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是我的老师余秋雨先生。余老师和我是忘年之交,在历史散文的创作上我知先生甚深,而先生对我这个"年轻人"也不计长幼,鼓励尤多,期许亦深。这次,余教授作为惟一被邀请的华人学者刚参加完在东京召开的联合国世界文明论坛大会,才回到国内,便又投入到四部学术著作的整理出版工作中。同时还有台湾几家学术出版机构向他约稿,日常事务极其繁忙。可先生仍是利用晚上的时间,从头至尾仔细地看过了这本书,随后欣然泼墨,题写了书名,让我这个晚辈非常感动。
我的这本书,以南唐李煜为开篇,以苏曼殊收尾,纵跨有千年之久,解读了中国九位有影响力的文人的曲折命运,以及他们在历史困境中表现出的人格魅力。我突然发现,中国的许多不朽文学作品都与作者本人的漂泊或行旅有关,比如王勃写下《滕王阁序》就是在南下省亲的行旅途中;再如《琵琶行》,就是白居易在远离长安的贬所写下的,旅途的困顿和政治的失意,无形间促成了千古美文的诞生;且说那大名鼎鼎的李白,更是把"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当作人生一件大事去做,正是游历才有了他的川行华章,才有了他的不朽诗名;还有这本书中的李煜,他的那些千古传诵幽怨哀婉的词,大多数都是在北行的途中和囚禁汴梁的时候写的。这些文人有一个相似点,就是都有着置身他乡的经历,羁旅的漂泊和艰辛让他们文如泉涌、佳篇似潮。这也是我书名的由来之一。
中国传统的文学中,怀古始终是一个主题,多少好的诗歌词赋都是气贯千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宋词巅峰性句子,我们一眼就能看出苏东坡的怀古主题。可在当代,真正能把古典美学理解透并运用于创作中去的作家,也只有余秋雨先生一位了。《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给我们的美学享受,是其他作家无法给予的,小说家往往沉迷在自己主观世界里精心编织故事,而某些死板的书斋学者又缺乏潇洒生动的好文笔,文章枯燥得像被嚼过的甘蔗渣。也许,中国散文注定要在余秋雨先生出现后有一个大的转向。扎根于传统文化并深受其熏染的中国文人中,必然也会站出一个文势如虹、笔底山川万里的作家,中国文坛出现余秋雨散文这道亮丽的风景是必然的,而他也无疑开了散文的一代风气。当代有"大江东去"健笔者,亦惟余先生一人。
无论有多少居心叵测的批评,都不废江河的流向。在那些批评家中,我觉得他们的心态还未必有我这个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健康,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创作作品是第一要义,但有些人却舍本逐末,他们所有的代表作加在一起就是一堆骂人的文章,靠骂人吃饭,这一点其实是不正常的现象。而且有些老者,也喜欢夸大其词,然后表现自己如何如何会考证。其实这些人不懂历史散文的实际创作,这种文体的跨度大,涉及的学术细节多,必然会出现可商榷的部分。比如实际创作中我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个问题,在写李商隐时肯定要引述那首"锦瑟"诗,但这首诗从唐末到当代一直有学者考证。记得我们南大中文系已故的程千帆老先生就对此诗作过解释,可他的看法也只是其中一解,学术界始
终没有统一的答案,有人说是悼亡诗,有人说是自怜诗,也有人说是为贬谪的李德裕所写。那么对于创作散文的人来说,这首诗怎么去引用,放在何处?当时,我写到那个地方也就哑然失笑,要是认识那位擅长咬嚼的先生就好了,心想他会对这首诗有具体而确定的考证,但无疑,他要是说出一个答案,估计海内外会有几百个唐诗研究学者群起反对他。相信读者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其实学术细节是有很多商榷性的,而一般的读者并不是专业的研究者,对真相未必了解。正是这个原因也就被那些居心叵测而又有些考据根底的人利用。他们往往说出的只是专业学术研究中的一个见解,最终目的也不是善意地帮作家指正瑕疵,而是搞臭对方,实际上他们很多观点在学术研究的领域中多半都是可商榷无定论的。
我们再客观和心平气和地说,任何一个作家在作品中都会有疏漏,即使钱钟书先生这样的大学者也不例外,《围城》一书在翻译到德文和法文的过程中,译者就多次发现了书中的疏漏和错误,这件事钱先生几次谦谨地在再版前言中提及;曹禺是中国杰出的戏剧大家,但他的《雷雨》中却有一处鲜为人发现的硬伤,就是周萍夜晚悄悄地去看四凤时,四凤不让他从窗口进去,他就向里"手推着窗门",两人一推一拒,请注意"推"字,可我们知道窗户是没有向里开的,一阵雷雨过后窗被风吹开,曹禺又让四凤去"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显然作者创作的时候过于投入在人物心理的把握上而忽略了窗子的细节,这样的硬伤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已算不小,但丝毫不会影响曹禺对中国戏剧发展的贡献和《雷雨》作品本身的经典性。现在的情况是,有些人指手画脚地站出来叫读者们要"因噎废食",企图以此达到不可告人的否定一位作家的目的,瑕疵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有些人为了达成私自的目的,而将瑕疵的严重性无限夸大。他们心里也知道,即使否定不了搅和搅和也是好的,这些人不是别有居心又是什么?
又想起了一些擅长空谈的批评家,他们说文化散文中不能融入一些小说的笔调,说有了小说的笔调就是不严肃。我偏偏不信,这本书中,在尊重史料的基础上,运用了大量小说笔法,所以我这本书的文体,将它定为"新历史小说"或"新历史散文",都可以.这本书我本就想打破这种界限。我不知那些批评家哪来的观点。说散文中多了塑造场景的小说笔法就影响到了文章的严肃性,他们不知道写文章本身就可以"破体"的。金代学者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七《文辩》中说文章的体例是:"定体则无,大体则有。"明代的学者孙月峰也曾说:"且体从何起?长卿《子虚》,已乖屈宋;苏李五言,宁规四《诗》?"是啊,既定的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不是人去定下的,既然是人定的就不能去改了?贾谊的论文像赋,辛弃疾的词似论,若是死守体例那不是作茧自缚又是什么。小说情节的运用,且把握好的话,只会增加可读性而不会影响文章的严肃性,读了《二十四史》的人知道,那些书都是史家极严肃的学术著作,但文章中要描写一个帝王或一个名臣的诞生都会有"雷电晦暗、神光突现、梦与神合"
的场景。帝王将相出生,屋周围真的有神光出现?这些是再典型不过的小说笔法了,史书的作者不是无血无肉的机器,在为故人立传时多半会带有自己的感情色彩,而且正是加入这些虚构的又无伤大雅的情节之后,史书才更有了可读性。相同的,对于历史散文来说,用小说的笔法来还原历史的场景,既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和艺术性,又不影响史实,何乐而不为呢?
……
最后,我谨以此书献给我同时代的大学生朋友,也献给父辈的读者朋友们。我们到何时哪代都不会忘记,在我们脚下有着同一片辽阔的土地,那里有我们的千年故国,那里有不曾湮灭的文明。
一江春水东流去
扬州已经过去了,李后主仍站在甲板上,面朝江南。他心爱的小周后也茫然若失地陪他站立在涩涩江风中,两人一时皆已语塞,李后主眼里擒着悲泪,依依不舍地向船尾的南方望去,那里曾有过自己的琉璃宫殿,那里曾有过自己的故国江山,而此时已皆化作流水远去。这次北上汴梁,是北宋赵匡胤的意思,李后主知道自己已是位亡国罪臣,再也不是昔日的江南国主了,原本绝不出降的誓语随着建康的沦陷而殆尽,现在他只准备带着群臣旧部,一起北去汴梁,企得北宋朝廷对他们的宽赦。李后主这时突然想起了东吴降晋的孙皓,时间才过了六百多年啊,今天却轮到了自己,李后主心似针扎,嘴角露出了苦笑,那笑酸涩而隐痛,转而泪落甲板,低泣无声。
淮水过去了,汴水也已在身后,李后主的船队离长江越来越远,江南故国,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一
船外夜色已经降临,两岸茫茫,李后主颓然地回到了船舱。这时他的心里也是一片黯然,他想起了过去许多的往事,从他登极一直到现在的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悔的心绪象船舷外的水涛声涌上心头。
那时远踞岭南的南汉国已亡,李后主的南唐自然成了赵匡胤的下一个吞并的目标。在这之初,李后主见北宋南下势如破竹,连灭荆南、楚、后蜀、最后又灭了南汉这四国,非常担心北宋军队会趁着士气正旺时一举吞灭自己的南唐。李后主想出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七弟从善,以进奉使的身份,带着万千重金锦帛,北上汴梁祝捷,希望这样能获得赵匡胤的开恩而罢兵。赵匡胤是个足智多谋的帝王,见李煜又是在关键时候这样乖顺地纳供,心里一阵暗笑,他决定扣留从善。
赵匡胤给这个扣留以最冠冕的托词,让从善担任北宋朝廷的泰宁结度使,按照这个官职,从善应该到山东兖州去赴任。可赵匡胤分明只是想把他作为人质,让他滞留京师,除此之外,赵匡胤还"好心"地为从善在汴河南岸的汴阳坊大兴土木,为他造了处豪华的宅地,不言而喻,赵匡胤是在告诉李后主:哪一天你到汴梁称臣来了,从善就可以不做人质。
可现在想起来,最让自己后悔的不是派从善北上。是他悔不改在之后又中了赵匡胤的奸计,杀了位真正能为南唐江山抛洒热血的骁勇战将林仁肇。这位名叫林仁肇的战将,在李煜父亲李璟当政时即已负盛名,后周兵马入侵淮南,他就曾率部援寿州、破濠州,还带领千人敢死队乘风火焚正阳浮桥,战功显赫,忠心可表,因了他的这些功劳,中主李璟就授他以润州节度使的职位,后来移镇武昌。这武昌北临中原,乃咽喉之地,南唐朝廷委以重任,隔江抗宋,可见朝廷对他是极其信任的。
后主李煜即位后,还是按照父王的部署,让林仁肇留任原位。林仁肇不愧为一难得的帅才,当他见北宋灭掉南汉还尚没班师回汴梁时,就敏锐地觉察到这对南唐是次难得的机遇,他果断地上书李煜,恳请与之当面"独对",李煜答应了他的恳请,召之入朝。林仁肇这次单独地回金陵国都,一是为了在国难当头之时献计献策,二来更是为了请命出战。当他见到李煜时,分析局势,极其坦诚地向后主提议,北宋连年出兵征战,远平荆楚,又攻后蜀南汉,千里劳顿,军士一定疲惫不堪,而且他熟悉淮南地形,防务必定空虚,这正是南唐出兵的好时机,林仁肇请命说自己愿领精兵数万渡江北伐。李后主觉得孤军深入没有胜出的把握,沉默不语,林仁肇继续陈述他的观点,说可以先立足寿州,到那里发动起当地怀念南唐的百姓,让他们筹集粮草,然后就可以收复淮南诸州,这样可以为以后扩充兵马,有朝一日攻取汴梁做准备。林仁肇甚至为李煜如何向北宋交代的办法都已想好,他让李后主在委以重任前,先将林家的眷属全都佯装拘捕入狱,这样即使赵匡胤最后责问起李后主,也就可进可退,林仁肇可谓赤胆忠心,一腔热血。李后主听得也倍受感动,但他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生怕不但事情不成反而闯祸,得罪了赵宋。林仁肇的忠心并没最终激起李煜的决心,反让他觉得畏惧了,他甚至担心在武昌的任上林仁肇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于是便将之调往洪州,任南昌尹。林仁肇甘愿蒙受杀身灭族的风险,一腔热血的报国热忱,被软弱的李煜当头浇了盆冷水。
北宋朝廷早已以南唐的林仁肇为心头大患,赵匡胤觉得林仁肇那样的将才,即使不能为自己所用,也不能留在南唐李煜的手中,一定想方设法要除掉,这个将来扫除江南时的绊脚石。赵匡胤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充分利用了被拘禁在汴梁的从善,一次招之入见,取出一幅画象给从善看,说这幅画是让北宋的官员潜入你们南唐用重金贿得的画像,还诡秘地凑到从善的耳边问他可知此人是谁?从善第一眼看时还没想出来,但有些似曾相识。赵匡胤取笑他贵人健忘,这就是你们南唐国大名鼎鼎的武将林仁肇,并又诡秘地告诉从善,你们那个林仁肇已经同朕约定了归降的日期,到时并以此画为信物。朕念你们那个林仁肇对本朝的一片忠心,也会象对待你从善一样在汴阳坊赐一处豪宅给他,并要大加封赏,说完一声长笑。从善把赵匡胤说的话全信以为真,心里惶恐两腿发软,但又要努力克制自己不被赵匡胤看出来。回到自己汴阳坊的下塌处,从善忙将林仁肇准备谋反叛降的事写成密奏,当夜即派人专程护送到千里外的南唐国都金陵。
李煜接到密信时,双眉深锁,心急如焚,又犹豫不决,他没理由相信林仁肇会谋反,但这信又是自己亲弟弟的笔迹,从善不可能去诬陷林仁肇,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到底信谁呢?难以定夺,最后在一个叫张洎的枢密使煽动下,李煜终于相信了从善信上的话,觉得不管林仁肇有无叛变的迹象都要将他拿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能为了一个林仁肇而以整个南唐国来做冒险的游戏。想到这,李煜毫不忧郁地以"不忠不义"的罪名,赐了一壶鸩酒,把正在洪州为南唐前途忧心忡忡的林仁肇送上了黄泉路。赵匡胤得知林仁肇已死,心中大快,暗自庆幸,要是林仁肇不死,将来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周折代价,才能平定江南。
李后主现在后悔了,悔当初没听林仁肇的话,他侧身躺在榻上,眼角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嘴里默念着林仁肇,心里在想要当初不杀林仁肇该多好,要是南唐再多几个林仁肇该多好?但这一切已晚,船外桨声欹欹,划破了河道外寒野的宁静,那每一声涩涩的桨声似乎都在捣碎着这位南唐后主本已破碎的心,耳朵边总是不自觉得响起"不及桀纣孙皓远矣,不及桀纣孙皓远矣"的责骂声。
显然,李后主又想到了一位曾经的旧臣,不过他也早已死去,他的名字叫潘佑。潘佑是堪称南唐文臣中的翘楚,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朝的诏令文告大都出自他之手,所以必然得受到李煜的恩宠,不过潘佑并不象一些权臣弄臣一样耀武扬威,也从不对李煜曲意奉承,其实潘佑是个狷介气很强的忠臣,他心有梗刺即想一吐为快,在南唐所辖的淮南十四州全都割让给后周不久,一日正在楼上读书的李煜闻到窗外飘来的梅花香,于是词兴大发,遂令潘佑及群臣填词咏梅。此时大臣讳莫如深,全担心自己的不和时宜的言语开罪了李氏父子,只有潘佑什么也不顾,口无际拦,填词讽喻到:
楼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须夸烂漫
已输了春风一半
此词一出,颇令李煜不快,但终只是文辞,也就原谅了潘佑。事后,南唐国势江河日下,可李后主身边的臣子全都饱食终日无所作为,坐看社稷的日渐颓废,潘佑又急了,他是因为对李氏家族的忠心而急,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潘佑一连向李煜上奏了七道针砭势必的奏疏,其中有的文章是针对碌碌无为、不顾外患、尸位素餐的朝中大臣的,有的是指责后主误用了平庸之辈而害民误国的,每一篇措辞之激烈,都远胜了那首讽喻诗,但李煜生气归生气,还是宽容了他,因为李煜看重他的文采,潘佑见李煜看了自己的奏疏后仍然无动于衷,又给后主送了份辞呈,以隐居山野挂冠归田来威胁后主。这次李煜也真的生气了,觉得这个潘佑书生气似乎太足了,俨然不给自己颜面,干脆顺水推舟,但又不愿完全的听之任之,让潘佑任个虚职,专修国史。潘佑的忠诚病又犯了,终于八第八道奏疏摆到了李后主的眼前: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全唐文》卷八七六《上后主疏》
这下可把李煜最后的宽容底线给捅破了,好一个"不及桀、纣、孙皓远矣!",居然还自请诛戮,真是不要命了,对你七次宽赦本以为你该知趣,哪知道现在更加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了。李后主怒火中烧,觉得这个潘佑也太目中无人,在廷议时将这道奏疏交给了众臣商议,徐铉张洎等人平时就嫉恨潘佑的才华,现在正好,落井下石,抓住潘佑在奏疏中的那句"事亡国之主"的话,说潘佑目无圣上,大逆不道,还将当今后主与古代的亡国之君相比,最后这些还不够,他们终于想到了这样一个理由:潘佑措辞如此激烈,一定是心怀鬼胎,藏有异心,有另立新主的图谋。李煜一听大家的意见都同意杀潘佑,那么好,一道命令下去,那求赐诛戮的潘佑真的人头落地,血溅宫墙。
夜已深,李后主彻夜难眠,小周后已沉睡在他怀中,李后主侧过身来,心里觉得潘佑这样的人,当初确实说了实话,不该杀,也许潘佑的话不入耳,但现在却句句应验了。李后主更觉得那位曾经的故友才是真正的诤友,真正的好臣子,现在也许有一万个潘佑站出来让自己醒悟也为时已晚。至少在文词的切磋上,潘佑与自己也是很好的对手,也不该杀。还有李平,潘佑的好友,也是位忠臣,平时政绩颇丰,百姓交口称赞,只是因为自己信佛而李平通道,相抵触,又觉得他是潘佑推荐上来的人,就也将之处死。太多了,杀错了太多了,李后主后悔莫及,若这些人都留着那该又多好?
留着?想起留着,李后主也一肚子怨气,他想起了那个狷介的韩熙载,韩熙载满腹经纶,在国家危亡之时之顾着自己的安危。李平潘佑遇难之后,韩熙载不知从哪得知,或者是自己推算出,李后主必召自己入相,韩熙载是何等聪明人,他并不想为大势已去的南唐王朝效力,所以整日佯狂装醉,酣歌达旦,甚至到歌妓的住处沿门乞讨,他自称之所以这样狎妓自污,就是不愿意做宰相,他不想在南唐国事纷乱时操治不力,驾驭不住而落下误国误君的千古丑名,而当时真正能担当起这个重任的在李后主眼中也就韩熙载一人了。韩熙载始终没有出来,李后主拿他没办法。
也许,韩熙载出来为相,情况不至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呢,李后主脑间还闪过一丝这样的幻想。船外冷风飕飕,正是严冬时候,这些从小就生长在江南生长在宫中的人,越是北上越感到寒冷,李后主涩涩发抖,尽管裹了厚实而奢华的被子。他已不愿常到甲板上回望南方了,他和他的船队,只等着快点到汴梁,而作为曾经万人之上的南唐国君,后主心里又矛盾地希望船队越晚一天到越好,因为此行,并不是在自己的国境上巡视,而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去北降赵宋。
二
一夜残梦,白天醒来,迷迷糊糊,李后主还以为自己仍在金陵的宫殿中。而外面的水流声桨声以及晃动的船体告诉他,这是在北去汴梁的水路上,而且这也不是梦,他到希望这只是梦一场该多好。而后,伤心的他嘴里总是念叨着"天要亡我!"这四个字,除了后悔与自责,他也好恨,恨一群武将出师不利,最终毁了自己的江山。后主想起这些人就咬牙切齿,恨不该当初给以重任,恨自己当初到没杀了他们。
刘澄,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李后主每想起他就咬牙切齿。当时作为金陵东侧门户的润州,有着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与采石一样,均是南北水陆交通要冲,必须要有良将把守。李后主与群臣商量,开始时大家都推荐卢绛出任,卢绛确实胸有韬略,他也已知道东边的吴越国甘为北宋鹰犬爪牙,早晚会对南唐下手。为此卢绛作为一位将才,早也想过对付吴越的策略,可是最后李后主觉得他当时正在坚守秦淮水栅,关系到金陵国都的安危,这样群臣就想到了刘澄,他们觉得这个刘澄平时受了后主不少的赏赐恩惠,在关键时候必定能为李后主分忧解难。若让他出镇润州,必定会忠心不二,死守城池。在临行前,李后主设宴相送,与刘澄话别,席间后主对刘澄动以情,晓以理,说润州是乃朝的东北门户,它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守此战略要地干系重大,非你莫属,希望你刘澄不要负了我的意思。刘澄虽然心中没底,此去到底输赢如何。可至少此时也被李后主的言行感动,誓死与润州共存亡。
话别刚结束,刘澄就征调车辆,带着自家积蓄的金银财宝随军开往润州。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这些不明来历的家当,逢友便说:"此等宝物,都是陛下历年所赐,如今国家受难,留之又有何用,皆送往阵前犒劳将士。"可他的将士最后没得到他班点犒劳,却骗了京师不少同僚的眼泪,觉得刘澄真是大公无私,为国解难的忠臣,都在金陵等着他润州的好消息。
吴越军士已经初临城郊,适时三伏,烈日如火,懒散的吴越兵都人困马顿。有经验的战将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其不备才好,但刘澄按兵不动,欺瞒部下说:"澄奉命守城,定尽职守责,不战则已,战则必胜。鉴于目前兵力不足,尚需以逸待劳,俟援兵一到,便奋力杀敌。"(马书卷二七《叛臣传·刘澄》),一些部将虽然义愤填膺,知道他畏敌不战,但他刘澄是主将,只能忍气吞声,坐失战机。
李后主见刘澄怯阵不战,于是忍痛从国都金陵外围守军中抽调了八千精兵,命强将卢绛带领,增援润州。卢绛的援军到达润州,这对于一个想克敌制胜的将军来说定是个好事,但对于刘澄这个心怀鬼胎的人来说,则是个晴天霹雳,刘澄正想着怎么献城投降,后面却有来了群不要命的。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办法,刘澄千方百计要拉卢绛下那锅投降的浑水,他生怕卢绛断然拒绝,于是用试探的口气问到,如今润州三面被围,形势十分严峻,万一城池守不住,卢将军你又该做何打算?卢绛知道他投敌的心思已定,知道这句话的暗示,斩钉截铁地回答,要与润州城共存亡,不辱后主托付的使命。刘澄哪里会轻易罢休,又想出了用金钱贿赂的办法,拉卢绛下水,卢将计就计,干脆用这些财宝巨款犒赏军士。
当卢绛回金陵向后主汇报润州局势,此的时刘澄就连夜招集部将,实际上他已想摊牌,把自己投敌的想法公之于众,说自己与诸位将士已经守城多日了,都希望自己不负国,但谁知道现在形势日下,不知道诸位爱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诸将听出了刘澄投敌的意思,有的怒火中烧,死不接受,有的将领甚至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担心起自己在金陵的眷属。刘澄见眼前乱成了一团,也就露出一副可怜落魄的样子,装模作样哭了起来,说"陛下对我也是恩重如山,我刘澄在金陵亦有父母妻儿,也懂得如何恪守忠孝之道,但不幸的是我们今天陷入重围,死守无益,不如另寻出路,求生而另图富贵吧!"好一个另图富贵,众将胳膊扭不过大腿,何况其中也有一些刘澄的心腹,最后刘澄终于带着诸将心满意足地献城投降,吴越军队不废一血一刃就占据了润州,这样就很快地能与北宋的主力相会,合围南唐国都金陵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个可恶的刘澄,忘恩负义的刘澄,李后主顺手将木几上的玉杯往船板上狠狠摔去,小周后也早已醒了,宫女门正在为她简单地梳妆,听见后主砸碎杯子的声音受了一惊,知道他又想起了伤感的旧事。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将里,李后主又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在抗击北宋用浮桥过江时,自己任命的郑彦华。出师前后主也再三叮嘱郑彦华,水陆两军,要统一行动,互为表里,同心协力地迎接宋军,叮嘱郑彦华说,我朝的成败也就在此一举了。郑彦华虽然跪拜谢恩,亦发誓为朝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信誓旦旦的郑彦华,一到战场就怯懦得没了人样,自己的战船才到采石,就遇到了北宋的田钦祚,两个回合,叶公好龙的郑彦华就被吓得乱着阵脚,忘了用战舰摧垮,甚至撞断浮桥的计划。一名叫杜贞的将军虽然清醒,还是按照宋兵半渡浮桥而击之的策略行事,但终因郑彦华按兵不动而贻误战机,杜贞孤军迎敌,死伤无数,宋兵终于顺利地渡过长江天堑。在金陵的后主痛怪郑彦华误国的同时,也急得无计可施,下诏与北宋正式决裂,令京师戒严。后主当时真的还希望吴越国不要趁火打劫,还写了一封信给吴越国主钱俶,"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有朝一日赵家天子易地赏功,王亦不过为汴梁一布衣耳。"(陆书卷三,《后主本记》),后主希望这样吴越能尽弃前嫌,唇亡齿必寒,但钱俶怎会听他的,依旧做着北宋的鹰犬。
还有那个阴奉阳违的皇甫继勋,也是个投降败国的家伙。但最让后主心痛的,还不是这些小人,而是朱令赟,后主一想到朱令赟,就觉得那是天意,那是上天要亡我南唐。
吴越军士要和北宋军队合围金陵了,李后主这时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前来解围的武将朱令赟身上。朱令赟是在后主错杀了林仁肇之后才调往洪州的,官职是镇南节度使,统辖着十五万水陆兵马。后主是遣人在半夜带着亲笔急信赶到朱令赟住地,陈述金陵危急局势的,命他一定要北上勤王。朱令赟接到后主的密旨后,发誓一定要解救国难,誓与金陵城共存亡。
朱令赟夜以继日地准备进军方略,数日即挥师赣水,过鄱阳湖,入长江东下解国都之围。朱令赟的一举一动都被北宋战将曹彬的暗探看得清清楚楚,曹彬差人快马驰往汴梁,汇报长江局势,请示赵匡胤能否增造战船三百艘,赵匡胤当机立断说,要是船造好估计朱令赟也早到了金陵了,令曹彬另想急策,曹彬接到密诏后,命指挥北宋水师的部将王明在朱令赟东去的下游航道的洲渚间,密部状如桅樯的高大木柱,想用这个办法来打乱南唐水师的行动计划。
朱令赟对这些还浑然不知,仍按照既定的策略用兵,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将,他的水师阵容庞大,船阵如云,巍为壮观,有的巨舰可乘千人,大筏亦有百尺长。在江上行了数日,不见敌之战舰,直到朱令赟的船队驶到离采石只有十里之遥的虎蹲洲时,才发现了异常的情况,朱令赟从自己那艘高十层的大舰上远眺前方,远处的洲渚沙草之间突兀出许多桅杆般的木柱,担心中了埋伏,赶紧令舰队泊舟待命。
最后众将商议用"火油机"的办法,火攻敌阵。那火油机,是在船舱里塞满了柴草,柴草上也浸透了油脂,在火攻的关键时候就可以将之点燃,随后让它闯入敌阵,对方必定大乱,可火攻最关键的要素是风向。虎蹲洲所在的长江为西南东北走向,上游的船往下游去,最好能借西南方向来的风,而且火攻的话,也最好有西南风相助。这一天清早,朱令赟登上战舰的甲板观测天象,正好风向从西南而来,凭着经验,今天正是火攻的最佳时机,于是下令放火油机,一声令下,一条条燃烧着南唐将士怒火的木船冲向了敌阵。这时风助火势,江面被映得红如晚霞,宋军从没见过这个阵势,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南唐水师精神振奋,欢呼雀跃,但正是这时,风向突变,东北风又刮了起来,那火油机纷纷又逆江而来,朱令赟编组的舰队,都帆樯密集,船间又有竹筏梗阻,一时根本无法疏散,宋军见天也相助,也用火攻,在附近水域放了几十艘预先埋伏的火舟,顿时南唐水师成了一片火海。
不久,朱令赟的一支唯一能救李后主于水火的水师,自己却陷入了大火之中,全军覆没,后主听到这个消息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直叹天要亡我。后主觉得那个朱令赟该杀,虽然后主知道他忠心耿耿,但是为什么要粗心,这近于玩忽职守的粗心呢!这是个耻辱,一个误国的耻辱。不等后主拿他问罪,朱令赟也自知无颜见江南父老,纵身投江而亡。
现在,坐在船中的李后主,除了叹息还能如何?刘澄、皇甫继勋、朱令赟,这些忠臣奸臣们,都没有最终助自己一臂之力,都没能挽狂澜于即倒,南唐的臣子啊,坐视江山被北来的蛮军吞食,平时养的那一群又一群臣子呢,高官厚爵好象都没少给他们,可真正到了最后的关头,为什么个个成了这等模样?
百无聊赖,落寞的李后主想到这里就阵阵心酸,亡国之君啊,他不想做亡国君,他的祖父和父亲托付给自己的江山社稷就这样转瞬相让,他心里如何承受得起,在船上的这几日,他真希望只是个梦,希望梦醒后就能见着他的江南国土,他的三千里河山。可是见不到了,他又顶着寒风走上了甲板上,他要看一看这中原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民风难道真的那么强悍,北宋无情的铁蹄啊,是你们毁了我的祖宗基业大好江山,而远处只见树影萧条,无烟荒村。
还有几日就是除夕,北宋南征军的首领曹彬告诉后主,不出几日就可到汴梁了,曹彬与后主说话的语气中总是流露出轻蔑和得意的神情,是啊,李后主已今非昔比,现在只是位寄人篱下的罪臣,曹彬这样的小人物今天也终于骑到了自己头上,待他走过,李煜心里又是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三
当汴梁的百姓还沉浸在新春的喜悦中时,李煜和他的随行都上了岸,第一次踏上这片,曾是南唐旧臣们心头大患的地方。他们也曾豪情万丈,希望自己的军队有朝一日能踏平中原,收复汴梁。现在不必要忧患什么了,南唐早已灭亡,此时的后主百感交集,随行的一些旧臣也黯然落泪,寄人篱下的感觉油然而生。到了城中,赵匡胤根本不会出来迎接,只是将后主他们安置在一所戒备非常森严的驿馆里,堂堂南唐国的君主,现在却只能住在汴梁的驿馆,后主倍感屈辱,虎落平阳,心里更是没有了底,那赵匡胤会怎么对待自己。
冷落李后主,是赵匡胤的故意安排。赵匡胤是憋了一肚子怨气,几次召你李煜北上,你偏不来,现在国破家亡无路可走了,才被俘虏到汴梁来,真是不识时务。正月初四,赵匡胤才冕旒衮服,在禁军和依仗队的护卫下,前往宫城正门的城楼明德楼,举行威严的受降大典。而李后主及南唐旧臣肯定也在献俘的曹彬带领下,前往明德楼。
赵宋皇帝自然黄袍加身,李煜这个亡国之君及他的旧臣,全都白衣纱帽,低着头,神色黯然。李煜从没有过弃车舍轿步行朝觐的经历,而现在要经南熏门过朱雀门,才能到明德楼门,李煜觉得这是最大的侮辱,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大势已去,国已亡败,不服输又有何用,作为曾经的帝王,他多么希望是赵匡胤朝觐自己,而不是自己向他屈膝呢?
果然,
曹彬命所有南唐旧臣,包括李煜全都要在北宋皇帝赵匡胤面前下跪,你没有理由不跪,你李煜曾是偏安一隅的国主,但现在国已亡败,主自然也不是了,现在只是一个违抗北宋朝廷命令的罪臣,臣,在帝王面前当然只能跪拜。
当李煜的双膝跪地时,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他隐约听见身后的旧臣中有人抽泣,那抽泣声象一把锯子一样撕碎了他的心,他知道这些泣不成声的旧臣,对自己都是忠心耿耿的,但现在已无力回天,在屈膝的那一刹那,他们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只听得那个充满了得意神情的曹彬捧着他写的《升州行营擒李煜露布》,大声向赵匡胤献媚邀功:
惟彼江南,言修臣礼,外示恭勤之貌,内怀奸诈之谋。况李煜比是呆童,固无远略。负君亲之煦育,信左右之奸邪。曾乖量力之心,但贮欺天之意。修葺城垒,欲为固守之谋;招纳叛亡,潜萌抵拒之计。我皇帝义深含垢,志在包荒……臣等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齐驱战士,直取孤城。奸臣无漏于网中,李煜生擒于麾下。千里之氛霾顿息,万家之生聚寻安。
--《全宋文》卷五十
李煜在下面听得又气又羞,几个旧臣在后面用南方话轻声咒骂曹彬,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随便他们怎么侮辱自己了。
赵匡胤听完之后,为了给自己留个宽厚大度的面子,给后主一个台阶下,吩咐有司说,念他李煜对朕即位以来一向称臣纳贡,虽然这几年有不恭之处,但也算迷途能知返,所以既往不咎,另外赵匡胤又说本朝建国以来,文风不盛,需要李煜你这样的文坛泰斗,今天你投奔我北宋来,自然不会让你过于难看,我赵匡胤必给予赦免而另有诏用。
有司把赵匡胤的话记在心里,下楼传给了正跪着的李后主,然后又带着早已拟好的诏书大声宣读到:
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示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尔实为外臣,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式优待遇,尽舍尤违。可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仍封违命侯。
--《宋史》卷四七八《世家·南唐李煜》
"比禅与皓!违命侯!"这些是怎样侮辱的言辞和"封爵",李煜心里气愤自不必说的,可事到如今,不接受又有什么办法。李煜心里也知道,赵匡胤不杀自己已是大赦,算了罢,既然已硬着头皮来汴梁的,也就只能逆来顺受罢。
李煜被封侯后,轮到的就是这帮南唐旧臣僚了,赵匡胤到还算给他们面子,全都按照原来的官爵赏赐冠带,这些臣子的子弟也都授诸卫大将军。这些虚名式的爵位赵匡胤也乐得施舍,反正这群南唐的旧臣不会去用在主要的位置上,至于李后主,那就只有受禁的命运了,虽然名义上仍是"侯"。
是年十月的到来,让李后主心情好转,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不可一世的北宋皇帝赵匡胤不明真相地死了,除了《湘山野录·续录》中说的"烛影斧声",其弟赵光义杀了兄长夺取皇位外,司马光在《涑水纪闻》卷一中说,赵匡胤突然病死时,孝章皇后谴内侍王继恩急召他的四子秦王德芳进宫即位,这个王继恩中途背叛,直接去了晋王赵光义的府上,与之密谋,乘这个时候捷足先登。总之,赵匡胤的死对李后主来说是个好消息,他觉得赵宋易主后,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会好转,甚至,他甚至梦想过会不会将自己放回江南。
赵光义上台,对李煜的态度果然有些改变,但这些改变都只是做做样子的。赵光义不痛不痒地废除了那个生造出来的"违命侯"爵位,改封"陇西郡公",外人皆以为赵光义对李后主的态度已有所变化,但实际上也只是他的策略,换汤不换药而已。
新皇帝也自称颇爱读书,并说读书是为了:"从中探察古今兴亡,成败得失,以史为鉴,择善戒恶,以利治国平天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他看书是为了治天下,所以在他眼里,纵然李煜文名遍播天下,也只不过是个酸腐文人、翰林学士,根本也不是帝王的料。这样一来,赵光义也就不会已文友之礼相待,甚至时不时得还刺激侮辱一下这位落魄的后主。
一天,赵光义闲来无事,雅兴大发,要侍卫传旨备车去建好不久的崇文馆看书,并召李煜一起去。李煜自然不能拒绝,并且也以看书为乐事,可是到了崇文馆,李煜看到的汗牛充栋的藏书好生眼熟,赵光义炫耀地说:"据说你在江南也喜欢读书,更喜欢收藏善本孤本,你看,这里的善本孤本都曾是你的心爱之物,不知道归顺本朝后平时的这些日子里,你是不是也常来看看?"李煜被赵光义问得呆若木鸡,他何尝不想与书为伴,但现在心里又有着说不尽的酸楚,那一本本书上都印有自己的藏书印章,在书的天头地脚上还留着那些熟悉的批注,那一枚枚印在书面上,熟悉的印章啊,每一枚都钩起了当时的回忆,一个雨滴芭蕉的傍晚,或者风吹柳絮的春晨。而如今这些书和自己一样,成了北宋的俘隶,一时悲痛心酸,但又怕赵光义生气。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最大的屈辱也莫过于自己的藏书被人据为己有,而且当发现这些书曾是自己所有,又无力得回,还得强颜欢笑,李后主的心境已锤炼得足够坚强,这些也许都还无所谓。李后主唯一最后的一点坚强与自尊也被赵光义彻底剥去了,赵光义把他的欲爪伸向了与李煜朝夕相伴的小周后。后宫佳丽如云,他偏偏看上小周后?一半也许确实是因为她姿色出众风华绝代,但一半更是因为他想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羞辱李后主。
小周后被夺走,这对李后主来说,是一个最致命的伤害,也是最不能接受的屈辱,国家亡败了也就算了,反正天下总有人坐,可他的小周后,他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小周后只有一个,而今也要失去。赵光义自第一次召小周后入宫陪宴以来,便时常命其入宫,李后主每次见她回来都泪流满面,扑到自己的怀里痛哭,她向李后主痛诉赵光义的野蛮无耻行经,李后主除了眼中擒着无奈的泪水,丝毫没有半点办法,亡国之君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只能两人搂着抱头痛哭。而今天,赵光义又早早地派人告诉小周后,晚上还要去陪宴侍寝,小周后为了不伤李后主的心,没有告诉他就走了,她甚至不想看见作为丈夫的那种无奈悲凄的眼神,她不忍心看见。
等李后主发现人去楼空,也就知道小周后又被唤走了。夜凉似水,明月如冰,这个夜晚李后主又想起了与小周后初次相见的甜蜜情景,甚至还想起了小周后的姐姐娥皇,那时他还是一国之君,那时他还是万人景仰子民无数的南唐国主。
也是这样的深秋,但那时江南的夜色多么温柔,李后主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甚至不顾惜君主的面子,象一般文人似地用书札写信密约小周后夜半到画堂南畔的移风殿会面。小周后当时也是那么的激动,青春萌发,并且她知道,这个追求自己的人还是南唐的国君,而且还是自己的姐夫,但顾不得这些了,她只是觉得李后主文才超群,倜傥风流,她也只是出于纯洁的爱意,答应了后主的密约。
从小周后的住地到幽会地的一路上,树影婆娑、幽香浮动。小周后来到移风殿时见李后主已焦急地在烛光下等待,那盘兰花已被它揉碎了几根。后主还记得,那次小周后是拎着鞋进来的,面带羞涩的告诉自己,是怕鞋子上的银饰发出声音,后主心疼地为她擦着脚底的泥灰迹,那双被石板地冻得凉凉的脚丫,着实让自己心疼,情话绵绵,后主终于搂住了小周后。
后主爱的是小周后的容颜更爱着她的才华,他还清晰得记得,在第一次歌筵上,李煜记得小周后用十三簧玉笙演奏了那曲《霓裳羽衣曲》,曲调清丽婉畅,幽澄深远,而且演奏到深情处,小周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总是象后主送来羞涩的秋波,还记得自己当时一时起兴,随着那曲子的奏完,写就了这首词: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那时的花香那么沁人心脾,那时的月光也分外皎洁,连虫鸣都是那么低柔和谐。小周后之于后来的李后主也许还有双重的意义,在小周后的姐姐娥皇死去之后,后主对娥皇的爱也许更加倾注在小周后的身上,因为在她身上他也时常能看到娥皇的影子,并且她又具备了一种姐姐所没有的韵味,后宫佳丽如云,李后主最钟爱的也就数这位小周后了。
等到了深夜,小周后还没有回来,李后主望眼欲穿,坐立不安。小周后顾盼神飞的眼神总是萦绕在自己的眼前,只能独坐凉亭,借酒消愁。他多么盼望身后的回廊里能传来小周后归来的脚步声,一无所有。词,这时只有词能给予他惟一的安慰:
晓云坠,宿云微,无语枕频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
莺啼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舞人归来已是清辰。一夜落红,花飘满地,芳草滴露,幽鸟悲鸣。小周后眼圈红涩地走来,嘴里低声地抽泣着,但当她看到伏在石桌上睡着的李煜时,心里酸涩而自责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从纸镇下抽出,这张墨迹早干却留着斑斑酒痕的词文时,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不能哭,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能哭出声来,她不能把自己承受的痛苦再让丈夫来分担,她从里面拿出了薄毯,要披到李煜肩上。当薄毯轻微地碰李煜的后肩时,他突然睁开已满是血丝的眼睛,是的,只要一点点动静他就会醒来,他知道,他的小周后一定会回来的。
他们禁不住相拥而泣。
四
来汴梁的这些时日里,李煜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行动处处受到北宋皇室的监视,所以平时只能蜗居小楼,楼外深院高墙,若是没有赵光义的手谕,他是不得私自会客的。南唐曾有一个叫郑文宝的旧臣,在李煜刚即位时以文学见长,被选为其长子仲寓掌书记,君臣二人皆相互信赖,来往甚密。南唐国亡后,郑氏也流落到了汴梁,从此隐姓埋名,绝不肯背后主而事宋。听说李煜来汴梁已经好久了,想去拜访这位昔日的旧主,但是戒备森严,只能站在李煜那貌似奢华却如牢狱的宅第外,探头遥望院内隐隐的小楼,期望着能在楼上看见后主的身影,可是几次都失望而归。
这个郑文宝左思右想,后主待自己一直不薄,现在他落难了,自己不能只站在他的门外遥望而已吧,他想见后主的面,他想看看现在后主的状态如何,是不是很憔悴了,或者见面后劝慰后主几句也是好的,毕竟自己是他亲信的旧臣。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来到农户家里借了蓑衣和斗笠,化装成给王侯们府上卖鱼的老翁,才得以混进李煜那戒备森严的府邸。
李煜见这位身披蓑衣的老翁把斗笠摘下时,呆立在那里,他的眼泪夺眶而出。"陛下,是我啊,郑文宝。"李后主知道他是郑文宝,他怎能将自己的爱臣忘记,但现在他已不是昔日南唐国的陛下,他搂住了郑文宝,郑文宝也禁不住感伤,痛哭流涕,说陛下受苦了。对一个亡国之君来说,还有什么比见到仍忠诚于自己的旧臣还值得高兴的事呢,虽然这高兴里满是感伤和无奈。
也有降宋又出仕的旧臣来看自己的,李煜虽然也激动不已,但绝没了见郑文宝时的感动。他知道,这些再仕的旧臣,虽然也有故国之思,故君之念,但也仅此而已,在立场上面,他们早已是北宋赵光义的人了,比如曾经的大臣徐铉。
徐铉来看李煜绝对不是自己的意思,他为了不让现在的北宋皇帝起疑,自然就要刻意地避开与李后主的接触,其实他也许早忘旧恩,本来已不想见后主了。这次是赵光义先问起了徐铉:"爱卿,近日可见过李煜?"
徐铉是何等机智八面玲珑的人,当然顺便表明立场,讨好赵光义:"臣未经陛下恩许,绝不敢擅自同他会面。何况陛下造了豪华的宅邸给他,园中有山有水,有很多时光可以来消磨,臣也不必常去。"
赵光义虽然听得美滋滋地,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以显得宽宏大量:"卿所言差矣!寡人以为,你可常去探望,他李煜也早已归降赐爵,你也是本朝的命官,彼此都属于同僚,互相拜访是正常的事,哪有同僚间不走动的道理?"其实徐铉心里很清楚,赵光义只是想派自己去探一下李煜的近况,并想通过自己了解现在李煜所想的而已,实际上是监视。
到了李煜坐落在汴水边的宅邸,李煜早已命人将两张椅子对向地摆在了庭院里。毕竟还是故人,寂寞的李煜见徐铉能来心里无论如何还是高兴的。徐铉见后主将椅子这样摆,自然羞愧难当,深感不安。徐铉要命人撤走一张,这时李煜从楼上走了下来。徐铉还算知道轻重,欲下跪行礼,李煜自知今非昔比,上前制止,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李煜在扶起徐铉的同时,眼泪又不禁流了出来。人非草木,徐铉再八面玲珑见有恩于自己的旧主落拓到现在的地步,多少也有些伤感,遂将李煜扶到椅子上坐定。他要坐时,顺手将椅子往后移了下,虽然李煜已非昔日国君,可自己总不能太僭越,而落人话柄。而后,旁边的侍卫家丁都以为两人会有万语千言互诉,但是没有,气氛非常地沉默。徐铉也想不出什么好说的,或者说,他早已把心放到了北宋朝廷之上,南唐旧朝的事,甚至眼前这位李后主的近况,都确实无关自己痛痒了。李煜却对徐铉还抱以信任,突然打破沉默,长叹一口气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说完这句话,徐铉愣了一下,他知道眼前的这位故主是不服输的,可他心想,这句话现在和自己说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徐铉也知道,如果当时后主真的按照潘佑的计策,派出少许南唐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乘着船潜入荆南,放火少掉宋军隐蔽在芦苇丛中的几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用樊若水以舟代桥计策的步骤,肯定会缓延南唐的败局。不过想到这又一阵脸红,李煜当年杀潘佑时自己也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当时自己没极力建议杀了潘佑,后主也未必肯下那狠心。#p#分页标题#e#
这时李煜看到徐铉陷入沉思,脸色羞红,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随即李煜也失言不语。这次相会虽然徐铉表面恭敬,也无争执,可彼此间很多话到了嘴边也没吐露。李煜想找一个能说话的知心人已很难。
这就是真性情的文人,李煜对徐铉总是抱着那么一层希望和寄托,但徐铉是怎样的人,谁给他恩惠他就跟谁,势力在哪边他就倒向谁。一个失势的旧主,去见他一面已是给了很大面子了。当然他也知道,回去后赵光义肯定要问自己这次会见的情况,徐铉是何等的聪明人,他知道,绝不能隐瞒,隐瞒了半点,新主赵光义就会对自己起疑心,是不是又和旧主谋划什么呢?反过来说,他也没必要隐瞒,后主早已失势,用不到为他扛着什么。至于气节,这不是他所想的,并且早已在答应北宋皇帝愿意出仕时丢了。徐铉把与李煜会面的细节原原本本告诉了赵光义,赵光义听说李煜现在还在念念不忘曾经错杀了忠臣,难道还有复国之心?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心里面更加怀恨在心。
五
春天到了,汴梁城里虽然不象江南一样绿草如茵,百花争奇,不象江南那样连空气里都流露着沁人心脾的气息。这里的春天有些干燥,有些压抑,见不到萌发出的希望。江南这个时候,春雨已经绵绵,芭蕉叶子和竹林都被雨水浸润了,江南的万物在春雨中总能见出它们复苏的情形,而这里,好象什么都象在隆冬中沉睡着,不想醒来。天也总是灰蒙蒙的,李后主每天起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子,这些窗子的式样和南唐宫殿中的差不多,这也是让李后主每次产生错觉的原因,他总是希望推开窗子能看见自己御花园内滴雨的芭蕉树,能看见那些嶙峋的太湖石,以及那几棵让人怀念的老古槐树,能闻到扑窗而来的四月江南的味道。而这里的窗外,除了那一院落红,什么都看不见。
江南也有这样的落红,但江南散落在草间的花瓣是那么的轻柔娇艳,象那些整天陪伴在自己身边无忧无虑的宫女一般。后主觉得每一片花瓣就像是一个宫女,纯洁而无暇。还记得去年冬天,自己刚辞庙北行时的情景,这些宫女们都哭成了一片。后主当时知道,他这一去,这些天真的宫女确实真只如随风散去的落红了,谁还会来保护她们,而她们的心声又将去诉给谁听。
物事人非,江南的花早已开了,他多么想回去看一看,乘着这些花还没凋谢。可赵光义是不会让他走出汴梁城的,后主想到这,无奈地走到了院中,怜惜地拾起一些花瓣: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最大的痛莫过于无人倾诉,后主在词里找到了寄托。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怎能不恨,恨自己,恨臣属,也恨天运,但这一切又能算什么,江水仍是东流而去,恨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的心是无奈的,也碎了,碎得那么宁静那么悲凉。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并不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所以那吐露的怨恨也那么凄美。不过,这又何止是他李煜一个人的恨呢,这种恨是永恒的人生之痛,只不过后主身为帝王,总是站在这恨与痛的风口浪尖上罢了。所以他的恨也更是种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对故国,对江南,对无常的世事,也对无奈的人生。
秋天渐深,月凉如水,白天秋蝉衰弱的残声已退去,这里宁静得有些落寞。后主难以入睡,他已习惯于深夜独坐在院子中,看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起一夜兴起时曾与旧臣一同去江边看明月的情景,如今明月依旧,而物事人非,他不自觉地想起了张若虚的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南唐的故人啊,还有那些南唐朴实的子民,这时你们在江边抬头望起明月的时候,可曾惦念起你们曾经的国主,落拓的国主?后主这样想着,他是想江南了,也想他的百姓,他彻夜难眠,秋风吹过,凉意袭人。夜深人静,后主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打砧石的声响,他知道,这是汴梁农家的妇人在月下捣衣呢,那有节奏的声响此起彼伏,又隐隐约约,象美妙的音乐一样。后主反到有些羡慕起这些农家百姓起来,看,日出而作,日落捣衣,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么惬意。他们也不要经历自己这样人生的大悲喜,不要和自己心爱的人生离死别,也不要承受这么多屈辱,虽然那捣衣声在夜的寂静中显得有些凄凉,像是闺中的妇人夜深不寐,目含愁情地在等着他的夫君归家,可这也是充满希望和幸福的等待,而后主此时身陷家国之痛中,看不见任何希望。他越想心里越烦躁,夜已三更,李后主再也不能入眠了,写下了这首《捣练子令》词:"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直至更深漏尽,李煜才回到房中休息。
有的秋夜,后主不在院子中徘徊,他独自地走上西楼,仰望着明月,院子的围墙总是那样森严而逼仄,每次仰天望月时总是见到那让人厌烦的围墙,扫了兴致。每一次登楼,他的故国之思就更强烈一些,他总是想起当年登高畅游游紫金山的情景。在群臣的指引下,只要垫起脚跟就能看见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此处只是汴梁的小园,楼再高也看不到昔日的南唐国都,远眺所及也仅是一腔离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是一番怎样的滋味,亡国之辱、离愁别恨。江南天涯,再见时难啊。寄人篱下的生活李煜已经受够了,他想挣脱,想逃离,他甚至可以向赵光义许诺,只要让他回江南,他几乎可以什么都不要,更不会再去想什么反宋的事。但是可能么,这样近乎天真的想法,老谋深算的赵光义根本不可能同意。那么李后主只能以酒浇愁,但愁象烈火一样,凭酒又生,后主痛苦时整日以酒度日,唯一希望酒精能将那无尽的愁绪麻醉消却,但那愁绪真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悲观的时候后主甚至想到了死,"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这是他借着酩酊的酒意写在窗纸上的。没有人能理解他,除了他的小周后,但小周后又时时被强迫入宫。他觉得似乎什么也不属于他了,只有酒,只有酒能解他的忧愁。就这样,后主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最高兴的当然是赵光义,他见后主这样消沉溺志,肯定也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不就是酒么,源源不断地供应,李煜越发地消沉。
昔日的一代国君,现在已颓靡在对手赏赐的酒中,这并不是他情愿的。他原不是酒徒,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么?现实残酷地告诉李煜,身处汴梁这个牢狱般的宅邸,就意味着与江南此生作别了,他似乎已有预感。
魂牵梦萦的江南啊,你昔日的国主落魄地醉在了他乡。
六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又是暮春时节,李煜来汴梁已整整一年多了。日日夜夜他都在煎熬中度过,回江南的想法一直在萦绕着心头。以酒消愁时,李煜有几次眼前似乎已看到了温柔恬美的故乡。他现在有时变得嗜睡了,因为几次在梦里他真的回到了他的江南故乡,回到了他的国都。他梦见自己又和臣属们在柳絮飘飞的季节到江边畅游,还听见了江山的扁舟上传来的萧瑟管弦悠扬的声音。草绿花红,水秀山明,郊游的队伍后时常欢快如春莺的宫女,文臣武将军更不必说,时常紧紧地围在后主的周围,后主甚至讨厌这些老头挡住了自己眺望的视线,但又是那么的幸福。秦淮河也是后主处理国事后,常爱去的地方,他喜欢与小周后以及宫女们在河上泛舟荡漾,懒懒地休息一个整日。在画舫上,后主总是爱摆着他的文房四宝,与宫女们嬉戏累了,就吟词作画,岸上垂柳摇曳,春暖花开。
秋天到了,后主也梦见自己和臣属打赌,臣属说芦花不是雪白的,是白中夹着淡淡的褐色,后主偏不信,硬是坐着画舫来到江边的芦花深处细看,在芦花丛里,他往往被一群惊飞的稚鸟感动,还有那淡雅如梦的孤舟。
从江上归来时,明月已经悬在望江的台阁檐上,笛声象月华一样清澈悠扬。
后主看到江南时,从不愿意醒来,象醉酒一样,他觉得梦可以代替回乡: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忙煞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明月楼。
--《望江梅》
有时窗外的秋雨秋风也会将后主惊醒,那他就干脆凭栏远望,可那风雨中含的愁意总让后主莫名心伤,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他念叨着前唐诗人王勃的句子,故国千里,如隔云端: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氏祖孙三代基业,真已如流水落花春去,而今江南故地早落得宫苑阒寂,楼空人去,只剩得残阳衰草,烟月秋霜。但那毕竟还是故国,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国,后主想起了父王,自责自怨的心绪又上心头,只能对空长叹:"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后来,清代学者周济曾在一本叫做《介存斋词杂着》的书里说,李后主的词像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女子,他的词是一个亡国君主心里最无奈悲凉的吐露,而又更像是一个凝愁滴恨,怀着幽怨的宫廷女子,李后主是柔婉的,这是他江南人的性格。正是这种淳朴天真的真性情,又喜欢借诗书以遣志抒恨,势必让赵光义怀恨在心,因为他那些怀念南唐旧国的诗句,在赵光义看来无疑流露出你李煜不服输的情绪,甚至有造反的嫌疑!赵光义也听说李煜很多好词都传到了江南,江南百姓无不因词而伤感怀念他们的旧主;上次徐铉拜访李后主时,又听闻李煜悔杀旧臣,赵光义早已深记在心。这一切,对后主现在的处境已非常不利。
七
这一年的七巧节夜晚,星河灿烂。李后主就出生在四十二年前的今天,他一向喜欢自己的生日,他觉得七巧节的夜晚,总会是热热闹闹充满了快乐。那久远的牛郎织女传说总是让凡间的俗子百姓羡慕,当然李后主也羡慕,以前的七巧节都是在南方过,这次却在中原他乡。那时宫女如云,都翘首看着那遥远的银河,企盼着自己也能占上那永恒爱情的灵气,每每此时,后主兴致大发,就泼墨挥毫,借着烛光月色写就脍炙人口词篇与侍卫宫女分享,那连夜色都那么自由,乘兴而来,天明而归。宫女在一边也按照后主的吩咐齐力将百丈红白罗布拉开,状似天河,隔天收起。现在呢,寄人篱下,过节已不能太张扬,处处都得看赵光义的眼色,李煜这天心情并不太好,甚至也不想过这个七巧,但那些归降的后妃宫女们说这天是后主的生日,一定要过得开心一点。
在庭院里,这些随同归降的后妃们,都忙着张灯结彩,放置几案,案上摆满了瓜过酒食,小周后的侍从手里那着许多乞巧用的彩线金针,这些都和旧朝时的模样差不多,她们也许是故意这样做的,让后主感到亲切。赵光义听说李煜在府邸拜寿乞巧,怒火中烧,觉得这个李煜到真会享受,探子告诉他,李煜夜宴的场面是多么奢华喜庆,赵光义脸色突然变得阴沈。
李煜和他的侍从们强颜欢笑,宫女们都舒袖畅舞为后主祝寿,本来是双喜临门的日子,但大家心里都含垢忍辱,那丝竹声中尽是悲凉和惆怅,气氛压抑而感伤,他们彼此的心境都象银河一样渺茫。李后主仍是借酒消愁,小周后并没有劝他,也陪着一起畅饮,小周后发现后主眼角隐隐流下了眼泪,她拿绸袖轻轻地将之拭去,只有她最知道自己的丈夫现在在想些什么。畅饮,唯有畅饮能解万世愁苦,酒过三巡,后主突然命人取笔墨来。酒意反将思乡之情浇灌得更浓烈,家山故国、如兰江水、灯影桨声、巍巍紫金。还有那遥不见头的宫墙,玉砌的雕栏亭台,这一切江南故乡的风光又映在了眼前。后主以笔蘸墨,如流水行云般将早酝酿于胸中的词句写就出来,这是悲歌更是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朱颜改,何止容颜之易,更是江山之易。心中的愁怨滚滚不息,只似一江春水般东流而去。这笔势如风雷鼓动,游龙惊云,如江涛直下。写完掷笔于地,李煜禁不住恸哭起来,这首词写得极其哀怨动人,小周后和后妃们也无不动容抽泣,以袖拭面。
当赵光义按在李府的探子,再将李煜刚写的这首词告诉他时,心地狭窄的赵光义再也座不住了,他不止嫉恨李煜的才能,他怎能容得下这个南唐的亡国之君还在自己身边不安分地怀念旧国?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长久地留着他也许对自己的北宋王朝是个隐祸。赵光义暗暗地想,你不是要祝寿么,你不是要乞巧么,立马命赵廷美给这个吟诗作词的李煜送些贺礼去。赵廷美觉得今天兄长的心情一定很好,居然想到了李煜,还送贵礼给他祝寿,祝寿--是啊,赵廷美突然记起他的这位文友,李煜正是四十二年前的七巧节所生。
赵廷美把兄长赵光义赐给李煜的寿礼呈到了后主眼前,后主问这是什么,赵廷美说这是皇帝所赐的"牵机妙药",可以延年益寿,舒心解闷。后妃们劝后主不要吃,后主将妙药拿起,他觉得既然是赵廷美拿来的,一定没有问题。他们平时互相切磋诗词歌赋,赵廷美也钦佩后主的才华,所以也互为知心。后主更觉得堂堂北宋新帝赵光义绝不会害死自己,要是他害死自己,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如何向万世交代?李煜一口服下,这时星汉更加灿烂了,大家都仰望着天穹,那遥远的银河里,牛郎织女估计已相会了罢……
李煜突然汗流如柱,全身痉挛,腹内巨痛,他手中的酒盅摔碎在地上,后主也蜷缩成一团倒在了案几一侧,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小周后连忙搂住后主,失声痛苦,他们都知道,后主真的中毒了。赵廷美也吓得痛哭,他不象他的兄长一样残忍而有心计,这也许是后来也被兄长害死的原因罢。他觉得他这位才华绝代的朋友不该死也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自己送来的毒药上,他垂胸顿足,后悔莫及。
在宁静地如死水般的月华下,疼痛难捱的后主,泪流满面,他不是畏死,他紧紧地拽住了小周后的手,死对于他已无所谓,他只是觉得这样死去会让很多人痛苦,比他现在还痛苦。他已经听见了周围恸哭的声音,那些纯洁而善良的几位后妃宫女们啊,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是自己的无能让她们流落它乡,受尽屈辱。还有那些江南故国的父老乡亲,他在梦里都想回去见一见呐,而如今,他已无力挣扎,耳边只听见小周后柔弱又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声音渐弱渐无,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象静止了。他好象能隐约地听到笛声从江边的明月楼中飘来,悠扬若无,他忽然又看到了秦淮画舫和垂柳飘絮,看到了庭院落红和春雨芭蕉,看到了青青翠竹和亭台轩榭,看到了绿莺啼绕草长蝶飞……
而这些,渐渐又从他眼前远去、远去。
风华绝代的词中之帝李煜,就这样走了。人世间的四十二个春秋,短暂得无不让后人为后主扼腕,他的生命只象流星般划过夜穹。他再也没有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江南故国,万里无云的汴梁天空,倾吐不尽他永恒的哀伤,那无尽的愁怨,已同他代替回乡的词句一起,化作滔滔故国春水,东流而去。
两难天涯路
晚唐有这么一诗人,一生坎坷四处漂泊,又无奈地陷入朋党之争中,身世凄凉,可是他的诗却写成了晚唐的一绝,文采飞扬情思绵密,兼有李贺杜甫的长处,自成一家。他的官做得不大,远大的抱负终其一生都没有实现,伴随他的只是长久的颠沛流离,最后也只能郁郁而终。他又是个天生的情种,可以说唐代没有一个人能象他一样将爱情诗写得隐涩感伤;他又是个脆弱而多愁的人,他同情王朝分崩离析频临瓦解时百姓所受的苦痛;他又是个被后世误会最深的晚唐诗人,很多人觉得他一生都在朋党间左右摇摆而没有立场没有操守,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加入其中任一个党派,反而总同情地站在政治斗争失败的那一方。
说到这,也许大家早已猜出我要说的那位晚唐诗人的名字。对,他就是李商隐。
一
大唐元和六年,河北道怀州府所辖的获嘉县官廨内,也就是今天河南省获嘉县所在。县令李嗣早早地结束了公务,刚才衙役来禀报自己的妻子要分娩了。过了一会儿子出生,是个男孩,这位男孩后来就是晚唐大诗人李商隐。而这一年,大古文家韩愈已经四十四岁,柳宗元也已三十九岁,元稹贾岛都已三十四岁,而杜牧也已出生九年。在李商隐出生前,家中已有两个姐姐,当他满周岁时自己的弟弟羲叟也出生了。这时候父亲李嗣接到了时任镇守浙江的一位节度使的聘请,去做幕僚。而此时李商隐刚出嫁没多久的二姐,因病去世,这对李嗣是个不小的打击,而此时的李商隐还什么也不懂,他随着父亲母亲来到了浙江。从唐肃宗干元元年起,就将浙江分为东道和西道,分别由节度使领之。西道管辖的是现在镇江、苏州、常州、杭州和湖州等地;东道管辖的是绍兴、衢州、温州、台州和江西一部分。浙东道的治所在绍兴,浙西的治所在镇江,而李嗣带着李商隐就在东西两道过着浮萍般漂泊的幕僚生活。虽然李商隐幼年的生活动荡不安,可是李嗣不会耽误对儿子的启蒙教育,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将希望全都寄托在李商隐身上,从小就让他读书习字。李嗣在幕府中经过节度使的举荐,得到了殿中侍御史这个从六品的官衔,这对于李家来说是个好消息。可是看人脸色如履薄冰的幕僚生活很快就耗散了李嗣的精力,不出五六年,就无奈地舍下妻子和李商隐,在异乡逝去。这个时候李商隐已十岁,虽没成年,可作为长子家庭的重担势必落在了他肩上。他们一家没了经济来源,在幕府里是待不下了,要维持生活只能返回家乡。从小失去父亲,必然使李商隐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和懂事,这也许是他后来感情细腻沉静多思的原因之一。在回到河南家乡后,除了为父守丧外,还向他一位隐居乡间的堂叔父学习五经四书。李商隐称这位堂叔为"处士叔",处士叔学问极好,又淡薄名利。他曾入过太学,本来可以参加科举科举考试走上仕宦之途,但他年迈的做县令的父亲辞官回乡。处士叔是个孝子,也就跟着回到了家乡,二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父亲,在此期间,朝廷的一次考试都没有参加。处士叔是真正的隐士,他并没有因此沽名钓誉而借隐居博取朝廷的旌表混个官职,反到是拒绝了不少官场朋友的举荐,坚决没有做官。这是李商隐的幸运,因为有处士叔这样的老师,才很快地学会了文章诗赋。三年很快地过去,李商隐守制已满,他们一家就搬到了洛阳。当时他还只有十六岁,但古文写得已相当好,他将两篇最得意的文章,一篇《才论》,一篇《圣论》拿去拜谒洛阳城里的著名文人,李商隐的文章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一夜之间名震洛阳。
大和三年三月,洛阳城来了位新的行政长官,这位长官就是曾在十年前做过宰相,现在仍留有检校兵部尚书头衔的令狐楚,他来洛阳是任东都留守。就是这位行政长官的到来,让李商隐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的令狐楚已年过六旬,是个极爱才又极会用人的好官,李商隐早就听闻这位前宰相的名声,拿着自己的诗文去拜谒他,请求提携指正。令狐楚一看李商隐的锦绣文章就被他的才华折服了,他让李商隐留在府上,和自己的儿子令狐绪、令狐绹、侄子令狐缄一起读书。李商隐的身份也许实际地说就是令狐家的伴读。由于令狐楚很器重他,初到陌生的环境开始时还有些不习惯,几位令狐公子对李商隐很友好,渐渐地李商隐也熟悉了令狐家的环境。令狐楚闲暇之余也指导儿子和李商隐学习,他精通文史,进士及第后在太原还担任过好几任节度使的掌书记,由于文采出众而被德宗皇帝赏识。因为皇帝每次看到太原府呈上来的奏书都写得文采飞扬,特意询问写这文章的是谁,得知是令狐楚。后来皇帝读多了,竟然能从全国各地的奏章中一下子分辨出哪一篇是令狐楚的手笔,就这样逐步受到朝廷重用,从翰林学士一直做到了宰相。李商隐有这样一位宰相老师的关爱肯定进步不小,当然除了令狐楚之外,在洛阳李商隐还得到了另外一位大诗人的教诲,他就是白居易。白居易长庆四年就卸去了杭州刺史的职位,回到了洛阳,后来虽然又被朝廷派出去做了几年官,但在大和三年,白居易终于定居在洛阳,哪也不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李商隐拜访了他,白居易晚年时非常喜欢李商隐的诗,虽然他们两的诗文是那么的不相似。白居易对李商隐的赏识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比如白居易到了晚年信奉佛教,他对才子李商隐说:"今生今世我是赶不上你了,但愿我死之后,能够转生投胎做你的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他们两可谓真正的忘年知音。当然谦虚的李商隐知道白居易这样说是对自己的抬爱,他一直尊敬着这位大诗人,并在心里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位老师。大和三年的十一月,令狐楚有升迁为天平军节度使,要离开洛阳东去了。天平军在郓州,也就是现在的山东东平县一带,距离洛阳有一千里路。令狐楚问李商隐愿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去山东,并承诺要是愿意去的话可以给李商隐一个巡官的职位。李商隐这个时候还是一个没有取得任何功名的白丁,没参加过任何科举考试,令狐楚这样提携自己,自然不能拒绝。在山东李商隐一边跟令狐楚学习奏章的写作技巧一边帮他处理一些琐碎的工作。由于有了职位也就有了补贴家用的薪水,这对本就中落的李家来说,令狐楚是有恩的。大和四年,令狐楚觉得李商隐和自己的儿子都已不小,可以进京城赶考了。令狐楚觉得儿子令狐绹凭借自己的声望和地位这次考个进士应该问题不大,但长安离山东很远,一路总要有知心之人作陪,他想到的是李商隐,一来也可以让他考一次试试,二来和自己的儿子也是伴。李商隐是以"乡贡"的资格陪令狐绹去参加进士考试的,所谓"乡贡"就是许多不在学的文士可以先经过地方上的考试,成为乡贡,然后再由地方的官员保送,每年随进贡朝廷的供品一起进京,叫做"随计"。对朝廷来说地方官员为举荐的人才也是一种贡品,这对李商隐来说更是次考试进身的好机会。考试之后,令狐绹果然高中进士,随即就当上了弘文馆校书郎做官去了,而李商隐却没有考中。不过这只是第一次考试,李商隐并没太在意,依旧又回到了令狐楚的府中,担任巡官。不久令狐楚又换了官职,当上了太原尹,李商隐也跟着同往。大和七年,李商隐又再次离开太原赴长安考试,冷酷无情的科举应试还是把李商隐拒之门外。再次的失败多少都挫伤了李商隐的信心,但他彻底没有灰心,因为他觉得自己年龄还不是太大,以后还有机会。这时官运亨通的令狐楚又被调为吏部尚书,要离开太原进京了,李商隐的小小巡官自然也做不成,决定回到河南家乡荥阳。令狐楚和李商隐暂时分开了,但他们私下还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系。
在家乡的那段日子,李商隐通过刺史萧瀚的引荐,结识了华州刺史崔戎。说来也巧,这位崔戎还是李商隐的亲戚,因为他是启蒙老师处士叔的重表弟。崔戎也是熟读经书之人,才学不亚于处士叔,但选择的路数却不同,处士叔独善其身消极避世,崔戎则是积极用世的。他官做得不小,从太子校书郎做起,还曾持节宣抚剑南东西两川,为官清廉,非常得民心。当初处士叔隐居乡里时来请他出去做官的人就是崔戎,崔戎那时也见过小李商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重见更是非常欣喜。问了李商隐这几年的遭遇后,顿生怜悯之心,让他在自己府上住了下来。
这样崔戎也就成了继令狐楚之后,李商隐的第二位府主。在崔戎府上,李商隐仍然是做一些文书工作。当然崔戎不想让李商隐的才华耗费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中,不久就让自己的儿子崔雍、崔衮同李商隐一起去南山读书学习了,准备来年的科考。来年又让李商隐失望了一次,他的进士梦又没有实现。可他毕竟是长子,一家的生计他不能不管,于是又回到崔府做幕僚,崔戎对李商隐也分外照顾,每次的薪酬都不少,这让李商隐对崔戎充满了感激。大和八年三月,朝廷给崔戎一个新的任命,让他调往兖州,五月就要赴任,可是没等到一个月,崔戎就得了急病死了。
李商隐又没了栖身之所,伤心地离开了崔府。
李商隐之后将家迁到了济源,也就是今天河南的济源县,因为他的弟弟羲叟住在那里,和母亲一起搬过去,一家人也可以团聚。济源附近有一座玉阳山,林壑幽美,山中建有道观,甚至睿宗皇帝的女儿玉真公主也来到这里出家修行。在这几年的时间里,李商隐一直在玉阳山里学道,山中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李商隐在学道期间也就以这条小溪起了自己的号"玉溪生",在玉阳山李商隐遇到了一位貌美的女道士,两人都产生了好感。这位女道士是陪贵主来学道的,之后又回到了长安的华阳观。如果说这不算李商隐的初恋的话,那么后来他遇到的一个女孩,则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这个女孩名叫柳枝。
结识这位名叫柳枝小姐是在春暖花开的洛阳。他来到堂兄李让山家作客,听说堂兄隔壁家有一位非常美丽可爱的小姐,李商隐几次见过后顿生好感,他想让堂哥从中引荐。而柳枝虽然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但却有着极高的颖悟鉴赏力,非常喜欢诗歌。李商隐也就想出了一个后来传为佳话的办法,他让堂哥李让山将自己写的一组《燕台诗》,在无意间朗诵给在春色中散步的柳枝听。那诗有四首,分别以春夏秋冬为题,诗风极象李贺,写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柳枝被李让山的朗诵声吸引了,她觉得这诗写得这样好,于是问此诗:"谁人有此,谁人为是",急切地想知道诗的作者是谁,李让山向柳枝说写此诗的是自己的堂弟李商隐。柳枝对李商隐早已有所耳闻,今天听到他写的诗歌如此优美,心里更是顿生好感。于是这位情窦初开的少女扯下一断自己的长带,请李商隐题赠一首诗。这一夜李商隐激动不已,第二天堂哥就带着李商隐一起来到了昨天和柳枝说话的地方与她见面。一位少年才俊,一位绝代佳人,两人一见倾心,相识恨晚。从此他们经常甜蜜地幽会在浪漫春色中,这段时间也是李商隐一身中最美好的。冬天,李商隐要到长安去参加考试了,李商隐满以为在自己考中进士后可以回去迎娶柳枝姑娘,和她美满地过一辈子,但是随即堂哥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李让山告诉他,柳枝已被东边的某位诸侯王娶去了,这让李商隐眼前一片漆黑。柳枝,李商隐的这位初恋女友,一夜之间就被权贵夺走了,这教他如何不伤心: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柳枝词》其二首
李商隐把柳枝比做晶莹的嘉瓜,只要今生得到它,即使最著名的"东陵瓜"也可以不屑一故。他也毫不隐晦想和她结为百年之好的愿望,可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现实击碎,这是科考外对青年李商隐最大的一次大击。
二
大和九年的十一月,正当李商隐在乡间的时候,朝廷中正有一场大的变化。唐朝到了后期,安史之乱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变得藩镇林立、割据自雄。每个割据雄藩大镇都是唐王朝的劲敌,他们都希望建立父子世袭的国中之国,而朝廷上的斗争更激烈。在朝廷内部首先是南司和北司之间的斗争,所谓南司就是指朝廷的官员,北司是指后宫的宦官。他们双方谁也不服谁,全都盯着对皇帝的控制权利。其次是朝官内部的斗争,也就是在历史上很著名的牛李党争。这年十一月的二十一日,长安发生了惊动朝野的"甘露之变",这场事变的主要发起者是新任宰相李训和凤翔节度使郑注,而在背后支持他们的是唐文宗李昂。李昂当初没有宦官帮忙是绝对即不了位的,可现在宦官仍钳制他这让他非常恼火,于是他想除掉那些大宦官,夺回真正的统治权。而李训和郑注两人本身也是各怀鬼胎的人,而且比较善于搞阴谋活动,当时牛僧孺和李德裕两党为了争夺进士名额和官位分配闹得沸沸扬扬,皇帝也只能干坐着毫无对策。这时李训和郑注就看中了下手的时机,先联合牛党打击李党,把李德裕一直贬到南方去,然后又反过来整牛党人。在牛李党争前李训和郑注两人算游刃有余,可是在宦官面前他们却碰了壁。他们想利用上朝的机会,将宦官骗到一个院子中一网打尽,没想到宦官仇士良等人早识破诡计,先下手为强,将李训郑注两人诛杀。宦官仇士良一发不可收拾,干脆乘机将异己全部扫除,将军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京城发生这场政变时,李商隐还在老家,虽然政变没有直接影响到他什么,但社会环境随之一变,唐王朝的统治变得更加暗无天日。
开成元年的春天,礼部的考试又要举行了,李商隐一路艰辛走到了长安。甘露之变后的首都已经今非昔比,很多长安的朋友在跟他讲述政变时的所见,让李商隐觉得惨不忍闻。考完试,李商隐抽空去拜访了时任左拾遗之职的令狐绹,令狐绹热情地招待了李商隐。没过多久,礼部发榜,他又一次名落孙山,这次非常让他失望,甚至有些心力憔悴。在离开长安的时候,李商隐连令狐绹那都没去作别,只给他写了一封信,也许是科举的挫折激怒了李商隐,在信中他这样对说:
近世交道几丧欲尽,今日赤肝脑相怜,明日众相唾辱,皆自其时之与势耳。时之不在,势之移去,虽百仁义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顾矣,岂不顾已而又唾之。……真令人不爱此世而欲狂走远扬耳!
--《别令狐拾遗书》
这是李商隐落榜后对当时的政治环境发的牢骚,他也痛恨官场中一些污浊的现象,痛恨那些趋炎附势争名夺利的人。当然从这信中也可以看出李商隐和此时的令狐绹还是无话不谈,毕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后来随着令狐绹的官做得越来越大,李商隐和他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当然这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牢骚归牢骚,回到家后李商隐仍无时无刻不在做着进士梦。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的科举考试已基本变成了一场瓜分禄位元的交易,比如说早在元和三年,那场导致牛李党争更激烈化的科场案子,就是因为主考官收了许多贿赂而名额有限最终引起了内讧。李商隐知道,对于应试者来说,学问似乎已到了次要的位置,关键是要好的出身和后台。他想到了令狐楚,可是令狐楚的关系和自己本就不一般,该帮助早帮助了,而现在没帮自己也许有他的原因,李商隐并没有开口。最后他又想到了一个人,然后写了封求荐信,这个人就是崔龟从,他刚从中书舍人的位置调任为华州防御使,在信中自信又自负的李商隐并不太谦虚,比如将二十七岁写成了二十五岁,让人举荐又不肯失了自己的自尊,信出去后当然石沉大海,杳无消息。让人引荐的路看来是走不通了,在最关键的时候令狐绹帮了他大忙,李商隐也从此欠下了一个人情。
开成二年的主考官由礼部侍郎高锴连任,高锴和令狐绹关系不错,一次在与令狐绹闲聊中问起,你觉得你的朋友中有哪位才华最高?令狐绹没加思索地就在高锴面前说是"李商隐",并且说了三遍。高锴素闻李商隐的诗名,现在既然令狐绹这样看重李商隐,如此保荐,高锴也就心领神会,这年李商隐终于进士及第,如愿以尝。李商隐兴奋极了,他按照惯例,拜过了座师游了曲江,吃罢探花酒在雁塔上留了名,然后东归报喜。唐朝进士及第后朝廷并不马上授予官职,还必须在吏部主持的制科考试过关后,才能做官。李商隐回家也正好利用时间复习一下,准备来年的应试。在离开长安前,李商隐给正在山南西道,也就是在现在的陕西汉中一带任节度使的令狐楚写了封信,在信中李商隐一片感激之情。大抵说是没有令狐楚的栽培赏识,没有和令狐绹成为情同手足的兄弟,就不会有今天的举荐,高锴也就不会让自己及第,总之信中尽是一片赤诚,令狐家也非常高兴。
李商隐回到家中不久,令狐楚就从兴元来信请他去料理文书之类的事务,李商隐家中事物繁忙也就没有直接动身,而是去信说等到秋后一定过去。等到李商隐在秋末赶到兴元时,令狐楚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了,令狐楚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就让李商隐代他写一份《遗表》上奏朝廷,可见对他的信任至死无改。没过多久,李商隐的这位情同父亲的恩人、老师离他而去了。到了年底,李商隐和令狐绹兄弟一起将令狐楚的棺木护送北归,他们穿过汉中,翻过秦岭,目睹了水生火热中贫苦百姓的生活。
唐代每年新进士发榜那一天,很多公卿贵胄家都会从进士中选自家的东床快婿,当年与李商隐同年的好友韩瞻,也就是后来大诗人韩偓的父亲,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家相中。韩瞻往泾州成婚时,李商隐还送了两首诗给他。李商隐此时已省亲后回到了长安,在京城他见到了春风得意的韩瞻,知道他现在正在督造由丈人王茂元出资修建的新宅,等到宅地完工,他便去泾州将夫人接过来同住。没过多久,让人羡慕的豪宅终于建成了,韩瞻大摆宴席,遍请好友,李商隐也在被邀之列,酒过三巡,李商隐赋诗一首赠给韩瞻: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李商隐的这首诗有些诙谐,也有些善意的妒忌,诗中说韩瞻在考场上名次还没有自己前,可是在婚姻上居然赶到自己前头去了。还说现在你成了人家的成龙快婿,身份提高了,好比"禁脔"一样,我们这些朋友也不能象先前一样与你接近了,当然李商隐说的是酒后的玩笑之话。
令狐楚的死去,对没有什么后台的李商隐来说是个非常大的损失,当时的社会环境,要是在官场上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庇护者是很难立足的。这个时候,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韩瞻从中起的作用,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给李商隐送来了聘书,请他出任府中的掌书记。李商隐虽说中了进士可也正为生活发愁,便欣然答应了王茂元的应聘。泾原节度使管辖泾原两州,位于长安西北五百里处,是西北捍卫长安的第一要镇。一个出色的文人被大官僚看中而邀去做幕僚是件很正常的事,历史上许多大臣高官都有这样的经历,就比如说曾经有恩于李商隐的令狐楚和崔戎,年轻时就长时间地做过别人的幕僚。可是轮到李商隐做别人的幕僚就没那么顺利了,原因是他得罪了牛党。在入王茂元府之前,李商隐出自牛党令狐楚的门下,和令狐绹情同手足,包括朋友萧瀚等人,他所结交的几乎都是牛党中的大人物。这也难怪有人会把李商隐视做牛党中人,现在聘请他的王茂元,被大家认为是李党的人,于是自然地李商隐的这回投靠被人看做是一次变节。
甘露之变后,牛李两党的人陆续回到了朝廷,最先是李党的郑覃被任命为宰相,接着牛党的李固言入相。到了开成二年,李党的翰林学士陈夷行以本官同平章事,第二年牛党的杨嗣复、李珏两人双双入朝辅政,朝廷中牛李两党倾轧争权的局面越来越激烈,最后由于两党党魁都不在朝中,而斗争进入了僵持的局面。这是李商隐入王府的大背景,也是他的举动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的原因。李商隐入幕府时,令狐绹在长安还只是个左补阙的小官,在牛党中还算不成大的势力,但作为牛党人物他势必从心理上排斥李党。李商隐从小长在自己家中,现在却又投到李党的门下,这叫令狐绹如何不生气,他觉得李商隐的举动大大地背叛了自己。当然,不止一个令狐绹,朝野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李商隐的这个举动,变节背叛之语在背地里汹涌流传。李商隐一介书生,根本没什么社会经验,他入王府的选择也并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一个新科进士更没体验过什么宦海风波,既然有人要请自己,也就不假思索地去了。但恰恰是因为这种不谙世事,让他触犯了政治斗争中最忌讳的潜规则,"去牛就李"必然会引起牛党人的攻击。可是书生气很浓的李商隐一直没把自己看成是牛党中人,虽然他从小长在令狐家,他也没借朋党之争捞取过什么东西,他对令狐家是心存感激的,走到哪都承认自己是令狐家的门人。
王茂元和李德裕只在牛党人眼中被视为一条在线的人,实际上王的年纪要比李德裕大许多,宦历比李德裕还要久,他们之间也只是有一些交往而不是太深。可在牛党人眼中,都把王茂元看做是李党核心之一。最恼火的是令狐绹,他在京城生着李商隐的闷气,觉得他是个背恩之人。李商隐并不知道令狐绹这样误会自己,在泾州也过得相当地顺利安适。公文事务虽然繁杂,不过凭李商隐的才华应付起来自然游刃有余,王茂元觉得女婿韩瞻的这位朋友才学十分了得,而且办事也稳重塌实,便有意将他招入府上做自己的女婿。
开成三年的初春,李商隐和新婚的妻子作别,来到长安应吏部试。到了京城,知道自己的事居然被当作别人酒后的谈资,说李商隐这人如何如何背弃了令狐家,让他听见后万分伤心。考试时主考官是李回,他对李商隐的评价很高,李商隐也以为这次会很顺利一定能得到吏部的重用,可是随之就出了差错。李商隐急切地打听到真相,原来主考官倒是真的录取了自己,可哪知道名单送到了中书省,一个负责审核的官员看过之后指着李商隐的名字说:"此人大不堪",言下之意肯定是觉得李商隐是个背弃旧恩之徒,估计此官员也必是牛党中人。另外也有人告诉李商隐,曾情同手足的令狐绹现在也在背地里说他"心怀躁进,忘恩负义",这让他很是伤心。后来,李商隐硬着头皮去令狐绹府上拜访了他,可令狐绹见到他再无以前的热络客气,变得敷衍而冷淡。这时李商隐才明白,中书省的官员都与令狐家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但自己又不太相信,毕竟令狐绹与自己一起长大,不会在背后这样整自己罢。以前写信,李商隐也多感激之语,令狐家的栽培之恩是从没忘记过的,这一点令狐绹不会不知道。那为什么还说自己背恩呢,娶王茂元的女儿并不存在什么背恩,李商隐并不会为了投靠王茂元而与令狐家结仇,令狐家的恩情他觉得一辈子也报偿不完的。李商隐越想越气,也许向令狐绹解释已没有用了,失落地回到了泾州。
在泾州李商隐并没将长安的遭遇忘得一干而净,他时常心情沮丧地在庭院中散步,一次大雨之后他见到了被风雨摧折的牡丹,不禁触景生情怜悯起来: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之二
自己的遭遇难道不正象眼前的牡丹,被风雨所伤,李商隐这时后变得分外地苦闷甚至绝望。他看不到任何希望,长安的政治气候是那么排挤自己,人生理想何时能实现呢?好在每次见到家中的妻子,心里才得到一种温暖的感觉,妻子温柔体贴,对李商隐照顾得无微不至,李商隐突然觉得在外面即使受再大的委屈也值得了。
三
开成四年,又一是一个春天,李商隐作别了妻子,再次到长安应吏部考试。虽然知道吏部有些官员对自己有成见,但不能因为这样而不去应试,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了京城。让李商隐没想到的是,这次不作希望的应试反到通过了,他被授予了秘书省校书郎之职,是正式的朝官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不是太高,却是好差事,因为不管怎样秘书省是中央一级的机构,而且整天的工作只是校勘图书经籍,这对喜好读书的李商隐来说更是如鱼得水。最重要的是,唐朝的翰林院选翰林学士没有硬性的规定,从尚书到校书郎,只要被相中都有可能成为翰林学士。李商隐眼前少了几分不得志时的抑郁,多了几分自信,他仿佛看到了希望,所以在这个职位上工作得异常勤奋塌实。可是在校书郎的位置上工作了才几个月时间,突然吏部又下了道调令,让他去河南道所辖的弘农县任县尉。弘农县虽然是比较富裕的县,但县尉的官衔是从九品上阶,李商隐莫名其妙地被降了两级。县尉的级别要低于县令,只好比现在的公安局长,主要职责是追捕盗贼负责治安,事务琐碎而繁杂,李商隐是个文官根本不适合这个位置,但也只能勉强地适应下来。在弘农县待了这么久,他了解到那些手下抓来的囚徒,实际上都是些穷困潦倒的农民。这些农民老实而本分,被抓来实在不是因为什么偷盗,全是因为交不出官府的沉重赋税和还不起债主的高利贷,很少人是真正的坏人。这也让富有同情心的李商隐难过了很久,长安那帮官员过着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全然不顾民间这些可怜而潦倒的百姓。作为县尉的职责就是审问这些"囚犯",但李商隐没有那样做,他在公堂上反到常为那些刑徒辩护,尽可能地不用残酷的刑罚去惩治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尽量地帮他们,这让老百姓对这位新来的官员刮目相看,感恩戴德。当然周围的一群小人见李商隐这样"玩忽职守",就在背地里打了小报告给观察使大人孙简,孙简为此对李商隐大发雷霆。观察使和县尉,级别相差了很多,孙简管着两个大州,有十三个县之多,李商隐不过是其中一个县的小县尉。孙简却直接招见了李商隐,李商隐只能从弘农赶到了孙简那。孙简一见李商隐就大声训斥,原因是因为李商隐将几个可怜的"囚徒"放走了。李商隐毕竟是文人,哪能服这口气,据理力争,被怒火中烧的孙简视为以下犯上。李商隐回到弘农县后,狷介气又突生,第一件事就向刺史递了辞呈,说县尉那差事实在做不下去了。刺史当然不同意李商隐的辞职,可是李商隐哪管这些,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准备离开弘农了。这时突然收到了观察使大人的亲笔信,原以为又是那个孙简写的,打开一看原来观察使已经换了新主,现在由开元名相姚崇的曾孙姚合担任。而且这个姚合平时也喜欢诗赋,和李商隐早有诗歌往来,互相知己而互为钦佩。信中的意思是让李商隐留下,李商隐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只能又回到弘农县尉的任职上去。可是县尉职仍让李商隐感到无聊愤懑,到了冬天再次向老朋友姚合提出辞呈,姚合见他去意已定,也没再挽留。在大雪纷飞的时候,李商隐到了长安,在吏部把从调的事办完后,就回到了泾州,这次和妻子相见已隔了一年。
李商隐心里一直向往着长安,他这次辞去弘农县尉后得到了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李执方的资助,在长安郊外的樊川安了家,这也就是李商隐后来叫做"樊南生"的由来。开成五年,李商隐把母亲和妻子一起接到了长安,过着团聚的日子。当然他把家安在京城的附近,也是准备在朝中某得职位,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可是没有什么后台的李商隐,单凭一肚子的诗书才华能在尔虞我诈的官场立足么,显然没那么简单。他现在其实已经从正式的官吏变成了闲散的文人,要再次进入官场就要看运气了,他等待着。
等待的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李商隐在第二年的秋冬之交离开了长安,他决定要南去江湘,好好游历一翻。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湖南的杨嗣复聘请自己去做幕僚,闲散在家的李商隐自然没有拒绝。而杨嗣复此人又是个极复杂的人,他原是牛党中人,在文宗时代任宰相。曾经是文宗和杨妃的宗人,得到杨妃的倚重。文宗病重,册立太子的事悬而未决时,杨嗣复按照杨妃的意思,主张册立安王李洛,还写信给杨妃让她可以学武则天临朝。后来却是武宗即了位,杨妃和安王李洛都被赐死,杨嗣复当然逃不过武宗的报复,被贬为潭州刺史。经过了数千里的奔波,李商隐在又一年的秋末来到了湖南。在湖湘风光天下一绝,李商隐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了岳阳楼,远处天穹辽阔清朗,湖山一色:#p#分页标题#e#
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
可怜万里堪乘兴,枉是蛟龙解覆舟!
--《岳阳楼》
要散尽平生之愁,可见李商隐的心情随着闲散的游历生活变得好了起来,也许是眼前辽阔的湖光山色增添了他胸中的豪情和进取的信心。可是等待他的情况并没有他所想地那么顺利,那位杨嗣复作为一个逐臣,是有罪之人,在湖南虽然有一官半职,但日子并不好过,武宗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再次贬斥,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夺取他的性命。没过多久,李商隐还没在湖南站稳脚跟,杨嗣复就被贬到潮州去了。作为一个政治赌注下错了的人,杨嗣复能活下来已是幸事,就是现在这个结果还是朝中几个宰相努力说情的结果。朝廷逐令一下达,李商隐也就不能再担任幕僚了。现在怎么办,百无聊赖心灰意冷的李商隐决定继续在江湘一带漫游一段时间,然后再回京城去。
他循着屈原的旧迹,领略了雄奇俊秀的湖湘风光,在会昌元年的春天,终于决定向长安走去。可在半路却意外地遇到了他的老朋友刘蕡。刘蕡现在也是个贬官,正往柳州赶去,在湖南遇到李商隐分外地惊喜。刘蕡是宝历二年的进士,比李商隐大一些,他以正直敢谏著称。李商隐以前就见过刘蕡,刘蕡在李商隐到令狐家前,就已是令狐楚的幕僚。刘蕡钦佩李商隐的才华学识,而李商隐也敬佩刘蕡的为人,这次两人相见是名副其实的他乡遇故知。刘蕡现在遭贬斥是因为牛僧孺的地位已不象以前那么稳固,而且又得罪了宦官,到柳州去是做司户参军。在短暂的小聚之后,刘蕡还是和李商隐告别了,王命在身不敢拖延,李商隐也理解一个逐臣的难处,两人在湘江和洞庭湖的交汇处分了手。李商隐径直北上长安,在会昌元年的正月到达。当时岳父已经由泾原节度使调任为朝官,李商隐也一直想留在京城做官,但仍是没有实现。到了冬天,岳父又换了官职,调到了许州,也就是现在的河南许昌,岳父让李商隐继续做自己的书记官。会昌二年的春天,李商隐准备到京城应吏部的考试,希望能实现从调的目的。这次考试到分外地顺利,李商隐仍被授予秘书省正字,终于他又如愿以尝地返回了长安。可是秘书省正字比之前的校书郎职位还低,是正九品下阶,别人官越做越大而自己是越当越小,不免也觉得自己可怜起来。而且京城的官场那么复杂,自己又是不谙事世的书生,只能处处碰壁,在被授予这个官职后李商隐过得并不快乐: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履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写出这首诗,正好抵消了李商隐这个时候的苦闷。虽然李商隐看不见升迁的希望,看不到朝廷对自己的重视,但秘书省的工作安闲而舒适。可是会昌三年,李商隐的母亲在长安的樊南家中去世,按照旧时的规定,李商隐必须离职丁忧三年,三年过后才能回朝继续任职,所以一前一后在秘书省李商隐又只呆了半年时间。
回到家中李商隐正好趁这三年时间把分散在各地的祖坟都移到一起,可是这个时候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平定刘稹的叛乱。刘稹是原来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的儿子,本来这事与李商隐无甚瓜葛,可是由于战乱影响了李商隐的迁坟计划。刘从谏在会昌三年四月间病死,死前他已将泽潞镇经营了二十年,这个时候泽潞已是个树大根深的藩镇。儿子刘稹不想让父亲的基业就这样拱手相让给朝廷,于是先请求朝廷让他能世袭父亲的职位,朝廷没有理睬,只让刘稹护送刘从谏之丧回洛阳,然后再作安排。看样子朝廷想收回昭义镇了,刘稹自然不同意,于是公开和朝廷对抗。刘稹割据自立的消息传到长安,唐武宗问臣下如何办,朝臣们几乎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姑息了事,李德裕主张一定要平定泽潞镇。因为此镇是京师要镇,要是泽潞不保肯定会引起大乱,武宗也就采取了李德裕的意见,对刘稹用兵。李商隐的岳父作为拥护朝廷的节度使,也起兵镇压叛乱,他一面派兵进驻前线,一面让李商隐写劝降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刘稹已横下一条心要造反,王茂元的劝降自然没有用处。可是当时朝廷很多的军队并没有王茂元那么积极,都在旁边采取观望的态势,所以与刘稹交战的主力基本上是王茂元的部下,这对于一个年迈的老将来说势必会让他虚弱的身体垮下来。当李商隐写完《与刘稹书》刚回到郑州,就接到了岳父家的来信,说王茂元已病危。等李商隐赶到怀州,王茂元已经去世。内兄告诉他王茂元临死时将奏写遗表的重任交给了李商隐,可见对这位女婿也是万分信任。李商隐娶王茂元之女并没有得到什么官禄,过的也是有些清贫的生活,只是令狐绹觉得得罪了他背恩,这也是世人对李商隐的最大误会,但李商隐已全然顾不得这些,他觉得问心无愧也就好了。
刘稹叛乱的事很快被朝廷平息了,李商隐也费尽周折将四散在各地的祖坟移到了故乡。之后,李商隐选择了到河中府永乐,也就是现在的山西芮城县内闲居,而他的妻子也随他一起来到了这里。永乐景色非常迷人,李商隐时常带着自己的妻子出去郊游,每次游玩回来就吟诗作文,日子过得恬淡而安适,在这期间李商隐写了不少好诗。可是隐士式的生活终非李商隐所愿,会昌五年,他的一位亲戚,任郑州刺史的李褒寄来一封聘书,让李商隐做自己的幕僚。李商隐到了郑州,做了一段时间幕僚后李褒透露了想要朝廷重新给予自己官职的想法,因为他曾做过中书舍人,现在外放做刺史总觉得失意。他让李商隐把这个请求写成信交给几位宰相,没过多久李褒就卸去了刺史之职,移居洛阳。当然李商隐也并不在意幕僚这个职位,现在还是丁忧期间,所以权当帮好友做事吧,他也就随着李褒一起到了洛阳,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个他曾结识令狐楚和白居易的地方。在洛阳的这段时间,钩起了李商隐许多的回忆,曾经在这个地方他和令狐绹几个兄弟一起读书习文,曾经也在这里聆听过令狐楚的教诲,可是现在已物是人非,想到这就不禁伤感起来。两个多月过去,李商隐丁忧的期限也快结束了,他和妻子一起告别了洛阳的师友,到了长安。在秘书省消假后,李商隐等着吏部的批复。不久,批复下来了,李商隐又是担任他的秘书省正字,李商隐一算这次已是三进秘书省。
会昌六年,白居易在洛阳逝世,同一年李商隐的妻子终于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按照当时白居易的说法,李商隐又为了纪念这位自己的老师,就给刚出生的儿子起了个"白老"的名字,大名叫做衮师。白居易的死,李商隐伤心万分,但自己中年得子是件高兴的事,稍稍抵消了自己的悲伤。
四
会昌六年三月,唐宣宗即位,年号改为大中,宣宗是武宗的皇叔。二十多年来韬光养晦,终于等到了的登基的这天,他当政后一改武宗时的政策,比如武宗抑佛,宣宗偏偏要兴佛,武宗很重用李德裕,宣宗偏偏将他贬斥,故意和那位死去的皇帝侄子对着干。大中元年,李商隐竟然从秘书省辞职,决定和新任桂州刺史郑亚南去,做他的幕僚。李商隐为什么这样做这也为后人不解,家中的儿子还没满周岁,而秘书省正字的职位做了也没多久,也许他是盛情难却,或者他想到南方去看一看。
李商隐离开长安,最能证明的问题是他并没有依附于牛党和李党,照理现在李德裕遭贬斥牛党吃香,他应该留在京城依附牛党才对,但他反到没有,这证明李商隐并不是什么背恩的小人,而确实是被人误会的。在离开京城之前,李商隐的弟弟羲叟考上了进士,这颇让他感到欣慰。李商隐答应郑亚的聘请,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有同乡之谊,都是荥阳人。三月初,李商隐伤心地道别妻子后,与郑亚一起南行了。他们经过郑州,然后到襄州,也就是现在的湖北襄樊。在襄州,山南东道节度使卢简盛情地接待了他们,临走李商隐留给卢简一封信,大意是让他提携自己,使自己能早日北返。这也是李商隐的矛盾之处,他想回长安,但他又主动去了桂州,走到半路他又想起了京师,这番地犹豫不绝,正是郁郁不得志的缘故。李商隐知道即使在京城做那个暗无出头日的小官,不如外出看一看走一走,也许能遇到一些机会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可是在那个晚唐乱世,李商隐去桂州能等来他的机会么,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路艰辛,他们终于到了山水如画的桂州。在刺史府上,郑亚给他的职位是观察支使、掌书记,实际上还是文书的工作,对于这些,李商隐已经轻车熟路。桂林的山水在李商隐眼中尽是诗意,在这里李商隐的诗作也写了不少,而文章写得更多。其中最著名的是那篇《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这篇文章是被贬的李德裕托郑亚写的,郑亚把重任交给了李商隐。李商隐曾经读过李德裕的所有文章,也见证了会昌年间所施行的一些政治军事措施,他对李德裕现在的遭遇非常地同情,所以文章也写得真切感人。当然李商隐也为不少牛党人氏起草过祭文,这证明李商隐是反对党争的,他觉得每一个官员都有他们的长处,他同情那些在斗争中落败的一方,无论牛党还是李党。很多人误以为他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可李商隐每次都站到政治斗争失利的那一边去,为他们鸣不平,外人觉得他是左右摇摆,其实他有自己的立场。这一年的十一月,李商隐受郑亚之托到江陵拜会荆南节度使郑肃,一是感谢来时在路上对自己的照应;二是郑亚和他有亲戚关系,托李商隐代行叔侄之礼。这一次出行非常地轻松,在桂林到江陵的水路上,李商隐饱览了两岸的秀丽风光,又在江陵流连了两三个月,这才返回桂林。
返回桂林后郑亚交给李商隐的另一件事,是让他做昭州的郡守。原来是这样的,昭州是桂观察使下的一个县,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平乐县。这个县在李商隐去江陵的那段日子出了件事,当地的各级官吏以为天高皇帝远,贪赃枉法虐害百姓,引起百姓的动乱,州刺史等官员竟然史无前例地弃官而走,政事一时无人管理。郑亚没有任命的权利,派李商隐去当然只是让他做代理的郡守,若以后做得出色,观察使可以向朝廷举荐而得到正式任命。李商隐明白昭州的现状,他担心自己未必能震慑得住,再说又不是正式任命,底气总是不足,不过既然郑亚如此抬爱,李商隐当然已不能拒绝。在昭州任上,李商隐一面惩贪一面发展农业生产,打算好好地做一番事业,从进士及第以来,他还没好好地得到过一个与自己才能相配的职位呢。他前一阵还担心自己是不是也只能象父亲一样,一辈子只做人家的幕僚呢。看来现在这些担心似乎已没必要,李商隐在昭州做得信心十足。果然没多久,昭州在他的治理下,各个部门也变得井然有序起来,百姓自然觉得这个新来的郡守确实不一样。正当李商隐要再接再厉在任上继续做下去时,郑亚又被朝廷贬谪了。郑亚的再被贬是因为牛党对他的报复,这次他调他去了循州,也就是现在的广东惠州,官职是刺史。从观察使到刺史,郑亚降了好几级,最遭殃的当然是李商隐,没了郑亚这根台柱,他的昭州郡守也做不下去了。
郑亚询问李商隐肯不肯和自己一起去循州,或者呆在昭州任上,等朝廷派出新的官员来后再离开。这两条路李商隐都没有选择,之前做一番事业的豪情突然间被浇灭,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桂州。他打算就此与郑亚分别北上,这李商隐寻思再三的结果,他已不愿再去惠州,而昭州的代职郡守也没继续做下去的意思了。在路上他得知曾经中进士时的主考官李回,也从成都被贬到湖南,李商隐觉得可以拜访他一下,也许李回念及师徒之恩留下自己。等李商隐到达潭州没几天,李回也到了,这次李回做的是湖南观察使,他见到李商隐这位门生时分外惊喜,将他留了下来。可是过了一两个月,李商隐觉得李回并没任用自己的意思,只是待客人似地管吃管住,李商隐决定还是继续北回。而事实上李回不任用李商隐的原因也是因为自身难保,没过多久,就被贬为贺州刺史。
大中二年末梢,京城的吏部又在调选人才。李商隐再次应试,这回被派京城附近的一个小县继续做县尉,绕了一大圈子,终点又回到起点,接到任命时真有些哭笑不得。而这年冬天,李德裕被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牛党这样报复李德裕的意图很明显,让他呆在海南岛,永世不得回京城,可谓杀人不见血。李商隐非常同情年迈的李德裕,写了一首《李公诗》,关山重重,他并没有将信寄出:
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鹄飞。
李德裕在朝时,李商隐并没有向他提出援引的需求,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接触。现在他失势了,一般的官员惟恐沾上霉运,都避之不谈,只有李商隐同情着他。要是真正的趋炎附势者,肯定会踩李德裕一脚,而在牛党的荫佑下得意地做着官呢。李商隐不是这样的人,也说明了他是不想参合进牛李党争之中的,更不是令狐公子以前说的"背恩"之人。
这年,李商隐的弟弟羲叟也被授予了秘书省校书郎,也就把家迁到了长安,和哥哥同住,这样大家庭终于团聚在一起,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定。大中二年冬天,另外一个让李商隐觉得欣慰的是与杜牧的结交和酬唱。李商隐是从桂州回来,杜牧也刚刚卸去了睦州刺史的之任,入朝担任司勋员外郎兼史馆修撰。这两位晚唐诗坛,最闪亮的星辰终于靠在了一起。可是相比之下,李商隐显然更处于困境,中进士已经十二三年了,还是做着从九品的小官,郁郁而不得志。这时令狐绹已由翰林学士承旨改拜中书舍人,五月份的时候又很快地升迁为御史中丞,在三月间李商隐写了首律诗赠给了他,诗客气而委婉,他似乎想让令狐绹给予引荐。令狐绹显然没有理会李商隐的请求,当然李商隐也不是刻意地求他。随着令狐绹的官越做越大,李商隐和他也渐渐保持了距离。李商隐对令狐绹家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怀念令狐楚对自己的恩情,埋怨令狐绹的褊狭,而心里更多的是委屈。
大中三年,在离不是太远的徐州发生了兵变。朝廷委派卢弘止前往平乱并且接管军务,卢弘止还是李商隐的远亲。在这他之前做过工部侍郎,这回到徐州赴任肯定要带一些自己信得过的得力助手去,他想到了李商隐。卢弘止给李商隐奏请了节度判官的军职,李商隐没有拒绝,与卢弘止一起前往。
在平定徐州叛乱后,李商隐的工作也渐渐清闲下来,精神也比以前好了许多,他似乎渐渐地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这次卢弘止的提携也许是自己仕途的一个大转折点,于是平时做事也异常勤勉。有时空下来也去探访一些徐州的名胜古迹,这里是汉代的古战场,刘邦的家乡,李商隐心里默默地策励自己,要更加努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可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上天故意折磨李商隐,没过多久朝廷又来了一个调令,让卢弘止迁检校兵部尚书,官是升了,可没来得及赴任就在徐州任上逝去,李商隐又变成了无依靠的人,节度判官肯定也做不下去,只能再次失落地回到长安。
五
回到长安已是大中五年的夏天,李商隐原本以为这次可以和家人好好团聚了,可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惨淡。他的妻子已经瘦骨嶙峋,病入膏肓,她已说不出话来,两眼含着泪水看着李商隐,见丈夫回来心里终显露出一丝高兴。李商隐伤心地拉着妻子的手,禁不住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他觉得愧欠妻子太多了,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泾州的新婚之夜,那时妻子是多么青春妩媚、无忧无虑,而嫁给自己后一直受着苦。自己在仕途受了挫折,只有妻子在一边安慰自己,照顾自己。而自己带给妻子的总是颠沛流离,她是节度使王茂元的女儿,可自从嫁到李家后,总是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地支持着自己,想到着李商隐更忍不住悲伤。没过多久,李商隐最不希望的事终于发生了,王氏很快就在病痛的折磨中离他而去。
李商隐护丧归洛时,心情感到分外地孤独和悲伤,儿子和女儿还刚刚蹒跚学步,根本不能理解这份哀痛。这个时候李商隐还是想到了诗,也只有诗,才能倾吐他心中不尽的痛楚和无奈: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春蚕到死丝方尽,是啊,妻子短暂的一生,总是忘我地勤俭持家,相夫教子,默默承受着流离贫困之苦,象春蚕一样吐尽生命中最后一缕丝,象蜡烛流干最后一滴热泪。李商隐着安慰自己,也许妻子住的蓬莱仙山离自己并不太远,想念的时候,可以托青鸟去探望她。
大中五年的七月,正当李商隐还沉浸在亡妻的悲伤之中时,一份聘书又寄到了他手上。这回是新任的梓州刺史,剑南节度使柳仲郢寄来的,他要聘请李商隐做担任掌书记之职。李商隐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放弃刚被授予的太学博士之职,准备南下。这个太学博士还是一些刚升迁的朋友暗中给他活动的结果,但李商隐明显不喜欢这个教书的职位,也好,到四川去看一看也许能让悲伤的心情得意舒解,可他不知道,这选择的又是一条漂泊之路。
临走,连襟韩瞻为自己送行,李商隐并将自己的儿女托付给韩瞻。一路到了梓州,让李商隐感到意外的是,等他一到,柳仲郢就奏请朝廷,让李商隐担任节度判官,很快朝廷就批准了柳仲郢的请求,并授予李商隐检校工部郎中的官衔,是五品上阶。李商隐当然能感觉出柳仲郢对自己的关照,平时工作起来分外认真,心情也从悲伤中渐渐走了出来。
李商隐在梓州没到半年,便收到了一封韩瞻的信,他告诉连襟李商隐已被外放为果州刺史,也就是现在四川南充这个地方。这样也好,他们连襟两人都到了四川,联系也就方便些。李商隐在梓州一共待了五年时间,直至柳仲郢被调回长安,他才跟着又返回,所以在梓州的这次任职也是最长最顺利的一次。李商隐这次能做这么长时间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柳仲郢的身份很特殊,他是大和年间节镇大臣柳公绰之子,又曾在牛僧孺手下做过事,办事严谨颇受赏识,后来李德裕也例外地重用了他。柳仲郢看中李的才华,有他的提携,所以这次幕府生涯还算比较顺利。
在梓州的岁月,李商隐最想念的还是他的长安的儿子。每次长安有好友调来,李商隐就会询问自己子女的近况,知到平安无事后心里才稍稍得意安慰。比如有个杨本胜的人从长安到东川任职时就主动拜访过文名远扬的李商隐,告诉李的儿子衮师已经长大很多,经常思念远方的父亲。李商隐和他一直谈到深夜,并写诗答谢: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
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
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
柳仲郢非常关心李商隐,知道他丧妻之后一直未娶,独自在外也无人照顾,于是要将一名乐营歌妓张懿仙介绍给他,这对于一个五品官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李商隐断然拒绝了他。可见他对王氏爱得是那么深切真挚,一直难以将她忘怀,并且此时李商隐也渐渐信奉了佛教。在梓州时,他也经常到城北长平山的慧义寺中去,也许研习佛经能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寄托,在慧义寺主持和尚同意下,他用自己的俸禄在庙内开辟了五间石室,准备亲自用金字抄写《妙法莲华经》七卷,藏在其中。为此李商隐还请柳仲郢写了一篇记文,附在经首。李商隐曾学过道,现在学佛,也是很正常的现象,这种风气在晚唐的士大夫间非常流行,他们也只都学佛而不入佛,李商隐始终还是个官员。
大中九年,调令下来了,朝廷命柳仲郢回京城任吏部侍郎。梓州五年,在柳李二人的努力下政兴人和,一片大好,这也是朝廷升迁柳仲郢的原因。只是朝廷并没立即给李商隐什么职位,不过此时他已很想念自己的一对儿女,决定帮柳仲郢料理好最后的公务后,一起返回长安。
在四川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李商隐已非常地留恋。他们先过了剑门关,经过朝天驿,又过了大散关,一路尝遍了奔波的辛酸,在大中十年的春天到达了久违的长安。柳仲郢到京城后突然又被改任为兵部侍郎,李商隐还没有接到任职调令,只能赋闲在家,而此时他的体质已越来越差。到了这年十月,兵部侍郎的职位还没坐稳,柳仲郢又接到了调令,任御史大夫充诸道盐铁转运使。他知道李商隐此时还在家中,便立即给他奏请了盐铁推官,打算和他一起去稽查扬州盐院的事务。大中十一年初春,他们动身离京,李商隐沿着那条熟悉的旧路,经过洛阳。在洛阳城,他逗留了几天,去凭吊了当年和王氏一起生活居住的旧宅,妻子虽然已亡故六年,但思念之情一直没有退减。在王家的旧宅里,亭台依旧,人已非昔,满眼凄凉。这也是李商隐最后一次住在岳父的旧宅中。
他们先到了扬州,扬州当时是淮南节度使的驻所,盐铁使在这里也有巡院。扬州在唐以前就是东南的重镇和最大的商埠,六朝时商业已非常繁华。李商隐到了江南,在办完公事之余还是出游,江南这里还曾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来过,现在再见已恍若隔世。在任上时,李商隐游历了金陵、苏州,甚至还从浙江南下,去过福建南平武夷山一带,写了不少好诗。才过了一年,也就是大中十二年的二月,柳仲郢又接到了调令,这回是升迁,任刑部尚书。盐铁使的职位另有人继任,而李商隐的那个职位,新的盐铁使也会用自己的人,所以他这一回又做不下去了,加上此时体质也越来越差,于是退职回郑州老家去。做了半辈子的幕僚生活终于要告一个段落了,李商隐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解脱。而实际上让他打算回家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身体已实在不行了,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最伤心的是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还没有实现,在病榻上,他回忆儿时在洛阳刚入令狐家读书的情形,回忆曾经那两难的政治处境,回忆着流落南方的幕府生活……
浮生若梦,他是深深地体会了这四个字,觉得人生许多东西都只是梦一般的虚幻。而病魔在煎熬着他虚弱的身体,消磨着他的生命,而历尽风霜的他,似乎也早已参透了人生的大悲凉: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用颤抖的手写下这首诗,并习惯地将它命名为《无题》,确实已没有一个具体的题目能来概括他此时复杂的心境了,任何修饰形容似乎也都是多余,他只是想借诗倾诉人生的凄凉和深深地无奈。
写完这首诗没有多久,李商隐就带着他的一腔愁怨和绝世才华,离开了人世,时年四十九岁。这一年已是唐宣宗大中十三年的冬天,漫天飞雪,他就这样寂寞地走了,没有等到长安的春暖花开。
没过多久,唐宣宗也一命归天。再过十六年王仙之、黄巢起义将要爆发,唐王朝的气数也渐渐走到了尽头,幸好李商隐没有看到这些。
人面不知何处去
我准备在这本书中花一个篇幅写篇与爱情有关的文章,而文章的主角则是唐代的一位诗人。这位诗人单就在唐代计歌史上地位也许未必太高,见传的诗歌数量与李太白杜少陵自不可比,俨然也没李长吉白乐天之类流传的多,但他的地位很独特。你说他才力不厚,他却仅凭一首诗就足以名传不朽,而那首诗表达的意境和展现的意象,即使后来如刘禹锡欧阳修等大诗人词家也无法超越。读者循着我文章的题目也许早已知道我说的那位诗人的名字,他就是唐朝德宗时代的崔护。
一
贞元年间,崔护还是博陵县的一位书生。不过他的祖上都是有学问的人,崔护出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整日受到熏染,再加上天资陪颖,才情不俗,自然从小被人看好。不过也许才子都比较率性,崔护也是这样,喜欢独来独往,即使郊游休闲时也不喜欢三两出行,他喜欢品味孤独中的平静和安谧。平时也有些恃才傲物,除了埋头攻读诗书之外,并不习惯与人交往。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和这些庸碌的纨绔子弟一样虚度一生,他胸中有个愿望,就是要通过攻读去参加科举来获得功名。他自小就树立了远大的抱负,要以平生所学来干一番事业,报效朝廷。这也许是许多中国读书人共有的愿望,刻苦勤奋地膜拜儒家经典知道德文章,学成之后期得售于帝王之家。这个过程是漫长也是艰辛的,并不像我们后人所了解的那样这些才子只要去考便可以一帆风顺而高中,即使如李白,嘴上蔑视权贵而一生也多奔走于公卿贵胄之间,期得引荐。那么一般才子更是要好好努力一把才是,少年考成白头的也举目皆是,崔护当然明白这些,所以他才这样一日不敢懈怠。
崔护把经史子集都看了过来。不管风吹雨打,每个夜晚都是这样与青卷黄灯做伴。赴考的日子渐走了,他要在明年赶考前把书上的内容做到彻底地烂熟于心,苦读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第二年的早春,冬天的寒意还未退去,催护就准备好了行囊,一人独自远赴长安。博陵县当时就在河北的定州,当然也有后人考证说崔护的家就在长安附近而并不在河北,那么这里我们也暂且就按照一般史书对崔护籍贯的记载,认为他是从河北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往长安。长安在中原,这一路崔护走得异常艰辛,不过心情自然与外面的严寒天气不同,他与每一个年轻的赴考书生一样年少气盛,满怀信心。在他的眼中,再冷的北风也不能抵挡自己的壮志豪情,他日行夜宿,即使破庙中也可歇息,他不在意这些,只要晚上能点上自己随身带着的油灯烛火翻开几卷圣贤之书,一天的疲惫就足以抛到九霄云外。崔护每一天的生活就是这样,赶路、看书、思索,他最盼望的事就是早一点到长安,这片当时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终于进长安城了,崔护仰起头,微笑地看了看城门上的三个字,耸肩把行囊往背上送了送,进入城中。在长安城,他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繁华,公卿王侯的马车踢踏而过,气派奢华地让人眼感晕眩,汇杂着各色的口音,他们显然是从全国各地来到长安谋生的商人。崔护在定州城也见到一些市热闹的商铺,但哪有长安城一半的热。许多古玩都是以前所未见过的,还有那扑鼻的波斯香料和异于中原装束的波斯商人,他们操练着并不娴熟的长安话,让崔护觉得既陌生又好笑,不过心里还是禁不住叹息京城的繁华与热闹远非他乡所能比。背着行囊,在街市上闲逛着,这个连续走了一个多月几千里地的河北书生并无倦累的感觉,直到暮色降临、商家把灯笼挂在夜市上,崔护才感自己早已腹中空空也要找个休息的客栈了。一路上的花费已不算小,崔护虽然家境殷实但还是比较节俭的,他没有在这繁华的街市边找客栈,虽然这里举目皆是。崔护特意走了一段路,选了一家比较偏僻和便宜的旅店安顿下来。在这里他见到了许多早已倦累的书生,想必也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有的也许走了太久,早已衣衫褴褛,在长安的早春天气里不免会冷得瑟瑟发抖。这一群中许多人也许就是将来的国之栋梁,而如今所见,景象之艰辛让崔护更觉得自己要加倍努力。安顿好后,崔护走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夜他没有再看书,心绪激动、辗转难眠,毕竟这已是自己朝想暮思的长安城了。半夜醒来,崔护发现对面民舍里隐隐的烛火透过纸窗又被点了起来,而耳边又传来了几声萧瑟而不断的寒鸦声,崔护心想也许民舍主人也是被这凄切的乌鸦叫惊醒了吧,此情此景崔护似有感悟,遂也点灯铺纸,写下了这首诗:
黯黯严城罢鼓鼙,
数声相续出寒栖。
不嫌惊破寒窗梦,
却恐为奴半夜啼。
--《晚鸦》
这是崔护到长安城的第一首诗,写得意境苍凉。长安城晚上实行了夜禁,暮鼓也敲过了好久好久,崔护未必真知道那妇人说的是什么,但却借她之口表达了此时崔护自己的复杂心情。醒来已是深夜,虽然身在长安,无需再为第二天的远行而奔波,可心却更思念起远方的故乡了,乡关路遥。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和此行的目的,朝廷的科举选拔考试没有几天就要开始了,心里也不免因前途未卜而觉得紧张。不过崔护也知道,比起傍晚见到的一些寒士自己应该已算幸运的,并无衣食之忧,只要一心去应考就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想到这里,崔护才露出一丝宽慰,放下笔侧身睡去。
第二天醒来崔护并没再到热闹的街市上闲逛,他静静地把自己关在客栈的房间里,习惯地将随身带着的诗书铺开,仔细地读了起来,他知道朝廷考试的时间一天一天在迫近,此时也已到了关键时候,必须全力以赴地做最后准备了。陆续赶到长安的远方赶考者又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像崔护这样的年轻人,也有一些早已须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者,他们显然已在科举路上奔波了一辈子,甚至也耗散了一辈子,有的也许在不久的考试中能熬成进士及第,但更多的是落第而归,是的,其中一些老者也许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赴考的,考不中可能从此也就从此死心。而真正的悲剧就是那些不死心的老者,他们也许早已把整个人生都托付给这一次次的科举考试了,要是还不考中也无颜回故乡,所以只能循环往复、往复循环地在这个悲剧里轮回。崔护每从窗口见到这些老者就不免心生同情,当然这也激励起他的斗志和信心,没有其他路可选择,一定要乘着年轻,加倍努力,不负大好时光。所以,这次考试更是要全力去复习,全力去应付,想到这他又埋下头,沉入那一册册厚重的经史子集中去。
崔护废寝忘食,投入得似乎已忘了时间。长安城不知不觉已春暖花开了,他无心顾及这些,时间已到了最后一天,明天就要赴考场了,他心里也已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这一夜,他睡得很香,因为他心里已很塌实,自己这一阵没有虚度光阴,也已尽最大努力。
第二天进入森严的试场时,崔护没有感到紧张,相反他却见到一些同样年轻的书生有些局促和不安,也许他们心里负载了太多的目的和希望,他们太渴求成功了,有这样的心理对考试未必是好事。崔护告戒自己要平静,经过试官一番搜身检查,崔护被允许进入,终于在考场坐定了。试卷分为诗赋和时务策,诗赋对崔护来说没什么困难,时务策凭借他的学识也是应付自如,整个试卷他做得特别投入,俨然忘了天已近黄昏,已过了许多进辰了,崔护把试卷最后一个字工整地写完,等墨迹干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交卷离开了考场,而随他一起离开的一些书生有的则是眉头紧锁,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发挥没有信心。崔护则不然,他自信自己刚才试卷上的回答,他心态平静地回到了客栈,这个夜晚他终于可以闲下来,把翻得再熟悉不过的圣贤之书丢在一旁,双手枕头欣慰地躺在睡榻之上,享受着美丽繁华的长安之夜。对,长安街市的夜晚自己还没好好看一看呢,上次因为要准备考试心情也不像现在这样轻松,只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看了一遍,这次崔护要好好地赏游一番。今夜,崔护决定要深夜而归,他要尽兴享受这大好春光,看遍这万邦来朝的长安古都的繁华。相信这一夜,在长安城,除了那些还怀疑自己白天试卷答得是否正确的考生外,其他书生都是像崔护一样地放松,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长安静静地等待着放榜的那一天。
长安城的夜市也有风车和葫芦糖,崔护虽说已过弱冠之年,但仍童心未泯,他与这些小商贩和手工艺者擦肩而过时就有了买下的想法。崔护执在手中时引来的却是几个稚气的顽童,抢着喊着要崔护送给他们,崔护抚摩着这些长安孩子的头,遂将刚才买的风车糖果送给他们,崔护此时倒觉得他们也许才是最幸福的,至少现在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父母的荫佑下长大,当然他们有一天也许也会走上科举的道路,崔护心想但愿那一天他们也能像今天自己一样吧,轻松地应付。
这一夜崔护兴尽而归,而第二天醒来,他又决定到曲江那边看看,据说这天那里有着闻名天下的裙幄宴。每逢三月初三左右,长安的仕女们趁着明媚的春光,锦衣长袖骑着温良驯服的马或者坐着华丽的马车,带着随从和极其丰盛的美酒佳肴,来到曲江池边,选一方风景上好的地方驻马设宴。崔护走到曲江边了,三月的曲江碧波荡漾,万紫千红,加上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农家园户们摆到这里来的绚烂花卉以及各路商贾们的珠宝珍玩,奇货异物罗列在曲江之畔。他知道,在不久后朝廷公布新科进士名单时,那些春风得意的进士都会来到这里,崔护也坚信自己也应该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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