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七峰遗编》清 佚名著
序
第一回 吴总兵泛舟巡海 谭粮道设鼓防江
第二回 镇江闸胡马云屯 板子畿水师瓦解
第三回 贤太史见危改节 劣知县闻变挂冠
第四回 郑总镇兵溃逃闽海 刘操台师归收福山
第五回 正军法高复振得志 打兵丁顾二蛮丧身
第六回 耀乡邦胡龙光做官 速军行徐观海献策
第七回 三千兵驳浅过常熟 十八骑天助取姑苏
第八回 刘诚意丧师走太湖 胡来贡收粮避常熟
第九回 纳土地县丞谒安抚 封港门参将聚乡兵
第十回 萧参将贪利杀差官 荆监军报仇连剧盗
第十一回 奋冲锋方百长剖腹 误放炮萧振寰失机
第十二回 毛景龙因船空丧命 曹虞峰为戚几伤生
第十三回 愿留发宋孝廉倡义 不拜牌陈主簿遭殃
第十四回 推盟主严子张握兵 搜奸细萧世忠脱网
第十五回 为剃发激反姑苏郡 诈拈香袭杀八大王
第十六回 屯府学土抚台固守 撞齐门鲁游击阵亡
第十七回 李固山蟠门外大捷 刘花马江阴县用兵
第十八回 金秀才起义援江阴 严兵部定计袭吴郡
第十九回 福山兵奋请从戎 义阳师飞檄合势
第二十回 陷忠良子求构衅 听谗口海上发兵
第二十一回 李家桥严进士受缚 慧日寺胡泥水张威
第二十二回 犯众怒孟立殒枪尖 跳营头陆三死刀下
第二十三回 行赈恤结欢腐儒 托助饷搜括富户
第二十四回 救保障万姓号冤 行间谍贤绅脱难
第二十五回 受冤归百姓拈香 讲和议乡绅设宴
第二十六回 授火器时敏失机 烧西庄子张出战
第二十七回 何练兵南社坛交锋 杜典史通河桥拒敌
第二十八回 胡龙光火烧东仓巷 大清兵铳打九万圩
第二十九回 抢头刀金老姜应数 强出头冯长子遭擒
第三十回 丁景素力救北门民 褚德卿义释邹氏仆
第三十一回 胡来贡匹马奔福山 时子求孤舟走塘墅
第三十二回 战城中壮士横尸 避相府秀才喋血
第三十三回 冒风雨泥涂士女 遭屠戮血染街衢
第三十四回 秦君台阖门死难 夏德琏三代生全
第三十五回 绑旗竿陈汝扬惨死 抬板门周秋卿得生
第三十六回 吴云甫半载方回籍 翁浣思万里得还乡
第三十七回 各乡镇义兵啸聚 七星桥时敏伏辜
第三十八回 归氏堡李教头焚身 谢家桥刘大痴殒命
第三十九回 何羽君率众围常熟 佟固山满载返平江
第四十回 灭时营误戮乡兵长 退雄兵巧射吃烟胡
第四十一回 残骨肉车焚瞎眼弟 枭首级绳络光头僧
第四十二回 严子张调兵收凌四 黄思竹定计剪张三
第四十三回 肆抢掠周伯襄忍气 报冤仇苏君望吃亏
第四十四回 洪知县练塘村被困 顾秀才北水门耀兵
第四十五回 烧县堂公安取火药 投吴郡伯韬领号旗
第四十六回 献密计三路下琴川 恃枭勇百人坐察院
第四十七回 严子张兵交华荡 毕九龙师溃山北
第四十八回 批黄旗洪父母止杀 给告示陈监军安民
第四十九回 援常熟舟师布海 破江阴火炮连天
第五十回 脱险厄季生出火宅 显果报姜六入空门
第五十一回 徐子春穿红被难 毕辉扬赤体脱身
第五十二回 三军众冒雨打粮 两塘民弃家逃命
第五十三回 弃荣华挈家归故里 遭掳掠冒死赎亲儿
第五十四回 周穿珠救途人得报 邹彦之善歌曲保身
第五十五回 换营装小帽称得胜 改服式人头戴狗皮
第五十六回 漏军情因妾伤性命 传密谕为富碎家私
第五十七回 看光颈左泉婿受戮 捉剃头良才子遭诛
第五十八回 屯万福烧庐疑敌 破三营斩首献功
第五十九回 何总兵扬帆泛海 曹大厅鼓棹擒敌
第六十回 土抚台恩招离叛 杨总镇威震海洋
序
此编只记常熟福山自四月至九月半载实事,皆据见闻最著者敷衍成回,其余邻县并各乡镇异变颇多,然只得之传闻者,仅仅记述,不敢多赘。后之考国史者,不过曰:“某月破常熟,某月定福山。” 其间人事反复,祸乱相寻,岂能悉数而论列之哉!故虽事或无关国计,或不遗重轻者,皆具载之,以仿佛于野史稗官之遗意云耳。时大清顺治戊子夏月,七峰樵道人书于朱泾佛堂之书屋事迹根由。
第一回 吴总兵泛舟巡海 谭粮道设鼓防江
清国兴师伐大明,封疆职守任非轻。将军尽瘁巡江海,一木难支厦屋倾。
北朝牧马下江东,白面书生耀武功。擂鼓扬旗动地震,悬灯植木彻天红。岂无壮士思擒敌,亦有奇材想效忠。何事朝廷行贿赂,仁贤不信国先空。
岁次乙酉春间,明朝江南,年号还是弘光元年。至夏四月廿一日,有吴淞总兵吴升嘉讳之葵者,率舟师巡海,驻营福山大慈寺。是时传闻,湖广反了总兵左良玉,已过九江、安庆;北朝又遣兵南下,山东、淮上皆已破裂,总兵吴之葵统领战船,沿江巡视后,之葵与黄蜚同入太湖,兵败被执,不屈死节。
廿三日,有粮储道谭兼理苏松兵备事,亦出巡到福山,驻大慈寺。时军情孔亟塘报言清兵直捣扬州,沿江一带万分紧急,粮道与总兵商议,下令沿江十里一屯,一里一队,半里设鼓一面,百步植1木一根,昼则扬旗,夜则张灯,江南岸上势若长蛇,金鼓相望。一时鼓无措置,俱着僧道备办,由是庵堂寺院为之一空,竟何益哉。后闻粮道驻江阴,闻清兵渡江遁去。
第二回 镇江闸胡马云屯 板子畿水师瓦解
铁瓮城高,金山渡阔,长江天堑悠悠。高侯遇害,史老尽忠,清人已入扬州,地惨天愁。见人披甲胄,马骤骅骝,投鞭欲断流,又咆哮进据瓜州。赖郑帅威灵,闽中精锐,巍然南岸停舟。宁知敌计狡,趁火光暗渡貔貅。郑师不战自乱,崩溃势难留。叹南国中兴从此全休。
《长相思》
左帅西来,清兵南下,金陵半壁如丝。奸臣误国,藩镇反分移。可惜靖南殒首,一霎时,散尽熊罴。想今朝,风流江左,新亭泪有谁。后庭玉树,惟日事花酒,如醉如痴。待长戈指阙,放马奔驰。空说中兴大业,千载后,犹被人嗤。金山上,如麻铳炮,到处悉平夷。
《满庭芳》
高侯遇害二刘降,义勇孤军独激昂。铁马飞腾真铁汉,金丸服蟒备金汤。丹心映日忠臣史,侠节凌霜虎将黄。箕尾高骑归碧落,大明末造植纲常。
《吊黄靖南》
五月初,旬塘报言扬州已破,史阁部阵殁,清兵临瓜埠,镇江只有客将郑采守御。郑曰:“陆地冲杀非我所长,截之江中此我事也。”清兵列阵于半江,发大炮直打到北岸,于是百姓家家户户拈香顶祝,望其死守。至初八夜月黑,忽然北岸火光无数,只道敌人出军严兵对垒,孰知却从上流乘黑而渡,反从背后陆地上发喊杀起,郑采即开船遁走,军资器械丧失殆尽。次日,清师据镇江城,而长江之险无可控遏矣。
板子畿在太平府时,左兵东向,阁臣马士英檄六镇以拒之。六镇者黄得功、刘良佐、水师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也。故淮扬一带空虚,清师得以直入。既而清兵初九日渡镇江,十一日进逼南京,弘光皇帝潜奔靖南侯黄得功营,刘良佐降于清朝,骗得功伏毒箭射伤之。刘孔照、黄蜚、王炳卿、郑鸿逵之师,星散瓦解。得功见势孤,对部下大喊一声,众将官方畏其虎威,伏倒在地,得功忽已抽刀自刎,因此部曲各散,弘光随被掳去矣。其水师四大营,总之不敢登陆,顺流至镇江,被清兵设铳金山,打得七零八落,蔽江而下。
第三回 贤太史见危改节 劣知县闻变挂冠
科目探花及第,才名江左人龙。诗书万卷贯心胸,表表东林推重。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宗,贪图富贵兴偏浓,遗臭万年何用。
《西江月》
胡骑乘虚破竹下,弘光郡县如崩瓦。守城殉难并无人,义士忠臣皆是假。
贤太史,翰林钱谦益也,少掇巍科,东林人望,弘光朝官礼部侍郎。清兵至,不听夫人柳氏言,希冀作清朝宰相,翻然改节,投降豫王军前。里人改其门联曰:“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臣。”
本县知县曹元芳,嘉兴人,五月中旬闻南京失守,皇帝出狩,乘夜令妻子先出城,次早托言谒上司到府,飘然而去。郡中知府各厅一夜逃空。闻南京百川桥下一乞儿吟诗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竟赴水而死。呜呼,食其禄者不避其难。生平所读何书,所讲何事,身作缙绅先生大人,何面目对此乞儿哉。
第四回 郑总镇兵溃逃闽海 刘操台师归收福山
清师破竹压江头,南国中兴事可羞。
无数舟樯浮海遁,土崩瓦解万民愁。
诚意元勋启后昆,中兴敕镇太平营。
楚师东下军威挫,胡马南驰国势倾。
舟发近依江浒岸,帆飞遥指福山城。
黎元久未知金革,从此三吴悉受兵。
自五月十七日起,江中炮声不绝。舟师蔽江而下,亦有收港登陆者,云:系板子畿打仗。水师王炳卿部下多浙江人,郑总兵部下多福建人,悉以红布裹头,望之如火。而郑兵尤多,其惯战水兵,号曰“黑鬼”,深识水性,能出没波涛者,然皆被清朝列铳金山两岸打伤,茫茫思逃性命,而郑帅素无守江南之志,径由大江入海归福建矣。
文武操江刘孔照,诚意伯苗裔也。五月廿三日奉太夫人并家眷,总兵一十三员,及太平营、伏波营、火攻营、后劲营残兵三千,由福山塘取道,思进据苏州。此塘长亘三十六里,正值小汛,舟至谢家桥,搁浅不行。自上墅桥至陈家桥,首尾相衔,虽是正兵三千,那各船俱有老小及趁船亲识,通共何止数千人。地方从来未见如此兵众,莫不骇然。
第五回 正军法高复振得志 打兵丁顾二蛮丧身
从来骚扰是兵丁,鸡犬何由得不惊。
复振偶然小得意,误教蠢子丧残生。
鼎沸中原起战攻,兵丁骚扰四方同。
边疆遇敌神魂丧,内地欺民气概雄。
马过村坊人竞窜,舟经驿路室俱空。
可怜老幼填沟壑,安得王师救困穷。
操江座船二十四日搁在谢家桥下,有火攻营兵数人,走到朱泾内高复振家捉鸡鸭,被地方喊起,连鸡鸭并兵解来。操江亲审,掠民鸡犬捆打四十棍,穿箭游营,即出示禁缉,一军肃然。复振即高二面禀操江,他赢了官师岂不得意。到第二日,便是百姓欺兵丁了。
有孟河镇总兵胡来贡标下耆民王姓者,原系福山人。他有田土,与附居沙民顾姓者交关,跟随两人到门拜望索帖。那顾二原是极健讼的,见他仗兵势贴价,便发声喊,村中赶出十来个后生,把三个兵丁打得稀烂,也捉些鸡鸭绑来,上墅桥下禀操江。操江审出田土交关,已非抢掠之比,且又是心腹将的兵丁,竟发到胡总兵营来。此时胡总兵坐在双忠庙,标下官员俱弓上弦、刀出鞘,张起威来。先把王耆民责以擅离队伍,打了二十棍,随将顾二蛮一捆,两腿各打七十棍,死于杖下。此虽顾二自取,然罪不至死,而竟置之死地也。是故纵兵丁之渐,后在本县做出许多蹊跷的事,即此就见其一斑矣。
第六回 耀乡邦胡龙光做官 速军行徐观海献策
当年卫霍起人奴,此是人间大丈夫。
来贡但知夸昼锦,安能投袂奋雄图。
统领三军仗舳舻,河游水浅莫前趋。
若非询及刍荛计,指日何由达具区。
胡龙光讳来贡,本县五渠村人。父为泥水匠,妻系瞿仲湖家婢。幼时也习泥水,因识几个字,遂弃本业,到县中署印丁同知案前作一粮书。生得身长六尺五寸,膂力雄健,状貌魁梧。后因辽东大乱招兵,来贡家中一贫如洗,竟弃妻子与丈母,飘然到广宁应募,亲邻并无人晓得。至崇祯十六年冬,忽带轿马仆从归,寻亲戚故人,此时丈母已终于丁景素家。来贡领妻子典屋,在小东门外教场后居住。据云初到关外,在某营做书手,今已积功升授钦依都司,近因闯贼大乱,家中久无音信,特讨一南差来此。捻指十八年三月,北京沦陷,弘光五月登极,召募精勇,来贡又想出门,遂捐资揭债,招聚素熟海道亡命百余人,战船器械,投刘操江标下。操江见他人材出众,抑且久在边方,谙练军情,渐任作心腹。不满一年,提拔做孟河镇总兵官。
徐观海,江阴人,太平营总兵。南京既破,观海劝操台死守太平府,操江不从,遂随军顺流而下,议守苏州。观海要收黄连港,胡龙光劝收福山港,操江以常熟地近苏州,听了来贡之言。谁知正值久旱,潮又小,泛不通;又闻大清已破常州府,操江要往苏州,急如星火,耐舟胶莫可如何。此时兵临入境,凡经过桥梁,俱已拆断,两塘往来居民都是涉水。有坊浜曹氏号振源者,乡里人不晓军中法度,廿五日早起,天未明,竟去涉水,被船上巡兵大喝一声,一箭正中小腹,抬回身死。地方见一日连丧二人,甚是惊惶,巴不得这些兵船一时飞去,方得宁静。里中褚德卿是龙江关水师总兵,褚玉林同族,陈振之、何羽君俱是交契,因与徐观海相识,德卿先与亲戚某定计,廿六日约徐观海步行到北水门相度水路,进说道:“若待初三潮汛,断误大事,宜唤地方小船先驳船上什物家小,则大船空,人力易挽,不过数里,前至城濠水深,郡中连夜可达。”观海大喜,是晚密禀操江,依计而行矣。
第七回 三千兵驳浅过常熟 十八骑天助取姑苏
搁浅逢人指示明,艨艟巨舰一时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操江急欲据姑苏,无奈清兵倍道趋。十八骁骑蜂拥至,三千甲士空踟蹰。舟行恰逢风不利,炮发又遇雨沾濡。天教明室不再复,土崩瓦解在须臾。
廿七日,操江特差四川人上官总兵及徐观海,拉里中同往唤船,先商议方略,着兵丁暗暗把截各站水口,然后到埠头家,并不扰民,照价给发现银,立刻雇得小船二百余只,一日一夜,把大船上什物家小搬完。廿九日早晨,泊舟南门外取齐,连夜进发,次日是六月初一,午牌方到苏州。
闻清兵已屯浒墅关,即刻将到,料势不可为,急催船由阊门望胥门而行。
恰好一队清兵,为头只有十八骑,如风似火,从枫桥横截追来。船上所恃惟铳,较其来近,正要发时,也是天数,风色又不顺,正下着一阵大雨,药线俱湿,炮不得发,岸上箭似飞蝗,船上虽有弓箭,已着了忙,就有好汉,不比平地可以立住脚头,须臾,旗鼓中军顾三爷、伏波营总兵沈俱用铁鞭四十余斤者,几筹好汉,俱中箭而死矣。
第八回 刘诚意丧师走太湖 胡来贡收粮避常熟
胡骑南征岂易当,操江猝遇众仓忙。
姑苏沦敌千秋恨,猛将冲锋一瞬亡。
昔日张王争国地,今朝朱氏败军场。
溃围急急扬帆遁,万顷澄湖带惨伤。
闻说军亡心胆寒,龙光忠义总无干。
白粮尽数归囊橐,敛迹舟中饱且安。
操江此时见势不好,急领本部精兵拚命夺路而走,兵众水淹、箭下死者何止三四百人。其余将士赶不上者,随即星散,赶得上者不满千人,下太湖而去。后五六年间,闻其只穿布褶毡帽,步行经常熟、福山,里人犹有识之者。
胡来贡部下独不损一人。先是廿八日操江因他是本县人,命统本部兵三百,催取县中未解白粮军前听用。故来贡初一日,还在南门外链墩浜口泊船,初二至初三日,闻兵败消息,也不等白粮足数,领兵退屯徐六泾,又退屯崇明县,而苏州已为清朝有矣。
第九回 纳土地县丞谒安抚 封港门参将聚乡兵
纳土归清马县丞,郊迎安抚望高升。
草间泣拜虚含泪,空负严疆作股肱。
国变人离势已孤,世忠乘乱奋雄图。
保民靖难谋猷壮,未必真将社稷扶。
安抚姓周,浒墅关布衣,南京投降有功,署为安抚。时常熟曹知县既去,留马县丞、杜典史二人在衙,也不理事。马县丞潜遣人到郡,抚台竟差周安抚来受降。马县丞出郭迎接,拜谒流涕,因缴通县册籍,杜典史不从,自领妻小投城外乡村潜躲。安抚出示安民,口许回郡荐马县丞实授本县正堂,县中人情汹汹,安抚亦不敢留停,随带马县丞回郡去讫。
萧世忠号振寰,福山营参将也。当下见安抚不去招他,心中疑惑,欲挺身往郡投降,又恐中军芮观及水陆两营不服,适百姓连名具禀,大约求他保护地方,禁缉海船收港登岸,恐变生不测。若官兵寡少,愿各团练乡兵助威。
世忠大喜,即挨门造册,整顿枪刀,五日之间,计得乡兵五千余人。官兵大约千人,共六千余人,虚号一万,军声大震,港门把住不通矣。
第十回 萧参将贪利杀差官 荆监军报仇连剧盗
海上差官奉命来,振寰贪利重疑猜。
一朝恃众杀无罪,从此江城酿祸胎。
剧盗威名教顾容,监军特用作前锋。
慢思内地图恢复,且向江中去合从。
帆影横空遮日月,鼓声逐浪撼蛟龙。
福山久未经兵革,耀武扬威杀气冲。
差官荆监军部下唐都司,也有商船四只收港。世忠以违封港之禁为名,利其货而夺之。商人投了荆家营,荆监军差唐都司以令箭来提船与货,那货物世忠已入囊橐,船亦编入队伍字号,岂肯吐出还他。且因春间监军出巡到福山,曾与世忠有隙,遂斩唐都司于港上关帝庙前,而干戈之难作矣。
荆监军,金坛县进士,荆本澈也。恨世忠杀其差官,因结连顾三麻子,率军誓破福山。顾三麻子即顾容,崇祯末年海上大盗,自号忠义王者,至是与本澈合兵攻福山营,为其军先锋焉。
第十一回 奋冲锋方百长剖腹 误放炮萧振寰失机
御敌冲锋方战争,伏兵忽起一军惊。
江家桥下干戈接,血刃屠肠气若生。
战败归来师失群,眼花不料自家军。
阵前火炮如雷发,可惜英雄身首分。
前六月,监军先打战书,约廿一日交战。是日五更时,监军密拨一军,从涛山嘴登岸,伏于演武场草中。平明,世忠率官兵及家丁精锐至港口,顾容亦领兵登陆交锋。冲杀良久,胜负未分。俄而伏兵从江家桥出,横截世忠之后,乡兵长方爱溪,少年曾充百长,见世忠危急,领兵奋勇格斗,被海上兵杀于褚家巷,剖腹露肠而怒气犹勃勃如生,真壮士也。因此世忠得以走脱,退至老营前。
老营之北陈祥甫家门首,向设大炮一座,此时海上兵乘势冲来。未过湾上,世忠手下尚有劲兵一支扎住炮前,欲待交锋。世忠昏了,但见荆家兵合了顾容之众,势如潮涌,急传令放炮,却忘了炮前还是自家军马,俄而炮发,反从自家军马后打去,勇敢精兵无一人免者。世忠遂大败,急退入城,坚闭不出。海上兵大肆烧掠,竟日方退。
第十二回 毛景龙因船空丧命 曹虞峰为戚几伤生
海寇填街塞巷来,景龙危急又思财。
舟行陆地为出路,祸及旁人惨矣哉。
勇士从来思丧元,虞峰拚命护乡村。
乱枪攒刺难回避,遍体遭伤带血痕。
此时萧参将虽退,乡兵后先到者,犹乱纷纷厮杀,逼到关帝庙前。有乡兵毛景龙者,新造沙船已完,在庙前戏楼下。景龙恐被海兵抢去,央众人动手一齐拖下水去,就把船作渡脚。众人一时听信,担搁片刻,船又不及下水,却被海上人两头截住,合围拢来,短兵相接,惟闻喊杀之声。须臾,把庙前一群乡兵杀得罄尽。毛景龙只为一只船,不惟自己反连累害了众人。是日,自港口至老营前,民房大半烧坏,死者枕席,而关帝庙前尤多,盖毛景龙扛船之故也。其海上兵死者,顾容随差人抬上船去。次日,众人收尸在陆地者、在水中者,但闻哭声震天地,惟港口十三个尸首没人收拾,却是萧参将随任跟来的家兵。古诗所云,无定河边骨也。伤心惨目,奚待读吊古战场文哉。
曹虞峰,福山人,平日以武勇闻者。殿山后王氏,家道殷实,与虞峰为至亲。荆家营既得大胜,放兵四散抄掠,虞峰恐王家被抢,领十余人到彼守护,正遇海上兵,就在山脚下大坝上交锋。乡兵见众寡不敌,各自逃生,惟虞峰一人身被四十余创,额中一斧,赖布与纸甲要紧处裹得厚,不至伤生,然犹死而复苏者再。究竟王家依旧抢完,无益于事,真是从井救人也。福山民兵咸怨萧世忠贪利启祸,竟挈老小望内地躲避,无一人助他守城。世忠没趣,是晚领妻子家丁,只说安顿家眷在瞿园,连夜投清朝去了。两三日后,居民及营兵咸推芮守备为主。芮守备讳观,他是忠厚人,地方得以稍安。
第十三回 愿留发宋孝廉倡义 不拜牌陈主簿遭殃
一点忠君报国心,酿成杀戮祸弥深。
到头怕死难留发,输与苏州徐翰林。
里排强勒出文书,邀拜龙牌见亦愚。
主簿一时为计拙,无端激变祸捐躯。
时土都堂兵驻苏州,见马县丞、萧参将陆续投降,即差陈主簿先来赴任。
此时乱世,官府似不承平气象,到任几日并不理事,悄然坐在衙里。又过三五天,已是闰六月初七八,苏州发下告示道:不论军民人等,俱要剃发留金钱顶,穿满洲衣帽,才准归降,限三日内都要改装。常熟县自元朝到此三百年来,俱是青丝髻包网巾,长巾大袖。一见如此服式,俱道是陋品,是怪状,不肯起来。有一种少不更事的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剃了光头在家做和尚不成!我们如今偏一个也不剃,待他来时,关了城门,与他明白说知,待收了告示才罢。”有一种老成的道:“使不得。这是一朝新令,若拗别他,定然惹出祸来。”有一种诈晓世事,自道见得透的道:“如今清兵到郡已四十余日,并没一人一骑至此,料他没有千军万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哄人降附的意思,那见就惹出祸来。”就有一种雄心猛气的便道:“我们常熟县城内城外九乡四镇的人,何止百万,那个是肯剃头的。就算真个反将起来,实实里不怕甚么大兵。”这里街谈巷议,户说人传,到初十日,缠出一个老乡绅来。那乡绅姓宋,名奎光,字培岩,万历壬子科孝廉,做过县令的。
他闻得这许多议论,即往各乡绅家走一遍道:“今清朝下剃发新令,吾辈士大夫也俱要裂冠毁冕了。街坊上有许多议论,老朽一死谢先朝也不为过,不知列位高明尊意若何?”乡绅都道:“吾辈效忠固是分内事,然既居乡,又当以安靖乡党为先。吾辈明日可约新任三尹,并耆老士民,同赴城隍庙,酌议此事,即求三尹出文书,备详不便因由,或止令衙门各役,守城兵丁剃发改装,其余各从其便。倘得府上详允,也是相安地方之道。”当下以宋培岩年高,就推他为首,约在次日齐集城隍庙商议。
那城内、城外百姓听说今日为剃发事,诸绅齐集,谁个不来观看。自慧日寺到城隍庙,真是人山人海,上千上万,那里挨挤得尽。将近日中,诸绅齐集,拜过城隍,就对三尹说此事,求他出文书。那陈主簿是北地人,硬头硬脑的,抑且新到,不晓得甚么高低,口里辞道:“这是清朝新令,卑职怎敢擅违?”众人见他不肯,就嚷将起来道:“你若不肯,众乡绅今日一个也不许散,我们请龙牌到察院里罚个大誓,决不剃头,偏要你出文书。”这里一头说,一边就有人请龙牌,众人一齐拥诸绅到察院中,那里还有到诸绅做主。但见龙牌已设,谁敢不拜。众人又喊道:“不愿剃发者,今日在此都要拈香下拜。”下边百姓自堂上至头门外,何止万人,听得传说,如雷一声,都拈香拜下去了。只有陈主簿一人,直挺挺站在一边,不肯下拜。众人嚷道:“你为何不拜?”主簿回言道:“这是明朝皇帝,我是清朝官,怎么拜他?”
众人就嚷骂起来道:“你不拜,怕你不出文书?你若倔强时,先打你一个不亦乐乎。”那主簿不晓得本县土音是在那里骂他,声言要打他,只见这些百姓有轻他的意思,他肚里还道自己是个官长,口里也在那边胡柴。正要发作,只见堂上堂下一齐鼓躁,扯的扯,骂的骂,踢的踢,打的打,拳头脚尖一似骤雨,早把陈主簿打得七窍流血,有气无烟,躺在大槛边外面。众人一齐都要动手,挨挤进来,俱在死尸上踏过,可怜一个陈主簿,初然也是轿伞人役抬来,须臾就做了马嵬坡的杨贵妃。
第十四回 推盟主严子张握兵 搜奸细萧世忠脱网
琴川选将诘戎兵,严宦门前万姓迎,
允矣壮猷重灵武,果然雄略拟长城。
相门旧业图恢复,兵部新衔任请缨。
行看直捣黄龙府,迅扫狼烟诵扩清。
昨任明朝参将,今升清代总兵。泰然重赴福山营,不道中途生衅。南望姑苏火焰,北闻常熟军声。疾忙躲避胆魂惊,几蹈义师白刃。
《西江月》
主簿既死,众人犹嚷个不住。宋培岩立在法基上,高声道:“列位请暂禁声,听老朽一言。”众人遂渐渐定了,为头的都立拢来。培岩开言道:“今日之祸,端的起自老朽,然不想众亲友如此按捺不住,打死父母官,依律起来是要屠城的,这事如何是好?”众人都上前道:“此事全凭缙绅诸老爷作主,我们今日怕死走了一个也不算好汉。目今惟有团结乡兵,固守城池,就请宋爷做义兵首帅,我们俱愿听令。”培岩听了,半晌不语,众乡绅也嘿嘿无言。就有一班生员、耆老上前作揖,劝道:“诸老先生还是从下边众邻里的说话才是。当初一成一旅,少康赖以中兴,铜马、赤眉,光武缘之再造。
况此地滨海,尽有退步。义旗一建,大江南北必有应者,若不乘此机会,与众亲邻并力同心,共勷义举,异日玉石俱焚,悔之何及!惟诸老先生裁之。”#p#分页标题#e#
诸绅听了这一席话,因点头道:“这事体也大,只今天色已晚,容到明晨商议罢。”由是各散。
是夜,众人恐乡绅有躲出城者,六门谨谨守住。次日就拥许多人到宋宦门上去请,宋孝廉辞道:“老夫年近八旬,筋力已衰,就是壮年也是个白面书生,岂闲军旅之事!老夫昨晚细思,做义兵长就是一城保障,三军司命,非比等闲。县中只有两乡绅堪任此事,一个是兵科时爷,他做固始知县时,曾在督师杨时昌军前听调,后做兵科给事,是一个团练军情的;一个是兵部严爷,他在信阳做知州,也曾与流贼打仗,现今做职方司,兼他父子兄弟通是弓马熟闲的,我想要推盟主,只该在这两个里头拣选,众亲友以为何如?”
众人听了道:“时爷我们不去干涉他,竟决意定了严爷罢,就烦同去相请。”
培岩欣然。那严兵部果是何等样人?他是阁老严文靖公之孙,状元宰相文文起之婿,身中甲戍科进士,讳栻,字子张。平日专好走马击剑,弘光朝除授兵部职方司,尚未出去任事,乡评谣言称他是其严乎翩翩公子的。当下闻宋孝廉在外,慌忙出迎,众人一齐拥住,禀知此事,就抬轿要他到察院里去。
子张欲待推辞,众人不容他做主,恰像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一径拥出来。子张道:“察院中必不敢去,且到慧日寺里再作商议。”因前到寺中,众乡绅亦陆续都到,严子张再三推让,只见百姓们比昨日更多,大半都是戎装,手执枪刀,欢声雷动,以手加额曰:“严兵部握兵权,吾属今有主矣。”
子张犹谦让不已,众乡绅都劝道:“人心遽属亲翁,岂宜苦苦推辞。”于是众人遂拥严爷面南正座,乡兵头目俱以军礼见。子张出示,大约道:“仓卒任此,实非得已,天气炎热,众人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本部逐一调度。”
子张又与众乡绅商议道:“我们今日举事,这些乡兵的盔甲、兵器尚未周备,坐作击刺金鼓旌旗进退之节,尚未练习,兼之各处敌人来路要津俱要列栅设营,一切攻战应用器具并无半点,俱要截新造起,就使连夜攒造修举,也得十日半月才有些规模,倘或有奸细在此打探虚实,星夜往郡报知,三五日间就有敌人乘虚突至,如何抵敌?”遂下令着各门内外搜捕奸细。
众人得令,真个往饭店、茶坊、酒肆及庵院僻静去处一一搜查,没有两个时辰,早拿到四名奸细,口供系萧参将家丁,因明日到任,先差来的。严爷问:“现今萧世忠在那里?”兵丁又招昨出门时,闻本官说明日发舟,想如今也只在半路。又盘问有许多人跟来,兵丁又招道:“前日本官禀过土都爷,不消一人一骑,只自领本部前来的。”又问实有许多人?又招道:“部下家兵前日在福山实有九十七名,近因打仗伤折及乘乱逃亡,今已不上五六十人。”子张审得确实,分付把四人枭首祭旗,即遣乡兵三百人,快船三十只,前往华荡芦苇深处埋伏,候世忠兵过,鼓噪而出,前后杀获,不许走透一个。
因此时萧参将自十一日拜辞抚台,就差十数个兵丁先到县中探听,及传谕福山营部曲,教他准备迎接。十二日早晨,又拨十数个家丁守护妻小,自领四十余人跟三四只快船,大模大样望常熟来,拟在次日辰牌到县。午时到福山,将近吴塔,尚是申牌时候,打点挽船过夜,等探听人回复。恰遇三四个兵丁,走得气喘吁吁,招道:“快拢船,有话禀。”世忠备问因由,说道:“昨日领差,今早赶到常熟南门,只见岸上人说道:“因为昨日殴杀主簿,今日合县要聚乡兵。’许多人已往严乡宦家,请他出来为首。骤然得这消息,还似信不信,商议分几个进城打探,我们在接官亭等候。只见城里又传出来道:“严爷已掌兵权,如今在那里搜捉奸细,先分付河下船只不许望南而行。’收此弃船,逃得性命在此。”世忠大惊,料道定有兵来捉他,拨转船,命也不顾,望南再摇,将近黄昏,左侧才过蠡口。只见苏州城中火起,初时只是一处,续后就有四五处,烧得遍天通红起来。世忠心疑,先差一小快船前去打听,那小船行到陆墓,急急转来回复道:“不好了,城内城外都是穿白的乡兵,清兵已杀得七零八落,今夜都赶进城,在城中巷战,烧的是都堂察院及府堂各衙门,眼见得老爷又回去不得了。”此时萧谎儿(世忠绰号)真是走投无路,慌做一堆,急急摇船向治长泾地方芦苇深处东藏西躲,声气也不敢出。手下兵丁还有四五个是福山人,也逐个捱脱逃回,所以晓得备细。后来直到府中平静,世忠才敢出头耳。
第十五回 为剃发激反姑苏郡 诈拈香袭杀八大王
毁裂冠裳举国惊,金钱发式骤颁行。
江南半壁皆稽首,吴郡从兹复用兵。
虎将清朝八大王,满洲征战到金阊。
难防暗里吴人算,桥下兵交一瞬亡。
原来此时苏州亦为剃发令下,翰林徐九一不肯剃头,投河死节。太湖里明朝将官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乡绅吴日生、好汉周阿添、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及城内城外百姓,一时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顷刻间把都堂察院、太守府堂,烧得精光。土都堂其先扎营北寺,自己直登塔顶细看白腰兵阵势,后遂退屯府学。
八大王,清朝第一员骁将也,生得身高八尺,头如斗大,雄勇异常。他不知苏州民变,竟打从枫桥大路传驿,坐船而来。因天气炎热,身上只穿单纱,满洲衣一无准备。白腰兵暗算他,预用百余人在前,青衣拈香跪接,令他不疑;引入下新桥人家瓦房,两岸多处一齐动手,火把烧其坐船,枪刀瓦石乱下;又推桥上石栏干,压破其船,遂战死于下新桥水中,所部真满洲兵俱死焉。后闻其在此地为神,凡阊门一带烧献者,用八大王神马,盖其精魂为厉云。
第十六回 屯府学土抚台固守 撞齐门鲁游击阵亡
本贯开州土国宝,身经百战知兵老。白腰骤起破城池,放火攻围声闹噪。敛虎威,拥旗纛,先据府学作营堡。出奇制胜算如神,乌合披靡似电扫。
《鹧鸪天》
单鞭匹马撞齐门,猛敌披靡悉反奔。
饮马桥头伤暗箭,至今吴士为称冤。
土都堂,开州人氏,虽身为里役,其实熟闲弓马,深晓兵机。明朝时招降土寇有功,升授武职,后与流贼打仗,积功至河南地方总兵官。崇祯末年闲住在家,大清入关以原职投降,因随军南征,豫王除授他江南巡抚,镇压苏州。是时收合部下兵众,屯于府学中,严兵固守。白腰兵围之,一连三日三夜,料其疲倦,忽出奇兵击之,如此相持又三四天。那新起乡兵乌合之众,原无纪律,且身上又无盔甲,手中无非是竹枪木棍铳箭,长兵又少,凡打一仗,毕竟抵敌不住,死者极多,由是渐渐解散,退出城外。
鲁游击,明朝将官,用四十斤铁鞭,骁勇绝伦。单骑恃勇,竟撞进齐门,清朝将官遇者纷纷都打下马,真是锋无前对。乘势从北寺前卧龙街望南,直杀到饮马桥上,手下四百余人,还有他弟统领,只见杀得性起,奋勇冲入清兵阵中。已远正扎在北寺前,半途不敢前进,那知他独自一人,因面中冷箭,堕饮马桥下,被杀死于水中。须臾,清兵悬其头前来招降,其弟与众兵见之,无不恸哭,退出齐门。凡此皆明朝勇将也。惜其无谋而丧命耳。
第十七回 李固山蟠门外大捷 刘花马江阴县用兵
吴侠围城辱骂,固山敛爪收牙。忽然两翼众喧哗,冲杀奋戈骤马。流水变为赤血,死尸布地如麻。蟠门剩得暮啼鸦,溃裂势如崩瓦。
《西江月》
江阴士庶义旗扬,典史严公为首倡。
小小孤城忠节备,昭昭汗简姓名香。
门开边月随弓影,战苦胡尘暗剑光。
降虏靦颜来树敌,天教此地挫锋芒。
苏州既乱,豫王檄李固山统军来援。李固山,先朝辽东参将李永芳之子,大将军李成梁之苗裔也。进得城时,扎营在蟠门内空地上,号令严肃,白腰乡兵连日在城外隔水叫骂,扬威耀武,候他出城厮杀,固山令军中偃旗息鼓,寂然不动。到第三日,潜差一支兵出阊门,抄其西,一支兵出葑门,抄其东,觇城外正骂得兴头时,城头上擂鼓放炮,呐喊起来。众乡兵只道是城内有兵冲出,那知后边已围住,反向城濠冲杀拢来,杀得尸横遍地,一似摧枯拉朽,砍瓜截瓠,房子化为白地,因此其党退入太湖,不敢轻意犯城矣。
花马刘,广昌伯刘良佐,也以五月降于清朝,驻扎南京。至是江阴亦以剃发激变,知县走避乡绅曹子玉家,百姓围而杀之。其镇守地方差来兵马,一时纷纷也杀个干净,闻只剩两个将官,近他不得。他据住察院大门,乡兵上前的就被杀了,相持有两三个时辰,直待他手中箭尽,上屋发瓦乱掷,无躲闪处,方弄杀了。豫王晓得,特差刘花马统军征剿,声言十万进围,江阴人拥严典史为主,结连靖江县乡兵,上下协力婴城固守,其后刘军伤折几尽焉。
第十八回 金秀才起义援江阴 严兵部定计袭吴郡
锦绣才高七步,虹霓气吐千寻。毅然率众援江阴,西面长城独任。本是百夫防御,空留一片丹心。出门城主忽遭擒,时事变更日甚。
《西江月》
姑苏一战馘名王,常熟闻风胆愈张。
匝地干戈图报效,崩山杀气砺锋芒。
七门刁斗声悲月,四塞关津令凛霜。
虎落有烽传入羽,龙堆无计返归装。
三军齐恃元戎壮,万姓争夸汉道昌。
得算由来堪制胜,会看指顾复岩疆。
排律
金秀才讳矿,字贡南,学中有胆智书生也。曾拜兵部尚书、明末大有名望的王铎门下做门生。黄蜚驻芜湖时,也曾聘他做参谋,更兼弓马熟闲,是一个文武全才。此时闰六月下旬,闻江阴乡兵每日与清兵打仗,互有胜负,势甚危迫。议者以江阴与本县有辅车之势,正当西来要路,谁敢独当一面,提兵救援,以抒子张西顾之忧?秀才毅然任之,招聚精勇四百余人,先往沙山驻扎,挡住敌人来路,候子张差后军到,一齐进攻。一连住了七八日,不见有后军来,遂挺身杀上前去。方到周庄地方,正遇敌人。原来先有土人报入敌营,言常熟严乡宦领兵三万来援江阴,前军现在住沙山,将到周庄地方。
花马刘恐其与城中势合,差铁骑三千截住,在周庄镇左右见常熟兵少,便来卷杀。这里四百余人原分作前后两队,在前者不过二百步兵,又在平阳地上,岂能当三千铁骑?只见铳烟过处,前军已被铁骑蹂烂,化作灰尘。秀才欲挺身死敌,其叔父原任广东参军,字仲禹,力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暂且退避,再作良图。”乃以旗帜插于地上,曳兵转过村林而退。花马刘军遥见旗号整齐,疑是诱敌之兵,亦不来追赶。后秀才回县,已是七月二十之后,见常熟局面已大变,更知事不可挽回,乃绝口不谈时务,隐身而退,此是后话。
当下邑中方传闻苏州袭杀八大王,围困土都堂于府学,子张于是大修战具,下令各人盔甲、兵器俱要整齐,凡拒马、火炮、火球、火箭、刀斧、甲仗、旗帜之属,日夜分头趱工修造,先于南门外二图地方设一大营,其余戈庄塘、梅李塘、山前塘、福山塘等处,俱设哨船,塞栅把守;又各处遣人合从招聚义勇,每日亲下教场训练士卒,克日并力南征。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未集而挠之者起矣。
第十九回 福山兵奋请从戎 义阳师飞檄合势
江上精兵在福山,宝刀磨砺月弓弯。
共勷义举扶王室,不斩楼兰誓不还。
玉叶亲王号义阳,举兵协力扫搀抢。
羽书飞递传消息,乡勇腾欢胆愈张。
福山地形滨海,民好斗争,尚勇力。兼有浙兵、盐徒杂处,风俗犷悍,民不畏死,自古然也。闻知严子张欲袭苏州,乃推芮观为主,何羽君、陈震之及通州人王梅生等助之。陈震之,福山人,弘光朝积功官至水师参将。何羽君讳凤翔,本贯浙江,今为福山人。弘光朝官至游击将军。王梅生讳英,绰号矮脚虎。有官兵八百,民兵五千,挑选得精勇三千愿为前部,申文约廿八日午时齐赴小东门外演武场,求严爷阅操听点。是日,子张令头目各以军礼相见。子张阅众兵中尚有蓬头赤脚者,分付盔甲、兵器俱要整齐,令暂且归营,各守洵地,候义阳王军到,一同出师。
义阳王,明室藩王也。田军门、荆监军、太监李太傅、总兵胡来贡等,各统军辅之,建义旗于崇明县。闻太仓、昆山、嘉定俱各响应,乃飞檄号有海上雄兵十万,克日将到福山。荆本澈又致书于严子张,教他先往崇明参谒,子张以洵地不得轻离辞之。
第二十回 陷忠良子求构衅 听谗口海上发兵
众怒由来难犯,子求为此家捐。不思悔过盖前愆,反去安排暗箭。腹剑贤奸莫辨,口蜜黑白倒颠。直教贻祸满琴川,换尽子张局面。
《西江月》
自古沦亡为听偏,义阳空握大兵权。
子求暗里思操刃,来贡无端欲改弦。
世事玄黄任征战,人心苍白尤倒颠。
纷纷扰乱如狼虎,宁计师和保万全。
欲行千里杀麒麟,同室相残似越秦。
公道一毫无用处,空教野老泪沾巾。
时子求讳敏,丁丑科进士也。崇祯朝做兵科给事,居乡纵奴仆行势,百姓怨之。曾毁其居室,延烧及其母棺,故子求与邑人有刻骨之恨。至是见兵权不归己,而独重严宦,口虽不言,内里遂萌妒忌之意。先谒义阳王于崇明,归即自立营头,招聚无赖,有兵千人,号时家营。
这义阳王虽则宗藩,却是个纨绔子弟,并非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之流,不过凭着众人如顾容、胡来贡等语哄骗,在沿江上下仗义兵名色,虚张声势,收些钱粮用度。这样孩子心性,说着鞑子两字,脑子也是疼的,那里敢真个与他打仗?至于袭苏州,救江阴,恢复江南,建中兴事业,都是外面浮词,其实梦也不曾做哩。所以时敏之言一人,就主意提兵到常熟,只要算计拿住严栻,要绑要杀,拷打起来,到底只是拘留不放,做当头的一般,不怕他不把通县钱粮尽数解到船上来。若只要严宦身家性命,又是小事矣。
第二十一回 李家桥严进士受缚 慧日寺胡泥水张威
身是堂堂宰相孙,状元爱婿甲科尊。
雉离兔网遭奇辱,忍气吞声莫雪冤。
后拥前呼耀故乡,小人得志愈夸张。
华居亲手虽能造,古刹权当昼锦堂。
李家桥去北水门外三里,严子张、时子求俱有庄房在马。时七月初二日下午,义阳王一到福山,遂令胡来贡统甲士千人,连夜袭取常熟,首捉严栻。
是时严子张但知义阳王已至港上,茫茫单舸出谒。且来贡发兵军机甚密,只道合兵共图进剿,那晓得其中狡谋。将近黄昏,恰遇来贡军马于桥下,出其不意,顷刻被擒,即绑缚于子张庄上庭前草中,非刑拷打。兼之蚊蚋攒唼,受苦一夜。可怜一个黄甲进士,一腔忠义,倒把来驷马攒蹄捆了。次日直解到福山舟次,义阳王责严子张私征国课,积草屯粮,意欲造反一班鬼话,其实并无一句入得耳的。子张再三分辩,只是几番喝令要砍,李太傅、顾三麻子等一班人在旁,做好做慊,假意禀复讨饶,才说道:“只要把县里钱粮尽数解来,方饶汝性命。软留在广善庵中,待钱粮解到日发落。”
胡来贡既擒严子张,恰像强盗拿住主人翁把来为质一般,火辣辣宽心进城,扎营慧日寺中。县里百姓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那个敢来惹他?慧日寺在县治之西,地面极其宽敞,来贡扎营于此,尽取子张所造御敌军器及大炮,摆列左右,严设护卫,安排牙爪,耀武扬威,刑人杀人,惟意所欲。以泥水匠出身微贱之辈,玉带乌纱,身乘八轿,前呼后拥,小人荣之,君子鄙之。
第二十二回 犯众怒孟立殒枪尖 跳营头陆三死刀下
世乱纷纷民命轻,嗟哉孟立殒刀兵。
由来众怒不当犯,言逊宣尼戒甚明。
陆三武艺邑称精,得罪无非是跳营。
利刃一朝尸壮士,忌才自昔事难成。
常熟县承平日久,那里见平白地杀人。闻有陈孟立者,原系旧族,乡宦俱是亲戚。也曾以异路前程官做卫经历。平日方巾阔服,家道颇饶,遇事敢言,不怕别人招怪的。他见众人排严乡宦为首,谏劝道:“常熟弹丸之地耳!清朝势大,只宜着人到彼讲和,观其动静,若遽起兵,是运螳臂挡车也。”
乡兵恶其挠众,指称他是奸细,为敌人作说客的,一声呐喊,枪尖都团团对了他,登时戳死在县场上。
又有陆三者,习拳棒后生也。初与胡龙光往来,后投严宦部下。子张爱其武艺,署为都司。及子张被擒,来贡方坐慧日寺张威,陆三不该乘马导从在大街上经过,被来贡差兵捉住,责其跳营之罪,顷刻斩首于香花桥上。凡此皆杀机方动之兆也。
第二十三回 行赈恤结欢腐儒 托助饷搜括富户
巧计横行常熟,先将公道欺瞒。从来措大号穷酸,五斗志得意满。虞邑家家巷哭,黉门个个腾欢。任伊凶恶事千般,吃饱是非不管。
《西江月》
起义先谋黩货财,军前助饷诈端开。
乡城但有银钱者,锁缚鞭笞悉受灾。
大约此辈小人得志,岂是做好事的。胡来贡一到县首擒严子张,撤去通邑保障,又略无进守战退实着,尽变易子张所立之法度。窃恐公论出于学校,酸丁措大必有起而议之者,于是出告示开仓赈恤,凡的系寒儒,每名给米五斗,着学中开报花名,按册领支,计通县在庠生员大约五六百名。除有家资存体面者去其一半,大率三百余人,不过费米一百五十石,而通学欢呼,惟知称功诵德,并无出头露面议论其非者,真可笑也。
来贡既箝腐儒之口,遂大肆其恶,括取在城、在乡富户、富商银钱、布帛、米麦、花豆,军前用度,名曰“助饷”。凡来贡名帖到门,识时务者连夜央亲友说合馈送,方保太平;间有悭吝者,登时锁缚,百般吊打,炙诈不婪,其欲不止。又有地方小人乘机投了胡家营,仗势报怨生事,被炙诈者不可胜计。总之来贡住县不上十数日,合县如同鼎沸矣。
第二十四回 救保障万姓号冤 行间谍贤绅脱难
公道从来不可移,义阳乳臭被人欺。
忠良险作刀头鬼,犹赖乡城口似碑。
为质羁囚广善庵,奸人施计不胜贪。
天教侠士机谋遂,罗网须臾脱笑谈。
义阳王既擒严子张,百姓闻之号泣,随至福山,在军前称冤诉枉者,三五日间络绎不绝,每日以千计。且有敢死之辈二十余人,如曹行素、陆四等时刻不离左右,甘心代子张受笞。义阳王喝令要砍时节,齐声叫喊,甘代他斩首。于是李太傅等恐怕激变,惟责以糜费钱粮、略无寸功,姑吊取通县比簿,勘阅私征有无,软监于广善庵中,以子张为质,要常熟县钱粮解到军前而已。
子张卧广善庵中五六日,身上伤痕渐渐平复,监押者看守亦少少疏懈,遂阴谋脱身之计。有荐此地比近瞿舍地方,钱冲宵胆智豪侠,可托此事者。
冲霄讳飞,崇祯朝曾为守备,镇守靖江县,身躯壮伟,胆略过人。子张因遣人暗通之。福山至庄窠钱冲宵家不上十余里,是塘东内地小路。冲霄设计备小竹轿,抬轿人三番共六人,每番相去三四里伺候,先令亲识棋师陈敏卿侄懋功辈往来,阴相通知,初八日巳时,子张出庵闲走,防范者但在东门及南门大路紧紧看守,子张故意步过新桥,探视之人已飞奔南门,把住总路。子张见其已去,急转身仍过新桥,若将原到庵中者,不提防他竟打从庵前经过。
庵东就是曹大人坟旁,小路林木隐处,悄悄乘轿,飞也似瞬息间到窠庄。庄窠之南去瞿舍不远,瞿舍东南即是耿泾塘,汤家桥南通四丫口,水路可达大东门。冲霄预备快船于此,比及看守人知觉,四面追寻,连子张跟随之人皆各东西走散,不见踪影,而子张早已登舟如飞鸟之脱樊笼矣。
第二十五回 受冤归百姓拈香 讲和议乡绅设宴
严公遭折辱,常熟重凄凉。品是黄金炼,谗同贝锦张。
堕珠嗟按剑,刑璞叹罹殃。幸遘同心彦,引归安乐乡。
俄焉捐虎吻,忽已讶云翔。义士伸冤忿,仁人履吉祥。
黄童欣爱戴,赤子奉趋跄。公道终难掩,天心亦可量。
欢呼声载道,恭敬竞拈香。
为国无端受折磨,军机重务反蹉跎。
今朝释憾凭杯酒,终是言和意不和。
子张既达城外,次早百姓知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只见人人顶祝,户户拈香,抬轿进城时,都来迎接。自城外至跨塘桥严府门首,百姓们塞巷填街,欢呼动地。早有人将前日来贡原取军器、火炮之类搬运回来,胡来贡闻之,内不自安,急整兵立营,人情汹汹。众乡绅议曰:“师克在和,胡镇与严官势如水火,不祥孰甚。”乃议订于十一日设宴大察院中,讲和欢好,协力同心,邀二人联席礼饮,各无猜忌。于是子张退而仍修战守之具,终已无及矣。
第二十六回 授火器时敏失机 烧西庄子张出战
敌人压境反移兵,此是奸臣规避精。
火器一时咸藉寇,子求难免失机名。
西庄火起敌云屯,壮士操戈气欲吞。
可恨龙光怀异志,反教急急闭城门。
自严子张被擒而后,胡龙光招的兵,自号胡家营。时子求亦招兵,号时家营。将及半月间,子求所部亦不下千人,立营于南门外二图地方,当敌来要冲。然子求心上不论清朝与明朝,惟要乘此机会报昔年之怨,名为拒敌,实欲延敌。
是月十三日早上,他先晓得清朝大兵将至,自己预率麾下八百余人齐上快船,以出巡为名,实则袖手旁观。为规避狡计,本营只留百余人看守。及清兵到,乱箭射来,一哄溃散,凡营中所备大铳、火药、军资、器械,尽为敌有。长驱至南门,城中人方知觉,而城南民死锋镝如乱麻矣,悲哉!
西庄在丰乐桥西堍,清兵首先烧之。严子张率民兵拒住,陈学士桥首打一仗,杀伤相当。既而见敌兵势大,龙光援又不至,欲退入城而南门反为龙光坚闭,因此且战且走,至南社坛得何飞九兵接战,遂巡小东门,至大东门外华圩口庄上屯扎。
第二十七回 何练兵南社坛交锋 杜典史通河桥拒敌
举石持刀膂力劲,平生侠烈喜谈兵。
南坛血剑横相向,壮士从兹显姓名。
卑卑典史未知名,国乱辞官亦甚轻。
桥下奋戈思抗敌,始知忠义本天生。
何练兵讳云鹏,字飞九。本太仓籍,久住常熟,为武生,谙习韬略,力举五百斤石,使八十斤大刀,邑中勇士也。崇祯末与弘光初,现任本县练兵官,极得兵民心者。至是隶子张部下,子张令其率民兵打二阵为策应,正遇敌逼子张父子于南社坛。坛下地方宽广,矢铳交发,既而短兵相接,飞九争先,手刃甲首两颗而返。
杜典史,明朝官也。兵戈阻绝不得还乡,众百姓因推为领兵之首,亦在子张部下。子张令其率民兵守通河桥,为何飞九策应,交锋于桥堍下,斩其冲锋甲首,士气俱奋。俄而铳箭雨集,所部多伤,朱千斤船上开炮,又被敌人躲过,竟打不着。杜典史力不守桥,乃由甘泉衙退过迎春桥。是役也,三人所部皆战,气百倍之,民兵卒不能取胜,何也?良由西庄至社坛通河桥,虽系城外,俱是民居稠密之处,即古城中巷战也。巷战之法,伏兵屋内,惟用火烧屋,斯人不能藏身,又可以助威,火烈之处,人不敢近,则冒烟以精锐突之,矢刃交下,必能取胜,所谓势如烈火也。清帅得之。子张虽晓其故,然既藉民兵之力,自然体恤民情,无烧民房之理;更兼训练日浅,终不比纪律之师,所以不能得志耳。
第二十八回 胡龙光火烧东仓巷 大清兵铳打九万圩
常熟黎元当受灾,懦夫胡镇守城来。
惟知畏敌如熊虎,岂顾民居化作灰。
火炮西城声震天,邑中男女似熬煎。
龙光一技无施处,坐待城垣顷刻穿。
东仓衙小东门外,迎春桥南也。清兵既过通河桥,杀到迎春桥下,见桥上乡兵朱卖面等状貌魁梧,守备甚严,竟收兵仍到西庄。胡来贡遂欲划河为守,桥以南悉差人纵火焚之,民房及竹行皆为煨烬。是夜黄昏风起,惟见火光烛天。哀哉!九万圩城内,西南隅也。
清兵由城外水墩庵西,设立大炮,本皆时子求营中的器械、火药,从五更打起,至辰牌时铅弹直打到城隍庙壁。胡龙光本无守城之志,坐在凌驾山上,并不发一矢、开一炮拒敌,乡兵无主,守御器械又没有,渐渐退散。于是清兵取民间门窗屋木作大筏渡城河,蚁附而登,砍开南门,放大军一拥入城矣。
第二十九回 抢头刀金老姜应数 强出头冯长子遭擒
大兵入境岂寻常,巧语花言金老姜。
不料身为刀下鬼,临终还认戏文场。
冯长通邑称学霸,眼底人无开口骂。从未谙军情,喧传总不听。门闭怒叱咤,出门栅已下。兵马正临城,遭擒几丧生。
《菩萨蛮》
是时清兵猝至,南门外异事甚多。金老姜,陆宦班唱丑老优也。南塘岸上,老姜头戴长综帽,身穿大袖青衣,首先拈香跪接。前锋到,作胡语问曰:“蛮子,可有孟哥儿?”老姜不解其语,又曰:“是物。”老姜随作戏场谑语曰:“佛在东塔寺。”遂被一刀砍了。老姜至死尚以为做戏也。后边人见不是头,走得快者活了,走不及者俱被杀死。
先是金李庵桥有姓金者,茹斋善士,平日焚修念佛诵经,不轻菩萨者。
夜梦城隍大神示以杀戮簿,花名册第一名即姓金,其人之名亦在数内。善士哀求告免,神曰:“数也。其能免三刀之厄乎!但赐汝正而毙焉,足矣。”#p#分页标题#e#
后其人十三日果为清兵杀伤于西庄神庙中,身被砍三刀不死,十六日亲族寻着,抬至家而后殂。所为姓金者开刀,盖有预定之数云。
冯长子,南门冯己苍身长力壮,人目之为冯长子。又曰:“冯大拳头”,盖秀才而任侠,终不脱书生气象也。是时在孙光甫家午饭,光甫闻报,投箸而走,己苍则徐曰:“有时家营在,二图清兵焉能猝至?”饮啖自若。饭毕,踱到南门,门已将闭,反叱咤门者,急急挨出城,为清兵所获,其弟庠士冯三,亦被获,大骂不屈而死。己苍眼见,遂吞声受辱,被擒至军中,背剪绑于船上,因将官俱在岸上打仗,未经发落。时满船皆露架利刃,己苍觇守者稍宽,徐以手就刃断缚,翻身跃入水中,以素识水性投水而遁,得脱虎口。
后五六年以忤贪官瞿知县,打死于狱中,士林冤之。
第三十回 丁景素力救北门民 褚德卿义释邹氏仆
城南火发军声乱,城内人民争走窜。怪杀闭城门,如林士女喧。景素出城公干,扬鞭急呼唤。缓辔待人跟,千人得出奔。
《菩萨蛮》
城中搜获剃头人,仔细推详是难民。
奇货可居由众意,德卿一力保其身。
丁景素讳元炳,住福山塘上新桥下。弘光朝,官授圌山都司。到任后,即奉差解银往板子畿。值清朝破南京,水师蔽江而下,景素随刘诚意舟过金山脚下,为镶蓝旗张部下所获,以舌辩得不剃发放归。胡龙光与之有旧,且以其自敌中来,颇知敌之虚实,延为幕宾。十三日午后,猝闻大兵至,士民走集北旱门,为守者所遏不得出,众方皇皇无措。适景素乘马至,谓守者曰:“我奉将令出城公干,可速开门。”门启,景素故缓辔,待士民走完然后去,所救何止千余人。
褚德卿讳世培,里中以武艺勇力闻者。十六日早起,率民兵三百,持何羽君号箭,进城剿捕。行至县前,遇一剃头满妆大汉,手执铁爬,奋前格斗。
德卿挥兵御之,大汉竟连断枪十余根。泥水匠周二运枪中其左腿,力不能支,杀死于徐清臣店中。德卿遂扬兵至南门,由西门将出北旱门,搜至邹日升家,于草窠中获一剃发男子,众以奇货,急欲杀之,取其首级请功。德卿视其人系新剃发,且语音又属本县声口,心知其冤,诡曰:“且押出城去,禀过何爷枭首。”左右曰:“诺。”既出城,过吊桥,德卿谓人曰:“此难民也,吾辈岂可妄杀其,舍诸。”此人抱头称谢,上山飞奔而去。后询之邹鲁贤壁邻,果其家仆也。
吊琴川
南望虞山每怅然,人谋虽好数由天。
邑中乡勇歌同泽,海上名王听反偏。
守士欲延炎汉祚,挠功忌着祖生鞭。
只今故老犹垂泪,花落空城泣杜鹃。
第三十一回 胡来贡匹马奔福山 时子求孤舟走塘墅
虎威狐假气吞牛,玉带朱衣谁与俦。
城陷敌人来索战,抛戈弃甲一场羞。
爪牙八百卫华轩,势焰薰天知已昏。
城破营头掉臂散,孤舟踯躅走无门。
此时胡来贡扎营凌驾山,遥望南门已破,即上虞山门缒城而下,率所部弃城,飞身上马,由李家桥走福山塘。身伴上各带所诈银两、细软轻微之物,匹马冒风雨,竟奔港上,拉义阳王、李太傅等,扬帆而去。计城干净矣,其如百姓吐骂何。
时子求所部八百人,不过是平日因亲托友,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诈人报怨之辈。一闻城破消息,各为身家星散去讫。充其初意,本欲弄坏常熟县事,使杀人填满城濠,报了夙怨,然后再作良图耳。不料至此,营头既散,爪牙羽翼一空,投清下海,两着竟一时来不及,仅与家僮四五舟在塘墅地方东藏西躲,彷徨莫之,悔亦晚矣。
第三十二回 战城中壮士横尸 避相府秀才喋血
轰雷炮发城头缺,乡兵巷战犹不歇。杀气横空山岳摇,呼声震地雌雄决。白刃交,宝刀折,猛拚一死项溅血。多少官军拜下风,琴川壮士树奇节。
《鹧鸪天》
失节乡官里巷羞,书生却少远谋猷。只道降臣家必保,争先尽向宅中投。遭屠戮,总无留,长街短巷遍行搜。弄巧成拙被人笑,笑他血溅绛云楼。
《鹧鸪天》
清师一拥而入城中,杀死乡兵尚多,皆由跨塘桥且战且走,至县前转西,扎于慧日寺前打仗。清兵一支由大街,一支从香花桥南来,两头截住厮杀,乡兵无一人免者。惟有躲过大难者云:“此时但闻喊杀之声震地。”次日尸横满街,河水尽赤。其走透往西者,剩十余筹汉子,伏在闲来步,步土地祠中,候人少者取之。适有两个胡妆的人,踯躅而过,众人一拥突出,只见在后一人拔刀相持,瞬息间十余筹汉子砍得精光,不曾走透一个。后有躲在屋中者知之,而传说耳。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也。
其走到北水门者,撞着清兵在城门口,又狠打一仗,杀死之人,月城湾里到吊桥边,尸堆高五六尺,而乡兵头目姚胖等俱死焉。相府钱牧斋,家半野塘绛云楼也,书生鹅气,不约而同,读书人见识,俱道牧斋降过清朝,身将拜相,家中必然无兵到的。孰知屠城之令既下,岂在乎一个降官家里。第三日人传说,惟有绛云楼上杀的人多,且大半是戴巾,平日做秀才,读书人面孔。盖到此际,以使乖而误者也。
第三十三回 冒风雨泥涂士女 遭屠戮血染街衢
急雨淋头,斜风劈面,听关南杀声一片。出城途路正泥泞,魂飞胆丧声声颤。甲第才人,深闺名媛,分不得老幼贵贱。天翻地覆各逃生,是亘古未经奇变。
《踏莎行》
清师问罪肆诛罚,南关一带惟战骨。黎庶数当穷,城门闭不通。遍地急搜索,逢人便斩馘,顷刻满城空,血流琴水红。
《菩萨蛮》
十三日上午天气晴明,下午阴云四合,黄昏起大风,至十四日辰时下雨,午时如注,直至一更方止。是日辰时城破,胡家营守门兵去后,百姓方得出城,其男女老幼得捱挤出城者,但见额伤血污,跣足蓬头,觅子寻爷,呼兄唤弟,哭哭啼啼,在大风雨中,不顾泥泞,星散乱走,真正做出《幽闺记》也。
其在城中走不出者,无问老少贵贱男女,一个个都做刀头之鬼,但凡街上、巷里、河内、井中与人家屋里,处处都是尸首,算来有五六千人。其间被掳而得生还者,百不得一耳。至于躲过大难身不受伤而安全无恙者,千不得一耳。大兵去后,严子张差人在西门外山脚下掘几处千人坑,将死尸葬埋之,盖自唐宋至今,有常熟县治以来,未尝经此大杀戮也。噫,惨矣哉!
第三十四回 秦君台阖门死难 夏德琏三代生全
秦氏君台本善良,读书守正行弥方。
妻因夫死殉奇节,子为亲亡立大纲。
非独一时芬齿颊,还从奕世辨冠裳。
满门遭戮无遗种,闻说行人为惨伤。
人生万事总由天,生死从来是夙缘。
试看满城遭劫难,夏翁三代独安全。
城中屠戮之际,生生死死,一人闻见,焉能尽述。但就亲自目击者数事,如秦君台大河秦氏父子,俱处馆业儒,平日读书见忠义事,必为愤腕激烈,吐气扬眉,盖天性正直士也。住太平巷西甜瓜井头。城破,僮仆拉之去,辞曰:“我家忠孝为本,即有不幸,且喜骨肉多在一处,断不可使内眷出乖露丑。”不肯出城。父子三人见举国狂奔,反笑为痴。其意以为我儒生也,闭户读书,不与外事,兵丁岂来搅扰。
其日,父子祖孙一门遭戮,盖其次子本在乡间,十三日人皆出城,他反挨进西门,凑着杀戮之数,莫知其详。只有大媳魏氏,见鲁侄女也被掳,至淮安见鲁之友为赎归,方知彼时父子皆衣冠齐整,安坐在家。第一次兵进门,先擒其幼子去;第二次兵进门,不惟罄其所有,抑且搜括妇女,辱殴君台,君台即扬声大骂,被杀于庭前草中。长子见父死,哭骂不已,被杀于厅上。
夫人知君台父子之死,抱两孙痛哭于楼上,以死自誓,被兵纵火烧楼,皆为煨烬。十六日早晨,叔嫂二人相遇于南门外船上,嫂为述其备细,幼子亦放声大哭,投水而死,盖其一门死难,皆得其正。然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何不达机变,弗听出城之语,遂致不留遗种哉。噫,惨矣!
夏德琏讳士瑚,邑庠生也。长子子仪,长孙公懋,俱业儒。父子祖孙兄弟一家男女十六口,住书院巷后。因子仪七月初旬染恙迁延,不及出城,城破后,遥闻寺前杀声震地,德琏命谨闭其门。子仪以为须开门,庶不触其怒,相持不决。俄闻外有踢门声,子仪往开门,门启,惟户上见有泥脚印一个,并无一人。自十四至十五两日,竟无人进来搅扰,但闻邻家杀人掳掠之声。
据云,自十四日已过,至夜寂然。公懋倡议曰:“若待天明,此地必不免矣。”
因此一家人以梯过墙,躲在右邻已经杀掠人家。十五日早晨,果有兵从左邻破壁而入,家资一光,且喜无人遇见。待到夜里复潜回家,直至十六日出头,一家老幼十六口无恙,不解何故。两月后近邻有一僧归,方知其详。
此时,有四五个兵丁正在夏家打门,瞥见此僧背包而走,群往擒之。跑过半条街转弯,竟忘重转身到夏家去;门又半开,上有一脚印,后来过者只道已经搜过,有人打过粮的,所以再无人进此门。此僧后得放归,见德琏家一门生全,因而致贺,岂非大数。后亲友询之,其孙公懋曰:“先祖一生敬佛,持准提咒,晚年事佛尤笃,为人正直忠厚,一毫不苟,所以一门具庆,实得之作善之报。”云。
第三十五回 绑旗竿陈汝扬惨死 抬板门周秋卿得生
赋性贪饕陈汝扬,天教大命劫中戕。
喉中作响留余气,跪绑旗竿惨异常。
血污刀痕与鬼邻,板门抬救仅留身。
从来大难得不死,可卜滔滔后禄臻。
陈汝扬,大司空益吾徒弟也。住北旱门内,生而白皙,美须髯,容貌魁梧,然性贪饕,往往仗势诈人,作事不正。先是七月初旬,夜梦被城隍大神拿去,责三十板,觉时腿即有痛意。汝扬特备三牲,亲到庙中祈祷,因患腿瘫迁脱,尚未出城。城破,家僮奔报,不能行走,夫妻惟对泣而已。被兵丁绑在陆贻吉家旗竿上杀死,其妻则枪戮死于家中床下。第三日兵去后,里人见之,以刀断其缚,而喉中尚有余气作声,惨死之状观者不忍正视焉。大数已尽,实有神明先为之兆者也。
周秋卿,自幼随父仲禹久宦广东、福建间,以读书人兼习弓马知兵法者。
初从父兄往援江阴,败归复作乡兵长。城破,潜躲家中为大兵所获。初见其弱不胜衣,语言便利,不即加害,后搜出弓矢刀仗,遂砍两刀,秋卿佯死,血流被面,口中燥渴,即饮己之血。后来之人见者,疑其已死,往往亦竟去,乃勉强匍匐至饭锅边,啖冷饭充饥,然后以被蒙头,悄悄卧于床后三日。伊兄明甫进城,用板门抬归,医疗得生。今闻其在广,官任广东雷州府同知,然亦未确,盖有大难不死也。
第三十六回 吴云甫半载方回籍 翁浣思万里得还乡
时移物换,触目愁肠断。天涯被掳多羁绊,途次孤身逃窜。虽然绝处逢生,路遥归梦难成。暗里得人指点,附舟方达虞城。
《清平乐》
塞外胡尘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重门闭。孤零一身家万里,螟蛉暂做归无计,待得打围方整辔。喜不寐,出笼好鸟添双翅。
《渔家傲》
大抵人生遇此乱难,死于锋镝,不必言矣。即有命得生存者,身被囚掳,拘系到别处去为奴婢、受鞭笞,生为异域羁囚,死作他乡冤鬼,终不得个出头日子;求其仍返故乡,亲朋欢聚,成家立业,逍遥快活者,岂可多得。
吴云甫向住城中,以针工为业。据云,十五日雨后五更时,走到街上,被屋上巡逻兵拿住。天明解到一小小将官处候审发落,男女俱绑缚者甚多。
其精壮男子总之个个斩首,所留者有姿色女人、童子及有手艺之人。云甫以裁缝得免一死,被清兵带往南京,日夕与之成衣,至九月下旬,又要调往江西。云甫想道:“此去路程愈远,料还乡无日矣。”遂萌逃走之心。行至中途,乘间赴水走入芦苇丛中得脱。觇兵大队去远,方敢走入村中,村中人怜其苦情,收留在彼,成衣度活。不上一月,又被彼处知县将朱单唤进衙门,一连又住两月。其时衙内上下俱已情熟,云甫因告以家乡杳远,欲归不得之故。就有人教之说不妨,这里大爷总属土都堂管压,新正在迩,少不得要往苏州府去拜年,你随官船上去,极是便的。云甫依其言,真个灯节中就到了常熟。此时云甫已无家可归,娘子跟岳父胡景云避乱居谢家桥。景云料女婿必定已死,几番劝女儿改节,娘子不从,痛哭之声,闻者为之酸鼻。至是相失半载,夫妻再合,吃了千辛万苦之后,真正喜从天降耳。
又有翁浣思,路程去得更远。他是已故乡绅翁太常之孙,父本厚,遇乱军身被七创而死。浣思时年十六七岁,聪明乖巧,兵人爱之,认为继子。那兵人是真满洲,所以直带到满州地方,也不曾吃亏受累,一住三四年。浣思口里不说,心里只想还乡。一日,俟其继父随众出猎,脱身望南逃走。关津渡口几番险被盘诘捉住,沿途求乞,学了伍子胥而归。到得家中,叔孝廉翁子安尚在,其师陆企抑即延之课子,劝其温习故业。今依旧身列儒林,此亦难得者也。
第三十七回 各乡镇义兵啸聚 七星桥时敏伏辜
劲旅长驱已破城,村坊反各聚乡兵。
逃名义勇当时贱,隶籍营丁此日荣。
赤体想从坚甲较,竹枪妄与利刀迎。
黎元不识干戈害,到处纷纷起战争。
逞势贪财本是痴,临戎儿戏失军资。
七星桥下头悬日,使尽机谋悔已迟。
此时城中虽破,各乡镇不约而同,俱团结乡兵起来。其间有不肯出门做乡兵者,众人即扬言要烧其房屋,抢其家赀,不容他住在家里。常熟县界,东至支塘塘墅,西至顾山杨尖,南至相城宛山,北至沿海一带,俱是竹枪、木棍、白布裹头,要与清朝厮杀,真螳臂挡车也。乡兵既盛,勿论说识与不识,说着严子张,到处人心悦服;说着胡龙光、时子求,莫不切齿唾骂。
时子求泊舟塘墅,岸上的人三三两两,都是骂他,口中要杀他的。子求心上不安,想一时无处躲闪,只得到七星桥投子晋,求其护庇。那知数已当尽,乡兵四面大集,连毛子晋也吓做一团,做不得主救他。众人将时子求枭首七星桥上号令,正其弃营失机败,乃公事之罪也。
第三十八回 归氏堡李教头焚身 谢家桥刘大痴殒命
不事鲁儒文,惟夸武逸群。弯弓学明月,射雁落黄云。
直气贤愚赏,雄风远近闻。祸机伏杯酒,兵变忽遭焚。
刀笔由来会杀人,刘生结怨旧乡邻。
今宵欲释从前憾,自蹈危机速丧身。
疑事从来须三思,吉凶相去在毫厘。
仇家猝遇同儿戏,莫怪人称刘大痴。
李教头讳显光,号小泉,河南归德府商丘人也。以棍棒、枪刀、拳势教师,行于里中几三十年矣。城中本地拳棒教师鲜敢轻与放对者,抑且生长北方,弓马便捷,所以邑中缙绅,如孙光甫、归霁乔辈进京、出京,山东路上必定请他防送。向住归家城,在归氏门下走动。为人素刚直,下人若有不法事,在主人前每不肯为之隐讳,或啖之以利则愈怒,以故与归氏奴辈不睦。
二月间,因搬住谢家桥,七月十三日归氏起兵,霁乔为首,将名帖请小泉饮结福酒。来僮道主人之意,苦苦邀去,孰料奴辈遂乘机灌醉,即以乱枪杀之,焚其尸于北门外。霁乔为人素懦弱,平日所为半是家奴搀越,况值此大乱纷纷之际,竟缩首掩耳不敢问。当用武之际,而先自戕捍敌者,良可叹也。
刘大痴名裔汉,字还赤。明于刀笔。平日使酒自负,故人起绰号为“大痴”,向居福山之虹桥,避仇迁居谢家桥。十五日夜,福山何羽君、陈震之二人统领营兵,与镇上乡兵往县打仗。黄昏月下,扎于谢家桥双忠庙取齐。
刘还赤,陈震之甥也。还赤以领兵者是母舅,即有旧邻仇家钱六辈,料然无事,且平日与钱氏尚未破面。想还赤之意中,或要候钱六到谢家桥,乘其机会大家修好,所以殷勤去问他吃烟,邀他到家吃酒。孰知钱六反着了疑,心中道:“今夜不是他就是我。”在陶林泉店中黑影里拔刀就砍,坐中人还道是两人厮打,前来解劝,王梅生臂着一刀,右手几乎砍断。陶达甫见还赤已死,且前后左右俱是福山朋友,吓得魂不附体,众人一哄走散。谢家桥人人不服,登时鸣起锣来,要与还赤报仇。此时凶身钱六,一道烟走了。何羽君、陈震之着心腹友曹元吉招安,隔桥叫曰:“休放箭,陈、何二爷有话传说。”
因徐曰:“杀人者钱六,今夜虽逃,明日自然拿来正法。陈爷说:外甥被杀,难道反饶过了凶身不成!但彼是私仇,目前是公事,勿以私害公,何如?”
因此闻者渐渐气平,放福山兵上县。可怜刘还赤面中两刀,耳鼻俱断,左手亦被砍落,血流满地。第二日,伊弟仲明始出敛焉。
第三十九回 何羽君率众围常熟 佟固山满载返平江
清师得胜聚琴川,海上云翔不敢前。
奋臂一呼人响应,羽君率众独当先。
剃头激变启兵戎,常熟黎民运气穷。
才遇胡营施虐焰,复遭骑敌布腥风。
排门搜索金珠尽,遍地诛杀子女空。
奏凯扬帆舟满载,固山此日树军功。
何羽君,福山人,刘操江麾下守备,加衔游击将军。至是众推为帅,羽君约各乡镇义兵,十六日五更齐集城下,各要严饬队伍,不许混乱参差,听调打仗。及到县,清兵是朝已开船去矣,只留残破空城,尸骸满地,兵众无处就食,乃谋暂归福山,徐图战守。清兵破常熟,传闻大帅佟固山也。既已屠城,十四、十五两日间,尽收拾金帛、子女搬运出南门,装载停妥,于十六日早起,鸣角收军,举棹扬帆,齐唱凯歌,向苏州去矣。
第四十回 灭时营误戮乡兵长 退雄兵巧射吃烟胡
戈戟如林起义兵,同声异口灭时营。
只因对答音差误,殃及庄窠陶巨卿。
威容凛凛奋前驱,力号千斤身姓朱。
矢无虚发雄兵退,方信虞城有丈夫。
时子求死后,凡系曾投时家营者,即指为诈人之徒,乡兵无不切齿,拿住时轻则吊打,重则戮死。有庄窠地方陶巨卿,整顿快船,统率乡兵,合瞿舍钱氏钱冲霄等到小东门外时,乡兵禀何羽君之约,一时大集,枪刀密布,扎住脚,时后到者必盘诘是那里来的。巨卿船上人信口漫应曰:“我们是自家营里。”自字与时字本县土音相似,众人以为时家营也,攒槊刺之,后船钱冲霄等急忙招架分辩,惟见矢石乱下,着伤者、赴水者嚷做一堆,而巨卿已先死于乱枪下矣。
通河桥乡兵是朱南泉统领,十六日早晨闻清师将去,南泉率众蹑之至桥西社坛相近,悄无人声。忽见人家沿街楼底下有一胡装兵,正在吃烟,南泉一矢射之,恰中其腹,其人负痛大叫一声,即听得楼上一片着甲声响,一人被甲者先跳下来,举刀乱砍;这边乡兵的枪早折了十余根。南泉见其势勇,再复一箭,其人中箭倒退,南泉因率众人亦退十余丈之地扎脚。只见楼上约有四十多兵,都披铁甲持兵器,正欲打仗。
适闻西首南塘岸上吹角与海螺,收兵之声甚紧,两边怒目而视,徐徐结阵而退。是役也,乡兵俱是竹枪、木棍,又无甲铠护体,岂能一无损伤。亏杀朱南泉这两箭,所以清兵亦不敢轻易近前。朱南泉即朱千斤,住通河桥,状貌魁梧,武艺出众,有名通邑者也。
第四十一回 残骨肉车焚瞎眼弟 枭首级绳络光头僧
结仇连祸怒方嗔,兄弟从来一脉亲。
乘乱碎尸如不共,怡怡友爱是何人。
做了光头行不光,头光反去隶戎行。
今朝弄得光光乍,浑似西瓜滚道旁。
先是闰六月初八日,福山塘上有蒋氏兄弟三人,长伯鼎、三叔鸣、四季明,同胞兄弟,竟作切齿不共之仇。此时正是剃头令下,人心不服,上无县主。叔鸣欲倾乃兄若弟,暗约地方无赖,于是日借友人家设酌,结福为盟。
伯鼎访的确了,伏羽党于路旁丛豆中,觇叔鸣出门,先捉住狠打一场,刺瞎其双眼,叔鸣调治二十余日,眼虽瞎而不死,乃计投时家营,将来报冤。伯鼎忧之,乘七月十四日城破,杀人如草菅,总不算账之际,阴约族党,于十五夜三更破门而入,从柴底下搜出其党徐若之,预备松香黄豆破车一部,活烧杀于基后,扫骨水中灭迹焉。
光头僧,谢家桥双忠庙旁庵中僧也。于春间投此庵居住,系北方人口声。
十五夜因何羽君在双忠庙扎营,和尚遂央褚德卿引进,愿投部下。据云,向系兵人出身,所以皮盔、皮甲、器械尚在。羽君见其武艺好,口中许诺,是夜茫茫然,未编入队伍,此僧即戎装随众乡兵进城来。原来此僧是闯过营头、抢过人家的老手。一入城,竟撇了众人,自去搜抢东西,缠在腰里;又抢些冷酒,吃得烂醉,走到王家桥,独自一人在途中乱闯。适遇福山兵问之,和尚漫应曰:“我是何家营里。”是时,人所憾者胡来贡,胡与何声音相似,况且未编入队伍,福山兵并无人认得,遂拦住盘诘,和尚醉中性起,拈枪就刺,众人发声喊,一齐上前,和尚拔刀乱砍,早折了三四根枪,终以人多拿住。剥去皮盔,却是一个光头。众人就疑他是清兵奸细,和尚该死,因说李家桥堍下庵僧是我道友,众人遂押至庵前,询之庵僧。庵僧骇不敢认,众人就把和尚砍下头来,用草绳做一绳络,好似西瓜一般,提到谢家桥经过。在酒家吃酒,放在道旁,沈叔鸣见之,大叫曰:“这是庙南庵中和尚,为何杀之?”其人落荒,取之就走,口里说:“是鞑子头。”原来其人直到何羽君处请功,羽君见而怜之,因命将头与尸做一处,修书与里中陶慕溪,具言军中误杀之故,求其助棺木一具葬焉。
第四十二回 严子张调兵收凌四 黄思竹定计剪张三
飞熊胆大敢当先,独霸村坊局量偏。
收服投诚拜麾下,同心协力守琴川。
常熟僵尸流血,九乡虎踞枭张。张三暗欲劫军粮,思竹机谋相向。为首一刀两段,教师推堕桥梁。伏兵四起动刀枪,顷刻满船了帐。
《西江月》
是时乡兵既起,上无王法,遂挟仇报怨,以强欺弱,互相屠戮。有凌四者,号飞熊,初与胡龙光为党,与严子张作仇。子张恨之。至是飞熊在练塘地方团聚乡兵,为首独霸,子张率兵攻之,以钱效初等为军锋。飞熊领兵出战,子张相度机宜,谳兵首尾夹攻,飞熊大败,穷促请降。子张爱其胆略,收为部下。
黄思竹,大义桥富翁,二子茂之、瑞之,俱在学院衙门做承差。张三,小市桥人也。两家都团结乡兵,互相忌刻。张三想黄思竹家富,谋以借粮为名,出其不意捉住思竹父子,绑起要杀,自然有银子到手。
孰知机关漏泄,黄思竹已知其来之日期甚确,预将乡兵埋伏停当,把人家门闼都关,像佯为不觉的。那张三驾大快船两三只,约有四五十人,行到大义桥下,见寂无人声,即同拳棒教师先跳上岸,分付司务守住大桥,自己竟到黄家问道:“思竹在家么?”走到门首。原来思竹、张三虽住居附近,面孔从来未相识认,思竹上前回道:“问他怎的,你姓什么?”两人各怀要捉之心,说时迟,那时快,两只手已大家挽住,右手各去腰间拔刀,张三刀鞘紧涩,急拔不出,早被思竹连肩带项先砍一刀,张三临死喊曰:“求全尸罢。”思竹那里管,再复一刀,张三已跌倒在地。
思竹有母舅,年纪虽老,乡间人还有膂力,手脚便利,身穿短白布衫,足蹑草履,却从桥东走过桥来。那司务眼只见看着张三,不提防这老儿动手,被他一推,倒撞下水去。及船上人要登岸时,四面伏兵齐起,门闼里与对河东西两岸俱是乡兵,围拢乱杀,又杀死十余人,余皆弃船赴水逃命而去。此事若非思竹先知,预定计策,几被张三暗算去了。所以机关必贵密也。
第四十三回 肆抢掠周伯襄忍气 报冤仇苏君望吃亏
揭竿斩木动刀兵,守分存仁祸及门。
魍魉昼行无忌惮,伯襄濡首莫伸冤。
乡兵扰乱天昏黑,吮血磨牙争尚力。纤芥微仇称大冤,睚眦小念动诛殛。弱之肉,强之食,苏君狭路遭威逼。只求死里得重生,遑问理之曲与直。
《鹧鸪天》
周伯襄,水西当公正地主,忠厚老成。因本境宁静,尚未聚集乡兵。地邻曹翠峰。周氏图民与伯襄有小隙,渠有亲戚在谢家桥,知其无武备,纠合桥头无赖徐梅、蒋大、曹梅溪兄弟等五十余人,白昼罗头鸣锣呐号,执刃围基,抄抢一空。
伯襄后知为谢家桥乡兵翠峰之所勾引,持名帖亲到谢家桥告诉亲友,要追所失家财什物。翠峰情知理亏,央陶慕溪、王瑞廷等设酒陪礼,说以利害祸福譬喻,百般劝解之。伯襄见如此无法无天世界,叹口气而归,真正小人得志之时也。
苏君望父子、叔侄,俱作二十四都,分管皂隶。与图中一人日前因当堂行杖有睚眦之忿,至是君望避乱居乡,住新庄庵之南。其人纠党八十余人,罗头持械鸣锣呐喊围基,捉来吊打。赖里中长者陶慕溪等群往劝解,君望出银二十四两买命,始得脱网逃生。后其人下海为曹大厅兵所杀,吃亏反重于君望焉。已上皆聚结乡兵之祸也。
第四十四回 洪知县练塘村被困 顾秀才北水门耀兵
赴任匆匆到练塘,乡兵扰乱势猖狂。#p#分页标题#e#
舟行水国迷乡导,发式金钱难掩藏。
雷动干戈四望起,云从隶卒一时忙。
解纷不遇老成谏,险把仁慈父母伤。
城郭新经残破,街坊绝少人烟。龙光闹乱扰琴川,又遇书生愚见。失火池鱼殃及,亡猿林木祸延。耀兵张示六门传,徒教黎民胆颤。
《西江月》
洪知县讳一纬,清朝开国常熟县第一个知县也。是时乡兵大乱,城中又是空的,不敢竟来上任。练塘村离南门外三四十里,洪知县先到此驻扎,打探消息,孰知正落在凌飞熊手里。飞熊是心粗胆大、无天无地之辈,统领乡兵团团围住,鸣锣举炮,杀将拢来。洪知县吓得魂不附体,手下人皆是剃发的,都乱窜起来,跑的跑,躲的躲。
凌四拿住知县,细细唾骂,又要打,又要杀,正在危急,亏得乡绅赵景之在彼避乱居住,忙遣人分解曰:“知县是父母官,若弄杀了,必然又惹出大祸来,断断不可。”因此洪知县得以单舸返棹。仍投土都堂处请兵去了。
顾秀才,已故乡绅顾郎仲之孙,讳铠,号生辰。原是学中廪生,投义阳王部下。八月十二日,同曹以增洞庭,周参将统兵三四百人,由福山往县北水门扬旗呐喊。坐瞿家园上,张示六门,要想守住常熟,与清朝打仗拒敌,派民兵上城守护。百姓眼见得前番胡龙光如此奋扬威武,究竟清兵临城,不出一兵,不折一矢,望风逃遁,反为严闭各门不许放出之故,连累男女杀死,弄得家破人亡,那个肯再来上前帮助?顾生辰见人心惶惶,又闻知得洪知县到练塘光景,料然不日又有大兵来到,所以连夜乘月色原退到福山,下海而去。
第四十五回 烧县堂公安取火药 投吴郡伯韬领号旗
公安起义练乡兵,谋聚军资助请缨。
火药延烧因失足,巍巍大厦一朝倾。
丧师愤激竟漂洋,万里从戎死战场。
威震闽南名不朽,身膏野草骨犹香。
村镇乡兵各逞凶,互相仇杀乱如蜂。
伯韬奸计投吴郡,暗自归清先顺从。
赵公安,庠士赵君平之子。从幼习弓马,学兵法,多膂力者。考过武场,家资颇殷实,住猪虎墩地方。至是统领乡兵,竟到县中库里取火药,自己军中应用。谁知手下众兵扛一甏火药,刚刚走到大堂上,失脚一跤跌倒,恰好击出火来,把县堂烧坏。公安随即下海投义阳王,并妻孥及部下愿从者,飘然而去,田园屋产俱被籍没,祸因其烧毁县堂也。后闻其仕明,官至总兵,在闽中殉难焉。
朱伯韬向居苏州,附居常熟,为人刁险,工于刀笔者也。避兵搬住大义桥,蚕食一方。因合计杀了张三,日夜防小市桥乡兵来报仇,伯韬遂心生一计,竟同里中为首者潜往苏州投顺,具言县中乡兵虚实,若大兵到临,愿为内应。土都堂即差降弁萧世忠领兵到县,暗给伯韬号旗,嘱其密为乡导。而常熟再遭屠戮,实朱伯韬召之也。后伯韬为乡兵长戴次山所擒,次山潜凰里大族也。为人忠直勇敢,因不愿剃发,随义阳王入海。
第四十六回 献密计三路下琴川 恃枭勇百人坐察院
乡兵扰乱多凶暴,仇杀纷纷莫诉告。胡马云屯不敢侵,伯韬暗作乡导。投姑苏,给旗号,指日烟尘堪迅扫。更兼借箸向前筹,军马密教三路到。
《鹧鸪天》
客将挥扬气励云,自夸骁勇冠三军。
百人不满屯察院,何异驱羊入虎群。
朱伯韬随献计与萧参将,大意云:九乡四镇乡兵无非各保村落,互相仇杀,不足为虑;只有严子张一军在南门外三里桥出没,福山营兵与县城悬隔四十里,鞭虽长不能及马腹,若用三路人马克期攻其无备,县中是一空城,自然唾手下矣。萧参将因诈传令,差夏都司统满洲兵六百人,从太仓旱路而向西入,徐元直领水军从西湖南而入,萧参将自统大军从州塘大道水陆进发,订于十五日发兵,十七日到县。朱伯韬信以为实,得意先归,其实土都堂已檄四府提督汪统劲兵二千员,钱参将副之,萧参将不过领四五百人,别作一小营为乡导耳。
夏都司、徐元直俱世忠部下领兵官也,共有三千多兵,竟从大道,亦不分三路,直捣常熟焉。义阳王军中有一将官,原是徽州府人,姓毕名九龙号挥扬,崇祯朝征流贼的援剿总兵。他自恃骁勇,枪尖到处无人可敌,所部不过百余人,誓要与清兵打仗。十七日午牌进城,竟坐大察院虚张声势,其实毕九龙不晓得,是夜清朝大兵真正又将到也,伯韬以为得意,但不满二年,遭戴氏之祸,天道报应。
第四十七回 严子张兵交华荡 毕九龙师溃山北
清师夜驱兵,波光映月明。舟来如蚁集,炮发似雷轰。
后队军方合,前营阵已倾。力微终莫敌,星散各逃生。
五更敌到势如山,水陆交攻已入关。
众寡难支无固志,北门突走得生还。
是夜,严子张驻扎连墩浜,及莫门塘等处,出哨夜巡,正轮着凌飞熊。
二更时候,飞熊领命统所部五六十人上船而去。子张寻思,凌四是心粗胆大之人,恐怕去搅扰地方,生出事来,分付众人守营,自己领百余人,随后巡缉。相去不上二三里之程,前军凌飞熊方下华荡。只见月下隐隐有船自南而来,急忙喝问,竟不来睬。看看较近,约有六七只小船,搜的箭响,早把凌家船上水手射落水中。飞熊见势头不好,急开炮时,打翻了一只敌船,那船竟不肯退,箭如雨点,再开第二铳时,敌船已无数拥来。又开第三炮,已慌了手脚,连自己的船也翻了,遂弃船下水,各自挣命而逃。严子张在后听得前船炮发,急催人赶上,只见敌船没涯岸涌上前来,也放了三个大炮,打翻了几只敌船,须臾,短兵相接,箭如急雨。子张手下一人甚勇,身披重铠,捷若腾猿,竟跳上敌船,所向无敌,连杀完了三四只船上人。回头见子张之众伤的伤,死的死,落水的落水,连子张也跳下大水中。其人一眼觑定子张,也跳下水,从乱军中捞救起来,负在背上,登西岸,飞也似走脱了。闻是时落水者甚多,子张身穿铁甲,直堕深渊,下边似有物托起之者。仰面见天上一星,因此勇士得以捞住救脱,亦是大难不死,吉人天相也。
此时,清师前锋是四府汪提督所统,随后萧参将、钱参将、徐元直、夏都司,及知县洪一纬、监军巡捕陈日升,共有三千多人。既破华荡之兵,一路并无拦阻,悄悄直到南门,已是五更天气。见城上守护无人,仍从前月破城时缺坏处爬进城来,开了南门,放大军一拥而入。毕挥扬在察院中,听得六个大炮响,料道有大兵到,领兵扎在凌驾山,乘高眺望,清兵一支从小东门,一支从西门,作两翼,大军竟冲到县前。毕家兵见了,落荒退出北旱门时,背后清兵急赶。挥扬且战且走,从山僻小路而去。清兵恐有埋伏,亦不追赶,收军入城,为据守之计矣。
第四十八回 批黄旗洪父母止杀 给告示陈监军安民
县尹初莅职,烽烟犹未熄。绎骚动乡城,民命多戕贼。
何以得保全,批旗止杀力。渴时易为饮,饥后易为食。
略展提携手,黎元咸戴德。
为因留发启兵戎,荼毒生灵民困穷。
县佐监军施善政,大寒之后遇春风。
孰知清朝新令,凡系剃发者一概不杀,城内城外此时并无一人剃头,所以兵丁肆行杀掠止据。陈敏侯住大东门外木行头,同居有钱明之,训蒙为业者也。十八朝晨方出门,要往大东门卖布,忽见城上有人头是红的,转身叫敏侯曰:“不好了,为何城上都是红头人?”敏侯应曰:“想是昨晚到坐察院的海上毕家兵。”言未绝,早有箭射下来,仔细看时,都是红缨帽清兵。
二人急忙挈妻孥走时,桥梁俱已折断,把截得水泄不通,南北两头渐渐围将拢来。二人无计可施,才把妻子藏过,刚出后门,身子一齐被大兵拿住,把刀背乱打,绑到小东门外陈磐家大楼下,细细拷炙夹打两人,打得体无完肤。
过了一夜,第二日钱明之已被杀死,敏侯亦拖倒要杀,凡七八次,还亏口里放松道:“身边没有银子,我那邻家却是富的,定然有处搜取银子,愿领都都爷去。”敏侯之意,不过骗得身子到家死了,庶几尸首还有寻处,因此冒雨原牵押到木行头来也。是数不该死,恰到雁港桥,正遇无数兵丁船只,俱要进华圩里打粮。原来华圩是近城水区,百姓避兵的多藏于彼芦苇之内,因此就带敏侯上船。一进华圩,大雨中但闻人声鼎沸如雷,这班兵丁抢得热闹,敏侯得以乘间逃走,到五渠村兄弟处去剃头,然后才敢回家。
洪知县思进衙门,因县堂烧坏,就坐在小东门内广济桥下、已故乡绅陆羽明旧宅中。他大张告示,要百姓剃头发,且教把黄布一幅做小旗,上写顺民某人,随用正堂印信朱批为照,可以各门出入,并无拦阻;又教百姓领家小进城安插,而城中渐有生意矣。
陈日升,辽东人,才谞敏捷,土都堂就着他监军,故有监军巡捕之衔。
坐在南门里大街上顾伯谦旧宅中,正虑缮写乏人,陈敏侯是捕衙书手,困被打伤,扶仗投见,陈县丞大喜。敏侯因禀劝他各区图发刊刻告示,以代黄旗之所不及。凡百姓们领得监军巡捕陈告示一幅,贴在门上,兵丁就不敢擅入,可以保全一家,因此城内、城外及各村镇乡民获全者多,而民心渐渐归服矣。
第四十九回 援常熟舟师布海 破江阴火炮连天
百万雄兵纸上夸,声张虚势眼前花。
可怜一片东洋海,权作王侯将相家。
江阴自古澄江地,吴有延陵,楚有春申,江左风流不乏人。忠臣义士同死守,火炮如云,百里声闻,玉石无分血洒尘。
《丑奴儿令》
是时,海上大军从崇明直到杨舍,北至狼山二百余里,舟师布满,说是义阳王、李太傅、田军门、荆监军、胡来贡、顾容等,各拥战船,摇旗擂鼓,呐喊放炮,大张告示,声言集雄兵二十万,指日登陆打仗,救援常熟、福山、江阴等处,不许百姓剃发。百姓凡住常熟以北沿江一带者,欲不剃头,恐怕清兵杀掠;剃了头时,又怕明兵登岸,性命不保,真是事出两难,有倒悬之急,汤火之危耳。
江阴自闰六月起义兵,在曹乡宦家杀了知县,百姓共推严典史为主。此时邻县惟无锡,清兵一到就降,不动刀兵,常熟则推严宦为主,聚乡兵抗拒,故一时俚谚曰:无锡人一炷香,江阴人一把枪,常熟人严子张。言惟江阴人倔强也。豫王晓得,即差降将花马刘统军征剿。岂知江阴城最坚固,义兵勇敢异常,一连相持六十余天,杀死清兵无数,添兵几次也尽行杀完。人言若处处像江阴,大清兵岂能越江南一步!
豫王大怒,特调贝勒王统大兵,又将江船装载火药、铳炮无数,期在必克。一到,即将刘帅捆责,分兵先抄断各处村镇救兵,然后把城池围得铁桶,四面俱布置大炮,于廿一日子时攻城,城上亦将铳箭打下,自子时至辰时,百里内外惟闻炮声如万雷俱发,两边人马死伤无数。辰牌已后,城内火药及长兵已竭,城上人立脚不住,凭外边火炮打到,午后城垣俱已倾塌,四面鼓噪,一涌上城,百姓犹思巷战,俱埋伏在儒学里,察院里,及人家大宅中,跻住厮杀,终无降意。直至日晡,严典史已殁,领兵头目及乡兵不留一个,方收营住手。共计前后杀死清兵五六万,乡兵死者亦不下十余万,城中凡系街巷井厕中,尸骸俱满,诚唐世之雎阳再见也。
第五十回 脱险厄季生出火宅 显果报姜六入空门
江阴城陷戮人民,塞巷填街血染尘。
暗里挥戈图壮士,闹中跃马出重闉。
临危制变如反掌,料敌藏机若有神。
草泽英雄非谬语,季生真是胆包身。
半世弓刀混客尘,方知孽债是前因。
云深采药期刘阮,谷口逃名谢子真。
火宅得离心自净,莲宗同契智常新。
万缘放下从兹去,不向人间误此身。
次日搜捕城中民居,斩草除根,老幼不留一个。闻有一秀才,姓季名星,字梦白,原是文武全才,兵败后只剩短枪一根,独自归家,大开重门,坐在书房里。
其家宅颇宽大,进门道屋方是厅,厅后是遮堂,大楼从厅廊下转弯,一个大圆雪洞里面,就是书房门。只见一步兵身跨利刃,走进门来,东张西望,道是无人空宅,信步走到书房门首。不防梦白却隐身在门边,持枪就刺,正中面门,倒地而死。梦白把死尸撺在隐处,取其利刃在手,续后有一甲士手牵两个少妇,乘马入门,见是空宅,意欲将二女行淫,二女口中叫苦不住,竟牵上厅。走进厅后塞门,方抬头细看楼上,梦白尾其后,悄地赶上一刀砍翻,遂剥下其人头盔、衣甲、号带,依样整齐穿起,教二女依旧口中叫苦,仍乘马走上大街,手牵二女,闯出东门。于大难之中而作此行迳脱身,非有陈平之智、姜维之胆,不能也。
又闻有一人兵败,走到城隍庙神座下躲避,夜闻似梦非梦,闻神言语,计点杀戮簿上姓名,次及其人。旁有鬼判禀称,此人该明日杀于姜六髻子之手,其人方为骇异。次日辰牌,适被一兵进来搜着,一把拖出要杀,其人大言曰:“且住手。我问你爷姓姜,排行第六么?”兵应声曰:“你为何却认得我?”其人告以夜间神明显灵预报之故,姜六即投刀叹曰:“我和你冤冤相报,几时方休。”因令其人脱衣一件,连砍三刀,作杀死之状,遂拉同拜神明立誓曰:“生生世世无相害也。”一力保救其人性命。即翻然向善,立志弃家,同遁迹为僧,后来坐化而去。
第五十一回 徐子春穿红被难 毕辉扬赤体脱身
锦衣玉带跃青骢,昔日靳王立战功。
无勇夸张徒殒命,子春端的为穿红。
南下扬旗举炮,北来挟矢张弓。谢家杀气正凌空,两将兵丁各统。辉扬出阵未整,震寰水陆齐攻。曳兵弃甲走如风,这个将军中用。
《西江月》
徐子春,即徐梅上墅桥徐孟遂之子。幼时生得清秀乖巧,及长却做了无赖之徒,赌钱吃酒,扎火囤、吃白食,与谢家桥蒋大、曹梅、王先玉等一班共有三四十人,投了毕家营,在义阳王处给了都司扎付,互相自称为某营某爷,在地方作祟。此时有高奉山,浑名高老大,原是沙民舵工出身。为他海道熟便,曾做过船上哨官,避乱依居于范巷。他有一件大红绸箭衣,倒也鲜明。子春一见,生心要他的,问他借来穿在身上,连日甚是冠冕。八月廿五日,清兵到谢家桥。先是廿四日黄昏,有陈家桥沈左泉子沈宁宇在县作掾,他听得消息,随潜报两塘亲友,所以傍塘居民俱各黑暗冒雨预先躲避。廿五日黎明,遥闻北水门外放炮三声,知为起营炮矣。
随有四府提督汪硬牌一扇,从四十五都传至二十四都,着地方火速遍谕,大意谓剃发者为顺民,顺者抚,逆者诛等语。又闻北谢家桥炮声,却是毕辉扬统兵到。辉扬意谓如此天雨,县中必无出兵之理,安然扎在大树下民居。
地方人算计,若是今日两军相遇,在此打仗,决然延烧,拆毁房屋,杀害许多无辜百姓,疾忙抄写牌面与辉扬看,且告以清兵即至,不可留停意。辉扬听了,忙唤起营,而清兵如疾风骤至,见辉扬之众北走,乘势追蹑。
徐子春不过是无智小人,他平日兵法武艺分毫不晓,见后边追赶得紧,他便使起小乖来,向东首小路,同陶达甫两人便跑。达甫是随身箭衣,且去了罗头白布,及手中兵器,所以走脱;后面追兵见一个穿大红的,料是个要紧人,分兵舍命追上,拿来杀了。孟遂一生惟有此子,竟作无祀鬼矣。此时辉扬走得力乏,先把盔甲罗头之具卸了,又走二三里地,连衣服都脱了,赤体拖枪而走,还亏路有木桥,但过桥时即忙拔断。清兵将船渡过水口时,辉扬又去了一段路,直赶到陈家桥北张泾口,方才拔断木桥,脱身而去。
第五十二回 三军众冒雨打粮 两塘民弃家逃命
火炮连天旗帜张,福山塘作战争场。只道驱兵去打仗,谁知回首就搜粮。鸡猪鸭,犬牛羊,贫富囊资扫一光。黎民冤枉无伸处,风雨潇潇哭断肠。
《鹧鸪天》
雨急风狂兵忽来,穷檐僻巷尽生灾。
天教杀运行应遍,数里干戈动似雷。
是时,两军相去不满一二箭之地,却好福山大营里听得人声如沸,料是打仗,忙发号炮。一个清兵听得,即时陆兵驻脚,水军转船,以打粮为名,登两岸杀掠。那百姓们只道清兵是为与福山营打仗而来,不提防他登陆深入大网兜,反从北首杀转南去,走得快活了性命,走得慢的,及在家妇女、家私什物,从陈家桥直至上墅桥南,两塘各深入三里地面,杀抢一空。毕辉扬走到福山,扬言曰:“趁他在彼打粮,船只身伴俱重,急出精兵击之。队伍一时难整,可以得志,九龙愿为前部。”奈诸营莫有应者。因此清兵直至黄昏,满载进城,旁人以辉扬为庶几知兵机者,惜其言不用耳。
谢家桥跨福山大塘,居于三十六里之中,又名十八里店。地方公正塘之东是曹氏,塘之西是陶氏,自十八日清朝大兵一到,两塘百姓并无人敢进城,海上兵又不时在地方搅扰,故此城里到桥头十八里之程,却像远了几百里的,消息不通。两公正深以为忧,因密教已经剃发的周明甫,悄地进城禀萧参将,备言两公正所以不能进城者,实因剃发一节,事出两难。萧参将道:“本府前日为海上人所逼,退屯谢家桥地方,公正甚是有情,今你既来具道情由,本府不日提兵到福山,所经谢家桥不动刀杀戮了。”所以此时大兵直过了谢家桥北,方动刀兵,至陈家桥杀人最多。凡沿塘树上、桥上人头都挂满的,谢家桥塘西姚泾口,只箭伤了一个李湖州。朱泾内顾秀甫家门首,杀了一个王老儿,其余拿住的并不曾伤命,实出萧震寰之力也。
止据。
朱泾内有丁承卿者,被一兵赶上,料不能脱身,跪地告饶,其兵人举刀就砍,反被承卿一把抱住,口中大叫饶命,后面三四个兵反来劝解,因此承卿得以获全。坊浜内观音堂里曹家基上,尚躲精壮者二十三人,商议剃了头,与兵丁打话,只望保全家私。谁想兵丁三四百人大雨中风卷围来,发也剃不及,一哄望瞿舍泾对东走脱,凡家中所有,任凭将船装载,搜索无遗。傍晚遥闻福山塘上吹海螺声,虽知其为收军,然犹疑其就在地方扎营,至日晡方寂,无人声焉。是夜,大兵虽去,次日海上兵亦不轻易来屯扎,里中剃发者居十之八九矣。
第五十三回 弃荣华挈家归故里 遭掳掠冒死赎亲儿
明甫遇偏奇,寓姑苏值乱离,抚台标下寻生计。一朝得时,金宝家私。荣华富贵如山势,事难知。避兵逃难,依旧是贫儿。
《黄莺儿》
男妇互搀扶,胆惊惶泥又涂,双双子女都遭捕。祸称剥肤,只剩微躯。太仓拚命寻头路,泪痕枯。多方揭债,赎得掌中珠。
《黄莺儿》
乱离之世,妻儿难以保全。前回所说,已经剃发周明甫,其父季雍,原是作掾的。父死后连遇官司,家道消乏,搬到苏州城里做小生意糊口。六月初一日,清兵进城,生意绝响,只得投兵吃粮。土都堂见他人物伶俐,收为亲兵,妻子也住在营里。土都堂亲许道:“若平定地方,你也少不得有官做。”
一个穷人骤然间吃也有,穿也有,便似升了天一般。闰六月十一之变,乡兵围城,抚台扎营北寺,又退屯府学察院,俱作灰烬。明甫想道:“一身不打紧,连累妻子都死怎处?”一时着急,所有资财俱弃置了,领了妻子,乘间道走出齐门,回常熟故里住。不上三五日,早有人报知福山把总芮观,差人链锁去吊打,赖地方亲友去保结他是难民,并非奸细,得以释放。后来到九月十六日土都堂按临福山,明甫哭禀求他复旧役,抚台此时正想恩招离叛,也不作威,徐对他道:“你擅离队伍,私自逃归,本该军法。如今你得活性命也尽够了,还要想任么?”竟不肯复收用。明甫因恋妻儿,弃着富贵,依旧是一穷人,然一家得以完全,也算将上不足,比下有余矣。
又有顾季甫住朱泾内,廿五日早晨,因雨阻,妻儿一家俱未出门,直待大兵四集,方才冒雨逃生。不上一里路,季甫夫妇落水,早被一队兵拿去。
因他身长力壮,认是海贼,解到营中。季甫辩称身是粮书,故此转送与洪知县审。幸得堂上人认得的多,得放回家,方知子四官、女观姐,通被汪家营捉去,门内杀死一邻家姓王的老儿尸首,家赀尽行掳去。季甫一生惟此子女两人,夫妻痛哭不已,直到九月下旬,访的汪提督营在太仓州驻扎,禀过洪知县,给了护身批,冒死一身闯到太仓州去。
一进城门,恰好遇着旧邻弘二。弘二者,崇祯辛未年冬,一脚踢死胡家庄上张龙,避仇躲在太仓者也。季甫告以子女被掳,前来寻觅之故,弘二应道:“不妨,我也现在此当兵,汪家营里我都认得,到我家歇了,明日陪你去寻如何?”季甫就依了他,一连在街坊各处走了两日,并无踪迹。到第三日午后,只见营船上一穿红孩子,仔细一看,正是顾四官。季甫站住,目不转睛,那四官亦已瞧见,只不敢做声,船上人觉晓,忙问道:“岸上是什么人,你看他?”四官才说道:“是我的爷。”那班人忙把四官抱进一个大宅子里去了。季甫就跟定,叫苦连天起来。原来这将官姓王,兄弟两个,俱在汪提督标下。廿五日掳得顾家姐弟,王大无子,见四官眉清目秀,年方一纪,要他做了儿子;王二无妻,见观姐十七岁,生得美丽整齐,就把来做了妻室。
此时哄动门首。王大就出来坐堂,两边刀斧弓箭手摆列得锵锵跻跻,吆喝起来,把季甫绑进,跪在庭中。季甫禀称身是常熟粮书,一生只有此男女二人,望老爷开恩放还。王大喝道:“你明明是海贼奸细,来此打探消息。”喝教砍了。季甫又禀:“现有洪知县批文,并非奸细。”王大大怒,喝道:“你把洪知县来压我么?”连声喝教砍了,季甫大哭不服。只见一顿乱棍,打将出来,王大亦退了堂。到第二日,季甫投了太仓卫旧相识徐海山,转央王将官现在房主进去说合,具道顾家拚命必要子女回去之故。王大随与王二商量,要兄弟止放还他女儿,王二不肯,要大哥单还他儿子,兄弟两个分颜起来。
外边房主又立等回报。原来北方人性直,亏这一拗,便道:“放便两个俱放,不放便两个俱不放,只是要足色纹银五十两。”季甫没奈何,只得央徐海山借加一债银五十两,使费停当,领了四官、观姐下船而归。乱离之世,父子不能相保如此。
第五十四回 周穿珠救途人得报 邹彦之善歌曲保身
作善从来降百祥,周君此日免凶殃。
片言解救贫儿急,数载怀恩永不忘。
一才一艺不亡身,曾见邹君事迹新。
歌舞吹弹非急务,将军已解眼前嗔。
《太上感应篇》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又云:“善有善报。”
大凡平人处世,难道就有银钱应人,就晓得他是个有出迹的,交结他不成。
但就语言举动间不刻薄,与人方便,或者后边还有应验处。至于吹弹歌舞之类,虽非正经,然一才一艺,或者也有用着处。
我今说小东门外,有一人姓周,排行第二,父子三人专以穿珠灯为业。
周二在崇祯末年,父兄俱死,只剩一身,住在迎春桥下,沿河朝北租一间房子栖身,苦不可言的。八月十八日,却被清兵拿住要银子,这老儿是老实夯货,凭这兵丁乱打,再三回道:“没有。”那兵丁扯他到大街上,只见都是杀死的人,就是一刀砍着肩膊。那老儿杀猪也似喊起,早惊动了一位救星。
见一个人在人丛里捱进来,忙喝道:“不要动手。”那人身上穿得齐整,像一个小小将官,仔细把周二一看:“你做甚么的?”周二应道:“小人是穿珠灯为活的穷人。”那人又对众兵说:“放了他。”周二就跪下称谢。那人扯住道:“不消我救你,你住在那里?”周二随领到家中。那人见周二半身是血,讨砍伤处看看道:“不妨,有药在此,与你敷定扎住。”差手下人与他剪去头发,又把酒食与他吃了,临去分付道:“老人家,你只是睡在家里,不要出门,门上我已有记号,无人来搅扰你了。”又赠米五六升,说:“我停一二天再来看你。”周二睡在床上想道:“一样营头里人,为何如此这样好?也是我前世结来的?真是再生父母。”停了两天,伤处痛渐渐减,可忽闻门上有人敲响,周二不敢应,那人口中道:“死了?”周二才敢应声。那人大喜道:“我说不妨。”依旧把药与他收拾停当,又赠斗米酒四五斤而去。
到廿四日又来,手中持钱一千文赠之,口中道:“我明日要到福山去打仗,你只睡在家里,自然没人上门的,停几日再来看你。”到廿七日,周二肩上已愈,此人又来赠衣包一个,都是粗布衣服,口中道:“你是穷人,赠你遮寒。”又送米三斗。周二满口念佛拜谢,那人笑道:“我如今别你要到太仓去了,你到我船头去看看。”周二跟到河边热闹之处,见是一只快船,船上早有三四个差不多都是将官打扮的,先在那里吃酒。那人将大碗劝酒,道:“我晓得你量洪。”一连五六大碗,周二谢道:“如今已醉,吃不得了。”
那人又道:“船稍里还剩下小半瓮煮酒,一发连瓮赠你老人家去罢。”因说道:“你认得我么?”周二满口谢道:“小人正要请问将爷高姓大名,回去设长生位,朝暮焚香顶祝,拜谢再生大恩。”那人笑道:“多感,不消。”
只不肯说出姓名。又道:“你真个不认得我?”周二道:“委实不认得,想不起。”那人对周二拱手笑道:“我如今也算报了你了。你记得崇祯十四年,在南濠街上铜器店里,曾与你会过的。”言罢,即开船作别而去。
周二如梦初觉,才晓得这将官是铜匠出身,南濠街铜器店是周二做熟的主顾。十四年是大荒年,周二偶到店中买珠灯上所用物件,只见此人身穿破衣,站在门首,凭店主人发话,只不开口。周二便问其缘故,此人才说道:“小的是南京人,向在此做工,就赊些货出去,担上做生意的。不期这两年遇此荒歉,生意甚苦,所以店帐不曾还得,适才朝奉遇见,把小的货物连担拿去了。这是小的自己不还的不是,只是这副担,小的一家要活命的,若朝奉今日取去,明日一家就都要饿死,求老伯伯说个方便。”言讫,声泪俱下。#p#分页标题#e#
周二听了,不觉恻然,即对店主苦口劝解,店主道:“他赖了店帐一去不来,连工也不到我家来做了。”铜匠接口道:“只为欠了宅上店帐,没面目来做生意。如今甘到朝奉这里做工退帐何如?”店主道:“就做也退不得这许多。”
周二劝道:“小弟有两不相亏的道理。将这担中货物,主人收起一半作过银子,剩一半还他去做生意活命,结欠之银教他写个约票,陆续做工退清何如?”主人道:“只有一件,没有保人到底不妥。”周二是热心肠的,便应声道:“小弟就做保人。”主人点头肯了。那铜匠感之不胜。周二随与他把铜器分开作价,代笔写个约票。店主大喜,留周二吃酒,就留那铜匠陪伴道:“你两个真是有缘千里,大家吃杯酒去。”此事已过了五六个年头,况且此人昔年衣衫褴缕,今日遍身锦绣,那里还想得起?周二片言解劝,与人方便,就亏这铜匠救了性命。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也。
谢家桥坊浜内,有邹彦之者,本福山人,自幼喜欢串戏,吹弹歌舞,写一笔梅花体字。其时家住曹家西书房园上,每年种菊,收拾些名花盆景,交夏进山,贩卖茶叶。客到清茶一啜,座中无非丝竹管弦,是一个极有趣的朋友。八月廿五日,遇大兵打粮,村中留得二十三人,在东首观音堂中避雨,商议剃头。彦之刚剃了,见兵丁从西首北首围将拢来,众人一哄,冒雨突围而走,彦之走不及,只得躲在坝东对河人家茅厕里。那茅厕是芦苇做的,壁外边先已瞧见,只见对河一个将官模样,身穿锦绣的,拈弓搭箭,喝道:“快走出来。”彦之只得应声道:“不要射,来了。”那官儿拿住彦之,就教他提着四五只鸡,又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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