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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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7-08-29 15:18
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 曹雪芹与《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红楼梦》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隐去的时代,其实就是他祖辈、父辈和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这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的鼎盛时期,然而
就起不了掩护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现实中选择了秦可卿这个因风月之事败露而死亡的人,作为这种“情”的象征,让她在宝玉梦中“幻”为“情身”,还让那个也叫“可卿”的仙姬与钗、黛的形象混为一体,最后与宝玉一起堕入“迷津”,暗示这是后来情节发展的影子,以自圆其“宿孽因情”之说。当然,作者思想是充满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虚幻境入口处写下了一副对联,一再警告读者要辨清“真”、“假”、“有”、“无”。试想,冯渊之死明明写出凶手是薛蟠,却偏又说“这正是梦幻情缘”、“前生冤孽”。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被迫自尽,明明写出首恶是王熙凤,却偏说他们都是“多情的”,又制造“情孽”假象。就连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纨、“戡破三春”遁入空门的惜春、“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于心上”的史湘云,作者也统统让她们在挂着“可怜风月债难偿”的对联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册,这个“情”(风情月债)不是幌子又是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贾府后来发生变故的直接导火线在荣国府,获罪而淹留在狱神庙的宝玉、凤姐都是荣国府的人。宝玉的罪状不外乎“不肖种种承笞挞”时传的那种口舌。宝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贵族公子习气,但决不至于象贾珍父子那样无耻,使这一点成为累及整个贾府的罪状,当然是因为在政治斗争中敌对势力要尽量抓住把柄来整治对方。现在偏要说这是风月之情造的孽,并且把它归结到它的发端——秦氏的诱惑。但即使就这个起因来说,也不能不指出,这一切宁府本来就更不象话。比如,若按封建礼法颓堕家教论罪,贾敬纵容子孙恣意妄为,就要比贾政想用严训教子就范而无能为力更严重,更应定为“首罪”。王熙凤的弄权、敛财、害命,也起于她协理宁国府。贾珍向王夫人流泪求请凤姐料理丧事,纵容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铁槛寺受贿害命后,“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而办这样奢靡的丧事,又因为贾珍、贾蓉与死者有特殊的关系。凤姐计赚尤二姐、大闹宁国府,事情也起于贾珍、贾蓉,而贾蓉又与凤姐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他还是与凤姐最亲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尽管如此,“风情”“月貌”以至于秦可卿本人,都不过是作者用来揭示贾府中种种关系的一种凭借,贾府衰亡的前因后果自有具体的情节会作出说明的,这就像作者在具体描写冯渊、张金哥之死的情节时毫不含糊一样。秦可卿“判词”和曲子中的词句的含义,要比我们草草读去所得的表面印象来得深奥,就连曲名“好事终”,我们体会起来,其所指恐怕也不限于秦氏一人,而可以是整个贾府的败亡 。
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注释]
1.上面列举种种现象,并不是每句专咏一人。过去,俞平伯先生以为它“不是泛指”,“恰恰十二句分配十二钗”,“这是‘百衲天衣 ’”,并依原文次序列其名为:湘云、宝钗、巧姐、妙玉、迎春、黛玉、可卿、探春、元春、李纨、惜春、凤姐。但是,后来俞先生自己也觉得未必妥当(参见《红楼梦研究·八十回后的红楼梦》)。
[鉴赏]这首曲子是《红楼梦》十二曲的总结,它概括地写出了封建社会末期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家庭中发生的急剧变化,从中表现出整个封建制度和封建阶级正在加速走向灭亡的历史趋势。这首曲子既是十二钗曲的收尾,它在表现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情景时,当然是以写十二钗的结局为主的。但是,它的目的毕竟不是把前面曲子中都已具体写过的各人命运再重复一遍,作者也并未故意求巧,使每句曲文恰好分结一钗。把一气呵成的曲文割裂开来,按人分派,这只会削足适履,损伤原意。证之以事实,“按人分派”之说又不免牵强附会。说“欠泪的”是黛玉,“看破的”是惜春,“老来富贵”是李纨,这当然不错;说“为官的,家业凋零”是湘云,“富贵的,金银散尽”是宝钗,就难令人信服。《护官符》中贾、史、王、薛,哪一家不是“为官的”、“富贵的”?他们后来“一损俱损”,哪一家不是“家业凋零”、“金银散尽”?脂批说这两句“先总宁荣”(四大家族的代表),这就确切得多。再比如把“欲知命短问前生”分派给元春,把“欠命的,命已还”分派给迎春,也说不出多大理由,因为十二钗中命短的不只是元春,她的前生我们也不知道,而小说中只说贾家欠孙家的钱,没有说迎春欠孙绍祖的命,怎么要她还命呢?倒是王熙凤,现世就欠了不少人命,只是要她来还,一条命也还不清呢!如果用因果报应的话来说,她的下场不也是“冤冤相报”吗?总之,我们不应拘泥于一句一人,把文义说死,这对理解这首曲子的意义没有实在的好处。这首曲子为四大家族的衰亡预先敲起了丧钟。但是,作者并不了解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深刻根源,不能对这种阶级斗争和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所带来的家族命运的剧变作出科学的解释,同时,还由于他在思想上并没有同这个没落的封建家庭割断联系,因此,不可避免地就有许多宿命论的说法,使整首曲子都蒙上了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这首曲子在结句中以食尽鸟飞、唯余白地的悲凉图景,作为贾府未来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的惨象的写照,从而向读者极其明确地揭示了全书情节发展必以悲剧告终的完整布局。如果真正要追踪作者原意续补完这部不幸残缺了的不朽小说,就不能无视如此重要的提示。鲁迅论《红楼梦》就非常重视这个结局,他介绍高鹗整理的续书时只述梗概,从不引其细节(这与谈到前八十回时大段引戚序本原文情况截然不同),但在提到贾政雪夜过毗陵,见光头赤脚、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宝玉与他拜别而去,追之无及时,却两次都引了续书中“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这句话,提醒读者注意,续作者是如何煞费苦心地利用自然界的雪景来混充此曲末句所喻之贾府败亡景象的。他还指出后四十回虽则看上去“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与所谓‘食尽鸟飞独存白地 ’者颇符”,其实续作者“心志未灰”,所续之文字与原作的精神“绝异”,所以,“贾氏终于‘兰桂齐芳,家业复起’,殊不类茫茫白地、真成干净者矣。”这就深刻地指出了续书是用貌合神离的手法给读者设置了一个“小小骗局”,借此从根本上歪曲和篡改原作的精神。所以鲁迅说:“赫克尔(E. Haeckel)说过:人和人之差,有时比类人猿和原人之差还远。我们将《红楼梦》的续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较,就会承认这话大概是确实的。”(《坟·论睁了眼看》)
[备考]“白茫茫大地”的含义
有不少探索小说佚稿情节的同志认为,贾府在事败之后,还遭到过一场大火,所有房屋园林都被烧个精光,所以才成了一片茫茫白地。我们认为这样的看法还大可商榷。因为与这首曲子末两句的解释关系密切,所以借此机会辨证一下。
持有这种见解的同志,他们的根据大概是两条:
一、第一回:“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戌本眉批说:“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批在“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句之上。“南直”是“南直隶”的简称,明代永乐初,成祖从南京应天府(清代改江宁府)迁都于北京后,称南京和直隶南京的地区(相当今江苏、安徽二省)为南直隶。清初以南直隶为江南省,辖境依旧。这样,“南直”可能就被理解为是指江宁织造曹家,进而理解为是指小说中的贾府了。我们的体会,脂批指的是:他记得在江宁时,这一带地方常发生这样的事,一着火就连累了许多人家,“召祸”之“病”就在于“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多”,小说中所描写的不是凭空想象,是有“实”事为依据的。因而在“竹篱木壁”之旁又有批曰:“土俗人风。”曹家所居是深院大宅,决非“竹篱木壁者”,而且“召祸”显然是政治原因,雍正查封曹頫家产的借口也只是“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将家中财物暗秽他处,企图隐蔽”等等(见《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与火灾无关。遭火的甄士隐故事固然对全书情节有象征意义,但也只是象征,并非雷同。他因“翻了筋斗”,对现实感到幻灭,最终弃家随疯道人而去,这与宝玉后来“悬崖撒手”已很相似,作者何至于笨拙到事事都重复小说故事中已写过的具体情节呢?其实,这种受“隔壁”连累的“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的火灾,正是作为后来突如其来的使四大家族“一损俱损”、彼此牵连获罪的政治灾祸的象征。
二、第三十九回:众人听刘姥姥信口开河地讲雪天早晨听得柴草响的故事,刚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丫头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胆小,出至廊上来瞧,看着火光熄灭才进来。庚辰本有双行小字批说:“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有的同志觉得后面找不到什么情节能用这段描写来“作引”的,所以认为这个“后回”应是指后半部中某一回,那么,到那时一定是真的酿成大火灾了。其实不然。只要细味这条脂批就会看出,它的语气很一般,又强调文章写法(何时“截住”),不象是在提示远在八十回之后的重大情节。从脂批惯例来看,批书人批到他感到是可悲的事件时,总不免要发出“哀哉伤哉”、“悲夫”、“叹叹”一类感慨,他岂能对最终使贾府化为乌有的一场大火(如果它有的话)无动于衷,在提到时如此轻描淡写!可见,“为后回作引”并非“千里伏线”的意思,它实在只是说为后面的那一目情节作引罢了。我们细查的结果,发现它指的就是第四十或第四十一回,只是那段文字已经残缺了,情节已经迷失了,所以我们找不到。第四十回后半写行酒令,“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刘姥姥就用俚语说酒令,逗乐了大家。正当她用“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时,“只听外面乱嚷”,现存的脂本都到这一句断了,下面一回开始又接写座中吃酒,就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所以我们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乱嚷”。这里肯定缺掉了一段作为插曲的情节,否则,作者是决不会凭空写上一句“只听外面乱嚷”而又不交待什么事的,这大概是因为装订成册(一般回数总以十位的整数分装)的原稿在借阅过程中有了破损,致使第四十回未了或者第四十一回开头掉了一页,于是,只好添一二句话,把两头连接起来,所以,连席上不再行酒令了也未加说明,便接写调换木头酒杯的事,补绽痕迹十分显然。但幸好还保存了“只听外面乱嚷”这一句,使我们拿它来与前回“作引”的一段文字对照时,感到在写法上确如脂评所说的那样,也因此可以推知散佚的文字大体上也是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令人惊恐的事(未必仍是失火),但事情终于无妨(至于究竟是何事,写它有何用意,当然无从揣测)。从而解决了那条脂批确实并非是暗示后半部有贾府遭大火情节的问题。
回过头来,再看这首曲子的末两句,它在这个问题上帮我们拨开迷雾的作用就十分显著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茫茫白地”和“食尽鸟飞”一样,只是一种比喻(“好一似”),所以它既非雪地实景,也非一片焦土,这种荒凉景象的造成不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是“食尽鸟投林”的结果(故用“落了”两字)。如果我们本来怀疑贾府的家业最后消亡得如此“干净”,其原因了四大家族在政治斗争中失势之外,是否还会有别的诸如遭火之类的自然灾祸的偶然因素在的话,现在把这首曲子的含义与脂批内容加在一起考虑,疑团应该是可以冰释的(参见拙文《“贾府遭火”辨,载《社会科学战线》一九七八年创刊号)
朝扣富儿门(第六回)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说明]
此诗见甲戌本、戚序本第六回正文开头,已卯本附夹一纸上,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朝扣”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原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评说]
刘姥姥为生计忍耻求助于贾府,而“钟鸣鼎食之家”的贾府中人如凤姐却对财富犹未足餍,反而向刘姥姥告艰难说“不知大有大的难处”。最后总算给了微不足道的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她。不料刘氏受恩不忘,在后来厄运降临贾府时,能仗义救巧姐出火坑,则其胜过巧姐之骨肉“狠舅奸兄”多矣!
作者友人敦诚有《寄怀曹雪芹沾》诗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可知雪芹也有过如刘姥姥那样不得不向人借贷的经历。说不定敦诚也看过《红楼梦》抄本,正是用此诗中用过的话,倒过来劝说雪芹哩!
得意浓时易接济(第六回)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说明]
这一联是第六回回末诗。刘姥姥从凤姐处得了银钱出来,又与周瑞家的告了别,仍从后门回去,下接这两句结束。
[评说]
两句中的下句与回前诗“嗟彼胜骨肉”句意略同。上句则进一步揭明凤姐之接济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乃正值其“得意浓时”,心里一高兴,也就容易出手给钱了,并非她真有怜老惜贫之心。凤姐因何得意呢?因为正遇上她侄儿贾蓉前来借玻璃炕屏,而凤、蓉间原就关系暧昧,故凤姐见蓉儿有求于己,自然心里得意。书中有一段文字含蓄而生动的描写,只要细心读去,自不难窥见其中的奥秘。故戚序本此回总评有词云:“刘姆乞谋,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 直揭出作者此回中写凤姐与贾蓉之间特殊关系的曲笔微词,则又是此回末诗“得意”句的注脚。
十二花容色最新(第七回)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说明]
此诗甲戌本、戚序本在第七回正文开头,有“题曰”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十二花容——指薛姨妈叫周瑞家的分送给众姊妹戴的“宫里头做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枝”。
2.名何氏——戚序本作“何名氏”,应从甲戌本。“名何氏”也就是“姓什么”,与答句相应。
[评说]
此回写到冷香丸的制方时,说了许多“十二两”、“十二钱”、“十二分”之类字样,脂评以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这里,“十二花容”同样也有双关含义。这样,“惜花人”便是能怜惜女儿命运的人,自是非宝玉莫属。因本回又写“宝玉结秦钟”,故有三、四句的话头。甲戌本初提到“秦钟”之名时,有脂批曰:“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以甲戌、戚序本互校)“秦”谐音“情”,自非脂评任意穿凿。只是作者的真实用意和脂批所言的语意,仅可仿佛想见而难确定。
古鼎新烹凤髓香(第八回)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说明]
此诗见于甲戌本第八回正文的开头,有“题曰” 字样,当是曹雪芹所作的标题诗。
[注释]
1.鼎——古代烹烧器皿。这里泛说烹茶用器之贵重。凤髓——名贵的茶。#p#分页标题#e#
2.斝(jiǎ甲)——古代用翠玉制的三足酒器,实即指酒杯。琼浆——指称美酒。
3.绮縠
——犹言绮罗,指代女子。这里指宝钗。
[评说]
作者在此回中对宝玉与宝钗之间的关系作了重点的描述,对通灵宝玉与金锁也作了详尽的交待。故事的前后情节中穿插着不少喝茶和饮酒细节,所以标题诗就环绕着这些事来写。次句表面上说美酒能醉人(薛姨妈溺爱宝玉,“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让宝玉喝),且宝玉也真的喝醉了,实则也兼喻风韵之能迷人,指的是宝钗。故脂批指此回是宝钗“正传”。但为什么作者又怕大家会以为宝钗“无风韵”呢?这除了书中写宝钗是“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外,还因宝玉对钗、黛始终是有明显倾向性的,特别是黛玉死后,宝玉虽与宝钗结成夫妻,却心意难平,不能忘怀黛玉,终至弃宝钗而僧。作者说,这一切并非因为宝钗之“风韵”不及黛玉,试看此回“金娃对玉郎”情景何等风韵!言外之意,宝玉不愿“金玉良姻”,而偏念“木石前盟”,乃别有缘故。这样提出问题,蕴籍含蓄,颇发人深思。
此诗藻饰五色眩曜,风格金玉旖旎,正与其所写之内容有关。
嘲顽石幻相(第八回)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说明]
作者通过薛宝钗赏鉴贾宝玉的通灵玉的情节,点出通灵玉只不过是大荒山青埂峰下顽石的幻相,接着假托“后人有诗”嘲之。
[注释]
1.女娲炼石——已见前《缘起诗》“补苍天”注。
2.“又向”句——又向荒唐的人间敷演出这一石头的荒唐故事。荒唐,指荒唐的人世间。大荒,指代大荒山青埂峰石头的故事。又“大荒”亦即荒唐、无边际的意思。这里兼用二义。
3.“失去”二句——石头质本“粗蠢”,幻形入世后就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而变成了一位翩翩公子,以及他出生时衔来的那块鲜明莹洁的通灵玉。称之为“臭皮囊”,正是借佛家语嘲其幻相。佛教厌恶人的肉体,以为它只是贮存涕、痰、粪、溺等污物的躯壳,所以称为臭皮囊。
4.好知——须知。运败金无彩——“靖藏本”批:“伏下闻。又夹入宝钗,不是虚图对的工。”可知原稿后半部有贾、钗(金)“运败”时“无彩”的情节,但难知其详。续书写宝钗的冷落是因为宝玉疯癫,后来则因丈夫出家而成为实际上的孀居,与原稿归因于贾府衰亡不同。
5.堪叹——可叹。时乖——与“运败”同义。玉不光——第二十五回癞僧曾说,通灵玉的被蒙蔽是“粉渍脂痕污宝光”。可见,“玉不光”不仅指宝玉后来“贫穷难耐凄凉”,很可能是嘲他在不幸的境遇下与宝钗成了亲,即所谓“尘缘末断”。在作者看来,重要的是精神上有默契,肉体只不过是臭皮囊而已,所以为之而发出末联的叹息。续书中写宝玉“疯癫”中不辨结婚对象而听人摆布,并非作者原意。据脂评谓黛玉死后,宝玉有“对境悼颦儿”文字,又指出“后文成其夫妇时”宝玉与宝钗有“谈旧”事,可知原稿中宝玉并不痴呆,写法要现实得多。
6.红妆——美女。
[鉴赏]
这首诗为研究作者的创作思想提供了线索。它点出:贾宝玉,宝玉是假、是幻相,他那些玩脂弄粉的癖好、沾花惹草的习气,只不过是掩盖他本相的外衣。他的真面目是顽石,也就是所谓“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一种叛逆者的性格。
玉既是石的幻相,失去志同道合的“木石前盟”,换来公子红妆的“金玉良缘”,自然免不了要遭到嘲笑。这首诗恰恰写在贾宝玉与薛宝钗交换鉴赏通灵玉和金锁、明示后来的所谓“金玉良缘”之际,决非偶然。诗中不涉宝玉与黛玉的关系,独嘲“金无彩”、“玉不光”,作者的爱憎褒贬、用心寓意是非常明显的。
贾宝玉对待林、薛虽早有亲疏之别,但他的叛逆者的思想性格还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在一段时间内,他对薛既有不满,又被笼络、受蒙蔽,后来似乎确是应了那“金玉良缘”的话。然而,他毕竟是一块不受束缚、不能感化的顽石,作者写他最后的弃家为僧,实在并非为了演绎抽象的“色空”观念,而是让他显示出顽石的真面目,而终于同他所厌恶的现实决裂,使“金玉成空”。脂砚斋等人把这种“世人莫忍为”的行为叫做“情极之毒”,而在我们看来,则是最终完成了他叛逆的形象。当然,作者从红妆白骨的这种观点上去否定“金玉良缘”,这不仅说明他对现实人生的悲观失望,也表现了他认识上的局限。
通灵宝玉吉谶(第八回)
通灵宝玉
(正面)
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反面)
一除邪崇
二疗冤疾 三知祸福
[说明]
通灵宝玉本是补天之余的顽石,因向往人世繁华,经仙僧“大展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镌上了一些字,由下凡的神瑛侍者夹带着它投了胎,成了贾宝玉落草时衔着来、以后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美玉。关于通灵玉,前此曾多次写到,但都未详述,现在因宝钗要“细细的赏鉴”,才对它作了详尽的正面介绍。吉谶,希望将来能应验的吉祥语。
[鉴赏]
通灵玉即石头,是曹雪芹虚拟的小说的作者,小说也就被虚构成是石头入红尘所经历见闻的故事。石头是随伴着贾宝玉的,所以实质上也等于是贾宝玉所经历的故事。
那么,为何不干脆直接虚构成作者是贾宝玉,而要转个弯假托是他身上挂的石头呢?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有的。至少有一点不同是很明显的:如果明白宣称小说是贾宝玉讲的自己经历见闻的故事,那么凡宝玉不知道或不可能知道的事就不能写了,如同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日记体小说那样,这限制是很大的,创作上是很不自由的。石头就不同了,它既是神奇的、“通灵”的,当然就什么事都能知道,包括它不在场的、暗中发生的、甚至只在心里想的。这样,就可以很自由地表达,与通常第三人称写的小说毫无区别了。此外,不让贾宝玉充当作者恐怕还有个重要原因,即曹雪芹不愿别人(哪怕是知内情的人)将自己混同于他创造的人物贾宝玉。
但石头与宝玉又形同一体,被视作“命根子”,则仙僧所镌之字也必然是切合宝玉的。“莫失莫忘”是告诫语,也就是说若能如此就会吉祥。那么,实际上是悲剧人物即不祥的贾宝玉,是否不慎“失”掉过玉呢?是的。据脂批提示,后半部原稿有“误窃”、“凤姐扫雪拾玉”、“甄宝玉送玉”等情节,看来还真的失掉过,只是详情已不可知了。反正很可能还是现实的合乎情理的写法,与续书所写莫名其妙地神秘失踪,致使宝玉迷失本性成了疯癫不一样。
其次是通灵玉背面的三句话。前两句“除邪祟”、“疗冤疾”,我们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中可以读到。宝玉、凤姐被人施邪术临危,经癞僧将通灵玉持诵使之灵验,转危为安。至于“知祸福”,似可从上一首诗“堪叹时乖玉不光”句看出,这不是玉能知祸而不现光泽吗?有一点应指出,此类非现实的情节,不到必要时作者是不写的,所以全书中极少有,纵然偶尔写到,也总带某种象征性。甲戌本回末总评云:“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庚辰本眉批作“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续书似乎对神秘之事特感兴趣,第一百十五回写宝玉又病危,眼看无望,又有和尚送通灵玉来将他救活,如此不嫌重复地效颦前半部情节,实属无谓,也完全不符合脂批所说原稿写“通灵玉除邪”“只此一见”的话。
璎珞金锁吉谶(第八回)
(正面)
不离不弃
(反面)
芳龄永继
[说明]
宝钗的金锁虽不过是人工打造的金器,但錾在上面的两句吉谶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且又有金玉相配之说。宝钗在赏鉴通灵玉时,宝玉听丫头说她项圈的金锁上也錾有字,故央求宝钗拿给他瞧。璎珞,指项链、项圈之类装饰品。
[鉴赏]
宝钗之璎珞金锁固为常物,不同于宝玉与生俱来的通灵玉之神奇,但因为也与癞僧拉上了关系,所以也就变得神秘而不再是一般的项饰了。在相互赏鉴中,通过丫鬟莺儿和宝玉自己的话一再强调,彼此饰物上的两句话八个字“是一对儿”,这些话本身不妨也视作是一种吉谶。作者思想上本带有某种宿命的成分,艺术上又特别注重伏线照应,既然“金玉姻缘”是他们将来的注定的命运,所以先有这样的暗示就不足为奇了。
与通灵玉上的吉谶一样,金锁上八个字其实也并不一定是吉利的,因为它也有“不”字作为前提条件,倘或“离”了“弃”了,那就谈不上吉利了。从脂评提供的佚稿情节线索看,正是如此。庚辰、蒙府、戚序本第二十一回有脂批云:“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按:前有两条脂批云:“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由此可知,宝钗确是最终被“弃”而“离”的。吉谶暗藏深意,用语也是很巧妙的。
早知日后闲争气(第八回)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说明]
此第八回回末诗。秦业望子成龙,好不容易得到儿子秦钟能入贾家塾中念书的机会,“亲带了秦钟,来代儒(塾师)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在此回末语后,以“正是”二字接上这一联。
[注释]
1.争气——招气受,与通常作愤发图强、不甘居后的意思有别。
[鉴赏]
这一联诗句,起着关连下文、预提后话的作用。下一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写秦钟入学后,因“恋风流”招致“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终于惹起口角争斗,造成群童大打出手,把学堂闹得个天翻地覆,秦钟的头也打破了。孩子们打架,又惹大人们生气。金荣母亲不必说,即如秦可卿“听见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些“扯是搬非”者,“气的是她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因此使她增加烦恼,添了病。事情闹到这地步,是秦钟始料未及的,故有此联语。下句在“读书”之前加个“错”字,还用“岂肯”,活画出宝玉、秦钟等人“不因俊俏难为友,只为风流始读书”的存心和秉性,用语风趣,极具幽默感。
赞会芳园(第十一回)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风乍紧,犹听莺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近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座,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说明]
这段骈文是写王熙凤从宁府庆寿辰、探望秦可卿的病回来,路经会芳园时,对园中景致的描写。
[注释]
1.黄花——菊花。宁府请荣府一干人过去时曾说“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
2.若耶之溪——浙江绍兴县南有若耶溪,相传是西施浣纱处,又叫浣纱溪。这里借以点染景色人事 。
3.曲径——曲折的小路。天台之路——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北。传说汉代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 药,遇见两个仙女,留他们住了半年。后来他们要求回家,到家乡时发现已经过了七世。这里也是借遇仙故事来烘托景物和接着便写到的情节。
4.暄——太阳的温暖。
5.蛩(音穷)语——蟋蟀的叫声。
6.榭——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7.轩——有窗的小屋子。
8.笙簧——吹奏乐器。簧是笙管中的薄片,吹时振动发声。
9.罗绮——绫罗彩绸。这里指代穿着罗绮的女子。
[鉴赏]
这段景语在情节安排上有它的反衬作用。王熙凤在观赏景致中,碰上了躲在假山后等她的贾瑞。接着作者就描写“毒设相思局”的丑事,对古代大家庭的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作了无情的暴露。这些帏内幕后的丑恶,与芳园的美好外景形成了深刻的反差。可见,接天台之路实际上只是通淫秽之径,涧流清溪也不过是臭水泥潭而已。
一步行来错(第十三回)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说明]
此诗见于靖藏本十三回回前。庚辰本用朱笔大字另写在第十一回之前的空页上,大概是因为过录者误把这首诗当作是说贾瑞的,而诗前长批又明说秦可卿,遂凭己意将其位置移前,以表示兼说两者。当以靖藏本为准。庚辰本有“诗曰”宇样,甲戌本虽无此诗,但有“诗云”二字,下留空白。诗当是曹雪芹所作。
[评说]
前两句说秦可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 身”。“风月鉴”虽出现于贾瑞之死情节中,但其含义显然是象征性的,因此可以普遍适用,故又加“古今”二字。题秦氏之死的诗中又提出“风月鉴”,更证明作者把秦氏与贾瑞穿插起来写是有意安排的,故用“多少”两字概括之。庚辰本的误抄实在也是误得颇有道理的。
梦秦氏赠言(第十三回)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说明]
秦可卿死时,王熙凤梦见她前来告别,劝凤姐为将来贾府不可避免的衰败早作打算,临别时,又赠凤姐这两句话。
[注释]
1.“三春”句——表面上说春光逝去后,众花都要落尽,实际上是预言后事,说待到元春、迎春、探春死去和远嫁,大观园姊妺们也都要死的死,散的散了。
2.“各自”句——各自都得寻找各自的归宿,也就是“飞鸟各投林”的意思。
[鉴赏]
秦可卿托梦赠言,预示“盛筵必散”,但也表达了传统的宿命论思想。她为贾府所筹划的,如在祖茔附近预先多置房产、田地,以备祭祀、供给,也为子孙将来留一条退路等等,都是为这个大家族长远利益打的算盘。从脂评中我们知道曹雪芹的亲友看了初稿中这一段,曾为之而“悲切感服”,还因此原谅了秦氏生前的行为,嘱令雪芹把暴露她与公公贾珍之间丑事的“遗簪、更衣诸文”统统删去,以便将她从作者的“刀斧之笔”下“赦”出来。这当然只是批书人的立场观点。不过,从这一情节描写来看,对贾府的“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作者自己也还是流露出悲惋心情的。
豪华虽足羡(第十七、十八回)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说明]
此诗见于己卯、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回前,有“诗曰”字样,并有批说:“好诗!全是讽刺。近之谚云‘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真骂尽无厌贪痴之辈。”戚序本十七回前此诗虽无“诗曰”字样,但仍有批语。诗当是作者写的标题诗。
[评说]
诗写元春归省。以封贵妃为“虚名”,说“苦甘”无人识得,揭露了宫闱是妇女的死牢,借此否定首句,表明豪华并不足羡。全诗用语浅显而蕴意深刻。
题大观园诸景对额(第十七回)
曲径通幽处(贾宝玉)
曲径通幽处。
[说明]
进大观园,迎面一山,遮住园中诸景,微露羊肠小道,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留题。
[注释]
1.曲径通幽处——唐代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论诗者以为语带禅机,认为它说了一个佛家的道理:要达到能领悟妙道的胜境,先得走过一段曲折的小路。
沁芳(贾宝玉)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说明]
园中以“沁芳”命名的有泉、闸和亭,本是“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中”,渐平阔后,有桥,桥上筑亭,亭压水而成。
[注释]
1.沁芳——水渗透着芳香。
2.“绕堤”二句——水光澄碧,好象借来堤上杨柳的翠色;泉质芬芳,彷佛分得两岸花儿的香气。“绕堤”、“隔岸”,水在其中。“三篙”,从深度上说水,“一脉”,从溪形上说水。这一联句法特殊,是诗歌炼句修辞的一种技巧。
有凤来仪(贾宝玉)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说明]
“有凤来仪”即潇湘馆,它的特征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注释]
1.有凤来仪——凤凰是古代传说中的仙禽,相传它的出现是一种瑞应。《尚书。益稷》:“箫韶(舜的乐曲)九成(一曲终叫一成),有凤来仪(呈祥)。”因为传说凤是食竹实的,所以借这一成语命名。
2.“宝鼎”二句——宝鼎,这里指煮茶的鼎炉。本来,茶沸热时则有绿烟,棋在着时指头觉凉。现在却说“茶闲”、“棋罢”之时亦复如此,正是为了写竹。翠竹遮映,所以疑尚有绿烟;浓荫生凉,所以似乎仍觉指冷。这一联与小说中提到的陆游诗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同属一路。从琐事细节上体察物性事理,以表现一种闲情逸致。
杏帘在望——稻香村(贾宝玉)
新绿涨添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说明]
这是题大观园中人工造成的田野山庄的对额。
[注释]
1.杏帘在望、稻香村——因为此处“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贾政等人想题作“杏花村”,还叫人做一个酒幌,用竹竿挑在树梢头,以凑合唐代杜牧《清明》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贾宝玉嫌题额陋俗,以为不如因旧诗“红杏梢头挂酒旗”题作“杏帘在望”,或据“柴门临水稻花香”称为“稻香村”。唐代许浑《晚至章隐居郊园》诗:“村径绕山松叶暗,柴门临水稻花香。”明代唐寅《题杏林春燕》诗:“绿杨枝上啭黄鹂,红杏梢头挂酒旗”
2.“新绿”句——新绿,指新鲜的春水。澣,俗写作“浣”,洗濯。葛,蔓生植物,多长于山间,煮取它的纤维,在长流水中捶洗干净后,可以织布制衣。《诗。周南。葛覃》:“薄(语助词)澣我衣(指葛衣)。”这句从田庄背山临水写。
3.“好云”句——好云,指云能生色,又兼喻“喷火蒸霞一般”的杏花,所以说“香炉”。以云喻盛开的花是诗中常例。芹,指水芹菜,多长于水边。《诗。鲁颂》:“薄采其芹。”两句说村野人的事,同用《诗》语,写山、水、杏花诸景,字面上不说出,都是旧诗技巧上的讲究。
蓼汀花溆(贾宝玉)
蓼汀花溆。
[说明]
自稻香村转过山坡,抚石依泉而进,过众花圃,“忽闻水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留题于此。
[注释]
1.蓼汀——汀,汀洲,水边平沙。“蓼汀”一词当从唐代罗业《雁》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来,但意境萧索,所以元春看了说:“‘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2.花溆——溆,浦,水边。“花溆”一词当从唐代崔国辅《采莲》诗“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想来。
兰风蕙露(清客)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说明]
清客拟的这两联和下面宝玉所拟“蘅芷清芬”一 联,都是写蘅芜院的。蘅芜院的特征是房屋被山石所绕,“且无一树花木也”,却长满了各种牵藤引蔓的异草香花。
[注释]
1.麝兰、杜若——都是香草。霭,云气,引申为弥漫。上句套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书中已指出,说它“颓唐”;同时,也与“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的环境不合。下句也是抄袭唐代徐坚《棹歌行》“影入桃花浪,香飘杜若洲”的。
2.三径——庭园间小路。汉代蒋诩隐居后,曾于舍中竹下开一条三叉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二人来往。蕙,兰的一种,多穗。以“玉蕙”对“金兰”,说明才思贫瘠,造句拙劣。这两联从额题到楹对,都是作诗不顾具体环境、全无诗情而只会凑泊俗套的标本。宝玉说“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 ’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作者借此讽刺了一些装模作样、自命风雅,实际上不学无术、庸俗不堪的儒生清客。
蘅芷清芬(贾宝玉)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
[注释]
1.“吟成”句——豆蔻,指草豆蔻,春天开花,密集成穗状花序,花初生时卷于嫩叶中,俗称含胎花,以喻少女。唐代诗人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这句说,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还是很旺。“才犹艳”程高本作“诗犹艳”则是后人胡改,“犹”字没有着落,不成文理。
2.“睡足”句——荼蘪,蔷薇科植物,春末开花。这句因修辞技巧兼两层意思:一是花枝软垂无力像睡梦沉酣;一是人在花气中睡梦也香甜。这一联内容“香艳”,是古代上层社会的生活情趣。
红香绿玉(贾宝玉)
红香绿玉。
[说明]
这是拟题怡红院的,后来元春将它改为“怡红快绿”。
[注释]
1.红香绿玉——先是一个清客说题“崇光泛彩”,宝玉以为“此处蕉、棠两植”,不宜偏题。为什么说偏呢?因为“崇光泛彩”用的是苏轼《海棠》诗:“东风渺渺泛崇光(增长着的春光)”,只说了海棠,漏了芭蕉,所以用“红”“绿”兼顾。
[鉴赏]
这些题园景的额对,内容上都是风月闲吟,但题额对的情节在小说中却是不可缺少的。
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种种活动都在大观园的背景上展开,作者通过贾政、清客和宝玉巡看新告竣的大观园,拟题匾对,一开始就把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等等作了全面的介绍和重点的描绘。如果没有这一情节,我们很难设想用其它什么方法能使结构繁复、景物众多的大观园很快地就在我们读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高出于一般的才能平庸的小说家的地方。
大观园中的几处房子,后来都分给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居住,作者预先描绘这些各具不同特点的景色,以便用它作背景来烘托以后房主人的典型性格。如潇湘馆用竹来烘托黛玉的性格,与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特点很相称。她容易伤感悲愁,所以又把竹子与潇湘的传说典故连在一起。稻香村的环境不但与守节寡欲的李纨性格协调,就连楹联用“浣葛”等事,也与她家教素重封建妇德、认为女子“以纺绩井臼为要”、自己也“惟知待亲养子”等情况相称。蘅芜苑花木全无,幽冷软媚,怡红院蕉棠两植,红香绿玉,也都有意无意与房主人有关。
此外,作者还让题对额变成两类人在文才诗思方面 的一次实地考核:一方面是被人称为“自幼酷喜读书”,当时在朝廷做官的贾政,以及他门下的一批附庸风雅的清客;一方面则是所谓“愚顽怕读文章”的封建逆子贾宝玉。考核的结果,谁优谁劣,谁智谁愚,谁被弄得窘态百出,这我们已从小说中看到了。在这里,作者对贾政及其门下清客相公们作了淋漓尽致的嘲讽。
赞省亲别墅(第十八回)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说明]
贾元春来到大观园正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小说用这一联来赞宫室的建筑和陈设的富丽。
[注释]
1.“金门”二句——一说金碧辉煌,一说芳香氤氲。桂、兰皆芳香草木。古诗:“卢家兰室桂为梁。”又皆以仙境比宫室。“桂殿”又指月殿仙宫。
[鉴赏]
上一回描写要为正殿拟题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情了。”在这里,脂批说:这是“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可见,“省亲别墅”原准备题“蓬莱仙境”、“天仙宝境”,都并非泛泛夸张。作者要通过这种描写暗示的是:贾府以大观园为代表的奢靡豪华生活和以贾元春为代表的尊贵显赫地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转眼就会破灭的。宝玉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这表面上说的是他对梦游太虚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尚留下依稀的印象,实质上则是他对逐渐弥漫在华林之中的悲凉之雾,能够比别人感受得更敏锐,而此时此刻又还不可能完全觉悟的一种曲折的艺术反映。
上贾妃启(第十八回)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千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说明]
元春省亲至家。母女姊妹叙过别情,贾政至帘外问安。元春“隔帘含泪”,对父诉说骨肉不相见之悲。贾政亦含泪启事,说了这番极其谨慎、恭肃的话。
[注释]
1.草莽寒门——贾政卑称自己出身于山村里的穷人家。鸠群鸦属——喻贾氏族中人都是卑贱的人。岂意——哪里料想到。征凤鸾之瑞——与俗语说“飞出金凤凰”意思相同。征瑞,应了吉祥之兆。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神鸟。
2.贵人——妃子,位次于皇后。《后汉书·皇后纪序》:“光武中兴,六宫称号惟皇后、贵人。”锡天恩——赐皇恩。昭祖德——光宗耀祖。
3.钟——聚集。封建时代迷信说法:天地之灵气可以产生杰出人物,祖宗多积德,子孙就会交好运。
4.今上——封建时代臣民称皇帝为“上”,“今上”即当今皇帝。启德——开恩,发善心。生物——生育万物。
5.垂——降,赐下。旷恩——大恩。
6.朝乾(qián前)夕惕——从早到晚慎勤戒惧,不敢稍有懈怠。《易经·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乾乾”即“健健”,勉力而为、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小心谨慎。
7.厥——其。
8.懑愤金怀——心里忧闷烦躁。懑,闷。金,饰词,表示尊贵。
9.祈——祈请。业业兢兢——也作“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样子。
10.庶——表示希望之词,也许可以。眷——爱。
[鉴赏]
如果要了解封建伦理纲常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曹雪芹所描写的贾政与元春之间畸形的父女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极其生动形象的教材。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封建礼法宣扬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后都得服从于君尊臣卑。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中,有一种关系是最主要的,高于一切的,那就是阶级的统治关系、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它在种种关系中享有绝对的权威,不容许别的什么关系与之相抵触。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别的关系踩在脚下。
省亲,表面上看是让嫔妃回家看看父母亲人,叙天伦之乐,尽做女儿的孝道,倒确乎有点象贾府中人所颂扬的“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第十六回)而实际上如何呢?为了恭迎元春,贾府上下老小从五更起身直等到上灯,身为祖母和母亲的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元春怕她“行家礼”,全都“跪止不迭”。做父亲的贾政更连见女儿一面都不可能,有话要说也必须象臣子对皇帝那样奏启,而且一个只能在“帘外问安”,一个则只好“垂帘行参”。比起这样“隔帘”的“省亲”来,囚犯家属的探监倒可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为什么连父亲也不能见呢?因为元春首先是贵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贵妃,除了太监,是不准与别的男人见面的,哪怕你是父亲也罢。就连自己一手抚养的亲弟弟宝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没有传命,他也只能站在室外,所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同时,贵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长辈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国礼”,而且说话必须称臣道名,用最恭肃卑顺的语言,就像一个下贱的奴才侍奉最尊贵的主子一样。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伦理纲常只不过是维护封建宗法统治的工具而已。
贾政的奴才相,我们今天看来确是十分丑恶。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说是什么“草莽寒门”;人家都说“上昭祖德”,他却偏要说“下昭祖德”。为了“颂圣”,当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贾家人说成是“鸡群鸦属”,或者比作别的什么也都无不可。只是这一来也就发生了问题:元春难道不是贾家人,不是贾政的女儿?所谓“凤鸾”难道不是“鸠鸦”所生?曹雪芹抓住了这种矛盾的现象,深刻地表现了封建阶级的统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如何轻易地抹煞和颠倒了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让我们看到封建专制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被改变到何等程度,这是很有价值的。
其实,也并非贾政比别的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更善于阿谀奉承,更会挖空心思地想出“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一类话来。脂批就说:“此语犹在耳。”可见,此类语言,作者的前辈倒是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这种在我们社会主义时代已难以想象的十分可笑的现象,在曹雪芹那个时代里,那种社会制度下,那个阶级之中,实在是被看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题大观园正殿额对(第十八回)
顾恩思义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说明]
元春游园后,提笔为“几处最喜者赐名”,正式名园为“大观园”,并书此一匾一联于正殿。
[注释]
1.“天地”四句——慈爱之大如天高地厚,老百姓人人都感恩戴德;典礼之盛乃古今罕有,天下都得到恩惠和荣耀。赤子,本指初生的孩子,因婴儿皮红;一说因未有眉发。后亦用以指百姓,与“苍生”同义。旷典,久未举行的大典。这四句是歌颂“皇恩浩荡”的话。
[鉴赏]
这类文字,就作品反映政治方面的内容看,既是掩护,又是暴露。由于它“称功颂德,眷眷无穷”,所以是一种掩护;但由此看出贾府受皇帝特别宠幸的身份地位,就让我们清楚地了解这个衰败的仕宦人家族的政治靠山是什么,这也就是一种暴露。
大观园题咏(第十八回)
[说明]
元春书匾额、对联后,又题大观园一绝,然后命众姊妹也各题一匾一诗;又要宝玉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四大处各赋五言律诗一首,借此面试其才情。
题大观园(贾元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注释]
1.这首总题大观园的绝句与后面几首不同,作者是有深意的:说的是园林建筑,其实也指小说创作。
2.“衔山”二句——环山萦水的构建,设计精心,工程浩大。作者借此暗寓小说创作呕心沥血,周密构思,花了他一生大半精力。
3.“天上”二句——可以看出:一、“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只有通过艺术的典型概括才能创造出来。考证它的地点是荒唐的。二、“天上”,也隐指“太虚幻境”。宝玉初见大观园正殿,“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以及“省亲别墅”原称“天仙宝境”等,都在暗示“天上”与“人间”两种境界的联系。三、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是广阔的,从“天上”到“人间”,亦即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确是一部当时社会的百科全书。锡,赐。
旷性怡情(匾额)(贾迎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注释]
1.羞题额旷怡——不好意思地题了“旷性怡情”的匾额。
2.宁不——怎不。畅神思,就是额题“旷性怡情”的同义语。
万象争辉(匾额)(贾探春)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渐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注释]
1.势巍巍——指建筑气势雄伟,所谓“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
2.何惭——切合探春性格。这句说,既然奉命而作,我纵不学无文,也就不怕献丑了。
3.“精妙”二句——写出探春“随众塞责”。
文章造化(匾额)(贾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注释]
1.文章造化——景物之华美如天工神力造成。“文章”义同“文采”。造化,谓天地创造化育万物。常指天运或神力。
2.“山水”二句——上句极言地广,下句极写楼高。五云,五色云霞。隐以神宫仙府作比。白居易《长恨歌》:“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3.“园修”二句——大观园修建于皇帝贵妃的恩泽荣光之中,风光景物有巧夺天工之奇。古代文人多以日月比皇帝。这首绝句全用对仗。
文采风流(匾额)(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注释]
1.文采风流——这里指景物多采,风光美好,人事标格不凡。
2.抱复回——要合抱而又回转。即曲折萦绕的意思。
3.蓬莱——传说中海上的仙山。
4.“绿裁”句——歌扇用绿绸裁制成,与芳草颜色一样,迷离不分。歌扇,古时女子歌唱以扇遮面,所以有歌扇之称。这句写歌,下句写舞,带出景物。
5.“红衬”句——“湘裙”疑当作“缃裙”。古乐府《陌上桑》以“缃绮为下裙”写罗敷,李商隐也有“安得薄雾起缃裙”句。缃,浅黄色绢帛。这是说裙子浅黄底子衬着红花,舞动时如红梅落瓣,随风飞回。这两句用七十回中提到的杜甫《游何将军山林》诗“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句法。
6.珠玉——喻诗文美好。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当时,盛唐著名诗人王维、岑参等也有同题和作,传为一时风流盛事。这里借以说大观园题咏。
7.瑶台——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处。这句说元妃省亲,如仙女下凡。
8.“名园”二句——名园一经贵人游赏,便增价百倍,犹如仙境不许凡人来到。亦借此“颂圣”。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注释]
1. 凝晖钟瑞——光辉瑞象毕集于此的意思。晖,日光。瑞,吉兆。都是借以歌颂帝后的说法。钟,聚集。
2.“芳园”句——以近帝居为荣。小说中设想的贾府在宫城的西面,加写元春归省时“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
3.“华日”句——说气象佳胜。喻所谓“体仁沐德”受皇帝的恩荣。这两句即额题之意。
4.“高柳”句——喜庆莺从幽谷飞到高柳上去。喻元春出深闺进宫为妃。《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5.“修篁”句——时刻等待凤凰飞到竹林里来。喻元春归来省亲。传说凤凰食竹实,呈祥瑞。参见宝玉题“有凤来仪”注。篁,竹林。竹修长,所以称修竹、修篁。
6.文风——指儒家所宣扬的君主提倡文学、重视礼乐的风气。这是从某些政冶的意义上来说大观园赋诗一事。着,表现得显著。宸游,皇帝外出巡游。这里指元春省亲。帝居叫宸,贵妃亦可称宸妃。
7.孝化——孔孟认为能做到孝悌,就不会“犯上作乱”。以后的一些君主就利用它作为维持国家宗法制度的道德基础,以此来规范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亦即所谓进行教化,所以称孝化。隆,发扬光大。归省,回家探亲。
8.“睿藻”二句——睿,明智。这是古时候常用作吹捧帝王的字。藻,辞藻,泛指诗文。两句说:瞻仰了元春所题的才智非凡的联额和诗后,自惭才疏,不敢再措辞了。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注释]
1.“名园”句——程高本作“宸游增悦豫”,大大增加了颂圣的色彩。
2.别红尘——不同于人间。别,区别。
3.“借得”二句——上句说诗歌从山川中借得秀丽。唐代张说到岳州后,诗写得更好了,人谓得江山助。下句说盛事使园林增添新气象。这一联有题咏、归省等人事,但字面上不说出,是一种技巧。
4.融——融入,混和着。金谷酒——晋代石崇家有金谷园,曾宴宾客于园中,命赋诗,不成者罚酒三斗。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这里借典故说大观园中“大开筵宴”,命题赋诗。
5.媚——对人献妩媚之态,拟人化写法。玉堂人——指元春。玉堂,妃嫔所居之处。《三辅黄图》:“未央宫有殿阁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汉 》中亦有“抑损椒房、玉堂之盛宠”的话。这一联用典、对仗都很讲究,而小说中偏说黛玉是“胡乱作”的,是为了突出人物的聪明。两句第一字点园景。
6.“何幸”二句——邀,叨受,幸蒙得到。以元春归省为幸事,所以说“邀恩宠”。来贾家路上宫车马队往来不绝的情景,小说中有描写。
有凤来仪(贾宝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注释]
这一首和以下三首是元春指定面试宝玉的。末首《杏帘》系黛玉代作,因为她见宝玉构思太苦,所以就“考场作弊”了。
1.秀玉——喻竹。实,竹实。凤食竹实。
2.堪宜——正适合。
3.青欲滴——形容竹子色鲜。
4.个个——竹叶像许多“个”字,叶绿荫浓则生凉。与明代刘基《种棘》诗“风条曲抽‘乙’,雨叶细垂‘个’”用法相同。《史记。货殖列传》:“木千章,竹竿万个”的“个”,则作株解。
5.“迸砌”二句——倒装句法,即“妨阶水迸砌,碍鼎香穿帘”。意谓竹林挡住绕阶的泉水迸溅到阶台上来,又使房中鼎炉上所焚的熏香气味不会穿过帘子散去。前一句即十七回所写“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后一句亦借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诗意写竹。砌,阶台的边沿。妨,或作“防”,二字本通义,与“碍”互文。
6.“莫摇”二句——意谓在此翠竹遮荫之下,正好舒适昼睡,希望竹子别因为有点风吹便动摇起来,使散乱的影子幌动于跟前,徒扰我好梦。潇湘馆后为黛玉所居,两句似有寓意。
蘅芷清芬(贾宝玉)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早,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注释]
1.蘅芜——香草。萝薜——藤萝,薜荔。十七回:“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苑,园林。
2.软衬、柔拖——蘅芜院的异草香花以牵藤引蔓为多,所以用“软”、“柔”。写色用“衬”,写香用“拖”。
3.轻烟——喻藤蔓延生萦绕的样子,如女萝亦称烟萝。冷翠,指花草上的露水。迷曲径、滴回廊——因为这些植物“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所以这样写。高鹗或者别的什么人大概未注意“垂檐绕柱”等描写,以为“滴回廊”不合情理,改成“湿衣裳”,虽有王维《山中》诗“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可作依据,但这里究竟不是在写山行,且“衣”和“曲”也对不起来。
4.“谁谓” 二句——谁说只有写过“池塘生春草”名句的谢灵运才有触发诗兴的好梦呢!用南朝诗人谢灵运梦见其族弟谢惠连而得到佳句的典故。《诗品》引《谢氏家录》:“康乐(谢灵运曾袭封康乐公)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
怡红快绿(贾宝玉)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p#分页标题#e#
[注释]
1.两两——指芭蕉与海棠。上一回宝玉说:“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所以,这一律四联,双起双收,中间“暗蓄‘红’‘绿’”。婵娟,美好的样子,指蕉、棠。
2.“绿蜡”句——春天里芭蕉叶还卷而未展。绿蜡,翠烛,此喻还卷着叶的芭蕉。小说中说宝玉草稿上先写的是“绿玉”,宝钗看了说,贵人不喜欢这个词,教他改了;还说“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韩翊”是笔误或抄讹的,这句诗是钱珝的,诗题是《未展芭蕉》,见于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十六,《全唐诗》卷二十六存其诗一卷。全诗是:“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句句设喻。可见,这句中“春犹卷”三字亦本此,与“绿蜡”二字原是一起构思的。小说穿插对话,指明出处,为了让人知道“春犹卷”就是“芳心犹怯寒” 的意思。这样,与下一句“红妆夜未眠”就不是单纯写景,实在都是借花木以写人,暗示后来怡红院中的生活。
3.“红妆”句——海棠在夜里并未睡着。红妆,女子,喻花。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4.“凭栏”二句——海棠如美人凭栏垂下大红色衣袖;芭蕉倚石而植,使山石如被青烟笼罩。栏边海棠,第二十五回有描写:宝玉寻找小红,“走出房门,只装做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以绛袖喻海棠,如刘诜《欧园海棠》诗:“玉肤柔薄绛袖寒。”以云烟喻蕉,如徐茂吴《芭蕉》诗:“当空炎日障,倚槛碧云流。”
5.“对立”二句——仍以蕉棠收结。主人——题咏时应指元春,以后也就是怡红院主宝玉自己。解怜——会爱惜。
杏帘在望(林黛玉代拟)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热,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注释]
1.“杏帘”二句——帘,酒店作标志的旗帜。“杏帘”从唐诗“红杏梢头挂酒旗”来,见前宝玉题额注。招,说帘飘如招手。这一联分题目为两句,浑成一气,以下六句即从“客”的所见所感来写。
2.“菱荇”二句——种着菱荇的湖水是鹅儿戏水的地方,桑树榆树的枝叶正是燕子筑巢用的屋梁。荇,荇菜,水生,嫩叶可食。没有语法上通常构成谓语所需要的动词或形容词,全用名词组合,是“鹅声茅店月”句法。成群戏水、衔泥穿树等等,不须费辞,已在想象之中。
3.“一畦”二句——田园中划分成块的种植地。书中说元春看了诗后“遂将‘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但“稻香村”之名本前宝玉所拟,当时曾遭贾政“一声断喝”斥之为胡说,现在一经贵妃娘娘说好,“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4.“盛世”二句——大观园中虽有点缀景色的田庄,而本无耕织之事,所以诗歌顺水推舟说,有田庄而无人耕织不必奇怪,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吗?既然没有饿肚皮的人,又何用忙忙碌碌地耕织呢?
[鉴赏]
《大观园题咏》实际上是朝廷中皇帝命题叫臣僚们作的应制诗的一种变相形式。《红楼梦》这部以“言情”小说面目出现的“政治历史小说”,常常采用这种障眼法来描写他所不便于直接描写的内容,以免被加上“干涉朝廷”的罪名。所以,在这些诗中除了蔑视功名利禄的贾宝玉所作的几首外,大都不脱“颂圣”的内容,这是并不奇怪的。
但同是“颂圣”,也因人而异。林黛玉所作就颇有应付的味道,如“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即是。命人赋诗者何尝不知其为了做诗而矫情地粉饰太平,但只要有这样的本领,能说得符合自已的政治需要,就加以表奖,真话假话倒无关紧要。宝钗的诗则可以看出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以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为楷模的。对她来说,歌功颂德,宣扬孝化文风,完全出于她的本心本意。她受到称赞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从匾到诗,还是个性化或暗合人物命运的。迎春为人懦弱,逆来顺受,所以自谓能“旷性怡情”。她缺乏想象力,所以诗也写得空洞无物。探春为人精明,因知“难与薛林争衡”,不如藏拙为是,故只作一绝以“塞责”,但“何惭学浅”之语,与迎春言“羞”、宝钗称“惭”,自不相犯,都表现各人的个性。她题“万象争辉”,写高楼崇阁气势巍巍,和惜春赞美造化神力,又都彷佛无意中与她们后来一个嫁得贵婿、一个皈依佛门等事有瓜葛。李纨,小说中虽说她父亲“不十分令其读书”,但毕竟出身名宦,“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诗者”,非寻常家庭妇女可比,她后来被推为诗社社长,除了因年长之外,也说明她还是懂一点诗的。她作的七律也很符合这种虽乏才情但尚有修养的情况:诗中或凑合前人旧句,或借用唐诗熟事,都还平妥稳当,所题“文采风流”四字,似亦能令人联想到后来贾兰的荣贵,至于“未许凡人到此来”等语,又与她终生持操守节的生活态度切合。如此等等,读《红楼梦》诗词时都是应该注意到的。
续《庄子·胠箧》文(第二十一回)
(原作)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续作)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说明]
袭人反对宝玉与黛玉接近。她一边拉拢宝钗,叹苦说:“姐妺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边风。”一边对宝玉弄性气撒娇,故意不加理睬,冷淡他。宝玉恼恨之余,饮酒,读《南华经》,有所感触,趁着酒兴,提笔续了这一段文字。
庄子,庄周(约公元前369—前286年),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也是天才的文学家。他是战国中期宋国人,做过管理漆园的小吏,以后靠编草鞋为生。《庄子》一书是他和他的后学所作,共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和杂篇,又称《南华经》。《胠箧》是外篇中的一篇抨击儒家“圣人”及其所鼓吹的“仁义”的著作,宣扬“绝圣弃智”、回到上古“民结绳而用之”的“至德之世”,其中颇多愤激之言。胠,开;箧,箱子。庄周的文章一开始用防备开箱子的小偷为喻,所以取这两个字为篇名。 [注释] 1.“故绝”二句——庄子认为,大盗的窃国就是接过了儒家圣人所鼓吹的那套仁义道德、治国方法来达到目的的,所以他主张杜绝圣人,拋弃才智。2.擿——读如“摘”,义同“掷”,丢弃。3.焚符破玺——符,用竹制的信符,古时作证明用。玺,玉石的印章。这两样东西本为防止欺诈的,但坏人正可以利用它进行诈骗,所以说要焚毁摧破它。4.朴鄙——朴实单纯。5.剖斗——把斗敲破。折衡——折断称杆。 6.殚残——尽毁,彻底打倒。圣法——指周公、孔子等儒家的所谓“圣人”所定的法制。7.擢乱——“擢”疑借为“搅”,搅乱。六律——律,古代音乐审音的标准。古代音乐中,把八度音分为十二个半音,其中单数六个叫“六律”,偶数六个叫“六吕”,总称十二律。8.铄——销毁。竽瑟——乐器。竽是吹的,瑟是弹的。9.瞽旷——即师旷,春秋晋国著名乐师,相传他能审音以占吉凶。古代乐官多是瞎子,所以称瞽旷。瞽,眼瞎。聪——耳明。10.文章——花纹。11.胶——黏合。离朱——相传古代有名的目力很强的人。《慎子》:“离朱之明,察毫末于百步之外。”12.明——指目明。13.钩——画曲线的工具。绳——画直线的工具。14.规——画圆的工具。矩——画方的工具。15.攦——折。工倕——传说尧时的巧匠。16.“焚花”二句——意思是说毁灭了袭人、麝月那样的丫头,家庭之中才人人能知道什么是自己应努力去做的。袭人姓“花”,花木可以“焚”毁;“麝”是香,所以用“散”。劝,受教而知所勉力。《韩非子》:“善之生如春,恶之死如秋,故民劝。”17.戕——毁伤。18.灰——消灭。19.相类——相同。20.参商之虞——互相不和好的忧虑。参、商本是两颗星,此出彼没,不同时出现。常用以比喻分离不得相见或意见不合、不和好。这里是后者的意思。21.邃其穴——挖好了她们的陷阱。所以——所用以,拿它来。 [鉴赏]参见《题宝玉续庄子文后》鉴赏。
题宝玉续庄子文后(第二十一回)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说明]
黛玉来到宝玉房中,宝玉不在,因翻弄案上书,见其所续《庄子胠箧》文,“不觉又气又笑”,也提笔续诗于后。
[注释]
1.无端——无缘无故。
2.作践——糟蹋。今通行本作“剿袭”,宝玉是明续,不是暗偷,以“作践”为好,故从脂本。《庄子》又称《南华经》,见前注。
3.诋——诋毁,诽谤。
[鉴赏]
与黛玉存在一些芥蒂的钗、袭为了收伏宝玉,施展了撒娇含嗔、忽热忽冷的手法,使宝玉陷入苦恼之中。他从庄子思想中去寻求解脱,以为不论哪一方面都应弃绝不顾,才能怡然自悦。这虽是出于一时愤激、“逞着酒兴”所说的话,但毕竟还是皂白不分、是非不明之言,所以黛玉作诗相讥,说他“无见识”,不能知人,因为把黛玉混同钗、袭,都说成是“张其罗而邃其穴”、“迷惑缠陷天下”,这正证明自己已受到别人罗穴的“迷惑缠陷”。说出这样诋人“丑语”来的人,正应该知道“自悔”才是。作者让黛玉出来反驳,正是为黛玉作必要的洗刷。因为黛玉与钗、花、麝,绝非等同。
《山门》中“寄生草”曲(第二十二回)
清·邱圆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说明]
宝钗生日,贾母叫她点戏,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又叫《山门》、《醉打山门》),并向宝玉推荐其中这一支“寄生草”曲子。宝玉听了,喜得拍膝叫绝。这出戏见于《虎囊弹》一剧中,收入《缀白裘》集子,也见于《忠义璇图》,演的是《水浒》中鲁智深打死恶霸郑屠后,为避祸在五台山为僧,因醉酒打坏寺院和僧人,被他的师父智真长老遣送往别处的故事。“寄生草”,曲调名,是剧中鲁智深辞别师父时所唱。曲文各本略与《红楼梦》中所引有异,不校。《虎囊弹》一剧的作者有两说:一据高奕《新传奇品》中说是邱圆;一据焦循《剧说》中称朱良卿作剧三十三本,有此同名剧一种。高奕和邱圆是同时人,说法比较可信。邱圆,字屿雪,江苏常熟人,生卒年不详,约和王渔洋同时,当为清初康熙年间戏曲家。王国维《曲录》中提到他的作品九种,《虎囊弹》即其中较著名的一种,可惜传本现已残缺。
[注释]
1.“漫搵”二句——说自己英雄末路,转徙避祸。漫,聊、且的意思。搵,揩拭。处士,古时称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这里当指智真长老的兄弟七宝村的赵员外。鲁智深先避难于七宝村,受赵厚待,后因走漏风声,赵又将他转移至五台山。
2.剃度——佛教把落发为僧说作是超度苦难,所以叫剃度。莲台,寺庙中佛像多塑作坐于莲花座台之上。
3.缘法——佛教称遇到能随缘指引入法门者为有缘法。乍,突然。
4.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佛教用以说不受身外之累。
5.“那里讨”几句——意谓独自云游四方,任凭我自由自在,化缘度日,这样的生活向哪里去讨呢?是自得其乐的意思。用苏轼《定风波》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句意。蓑衣笠帽是雨具,细雨如烟叫烟雨,拆配而成“烟蓑雨笠”是修辞用法。俺,我。芒鞋,草鞋。随缘化,随处化缘之意。僧道向人求布施,鼓吹布施的人能与仙佛结缘,所以叫化缘。
[鉴赏]
参见《寄生草·解偈》鉴赏。
参禅偈(第二十二回)
(贾宝玉)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林黛玉续)
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说明]
史湘云口快,说出演戏的孩子“倒像林妺妺的模样儿”。宝玉怕黛玉恼,马上使眼色,结果恼了湘云。宝玉忙去解释,又被黛玉听到,也向宝玉发脾气。宝玉两面受气,觉得庄子的消极无为的思想有道理,联想到自己也如《寄生草》曲中所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十分颓伤,便参究禅理,题了一偈和下面一支《寄生草》曲。第二天黛玉看了,说偈末二句“还末尽善”,便又续了两句。宝钗就引惠能作偈而承师位的故事,说黛玉的偈语方是悟彻,笑宝玉愚钝,以此阻止他参禅。
[注释]
1.参禅——佛教禅宗的修行方法,即习禅者集中精神参究禅理,以求“顿悟”的意思。偈,见前《石上偈》注。
2.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意谓彼此想从对方的身上得到感情的印证,内心在寻找证明,表情达意也为了获得证明。证,印证,证验,实验而有所得。在佛教用语中又作领悟、修成解。如《五灯会元》:“依吾行者,定证妙果(佛家称其所谓真理叫果)”。偈中“斯可云证”的“证”即作“悟”解。
3.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意谓无求于身外,不要证验,才谈得上参悟禅机,证得上乘。无有证,即无证。禅宗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随人心的生灭而生灭,佛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天堂地狱也在每个人的心里,毋需向外追求,不必求外界证验,因为万境皆空,本无证验可言。《传灯录》:“身等空界,法同梦幻,无得无证,然后谓之解脱。”
4.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意谓到万境归空无证验可言时,才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境。
5.干净——禅宗与其它佛教派别不同,以为终日诵经静坐并不能成佛,丢掉邪念,顿悟到内心本自清净,即可成佛。参见神秀、惠能所作偈及前妙玉《图册判词》注。
[鉴赏]
参见《寄生草·解偈》鉴赏。
寄生草·解偈(第二十二回)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注释]
1.解偈——书中说,宝玉写完上一偈,“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2.“无我”二句——意谓我既与你互为依存,不分彼此,那就任凭别人不理解好了,干我何事?“无我原非你”取意于《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译出来是说“没有它(自然、真宰)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体现它。”从他——任凭她(指湘云)。伊——
她(指黛玉)。因为这句是自责自悔,所以对黛玉用第三人称而换字。两句说三人纠葛事是自找麻烦,但深一层含义则不限指某人某事。
3.肆行——随心而行,我行我素。
4.茫茫——指人生渺茫。这是消极悲观的虚无主义人生观。着甚——干什么,何用。
5.“纷纷”句——第二十回宝玉对黛玉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胡涂,亦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妺,宝姐姐是两姨姊妺,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6.碌碌——宝玉体贴姊妹丫头,忙着替别人操心。宝钗取他绰号为“无事忙”。
[鉴赏]
《山门》中鲁智深所唱的曲子与宝玉作一偈一曲,都是在现实中“碰壁”之后,想用逃避现实的方法来寻求精神上的“解脱”。破坏佛门清规的鲁智深和不遵守严格家教的贾宝玉都不为周围的人们所容,所以,作者以前者作为触发后者“禅机”的诱因。这样,我们看待宝玉的苦恼,也就不应只限于表面所写的儿女纠葛。《参禅偈》中宝玉所作和黛玉所续,既是禅理,也是谶语。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禅宗的宗教哲学对曹雪芹的思想影响之深。关于禅宗思想的鉴赏,可参见《弘忍弟子所作二偈》。
弘忍弟子所作二偈(第二十二回)
其一 唐·神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其二
唐·惠能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说明]
宝钗说:“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偈如上)。彼时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末了。’因自念一偈曰:(如上)。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故事出于《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自序品第一》。原文细节较繁,小说中转述是简化了的。
弘忍(601—674),俗姓周,其先浔阳人,居于湖北黄梅。七岁奉事道信禅师,后道信传法给他,称“五祖”(这五代相传的法裔是:菩提达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传教于黄梅东山寺。从达摩到弘忍,禅宗尚未形成宗派,也没有正式用“神宗”的名称,还是禅宗的预备阶段。弘忍以后,禅宗形成两派,北派以神秀为代表,南派以惠能为代表。
神秀,弘忍的大弟子,所以小说称他“上座”。他后来是禅宗的北宗代表人物。这一派的特点是教人住闲处静,自妄修心,主张通过坐禅和调息(做气功)的方法训练一种脱离现实的宗教世界观。唐代中叶以后,这一派即趋没落。
惠能(638— 713),也写作“慧能”,唐代著名和尚,禅宗的南宗开创者,也是中国禅宗正统派的创始人。本姓卢,世居范阳(今北平城西南),生于南海新兴(今属广东)。出身官僚家庭,父早没,家境贫苦,不识字,打柴为生,听人诵《金刚般若经》,发心学佛。投弘忍门下,在寺中从事砍柴、推磨等工作。作偈得弘忍赏识后,弘忍便秘授禅法,并付与法衣、钵盂(“继承衣钵”出典于此),成了禅宗“六祖”。后来他在韶州(今广东韶关)曹溪传教,大力倡导顿悟法门,传承很广,称为南宗,长期流传,是禅宗最有势力的正统派。《红楼梦》中的谈禅、参禅,也即此派禅学。惠能死后,弟子们记录他的思想言行编撰成集,称《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简称《六祖坛经》。
[注释]
1.菩提树——桑科常绿乔木,原产印度,大约与佛教同时传入我国。现广州、高要等地寺庙有此大树。《西域记》八:“金刚座上菩提树者,即毕钵罗之树也。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菩提,佛教名词,梵语译音,意思是觉悟。
2.“心如”三句——代表禅宗的北宗观点。《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叙这一派主张说:“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尘尽明现,即无所不照。”
3.“菩提”二句——即“菩提树本非树,明镜台亦非台”的简语。全偈是禅宗南宗“泯绝无寄”观点的代表。《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上之二叙这一派主张说:“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无佛,无众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谁言法界?”因而,这一派反对各种烦琐的宗教仪式,轻视念经、拜佛,也不主张坐禅,专门追求精神“解脱”,其教义的核心就是顿悟空幻,立地成佛。惠能创导这派禅学,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变革。
[鉴赏]
佛教禅宗和其它宗教一样,教人们在现实的苦难前不要反抗,培养人们逆来顺受的奴化性格。它所谓的“顿悟”,实际上是迷惑;它所宣扬的精神解脱,实际上是对人们的思想束缚。它力图把“佛性”从彼岸世界拉回到每个人的内心,把依靠佛教的经典转向引导人们相信个人思维所获得的神秘启示,把客观唯心主义转化为主观唯心主义。它的哲学思想和处世态度,与先秦庄周思想颇有相似之处。这种思想很容易为没落阶级中一些不满现实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人所接受。它的主导方面是消极有害的。
佛教发展到禅宗已逐渐走向它自身的反面,因为它本身潜伏着从理论上导致破坏宗教的倾向:既然“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无佛、无众生”,“本来无一物”,那么这种佛教教义的本身也是虚妄的。这样,它就埋藏下了毁灭它自己的炸弹。而这一武器拿到揭露和批判现实剥削制度的人们的手上,它就会沿着佛教教义所反对的方向前进。明末李贽就曾利用禅宗思想攻击禅宗思想,也常常表现为对封建末世的黑暗现实和慕求仕途功名的世俗观念的憎恶和否定。因而,在《红楼梦》中,禅宗思想仍然是被利用来作为一种批判性的武器的。只是这种武器,远远不是理想的武器罢了。因为,它对敌人缺乏摧毁性的威力,却对自身和读者都起着严重的消蚀斗志的作用。
春灯谜(第二十二回)
[说明]
灯谜中除了贾环一首外,都是贾母带头叫众姊妹所制的,大都隐括着她们后来各自的遭遇。但是,原稿是残缺的,只到惜春的谜为止(庚辰本)。这一回没有补成曹雪芹就病逝了。现在所见的最后两首是后人续补的。
其一(贾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枕头、兽头
[注释]
元春做了灯谜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贾环没有猜到元春的谜,自己所作的一个也被太监带回,说是“三 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什么。”众人看了他的谜,大发一笑。
1.有角只八个——古人枕头两端是方形的,所以共有八个角。
2.兽头——指塑在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而为九种怪兽,“二曰螭(音痴)吻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见清代翟颢《通俗编》。
[鉴赏]
把枕头、兽头拉在一起,称作“大哥”、“二哥”,有八个角还用“只”字,兽既然真长着两角而蹲在房屋上,做谜语就不应该直说。凡此种种,都说明“不通”。贾环的形象常作为宝玉的衬托,又成为作者有所偏爱的探春的对照,这些都代表作者的思想倾向。从这首灯谜,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诙谐风趣的文笔。
其二(贾母)
猴子身轻站树梢。
——荔枝
[注释]
1.站树梢——与“立枝”同义。“立”与“荔”谐音,所以谜底是荔枝。
[鉴赏]
贾母灯谜的寓意在于暗示将来所谓“树倒猢狲散”。这句在秦氏托梦、预言贾府后事时郑重提到过的俗语,作者并非随便拈来,而是以生活真实作为基础的。这对稍知曹氏家世的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它曾是曹雪芹祖辈的一句口头禅,在亲友中几乎无人不知。如施瑮就有“廿年树倒西堂(曹寅的斋室)闭”的诗句,注云:“曹楝亭公(寅)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病中杂赋》)这当然只能证明小说取材于生活,而不能把小说看作家传。在小说里用第一个谜(前面贾环的谜与此无关)来暗示这句俗语,正为了先点出整个贾府的命运。按我们理解,大树,实际上就是靠朝廷庇护着的这个复杂的古式大家庭在政治上所取得的特权和地位。而在贾府上下层层宗法等级关系中,“老祖宗”贾母是处于最高地位的太上家长,如果用这句俗语来比喻,她恰似一只站在树梢头的老猢狲。
其三(贾政)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砚台
[注释]
1.必——谐音“笔”。
[鉴赏]
这个谜语十分切合贾政这一形象的思想性格特征。所谓“端方”,与第二回冷子兴说他“为人端方正直”相合,这就同说他“训子有方”一样,都不能实看,其实,也就是道貌岸然,满口仁义,假装一本正经。所谓“坚硬”,就是头脑冬烘、顽固不化,好比花岗岩。虽说他“酷喜读书”,信奉“诗云子曰”,却口“不能言”,赋诗题对一开口就遭到宝玉的批驳。但如果“圣上”“有言”,那他当然“必应”无疑。这我们在十八回中已经看到了:只要“贾妃看毕,喜之不尽”的诗,“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其四(贾元春)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心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爆竹
[注释]
1.“能使”句——迷信传说爆竹能驱鬼辟邪,所以说妖魔丧胆。梁宗凛《荆楚岁时记》:“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
2.身如束帛——形容爆竹象一束卷起来的绢帛。又合形容女子身材的话。如战国辞赋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和汉末诗人曹植的《洛神赋》中皆有“腰如束素”语,而“束素”也可说“束帛”。气,声气,气势。也是物与人两指的。
3.回首——既是回头间、转眼间之意,又隐死亡,因“回首”是佛教称俗人死亡的婉词(用吴世昌先生说)。书中有此用法,如五十四回:“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回首,……”脂评中也用“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庚辰本第十六回)来形容王熙凤死时的情景。
[鉴赏]
一响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贾元春富贵荣华瞬息即逝的命运的写照,这已毋需多说。《红楼梦曲》中元春曾以自己的死为鉴,劝父亲赶快从官场中“退步抽身”,脱免即将临头的大祸。可见,她的早死实在与她所依仗的势力在皇室权贵内部各派的勾心斗角中失势没落有关,而并非像续书中所说的因“圣眷隆重,身体发福”,“偶沾风寒”遂成不起的。这样,在她入宫为妃、显赫飞腾之时,敌对政治势力亦即所谓“妖魔”因贾家忽然得到皇亲为靠山而曾震恐得“胆尽摧”,也就不难理解了。见到过后半部佚稿的脂砚斋说元春之死是“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庚辰本、戚序本第十八回批),正可帮助我们理解贾府“一败涂地”的真正的原因。
其五(贾迎春)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算盘
[注释]
1.“天运”二句——算盘上的子靠人手去拨,所以说“人功”;这些子或碰在一起,或分离,在没有计算出“数”之前,谁也不知它是离是合,要看注定的结果是什么,所以叫“天运”。结局明明是人拨出来的,但又不随人的意志、不为人所预知,这道理很难懂得,所以说“理不穷”。如果“数”中注定两子相离,任你怎么拨算也是不会相逢的。这里的双关含义十分明显。
2.镇日——整天。“镇”与“整”通。
3.阴阳——指奇数偶数,泛指数字。每次运算的数字既不一样,算盘子所代表的一、五、十……数字又不相同,这就难怪进退上下,乘除加减,整天纷纷不止了。“阴阳”另一义可指男女、夫妻。“数”的另一义就是命运,命不好也叫“数奇”。程高本“只为”作“因为”,与第三句复字。“不同”作“不通”,也不对。
[鉴赏]
这是用打动乱如麻的算盘暗喻将来迎春嫁到中山狼孙绍祖家,挨打受骂,横遭摧残,过不上一天安宁的日子。以“难逢”说她所嫁的丈夫不得其人。在作者看来,贾府祖上对孙家已仁至义尽,迎春本人也忠厚老实,这些都算得上“有功”了,但为什么结局如此悲惨呢?由于不能从当时制度的根本社会原因上去寻求正确的答案,所以只好归之于“无运”,发出所谓阴阳命数不如别人的宿命论的叹喟。
其六(贾探春)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风筝
[注释]
1. 仰面——指抬头看风筝。
2.“清明”句——春季多持续定向的东风,是最适宜放风筝的时候。妆点,指点缀清明佳节。
3.游丝——本指春天飘荡在空中的飞丝,由昆虫吐出。这里是说拉住风筝的线。浑,全。
[鉴赏]
这是以断线风筝暗示探春远嫁不归。在她的“图册判词”中说“清明涕送江边望”,这里又点“清明”,可见,清明是佚稿中她离家出嫁之时。这样,“妆点”的隐义又是新娘的梳妆打扮。续书中把她的出嫁置于落叶纷纷的秋天,显然没有注意到诗中的暗示。庶出的探春凭着投靠王夫人,在贾府中一度当上了发号施令的女管家,这就和风筝凭着东风吹送入云一样。但一旦风筝断线,这位才干精明的三小姐就再不能有所作为,也无力维持她原先的权力地位,而曾经抬举她的“东风”也就不得不把她远远地送走。可惜我们已无法确切地知道断线此喻的具体涵义是什么。从脂评“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的话来看,她的出嫁还在贾府事败之前。这样,她的远走,在遭遇不幸的众姊妺中,还算是结局比较好的。
其七(贾惜春)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佛前海灯
[注释]
此首在梦觉主人序本《红楼梦》(简称甲辰本)、梦稿本、程高本中被删去。戚序本上狄葆贤曾作眉批说:“惜春一谜是书中要旨,今本删去,谬极。”今据庚辰、戚序诸本。
1.色相——佛教名词,指一切事物的形状外貌,旧时亦用以指女子的声容相貌,这里是借灯说人,把人的空有姿色、不能享受欢乐归于前世宿缘。佛前海灯,即长明灯,供于寺庙佛像前,灯内大量贮油,中燃一焰,长年不灭。从灯的堂皇外表(色相)来看,好象本该与其他灯一样用于繁华行乐之处,现在偏偏相反,所以这样说。
2.菱歌——乐府诗中菱歌莲曲,内容多唱青年男女的爱情。“不听菱歌”即“看破红尘”意。
3.沉黑海——入佛门表示永远与人间荣华欢乐隔绝,在世人看来,这无异于沉入到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海底。海灯悬于寂静孤凄的佛殿,外观也并不明亮,所以这样说。“黑海”,戚序本作“墨海”。墨海是砚的代称,今从庚辰本。
4.“性中”句——海灯看似暗淡无光,内中自有光焰在。借以作宗教的说教。《六祖坛经·决疑品》第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坏。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性,佛家认为人的自身中本来存在着一种所谓永恒不变的“性”,问题在于能不能觉悟到并保持住它。这是赤裸裸的唯心主义宣传。大光明,又指佛。第二十五回写贾母为宝玉捐香油事,马道婆谓“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
[鉴赏]
在这首谜诗中,作者虽然借用了一些佛教语,如“色相”、“性”等等,但其用意显然并不在于劝人信佛,也不过是预示惜春的归宿而已。从她同样被归于“薄命司”之列并在判词中说她“可怜”来看,“性中自有大光明”之说,至多也只是拟写惜春将来前途绝望时自身的念头。难怪站在维护那大家庭利益的立场上的脂砚斋在读此谜时,联想到曹雪芹后半部原稿中所写的惜春为尼的悲惨结局,禁不住叹息道:“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岂不悲夫!”(庚辰本)实际上,她确是沉入了一点“光明”也见不到的“黑海”。
其八(薛宝钗)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更香
[注释]
从早期脂本都止于惜春之谜、畸笏叟特记下这首诗并批明“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等情况来看,这首诗很可能是作者生前在《红楼梦》稿中的绝笔。后来,有人续补了宝玉、宝钗两首谜诗,就把这一首改属于林黛玉了。
更香,是一种可用以计时的香。夜间打更报时者燃此香以定时,或一支为一更,或视香上的记号以定更数。
1.“朝罢”句——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朝罢香烟携满袖”。说早朝回来衣袖上尚有宫中的炉香味。现在稍加改动,说“两袖烟”,是隐藏谜底“香”字。“两袖烟”,等于说两袖风、两手空。设问“谁携”,对杜诗作了翻新。谜外寓有荣华过后一无所得的意思。
2.“琴边”句——承上句,解说这是什么香,用排除法。香有多种,与琴、棋、书、画为伴的是鼎炉之香,熏被褥、衣服用的则有熏炉、熏笼(古时豪门尚巧制“被中香炉”,见《西京杂记》),都用不着更香,所以说与这些“无缘”。寓意也承上句申述一无所得的含义。“琴边衾里”说夫妻关系。以夜里同寝、白天弹琴表示亲近和乐。《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程高本“总”作“两”。
3.“晓筹”句——这一联正面说更香的特点。晓筹,早晨的时刻。筹,指古代计时报时用的竹筹。鸡人,古代宫中掌管时间的卫士。宫中例不畜鸡,有夜间不睡的专职卫士头戴“绛帻”(象征雄鸡鸡冠的红布头巾)候在宫门外,到了鸡叫的时候向宫中报晓。唐代诗人王维《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后来李商隐反其意说“无复鸡人报晓筹”,用以讽刺死于马嵬坡的杨贵妃。曹雪芹再翻新意,改“无复”为“不用”,用来说计时的更香,恰到好处。
4.五夜——即五更。古代计时,将一夜时间五等分,叫五夜、五更或五鼓。炉香要加添香料,更香只要点上就是了。这句用了“无烦”二字,又翻了唐人李颀《送司勋卢员外》诗“侍女新添五夜香”的案。上下两句的寓意都是说人因愁绪而通宵失眠。
5.焦首——香是从头上点燃的,所以说焦首。喻人的苦恼。俗语所谓焦头烂额。
6.煎心——棒香有心,盘香由外往内烧,所以说煎心。佛家有“心香”(意为虔 诚)之语。又香有制成篆文“心”字形状的,叫心字香。煎心,喻人的内心受煎熬。
7.“光阴”二句——更香同风雨阴晴的变化无关,却随着时间的消逝,不断地消耗着自 。荏苒(rěnrǎn忍染),时光渐渐过去。须当,应当。就寄寓来说,上句是红颜渐老、青春堪惜的意思,下句则说虽世事变幻莫测,而自己却已心灰意冷,只是听之任之罢了。
[鉴赏]
细细体会谜语字里行间的隐义,就不难看出,这是作者借以暗示薛宝钗的结局。她在丈夫出家为僧后,将过着冷落孤凄、终生愁恨的孀居生活。后来续补者将这首诗谜的所有权给了林黛玉,大概以为宝钗既与宝玉结了亲,就不应说“琴边衾里总无缘”,倒不如用以指黛玉更像。其实,作者本意是指终至于“金玉成空”。黛玉病魔缠身,又多愁善感,中间两联似乎也用得上(仔细推敲起来当然有问题,如“日日复年年”,非三两年之谓,而是漫长的岁月)。黛玉短命夭折,当然应惜华年,所以与“光阴”句也可适合。至于末句,既有“风雨阴晴”、“变迁”等字眼可表示变故,只要不执着于一个“任”字,倒也含混得过去。在原稿残缺、又不能苛求续补者也具备曹雪芹同等才情的情况下,把这首做得很巧妙的谜诗归属于聪明灵巧的林黛玉,只要勉强可解,也并没有什么不好,是符合一般读者心意的。但作为研究作者本意来说,知道它原非黛玉之谜倒有必要,它至少再一次证明宝钗最后并没有获得什么精神安慰。可见,续书中写薛宝钗得了“贵子”,将来还振兴家业,等等,都是痴儒说梦。
其九(贾宝玉)(后人增)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镜子
[注释]
1.“南面”二句——人照镜时,人与镜中影的方向相反,一个面向南,一个面朝北。寓意是宝玉婚后面对薛而心怀林。语用《孟子·万章上》:“舜南面而立,尧帅诸候北面而朝之。”孟轲的学生在问到传说中尧让帝位给舜一事时说的。皇帝的位子是向南的,臣子向北。现把出处中的“立”改为“坐”,因为在一般情况下,臣子“朝”见皇帝,皇帝是不会站着的。
2.“象忧”二句——即镜中之形象是忧,人也一定是忧,形象是喜,人也一定是喜。寓意是另一种解说:说他好象有忧愁,也确是有忧愁;说他象有喜事,也确是有喜事。忧是因黛玉死,喜是指与宝钗结婚。这八个字也出在《孟子·万章上》。原意“象”是人名,是舜的异母弟。传说象曾谋害舜未遂,舜对象仍很亲切。万章问孟轲:是不是舜不知道象要谋杀自己呢?孟子说:并非不知道,只是“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罢了。意思是兄弟友爱本“人情天理”,有时不能自制。借此宣扬“孝悌仁爱”、以“忠恕”之心待人等儒家的道德。
[鉴赏]
这一首是后人据古镜谜(冯梦龙《桂枝儿咏镜》中曾引到)补的。
单看谜语本身,也算做得巧的。小说题名之一是“风月宝鉴”,《红楼梦曲·枉凝眉》中有“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的话,小说中还有贾宝玉对镜梦见甄宝玉的情节等等,都与“镜子”有关,所以镜子谜用于宝玉除了注解中说的寓意外,暗示其归向空门也很切合。唯其如此,续补者特地通过看灯谜的贾政赞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颇有点沾沾自喜。但是,他没有发觉这面镜子中所反映出来的宝玉形象却是头戴儒冠的:宝玉深恶“四书”,虽贾政一再督责,时到后面第七十三回“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现在居然能“凭空”从最生疏的下半本《孟子》中断章裂句,摘取其词,得心应手地制成谜语,岂非大大的奇迹?这只能证明续补者自己对《论》、《孟》之类的言论是很崇拜的,因此看到这个巧引“经”语的谜,就拿来添入,而对贾宝玉这一类的叛逆者形象所显示的不喜道德文章却没有去注意到。问题还不止于此。戚序本中没有宝玉的谜,所以贾政一走,凤姐就对宝玉说:“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着叫你作诗谜儿?”续补者添加了这个谜后,却忘了把凤姐这句话也改一下,结果是刚说他诗谜做得“妙极”,接着就说他没有作诗谜,形成了自相矛盾的局面。 其十(薛宝钗)(后人增)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虽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竹夫人 [注释]竹夫人,又称竹几、竹夹膝,用竹篾编成,圆柱形,中空,有洞,可以通风,夏天睡时可抱着取凉。宋代诗人黄庭坚以为它不配称作夫人,就名之为青奴,后又叫它竹奴。1.“有眼”句——说竹器是镂空的。眼,即洞,借此骂宝玉。2.“荷花”三句——说夏天相偎依取凉,秋冬被弃置不用。借此说夫妻生活短暂。[鉴赏]这一首也是后人续补的。唐宋以来,咏竹夫人的诗极多,有说它“但随秋扇”的,有叹“爱憎情易迁”的,还有说“与君宿昔尚同床”、“只恐西风动别愁”的等等,不一而足。这首谜虽比“更香谜”浅俗,却只袭用前人诗意,并没有什么创新,修辞上也有疵病,如“分离别”即硬凑足三字,但主要缺点还在于它完全不像是薛宝钗所作的,也就是说续作者没有“按头制帽”,而诗歌的性格化恰恰是《红楼梦》诗词不同于其它旧小说的最显著的艺术特征之一。薛宝钗为人虚伪,思想庸俗,但她很讲究合乎大家闺秀身份的礼,涵养工夫极深,作诗以盛唐为宗,追求含蓄浑厚,言语行动处处谨慎,要显出自己很有教养。一个矜持自己能“珍重芳姿昼掩门”的薛宝钗,现在居然破“门”而出,大骂“有眼无珠腹内空”,还把它写了贴到春灯上让大家观赏,这能令人置信吗?当然,薛宝钗也会骂人,但总不会用赵姨娘的口吻,何况做诗?这个传统礼教的卫道者,平时见了姊妹们读书吟诗,稍涉男女,就板起脸孔装作正经教训人家,怎么现在自己竟毫无顾忌地写出“恩爱夫妻不到冬”之类的话来呢?它与蒋玉函之流在狎妓的酒席上唱“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的腔调又何其相似!所以,续补那种“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淫滥小说容易,续补曹雪芹这部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最好的伟大的古典名著,如果思想庸俗、见识鄙陋,就难免不使自己的文字成为续貂的狗尾。
四时即事(第二十三回)
[说明]
《四时即事》是贾宝玉进了大观园后,写自己一年四季与姊妺丫鬟们相亲相近的生活情景的诗。以当时的事物为题材的诗叫即事诗。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包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小言频。
[注释]
1.“霞绡”二句——意谓任凭锦被铺着,绣帐挂着,深夜中隔巷更鼓之声已隐约可闻,但自己并无睡意。幄,帐幕。蟆包,也叫虾蟆包,夜里打梆子报时间的声音。《事物纪原》:“夜行击柝代更筹,曰虾蟆包。”现通行本“蟆包”作“蛙声”,隔巷市井,何来蛙声?且诗中并无写蛙必要,当是后人不懂得“蟆包”臆改的。真,真切,清楚。#p#分页标题#e#
2.“枕上”二句——这是说卧床而未睡,听见窗外雨声微觉寒意,更感到眼前青春欢乐总难长久,犹如好梦易逝。春色,喻说人事,不是实写。
3.“盈盈”二句——上句因所见而感,下句从听到夜来雨声联想到花愁而有所感。所谓“怯风思鹤冷,闻雨为花愁”(方岳《不寐》诗)之意。嗔,生气。两句为黛玉写照。
4.“自是”二句——意谓娇懒惯了的丫头已拥被欲睡,不耐我在她耳边还谈笑不绝。自是,本是。小鬟,年纪小的丫头。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注释]
1.幽梦——深沉的睡梦。引申为好梦、香梦。
2.“窗明”二句——意思是说以为明月映照着窗子,原来是打开了镜匣;以为云雾缭绕着房间,原来是点燃了香炉。句意仿唐代诗人杜牧《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麝月,徐陵《玉台新咏序》:“麝月共嫦娥兢爽。”指月亮。又“麝”与“射”谐音。檀云,香云,香雾,因檀木是香料。品,品评,赏鉴,这里引申为点燃。御香,宫中所用之香,也泛指贵重香料。
3.琥珀——松脂化石,半透明。这里指琥珀色。荷露,酒以花露名,见《通俗编》。滑,指酒味醇美。玻璃,一种碧绿有光泽的矿物,汉代即有此名,与现在的玻璃不同。“荷露”、“柳风”又同是夏景,并借用联想修辞,即荷翻露珠似倾杯,柳垂堤岸如碧栏。唐代李宗闵“暑月以荷为杯”。见王谠《唐语林》。
4.齐纨——细白的薄纱绸。古代齐国风行穿纨绮,所以叫“齐纨”。这里指小姐、丫鬟们的衣衫裙裾。有人以为是指纨扇,不对。诗写清幽,不写闷热。上句说“柳风凉”,结句说“帘卷”,都不离风。《汉书》中有“轻纨夏服”之语,此正写风动纨衣纨裤的惬意。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注释]
1.绛芸轩——贾宝玉的住室名。
2.桂魄——月亮。传说月中有桂树,遂以月为桂之精魄。浸因月光如水,所以用“浸”字。茜纱,染色丝织品的一种,这里指窗纱。
3.“苔锁”句——说石上裂缝皱纹都被厚厚的青苔盖满,变得柔软平滑,可以让鹤憩息了。
4.“井飘”句——井栏上桐叶飘落,栖鸦为秋露所湿。有夜深时久之意。
5.“抱衾”句——用《会真记》红娘抱衾而至事。金凤,指有金凤图案的被褥。
6.“倚槛”句——写望月的情怀。翠花,首饰,翡翠之类镶嵌的簪花。诗中常以落翠遗簪写富家小姐的闲散奢靡,如“长乐晓钟归骑后,遗簪落翠满街中”。小说初稿中曾写过秦可卿“遗簪”的情节,后删去。有人解“落”为“卸下”,亦可通。
7.酒渴——酒后口渴。
8.沉烟——指炉中的深灰余火。索,索取,要求。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鷞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注释]
1.梅魂竹梦——以梅竹入梦点染冬夜冰雪寒冷,为下句铺垫。
2.锦罽鷞衾——织出锦花的毛毯,雁凫绒里的被褥。罽(音季),一种毛织品。鷞,雁类的一种。
3.“松影”句——松耐冬寒,又常以鹤为伴,借以写清冷孤高。
4.“梨花”句——虽满地梨花,但并非春天,所以说“不闻莺”。以梨花喻雪。唐代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5.“女奴”句——写冬夜严寒,女奴怀冷而加“诗”字,用汉代郑康成家婢女都能诗,日常对话动辄引《诗》语的典故。
6.“公子”句——写冬夜严寒,公子穿戴着貂皮尚嫌酒力不足御寒。酒力轻,不是人的酒量小,而是说酒的劲头不够。
7.试茗——古代上层人士讲究喝茶,不同品种的茶,烹烧的火力时间不同,要恰到好处才不失香变味,所以要“试”。如宋代蔡襄《进茶录序》说:“独论采造之本,至于烹试,曾未闻有。”
8.“扫将”句——扫雪烹茶,取其洁净,书中妙玉曾言及。
[鉴赏]
贾宝玉一方面是敢于蔑视传统礼教和儒家思想主张的大胆的反抗者,一方面又是过惯了吃喝玩乐的寄生生活的公子哥儿。当他初进大观园,暂时地感到“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的时候,他更多的是个“富贵闲人”。《四时即事》诗即是他这一面生活的自我写照。但大观园不是世外桃园,它同样存在着污秽、眼泪、挣扎和反抗。当宝玉领略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侯,他就不能再悠然闲适下去了。于是,愤懑、痛苦、绝望,终至以“悬崖撒手”来抹去他身上的粉渍脂痕。《四时即事》诗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是贾宝玉那样的人所经历的道路中必然会有的一个过程,由他自己作诗来加以概括,是情节结构上的省盘。
癞和尚赞(第二十五回)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
[说明]
这一首与下一首赞诗是用来描绘前来解救被魔法弄疯的宝玉、凤姐的一僧一道的模样的。这种带有宗教迷信色彩的虚构的僧道形象,是从一般旧小说情节中借来的,无关书的大旨。
[注释]
1.破衲芒鞋——破衣草鞋。僧衣叫衲,意思是用各种布料拼凑缝缀而成的,即“百衲衣”。无住迹——没有居处可找,非凡人之意。
2.腌臜——不干净。
[鉴赏]
参见《叹通灵玉二首》鉴赏。
跛道人赞(第二十五回)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注释]
1.弱水——我国西部的水名。《山海经》与先秦、两汉史书中都提到,但所说的地方不一。传说其水不能浮鸿毛,所以叫弱水。《西游记》中唐僧取经也曾经过。蓬莱——传说中的仙岛,在东海中,一西一东。此句也无非说他“无住迹”可寻,是仙界人物。
[鉴赏]
参见《叹通灵玉二首》鉴赏。
叹通灵玉二首(第二十五回)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说明]
宝玉、凤姐被魇垂危,贾府请来一僧一道。癞僧解说那块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的通灵玉为什么未见灵效的原因说:“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他把玉擎在掌上,念了这两首诗。前一首说它当初在青埂峰下的好处,后一首叹它今日的经历。
[注释]
1.锻炼通灵——小说开头说石头被补天的女娲“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喻无知的儿童逐渐增长了见识,懂得了人事,也包括接受了新的思想。
2.栊——房子的窗户。这里“房栊”即房间。困鸳鸯——沉溺于风月之事。
3.冤债——参见太虚幻境《薄命司对联》“风月债”注。
[鉴赏]
小说中凡提到癞和尚、跛道人处,都有着隐示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的预言作用。正当宝玉与黛玉的恋爱婚姻问题发展到明朗化、彷佛已被贾府众人公认(读此回众人对他俩所开的玩笑便知)、幸福就在眼前的时候,突然飞来横祸,宝玉被魇魔法镇住,险些送命。这种“乐极生悲,好事多磨”的变故情节,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后来更大的变故情节——贾府事败、宝玉获罪坐牢、宝黛爱情理想突然破灭而“作引”的。因为,我们知道,后来淹留于狱神庙的除宝玉外还有凤姐,而他们二人的罪状不外乎是癞僧所说的迷于“声色”与“货利”。续书者曾仿此回写宝玉失玉疯颠、癞僧送玉除邪,但脂评指出:“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庚辰本眉批)可见,在原作者的构思中,后面已不再重复此类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情节了。
作者借癞和尚之口说宝玉之为“声色”所迷,犹如凤姐之为“货利”所迷。这是对宝生活中“房栊日夜困鸳鸯”一面的否定。但这决不等于说作者把宝玉与凤姐等量齐观。凤姐终至利欲熏心、自食恶果,而宝玉却在体验现实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地“醒”来,冲破了所谓“迷关”。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醒悟”并非表现为最后成了一个“改恶从善”的“正人君子”,恰恰相反,他与劝谏他成为正人君子的薛宝钗之流决裂了。可见,小说不是为了宣扬“去欲存理”。脂砚斋责备宝玉“有情极之毒”、“一生偏僻”,正可证明宝玉不仅有所悔,更有所恶,有所恃。如果不用正确观点透过现象分析实质,就无法解说为什么宝玉始终不醒悟并改变他的“偏僻”、“乖张”亦即社会叛逆者的性格。在这两首诗中,宝玉的生活思想历程被作者蒙上了一件厚厚的风月情孽和宗教宿命的外衣,其中又渗透着作者对现实人生无可奈何的悲观主义情绪,这样,就不仅把事情的本质弄得扑朔迷离,而且也给人以消极的思想影响。
黛玉哭花阴(第二十六回)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说明]
林黛玉到怡红院叫门不开,呕了气,独自站在墙角花阴下哭泣。作者插入此诗渲染气氛,以表示对黛玉的怜惜。
[注释]
1.“花魂”二句——见林黛玉哭泣,花为之神魂颠倒,默默伤感;鸟也从梦中惊起,弄得痴痴呆呆。程高本“默默”作“点点”,是形讹,“魂”不能用“点点”来形容。
[鉴赏]
参见下面《哭花阴诗》鉴赏。
哭花阴诗(第二十六回)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闱。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注释]
1.颦儿——黛玉。见《赞林黛玉》注。希:少。
2.幽芳——这里指幽怨感伤的情怀和孤芳自傲的操守。绣闱,绣房。脂本俱作“绣闺”,然此诗“希”、“飞”皆“五微”韵,“闺”则是“八齐”韵,或为“闱”之形讹。今从“程高本”改。
3.“落花”句——以花鸟拟人,说不忍听黛玉的哭声,极写她的悲泣令人悯恻,又兼应首句说貌美。参见《警幻仙姑赋》“鸟惊庭树”注。
[鉴赏]
下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小说中的重要文字,所以预先用黛玉哭花阴细节作引。有了这一番渲染,更增强了后文的艺术效果。
葬花吟(第二十七回)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说明]
林黛玉为怜桃花落瓣,曾将它收拾起来葬于花冢。如今她又来至花冢前,以落花自况,十分伤感地哭吟了此诗,恰为宝玉所闻。
[注释]
1.飞满天——庚辰本作“花满天”,但细看“花”字是后来的改笔,原抄是两小点,表示与上一“飞”字相同。故从甲戌、戚序本。这两句或受李贺诗“飞香走红满天春”(《上云乐》)的启发。
2.榭——筑在台上的房子。
3.絮——柳絮,柳花。
4.无释处——没有排遣的地方。
5.把——拿。
6.忍——岂忍。
7.榆荚——榆树的实。榆未生叶时先生荚,色白,像是成串的钱,俗称榆钱。芳菲——花草香茂。
8.“洒上”句——与两个传说有关:一、湘妃哭舜,泣血染竹枝成斑。所以黛玉号“潇湘妃子”。二、蜀帝魂化杜鹃鸟,啼血染花枝,花即杜鹃花。所以下句接言“杜鹃”。
9.奴——我,女子的自称。底——何,什么。
10.知是——哪里知道是……还是……
11.香丘——香坟,指花冢。以花拟人,所以下句用“艳骨”。
12.一抔——一捧。因《汉书》中曾用“取长陵一抔土”来表示开掘陵墓,后人(如唐代骆宾王)就以“一抔之土”称坟墓,这里用以指花冢。
13.污淖——被污秽的泥水所弄脏。
[鉴赏]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种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曩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首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语指出:没有看过“玉兄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也正是为此。那么“玉兄之后文”指什么呢?指的是下一回即二十八回开头写宝玉在山坡上听黛玉吟此诗时的感受那一段文字。其文曰: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解脱也)这段悲伤。
宝玉从听《葬花吟》中所预感到的,首先是“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然后才推及他人、自身大观园花柳等等,可见,说批书人“身非宝玉,何能下笔”的意思,就是指出此诗非泛泛之言,必要像宝玉那样能想到黛玉无觅处等等,才能理解诗中蕴涵的真意。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的同时人、极可能是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其诗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似谶成真”,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黛玉之死的情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以前,我们还以为明义未必能如脂砚那样看到小说全书,现在看来他读到过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极大,或者至少也听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较详尽地说起过后半部的主要情节。如果我们说,明义绝句中提到的事象“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之类,还可由推测而知的话,那么,写宝玉贫穷的“王孙瘦损骨嶙峋”和写他因获罪致使他心中的人为他的不幸忧忿而死的“惭愧当年石季伦”等诗句,是再也无从凭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诗句中的后两句也是如此: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则“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象宝、黛悲剧的原因是由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续书中所写的那样,则宝玉已有他属,试问,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难道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让她作“宝二姨娘”不成?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象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都难留”,幻想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到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潇湘馆更是一番“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绛芸轩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宝玉“对境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
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象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结局的预先写照。
有人说:《葬花吟》是从唐寅的两首诗中“脱胎”的,诗歌当然是有所继承借鉴的,但不应该把文艺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颠倒了。说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利用前人之作,实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还不足以借取利用吗?即如葬花情节,也未必径取唐寅将牡丹花“盛似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他的构思吗?但这些都是“流”,都仅仅是利用,既不表现诗的主要精神,也决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何况,如前所述,此诗中作者运笔鬼斧神工之处,完全不在于表现上那些伤春惜花词句的悱恻缠绵。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她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小曲(第二十八回)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麋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说明]
冯紫英邀宝玉至其家饮酒。席上,薛蟠酒酣忘情,拉着妓女云儿要她唱一个新样儿曲子,云儿就弹着琵琶,唱了这支小调。
[注释]
1.冤家——“情人”的一种谑称。
2.三曹对案——审判诉讼案件时,原告、被告和证人三方面人都到场对质。
[鉴赏]
参见《“女儿”酒令五首》鉴赏。
“女儿”酒令(第二十八回)
[说明]
这是在冯紫英家酒席上行的令。行酒令为戏的花样很多,书中宝玉交代这次行令的办法说:“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门杯”,每人行令时规定要喝的面对的一杯酒。“酒面”、“酒底”,饮门杯之前和之后要出的节目或要说的诗词、趣语。“席上生风”,想出一句诗词、成语来,与桌面上有的一件东西有关,使大家感到风趣。
其一(贾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
[注释]
1.“悔教”句——用唐代诗人王昌龄《闺怨》诗原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是少妇在大好春光里后悔自己叫丈夫到外面去追求功名,以至自己独守空闺。
2.红豆——一名相思子。形扁圆,色半红半黑,大小略同赤豆,可镶嵌首饰。诗词中多以“红豆”说相思,所以这里用以比“相思血泪”。
3.玉粒金波——喻指珍贵的食物饮料。
4.菱花镜——即镜子。古代铜镜映日则发光影叫菱花,故名。《埤雅释草》:“旧说,镜谓之菱华(花),以其面平,光影所成如此。”
5.捱不明——等待不到天亮。更漏——古代夜间报时用具。
6.“雨打”句——北宋词人秦观《忆王孙》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因为席上有梨,所以说了这句有“梨”字的词。
其二(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去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鸣茅店月
[注释]
1.“女儿悲”四句——程高本“喜”“乐”两 句在前,“悲”“愁”两句在后,与脂本顺序倒转,也与别人行令顺序不一样。
2.可人——性格、行为都惹人喜爱的人。与宝贝儿的意思相似。
3.鬼灵精——极言聪明机灵。
4.鸡鸣茅店月——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甲戌、甲辰本所引异一字,或为表现冯紫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乃因之。戚序、程高本同温诗,似为后人据出处而校改。
其三(云儿)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桃之夭夭
[注释]
1.妈妈——指鸨母。云儿是锦香院的妓女。
2.去——庚辰本、戚序本属下句,今从甲戌本。
3.桃之夭夭——《诗经。周南。桃夭》中原句。夭夭,美而盛的样子。一般都以为是言女子及时婚嫁,能宜其室家的。
其四(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毛毛往里戳。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注释]
1.乌龟——妻子与人私通者。
2.窜——脂本多作“撺”,实是误写。程高本改为“钻”。现据文意改正。
3.慵——困倦,懒。
其五(蒋玉菡)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花气袭人知昼暖
[注释]
1.桂花油——女子用的发油。
2.“灯花”句——灯芯之余烬结为花形。古时迷信观念以为吉兆,认为“ 灯火花,得钱财”(见《西京杂记》)。这里灯花结双蕊是婚事的喜兆。
3.着——在这里是配得正好的意思。
4.天河——银河。
5.谯楼——古时城门上用以望远的高楼称谯楼,此泛指城楼。更鼓声起,也是说夜已深了。“谯”,甲戌、庚辰本作“樵”,戚序本作“瞧”,皆误字。
6.剔——挑灯芯。鸳帏——帏帐。“鸳”作修饰词,比夫妻或男女欢好。
[鉴赏]
书中这一段情节写宝玉“富贵闲人”放荡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通过他的结交,作者揭示了当时与上层人士生活联系着的都巿中淫靡逸乐的社会习俗风气。其中所有的曲令都各自切合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和教养,可见作者所熟悉的生活面是很广的,描摹的本领也很大。而且,作者虽然作了维妙维肖的仿真,却又对此类淫腔滥调时加嘲弄。所谓这些曲令不管说什么,只要“押韵就好”,它内容之龌龊混账实在无异于“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宝玉所作要文雅一些,但我们想说的倒不在这些方面。在酒令中,“喜”、“乐”只是“女儿”眼前生活情景的反映,是陪衬;而“悲”、“愁” 则同后来的情节发展有关,是藏有深意的。如首句“青春已大守空闺”即成了后来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预言。次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看似随便借用了大家最熟悉的唐诗,其实是非常确切地暗示了宝玉弃宝钗为僧的原因——以“仕途经济”那一套来“讽谏”宝玉的人,终至使宝玉憎恶而与之决裂。时曲只从女儿悲愁来写,可见也以暗示将来结局为主。
“席上生风”的诗句同样并非信手拈来。蒋玉函拿起一朵大木樨(桂花)来念“花气袭人知昼暖”(陆游《村居书喜》诗,原诗“昼”作“骤”),后来他娶了袭人为妻。云儿说“桃之夭夭”(《诗。周南。桃夭》),她的妓女身份正与原诗写男女及时婚配之乐的内容有关。宝玉所引“雨打梨花深闭门”句的作者,也就是他梦入“太虚幻境”时写秦氏卧室中香艳对联的那个宋学士秦太虚,但这首词却是一首怀人不归的感伤词,词牌是《忆王孙》,起句也是“萋萋芳草忆王孙”。王孙不归,春草空绿,门掩黄昏,雨打梨花,正好使人联想到所谓“尘缘”断绝后“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的情景。何况,“梨”又是乐府民歌中常借它来谐音“离”的。所以说“女儿”——宝钗,其寓意还不很明白吗?这种“诗谶”式的手法,在后面的《花名签酒令》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一回中写宝玉与薛蟠、云儿等一批淫滥无耻之徒在一起鬼混,是为后文流言外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立据,也是为贾府最终被敌对势力抓住“箕裘颓堕”的把柄而遭奏本弹劾、兴狱问罪预先伏根。
题帕三绝句(第三十四回)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说明]
宝玉遭贾政毒打,昏睡中听到悲切之声,醒来知是黛玉,“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就推说自己疼痛是假装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后,宝玉心里惦念,设法支开袭人,命晴雯以送两条旧绢帕为名去看黛玉。黛玉领会其意,十分激动,便提笔在帕上题了这三首绝句。
[注释]
1.鲛绡——传说海中有鲛鱼(美人鱼),在海底织绡(丝绢),她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珠子。见《述异记》。诗词中常以鲛绡来指揩眼泪的手帕。
2.潸——流泪的样子,如潸然泪下。这里是流泪的意思。
4.彩线难收——难用彩线串起来的意思。
5.湘江旧迹——旧传湘妃哭舜的事迹。《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给舜为 妃)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亦见于晋人张华《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带特产一种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如血泪痕,相传是二妃泪水染成,又称湘妃竹。后两句即用其意。
6.不识——未知。香痕——指泪痕。渍也无——沾上了没有?
[鉴赏]
如果把赠帕和题诗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传递信物和情书,这是十分肤浅的。尽管也可以把它说成是违反传统礼教的行为,但总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订终身”的窠臼。况且,孤立起来看,诗也就显得内容贫乏了,因为它除了写自己哭哭啼啼的伤感外,也没有讲什么别的。这三首诗在小说中的作用,全在于联系宝玉挨打这件事,表明宝、黛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他人。只有将它放在具体的情节中,对比宝钗、袭人的不同态度,才能看出宝、黛的互相同情、支持。宝玉被打得半死,宝钗来送药时虽然也露出一副怜惜的样子,但心里想的却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这样吃亏”,还“笑着”说“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的。”处处卫道,处处维护贾政,实际上是用所谓“堂皇正大”的话把宝玉教训了一顿。袭人则乘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大谈宝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从中挑拨宝、黛关系,建议“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她的话吓得王夫人“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据戚序本),并骗取了王夫人的宠信,为后来抄检大观园作好了充分的舆论准备。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写了宝、黛的相互体贴、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万分悲痛,带便也写了宝玉身边唯一足以托付心事的忠诚信使——晴雯,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细读书中的文字(在这一节上,程高本窜改颇多),自不难理解作者的用心。其次,“还泪债”在作者艺术构思中是林黛玉悲剧一生的同义语。要了解“还泪债”的全部含义,当然最好读曹雪芹原来所写的黛玉之死的情节,但这我们已看不到了。不过,作者的写作有一个规律,多少可以帮助弥补这个遗憾,即他所描写的家族或人物的命运预先都安下了伏线,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还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写小说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当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盘安排的。在有关黛玉的情节中,作者先从各个方面挖好渠道,最后都通向她的结局。这三首绝句始终着重写一个“泪”字,而这泪是为她的知己宝玉受苦而流的,它与黛玉第一次因宝玉摔玉而流泪,具体原因尽管不同,性质上却有相似之处——都为脂评所说的知己“不自惜”。这样的流泪,脂评指出过是“还泪债”。但好久以来,人们形成了一种看法(续书起了很大的作用),以为黛玉总是为自身的不幸而伤感,其实,宝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伤痛。为了宝玉,她简直毫不顾惜自己。宝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泪,“任他点点与斑斑”。这还算不了什么,第五十七回紫鹃诳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了,作者写宝玉急成痴呆病外,还着力写了黛玉的反应:“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宝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响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这虽不直接写还泪,但仍与还泪是同样性质的。“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诗中提出这个问题,为“还泪债”定下了基调。我们之所以说续书写黛玉之死违背作者原意,不但因为续书把“泪尽夭亡”写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没有眼泪了(其实应该是终日眼泪不干,终于与生命一起流尽,否则,也就用不着说她是“泪尽夭亡”),更主要的还是续书所写改变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质,把她对宝玉的爱和惜改变为怨和恨,因男子负心(其实是误会)而怨恨痛苦。这没有什么新鲜,俗滥小说中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任何一个平庸的女子都会如此,这样的结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绛珠仙子报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时,误会的至死不得释,实际上也否定了宝黛两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真正知己。说续书者用“粱祝”的套子写宝黛悲剧,其实还大大不如,梁祝的误会倒是在楼台相会之后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红楼梦》的续作者对黛玉愿为知己受苦、而自己“万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却丝毫也没有理解。与这三首突出写“泪”的绝句有关的几回情节,很象是后来宝黛悲剧的一次小小的预演。从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细节和对话,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对未来的悲剧结局作暗示。此外,诗中用“湘江旧迹”之典,若孤立地从这几回情节看很象是胡乱堆砌,因为除了与“泪”有关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们泪渍斑竹后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经注》则谓她们“溺于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写生死之别,如李白著名的《远别离》诗即用此故事写远别离之苦。这些,与宝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这三首诗当作后来悲剧情节的前奏曲来看,那么,用这个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招宝玉结诗社帖(第三十七回)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瘝痌惠爱之深哉!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说明]
贾政出差离家。宝玉在园中无聊,探春差翠墨送来招宝玉结诗社的请帖。宝玉读了,欣然而往,半路上又接到了贾芸写的送白海棠的帖儿。
[注释]
1.娣探谨奉——妹妹探春小心地送上。客气话。娣,女弟。古时女子对姊而言称娣,对兄而言称妹。后人以为对宝玉不应称“娣”,遂据意改易。如甲辰本、程高本改作“妹探” , 戚序本改作“妹探春”。都没有细察探春特意这样自称的文情用意。其实,她称“娣”正是把宝玉视为自己的姊姊,或把自己当作他的弟弟,抹去男女性别界线,愈见亲密无间,自己具名只用一“探”字也正为此。若一本正经地写上“妹探春”,便无风趣可言了。今从庚辰本。
2.文几——书房中置于座侧的案几,倦时可凭靠。这里说谨奉书信于几案前,表示对习文的人的尊重。
3.清景——清明的月色。讵忍就卧——怎么忍心舍此景色而去睡觉呢。
4.时——当时。
5.漏已三转——即夜已三更的意思。漏,漏壶,古代的定时器,由上下叠放的好几只铜壶构成,水由最高一只孔中漏出,逐级转入到最低的一只,从置于其中的刻时标杆所浮出的高度来测定时间。
6.桐槛——旁植梧桐树的窗下或长廊边的栏杆。
7.“未防”二句——不防感受风寒而得了病。采薪之患,自称有病的谦辞。旧时自称有病为“负薪之忧”,语出《礼记曲礼下》,或称“采薪之忧”,出《孟子公孙丑下》,意思是背柴或打柴劳累,体力还未恢复。
8.抚嘱——慰问和叮嘱。
9.数遣侍儿问切——多次叫丫头来对我表示问候、关切。
10.鲜荔——鲜荔枝。真卿——颜真卿,唐代大书法家。
11.“何瘝痌”句——你的关怀和爱护是何等的深啊!“瘝痌”亦作“恫瘝”,“痌”同“恫”。《书康浩》:“恫瘝乃身。”蔡沉集传:“恫,痛;瘝,病也。视民之不安,如疾痛在乃身。”后来常用以表示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如:恫瘝在抱。这里说宝玉像病生在自己身上那样地关切对方的健康。
12.伏几凭床处默——默默地凭伏着几案而坐。说自己独在房中想问题。
13.名攻利夺之场——争名夺利的场所。这里指繁华的闹市。
14.些山滴水之区——指范围很小的人工园景。些,少,小。
15.揖——拱手礼。旧时朋友见面时常拱手,这里是面邀的意思。
16.投辖攀辕——形容挽留客人心切。辖,古代车上的零件,多用青铜制成,插在轴端孔内。汉代陈遵大会宾客,曾闭门,把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使客人不得离去。见《汉书陈遵传》。辕,压在车轴上伸出在车子前端、驾车用的直木或曲木。攀辕,也就是牵挽住车子不让走。旧时常用“攀辕扣马”(《东观汉记》)或“攀辕卧辙”(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及《白氏六帖事类集》)作为挽留所谓贤明官吏之辞。
17.盘桓——徘徊,逗留。
18.竖——直立。这里就是创建、树立的意思。
19.吟社——诗社。
20.窃——犹言私下里,是表示个人行动、意见的谦词,如窃闻、窃思。叨——谦词,在这里有“幸运一道”的意思。栖处——居住。泉石之间——指大观园。
21.薛林——薛宝钗、林黛玉。雅调——风雅的才调。
22.醉飞吟盏——饮酒赋诗。飞,形容举杯。吟盏,等于说“增添诗兴的酒杯”。
23.孰——谁。雄才莲社——莲社是佛教净土宗最初的结社,东晋时慧远在庐山东山寺所创立,曾约会刘程之等一批所谓名儒,号称十八贤。他们曾以书招陶渊明,所以文中引以为比。《莲社高贤传》:“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去到那里)焉。忽攒眉(皱眉头)而丢。”须眉,男子。这句说:谁说的只允许男子们结社以召集有才之士。
24.直以——即使……也当……东山之雅会——像谢安那样风雅地会聚。晋代谢安,字安石,曾隐居东山,后常以“东山”来指称他。《晋书。谢安传》:“(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让余脂粉——余,我们。脂粉,女子。投帖给宝玉,却不把他算在“须眉”中而归于脂粉队里,是很有意思的。
25.棹雪而来——乘兴而来。棹,划船工具,这里作划船解。此字各本歧出:作“掉”、“绰”、“踏”、“造”等等,或是形讹,或是臆改。实在是用《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冒雪“夜乘小船”访戴安道事。帖中引典故只取其“乘兴而行”的意思。
26.扫花以待——殷勤期待。杜甫《客至》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表示自己生活疏懒,待客不周。今反用其意。
[鉴赏]
参见《送白海棠帖》鉴赏。
送白海棠帖(第三十七回)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 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 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 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p#分页标题#e#
[注释]
1.“不肖男”句——宝玉是贾芸的叔辈,论年纪反而是贾芸大四五岁。这里贾芸自称“不肖男”,叫他叔叔宝玉为“父亲大人”,因为宝玉曾对贾芸开玩笑说:“倒像我的儿。”贾芸“最伶俐乖觉”,见机而入说:“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第二十四回)
2.膝下——子女幼时依恋于父母的膝下,因而常以“膝下”表示对父母的敬爱,旧时与父母通信时多用之。语出《孝经》。贾芸费尽心思在信中表示对宝玉的敬意,所以恭请“万福金安”外,又把“天恩”、“膝下”等他头脑中所想得出来的词都用上了。又凡需自称处一律写作小字,称对方时或换行顶格,或空格,其小心恭顺的程度,就与古代官员向皇帝上奏本差不多。在这里,连“膝下”之前也空格,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3.“上托”二句——贾芸以为凡说运气好,就应说“上托大人洪福”,所以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也加上了这话。这也是作者的诙谐。
4.亲男——男,虽用作儿子对父母的自称,但“亲生儿子”却不能说成“亲男”。贾芸不能辨别词的不同用法,所以写出了“视男是亲男一般”这样令人绝倒的文句。
[鉴赏]
探春的所谓志高自负,更多地表现为积极振兴那个大家族的祖基家业,不出当时宗法制的意识形态范围。帖子中那种“脂粉”不让“须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对“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的思想的流露,因为作者对这个人物是有所偏爱的。但即使如此,人物并不因此而失真。探春在“文采风流”上想与男子争胜,这与宝玉的女清男浊的叛逆思想还是有根本性差别的。
作者把探春和贾芸这两个帖子放在一起写,艺术上颇有安排,情节的剪裁和结构有可借鉴的地方。探春的请帖是一篇骈散相杂、写得很漂亮的短简,文笔干净利落,措辞藻丽多采。全文不过二百余字,先叙自己贪赏夜景而得病的经过,接写宝玉殷勤相慰,深情抚爱,然后逐渐说到结社,引古述今,据理申说,夹叙夹议,有景有情,最后提出邀约,表示期待。一路写来,从容不迫,与贾芸半文不白、似通非通的帖子形成对照,艺术效果上相得益彰。
贾芸平时说话生动活泼,写信却另找陈辞俗套来妆点,以为不如此就不够斯文。什么话都从“前因”开头,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还加“竟”字,在“不便”之前还加“妨碍”,如此等等,百般扭捏,反成效颦。但他并非贾环式的愚钝,只是文化水准低罢了。就在这个令人发笑的帖子中,也不难看出他办事能干、处处讨宝玉欢喜的“伶俐乖觉”的性格特点。他送花正是时侯,大观园于是就有了“海棠诗社”。他巴结少爷、小姐们,这与他模仿学究写帖儿一样,都可以看出他处于卑微地位而被上层权贵人士精神支使所留下的烙印。
如果说作者摹写这两个帖子是为了颂扬探春的文采风流,揶揄贾芸的不通文墨,这还只是对比文章好坏所得出的表面的结论。其实问题并不这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对比。作者写这段文字时,目光早就贯注到小说的后半部了。到那时,情况恰恰相反:探春虽然“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生于末世运偏消”,一点也不能有所作为。而这个曾向势利的亲戚伸手告贷因而听冷言、受闲气、被人瞧不起的贾芸,却偏能一显身手。据见到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等人说,“此人后来荣府事败”时“有一番作为”,而且宝玉危难时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仗义探庵”(有人说就是指营救被监禁的宝玉等人,详情已不可确知。续书中把贾芸写得很不堪,不是作者原意)。可见,曹雪芹毕竟不是流俗的小说家。《红楼梦》是深刻的,它常常有一些引人深思的地方。
咏白海棠(第三十七回)
[说明]
这是大观园众姊妺结成“海棠诗社”后首次吟咏。李纨被大家推为社长,负责评诗,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诗成后,大家认为黛玉的最好,李纨却评宝钗为第一,探春表示赞同,宝玉则为黛玉不平。第二天史湘云到来,又和了两首,众人看了称赞不已。
其一(贾探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鼻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注释]1.寒草——秋草。2.苔翠——青翠的苔色。3.“玉是”二句——以玉和冰雪喻白色的花。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诗:“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同时,这又是以花拟人,把它比作仙女,因为《庄子。逍遥游》曾说美丽的神人“肌肤若冰雪”。销魂,使人迷恋陶醉。4.倩影——美好的身姿。月有痕——月有影。这里的“痕”不是泪痕。李商隐《杏花》诗:“援少风多力,墙高月有痕。”全句说: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美丽的身影。5.“莫道”二句——不要说白衣仙女会升天飞去,她正多情地伴我在黄昏中吟咏呢。缟(音搞),古时一种白色的丝织品。这里指白衣。以“缟仙”说花,承前“雪为肌鼻”来。道家称成仙或飞升叫“羽化”,意思是如化为飞鸟,可以上天。末句用唐代刘兼《海棠花》诗意:“良宵更有多情处,月下芬芳伴醉吟。” 其二(薛宝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注释]1.手瓮——可提携的盛水的陶器。2.“胭脂”二句——诗的一种修辞句法,意即秋阶旁有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边招来冰雪的精魂。洗出,洗掉所涂抹的而显出本色。露砌,带着露水的阶台边沿。北宋诗人梅尧臣《蜀州海棠》诗:“醉看春雨洗胭脂”。3.“愁多”句——花儿愁多怎能没有痕迹。就玉说“痕”是瘢痕,以人拟“痕”是泪痕,其实就是指花的怯弱姿态或含露的样子。4.“欲偿”句——白帝,西方之神,管辖秋事。秋天叫素秋、清秋,因为它天高气清,明净无垢,所以说花儿报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也应使自身保持清洁,亦就海棠色白而言。5.婷婷——美好的样子。 其三(贾宝玉)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注释]1.秋容——指花的容貌。2.攒——簇聚。“七节攒成”是说花在枝上层层而生,开得很繁。雪,喻花。3.出浴太真——杨贵妃,字玉环,号太真,为唐玄宗所宠,曾赐浴华清池。白居易《长恨歌》中写到她肤如“凝脂”、“娇无力”,所以借以说海棠花,又兼以玄宗在沉香亭召贵妃事为出典。玄宗曾笑其“鬓乱钗横,不能再拜”的醉态说:“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见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4.捧心西子——参见《赞林黛玉》注。宋人赋海棠词中时有以杨妃、西施并举的,如辛弃疾《贺新郎》、马庄父《水龙吟》等皆是。5.愁千点——指花如含愁,因花繁而用“千点”。6.宿雨——经夜之雨。7.独倚画栏——指花。参见宝玉《怡红快绿》诗注。8.清砧怨笛——砧,捣衣石。古时常秋夜捣衣,诗词中多借以写妇女思念丈夫的愁怨。怨笛也与悲感有关。 其四(林黛玉)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注释]1.湘帘——湘竹制成的门帘。这句说看花人,“半卷”、“半掩”与末联的娇羞倦态相呼应。2.“碾冰”句——因花的高洁白净而想象到栽培它的也不该是一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洁来侧面烘染。3.“偷来”二句——意即白净如同梨花,风韵可比梅花。但说得巧妙别致。宋代卢梅坡《雪梅》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轻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莲花一线香”的诗句,可能都为这一联所借鉴。4.月窟——月中仙境。因仙人多居洞窟之中,故名。袂,衣袖,亦指代衣服。苏轼曾用“缟袂”喻花,有《梅花》诗说:“月黑林间逢缟袂”。这里借喻白海棠,并改“逢”为“缝”,另藏深意。 白海棠和韵二首(史湘云) 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注释]1.都门——本指都城中的里门,后通称京都为都门。这里即是通称,因小说中大观园在“帝城西”。2.蓝田——县名,古时以产美玉著名,在今陕西省渭河平原南缘,秦岭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3.自是——本是。霜娥——青霄玉女,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称青女。这一句出唐代李商隐《霜月》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4.“非关”句——事出唐代陈玄佑《离魂记》传奇。故事说:张镒的幼女倩娘与王宙相爱,张镒将她另许他家,王宙愤恨而诀别远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两人就一起遁去。他们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惊讶不已。这时,从房中跑出倩娘,与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体。原来当时倩娘怨忿成病,卧床数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过是她的魂魄。这是一个不满包办婚姻的幻想故事。5.秋阴——秋天的阴云。南朝颜延之《陶征士诔》:“晨烟暮蔼,春煦秋阴。”云阴与雨雪相连,但秋天无雪,所以要用“何方”二字。“捧出”,将秋阴拟人化,也写出了花的形状。6.肯——岂肯。7.蘅芷——蘅芜、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萝薜,藤萝、薜荔,都是蔓生植物(皆见之于第十七回)。为下句写海棠种植随处适宜而先写环境。8.断魂——形容极度悲愁。9.“玉烛”句——白玉色的蜡烛,烛芯烧完、蜡泪滴干时剩下的是一堆凝脂,以喻花。10.“晶帘”句——晶帘即水精帘,从帘内可见帘外景物,唯白色的东西不明显。所以唐代韦庄《白樱桃》诗说:“王母阶前种几株,水精帘外看如无。”这里说月中花的姿影被“晶帘隔破”,即韦庄诗意,亦从颜色来写。11.幽情——隐藏在心中的怨恨。嫦娥,神话人物,本是羿之妻,羿从西王母处带回不死之药,嫦娥偷服后飞向月宫。后在诗词中多以嫦娥写女子的寂寞孤单。这里花向嫦娥所诉的“幽情”亦与“难寻偶”等语有关。12.无那——无奈。 [鉴赏]结社、赏花、吟咏唱和是清代都门特别盛行的社会风气,是古时贵族人家的闲情逸致的表现,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当然不会例外。这些诗和有关情节给我们提供了认识这种生活的画面。如果从这一角度看,诗本身的价值是不大的,但作为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一 种手段,它仍有艺术上的效用。李纨评黛玉的诗“风流别致”,宝钗的诗“含蓄浑厚”,可见风格上绝不相混。李纨、探春推崇宝钗,独宝玉偏爱黛玉,评诗的分歧也都表现各自立场、爱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湘云的诗写得跌宕潇洒,也与她的个性一致。这是作者高明之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多半都“寄兴寓情”,各言志趣。作者甚至把人物的未来归宿也借他们的诗隐约地透露给读者了。探春的诗中“芳心一点娇无力”句,使人联想到她风筝谜中“游丝一断浑无力”,她后来应是江边离别、孤帆远去的(参见其“册子题咏”)。“缟仙”、“羽化”之喻很像与苏轼《前、后赤壁赋》中写自已扁舟江上所见所感有纠葛。宝钗的诗深意尤为明显,“珍重芳姿昼掩门”,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妇德、对自己豪门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态度。“洗出胭脂影”、“招来冰雪魂”,都与她的结局有关:前者通常是丈夫不归、妇女不再修饰容貌的话,后者则说冷落孤寂。“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之“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能笼络人心,得到上下的夸赞。“愁多焉得玉无痕”,话里有刺,总是对宝、黛这二“玉”的讥讽。宝玉的诗中间二联可以看作对薛、林的评价和态度。宝钗曾被宝玉比为杨贵妃,则“冰作影”正写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内心冷漠无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为魂”,这“玉”指的是谁自不难猜到。(第五回中,众仙子埋怨警幻说:“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谁是“绛珠妹子的生魂”已经明点了。)“晓风结愁”,“宿雨添泪”,岂不是宝玉一生终不忘黛玉的心事的写照?黛玉诗中“碾冰为土”一语,评者多欣赏它设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对宝钗讥语的反击则锋芒毕露。以缟素喻花,无异暗示夭亡,而丧服由仙女缝制,不知是否因为她本是“绛珠仙草”。此外象“秋闺怨女拭啼痕”之类句子,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看来也确象她的“眼泪还债”。湘云诗“自是霜娥偏爱冷”一句,脂评也已告诉我们“不脱自己将来形景”。所谓“将来形景”,就是说她后来与丈夫卫若兰婚后不久就分离了(续书所写不同)。在第二首中,如“难寻偶”、“烛泪”、“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后来成了牛郎织女那样的“白首双星”。作者还写湘云“英豪阔大宽宏量”,则“也宜墙角也宜盆”的隐义是说她无论是在史家绮罗丛中受到娇养,还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都能处处顺合环境,随地而宜。其实,这正说明她缺乏黛王那种叛逆性格。称之为“阔大宽宏”,是作者的偏爱。凡此种种,要使每一首诗都多方关合、左右逢源,若非作者惨澹经营、匠心独运,是很难臻于完美境地的。
藕香榭对联(第三十八回)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
[说明]
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开窗,左右有曲廊,后面竹桥暗接。对联是贾母来赏桂时所见。
[注释]
1.“芙蓉”二句——芙蓉,指水芙蓉,即荷花。兰桨,木兰制的桨,取其芳香义作为修饰,出《楚辞》。其实只是说小舟。上句是见水动影破方知船来的意思,诗意全从造句中表现,如果写成“兰桨归时莲影破”就平淡无奇了。这是从唐代诗人王维《山居秋暝》“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诗句中得到启发的。下句则在炼字上见工夫。菱藕常人多不言“香”,现在偏偏用它,又加以“深”字,以写景物幽独,表现意趣。用一“泻”字画出竹桥的姿势。
[鉴赏]
对联虽然工致,表现的总是仕宦人家的生活情趣。它的技巧也没有超脱当时皇室权贵艺术标准所认可的范围。
菊花诗(第三十八回)
[说明]
菊花诗十二题,咏物兼赋事。题目编排序列,凭作诗者挑选。限用七律,不限韵脚。诗作皆署“雅号”,即:“蘅芜君”(宝钗)、“怡红公子”(宝玉)、枕霞旧友”(湘云)、“潇湘妃子”(黛玉)、“蕉下客”(探春)。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
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注释]
1.蓼——水蓼,花小色红,聚集成穗状。苇——芦苇,花白。蓼红苇白时菊尚末开。诗中以菊拟所“忆”之人,所以说“抱闷思”、“断肠”。
2.旧圃——去年的花圃。秋无迹——即花无迹,修辞说法。
3.梦有知——谓唯有梦中能见,亦为写“忆”。
4.“念念”句——意谓秋雁北归南飞,勾起自己无限想念之情。因传说雁能带书传讯。
5.寥寥——寂寞空虚的样子。砧——与兴秋思有关,参见宝玉《咏白海棠》诗注。迟——不尽。
6.为黄花瘦——黄花,菊花。语借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写自己孀居愁绪的《醉花阴》词“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用意有所不同。
7.重阳——阴历九月初九。古人以九为阳数,二“九”相重,所以叫重阳,亦称重九。重阳节正是菊花盛开之时,有登高赏菊的习俗,所以说是相会之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注释]
1.淹留——滞留住。这句说,不必为了饮酒或身体病弱而留在家中。
2.何处秋——即何处花,修辞说法。“谁家”、“何处”都为了写“访”。
3.蜡屐——木底鞋。古人制屐上蜡。语用《世说新语》阮禹“自吹火蜡屐”事。表示旷怡闲适。又古代有闲阶级多着木屐游山玩水。得得,特地,唐时方言。
4.冷吟——在寒秋季节吟咏。
5.解——懂得,能够。
6.“休负”句——不要辜负我今天的乘兴游访。挂杖头,语用《世说新语》阮修“以百钱挂杖头,至店,便独醉酣畅”事。这里取其兴致很高的意思。又重阳有饮菊花酒的习俗。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注释]
1.移来——指把菊苗移来。
2.不期——未曾料想到。
3.秋色——指菊。
4.酹——洒酒于地表示祭奠。这里只是对着菊花举杯饮酒的意思,与吟诗一样,都表示兴致高。寒香,指菊。下一首“清冷香”意同。《花史》:“菊为冷香。”
5.泉溉泥封——用水浇灌,用土封培,是种菊的技术。
6.好和——须和。井径——田间小路,泛指偏僻小径。这句意思是说让菊花跟它所在的小路一起都与尘世的喧闹隔绝。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注释]
1.科头——不戴帽子叫科头。这里借用来说不拘礼法的样子,与下联“傲世”关合,取意于唐代诗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2.傲世——菊不畏风霜,冒寒开放,有“傲霜枝”之称。
3.知音——知己朋友。典出钟子期听伯牙弹琴能知其心意的故事。见《列子。汤问》。
4.荏苒——参见林黛玉灯谜诗注。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拋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注释]
1.供菊——将菊花插在瓶中,放在房间里供观赏。
2.喜堪俦——高兴菊花能作伴。
3.“几案”句——即 “婷婷点缀几案幽”。婷婷,指菊枝样子好看。幽,说因菊而环境显得幽雅。
4.“隔坐”句——即一座之隔而闻到菊花的香气。三径露,指菊,修辞说法(与下句“一枝秋”相对),用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意。“三径”原出处参见前清客《兰风蕙露》对联注。“香分三径露”,是说菊之香气从三径分得,与下句“一枝”一样,正写出“供”字。
5.霜清——仍是修辞说法,指菊花清雅。纸帐来新梦——房内新供菊枝,使睡梦也增香。因纸帐上多画花卉,而真的菊自然大大超过所画的花,所以及之。《遵生八笺》:“纸帐,用藤皮茧纸缠于木上,以索缠紧,勒作皱纹,不用糊,以线拆缝之,顶不用纸,以稀布为顶,取其透气;或画以梅花,或画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
6.“圃冷”句——书中黛玉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拋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末供之先,意思深远”圃冷,菊圃冷落。斜阳,衰飒之景。旧游,旧时的同游者、老朋友。
7.“傲世”二句——说自己也与菊一样傲世,并不迷恋世上的荣华富贵。春风桃李,喻世俗荣华。淹留,这里是久留忘返的意思。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注释]
1.无赖——无聊赖,无法可想。诗魔——佛教把人们有所欲求的念头都说成是魔,宣扬修心养 性用以降魔。所以,白居易的《闲吟》诗说:“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后遂以诗魔来说诗歌创作冲动所带来的不得安宁的心情。昏晓侵——从早到晚地侵扰。 2.欹——这里通作“倚”。沉音——心里默默地在念。
3.毫端——笔端。蕴秀——藏着灵秀。“毫端蕴秀”是心头蕴秀的修辞说法。临霜写——对菊吟咏的修辞说法。临,即临摹、临帖之“临”。霜,非指白纸,乃指代菊,前已屡见。写,描绘。这里说吟咏。
4.口角噙香——噙,含着。香,修辞上兼因菊、人和诗句三者而言。
5.素怨——即秋怨,与下句“秋心”成互文。秋叫“素秋”,参见薛宝钗《咏白海棠》“欲偿白帝”注。“素”在这 里不作平素解,却兼有贞白、高洁的含义。“素怨”、“秋心”皆借菊的孤傲抒自己的情怀。
6.一从——自从。陶令——陶渊明(365—427),东晋诗人,字符亮,一说名潜字渊明。曾做过八十多天彭泽县令,所以称陶令。他喜欢菊,诗文中常写到。评章——鉴赏,议论。亦借说吟咏,如:评章风月。
7.高风——高尚的品格。在这里并指陶与菊。自陶潜后,历来文人咏菊,或以“隐逸”为比,或以“君子”相称,或赞其不畏风霜,或叹其孤高自芳,而且总要提到陶渊明。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黏屏聊以慰重阳。
[注释]
1.“诗余”二句——谓诗后戏笔画菊,乃乘一时之逸兴不经意所作,岂是存心绘画、苦苦构思而成?丹青,指绘画所用的红的青的颜料,亦作画的代称。较量,计虑,思考如何恰当。
2.“聚叶”二句——聚叶,把菊叶画得茂密,故用“千点”。攒,簇聚。花由好多花瓣集合构成,故说“攒花”。霜,指代菊花瓣,故用“几痕”。国画中有泼墨、烘染等法,枝叶浓黑以烘托花姿。“泼墨”、“攒花”是画菊常用的话,如《画居逸品》记高濲“酒酣泼墨,写菊数本……寒香飘拂,凉风飒然。”菊花的不同画法则有“高顶攒瓣花”、“攒顶尖瓣花”、“攒心细瓣花”等名目。
3.“淡浓”句——对风前的菊花姿影心领神会,然后在纸上用浓淡来表现。有浓淡,才能密而不乱,才有远近掩映。
4.“跳脱”句——即“(戴着)跳脱之腕底生秋香”的修辞句法。跳脱,手镯的一种,用珍物连缀而成,又做“挑脱”、“条脱”。《全唐诗话》:“(文宗)问宰臣:‘古诗云:轻衫衬跳脱。跳脱是何物?’宰臣未对。上曰:‘即今之腕钏也。’”句中仅以字面与“淡浓”成对,对仗中多有此式。有人解为灵活,兼有此意。
5.“莫认”句——不要错认是真的菊花而随手就去采摘。说画得神态逼真。“东篱闲采掇”,语用陶潜著名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掇,拿取。
6.黏屏——把画贴在屏风上。慰重阳——重阳不得赏菊,以观画代之,可安慰一下寂寞的心情。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虱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注释]
1.秋情——即中间两联所问到的那种思想情怀。因“众莫知”而唯有菊可认作知己,故问之。
2.喃喃——不停地低声说话。负手——把两手交放在背后,是有所思的样子。扣——询问。东篱——指代菊,见前诗注。
3.孤标——孤高的品格。标,标格。偕——同……一起。
4.为底——为什么这样。底,何。
5.虱——蟋蟀。可——是不是。雁、虱、菊都是拟人写法。
6.解语——能说话。在这里的意思是如果花能说话的话。语出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唐玄宗把贵妃比作“解语花”事。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注释]
1.簪菊——插菊花于头上,古时风俗。《干淳岁时记》:“都人九月九日,饮新酒,泛萸簪菊。”又史正志《菊谱》叙曰:“唐辈下岁时记:九月宫掖间,争插菊花,民俗尤甚。杜牧诗曰:‘黄花插满头’。”
2.镜中妆——指簪、钗一类首饰,女子对镜梳妆时插于发间。这句说以菊插头,不要错认作是珠花。因男子也簪菊,并非为了打扮。
3.“长安”句——疑指唐代诗人杜牧,他是京兆(长安)人。其《九日齐山登高》诗有“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等句,与本诗中多以插菊、饮酒事并提相合。但“公子”“花癖”之称,总无可征,或是泛说京都风气。
4.彭泽先生——指陶渊明。参见前注。陶除爱菊外,也喜酒,任彭泽令时“公田悉令吏种秫(高粱),曰:‘吾尝得醉于酒足矣!”江州刺史王弘曾“留二万钱于渊明,渊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又自酿酒,“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着之。”(南朝萧统《陶渊明传》)所以称“酒狂”。
5.三径露——指代菊。因说“露”所以用“冷沾”,这两句都形容簪菊。
6.葛巾——用葛布做的头巾。暗与陶潜“葛巾漉酒”事相关。九秋霜——指代菊。九秋,即秋天,意谓秋季九十日。秋称三秋,亦称九秋。
7.“高情”二句——意思说,时俗之人不能理解那种高尚的情操,那就让他们在路上见了插花醉酒的样子而拍手取笑吧。李白《襄阳歌》:“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这里兼取两者意化用之。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注释]
1.秋光——指菊影。潜度偷移——说菊花随着日光西斜而影子在不知不觉地移动。
2.“窗隔”句——意思是隔着窗子透出稀疏的灯光,在地上描下了浓淡不同的远近菊影。
3.“篱筛”句——竹篱好比筛子,透过月光的碎片,就像把明净精巧的菊花姿影封锁在里面。玲珑,空明的样子,又常形容雕镂精巧。
4.寒芳——指菊。留照——留下肖像,即留下影子。魂应驻——花魂应该也留在菊影之中,说菊影能传神。
5.霜印——指菊影。梦也空——影虽能传花之神,但毕竟是虚像,“梦也空”就是虚像的修辞说法。上句从花到影,这句从影到花,说法相反相成。
6.暗香——指菊,因写月夜花影,所以用“暗”。休踏碎——正点出“菊影”,影在地上,因珍惜,所以不愿踩它。程高本这三个字作“踏碎处”,句不可通,既已“踏碎”(影岂能踏碎?),怎么还说“珍重”呢?今从脂本。
7.“凭谁”句——赏菊与饮酒相关,已见前诗注。影子本来朦胧,加之醉眼迷离,看去就更模糊难以辨认了。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虱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注释]
1.秋酣一觉清——秋菊酣睡,梦境清幽。
2.“和云”句——唐代张贲以“和霜伴月”写菊,今换一字,以写菊花梦魂高飞;以“不分明”说梦境依稀恍惚。
3.“登仙”句——说梦魂翩跹,彷佛成仙,但并非是羡慕庄子变作蝴蝶。庄周梦中化蝶事见《庄子。齐物论》。这里引“庄生蝶”是为了点“梦”。
4.忆旧——实即“梦旧”,诗题中“梦”字句中不出现是咏物诗技巧上的讲究。寻盟——表示结交友好,语出《左传》。这一联构思或受元代柯九思“蝶化人间梦,鸥寻海上盟”诗句的启发。
5.“睡去”句——意谓梦见归雁,依恋之心久久相随,直至它飞远看不见。
6.故故——屡屡,时时。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虱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注释]
1.倾欹——指菊倾侧歪斜。
2.小雪——立冬以后的一个节气。
3.余香——实即“余瓣”。淡泊——指颜色暗淡不鲜。
4.离披——亦作“披离”,散乱的样子。
5.知再会——“不知能否再见”的意思。秋风——程高本作“秋分”,指季节说,两者没有多大差别。但倘若作者有所寓意,则一字之别含义不同。自汉武帝作过“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秋风辞》后,“秋风过客”就成了时光短暂、好景不长的代用语。为便于推究原意,今从脂本。
[鉴赏]
《菊花诗》与《咏白海棠》属同一类型,都在花事吟赏上反映了当时的都城社会习俗和贵族人士的文化生活情趣。清代方浚颐《梦园丛说》曾记都门赏花情况说:“极乐寺之海棠,枣花寺之牡丹,丰台之芍药,十剎海之荷花,宝藏寺之桂花,天宁、花之两寺之菊花,自春徂秋,游踪不绝于路。又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之玩赏。冬则……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煮卫河银鱼,烧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楼之佳酿,南烹北炙,杂然陈前,战拇飞花,觥疘交错,致足乐也。”小说中赏桂、赏菊、送海棠以至冬日消寒大嚼鹿肉都写到了。有钱人的种种乐事完全是建筑在财富和地位上,而财富的积攒又大部份来自于佃农每年所缴纳的佃租。彼此唱和、斗奇争新的咏物诗风靡一时,正是这种闲逸生活的反映。
菊诗分咏十二题的形式好象只是宝钗、湘云偶然想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其实,也完全是当时现实生活已存在着的一种诗风的艺术概括。与作者同时代人、清宗室、袭封康亲王的爱新觉罗。永恩的《诚正堂稿》中就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其八咏诗题是“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几乎和小说中一样。崧山亦即嵩山,是敦诚的好友永恚的号。在他的《神清室诗稿》中也有“访菊” 、“对菊”、“梦菊”、“簪菊”、“问菊”等诗。可见,小说中的情节多有现实生活为依据,并非作者向壁虚构。
和同类内容的大多数诗一样,《菊花诗》寄情寓兴的一面还是值得注意的。每首诗依然有选咏者各自的特点:比如薛宝钗的“忆菊”就一味地是寡妇腔;贾宝玉的“种菊”就归结为绝尘离世;史湘云的命运从她的“册子”上看,后来虽一度“来新梦”,但终究“梦也空”,未能“淹留”于“春风桃李”的美满生活;林黛玉的诗中“孤标傲世”、“幽怨”等等,则更说得明白,我们既知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中写她的死的那一回回目叫“证前缘”(靖藏本七十九回批语),则“登仙”的寓意就同样清楚;从“残菊”诗看探春,可之她“运偏消”时如菊之“倾欹”、“离披”,境况也大不如前,“万里寒云”、“分手”而去正是她远嫁不归的象征,所谓明岁再会、切莫相思等慰语,其用意也不过如同元春离别时所说的“见面尽容易,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那番话罢了。
林黛玉所写的三首诗被评为最佳。如果作者只是为了表现她的诗才出众,为什么在前面咏白海棠时要让湘云“压倒群芳”,在后面讽和螃蟹咏时却又称宝钗之作为“绝唱”呢?原来作者还让所咏之物的“品质”去暗合吟咏它的人物。咏物抒情,恐怕没有谁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气质更与菊相适合的了,她比别人能更充分、更真实、更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黛玉三首诗中“咏菊”又列为第一。由于小说中众人的议论,容易使我们觉得这首诗之好就好在“口角噙香对月吟”一句上。其实,诗的后半首写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我们从林黛玉的诗中又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它难道不就是作者题于小说开头的那首“缘起诗”在具体情节中所激起的回响吗?这实在比让林黛玉魁夺菊花诗这件事本身更能说明作者对人物的倾向性。
螃蟹咏(第三十回)
[说明]
《螃蟹咏》是《菊花诗》的余音,在做完菊花诗、吃蟹赏桂之际,宝玉先吟成一首,问谁还敢作。黛玉笑他“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就随手写了一首,但接着就撕了。宝钗也写了一首,受到众人称赞。
其一(贾宝玉)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注释]
1.持螯——拿着蟹钳,也就是吃螃蟹。语本《世说新语》:毕卓曾对人说:“左手持蟹螯,右手执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古代贵族过的享乐生活。
2.擂姜——捣烂生姜。
3.饕餮——古代传说中贪吃的凶兽,后常用来说人贪馋会吃,这里即此意。王孙——自指,借用汉代刘安《招隐士》中称呼。
4.“横行”句——说蟹。蟹,称为“横行介士(战士)”,见《蟹谱》:又称为“无肠公子”,见《抱朴子》。横行,既是横走,又是行为无所忌惮的意思。无肠,除字面义外,又用以说没有意兴,无动于衷。这一句语带双关,兼写“偏僻”、“乖张”。金代诗人元好问《送蟹与兄》诗:“横行公子本无肠,惯耐江湖十月霜。”
5.脐间积冷——我国传统医药学认为,蟹性咸寒,恣食,会积冷于腹内(小说中也写到),须用辛温发散的生姜、紫苏等来解它。
6.香——与“腥”同义。两句似寓其沾花惹草习气。
7.“坡仙”句——苏轼(1036—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人亦称其为坡仙,北宋文学家。苏轼曾写诗笑一生穷愁劳碌的唐代苦吟诗人孟郊,把读孟诗比之为吃小蟹,说是“竟日嚼空螯”(《读孟郊诗》),所以引以为说。又贾宝玉的绰号叫“无事忙”,或是有意暗合。
其二(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注释]
1.铁甲长戈——喻蟹壳蟹脚。宋代陈郁为皇帝拟进蟹的批答说:“内则黄中通理,外则戈甲森然。此卿出将入相,文在中而横行之象也。”见《陈随隐漫录》。
2.色相——佛家语,指一切有形之物。借用来说蟹煮熟后颜色好看。
3.“多肉”句——即“更怜卿八足多肉”。上一联已说螯满、膏香,故这句用“更”字说蟹脚多肉。怜,爱。卿,本昵称,这里指蟹。
4.“助情”句——意即“谁劝我饮千觞以助情”。觞,酒杯。助情,助吃蟹之兴。
5.兹——此。佳品——指蟹。酬——报答。这里是不辜负、不虚度的意思。佳节——指重阳。
6.桂拂清风——即“清风拂桂”。
其三(薛宝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注释]
1.霭——云气。这里指桂花香气。
2.长安涎口——京都里的馋嘴。佳节吃蟹是富贵人家的习好,故举长安为说。又似与“饕餮王孙”不无关系。盼重阳——《红楼梦》诗多含隐义,菊诗与蟹诗共十五首,明写出“重阳”的三首即宝钗所作的三首,这很值得注意。正如“清明涕送江边望”、“清明妆点最堪宜”等诗句看来与探春后来远嫁的时节有关一样(参见其“图册判词”和“春灯谜”诗),宝钗始言“重阳会有期”,继言“聊以慰重阳”,这里又说“涎口盼重阳”,可见“重阳”当与后半部佚稿中写宝钗的某一情节有关。
3.“眼前”句——蟹横行,所以眼前的道路是直是横它是不管的。经纬,原是织机上的直线与横线。
4.“皮里”句——蟹有壳无皮,“皮里”就是肚子里。活蟹的膏有黄的黑的不同颜色,故以“春秋”说花色不同。又“皮里春秋”是成语,出《晋书·褚传》:褚为人外表上不露好恶,不肯随便表示赞成或反对,而心里却存着褒贬,所以有人说他“有皮里春秋”。因晋简文帝后名春,晋人避讳,以“阳”代“春”,故这一成语亦作“皮里阳秋”。后多用以说人心机诡深,而不动声色。空黑黄,就是花样多也徒劳的意思,因蟹不免被人所煮食。
5.涤腥——解除腥气。用菊——指所饮非平常的酒,而是菊花酒。传说重阳饮菊花酒可辟除恶气。
6.性防积冷——意即蟹性寒,食之须防积冷。
7.落釜——放在锅子里去煮。成何益——意谓横行和诡计又有何用。
8.月浦——有月光的水边,指蟹原来生长处。诗中常以“月”点秋季。空余禾黍香——就蟹而言,既被人所食,禾黍香已与它无关。唐代陆龟蒙《蟹志》:“蟹始窟穴于沮洳(音举入,低湿之地)中,秋冬至,必大出,江东人云稻之登也。”又宋代傅肱《蟹谱》:“秋冬之交,稻粱已足……江俗呼为‘蟹乐。”
[鉴赏]
这三首诗中前两首是陪衬,小说中的描写已作了交代。其中虽亦有寄寓可寻,但主要还是为后者作引,姑且不作细究。如回目所称,这一节重点是介绍宝钗的诗。
《红楼梦》虽然比其它古典小说更充分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但因为作者不敢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伤时骂世”的话,因而常有一些借题发挥或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和笔来说的地方。而且,这种情况也不只限于正面人物。第二回贾雨村闲谈之中所发的“正”“邪”二气的大议论即其例。宝钗的咏蟹诗也是作者借以寄托自己思想的。小说中有一段值得注意的话,就是众人的评论:“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里明白地告诉我们两点:一、以小寓大——《红楼梦》以儿女之情的“假语”,说政治问题的“真事”,即是“以小寓大”。二、旨在骂世,为此借宝钗之作来发挥,比通过宝玉或黛玉这些明显地具有叛逆性格的人物之口来说要稳妥得多。因为宝钗是古代社会的“正统派”,处处都是维护现存秩序的,借她的诗巧妙地骂几句世人,很像只是一时“为文造情”,更能起到打掩护的作用。其实,它是一首以闲吟景物的外衣伪装起来的讽刺诗。
全诗讽刺现实社会政治中丑恶人物的犀利锋芒集中于第二联:“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它不仅作为小说中贾雨村之流政治掮客、官场赌棍的画像十分维肖,就是拿它赠给历史上一切惯于搞阴谋诡计的反面人物也是非常适合的。他们总是心怀叵测,横行一时,背离正道,走到斜路上去,结果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所以,小说中特地强调:“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通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在小说中,这首诗是宝钗写的,这又如何体现对这个人物的褒贬呢?写宝钗对世情是练达的,这未必就是褒。“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讽刺世人而忘了持镜自照,倒实在带有贬意:笑人家不择正路、“皮里春秋”,自己为了争得宝二奶奶的位置,不是也用尽心机、施尽手段么?说蟹有腥臭,自己热中仕途经济就没有儒臭么?告诉别人吃蟹要“性防积冷”,难道“性冷”的只有螃蟹么?问螃蟹“于今落釜成何益”?不也应该反问一下自己:金锁终于配了宝玉成何益?如此等等。诗彷佛出于无意,却又实实在在地成了宝钗的自我嘲讽。#p#分页标题#e#
探春房内对联(第四十回)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说明]
小说中说这副对联是唐代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墨迹,中间是宋代名画家米芾的“烟雨图”。
[注释]
1.“烟霞”二句——意思是天性风流闲散好比烟霞一样,山野人的生活常以泉石为伴。“烟霞”、“泉石”,用唐人田游岩事。《新唐书·田游岩传》:田游岩“入箕山居许由(古代隐士)祠旁,自号‘由东邻’,频召不出。”高宗亲至其门,“谓曰:‘先生比(近来)佳否?’答曰:‘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我癖爱泉石烟霞的老毛病是治不好的)。’”
[鉴赏]
封建地主阶级为美化自己的剥削生活,常自称是什么“野客”、“山人”,自以为风雅清高。所谓“闲骨格”、“野生涯”,戳穿了看不过是懒骨、寄生而已。当然,其中有一些人是出于不满现实政治,借此表示不愿与当局者合作。但更多的情况下,则是一面做着闲游山林、赏吟烟霞的隐逸生活,一面又念念不忘最好能出去做大官。探春有管家婆的“精明”,头脑里存有很强的宗法等级观念,又热衷于为封建王朝“立出一番事业来”,她对这些字画的爱好(室内其他陈设也同样说明问题)虽不免矫情做作,但从小说通过闺阁人物琐事反映某种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志趣来看,也还是很典型的。
此外,这副对联也是作者构思完整、文心细密的一个极好的例证。前面探春在她结诗社帖子中说宝玉曾以“真卿墨迹见赐”,并有“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等话,我们初读时总以为那只是作者信手写下的泛语,不料隔了好几回以后竟有照应。同样的情况在小说中还可举出很多。这一特点正是曹雪芹的大手笔不同于一般小说之处,也是后四十回续书中所未见的。
牙牌令(第四十回)
[说明]
牙牌令是贾母两宴大观园席上行的酒令。
牙牌,又称骨牌、牌九,旧时游戏用具,亦作赌具。共三十二张,刻有等于两粒骰子的点色,即上下的点数都是少则一,多至六。一、四点色红,二、三、五、六点色绿。三张牌点色成套的就成“一副儿”,有一定的名称。行令时,宣令者说一张,受令者答一句,说完三张,“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押韵。”小说里令中一、三、五、七单句都是宣令者鸳鸯所说。
其一(贾母)
左边是张“天”。
——头上有青天。
当中是个五合六。
——六桥梅花香彻骨。
剩了一张六合幺。
——一轮红日出云霄。
凑成却是个“蓬头鬼”。
——这鬼抱住钟馗腿。
[注释]
1.“天”——上下都是六点的牌叫天牌。
2.头上有青天——俗话,有所谓“做人要凭良心”的意思。
3.六桥——在杭州西湖苏堤上,北宋时初建,即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六座桥。堤上多植梅花。这里以“六桥”比六点,以“梅花”比五点。彻骨——形容极香,又与牌的点色刻于骨上相切合。
4.幺——“一”的另一个说法。
5.一轮红日出云霄——上面的一点色红,以比“一轮红日”;下面的六点色绿,以比青云。
6.“蓬头鬼”——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六六、五六、幺六,五与幺加起来也是六,成“一副儿”,叫“蓬头鬼”。
7.钟馗——相传是唐代人,曾应武举未中,死后托梦给唐玄宗,立誓要“除天下之妖孽”,玄宗醒后命画工吴道子画成图像,告示天下,命岁暮时家家画其像“以祛邪魅”。见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后来,民间遂有钟馗能收伏鬼的传说。这里说钟馗反被鬼抱住了大腿,所以引得大家发笑。《孤本元明杂剧》中有《庆丰年五鬼闹钟馗》一剧,其中有五鬼一齐拥上扯衣抱腿与钟馗扭打的情节。
其二(薛姨妈)
左边是个“大长五”。
——梅花朵朵风前舞。
右边是个“大五长”。
——十月梅花岭上香。
当中“二五”是杂七。
——织女牛郎会七夕。
凑成“二郎游五岳”。
——世人不及神仙乐。
[注释]
1.“大长五”——上下都是五点的牌。也可倒过来说成“大五长”。
2.梅花朵朵风前舞——“大长五”牌名“梅花”,以“五”像花。因“五”上下有两个,所以说“朵朵”。诗词中常以梅花随风飞舞喻雪,暗谐“薛”氏。
3.十月梅花岭上香——二“五”共十点,所以说“十月”。岭上,指瘐岭,多植梅花。唐诗中多写折岭头梅寄远赠别。
4.织女牛郎会七夕——古代神话传说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并谓牵牛星的神即牛郎。牵牛星与织女星隔银河相对。传说织女嫁了牛郎,每年只能七夕(七月七日晚上)相会一次,由乌鹊飞来银河上搭成桥,让织女渡河。后遂以牛郎织女说夫妻不得相会。“七夕”比“杂七”。
5.“二郎游五岳”——成套点色名称,三张牌是五五、二五、五五。凡有五个点色同的就成“一副儿”,现在是一个“二”(以“二郎”比)、五个“五”(以“五岳”比)成套。二郎,神话传说中人物,即灌口二郎神,说法很多,俗传据《封神演义》为杨戬。五岳,五大名山,即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
其三(史湘云) 左边“长幺”两点明。——双悬日月照乾坤。右边“长幺”两点明。——闲花落地听无声。中间还得“幺四”来。——日边红杏倚云栽。凑成一个“樱桃九熟”。——御园却被鸟衔出。 [注释]1.“长”——上下都是一点的牌。2. 双悬日月照乾坤——两点都是红的,所以用日月并照为喻。乾坤,天地,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原句:“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安史叛兵攻破潼关,唐玄宗西逃蜀地,太子李亨自己在灵武称帝,即肃宗(诗中少帝),称玄宗为“上皇”。李白诗中安慰在成都(诗题中南京)失去了帝位的玄宗。所以,在这一字面辉煌的诗句下,隐藏着寂寞和悲哀。3.闲花落地听无声——以“闲花”喻两点红。“长幺”又叫地牌,与“落地”相合。用唐代刘长卿《别严士元》诗原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在酒令里是无声无息、春去花落的意思。4.日边红杏倚云栽——以“日”比幺,以“红杏”比四点红的。用唐代高蟾诗原句,参见《红楼梦曲·虚花悟》“云中杏蕊”注。5.“樱桃九熟”——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幺幺、幺四、幺幺,全红,共九点,所以用“樱桃九熟”为比。6.御园却被鸟衔出——即“〔樱桃〕却被鸟从御园衔出”。樱桃相传为莺鸟所含食,故一名含桃。见《吕氏春秋》。唐代王维《敕赐百官樱桃》诗:“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王维诗“颂圣”,所以否定是“鸟衔”之余。这里说成熟的樱桃被鸟衔去,是终于落空的意思。 其四(薛宝钗) 左边是“长三”。——双双燕子语梁间。右边是“三长”。——水荇牵风翠带长。当中“三六”九点在。——三山半落青天外。凑成“铁锁练孤舟”。——处处风波处处愁。
[注释]1.“长三”——上下都是三点的牌。也可以倒过来说成“三长”。2.双双燕子语梁间——两个“三”都成斜线,状如双燕并栖。诗词中多以双燕象征夫妻关系。“梁间”,戚序本作“呢喃”,与上句“三”不同韵部。己卯、庚辰、程乙等本皆作“梁间”,是。但由此可见是用宋代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改字而成的。3.水荇牵风翠带长——荇菜根在水底,叶浮水上,顺风逐波如翠带飘动,也形容牌的点色。用杜甫《曲江对雨》诗原句:“林花着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解诗者以为杜甫此诗“回首繁华,不堪俯仰。 ”(浦起龙《读杜心解》)4.三山半落青天外——“三山”说上面三点,“青天”说下面六点。六点是“天牌”的一半,所以说“半落青天”。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原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诗写“凤去台空”、“长安不见”的怅惘愁绪。5.“铁锁练孤舟”——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三三、三六、三三,左右上下的“三”,很像是一条条的“铁锁练”。有人以为孤“六”象征着“孤舟”,一说夹在当中的一张是“三六”九点,以“孤舟”谐音(南方俗语音)“孤九”。6.处处风波处处愁——当据唐代薛莹《秋日湖上》诗句“烟波处处愁”增字而成。 其五(林黛玉) 左边一个“天”。 ——良辰美景奈何天。中间“锦屏”颜色俏。——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剩了“二六”八点齐。——双瞻玉座引朝仪。凑成“篮子”好采花。——仙仗香挑芍药花。 [注释]1.良辰美景奈何天——用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女主角杜丽娘的唱词原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参见《仙宫对联》“无可奈何天”注。《牡丹亭》有反对传统婚姻制度和旧礼教的倾向,被儒家道学先生视为“淫书”,所以书中说“宝钗听了,回头看看她。”2.“锦屏”颜色俏——上四下六的牌叫“锦屏”。四是红的,六是绿的,排成长方形,像美丽的屏风。俏,好看。3.纱窗——像六点;窗上多用绿纱,以比色。红娘,比四点红。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中张生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丫鬟红娘常作莺莺与张生间的信使,所以张生盼她报消息。《西厢记》是大团圆的,《红楼梦》则是悲剧,因而改原句中“定有”为“没有”。4.双瞻玉座引朝仪——上二下六,八点整齐地排成两行(“八点齐”),很像是左右官人引百僚分两行朝见皇帝。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因为分行,所以说“双瞻” 。瞻,瞻仰。御座,皇帝的座位,今引作“玉座”,若非音讹,或是作者为寓意而改。朝仪,朝见时臣僚按仪礼所站的行列。杜甫写自己身为谏官,得亲近皇帝,“天颜有喜近臣知”,其心事(令中或隐指宝玉心事)无所不知,虽然如此,杜甫并没有遂志。5.“篮子”——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六六、四六、二六,四与二加起来也是六,成“一副儿”,叫“篮子”,以“二”像篮柄,“四” 像篮筐。“四”是红的,所以说“好采花”。6.仙杖香挑芍药花——“仙杖”表示以杖挑着“篮子”采花者是仙女。“芍药花”代表爱情,古代男女相赠芍药以结情好。《诗·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调笑),赠之以芍药。”这一句暗示所谓“木石前盟”。 其六(贾迎春 ) 左边“四五”成花九。——桃花带雨浓。 [注释]1.花九——“四五” 有红有绿,所以叫花九。2.桃花带雨浓——这一句所说的景物,比拟牌的点色不像,也与上句不协韵:上声“九”应与“酒”、“柳”等字协韵,与平声“浓”根本不协韵。所以“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用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原句:“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其七(刘姥姥) 左边“大四”是个“人”。 ——是个庄稼人(罢)。中间“三四”绿配红。——大火烧了毛毛虫。右边“幺四”真好看。——一个萝卜一头蒜。凑成便是“一枝花”。——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注释]1.“大四”是个“人”——上下都是四点的牌,又叫人牌。“大四”,己卯、庚辰本作“四四”,戚序本作“长四”,意思都是重四。2.大火烧了毛毛虫——上面三点绿斜行,像一条“毛毛虫”;下面四点红,像“大火”。3.一个箩卜一头蒜——上面一点比“一个萝卜”,下面四点比“一头蒜”,因为大蒜头有好多瓣。4.“一枝花”——成套点色的名称,三张牌是四四、三四、幺四,三与幺加起来也是四,成“一副儿”,叫“一枝花”。三点绿像花枝,一点红像花朵。唐代名妓李娃旧名一枝花,当时说书人曾编成《一枝花》故事,可以连续说上七八个小时。见《异闻录》。或隐寓后半部佚稿中贾巧姐“流落在烟花巷”。5.倭瓜——北方农村对番瓜的土称。《光绪顺天府志》:“番瓜,可煮可炒,能充饥,其子可炒作果,土人名‘倭瓜子’。”“花落结瓜”当与“绿叶成荫子满枝”喻女子已婚嫁生育的意思相似。参见贾巧姐“图册判词”注。 [鉴赏]“牙牌令”是饮酒、赌博、文字游戏三者的结合,是古代贵族豪门消遣作乐的方式之一。这里之所以不惮烦琐推究它的意思,无非是因为作者在描写这一情节的过程中,处处着意刻划人物的不同思想性格。倘若我们读这一大段文字而茫然不知所云,未免辜负了作者的用心。贾母、薛姨妈说的令语多半常言,不拘出处,和小姐们喜欢引诗词曲子原句自不相同,都各自适合她们的身份。林黛玉席上“怕罚”冲囗说出的,一出于《牡丹亭》,一出于《西厢记》,可见这些不满传统礼教的作品对她思想影响之深。宝钗回头盯看她,从反面说明了问题。刘老老满囗萝卜、蒜头、倭瓜、毛毛虫……土话俚语,机智诙谐,完全是一个深通世情、生活经验丰富而又勤俭的村妇本色。看来,酒令还和小说中多数诗词一样,字里行间与后来情节发展有关。比如薛姨妈所行的令,实际上隐括着她女儿和女婿的未来。“梅花”两句含义稍晦,“织女牛郎”就十分显豁,“二郎游五岳”
、“世人不及神仙乐”难道不正是宝二哥哥弃家访名山、入空门的隐语么?当然,在失去后半部原稿的情况下,要逐句确切地指出这些酒令的深意来是困难的。像刘老老说的“大火烧了毛毛虫”就很难肯定其所指,也许可以把它解成“树倒猢狲散”,因为贾府之中确实不乏像“毛毛虫”那样的人物,他们将来的下场,刘老老将作为见证。但这终究只能是一种假设。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说明]
林黛玉病卧潇湘馆,秋夜听雨声淅沥,灯下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春江花月夜》系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是一首写离愁别恨的歌行。本诗在格调和句法上都有意模仿它。“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前者是乐府题。代,犹“拟”,仿作的意思。用“代”字的乐府题,南朝诗人鲍照的集中特多。一般情况下,乐府诗不另外再加题目,这里因为又仿初唐歌行《春江花月夜》而作,所以又拟一个字面上与唐诗完全对称的、更具体的诗题。
[注释]1.耿耿——微明的样子。另一义是形容心中不宁。这里字面上是前一义,要表达的意思上兼有后一义。2.助凄凉——庚辰本另笔涂去“凄”字,添改作“秋”,当是为复叠“秋”字而改,有损文义,不从。3.秋梦绿——秋夜梦中所见草木葱笼的春夏景象。程高本作“秋梦续”,“续”与“惊破”相反,又与下句“不忍眠”矛盾。4.秋情——指秋天景象所引起的感伤情怀。5.“自向”句——暗用唐代李商隐《嫦娥》诗中“云母屏风烛影深”句意,写寂寞。泪烛,熔化的蜡脂如泪,故名。也是以物写人。“移”,程高本作“挑”,灯草才用“挑”,烛芯只用“剪”。6.摇摇——指烛焰晃动 ,点燃。檠,灯架,蜡烛台。7.“谁家”二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小说中所谓拟其格,这类句法最明显。8.罗衾——丝绸面子的被褥。不奈——不耐,不能抵挡。9.残漏——夜里将尽的更漏声。10.连宵——整夜。脉脉——通“霢霢”,细雨连绵。飕飕——状声词,形容风声。11.寒烟——秋天的细雨或雾气。12.滴沥——水珠下滴。 [鉴赏]《秋窗风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说与《葬花吟》一样,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伤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没有《葬花吟》中那种抑塞之气和傲世态度,而显得更加苦闷、颓伤。这可以从以下的情况得到解释:黛玉当时被病魔所缠,宝钗对她表示关心,使她感激之余深自悔恨,觉得往日种种烦恼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误到今。黛玉本来脆弱,现在,在病势加深的情况下,又加上了这样的精神负担,自然会更加消沉。但是,如果我们认为作者写此诗并非只为了一般地表现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细究其深意,那么也就自然地会发现一些问题。首先,无论是《秋闺怨》、《别离怨》或者《代别离》这类题目,在乐府中从来都有特定的内容,即只写男女别离的愁怨,而并不用来写背乡离亲、寄人篱下的内容。何况,此时黛玉双亲都已过世,家中又别无亲人,诗中“别离”、“离情”、“离人”等等用语更是用不上的。再从其借前人“秋屏泪烛”诗意及所拟《春江花月夜》原诗来看,也都写男女别离之思。可见,要说“黛玉不觉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难说得通的。我以为这只能是写一种对未来命运的隐约预感,而这一预感倒恰恰被后半部佚稿中宝玉获罪被拘走因而与黛玉生离死别的情节所证实(参见《红楼梦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诗鉴赏),曹雪芹的文字正有这种草蛇灰线的特点。《红楼梦曲》中写黛玉的悲剧结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砚斋所读到的潇湘馆后来的景象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这些也都在这首诗中预先作了写照。小说中黛玉刚写完诗搁下笔,宝玉就进来了,下面所描写的主要细节是:黛玉先说宝玉象渔翁,接着说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因而羞红了脸。对此,用心极细的脂批揭示作者这样写的用意说:“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这一批语,对我们理解作者写这首诗的用意,不是也同样有启发的吗?
吟月三首(第四十八回、四十九回)
[说明]
香菱跟黛玉学做诗,第一首写得不好,第二首还是不能令人满意。她不肯罢休,日夜苦吟,梦里也在做诗,第三首终于得到了众人的好评。
其一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注释]
1.月挂——“挂”,庚辰本作“桂”,王评本改作“到”,今从戚序本。中天——天中央。
2.皎皎——洁白明净。
3.助兴常思玩——常思玩月以助诗兴。玩,赏。
4.野客——山野之人,多指贫居不仕或对现实不满者,所以说“添愁”。
5.翡翠、珍珠——为求措词华丽给楼和帘加上的饰词。玉镜、冰盘——喻月。
6.银烛——银白色的蜡烛。
7.晴彩——晴空中月亮的光彩。
其二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注释]
1.香欲染——形容香气之浓。诗词中多写月夜梅花,所以用梅烘染月。
2.柳带——柳枝。
3.残粉涂金砌——阶台边沿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粉。古代以“金粉楼台”称华丽建筑。粉,指金粉,即铅粉。残,言其淡薄。金砌之“ 金”即因涂饰金粉而言。
4.恍若——依稀彷佛,好象。
5.余容——指将要西沉的月亮。拟人说法。
其三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注释]
1.精华——月亮的光华。这句说云雾遮不住月亮。
2.影——指月的形。娟娟——美好。魄——指月的质,月称桂魄。
3.“一片”二句——诗的修辞句法。说秋闺怨女愁思不寐,直至五更鸡唱、残月西斜。所谓“谁怜明月夜,肠断听秋砧?”砧,捣衣石。参见《忆菊》等诗注。
4.“绿蓑”二句——上句即“野客添愁”意,下句说少妇望月感怀。绿蓑,防雨的蓑衣,古用草编,故言“绿”,今多用棕,指代“野客”。笛声,月夜闻之尤悲,小说中曾写到。红袖,指代女子。
5.“博得”二句——意思是对月伤怀的人们应引得月里嫦娥的同情,而使她感叹命运之神为何不使人们能永远团圆呢?月亮本身也要亏缺,嫦娥自己也寂寞,反怜人们之不幸,是诗意所在。今程高本“ 借问”作“自问”,则以嫦娥为主宰,意有不同。又“团圆”程高本作“团圞”,就月而说,义同,但与人事相关,应用“团圆”。不以词害义,今仍从脂本,以存原貌。
[鉴赏]
香菱从“惯养娇生”的“乡宦”之家,先沦为家仆,后作了薛蟠的侍妾。她在大观园里的地位低于小姐而高于丫头。她渴望能过上层社会的精神生活,这完全可以从她所处的环境地位来找出她的思想根源。但作者对这个人物完全是持同情态度的。
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的诗论和作诗的体会故事化了。
香菱第一首诗写得很幼稚,用语毫无含蓄,又打不开思路,只好堆砌词藻,凑泊成句。头尾两联二十八个字,只说得个“月亮很亮”,内容十分空洞。黛玉说“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要她“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第二首诗已写得不那末笨拙,能以花香、夜露来烘托,胆子也放开了,但却“过于穿望了”,也就是说过多地喜欢拉别的东西来比附。香菱想脱开前一首老形容月亮本身的束缚,结果“句句倒像是月色”。可见,对“放开胆子去做”的话的理解还很表面。咏物诗倘不能“寄情寓兴”就没有什么意思。
香菱在学习中经过几次挫折,找到了门径,第三首面目就大不一样。首句起得很有势头,恰似一轮皓月破云而出,精华难掩,将自已才华终难埋没、学诗必能成功的自信心含蓄地传出。因知道寄情于景,第二句就像是自我身世的写照:顾影自怜,吐露了自已精神上的寂寞。颔联用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抒发内心幽怨,笔法老练。颈联拓展境界,情景并出。至此,为末联已作好了层层铺垫。结句的感喟本是作诗者自己的,偏推给处境同样寂寞的嫦娥,诗意曲折,又紧扣咏月诗题;“团圆”二字将月与人合咏,自然双关,余韵悠长。所以众人看了都称赞说:“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小说还借俗语作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作者的用意十分清楚。
作者仿效初学者的笔调,揣摹他们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以及他们在学习中逐步摸索前进的过程,把不同阶段的成绩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使这些诗歌成为小说描写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份,在艺术上是成功的。
芦雪广即景联句(第五十回)
[说明]
此诗是宝玉与众姊妺相聚于芦雪广“割腥啖膻”、饮酒赏雪时所共吟。
广(音眼),就山崖建造的房子。芦雪广正“傍山临水”而筑。“广”不是“廣”的简化字。诸本或作“庵”,或作“庭”,或作“亭”,皆后人所改,今从庚辰本。
联句,是好多人联合起来作诗,通常用排律形式。联法是由一人起头一句,接着的人就联二、三两句,以后再接的人照例都是联一对句以对别人的出句,并拟下一联的出句让别人来对,最后一人用一句作结。但也有联一句的,诗的后半首即是,小说中用以显示兴高抢先的情景。联句较长,为检阅方便,“注”直接写在一联之下。后面《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也仿此。
一夜北风紧,(熙凤)开门雪尚飘。
注:小说中借众人之口评起句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入泥怜洁白,(李纨)匝地惜琼瑶。
注:意即“〔雪质〕洁白而怜其入泥,〔雪似〕琼瑶〔美玉〕而惜其匝(音扎,满,遍)地。”
有意荣枯草,(香菱)无心饰萎苕。
注:荣枯草,使枯草荣。草经雪覆盖,入春萌发更茂。饰,装饰。苕,苇花,秋开冬萎,开时一片白,诗中多喻雪。如苏轼《将之湖州赋诗》:“溪上苕花正浮雪。”芦雪广“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亭名当由此而得,此所以“即景”而咏。“苕”,程高本作“苗”,大误,苗何以用雪来“饰”?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
注:价高,指酒涨价,因大雪天寒。语用唐代诗人郑谷《辇下冬暮咏怀》诗:“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酿,酒。年稔,年成好。稔,庄稼成熟。古人以为“雪是五谷之精”,冬雪大瑞,便得“年登岁稔”。府粱饶,官仓粮食很多。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
注:上句意即“管中葭灰飞动”。葭,芦苇。古代候验节气的器具叫灰管,将芦苇茎中薄膜制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置于特设的室内木案上,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见《后汉书·律历志》。阳回,阳气复来,冬至“阴极阳生”。斗,北斗七星,即大熊星座,形如水杓,其方位随时改变,同一时刻斗柄所指四季不同。两句都以节气写雪。杜甫《小至》诗:“冬至阳生春又来”,又“吹葭六管动飞灰”。因出于同一首诗,故用以成对。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生潮。
注:上句说雪积,下句说冰封。
易挂疏枝柳,(岫姻)难堆破叶蕉。
注:主语都是雪。
麝煤融宝鼎,(湘云)绮袖笼金貂。
注:麝煤,本谓合麝香的烟墨,此指芳香燃料。融,炊烧使气上腾。鼎,鼎炉。上句说燃鼎炉以取暖,下句说笼两袖于貂皮中以御寒。
光夺窗前镜,(宝琴)香黏壁上椒。
注:意即“〔雪〕夺窗前之镜光,〔雪〕黏壁上〔沾得〕椒香”。夺,掩盖,超过。椒,芳香植物,古时后妃居室多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芳香。
斜风仍故故,(黛玉)清梦转聊聊。
注:故故,屡屡、阵阵之意。聊聊,稀少之意。下句说梦因冷而难成。
何处梅花笛?(宝玉)谁家碧玉箫?
注:梅花笛,因《梅花落》笛曲而名。碧玉箫,指箫截竹制成,以碧玉喻翠竹。
鳌愁坤轴陷,(宝钗)龙斗阵云销。
注:上句说大海龟恐雪压大地塌陷而发愁。《列子》有巨鳌背负大山的传说。坤轴,地轴,古代传说以昆仑山为地轴。见《河图括地象》。又“地不周载”,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亦鳌所以发愁。参见《缘起诗》注。下句以玉龙斗罢为喻说雪。宋代张元《咏雪》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龙斗时云集,斗罢云消。《后汉书·光武帝纪》:“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两句或隐写末世白地景象。
野岸回孤棹,(湘云)吟鞭指灞桥。
注:回孤棹,孤舟返回,以写雪。参见《结诗社帖》“棹雪”注。下句典用南宋尤袤《全唐诗话》:“〔唐昭宗时〕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何以得之?”因作诗而用“ 吟”。灞桥在长安东。
赐裘怜抚戍,(宝琴)加絮念征徭。
注:意谓皇帝怜恤将士雪中辛勤抚边戍守而赐棉衣,制衣的人同情服兵役者寒冷而把棉花加厚。唐开元时,宫中制棉袍赐边军。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诗说:“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做,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士兵把诗交给将帅,将帅进呈玄宗。查问结果是一个宫女所作。玄宗就叫她离开宫廷,嫁给那个士兵。见《唐诗纪事》。
坳垤审夷险,(湘云)枝柯怕动摇。
注:意谓覆雪之地须察高低不平,担心树枝动摇掉下雪来。柪,低洼地。垤,小土堆。审,细察。夷,平坦、安全。柯,树枝。
皑皑轻趁步,(宝钗)剪剪舞随腰。
注:皑皑,白,多形容雪。剪剪,风尖细之状。本以“风回雪舞”喻女子步态(见《警幻仙姑赋》注),这里反过来以女子轻步舞腰来点风雪。李商隐《歌舞》诗:“回雪舞轻腰”。
煮芋成新赏,(黛玉)撒盐是旧谣。
注:这两句程高本改为“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用《论语·宪问》语,赞孤松为岁寒之友,有道学气,不合人物性格。
苇蓑犹泊钓,(宝玉)林斧不闻樵。
注:长着芦苇的水中犹有蓑衣人泊舟垂钓,林间已不闻樵夫的斧声。书中说芦雪广可“垂钓”,宝玉“披蓑带笠”,人称“渔翁”。唐代柳宗元《江雪》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上句正用其意写雪,又是即景,且渔与樵对仗,比程高本这一句作“泥鸿从印迹”工切。“泥鸿”句,意谓鸿雁在雪泥上随处印下足迹。用宋代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不闻樵”戚序本作“乍停樵”,“乍”字不妥;程高本作“或闻樵”,更误。雪中岂能“闻樵”?且大观园哪里真会有人打柴?今从庚辰本。
伏象千峰凸,(宝琴)盘蛇一径遥。
注:意即“千峰凸起如象状,一径遥遥似蛇盘”。象色白,故为喻;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径曲曲弯弯的痕迹更显。唐代韩愈《咏雪赠张籍》诗:“岸类长蛇揽,陵犹巨象豗(音灰,打架)。”
花缘经冷结,(湘云)色岂畏霜凋。
注:花、色,指雪花、雪色;雪叫“六出花”。缘,因为。
深院惊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鸮。
注:大雪雀饥,噪声如惊。鸮,鸱鸮(音痴消),即猫头鹰,叫声凄厉。
阶墀随上下,(岫烟)池水任浮漂。
注:意即“〔雪〕随阶墀上下〔覆盖〕,任池水漂浮。”墀,台阶。
照耀临清晓,(湘云)缤纷入永宵。
注:主语都是雪。永宵,长夜,冬季夜长。
诚忘三尺冷,(黛玉)瑞释九重樵。
注:上句说将士因忠诚而忘却戍守的寒苦,下句说皇帝因瑞雪能兆丰年而解除了焦虑。三尺,剑。语出《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借以说将士与戍守事,雪里刀剑随身,尤觉寒冷。九重,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后用以称皇帝。此句是称颂功德。
僵卧谁相问,(湘云)狂游客喜招。
注:上句用“袁安卧雪”典故:汉代有一次大雪积地一丈余,洛阳令出外视察,见百姓都除雪开路,方能出门。到袁安门口,无路可通,以为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见《录异传》。下句说踏雪狂游之客喜有人招饮可御寒。唐时,王元宝每逢大雪就叫仆人从巷口到家门,扫雪开路,招客饮宴,名曰“暖寒会”。见王仁裕《开元遗事》。
天机断缟带,(宝琴)海巿矢绞绢。(湘云)
注:天机,传说天上织女所用的织机。缟带,白色丝带,喻雪。海巿,海市屡楼,海中幻境。鲛绢,参见《题帕三绝句》注。两句取喻相类。
寂寞对台榭,(黛玉)清贫怀箪瓢。(湘云)
注:独坐雪中台榭,寂寞凄清。或有隐意。第七十九回脂评说,原稿后半部有宝玉“对境悼颦儿”情节,并谓书中所写“轩窗寂寞,屏帐翛然”,先为其“作引”。“对”程高本作“封”,主语就不是指人了,与对句不相称。下句说怀念在风陋巷中过着“一箪(音单,盛饭的圆竹器)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的人。典出《论语·雍也》。这里只借取其常用义。从脂评说宝玉后来过“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生活看,或所说“怀”人,也有隐指。
烹茶冰渐沸,(宝琴)煮酒叶难烧。 (湘云)
注:渐,迟,很慢。冰雪之水,因此难沸;柴叶沾湿,所以烧不着。“冰”程高本作“水”。
没帚山僧扫,(黛玉)埋琴稚子挑。(宝琴)
注:意即“山僧扫没帚〔之雪〕”。用“江边扫雪夕阳僧”诗意。雪中埋琴,出处不详。
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黛玉)
注:闲睡鹤,雪夜鹤闲已睡。锦罽,锦毯。见《冬夜即事》诗注。这句说,天冷,猫贴着毯子以取暖。黛玉戏语作诗,所以“笑得握着胸口”。
月窟翻银浪,(宝琴)霞城隐赤标。(湘云)
注:月窟,指月。见《咏白海棠》注。银浪,喻月光。宋代陈与义《咏月》诗:“玉盘忽征露,银浪泻千顷。”这里转而形容雪如月光倾泻大地。翻,倾。霞城,常指碧霞城仙境,与“赤标”并用则指赤城山,在浙江天台县北,“土色皆赤,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城墙)”。见《会稽记》。晋代孙绰《天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赤标,谓赤色高峰望之可作标识。隐,指隐没于雪中。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调。(宝钗)
注:上句典出《花史》:宋时,“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俯。’”下句意谓醉闻雪压竹之声,正好弹琴。用宋代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意:“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文中亦言“醉”酒。
或湿鸳鸯带,(宝琴)时凝翡翠翘。(湘云)
注:主语都是雪。或、时,都是“有的”的意思。翘,古代贵族妇女头上的首饰。
无风仍脉脉,(黛玉)不雨亦潇潇。(宝琴)
注:脉脉、潇潇,都是风雨潇洒的样子,这里用以形容雪之纷纷扬扬。
欲志今朝乐,(李纹)凭诗祝舜尧。(李绮)
注:志,记载。舜尧,唐尧、虞舜,传说中古代的贤君。
[鉴赏]
芦雪广吟咏,参加联句者就多至十二人,确乎盛况空前。但盛会只是暂时的表象。薛宝琴、邢岫烟、李氏姊妺等一大批人涌到贾府“来访投各人亲戚”,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帮盘缠”,或暂找一个避风之所。这说明古代封建已到末世,社会的各类问题正在进一步加剧。她们借以荫庇栖身的大树,虽然表面枝叶尚茂,但内部早已朽烂不堪。在这几回以后,它的颓败征象也就很快地从各方面暴露出来了。一些贵族豪门不管眼前兴衰景况如何,都在或早或迟地走向灭亡。今日的欢笑隐伏着明天更大的悲哀。
联句,这种诗体本起于宫廷(相传滥觞于汉代“柏梁诗”),虽然渊源久长,但历来从未产生过什么有价值的作品,始终只是上层文人墨客比赛作诗技巧的一种文字游戏,严格说来它不能算作文学创作。清代文人相据联句之风特盛,与曹雪芹交往很密的敦诚的《四松堂集》中也就有不少联句诗可以说明这一情况。所以,小说中这些情节也是借虚构的人物故事对当时诗人墨客的这种习好所作的现实的描绘。
清代有人评这首联句说:“起首插入凤姐,自是新妙,然后半太嫌杂乱,毫无精采。……且黛玉联句中既有‘斜风仍故故’,又有‘无风仍脉脉’,断无此复叠之法。雪芹于此似欠检点。”(野鹤:《读红楼札记》)批评者论诗还是有一点见地的,比如指出黛玉两句不应相犯。但论小说就很成问题:他没有能脱出脂评所说的“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等流俗的陋见。“杂乱”,本是这种百衲衣式的联句体的通病。如果作者一心为了传自己的诗,而把这首五言排律写得脉络分明,层次清楚,自然一气,“精采”动人,避免了联句本来无法避免的疵病,结果对小说反映现实真实这一点来说就欠缺了许多。湘云说:“我也不是做诗,竟是抢命呢!”描写这类“抢命”的而作的东西,既能在各别诗句上注意照顾人物的不同特点(比如那些“颂圣”的句子就不出于宝、黛之口;黛玉说“斜风仍故故”,宝玉接“清梦转聊聊”之类的安排,也显然是有所用意的),又在总体上并不使它显得有什么思想艺术价值,忠实于事物本来应有的面貌,这正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赋得红梅花(第五十回)
[说明]
芦雪广联句,宝玉独少,被罚往栊翠庵折红梅花。大家又叫新来的岫烟、李纹、宝琴每人再作一首七律,按次用“红”、“梅”、“花”三字做韵。专命折得红梅的宝玉做一首《访妙玉乞红梅》诗。
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注释]
1.芳菲——花草香美。
2.“冲寒”句——意即“先喜〔红梅〕冲寒迎东风而笑。”
3.“魂飞”句——意谓红梅若移向庾岭,其景色就与春天很难区别了。大庾岭盛植梅,参见《牙牌令》之二注。借“庾岭”点出梅花,借“春”点出色红。
4.“霞隔”句——用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与之欢宴歌舞的故事。见《龙城录》。用“霞”喻花红。用“隔”、“未通”,因赵师雄所梦见的罗浮山梅花是淡色的,与所咏的红梅不同。
5.“绿萼”二句——意谓红梅似燃着红烛、添加了红妆的萼绿仙子,又如喝醉了酒在跨过赤虹的白衣仙女。绿萼,梅花绿色的称绿萼梅,这里借梅拟人,说“萼绿”,即仙女萼绿华,故曰“添妆”,与下句取喻相类。《增补事类统编·花部·梅》“萼绿仙人”注引《石湖梅谱》:“梅花纯绿者,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绿华云。”妆,指红妆,红衣、胭脂等皆属。宝炬,指红烛。宋代范成大《梅》诗:“午枕乍醒铅粉退,晓妆初罢蜡脂融。”缟仙,本喻梅花。见《咏白海棠》之一、之四注。扶醉,醉须人扶。以“醉”颜点出花红。残虹,虹以赤色最显,形残时犹可见。南朝江淹《赤·虹赋》:“寂火灭而山红,余形可览,残色未去。”也借以喻花红。
6.“看来”句——包含二义:一、花色美丽,不同寻常;二、梅花一般都是淡色的,用“岂是”来排除,是为了说红梅。
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注释]
1.白梅懒赋——即“懒赋白梅”。
2.“逞艳”句——意即春未到,红梅逞艳,先迎着我醉眼开放。
3.冻脸——因花开于冰雪中,颜色又红,故喻之。借意于苏轼《定风波·咏红梅》词:“自怜冰脸不宜时。”痕,泪痕。以血泪说红。
4.酸心——梅花花蕊孕育梅子,故言酸。待到时过,虽无怨恨,花亦乌有,所以说“成灰”。借意于李商隐《无题》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5.“误吞”句——说梅花本是白的,因误吞神奇的丹药而换了骨格,变成红花。“丹药”的“丹”双关义就是红。范成大《梅谱》:“世传吴下红梅诗甚多,惟方子通一篇绝唱,有‘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之句。”
6.“偷下”句——说红梅本是瑶池的碧桃,因偷下红尘而脱去旧形,幻为梅花。传说瑶池种植仙桃,《西游记》中孙悟空所偷吃的即是。
7.“江北”二句——意谓请告诉蜂蝶,不要把红梅错认作是桃杏,而疑猜是否已到了春色灿烂的季节。春灿烂,因红梅色似春花才这样说的,非实指。当时还是冰雪天气。蜂蝶,多喻轻狂的男子。漫,莫,不要。
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注释]
1.“春妆”句——为红梅花设喻。春妆,亦即红妆之意。
2.“闲庭”二句——通过写景含蓄地说梅花不是白梅,而是红梅。余雪,喻白梅。唐代戎昱《早梅》诗:“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落霞,喻红梅。宋代毛滂《木兰花·红梅》词:“酒晕晚霞春态度,认是东君偏管顾。”闲庭,幽静的庭院。
3.“幽梦”句——意谓随着女子所吹的凄清的笛声,梅花也做起幽梦来了。以“冷”、“笛”烘染梅花。参见前联句“何处梅花笛”注。以“红袖”的“红”点花的颜色。
4.“游仙”句——意谓梅花的香气使人如游仙境。乘槎游仙的传说,见《博物志》:银河与海相空,居海岛者,年年八月定期可见有木筏从水上来去。有人便带了粮食,登上木筏而去,结果碰到了牛郎织女。泛,飘浮,乘舟。绛河,传说中仙界之水。《拾遗记》:“绛河去日南十万里,波如绛色。”乘槎本当用“天河”、“银河”,而换用“绛河”,是为了点花红。槎,木筏。#p#分页标题#e#
5.瑶台——仙境。咏梅诗词多有此类比喻,如杜牧《梅》诗:“掩敛下瑶台”。瑶台种,就是说它是“阆苑仙葩”。
6.“无复”句——不要因为红梅花不够艳丽而怀疑它曾是瑶台所种。
[鉴赏]
参见《访妙玉乞红梅》诗的鉴赏。
访妙玉乞红梅(第五十回)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再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注释]
1.开樽——动杯,开始喝酒。樽,酒杯。句未裁——诗未做。裁,裁夺,构思推敲。
2.寻春问腊——即乞红梅。以“春”点红,以“腊”点梅。蓬莱,以比出家人妙玉所居的栊翠庵。
3.大士——指观世音菩萨。佛教宣传以为她的净瓶中盛有甘露,可救灾厄。这里以观世音比妙玉。
4.嫦娥——比妙玉。程高本作“孀娥”,只是寡妇的意思。从脂本。槛外,栏杆之外。又与妙玉自称“槛外人”巧合,所以黛玉说:“凑巧而已。”(据庚辰本)程高本改为“小巧而已。”也是不细察原意的妄改。
5.“入世”二句——这两句是诗歌的特殊修辞句法,将栊翠庵比为仙境,折了梅回“去”称“入世”,“来”到庵里乞梅称“离尘”。梅称“冷香”,所以分“冷”、“香”于两句中。“挑红雪”、“割紫云”都喻折红梅。宋代毛滂《红梅》诗:“深将绛雪点寒枝。”唐代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踏天磨刀割紫云。”紫云,李诗原喻紫色石。
6.“槎枒”句——意即“ 谁惜诗人瘦肩槎枒”。槎枒,亦作“楂枒”、“查牙”,形容瘦骨嶙峋的样子。这里说因冷耸肩,写自己踏雪冒寒往来。苏轼《是日宿水陆寺》诗:“遥想后身穿贾岛,夜寒应耸作诗肩。”
7.佛院苔——指栊翠庵的青苔。这句是以诗的语言说自己归途中尚念念不忘佛院之清幽。诗文中多以“苔”写幽静。
[鉴赏]
随着封建制度日趋衰落,当时的豪门,特别是贵族人士,在精神上也日益空虚,做诗竟成了一种消磨时光和精力的娱乐。他们既然除了“风花雪月”之外别无可写,也就只得从限题、限韵等文字技巧方面去斗智逞能。小说中已换过几次花样,这里每人分得某字为韵,也是由来已久的一种唱和形式。描写这种诗风结习,客观上反映了当时这一阶层人物的无聊的精神状态。
从人物描绘上说,邢岫烟、李纹、薛宝琴都是初出场的角色,应该有些渲染。但她们刚到贾府,与众姊妹联句作诗照理不应喧宾夺主,所以芦雪广联句除宝琴所作尚多外,仍只突出湘云。众人接着要她们再赋红梅诗,是作者的补笔,借此机会对她们的身份特点再作一些提示,当然,这是通过诗句来暗示的。作者曾借凤姐的眼光介绍邢岫烟虽“家贫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四十九回)。她的诗中红梅冲寒而放,与春花难辨,虽处冰雪之中而颜色不同寻常,隐约地包含着这些意思。李纹姊妺是李纨的寡婶的女儿,从诗中泪痕皆血、酸心成灰等语来看,似乎也有不幸遭遇,或是表达丧父之痛。“寄言蜂蝶”莫作轻狂之态,可见其自恃节操,性格上颇有与李纨相似之处,大概是注重儒家“德教”的李守中一族中共同的环境教养所造成的。薛宝琴是“四大家族”里的闺秀,豪门千金的“奢华”气息比其他人都要浓些。小说中专为她的“绝色”有过一段抱红梅、映白雪的渲染文字。她的诗彷佛也在作自画像。
宝玉自称“不会联句”,又怕“韵险”,作限题、限韵诗每每“落第”。他恳求大家说:“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这并非由于他才疏思钝,而是他的性格不喜欢那些形式上人为的羁缚。为了证明这一点,就让他被“罚”再写二首不限韵的诗来咏自己的实事。所以,这一次湘云“鼓”未绝,而宝玉诗已成。随心而作的诗就有创新,如:“割紫云”之喻借李贺的词而不师其意,“沾佛院苔”的话也未见之于前人之作。诗歌处处流露其性情。“入世”、“离尘”,令人联想到宝玉的“来历”与归宿。不求“瓶中露”,只乞“槛外梅”,宝玉后来的出家并非为了修炼成佛,而是想逃避现实,“蹈于铁槛之外”。这些,至少在艺术效果上增强了全书情节结构精细严密的感觉。
点绛唇·耍的猴儿谜(第五十回)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说明]
这首用“点绛唇”曲子写的谜语,湘云念了后,“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只有宝玉一下子就猜着了。
[注释]
1.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猴子多生活在山谷中、涧溪旁,被人捕住后便离了山林,来到闹市,供人耍玩。
2.名利犹虚——指猴子穿衣戴帽,扮成文官武将的样子。清代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耍猴儿者,木箱之内藏有羽帽乌纱,猴手自启箱,戴而坐之,俨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扬可听,古称‘沐猴而冠’,殆指此也。”
3.后事终难继——小说中湘云已作了解说:“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鉴赏]
湘云这个谜,作者大有深意。谜儿众人不解,只让宝玉猜中,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句句适用于宝玉:大荒山青梗峰的顽石,幻形入世,成了怡红公子,这不正是“溪壑分离,红尘游戏”吗?“真何趣”的感慨与他在《寄生草解偈》一曲中所说的“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的意思一样;“名利犹虚”,是他蔑视仕途经济的反抗思想;“后事终难继”,或者说“剁了尾巴去”,正应了他“悬崖撒手”、弃家为僧的结局。这样,谜语就简括了宝玉一生的道路。
从整个贾府后来“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来看,也完全符合谜语末句所言。当时湘云以猴儿断尾解说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如果这些人知道这句话所预示的真正含义,还有谁能笑得出来呢?
谜语的巧妙,还在于它又可以成为对当时政治上各种丑恶人物的无情的嘲讽。因为,在作者那样“旁观冷眼人”看来,世上一切热中于功名利禄之辈,从他们套上名利的绳索的那一天起,也就像“耍的猴儿”一样,上窜下跳在扮演着滑稽的角色。他们洋洋得意于一时的高官厚禄,俨然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态,这完全像“沐猴而冠”那样虚妄可笑。戏总是要演完的,那时怕也免不了落得个“后事终难继”的下场。后四十回的续补者没有按原作者这条线索去写。他硬要宝玉念念不忘“有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对李纨说的话),而且写他自已也得了贵子还攻读“四书”、“八股”,考中科举,金榜挂名,又预言“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大翻曹雪芹“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的案。今天看来,这些地方恰好都是续书的致命伤。
灯谜诗(第五十回)
[说明]
暖香坞中所制的灯谜,包括薛宝琴的《怀古绝句十首》在内,小说中都没有交代谜底。看来,作者有所寄托,也只在诗句本身。
其一(薛宝钗)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注释]
1.“镂檀”二句——这是说谜底之物像一座玲珑的宝塔,层层叠叠,但它并不是工匠用砖石垒砌起来的,而是天然生长的,看上去彷佛是檀、梓一类木雕。镌,凿,刻。
2.“虽是”二句——佛寺或宝塔檐角上悬有铜铃,被风吹动时会发出声音,现在说风雨过时它是不会响的。凡有关佛教的事物多称“梵”。
其二(贾宝玉)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注释]
1.“天上”句——说天上地下,相距遥远。
2.琅玕——竹的代称。琅玕,本是青色的玉石,借以喻竹。
3.“鸾音”句——当仙界传来音讯时就要注意了。这可能是指人的死去,亦即所谓仙逝。鸾、鹤,古代传说为仙禽,乘鸾鹤表示登仙。凝睇,凝目注视。
4.唏嘘——叹息的声音。上苍——青天。
其三(林黛玉)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注释]
1.騄駬——亦作“騄耳”、“绿耳”,千里马名,传说为周穆王“八骏”之一。紫绳,指缰绳。
2.驰城逐堑——奔驰过城池,跨越过沟渠。狰狞,凶猛,骠勇。
3.“鳌背”句——俗称状元或第一名为“独占鳌头”。鳌背三山,古代传说,见于《列子》:渤海之东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本随波往来,天帝恐怕他们漂浮到西极去,就叫十五只巨鳌(大海龟)来背着他们。又古时正月十五夜观灯,京都中所搭起的灯山做鳌背神山形,上列千百种彩灯,亦称鳌山。
[鉴赏]
宝钗的谜,前两句的寓意也许是说她为人处处精细,层层设谋,但能八面玲珑,不留痕迹;后两句当是借用唐明皇与杨贵妃死别后,于风雨之中闻铃悲感事,来说她与宝玉生离的。但小说中宝玉是主动弃宝钗出家,并无留恋之意,故反原意而用。又前宝钗“更香谜”(程高本之黛玉谜)中以“ 风雨”象征人事变迁,则贾府经变故后,宝钗仍未闻“梵铃声”,或兼讽其终未醒悟“名利犹虚”(梵语所谓“色即是空”)的道理。这与后半部佚稿中“薛宝钗借词含讽谏”而宝玉“已不可箴”的情节也是符合的。
宝玉的谜寓痛悼黛玉夭亡之意比较明显。首句就用的是南唐李煜《浪淘沙》词“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和白居易《长恨歌》“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中的词语和意思,都是说男女死别。黛玉号“潇湘妃子”,所以借“琅玕节”来点她。二十六回写潇湘馆“凤尾(竹叶)森森,龙吟(风吹竹声)细细”,但到后半部却景物全非,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脂评引佚稿中文字),一片荒凉,这也许就是“琅玕节过”的含义,所以后来宝玉要“对境悼颦儿”(七十九回脂评提到的佚稿中情节)。黛玉之死,佚稿中回目叫“证前缘”,所以借鸾鹊迎归仙境为说。宝玉痛悼黛玉,据脂评说佚稿中亦有如《芙蓉女儿诔》那样大段文字,我们深以不能读到他“唏嘘答上苍”之词为憾。
黛玉的谜中说千里马奔腾驰突,有不可羁勒之势,又忠于其主,啸风踏云悉听指挥,当喻黛玉才情横溢,口角锋芒锐利无比,思想不受儒家礼教束缚,但对宝玉一往情深、生死相托。声名独占鳌头,是对她的赞语也是谶语,因为海上“鳌背三山”终究是无法寻求的,即《长恨歌》中所谓“山在虚无缥渺间”是也。既然她是名列蓬莱的“世外仙姝”,在人间也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灯谜的寓意未必尽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但它有寓意这一点是可以肯定无疑的。(灯谜的谜底有人猜过,参见《怀古绝句十首》后所附资料。)
怀古绝句十首(第五十一回)
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注释]
1.赤壁——山名,在今湖北省嘉鱼县东北,长江南岸,冈峦壁立,上镌“赤壁”二字。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二零八年)孙权与刘备联军用火攻大破曹操军于此。沉埋水不流——言曹军伤亡重大,折戟沉尸于江中,而江水为之阻塞不流。
2.“徒留”句——战舰上插帜,上书将帅姓氏,兵败后,空见船上旗号而已。
3.喧阗——声音大而杂。一炬——一把火。指三江口周瑜纵火。
交趾怀古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注释]
1.交趾——公元前三世纪末,南越赵佗侵占瓯貉后所置的郡。公元前一一一年,汉并南越后受汉统治。公元四十年,当地雒民在征侧、征贰领导下起而反抗汉朝统治,遭马援镇压。三世纪以后辖境逐渐缩小。公元五八九年废。
2.“铜铸”句——金镛,铜铸成的大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收兵器铸金钟和铜人。这里借指马援建立了战功。“铜铸金镛”,程高本改作“铜柱金城”以切合“交趾”之题,但从寓意说不能改(说详本诗“备考”),故仍从脂本。程高本改文所依据的史实是:铜柱,东汉光武帝时,交趾郡女子征侧、征贰姊妺为反抗汉官吏苏定的暴虐,起而反抗,得到九真、日南、合浦等郡越人、俚人的群起响应,攻克六十五城,自立为王。建武十八年(公元四二年),刘秀派遣马援率汉兵八千人合交趾兵共二万余人前往镇压,击败了起义军,征氏姊妺在作战中壮烈牺牲。马援便在交趾立两根铜柱为标志,作为汉朝的边界。金城,西汉始元六年(公元前八一年)所置郡名,辖境相当于今甘肃西南、青海东部一带。郡之西南为我国少数民族羌族所居。汉光武帝时,羌兵反汉人金城,建武十一年(公元三五年),马援率军击破羌兵,把七千羌人迁徙到三辅。振纪纲,所谓振兴国家力量,整顿法纪王纲。
3.海外——古代泛称汉政权统治区域之外的四邻为海外。戎羌——羌族又称西戎。
4.马援——(公元前14-49)汉将,字文渊,大畜牧主出身,王莽末为汉中太守,后依附割据陇西的隗嚣,继归东汉光武帝刘秀,参加攻灭隗嚣、平定凉州的战争。曾于金城击败先零羌兵,镇压交趾起义。封伏波将军、新息侯。后进击西南武陵少数民族时病死军中。
5.“铁笛”句——这是连着上一句说的,意思是论劳苦功高当数马援,有笛曲可征其事迹,用不着去说汉初的张良。有谓张良曾吹笛作楚声,乱项羽军心于垓下,此实出好事者附会。马援镇压了交趾后,闻刘尚进击武陵五溪西南夷军败安没,向刘秀请战。帝怜其老,马援说自己尚能披甲上马,并当场试骑。刘秀称赞说“矍铄哉,是翁也!”(精神真好啊,这老头子!)结果他在南征途中病死,留存其诗《武溪深行》一首,写武溪毒淫,征途艰险,“铁笛”所吹之曲即指此。崔豹《古今注》:“《武溪深》,马援南征时作。门生爰寄生善笛,援作歌以和之。”子房,汉初张良的字。张良为刘邦建立统一的汉帝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刘邦曾称赞他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所以举以比马援。
钟山怀古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注释]
1.钟山——亦称钟阜、北山,即今南京市东北的紫金山。宋代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刘宋〕文帝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谓之招隐馆。至齐周颙亦于钟山西立隐舍,休沐(假日)则归。后颙出为海盐令,孔稚珪作《北山移文》(移文是官府文书的一种,晓喻对方移风易俗,故名)以讥之。”诗即写其事。周颙,字彦伦,汝南(今河南汝南县境)人,《南齐书》中有其传。考史传所载,颙曾为剡令、山阴县令,而未尝为海盐县令,一生仕宦不绝,并没有隐而复出的事,其立隐舍于钟山,系在京任职时供假日休憩之用。孔稚珪所作乃寓言体游戏文章,假设山灵口吻斥责周颙,以讽刺隐士贪图官禄的虚伪情态,未必都有事实根据。
2.“名利”句——你何尝存有什么名利观念。汝,你。程高本作“女”,二字相通。这句说周颙隐居钟山,语带嘲讽。
3.无端——平白无故,也是讥语。被诏——指奉命出为海盐县令。出凡尘——离开隐舍,出来到尘世上做官。
4.牵连——指世俗的种种牵挂、连累。
5.嘲笑频——历来嘲笑隐士“身在江海上,心居魏阙之下”者甚多,不独孔稚珪之讥讽周颙。
淮阴怀古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注释]
1.淮阴——秦代所置的县,即今江苏省清江市,故城在其东南。刘邦封韩信为淮阴侯于此。韩信(?-前196),淮阴人,初属项羽,后归刘邦,被任为大将,封为齐王,徙为楚王,又降为淮阴侯。在楚汉战争中破赵、平齐、击楚,战绩颇著。但后来他闹独立,搞分裂,阴谋叛汉,被吕后所诛。
2.“壮士”句——指韩信年轻贫贱时曾遭淮阴恶少的欺侮,当时,他被迫从人家的裤裆底下钻过去。
3.“三齐”句——韩信被分封齐王之日,正是决定他最后结局之时。秦亡后项羽将齐地分为胶东、齐、济北三个诸侯国,故称三齐。三齐位,指即齐王之位。韩信破赵平齐后向刘邦讨价,要求立他为齐国的假王。刘邦大怒,大骂使者。张良急忙踩他的脚,要他对韩信暂时容忍。刘邦马上改口骂道:“大丈夫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立即封韩信为齐王。当时楚汉相持不下,“天下权在韩信”,韩信的向背关系重大,所谓“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齐人蒯通劝他不如割据一方,谁也不依靠,“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否则,“勇略震主者身危”,将来必自取其祸。韩信因受刘邦之封,不愿马上背汉。后来,他伏罪被处死前说:“吾悔不听蒯通之计。”
4.“寄言”句——韩信早年贫困,品行不端,不事生产,“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受“胯下之辱”时“一巿人皆笑信以为怯”。这里叫世俗之人不要小看和鄙视他,是说他日后大有作为,且能受恩知报。
5.“一饭”句——韩信有一次在城下钓鱼,一个洗衣妇可怜他饥饿,给他饭吃。后来韩信封王时,召见这个洗衣妇,赐赠千金以报答她的“一饭之恩”。
广陵怀古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
[注释]
1.广陵——古郡、县名。广陵郡,隋时先称扬州,又改为江都郡,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巿。隋炀帝(杨广)大业元年(公元六零五年)三月,调动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挖通济渠,自长安直通江都。河渠两岸堤上种植杨柳,谓之隋堤。又沿渠造离宫四十余所,江都宫尤为华丽。同年仲秋,杨广率萧皇后以下嫔妃、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侍从等一、二十万人大举出游江都,水上龙舟楼船相衔二百余里,挽船壮丁八万余人,两岸骑兵护送,旌旗如林,穷极侈靡,耗尽国力,所过之处百姓遭殃。
2.蝉噪鸦栖——柳树上多蝉和鸦,借以说隋堤景物。
3.“隋堤”句——其实就是问当年的繁华欢乐如今是否还在。
4.“只缘”二句——这是说,只因为隋炀帝喜欢游玩逸乐,得了个“风流”皇帝的称号,所以才招来了后世纷纷讥贬。确实,荒淫奢侈是隋炀帝的罪过,但开凿运河在历史上却是有功绩的。唐代参加过黄巢之乱的诗人皮日休曾写诗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汴河怀古》)对杨广的鉴赏,颇有相似之处 。“占得”,程高本作“占尽”,与宾语“风流号”不相称。
桃叶渡怀古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注释]
1.桃叶渡——在今南京市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桃叶是晋代王献之的妾,曾渡河与献之分别,献之在渡口作《桃叶歌》相赠,桃叶作《团扇歌》以答。后人就叫这渡口为桃叶渡。见《古今乐录》。
2.“衰草”二句——因人名桃叶,而用花草萧瑟的秋天桃树上叶子离开枝条来说人的分别。
3.梁栋——大臣的代称。王献之曾为中书令。多如许——多半如此。指难免都会有离别亲人的憾恨。
4.“小照”句——意即题着字的壁上空悬着小照,画像。空悬,徒然地挂着。王献之曾在壁上题字及作画事见《晋书·王献之传》:“〔献之〕”尝书壁为方丈大字,羲之甚以为能,观者数百人。桓温尝使(献之)书扇,笔误落,因画作乌侼牛,甚妙。”
青冢怀古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注释]
1.“青冢”——王昭君的墓。传说纷纭,一说在内蒙呼和浩特市南。王昭君,见《警幻仙姑赋》注。清代宋荦《筠廊偶笔》:“墓无草木,远而望之,冥蒙作黛色,故曰青冢。”近人张相文《塞北纪游》所记略同。别有“胡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之说,当出于附会。
2.黑水——黑河,即今呼和浩特市南之大黑河。《清一统志》:“昭君死,葬黑河岸,朝暮有愁云怨雾覆冢上。”咽不流——以流水硬咽不流极写愁怨 。
3.“冰弦”句——传说昭君出塞,弹琵琶以寄恨。冰弦,一种蚕丝所制成的琵琶弦。杜甫《咏怀古迹(昭君)》诗:“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弹琵琶事本不属王嫱是晋代以后的附会。翟颢《通俗编》:“石崇《王明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石崇既有此言,后人遂以实之昭君,误矣!”
4.“汉家”二句——指汉元帝遣王昭君和亲事。《西京杂记》中说,汉元帝因后宫女子多,就叫画工画了像来,看图召见。宫人都贿赂画工,独王嫱不肯,所以她的像画得最坏,不得见元帝。后来匈奴来求亲,元帝就按图像选昭君去,临行前才发现她最美,悔之不及,就把毛延寿等许多画工都杀了。这个故事并不符合史实(昭君是自愿和亲的),但流传很广,这里也用了。两句说,汉元帝的这套办法实在可笑,如此昏庸的皇帝受到历来人们的讥刺,他自己也该感到惭愧吧!樗栎,旧时说它是不成林的树木,用以喻无用的人。这妄指汉元帝。樗,臭椿。羞,蒙羞,被讥。
马嵬怀古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注释]
1.马嵬——马嵬驿,亦叫马嵬坡,在长安西百余里处今陕西省兴平县西,杨贵妃死于此。杨贵妃,小名玉环,幼时养于叔父家。开元二十三年册封为寿王(玄宗之子李瑁)妃,后被玄宗度为女道士,住太真宫,道号太真。天宝四载册封为玄宗贵妃,极受宠幸。杨家一门因此显贵,其宗兄杨国忠为右丞相,三个姐姐封韩、虢、秦三国夫人,权势炙手可热。天宝十五载,安禄山叛兵攻破潼关,玄宗仓皇逃往四川,到马嵬驿,六军驻马不进,杨贵妃被迫缢死,卒年三十八岁。
2.“寂寞”句——脸上毫无生气,脂粉被亮光光的汗水所沾污。写杨贵妃缢死时的面相。渍,液体黏在东西上。程高本作“积”,误。从庚辰本。
3.付东洋——付之东流,成空。
4.“只因”二句——传说中杨贵妃的“风流”事甚多,是泛说。记其遗迹留香事的,如《新唐书·后妃传》谓玄宗从四川归来,过马嵬,派人备棺改葬,发土,得贵妃之香囊。刘禹锡《马嵬行》则说:“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传看千万眼,缕缉香不歇。”此外,《杨太真外传》中尚有贵妃领巾因风吹拂到贺怀智头帻上而引得一身瑞龙脑香气事。衣衾,戚序、程高本作“衣裳”,从庚辰本。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捞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注释]
1.蒲东寺——唐代元稹《莺莺传》(一名《会真记》)和元代王实甫据此改编的杂剧《西厢记》中所虚构的佛寺名叫普救寺,因在蒲郡之东,所以又称蒲东寺。故事中张生与崔莺莺同寓居寺中而恋爱。
2.小红——指莺莺的婢女红娘。骨贱、身轻——红娘是一个不苟同于传统礼教的女仆,她主动、热情地帮助张生和莺莺,在薛宝琴这样的贵族小姐看来,不安份的红娘是所谓骨头声得轻贱。“最”,程高本作“一”。
3.“私掖”句——指红娘为双方撮合。掖,用手扶着别人的胳膊。
4.“虽被”二句——《西厢记》中“拷红”一折写莺莺母亲郑氏为逼问私情而拷打红娘,但为时已晚,张生与莺莺早配成了一对。吊起,当为牵合谜底而用,是泛说,剧中只言拷打。勾引,用剧中张生语:“怕夫人拘系,不能勾出来。”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蝉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注释]
1.梅花观——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中写杜丽娘抑郁成疾,死葬梅花观后面梅树之下,柳梦梅旅居该观,与丽娘鬼魂相聚,并受托将她躯体救活。后来二人结为夫妻。
2.“不在”句——杜丽娘死前曾自画肖,像,并在画上题诗一首:“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末句中隐柳梦梅名字。
3.个中——此中。拾画婵娟——指柳梦梅在观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婵娟,美好的样子,多形容女子。
4.“团圆”二句——不要去回想春香来到而得团圆的情景,别离以来,西风又起,又过去一年了。春香,杜丽娘的婢女。剧中柳梦梅在外怀念丽娘,有“砧声又报一年秋”等语。
[鉴赏]
薛宝琴常夸自己从小跟随父亲行商,足迹广,见闻多。这是可信的。不过,说《怀古绝句十首》都是自己所亲历的地方的古迹则未免是信口编造。且不说她北至内蒙呼和浩特、南至交趾是否可能,即如蒲东寺、梅花观本传奇作者所虚构,又何从去寻找古迹呢?李纨关于“关夫子的坟多”的解说只是替她遮羞而已。宝琴对自己幼年经历的夸耀和怀古诗的总的情调比较低沉是一致的,都曲折地反映出她原先的家庭已经每况愈下了,否则她何至于前来投靠贾府呢?不过,她眼前所过的总还是贵族小姐的奢华生活,她真正悲哀的日子将随着四大家族的没落而到来,那时候她还会再一次走得远远的,而且将以十分感伤的心情来回忆大观园的生活。这一点,留待《真真国女儿诗》中去说。薛宝钗挑剔她妺妺做的蒲东寺、梅花观二首,说是史鉴中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要她另做两首,几句话把宝钗卫道者的脸孔画得十分维肖。黛玉笑她“矫揉造作”,可谓一语破的。
《怀古绝句》是否真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制春灯谜儿呢?恐未必。《怀古绝句》不是真正的咏史诗,它对历史人物、事件的某些鉴赏,并不一定代表作者或小说人物的历史观,如果硬从这方面加以论述,将是勉强的。我们把对这些诗的另一种看法也提出来,因为有待进一步讨论,所以写在“备考”里,以供参考。后面的《五美吟》也仿此。
[备考]大观园女儿的哀歌
——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谜底试寻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灯谜诗《怀古绝句》的真正“谜底”还没有被人们所注意到。过去,一些红学家总认为作者制灯谜而不交代谜底,是换新鲜,“卖关子”,好让读者自己去猜。于是,茶余饭后,各逞智能,纷纷晓喻谜底,说这是走马灯,那是喇叭,这像傀儡,那像马桶……恨不得把大观园女儿叫来问个究竟。这样固然也可以消遣解闷,但对研究本书来说却没有多大关系,因为这是“以假作真”。结果,不但搞错了方向,又把读者引入了歧途。
我总觉得曹雪芹不至于如此浅薄。小说中之所以写“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就是作者深知一些人有此癖好,而预先告诉他们不必在这上面去花费心思。不交代谜底,也正是因为当作灯谜看,猜对猜错,对小说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诗,在作为灯谜之外,应该另有真正的有意义的“谜底”。否则,为什么二十二回中所有的灯谜,连贾政之流都能一猜就中,而现在黛玉、湘云、宝钗等人反不及红学家们聪明,红学家所猜出来的这些谜底,她们竟一个也猜不到呢?可见,说她们都猜不到的,并非是走马灯之类的东西,而是她们所决不可能猜到的“谜外之谜”。
这十首绝句其实就是《红楼梦》的“录鬼簿”,是已死和将死的大观园女儿的哀歌。——这就是真正的“谜底”。名曰“怀古”,实则悼今;说是“灯谜”,其实就是人生之“谜”。我们统计一下,在八十回之前早卒的和作者预示过她们后来将死去的大观园女儿(与主角贾宝玉无关、亦非大观园人物的尤氏姊妹不在内;续书者凭自己的想法把她们写成自杀的鸳鸯、司棋,以及诸如瑞珠、鲍二家的等一笔带过的人物也不在内),共计九人,即秦可卿、金钏儿、晴雯、香菱、林黛玉、贾元春、贾迎春、王熙凤、李纨。(李纨续书中没有死,这不符作者原意,第五回她的“册子”和“曲子”中已用“冰水”之喻和“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等语预示过她的死亡结局。)我认为,十首绝句就是分咏这九个人的。现试解如下:
第一首《赤壁怀古》是总说,写这个仕宦大家族在衰败过程中死亡累累,恰如赤壁鏊兵中曹家人马之“一败涂地”。否则,赤壁之战可写的话题尽多,何至于句句说死,写得如此阴森凄惨?小说不是自传,曹操与作者同姓也许是巧合,但小说中有作者的家世感慨在,这也是不言而喻的。“无限英魂在内游”,既是下面各首内容的提示,也表示死亡者实际上还不限于写到的这九个人。
《交趾怀古》是说贾元春的。头四个字,脂本一律作“铜铸金镛”,这肯定是原文。后人为切合“交趾”“马援”,改成“铜柱金城”,这样改,以史实说是改对了,从寓意说是改错了,因为作者用“金镛”是为了隐指宫闱。汉代张衡《东京赋》中说“宫悬金镛”。南齐武帝则置金钟于景阳宫,令宫人闻钟声而起来梳妆。要宫妃黎明即起,就是为了“振纪纲”。总之,首句与元春“册子”中所说的“榴花开处照宫闱”用意相同。“声传海外”句与她所作灯谜中说爆竹如雷,震得人恐妖魔惧一样,都喻进封贵妃时的煊赫声势。马援正受皇帝的恩遇而忽然病死于远征途中,这也可以说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望家乡,路远山高。”但由于元春之死详情莫知,诗末句的隐义也就难以索解了。
《钟山怀古》是说李纨的。她青春丧偶,心如“槁木死灰”,外界之事“一概不问不闻”,所以说她不曾为“名利”所系。她后来“被诏出凡尘”,“戴珠冠,披凤袄”,这完全是因为她儿子贾兰“爵禄高登”的缘故,并非她自己不愿当“稻香老农”。所以说“牵连大抵难休绝”。至于被他人嘲笑,在她的“册子”中也早有判词,所谓“枉与他人作笑谈”是也。
《淮阴怀古》是说王熙凤的。“壮士须防恶犬欺”,“恶犬”就是贾琏,眼前他怕凤姐,将来凤姐反被他所欺,终至遭休弃回娘家,“哭向金陵事更哀”。脂评曾把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与后半部佚稿中“王熙凤命强英雄”一回加以对比,叹息说:“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展眼如何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王熙凤独操大权,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以及包揽外界诉讼、放债等事的“三齐位”,既确“定”于秦可卿“盖棺”之时,同时,这也正是决“定”她将来下场的时刻。她日后获罪坐牢,执帚扫雪,被夫所弃,短命而死,(四十三回,尤氏对凤姐说:“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正是她自食恶果。对“弄权铁槛寺”、贪赃害人一节,脂评就指出:“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对无怪乎其惨痛之态”。蒯通预言过韩信的下场,秦可卿也曾托梦凤姐要她为自己留后路,他们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诗的后两句则是说刘老老报她“一饭之恩”。当初刘老老来贾府伸手告贷,虽得了凤姐二十两银子,却受尽了“轻鄙”,谁料到后来全凭刘老老,才把凤姐的女儿巧姐从火坑里给救了出来哩!
《广陵怀古》是说晴雯的。前两句是写欢乐宴游生活的短暂。怡红院“粉垣环护,绿柳周垂”,通往柳叶渚还有一条柳堤,正好用“隋堤”作比。宝玉、晴雯“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所以说“转眼过”。晴雯的“册子”中说她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诗的后两句所说亦即此意。
《桃叶渡怀古》是说贾迎春的。“衰草闲花映浅池”的景象七十九回中已经写到:迎春被接出大观园后,贾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看那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宝玉感伤之余口吟一诗,也是以“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起头的。“桃枝桃叶”本是同根,恰好喻宝玉与迎春的兄妺关系。诗的后两句是八十回之后的细节,无从揣测,后半部佚稿中是否会有宝玉空对迎春所遗之小照一类的情节,就不得而知了。
《青冢怀古》是说香菱的。这个因“酿成干血之症”而“病入膏肓”的女子,她的“册子”上所画的“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的图景与本诗首句所写相合。香菱永别故乡亲人,身世寂寞孤凄,这就是第二句所寓的意思。“汉家制度”的“汉”,在这里是作“汉子”亦即“丈夫”解的。薛蟠为人横暴,而独怕“河东狮吼”,被悍妇夏金桂捏在手里,由她说了算,这样的家庭关系在古代社会尤其显得“堪笑”。“呆霸王”是草包,是不成材的“樗栎”,他连好坏也分不清,屈从金桂,虐待香萎,在作者看来真该永远蒙羞。
《马嵬怀古》是说秦可卿的。前两句写她“淫丧天香楼”,悬梁自尽。“渍汗光”三字状缢者遗容,想象逼真。书中曾说她“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所以用“温柔”二字。后两句说的就是贾宝玉在她房中“神游太虚境”事。所以庚辰本“衣衾”二字是对的,不应改作“衣裳”。
《蒲东寺怀古》是说金钏儿的。“身轻骨贱”之语不能认真看作严词谴责,作者是推崇《西厢记》的,所以不会去贬红娘。因为诗是拟宝琴所作并给大家传阅的,倘不责备红娘几句则有失闺阁小姐身份。就是书中写金钏儿,也还得说些王夫人“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一类彷佛是卫道的话。“私掖偷携”是说金钏儿与贾宝玉私下拉拉扯扯,二十三回、三十回中都曾有描写。被称为“宽仁慈厚”的王夫人虽然能一巴掌打得金钏儿“半边脸火热”,并逼她走上绝路,但这又怎能改变宝玉对她的亲近态度呢?书中写金钏儿与宝玉的关系是有隐笔的,这从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宝玉偷偷祭奠她时,见水仙庵洛神像而掉泪,并说洛神原是“曹子建的荒话”,“却合我的心事”等描写可以看出。
《梅花观怀古》是说林黛玉的。杜丽娘受传统礼教约束,婚姻不自由,抑郁而死,在这一点上与林黛玉很像。小说中黛玉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引用丽娘的唱词,可见两心是相通的。但“画蝉娟”在这里却是脂评所谓的“画中爱宠”的意思(参见《秋窗风雨夕》鉴赏),亦即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的意思,说贾宝玉的愿望终于成了“画饼”。黛玉不能像丽娘那样死而复生,所以诗的第三句用否定语气说不能“团圆”。黛玉死于何时,脂评虽无明文,但《葬花吟》中已经作过“谶语”:“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同时,春天又是宝黛曾经以为可以实现美好理想的时节,所谓“三月香巢初垒成”是也。但后来“人去梁空巢已倾”,理想全破灭了。所以“团圆莫忆春香到”句还可能包含这些双关意在。脂评还说后来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如果这是宝玉“对境悼颦儿”时所见的景象,那就恰好与诗的末句相符合了。
大观园女儿们写诗制谜,兴致勃勃,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可是谁想到就在这背后,作者已为她们绘下了一幅昏惨惨的图画,预示着这一家族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的命运。从《怀古绝句》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红楼梦》一书在写法上不同于其它小说的特点。戚蓼生说它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这话是不 错的。了解这一特点,透过其表面现象和“假语村言”,来看它的真意和实质,这对我们真止读懂这部古典文学巨著是十分必要的。
[附录]猜薛小妹怀古诗谜种种
灯谜儿,宝钗“镂檀镌梓一层层”,余拟猜纸鸢,第三句“虽是半天风雨过”暗藏“高”字。(按:周春以为小说中“曰史太君,即宗仁妻高也”。)宝玉“天上人间两渺茫”,拟猜纸鸢之带风筝者。黛玉“騄駬何劳缚紫绳”,拟猜走马灯。至薛小妹怀古灯谜十首,第一《赤壁怀古》,拟猜走马灯之用战舰水操者,内“徒留名姓载空舟”暗藏“曹”字。第二《交趾怀古》,拟猜喇叭,末句“铁笛无烦说子房”暗藏“张”字。(按:周春以为小说乃“序金陵张侯家事也”)第三《钟山怀古》,拟猜肉。第四《淮阴怀古》,拟猜兔。第五《广陵怀古》,拟猜箫。第六《桃叶渡怀古》,拟猜团扇。第七《青冢怀古》,拟猜枇杷。第八《马嵬怀古》,拟猜杨妃冠子白芍药。第九《蒲东寺怀古》拟猜骰子。第十《梅花观怀古》,拟猜秋牡丹。新正无事,试为一猜,当日大家所猜皆不是的,恐我所猜亦未必是也,安得起谙美人而问之?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
五十一回怀古诗灯谜,《赤壁》猜孟兰会所焚之法船;《交趾》似隐喇叭;《钟山》似隐傀儡;《淮阴》似隐马桶;《广陵》似隐柳木牙签;《青冢》似隐墨斗;《梅花观》似隐纨扇。
(徐凤仪《红楼梦偶得》)
宝钗灯谜,似是树上松球;宝玉灯谜,似是风筝琴,俗名鹞鞭;黛玉灯谜,似是走马灯。各灯谜,或猜着,或不及猜,变换不板。……《交趾怀古》,似是马上招军,俗名喇叭;《广陵怀古》,似是柳絮;《青冢怀古》,似是匠人墨斗;《蒲东寺怀古》,似是红天灯;《梅花观怀古》,似是纨扇。
(护花主人[王希廉]《新评绣像红褛梦全传》)
此书(按:嘉庆甲子刻“藤花榭”本《红楼梦》)的批语大部分均一种笔迹,即朱淇所录。此外另有一种笔迹……批的却很少。最显明的在第五十一回,蒲东寺、梅花观怀古两诗批曰:“后二首第一是帐须,第二是团扇。”此乃朱淇所录。文下又有批曰:“鞋拔。隐刺宝钗,作者深恶宝钗之词。”同一蒲东寺怀古诗,而一猜帐须,一猜鞋拔,其出二手甚明。
(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注十五)
真真国女儿诗(第五十二回)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说明]
薛宝琴说自己八岁时曾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见到一个真真国里的很漂亮的女孩子,十五岁,会讲“五经”,能做中国诗词。这首五律,据宝琴说就是那位“外国美人”做的。
[注释]
1.朱楼——即红楼,指代贵族之家。
2.水国——环海之地,岛国。
3.岛云蒸大海——海水蒸腾而成岛上的云。
4.岚——山林中的雾气。亦指岛上景象。
5.“月本”二句——意谓古时的月亮与今天的本无区别,因为人的感情有深浅不同,所以多情人便会对月亮发生感慨。诗词中此类感慨甚多,如李白《把酒问月》诗:“今人不见古明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缘,因为。自,本有。
6.汉南——本言汉水之南,这里非实指,是用典,说人生易老、俯仰今昔、不堪迟暮之感。语出北朝庾信《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 ,人何以堪!”后用此典,亦都通过杨柳来感慨,如杜甫《柳边》诗:“汉南应老尽,灞上远愁人。”春,春色,指“朱楼”之柳色。历历,历历在目,看得清清楚楚。这句说,回想起来昔时情景如在跟前。
7.焉得——怎能。
[鉴赏]
薛宝琴所说的“外国美人”做中国诗的奇闻,不论真假,能使一些人相信,这就得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就是在历史上,我国民族文化在对外交流中曾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清代的工商交通事业和海外贸易都有新的发展,当时有一批像薛宝琴父亲那样为皇家出海经办洋货的豪商。
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观意义外,作者写这一情节却另有意图。他有意让宝琴把事情说得过于神奇,在一些细节上甚至吹得离了谱,使读者疑心这一切也许是宝琴在信口编造。事实也果然如此。作者接着就让黛玉当场戳穿她:“‘这会子又扯谎……我是不信的 ’。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还是宝钗给她解了围。那个“外国”名“真真”,岂不就是“真真假假”的意思? 其实,这位十五岁做诗的“外国美人”也就是宝琴自己。你看,宝琴说那个美人如同“画上的美人一样”,还说“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贾府里的人也曾称赞宝琴这个外来的美人如“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贾母说“那画的哪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这是写法上偶然雷同吗?不是的。
新来贾府的四位姑娘中,薛宝琴是作者花笔墨最多、重点描写的人物,她的命运在八十回之后不会没有交代。而且根据作者总用诗词隐写大观园女儿们命运的惯例,宝琴的后事也必定有诗暗示。她所写的《怀古绝句》只暗示别人的命运,她所口述的《真真国女儿诗》才隐寓着她自己的将来。全诗说自己憔悴流落于云雾山岚笼罩着的海岛水国,昨日红楼生活已成梦境,眼前只能独自对月吟唱,忆昔抚今,不胜伤悼。何以知道这客观上就是宝琴将来的自况呢?因为有她前作《赋得红梅花》一诗可以与之相印证,而且只有把那一首咏物寓意的七律与这一首直抒情怀的五律加以印证,前者关于红梅花的种种设喻的隐义才能豁然开朗,获得比较明确的解说。在那首诗中,“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句中的“闲庭槛”就是这首诗中的“朱楼”,即大观园。“无余雪”,“雪”谐音“薛”,将来不仅宝琴要离开贾府,宝钗也不能再住蘅芜院了,她贫困得只好依靠蒋玉菡、袭人的“供奉”(二十八回脂评)。“流水空山”,也就是“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的“水国”。“有落霞”,是唐代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的歇后语(这句文句与歇后语手法,以后的酒令中还将用到),说独处海岛如孤飞之野骛。“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幽梦冷”也是说孤寂。“红袖笛”与香菱《吟月》诗用“绿蓑闻笛”、“红袖倚栏”烘托月亮的方法相同,正合“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一联。“乘槎游仙”,仍是关于海岛上居住者的传说。“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有了“汉南”一联,我们才明白教人们不要因眼前“色相差”而疑其“前身”本是“瑶台种”的深意,原来也是回忆往昔的青春荣华,感叹如今的流落憔悴。薛宝琴只是贾府的亲戚,而且已经是许给梅翰林家作媳妇的人,最后境况仍不免如此凄凉,可见小说中败落的并不限于贾府一门,确如第四回门子解说《护官符》时所说的,贾、史、王、薛四家必定“一损俱损”,他们都牵连获罪了。《红楼梦》是一部四大家族的衰亡史,从这首诗中,我们又一次找到了明显的佐证。#p#分页标题#e#
贾祠联额三副(第五十三回)
[说明]
贾氏宗祠在宁国府西边的一个院子里。这些联额分别悬于祠堂的大门、抱厦和正殿前,为薛宝琴来贾府后初次碰上除夕祭祖时所见。
贾氏宗祠(匾额)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赏之盛。
[说明]
这副联额,小说中说是“衍圣公孔继宗书”。衍圣公是后世的君主为尊孔给孔门后裔所加的封号,其名称起于宋仁宗至和二年,以后历朝相沿不改。孔继宗之名,当为小说作者所虚拟。程高本为避免“厚诬至圣先师”的罪名,改成“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袱书”。
[注释]
1.肝脑涂地——意谓
皇恩而愿以万死效忠朝廷。语出《汉言·苏武传》。兆姓——万民,百姓。十亿或万亿为兆。
2.蒸赏——祭祀。冬祭叫蒸,亦作“烝”。语出《诗·小雅·天保》。这一联庚辰本有批语说:“此联宜掉嬉。”因为楹联一般上句以仄声字作结,下句以平声字作结,这里相反。
星辉辅弼(匾额)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说明]
书中说额题写在九龙金匾上,是先皇御笔。
[注释]
1.星辉辅弼——这是对朝廷重臣的誉词,说贾氏如明星辉耀,辅佐着日月。弼,辅助。
2.昭日月——明亮如同日月。
3.无间——不间断。
慎终追远(匾额)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说明]
书中说额题写在闹龙填青匾上,也是御笔。
[注释]
1.慎终追远——其意不外乎说,要谨慎地保持晚节并教训好子孙,时时回想祖先的功德和所得到的恩荣。
2.黎庶——老百姓。宁荣——指宁国公、荣国公。
[鉴赏]
三副联额在贾府表面的盛况开始被明显的衰象所代替的转折时刻介绍,使联额内容与现实情况之间的矛盾引人注目,作为此后贾府失宠于朝廷、积恶于庶黎,终至抄没败家、子孙星散的反衬,嘲讽意味尤为突出。“衍圣公”所书、“皇上”御题云云,居然史笔!
酒令三首(第六十二回)
[说明]
这是在大观园红香圃内为宝玉等四人摆寿酒时席上行的令。办法是:“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时宪书,即旧时之历书。
其一(林黛玉)
落霞与孤鹜齐飞,
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
叫得人九回肠,
——这是鸿雁来宾。
榛子非关隔院砧,
何来万户捣衣声?
[注释]
1.“落霞”句——唐代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晚霞。鹜,鸭,泛指雁之类。
2.“风急”句——出处不详,当是唐人诗句。陆游诗“风急江天无过雁,月明庭户有疏砧”似是反用其意而作。
3.折足雁——骨牌名。程高本这句“一只”作“一枝”,“折足”做“折脚”。据脂本。
4.九回阳——曲牌名。原是愁极之词,语本司马迁《拜任少卿书》:“肠一日而九回。”
5.鸿雁来宾——旧时历书中有此语。来宾,动讯飞来旅宿的意思,语本《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
6.“榛子”二句——榛树的果实可食,如栗而小,味亦如栗,又叫榛栗、榛瓤。“榛”与“砧”音同而义异,所以这两句酒底话说它与捣衣之砧声无关。这就是酒命规定的以席上果菜(榛瓤)说人事。又《左传。庄公二十四年》疏“榛栗”为“妇人之贽”曰:“盖以‘榛’声近‘砧’,取其虔于事也。”则“榛子”又可暗谐“虔子”,即一片挚诚、忠贞不渝的意思。以捣衣砧声喻怀人愁绪,前已屡见。末句用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其二(史湘云)
奔腾而砰湃,
江间波浪兼天涌,
须要铁锁缆孤舟。
既遇着一江风,
——不宜出行。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
头上那有桂花油?
[注释]
1.“奔腾”句——北宋欧阳修《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本形容风声如波涛奔腾澎湃,这里只说波涛。程高本无“而”字,“砰湃”作“澎湃”,本相通。今据出处,从脂本。
2.“江间”句——杜甫《秋兴》诗:“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兼天,连天,滔天。
3.铁索缆孤舟——骨牌名。从上文写江水浪大看,这句所用的当是赤壁曹操事:曹军多北人,不谙水性,为避风浪颠簸,以铁索连结江上单独船只,上铺木板,平稳如行陆上。后被周瑜用火攻所败。
4.一江风——曲牌名。全句有俗话“船遇当头风”之意。
5.不宜出行——旧时迷信宣传出门远行要挑选吉利的日子,历书中有某一天是否相宜的说明。
6.鸭头——席上的菜,与“丫头”谐音。桂花油——古时妇女用的搽发油。
其三(史湘云)
泉香而酒冽,
玉碗盛来琥珀光。
直饮到梅梢月上,
醉扶归,
——却为宜会亲友。
[注释]
1.“泉香”句——欧阳修《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冽,清。程高本无“而”字,据出处,从庚辰本。
2.“玉碗”句——李白《客中作》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琥珀,见《夏夜即事》诗注。形容酒的色泽。这一句与下一句程高本略去。
3.梅梢月上——骨牌名。上,升起。
4.醉扶归——曲牌名。其名取意于唐代张演《社日村居》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5.宜会亲友——历书上的吉利话。程高本无“却为”二字。
[鉴赏]
酒令已于小说中见到多次。酒令内容依然都按人物性格、命运给涂上了一层象征性的色彩。黛玉哀怨,湘云放达。黛玉的身世遭遇恰如其酒令中的折足孤雁,失伴哀鸣。湘云幼小时先丧父母,家业凋零,后来又丈夫早卒,青春孀居,其生活历程也像江上孤舟,几经风涛。
这一回“醉眠芍药裀”是曹雪芹为史湘云憨态写真的精采之笔。这里,不但用红散乱、蜂蝶闹嚷等环境描绘为画面作生动的艺术烘染,更以“睡语说酒令”的细节来写湘云的情态,突出了她性格中不同于宝钗的狂放不羁的一面。这一切,都充满着很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
《邯郸记》中“赏花时”曲(第六十三回)
明·汤显祖
翠凤翎毛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
[说明]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席上行酒令,宝钗先抓了牡丹花签,上注着“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宝钗就命芳官唱曲。芳官刚开口唱祝寿的曲,大家都说:打回去!打回去!把你最好的拿出来唱。她就唱了这一支“赏花时”。程高本只引了曲子的头两句,其余均删去。现据戚序本补,参己卯、庚辰本校。
[注释]
1.《邯郸记》——汤显祖根据唐人沈既济《枕中记》传奇情节改编的戏曲,写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他到了邯郸(今属河北省)客店,遇卢生,把神奇的磁枕给他睡,让他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后,把他带到仙界去执帚。“赏花时”,曲调名,剧本第三折“度世”中何仙姑所唱,她嘱吕洞宾速去速回,不要误期。原剧曲文与芳官所唱有几个语气词的差异,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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