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评注,可能是后期抄本,根据早期底本过录。但是头十八回是另一个来源,没有照程本涂改。第十七至十八回已分两回,显较庚本晚。第三回妄加三句,似还没有人指出。凤姐问黛玉一连串的话,插入“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上一回黛玉”年方五岁“,从扬州进京,路上走了八年!
此外俞平伯举出的许多缺文,如果我们不存成见,就可以看出是本来没有的,后加的补笔。如第三十七回贾政放学差一段。抄本第六十四回贾敬丧事中,贾政在家,屡与贾赦并称,庚本代以贾琏(俞平伯认为此处的“琏”字也不一定靠得住)。全抄本第六十九回已经改了贾政不在家。果然它的第三十七、六十四两回都是早稿,贾政并未出门。第三十七回回首放学差一节是后加的帽子,解释宝玉为什么能一直不上学,在园中游荡。
同样的,第五十五回回首没有老太妃病。吴世昌考据出第五十八回老太妃死原是元妃死,改写中将元妃之死移后,而又需要保留贾母等往祭,离家数月,只得代以老大妃。所以老太妃病是后加的伏笔。全抄本第五十五回没有这顶帽子,第五十八回突然说:“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戚本、程本也都没有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第七十回回首“王信夫妇”全抄本讹作“王姓夫妇”,同程本。
第七十三回迎春乳母之媳,庚本作“王柱儿媳妇”,全抄本作“玉柱儿媳妇”,程本同。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到“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除李嬷嬷外,有贾琏乳母赵嬷嬷,张嬷嬷不知道是谁,王嬷嬷想必就是迎春的乳母,王柱儿的母亲。全抄本、程本都误加一点成玉,似是程高采用这抄本的又一证。但是当时流行的抄本也许这几回大都与这本子相仿,程高似乎没看见过第五十五回的帽子。
由于改写过程的悠长,有些早本或者屡次需要抄配。如第三十七、五十五回不过加个帽子,可以仍用旧稿,就疏忽没加。又如第六十三回缺芳官改名改妆一节──庚本在这一大段文字完了以后分段,书中正文向无此例,显见是后加。全抄本无,第七十回却又用她的新名字温都里纳与雄奴,第七十三回又用温都里纳的汉译金星玻璃,又简称玻璃。当是加芳官改名后才有这两回,本来即有也全不能用。这百衲本上的旧补钉大概都是这样来的。
第七十回改写的痕迹非常明显。上半回贾政来信,说六七月回家,于是宝玉忙着温习功课,桃花社停顿。下半回贾政又有信来,视察海啸灾情,改年底回家,宝玉就又松懈下来,于是又开社填词。第七十一回开始,贾政已经回来了,接着八月初三贾母过生日,显然不是年底回来的,仍接第七十回上半回。一定是改写下半回,为了把那几首柳絮词写进去。第一回脂批:“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
第七十一回鸳鸯撞见司棋幽会,伏傻大姐拾香袋,是抄园之始,直到第七十四回抄园,第七十五回中秋,上半回也还是抄园余波,这几回结构异常严密,似是一个时期的作品,至少是同一时期改写的。己卯本到七十回为止,或者在此告一段落。第七十回贾政归期改了,而底下几回早已有了,直到第八十回年底,时序分明。唯一的办法是第七十一回回首加个帽子,解释贾政为什么仍旧六七月回家,但显然迄未找到简洁合理的借口。
俞平伯另举出许多过简的地方,大都与“缺文”一样,是早稿较简。例如红麝串一节,没有宝钗的心理描写。元妃的赏赐,独宝钗与宝玉一样,她的反应如何,自然非常重要。全抄本只有宝钗在园中装不看见宝玉,走了过去,后来宝玉索观香串,“少不得褪了下来”,不大愿意,也是她素日的态度。未提这新的因素,到底不够周到。这种地方是只有补加,没有删去之理。正如第二十回李嬷嬷骂袭人“好不好拉出去”,全抄本无下句“配一个小子”。庚本后来又重一句:袭人先还分辨,后来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哭了。全抄本此处作“哄宝玉妆狐媚等语”,可见前文缺“配一个小子”,不是抄漏一句。这种警句也决不会先有了又删了。
第十九回回首,庚本有元妃赐酥酪,宝玉留与袭人,全抄本无。宝玉访袭,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直到后文叙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酪,说是给袭人留着的,方知是酥酪。这样写较经济自然,但是这酪不是元妃赐物。脂批赐酪:“总是新春妙景。”又关照上回省亲,决不会删去这一点。
同回宁府美人画一节,庚本有两行留出空白:“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名……,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全抄本略同戚本,只作“因想那日来这里,见小书屋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来那里美人自然是寂寞的。”末句不够清楚,需要解释:因为热闹,所以没人到小书房去,庚本的底本一定是在行旁添改加解释,并加书斋名,尚未拟定,改文太挤或太草,看不清楚,所以抄手留出空白。
全抄本第二十六回没有借贾芸眼中描写袭人。回末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在外面哭,没有那段近于沉鱼落雁的描写与诗。
袭人自第三回出场,除了“柔媚娇俏”四字评语(第六回),我们始终不知道她面长面短。这是因为她一直在宝玉身边,太习惯了,直到第二十六回才有机会从贾芸眼中看出她的状貌。全抄本上没有利用这机会,也许是起初设想到,也许是踌躇。事实是我们一方面渴想知道袭人是什么样子,看到“细挑身材,容长脸面”不知道怎么有点失望,因为书到二十六回,读者与她相处已久、脑子里已经有了个印象,尽管模糊,说不出,别人说了却会觉得有点不对劲。其实“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八个字,已经下笔异常谨慎,写得既淡又普通,与小红的“容长脸面,细巧身材”相仿而较简,没有“悄丽乾净”、“黑真真的头发”等。
作者原意,大概是将袭人与黛玉晴雯一例看待,没有形相的描写,尽量图着空白,使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命里的女性。当然无法证明全抄本不是加工删去袭人的描写与赞黛玉绝色的一段,只能参考其他早本较简的例子。
《芙蓉诔》前缺两句插笔,似是全抄本年代晚的一个证据。原文如下:
“……乃泣涕念曰:──诸君阅至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
这两句夹在“念曰”与诔文之间,上下文不衔接,与前半部的几次插笔不同。如果是批注误抄为正文,脂批也决不会骂这篇诔文为“笑话”。但是宝玉作诔诗,作者确曾再三自谦:“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竟杜撰成一篇长文……”“诸君……只当一笑话看”一定是自批。全抄本删去批注,因此这自批没有误入正文。
所以全抄本也没有第七十四回的“为察奸情,反得贼赃”。这八个字一直不确定是批语还是正文。“谁知竟在入画箱中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庚本)回末尤氏向惜春说:“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宁府黑幕固多,如果是尤氏代瞒窃案,一定又是内情复杂,最后即使透露,也必用隐去之笔。而一开始刚发现金银,作者就指明是贼赃,未免太不像此书作风。──倒是点明入画供词是“真情”,又与这八个字冲突。这八个字想是接上文“奇”字,是批者未见回末尤氏语。
俞平伯特别提出第七十七回晴雯去后,宝玉与袭人谈话,“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们之意”。庚本、甲辰本作“疑他”,此本多“们”字,同戚本。“‘疑他们’者兼疑他人,便减轻了袭人陷害晴斐的责任。……关系此书作意,故引录。”
此外《芙蓉诔》缺数句,包括俞平伯曾指为骂袭人的“箝(讠皮)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同回(女危)(女画)词也缺两句,显然是抄漏的。也许因为这缘故,他并未下结论,将《芙蓉诔》缺“悍妇”与“疑他们”连在一起。
宝玉与袭人谈,正暗示她与麝月秋纹一党,疑他们当然是兼指麝月秋纹。宝玉与袭人关系太深,不能相信她会去告密,企图归罪于麝月秋纹,这是极自然的反应。同时事实是这几个人里只有袭人有虚心事──与宝玉发生了关系──谅她不至于这样大胆,倒去告发惹祸,不比他手下的人,可能轻举妄动。这层心理也没能表达出来,不及“疑他”清晰有力。
“悍妇”也不见得是指袭人。上句“箝(讠皮)奴之口”是指王善保家的与其他“与园中不睦的”女仆。宝玉认为女孩子最尊贵,也是代表作者的意见。“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回目中的“闺秀”是娇杏丫头。宝玉再恨袭人也不会叫她奴才。“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果是骂她,分明直指她害死晴雯,不止有点疑心,而他当天还在那儿想:“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家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未免太没有气性,作者不会把他的主角写得这样令人不齿。“悍妇”大概还是王善保家的。
全抄本晴雯入梦,“向宝玉哭道”,戚本略同,庚本作“笑向宝玉道”。俞平伯说“笑字好,增加了阴森的气象,又得梦境之神”。同回芳官向王夫人“哭辩道”,庚本也作“笑辩道”,似乎没有人提起过。我觉得这两个“笑”字都是庚本后改的,回味无穷。芳官在彼逐的时候“笑辩”,她小小年纪已有的做人的风度如在目前。王夫人就也笑着驳她,较有人情味,不像全抄本中她哭,王夫人笑。
全抄本逐晴后,写宝玉“去了心上第一个人”,这句话妨碍黛玉,所以庚本作“去了第一等的人”
探晴一场,补叙晴雯原系赖大家买的小丫头,贾母见了喜欢,“故此赖妈妈就孝敬了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大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在赖大家却还不忘旧德,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全抄本)既然是赖家送给贾母,怎么又“收买进来”?还要付一次身价?──“吃工食”三字并无不妥,贾家的丫头都有月钱可领。──“在赖大家却还不忘旧德”,这句也不清楚,仿沸仍旧回到赖家。当作“对赖大家却还……”。
庚本稍异:“……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此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在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为人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有问题的两句都已改去,“收买进来吃工食”变成说她表哥,不过两次说收买表哥进来,语气嫌累赘。前面添出不记得家乡父母,是照应《芙蓉诔》:“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其实有表哥怎么会不知道籍贯姓氏?表哥“专能庖宰”,显已成年,不比幼童不知姓名籍贯。虽是“浑虫”,舅舅姓什么,是哪里人,总该知道。庚本显然是牵强的补笔。
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第六页有“晴雯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了”。庚本“晴雯”作“檀云”。我认为这是重要的异文,标明有一个时期的早稿写晴雯有母亲,身世大异第七十七回。
“晴雯”“檀云”字形有点像,会不会是抄错了?或是抄手见檀云名字眼生,妄改晴雯?这时写宝玉要喝茶,叫不到人,袭人麝月秋纹碧痕与“几个做粗活的丫头”都有交代,解释她们为什么不在眼前。这句要是讲檀云,那么晴雯到哪里去了?所以若是笔误或妄改“晴雯”,那就是这时期的早本没有晴雯其人。
如果这句确是说晴雯,那她将来被逐──如果被逐的话──是像金钏儿一样,由母亲领回去,如果正病着,有母亲看护,即使致命,探晴也没有这么凄凉。如果不是病死,是自杀,那就更与金钏儿犯重。不由得使人疑心,早本是否没有逐金钏这回事?这个疑问,我们在研究改写过程的时候会有一些端倪。
檀云二字《夏夜即事诗》(第二十三回)与《芙蓉诔》中出现过:“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都是麝月对檀云。既有麝月,当然可以有个丫头叫檀云。
第三十四同袭人“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这里檀云不过充数而已。全抄本作”香云“,当是笔误。
假定早本有此人,第二十四回是檀云探母,晴雯在这时期还不存在,后来檀云因为“没有她的戏”,终归淘汰。此外唯一的可能是本无檀云其人,偶一借用这名字。晴雯探母,庚本代以檀云,是已经决定晴雯没有家属,只有两个不负责的亲戚。明义《绿烟琐窗集》有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雪芹示以所着《红楼梦》。看来甲戌前曾有一个时期用红楼梦书名,脂砚甲戌再评,才恢复旧名《石头记》。廿首诗中已有一首咏晴雯与《芙蓉诔》,一首玉钏尝羹。有玉钏尝羹,当然是有金钏之死。明义所见《红楼梦》已属此书的史前时代。第二十四回还更早,晴雯的悲剧还没有形成,即有,也是金钏的故事。
第二十五回异文最多。凤姐到王子腾家拜寿回来,全抄本作“见过王夫人,便告诉今日几位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庚本作“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拜见”王夫人,倒像《金瓶梅》里的妇女,出去一趟,回来就要向月踉磕头。《红楼梦》里没有这规矩。王夫人对于应酬看戏没有兴趣,是凤姐自动告诉她更对些。这一段似是全抄本好,不过文笔欠流利。
接着宝玉回来,缠着彩霞与他说笑,“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只往衣内放。彩霞不肯……”(全抄本)庚本无“只往衣内放,”下句作“彩霞夺手不肯”。全抄本语气暧昧,似有秽亵嫌疑,不怪贾环杀心顿起,“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便故意失手把一盏油灯向宝玉脸上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一声,满屋里漆黑。众人多吓了一跳,快拿灯来看时……”庚本“油灯”作“油汪汪的蜡灯”,无“漆黑”二字,作“满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棹灯挪过来……”“棹”字点掉改“戳”。秦氏丧事,户外有两排戳灯,大概是像灯笼一样,插在座子上。疑是专在户外用的,校者妄改的例子很多。棹灯或者是像现代的站灯兼茶几。
全抄本显然是写室内只有一盏油灯,在炕桌上。贾环坐在炕上抄经。“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如果炕桌上另有蜡烛,油灯倒了,不会“满屋里漆黑”。庚本作“蜡灯”,是补漏洞,照应“蜡花”二字。只有一盏灯,也太寒酸,所以庚本另有“地下的棹灯”。但是全抄本一声惊叫,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戏剧效果更强。
庚本较周密冲淡。“拉着彩霞的手,只往衣内放”,也可能不过是写亲昵,终究怕引起误会而删去。
全抄本马道婆与赵姨娘谈:“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折磨还由可……”“折磨”似嫌过火。庚本作“受人委曲”。
马道婆索鞋面,“挑了两块红青的”。庚本只有“挑了两块”。可见作者对色彩的爱好。大概因为一般人对马道婆鞋子的颜色太缺乏兴趣,终于割爱删去。
这一回最重要的异文自然是癞头和尚的话:“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五载矣。”各本都作“十三载”。下文有“尘缘已满□□了”。俞平伯说:“二字涂改不明,似‘人三’,疑为‘十三’之误,谓尘缘已满十之三了。”
如果十五岁是十分之三,应当是四十八九岁尘缘满。甄士隐五十二三岁出家,倒真是贾宝玉的影子。写他一生潦倒,到这年纪才出家,也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所谓“眼前无路想回头”(第二回),与程本的少年公子出家大不相同,毫不凄艳,那样黯淡无味、写实,即在现代小说里也是大胆的尝试。我着实惊叹了一番,再细看那两个字,不是“人三”,是“大半”,因为此处删去六字,一条黑杠子划下来,“大”字出头,被盖住了:“半”字中间一划,只下半截依稀可辨;上半草写似“三”字。
十五岁“尘缘已满大半了”,那么尘缘满,不到三十岁。这和尚不懂预言家的诀窍,老实报出数目,太缺乏神秘感。庚本此句仅作“尘缘满日,若似弹指”,高明不知多少。
全抄本僧道来的时候,贾母正哭闹间,“只闻得街上隐隐有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庚本无“街上”二字,多出一节解释:“贾政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这一句不但是必需的──不然荣府成了普通临街的住宅──而且立刻寒森森的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宝玉这一年十五岁,当系后改十三,早稿年纪较大。第四十九回仍是这一年,宝玉与诸姊妹“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各本同),也是早稿,他本第三十五回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她哥哥还想把她嫁给十三岁的宝玉。全抄本无“年”字,作“已二十一二岁”,与十五岁的宝玉还可以勉强配得上。“二十三岁”当然是“一二”写得太挤,成了“三”。
各本第四十五回黛玉自称十五岁,也是未改小的漏网之鱼,照全抄本,宝玉仍是十五,那么二人同年,黛玉是二月生日(第六十二回)。同回宝玉的生日在初夏,反而比她小。但是各本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向芳官说:“前年因我们到皇陵上去……”指第五十八回老太妃死时,是上年的事,当作“去年”。可见早稿时间过得较快,中间多出一年。第二十五与四十五回间是否隔一年?
老太妃死,是代替元妃。第十八回元宵省亲,临别元妃说:“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批注是“不再之谶”。旧稿当是这年年底元妃染病,不拟省亲,次年开春逝世。直到五十几回方是次年。第四十五回还是同一年。多出的一年在第五十八回后,即元妃死距逐晴雯有两年半。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宝玉的年纪还不够大,是否有误?
我们现在知道逐晴一回是与元妃之死同一时期的旧稿。各回的年代有早晚。在这个阶段,只有这一点可以确定:宝玉的年纪由大改小,大概很晚才改成现在的年岁。大两岁,就不至于有这么些年龄上的矛盾。但是照那样算,逐晴时宝玉已经十八岁,还是与姊妹们住在园内,晚上一个丫头睡在外床。“有人……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王夫人听了还震怒,都太不合情理,所以不得不改小两岁,时间又缩短一年,共计小三岁。
全抄本吴语特多。第二十七回第一页有“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多系了这些物事(东西)”,庚本作“事物”。“事物”的意义较抽象,以称绢制小轿马旌(方童),也不大通,显然是图省事,将“物事”二字一勾,倒过来。
第五十九回黛玉说:“饭也都端了那里去吃,大家闹热些”(第一页),庚本作“热闹”。
第六十四回第一页有“宝玉见无人客至”,同页反面又云:“……分付了茗烟,若珍大哥那边有要紧人客来时,令他急来通禀。”庚本均作“客”。
第四页贾琏对贾珍说:“……再到阿哥那边查差家人有无生事。”庚本作“大哥”。
第二十七回第五页宝玉想找黛玉,“又想一想,索性再迟两天,等他气叹一叹再去也罢了”。改“等他的气息一息”,同程本,当与通部涂改同出一手。庚本作“等他的气消一消”。全抄本原意当是“等他气退一退”,吴语“退”“叹”同音,写得太快,误作“叹”。
但是第六十九回贾琏哭尤二姐死得不明,“贾蓉忙上来劝:”叔叔叹着些儿。‘“(庚本同)这”叹“字疑是吴语”坦“,作镇静解。
“事体”(事情)各本都有。第六十七回薛蟠“便把湘莲前后事体说了一遍”(庚本一六零五页)。第六十三回“宝玉不识事体”(庚本一五一七页),还可以作“兹事体大”的事体解。但是第一回已有“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庚本十二页)
吴语与南京话都称去年为“旧年”,各本屡见。
全抄本第二十七回凤姐屡次对小红称宝玉为“老二”,也是南京人声口,庚本均作宝玉。第二十五回凤姐称贾环为老三则未改。
曹家久住南京,曹寅妻是李煦妹,李家世任苏州织造,也等于寄籍苏州。曹雪芹的父亲是过继的,家里老太太的地位自比一般的老封君更不同,老太太娘家的影响一定也特别大。寄居的与常接来住的亲戚,想是李家这边的居多。第二回介绍林如海:“本贯姑苏人氏”,甲戌本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似乎至少钗黛湘云等外戚──也许包括凤姐秦氏的娘家──都是苏州人。书中只有黛玉妙玉明言是苏州人。李纨是南京人。
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都”不分,是江南人的读者。曹雪芹早年北返的时候,也许是一口苏白。照理也是早稿应多吴语,南京口音则似乎保留得较长。
全抄本“理”常讹作“礼”,如第十九回第四页袭人赎身“竟是有出去的礼,没有留下的礼”,第六页“没有那个道礼”。“逛”均作“旷”,则是借用,因为白话尚在草创时期。甲戌本第六回第一次用“(亻狂)”字(板儿“听见带他进城(亻狂)去”),需要加注解:“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辑评》一三四页)似是作者自批。也是全抄本早于甲戌本的一证。
第三十七回起诗社,取别号,李纨说宝玉:“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庚本)戚本作“花主”,程本同。全抄本似“王”改“主”,一点系后加。第三回王夫人向黛玉说宝玉,“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本脂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辑评》八六页)。可见是花王,花主是后人代改。全抄本是照程本改的。
李纨这句话下批注:“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但是前文并没有提过“绛洞花王”别号,显然这一节文字已删,批语不复适用,依旧保留。
下文“宝玉笑到:”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当时没有议定取什么名字,但做完海棠诗,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下一回咏菊,他就署名怡红公子。而做诗前大家拣题目,庚本”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绛“全抄本作”怡“。诗成,则都署名怡红公子。
庚本的“绛”字显然是忘了改。这一回当是与上一回同时写的,与删去的绛洞花王文字属同一时期,或同一早本。前面说过第三十七回是旧稿,只在回首加了个新帽子,即贾政放学差一节。第三十七回虽已采用新别号怡红公子,至三十八回,写得手熟,仍署“绛”字。上一回正提起绛洞花王,如署“绛”可能是笔误,而此回并未提起。绛洞花王的时期似相当长,所以作者批者誊清者都习惯成自然了。
至少第三十八回是庚本较全抄本为早。但是全抄本第十九回后还是大部份比庚本早。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一)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一)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二)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三)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四)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著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凡例》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多□□红楼”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叶,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唯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零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甲戌本”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①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一)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零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二)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凡例》与楔子里的“红楼梦”句,放弃“红楼梦”这书名,为什么把“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金陵十二钗”?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石头记”,不是“金陵十二钗”。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凡例》与“红”句、“甲”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②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③……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④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了《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⑤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缺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彳狂)”字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
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亻狂)”,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亻往),读光去声,闲(亻往),无事闲行曰(亻往),亦作(亻狂)。”⑥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亻狂)”误作“(彳狂)”,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亻往)”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僚(”僚“之”亻“换为”女“,下同,不注)僚”,此后“姥姥”、“僚僚”相间。“僚僚”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僚僚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僚僚”,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僚僚”。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僚僚”,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僚僚”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已经用“姥姥”,但是“(亻狂)”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僚”、“旷”改“姥”。“(亻狂)”加注,“(亻狂)”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亻狂)”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亻狂)”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瑞。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一)《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径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二)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三)《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p#分页标题#e#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凡例》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为什么没有收入《凡例》?想必因为与《凡例》小标题“红楼梦旨义”犯重。
《凡例》劈头就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小标题又是“红楼梦旨义”。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绿烟琐窗集》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凡例》。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石头记》的时候:“……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凡例》是书名《红楼梦》时期的作品,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前。至于初评,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凡例》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凡例》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人《凡例》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叶、回后批都是《风月宝鉴》上的《棠村小序》。“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⑦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叶、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⑧又指出附叶上只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数,原因是《风月宝鉴》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红楼梦》之前的《金陵十二钗》时期,也已经有过“五次增删”。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份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命芹溪”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石头记》本身有一个时间叫《风月宝鉴》,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月《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红楼梦》期在《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之前。但是《红楼梦》期的《凡例》已经提起《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红楼梦”这名称本来是从“十二钗”内出来的,“十二钗”点题,有宝玉梦见的《十二钗》册子与《红楼梦》曲子,于是“吴玉峰”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红楼梦》应当排在《金陵十二钗》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十二钗”后,那就是最后定名“红楼梦”,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十二钗”,因此把《红楼梦》安插在《风月宝鉴》前面,表示在改名《情僧录》后,有人代题《红楼梦》,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风月宝鉴》。
那么《凡例》怎么径用《红楼梦》,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凡例》是“吴玉峰”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红楼梦》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风月宝鉴》、《石头记》──宝玉的故事──《十二钗》。“吴玉峰”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风月宝鉴》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红楼梦》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风月宝鉴》。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⑨
“吴玉峰”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东鲁孔梅溪则题日《风月宝鉴》”,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吴玉峰”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凡例》里面郑重介绍《风月宝鉴》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着《风月宝鉴》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凡例》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凡例》同时。“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二)
庚本白文本“嬷嬷”有时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嬷嬷”、“嫫嫫”、“妈妈”相间,──“嬷嬷”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10]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11]──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亻狂)”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12]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两个伴读丫鬟”,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嬷嬷”先作“嫫嫫”,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嬷嬷”。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丽话”。写桌上摆设,又批“伤心笔,坠泪笔”,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嬷嬷”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嬷嬷”,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嫫嫫”,进房才改“嬷嬷”;从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嬷嬷”,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收养”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因又搂着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缺“总”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戌本眉批“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可见黛玉父亲在世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份,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俞平伯指出“抛父”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有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的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设云应怜也。”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同页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他本作“未免有儿女之事”,似较蕴籍。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数日”,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忽见警幻后面追来”,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的地方,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惶,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未,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犹豫”,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宝玉”,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许多夜叉海鬼”。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教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鬟们看着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鬟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未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有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床而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写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鬟们”看着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鬟”,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徵,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僚(”亻“换为”女“,下同)僚”,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阕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第几回
㈠无套语或诗1,2,3,4, 戌5 庚16 戌25 庚39,40 庚54,56,58 庚71
㈡只有诗联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 庚69
㈢套语加诗联戚6;戚、戌7 13 戚、庚21,23戚64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合回。)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亻狂)”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而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上艹下齑)粉“,当指”打了个碎为(上艹下齑)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扌奴)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13]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他本无“人”字。弹词里有“谁人”,近代写作“啥人”,第六十六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小人”(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14]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刘老妪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僚(”亻“换为”女“,下同)僚”,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妪”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本同,不过“老妪”作“老老”)。显然戚本“刘老妪”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纷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称尤氏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钟结宝玉”,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交秦钟。庚本“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送宫花”指“当宫花送来的时候”,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贾公子”与“尤氏女”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全抄、庚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黄金莺,那一回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绾梅花络”,显然是现取了“黄金莺”的名字去对“白玉钏”。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指“彼时”和“隔着……睡觉呢”],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著,……“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搭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窭”误作“缕”。甲戌、戚本作“可知贫富二字限人,”句下批注:“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限人”比“陷人”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三)
第七回的标题诗写秦氏,末句“家住江南本姓秦”,书中并没提秦家是江南人或是在江南住过。秦氏列入“金陵十二钗”,似乎只是因为夫家原籍金陵。第八回标题诗: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壳殳)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第四十一回妙玉用“(分瓜)(爪色)斝”给宝钗吃茶,“旁边有一耳”──与茶盅不同──给宝玉用她“自己常日吃茶的那支绿玉斗”,“斗”似是“斝”字简写,否则“斗”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自己日常不会用特大的茶杯。而且她又找出“整雕竹根的一个大(上台下皿)出来,笑道:”……你可吃的了这一海?…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起先那绿玉”斗“一定也不过一杯的容量。
从第八回的标题诗看来,宝玉这次探望宝钗,用绿玉斝喝酒──后文当然不会再用这名色──而且没有黛玉在座,至少开筵的时候黛玉还没来。这两首标题诗都与今本情节不符,显然来自早本,比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更早。无怪第七回那首诗只有戚本、甲戌本有,第八回这首更是甲戌本独有,因为戚本已经改掉了一些早本遗迹。
甲戌本在废套语期把第六、七、八这三回收入新的本子,换了回目。第六回开始,宝玉“初试云雨情”一段,其实附属废套期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或后果。稿本都是一回本,正如现代用钢夹子把一章或一篇夹在一起,不过线装书究竟拆开麻烦,因此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在回首或回未加上一段,只消多钉一页。第六回回首添上“初试云雨情”一段,过渡到早本三回,又把此回刘姥姥口中的“你那老人家”改为你那老的“。戚本此回显然在这期间及时抽换改稿,因此回首新添的一段有秦氏进房慰问,又把”老人家“改”老的“,但是漏删回末套语;此后经过诗联期,在套语下加上一副诗联,又再抽换回首一段,改为秦氏未进房的今本,但是漏删”要紧!“二字。
甲戌本第七回改写三处──删李纨睡在炕上等等──戚本都照改,看来这三处与第六回的改写一样,都是废套期改的。戚本第七回也在这期间抽换新稿,但是这次甲戌本与戚本一样漏删回末套语。当然此回改写三处都不在回末,容易忘了删“下回分解”。但是第六回也不过回首加了一段,上半回又改了两个字,距回末还更远,怎么倒记得删回末套语?因为甲戌本头五回都删了回末套语,一口气删下来,第六回也还特为掀到回末,删掉套语,此后就除非改写近回末部份,才记得删。
庚本与全抄本这两个早本,在废套期都没有及时抽换,因此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与回首添的一段都没有。作者显然是在诗联期在这两个本子上两次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方才连带的抽换改稿,所以第六回回首加的“初试”一段已经是今本,秦氏未进房。因为是诗联期改的,三回回末都只有诗联。第七回回目改来改去都不妥,最后全抄本索性删去再想。
第八回在废套期改写过──可能就是不符合标题诗的情节──因此各本一致,都没有回末套语,诗联期加诗联。庚本、全抄本这两个改了北方口音的晚本,此回回目也是后改的,提到第三十五回才编造的名字:金莺。
把这三回的一团乱丝理了出来,连带的可以看出除了甲戌本,这些本子都是早本陆续抽改,为了尽可能避免重抄,注重整洁,有时候也改得有选择性。正如全抄本始终用“旷”与“姆姆”,戚本始终用“嫫嫫”,又常保留旧回目,因为改回目势必涂抹,位置又特别刺目。白文本就忠于底本,不求一致化,所以用“旷”而又有一个“(犭往)”,正如头四目没有回末套语,仍是本来面目。因此白文本虽然年代晚──否则不会批语全删──质地比那两个外围的脂本好。
因为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改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
甲戌本头八回本来都是废套语期的本子,不过内中只有前五回是重抄过的新稿,后三回是早本,还在用“嫽嫽”,废套期其实已经采用“姥姥”──见庚本第三十九回──但是第六回改“姥姥”改得不彻底。这三回当时只换了回目,除了第八回大改,只零星改写四处,第六回回首又添了段“初试云雨情”。三回统在诗联期整理重抄,第六回添写总批,提及“初试云雨情”,所以此回总批为甲戌本独有。同一时期作者正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先后改了两次,而此本并没改,也可见此本这三回确是脂评人编校的,不是作者自己。
废套期的本子,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还保存在甲戌本里,此外庚本里也保存了七回:第十六、第三十九、四十、第五十四、第五十六、第五十八、第七十一回,这是沉没在今本里的一个略早些的本子,上限是一七五四年,下限似乎不会晚于一七五五──一七五六夏誊清的第七十五回似已恢复回末套语,中间还隔着个诗联期──看来这本子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我们需要更确定,暂称X本。
此书的标题诗都是很早就有,不光是第七、八两回的。头两回原先的格局都是回目后总批、标题诗,而第一回的总批还是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写的。唯一的例外是第五回的标题诗,只有戚本、全抄本有,己卯本另纸录出。
己卯本前十一回也批语极少,而且一部份另纸录出──是一个近白文本,批语几乎全删后,又有人从别的抄本上另笺补录几条批、两首标题诗,第五、第六回的。第六回那首,除庚本是白文本外,各本都有,显然是早有的,己卯本是删批的时候一并删掉了,后来才又补抄一份。第五回那首极可能也是己卯本原有,删批时删去。倘是那样,那就只有甲戌本没有第五回的标题诗,因为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定稿;此回原无标题诗,到诗联期改写,才添写一首,所以甲戌本独无。
除了第五回这首,标题诗都早,到了X本,是此书最现代化的阶段,回前回末一切形式都废除了,新的第五回就没有标题诗。第三回大改,如果原有标题诗也不适用了,因此也没有。第一、二、四回小改,头两回原有的标题诗仍予保留。第四回只有全抄本有:
捐躯报国恩,未报身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俞平伯说:“按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此诗云云,似不贴切。岂因其中有贾雨村曰:”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等语乎?信如是解,实未必佳。贾雨村何足与语’捐躯报国‘耶?恐未必是有……“[15]
宝玉有一次骂“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必定有昏君,他方谏”,让皇帝背恶名,不算忠臣(第三十六回,庚本第八二九页)。书中贾雨村代表宝玉心目中的“禄蠢”。“捐躯”当是“死谏”。八十回后应当还有贾雨村文字,大概与贾赦石呆子案有关。这首诗更牵涉不上,似专指此回。可能X前本写贾雨村看了“护官符”,想冒死参劾贾史王薛四家亲族植党营私,结果改变主张。后来删去这段,这首诗也跟着删了。
《凡例》第四段这样开始:“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书中京城从来没称“中京”,总是“都”、“都中”、“京都”。只有第七十八回贾政讲述林四娘故事:“……后来报至中都”,也仍旧不是“中京”,而且出自贾政口中,也并不是“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唯一的一次称“长安”,在第五十六回宝玉梦中甄宝玉说:“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
林四娘故事中又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庚本批注:“妙!赤眉黄巾两时之时(”事“误),今合而为一,……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长安在西北,不会称“中京”,也是“为混人也”,故意使人感到迷离惝恍。为了文字狱的威胁,将时代背景移到一个不确定的前朝,但是后来作风更趋写实,虽然仍旧用古代官名,贾母竟向贾政说:“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不说“回金陵去”。南京是明清以来与北京对立的名词,只差明言都城是北京了。
《凡例》还有一点与今本不大符合。第三段讲书名点题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自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极(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这一段的语气,仿佛是说“通部”快看完了,才看到“红楼梦一回”──第五回。十二钗中,巧姐第五回还没出场,其余的也刚介绍完毕。
各本第五回有三副回目,甲戌本、庚本的两副都有“红楼梦”字样。此外还有第二十五回,庚本、戚本回目是:“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通灵”当然是“通灵玉”。此处的“红楼梦”除非是指此回内和尚持诵那玉,念的诗有: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理由似乎太单薄。俞平伯评此回回目下联:“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包括“红楼梦通灵遇双真”。[16]
上半回贾环推倒灯台,烫伤宝玉,王夫人“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批“总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甲戌、庚、戚本)。显然宝玉被烫与“五鬼一回”原是两回。五鬼回一定删掉很多,所以两回并一回。
第二十四回“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庚本夹批:“千里伏线。”贾环贾兰先走了,宝玉与姊妹们在邢夫人处吃了饭回去──“母女姊妹们”一块吃饭,因此姊妹们只是迎春探春惜春,叙述极简,没提是谁──“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庚本批注:“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脂砚。”
五鬼回就在下一回,不能称“千里伏线”。如果以后另有更严重的贾环陷害宝玉的事,脂砚不会这样短视,批“一段为五鬼魇魔法引”。当是两条批同指五鬼回,不过早先五鬼回在后部,与第二十四回隔得很远。《凡例》所说的“红楼梦一回”也在后部。
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X本,所以是X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绮栊昼夜困鸳鸯”,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梦”。
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借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可卿”,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秦氏引梦”一节。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
提起这个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教人一言难尽。我白和你打个赌儿,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17]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下列两处: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甲戌本)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马”──今作“砝码”,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谢”指谢礼,改为“谢我”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
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甲戌本)
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庚、戚本)
“捧着宝玉哭”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围着他两个哭”,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围着宝玉哭”。#p#分页标题#e#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独作“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罗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青面红发”(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发”。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凤姐取笑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李纨赞凤姐诙谐,“黛玉含羞笑(以上三字加点)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以上八字加点),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以上九字加点)。“(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俞平伯说:“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18]
甲戌本下句作“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蒙蔽”不对“叔嫂”。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红楼梦”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云”,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云”、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X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鬟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他本作“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贾环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他本作“霞”)道:“没良心的……”(以下统作“彩霞”)
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彩云”,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彩云”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四)
吴世昌着《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定本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嫽嫽是信口贻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嫽嫽”,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嫽嫽”。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嫽”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嫽嫽”,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
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瑠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瑠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19]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零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抄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零“定”的旧本。[20]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都是一六六零本,上半部在一七六零前或后。第二十二回未完,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了抽换一七六零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零本上半部。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不过上半部除了一个“嫽嫽”贯通此书中部二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倒还在?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楼后补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之间,无法补加。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散批,抄在另一页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上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句也是他集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他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因此与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不同时。
第十三至十六回这四回,总批内移植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的是壬午(一七六二年)春。[21]同年除夕曹雪芹逝世。编这四回,至早也在一七六二春后,但是还在作者生前,所以是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
靖本第二十二回有畸笏一七六七年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脂砚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五九年冬。庚本第二十六回脂砚批红玉回答愿意去伏侍凤姐一段:“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旁边有另一条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如果狱神庙回是旧稿,这样重要的情节脂砚决不会没看见。畸笏一七六七年写这条批,显然脂砚迄未见到狱神庙回,始终误会了红玉。这一回只能是一七五九年冬后,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写的或是改写的,而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在一七六二夏或下半年,脂砚已故。利用那两册现成的X本,继续编辑四回本的主要脂评人是畸笏。
批者对于删天香楼的解释,各本第十三回共五段,并列比较一下: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甲戌本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靖本回前总批)
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靖本眉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庚本回后批)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甲戌本回前总批)
甲戌本回后批与靖本回前总批大致相同,不过靖本末尾多几句,来自甲戌本另一条回末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靖本把甲戌本这两条批语合并,也跟甲戌本一样集批为总批。原文有“其事虽未行”句。秦氏的建议没有实行,与它感人之力无关,因此移作总批的时候删去此句,又补加“‘遗簪’‘更衣’诸文”六字,透露天香楼一节的部份内容。两处改写都只能是畸笏自己的手笔。
靖本这是第三段总批,除了添上这一段──新删本两条批拼成的──与庚本补抄的删天香前总批大致相同。第一段关于秦氏托梦嘱买祭祀产业预防抄没,庚本多一句:“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
吴世昌在《红楼梦探源》中指出本来应当元春托梦父母,才合书中线索。宋淇《论大观园》一文中据此推测“现在从元春移到可卿身上,无非让秦可卿立功,对贾家也算有了贡献,否则秦可卿实在没有资格跻身于正十二钗之列,虽然名居最末,正副等名位的排列固然同身份、容貌、才学等有关,同品行也有关”。(《明报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号第六页)这就是批的“又有他意寓焉”,没有说明,想必因为顾到当时一般人的见解,立功也仍是不能赎罪,徒然引起论争。删天香楼隐去奸情后,更可以不必提了,因此靖本总批删去此句。
庚本删天香前第二段总批如下:
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姿(恣)意,方见笔笔周到。
靖本作:
贾珍显奢淫,岂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为世家之戒。
贾珍虽然好色,按照我们的双重标准,如果没有逆伦行为,似不能称“淫”。尤其此处是说他穷奢极侈为秦氏办丧事,“淫”字牵涉秦氏,显然是删天香前的原文。庚本虽然是删前本总批,这字眼已经改掉了。庚本补抄的两回总批──第十三、第二十一回──都是一七六七年后上半部编了十回本之后,从旧一回本上抄来的,年份很晚。当初删了天香楼,畸笏补充总批,添了一段,原有的两段删去一句,其余照抄,没注意“淫”字有问题,标题诗更甚,写秦氏“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靖本这三段总批、一首诗都不分段,作一长批。第二段末句原文“方见笔笔周到”,下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笔”字重复,因此“方见笔笔周到”改为“足为世家之戒”。
甲戌本回前总批,秦氏“一失足成千古恨”那首标题诗已经删去,显然在靖本总批之后。因此甲戌本此回虽然是新删本,只限正文与散批。回后批、回前总批是后加的。
在靖本总批与甲戌本总批之间,畸笏又看到那本旧一回本,大概是抽换回内删改部份,这次发觉总批“淫”字不妥,改为“虽贾珍当奢”,但是这句秃头秃脑的有点突兀,所以上面又加上一句“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此句其实解释得多余,因此这条批收入甲戌本回前总批的时候,又改写过,删去首句。为什么“敬老不管”,他讲得详细些:“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下缺二字,疑是”老修仙“)要紧,不问家事,故得姿(恣)意放为(以下缺字)。”
“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靖本“天香楼”作“西帆楼”。同回写棺木用“樯木”,甲戌本眉批:“樯者舟具也,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楼名“西帆”,也就是西去的归帆,用同一个比喻。甲戌本天香楼上设坛句,畸笏批“删却”,因此靖本改名西帆楼,否则这两个本子上批语都屡次提起删“天香楼事”,而天香楼上设坛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分明秦氏是吊死在这楼上,所以需要禳解,暗示太明显。靖本此回是紧接着新删本之后,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抄本,这是一个力证。──靖本也是四回一册,格式、字数、行数、装订方式同甲戌本,八十回缺两回多,有三十五回无批,仿佛也是拼凑成的本子。[22]
秦氏的死讯传了出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靖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常(棠)村。”(甲戌本同,缺署名)眉批:“可从此批。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余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秦可卿之死,是棠村最欣赏的《风月宝鉴》的高潮,被畸笏命令作者删去,棠村不能不有点表示,是应有的礼貌。所以畸笏也还敬一句,夸奖棠村批得中肯,一面自己居功。但是在同一个春天,畸笏在另一个本子上抄录这条眉批,删去批棠村评语的那句,移作回后批,却把“余”字也删了,成为“是大发慈悲也”(庚本),归之于作者。最后把这条批语收入甲戌本总批,又说得更明显:“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前面引的这五段删天香楼的解释,排列的次序正合时间先后。最后两段为什么改口说是作者主动?总是畸笏回过味来,所以改称是作者自己的主张,加以赞美。
第十四回回末秦氏出殡,宝玉路谒北静王,批“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第十五回出殡路过乡村,宝玉叹稼穑之艰难,又批“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第十六回元春喜讯中夹写秦钟病重,又批:“偏于极热闹处写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在同一个春天批这三回,回回都用慰劳的口吻,书中别处没有的,也许不是偶然,而是反映删改第十三回后作者的情绪,畸笏的心虚。
总结删天香楼的几个步骤:(一)新删本──即甲戌本此回正文,包括散批,回后批;(二)加回前总批重抄──即靖本此回──棠村批说删得好,一七六二年季春畸笏作答;(三)在同一个春天,畸笏批另一个抄本──大概是旧本抽换改稿──开始改称是作者自己要删;(四)改去旧本总批“淫”字──可能就是(三)内抄本;(四)用最初的新删本,配合四回本X本款式重抄,删标题诗,另换总批,但仍照靖本总批不分段,作一长批;(六)用同一款式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但是总批分段。(末两项即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
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的总批不但移到回后,又改为每段第二行起低两格──第一行只低一格──兔起鹘落,十分醒目,有一回与正文之间不留空白,也一望而知是总评。这四回总批内收集的庚本有日期的批语,最晚是一七六七年夏。[23]同年春夏畸笏正在批书,编这四回可能就在这年夏秋,距第十三至十六回也有四五年了。书中形式改变,几乎永远是隔着一段时间的标志。第十三回总批格式同靖本,而与下三回不同,也表示中间隔了个段落,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这四回是作者在世最后一年内编的,比季春后更晚,只能是一七六二下半年。
重抄甲戌本第十三回,距删天香楼也隔了个段落,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删后本。在这期间,畸笏季春还在自称代秦氏隐讳,至多十天半月内就改称是作者代为遮盖,也还是这年春天。看来他自承是他主张删的时期很短暂,这包括刚删完的时候。因此删天香楼也就是这年春天的事,脂砚已故,否则有他支持,也许不会删。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史笔”是严格的说来并非事实,而是史家诛心之论。想来此回内容与回目相差很远,没有正面写“淫丧”──幽会被撞破,因而自缢──只是闪闪烁烁的暗示,并没有淫秽的笔墨。但是就连这样,此下紧接托梦交代贾家后事,仍旧是极大胆的安排,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加深了凤秦二人的个性。X本改掉了元妃之死,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的曲子来自书名《红楼梦》期的五鬼回,因此元春的曲词还是预言她死在母家全盛时期,托梦父母。
一七六二年春,曹棠村尚在。同年冬,雪芹去世。雪芹在楔子里嘲笑他弟弟主张用《风月宝鉴》书名,甲戌本眉批提起棠村替雪芹旧着《风月宝鉴》写序,“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看来兄弟俩也是先后亡故。──也极可能是堂兄弟──靖本畸笏一七六七年批:“…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大概可以确定杏斋就是棠村。甲戌本第一回讲“棠村已逝”的批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仅存的“老朽”,正在整理雪芹遗稿的畸笏。
这条批语说纪念已死的棠村,“故仍因之”,是指批者所作《凡例》里面对于《风月宝鉴》书名的重视。因此《凡例》是畸笏写的,雪芹笔下给他化名吴玉峰。他极力主张用《红楼梦》书名,因为是长辈,雪芹不便拒绝,只能消极抵抗,在楔子里把这题目列在棠村推荐的《风月宝鉴》前面,最后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到了一七五四年又听从脂砚恢复《石头记》旧名。也可见畸笏倚老卖老不自删天香楼始,约在十年前,他老先生也就是一贯作风。
畸笏在丁亥春与甲午八月都批过第一回(甲戌本第九页下,第十一页下),大约是在一七六七春重读“东鲁孔梅溪则题日风月宝鉴”句,看到作者讥笑棠村说教的书名,大概感到一丝不安,因为他当年写《凡例》,为了坚持用《红楼梦》书名,夸张《风月宝鉴》主题的重要,以便指出《红楼梦》比较有综合性,因为书中的石头与十二钗这两个因素还性质相近,而《风月宝鉴》相反,非用《红楼梦》不能包括在内。后来也是他主张删去天香楼一节,于是这部书叫《风月宝鉴》更不切题了。因此他为自己辩护,在“东鲁孔梅溪”句上批说他是看在棠村已故的份上,才保存《凡例》将《风月宝鉴》视为正式书名之一的几句。
一七六二年春,他批第十三回天香楼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删却。是未删之笔”,雪芹还是没删,只换了个楼名,免得暗示秦氏死因太明显,与处置《红楼梦》书名的态度如出一辙,都是介于妥协与婉拒之间。
秦氏的小丫头宝珠因为秦氏身后无出,自愿认作义女,“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中曾经指出这一段的不近情理,与秦氏另一个丫头瑞珠“触柱而亡”同是“天香楼未删之文”,暗示二婢撞破天香楼上的幽会,秦氏因而自缢后,一个畏罪自杀“殉主”,一个认作义女,出殡后就在铁槛寺长住,等于出家,可以保守秘密。“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甲戌本夹批:“非恩惠爱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举哀并不是难事,这条批解释得异常牵强而不必要,欲盖弥彰。畸笏是主张删去天香楼上打醮的,显然认为隐匿秦氏死因不够彻底,这批语该也是畸笏代为掩饰。
另有一则类似的,也是甲戌本夹批,看来也是畸笏的手笔:宝玉听见秦氏死耗,吐了口血,批“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这条批根据秦氏托梦,强调她是个明智的主妇,但是仍旧荒谬可笑。
显然畸笏与雪芹心目中的删天香楼距离很大。在第十三回,雪芹笔下不过是全部暗写,棠村所谓“不写之写”;畸笏却处处代秦氏洗刷。
第十回张友士诊断秦氏的病:“今年一冬是不相干,”要能挨过了春分,就有生望了──当然措辞较婉转。此后改写贾瑞,同年“腊月天气”贾瑞冻病了,病了“不上一年,……又腊尽春回,”方才病故。夹叙“这年冬底”林如海病重,接黛玉回扬州。黛玉去后,秦氏死了。第十二回批注贾瑞寄灵铁槛寺,是代秦氏开路(庚本第二七零页,己卯、戚本同),可见死在秦氏前。秦氏的病,显然拖过次年春分,再下年初春方才逝世。既然一年多以前曾经病危,甚至于已经预备后事了,即使一度好转,忽然又传出死讯,也不至于“合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最后九个字棠村指出是删天香楼的时候添写的。显然这时候是写秦氏无疾而终,并不预备补写她生过病。只有彻底代她洗刷的畸笏才会主张把她暴卒这一点也隐去。
前面说过,甲戌本第十三回与回前总批之间隔了一段时间;此回有了回前总批后,又隔了更长的一个段落,才重抄下三回,凑成一册四回本。第二次耽搁,该是由于补加秦氏病的问题还是悬案。畸笏无法知道改写上两回是否会影响下两回,所以要等改了第十至十一二回之后再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拖延到一七六二下半年,他的意见终于被采用,第十回写秦氏得病,第十一回又自凤姐宝玉方面侧写秦氏病重。至于这两回原来的材料,被挤了出来的,我们可以参看第三十四回,宝钗问起宝玉挨打的原因,袭人说出焙茗认为琪官的事是薛蟠吃醋,间接告诉了贾政。宝玉忙拦阻否认。宝钗心里想“难道我就不知道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利害了”。书中并没有薛蟠与秦钟的事。第九回入塾,与薛蟠只有间接的接触。同回宝玉第一天上学,“秦钟已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戚本批注:“此处便写贾母爱秦钟一如其孙,至后文方不突然。”后文并没有贾母秦钟文字。回内同学们疑心宝玉秦钟同性恋爱,“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淫秽,布满书房内外,”句下戚本批注:“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显然第十回原有薛蟠调戏秦钟,可能是金荣从中挑唆,事件扩大,甚至需要贾母庇护秦钟。
此外还删去什么,从第十二回也可以看出些端倪。此回开始,贾瑞来访,就问凤姐: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上一回并没提贾琏出门旅行的事,去后也没有交代。显然第十一、十二两回之间不连贯,因为第十、十一两回改写过,原有贾琏因事出京、删去薛蟠秦钟大段文字的时候,连带删掉了。
第十、十一回是作者在世最后几个月内的遗槁,没来得及传观加批,现存的只有一个近白文本第十回有十条夹批(己卯本),没有双行小字批注──新稿的征象。雪芹故后若干年,有人整理一七六零本上半部,抽换一七六零后改写诸回,缺这最后改的两回。不但缺这两回,显然一七六零本的第一册也已经遗失了。
一七六零本第一回应与X本第一回相同──即甲戌本第一回──因为那是此回定本。但是除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都是妄删过的早本,楔子缺数百字。一七六零本是十回本,一回遗失,必定整个第一册都遗失了。一向仿佛都以为庚本头十一回在藏家手中散佚,这才拼凑上白文本。其实编集上半部的时候,一七六零本第一至十回已经遗失,如果还存在,也从来没再出现过。当时编者手中完整的只有这白文本──与己卯本的近白文本──这两个本子倒是有新第十、第十一回。
从删批的趋势看来,一七八四年的甲辰本也还没有全删,白文本似乎不会早于一七八零中叶。白文本是编上半部的时候收入庚本的,因此这也就是庚本上半部的年份的上限。根据第二十二回末畸笏丁亥夏附记,上半部不会早于一七六七夏,现在我们知道比一七六七还要晚一二十年。
这白文本原是一回本,有简单的题页:“石头记 第X 回”,但是已经合钉成十回本。庚本收编第一册、与第二册上拆下来的一回,只撕去第一、第十一回封面,代以回目页,配合一七六零本,不过改用上半部无日期的格式。第一册回目页照抄白文本各回回目,第二册仍旧保留一七六零本原回目页上的回目。
所以庚本除第一册外,回目页上的回目都是一七六零本原有的。庚本的主体似是同一个早本──当然内中极可能含有更早的部份──这本子用“旷”、“嫽嫽”、“姆姆”、“儒海”、“瑠璃”,但是屡经抽换,分两次编纂,在一七六零年与一七八零中叶或更晚,回目页上始终用这早本的回目,不过一七六零年制定回目页新格式,也很费了点心思,回目上面没有第几回,只统称第X至X回,因为有的回目尚缺。流传在外的早本太多,因此需要标明定本年月。区别评阅次数。
前面估计过脂砚死在雪芹前一两年,一七五九冬四评想必也就是最后一次,因此一七八零年后编的庚本上半部仍旧是“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的日期已经不适用,删掉了。这三张回目页显然注重日期与评阅次数,与一七六零本时回目页同一态度。上下两部回目页的款式显然都是编者制定,没有书主妄加的签注。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五)
庚本特有的回前附叶共二十张,自第十七、十八合回起,散见全书。典型的格式是:第一行,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行起,总批,低两格,分段;没有标题诗。内中第二十一回稍异,总批平齐,而且附在第二十回回未。又有三回款式不同,没有书名,包括第七十五回有日期的那张。
典型的十六张内,吴世昌举出第二十八回与第四十二回的总批与今本内容不符──第二十八回有“自闻曲回(第二十三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其实第二十八回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起黛玉的药方;第四十二回有“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回数不同。
这一起子总批显然都很老。年代最早的第二十九回就有,第三十七、三十八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24]这两回也有。X本新改的第三十九、四十四就没有,用“嫽嫽”的第四十一回就有。原先的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也有,所以第五十四回仍旧有,X本新分出来的第五十五回就没有。X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传统形式,所以此本新写或改写诸回都没有总批,其他原有的总批仍予保留,正如此本头五回内新的、大改的两回没有标题诗,其余旧有的标题诗还是给保留了下来。
X本头五回仍旧沿用早先的“回目后批”方式,格局谨严而不大方便。总批最初该都是回末(石朱)批,那是最自然的方式,看完一回,批在末页空白上,没有空白就作眉批。重抄的时候移到回首,墨笔抄入正文,也许回末又有新的(石朱)批,从别的本子上移抄这些总批为回目后批,如果没来得及抄进去就无法安插。回前另页总批该是一个变通的办法,在一回本前面添页,也就是封面,因此在总批前加上书名。不标明第几回,因为回数还在流动状态中,免得涂改。
X本头五回还是回目后批,后来感到不便才改用附叶,因另页总批始自X本。旧有的总批重抄收入X本,这种回前叶的款式显然不是为数回本而设。附在一回本前面,至少掀过一页就知道是评哪一回的。编入数回本后,更不清楚了,附叶上的书名不必要,必要的回数反而没有。X本大概始终停留在一回本的阶段上,除了最初几回有四回本──从甲戌本上,我们知道X本至少有两个四回本,不过第六至八回在诗联期抽换了。
这十六张回前附叶来自X本,有这种扉页的十六回却不一定是X本,可能此后改写过。
这十六张之外,第二十一回回前附叶在第二十回后面,显然是在一七八零中叶或更晚的时候,上半部编成十回本之后、才有人在别的本子上发现了第二十一回总批,补抄一页,只好附在上一个十回本后面。
这总批分三段,第一段很长,引“后卅回”的一个回目“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与此回对照:“此回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末句未完,因此下一行留空白。下两段之间没有空白。
这一大段显然原是个一回本的回后批,未页残破。移抄到十回本上的决不是脂评人,否则至少会把末句续成或删节。
第二段全文如下:“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开首四句也就是上一段已有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也就是上一段最后两句:“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两段大意相同,不过第二段没有第一段清楚,似是同一个批者扩展阐明第二段,改写成第一段,大概批在两个本子上。第一段末句中断,下留一行空白,显然还希望在另一个本子上找到同一则批语,补足阕文。“后卅回”的数目也是后填的,多空了一格。
款式仿照此本典型的十六张附叶,但是总批与书名平齐,走了样。如果是因为这一回总批特长,怕抄不下,至少也应当低一格──结果也并没写满,还空两行。
补抄第十三回总批,也在一七八零年后改编上半部之后,因为第十三回不比第二十一回在十回本之首,无法附在上一册后面,只好用朱笔抄在第二册回目页反面。因为不是附叶,没照典型的格式加上书名。补抄这两回总批的人有机会参看多种脂本,似乎是曹家或亲族子侄辈。时间已经至早也在一七八零中叶以后,与那十六张X本附叶相距三十多年,所以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十一回这张回前附叶与那十六张差之毫厘,去之千里,另外那三张格式不同的更不必说了,可以搁开以后再谈。
“逛”字此书除写作“旷”、“(亻狂)”、“(犭往)”外,还有“(犭任)”,只出现过五次,在庚本第五十四、五十六、七十一、七十四回。──内中第七十一回写作“(犭彳壬)”,这是甲戌、庚本的抄手将单人旁误作双人分的倾向,甲戌本更甚,除了“待书”,“(亻狂)”统作“(彳狂)”。──这四回内倒有三回属于X本,我们不妨假定X本用“(犭任)”字,是“旷”改“(亻狂)”的中间阶段,还没有在《谐声品字笺》上发现正确的写法。
书中贾蓉并没有续娶,但是第二十九、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七十、七十五、七十六回都提起“贾蓉之妻”或“尤氏婆媳”,大都是大场面中有她,清虚观打醮,除夕、元宵节、中秋节、老太妃丧事等。
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庆,招待王妃、爵夫人的筵席上,戏单传递进来,由林之孝家的递交帘内“尤氏的侍妾配凤(他处作佩凤)”,配凤奉与尤氏,尤氏送给上座的南安太妃。侍妾在隆重的大场面上露脸,这是书中仅有的一次,不论是否合适,反正可以断言贾蓉如果有妻,一定由贾蓉妻递给尤氏,像除夕祭祖的菜(第五十三回)。第七十一回属于X本,显然到了X本已经没有贾蓉继室这人物,删掉了。
第七十一回有改写的痕迹。下半回鸳鸯向李纨尤氏探春等说凤姐得罪了许多人,再加上女仆挑唆──指邢夫人听信谗言挫辱凤姐事:“……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庚本第一七一一页)但是她明明刚才还在告诉贾母:
“……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缘故。鸳鸯便将缘故说了。
──第一七零九页固然人有时候嘴里说“不说”又说,也是人之常情,却与鸳鸯的个性不合。
凤姐受辱后,琥珀奉命来叫她,看见她哭,很诧异。凤姐来到贾母处,鸳鸯注意到她眼睛肿,贾母问知为什么老钉着她看,也觑着眼看。凤姐推说眼睛痒,揉肿的,否认哭过。鸳鸯后来听见琥珀说,又从平儿处打听到哭的原委,人散后告诉贾母:“二奶奶还是哭的,……”等等。如果贾母凤姐鸳鸯没有那一段对白,鸳鸯发现实情后就不会去告诉贾母。
若要鸳鸯言行一致,就没有那段关于眼睛肿的对白,光是琥珀来叫凤姐的时候看见她哭,回去告诉鸳鸯,鸳鸯又从平儿处问知情由,当晚为了别的事去园中传话,就把凤姐受气的事隐隐约约告诉尤李探春等。
关于眼睛肿的对白,以及鸳鸯把邢夫人羞辱凤姐的事告诉贾母,这两段显然是后加的,虽然使鸳鸯前言不对后语,但是贾母凤姐鸳鸯那一小场戏十分生动,而且透露三人之间的感情。
所以第七十一回是旧有的,X本改写下半回,上半回庆寿,加元妃赐金寿星等物──原文元妃已死──又用贾珍妾配凤代替贾蓉妻。下半回添写的鸳鸯告知贾母一节,下页就有个(犭彳壬)“字(庚本第一七一零页),X本的招牌。
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回前附叶上有日期。第七十四回上半回有两个“(犭任)”字(第一七六八、一七六五页),此回当是X本添改,漏删回末套语,再不然就是一七五六年又改过,所以恢复了回末套语。
第五十四回末行的“(犭任)”字,显然是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在X本份两回的时候,自“旷”改“(犭任)”。同回又有个“(亻狂)”字,是元宵夜宴,三更后挪进暖阁,座中有“贾蓉之妻”(第一二七五页第四行)。
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到(倒)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
──第一二七五至一二七六页贾母不要戏班子演,把梨香院的女孩子们叫了来。文官等先进来见过贾母。
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亻狂)亻狂)”
──第一二七六页第七行这一段如果是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改写的,所以用“(亻狂)”,怎么会不删掉“贾蓉之妻”?只隔几行,而且是书中唯一的一次着重写贾蓉有妻,不光是点名点到她,容易被忽略。此处的“(亻狂)”字,只能是“旷”一律改“(亻狂)”的时候,抄手改的。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编入一七六零本,保留这十回本原有的封面,只在回目页背面添了三行小字,等于打了个印戳,显然是一个囫囵的十回本收入一七六零本,没有重抄过,也没有校过,所以这十回内独多“贾蓉妻”。这十回内一律改“(亻狂)”,不会是一七六零年改的。这十回当是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才收入十回本,在那时候重抄,一律改“(亻狂)”。
X本只改了第五十四、五十五两回之间的分回处,而贾母与梨香院的女孩子们的谈话在第五十四回中部,因此仍旧是“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旷旷?”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旷”改“(亻狂)”,但是同回回末的一个“旷”字,已经由X本在分回的时候改“(犭任)”。抄手只知道“旷”改“(亻狂)”,以为“犭(任)”是另一个字,就仍旧照抄。这是此回的“(亻狂)”字唯一可能的解释。#p#分页标题#e#
第七十一回也是“(亻狂)”、“(犭任)”各一,原因与第五十四回相同,不过改“(亻狂)”更晚些。此回贾母寿筵上传递戏单的贾蓉妻,X本改为贾珍妾配凤,下面一段不需改写,席散王妃游园,就有个“旷”字没改(庚本第一六九四页第一行),此回收入一七六零本,重抄的时候改“(亻狂)”。
“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例》。因此写元妃之死这等大事,重心也只在解散梨香院供奉元妃的戏班,一部份小女伶分发各房,正值当家人都到皇陵上去守制,赵姨娘众婆子等乘机生事,与这些小儿女吵闹。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也只消改写回首一段与散戏班一节。回首老太妃丧事,“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书中并没有一个许氏,这里没称她为“贾蓉妻”,光是一个“许”字,大概没引起作者注意,所以没删掉。一两页后遣散戏班一段,稍后有个“(亻狂)”字,显然X本只改到解散戏班为止,因此底下有个“旷”字没改成“(犭任)”,直到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才改为“(亻狂)”。
当然此回一定有悲恸的文字删去,上一回宝玉生病,本来已经“大好了”,这一回却又“未愈”,总也是因为受打击的缘故。下一回宝玉迎接贾母等回家,见面一定又有一场伤心,需要删掉两句。但是这两回的主题都是婢媪间的“代沟”。
第六十回赵姨娘向贾环说:“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撞尸”是死了亲人近于疯狂的举动,形容贾母王夫人等追悼老太妃,绝对用不上,只能是说元妃丧事中,死者的父母、祖母。“挺床”,在床上挺尸,乍看似乎是指凤姐卧病,咒她死,但是凤姐一同送灵去了,第五十五回的病显已痊愈。“挺床”只能是指元妃,由于“停床易箦”的风俗,人死了从炕上移到床上停放。从这两句对白上看来,第五十八回改掉元妃之死,并没有触及下两回。因此第五十九回也没有改掉贾蓉妻,仍旧有“贾母带着贾蓉妻坐一乘驼轿”。所以第五十九、六十两回都有“(亻狂)”字──X本未改的“旷”字,收入十回本的时候改“(亻狂)”。
“(犭任)”是X本采用的,自“旷”改“(亻狂)”的中间阶段,这假设似可成立。
至于第十回的“(犭往)”字,这许多五花八门的写法中,只有这“(犭往)”字与《谐声品字笺》上的“(亻往)”字有“往”字旁。作者采用了《字笺》上的另一写法“(亻狂)”。白文本除了这一次,始终用“旷”。此处尤氏叫贾蓉吩咐总管预备贾敬的寿筵,“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人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犭往)(犭往)。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第二三二页)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第十、十一回,补加秦氏病。“(犭往)”字下句就提起冯紫英给介绍的医生,显然这一段是一七六二年添写的,距诗联期(约一七五五年)注“(亻狂)”字已经有七八年了,因此对“(亻狂)”字的笔划又印象模糊起来,把《字笺》上两种写法合并,成为“(犭往)”字。
第十一回贾敬生日,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到东府来。席散,贾珍率领众子侄送出友,说:“‘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旷旷。’……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这一段显然是加秦氏病之前的原文,所以仍旧用“旷”。可见贾敬寿辰凤姐遇贾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赋,不过添写席上问秦氏病情与凤姐宝玉探病。
第五十一至六十回这十回本原封不动编入一七六零本,不会是太早的本子。但是十回内倒有五回有贾蓉妻,又有书中唯一的一次称都城为长安。从这十回内“(犭往)”。“(亻狂)”的分布上,可以知道自从X本改掉元妃之死,没再改过,显然这十回是保留在X本里面的早本,大体未动。
这十回只要删掉回目页背面“庚辰秋定本”那三行字,再“(亻狂)”都改回来改成“旷”,就是X本。至于为什么格式与X本头五回不同。我们已经知道回目后批怎样演变为回前另页总批,因为一回本上可以后加附叶,较便。但是为什么书名也不同?这十回本封面与回目页上的书名是《石头记》,X本头五回──即甲戌本头五回──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一向都以为甲戌、己卯、庚辰本的书名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重”作“不止一次”解,可以包括二、三、四次。所谓“四阅评本”是书贾立的名目。但是庚本回目页分明注重区别评阅次数,四评后书名《石头记》,不再称《重评石头记》。
后人加的题页不算,书中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标题的有下列三处:一甲戌本《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二庚本每回回首第一行;三庚本十六张典型回前附叶,来自X本──第二十一回的那张多年后补抄的不算。
甲戌本《凡例》与第五回的第一页是四回本X本第一、二两册的封面。甲戌本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都是配合那两册四回本重抄的。这后八回虽然为了编者的便利,改变总批格式,此外都配合头八回,好凑成一个抄本。因此第十三、第二十五回回首仍旧袭用X本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至于庚本每回回首的书名,每回第一、二行如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
第X回
甲戌本每页骑缝上的卷数同回数。不论庚本的卷数是否也与回数相同,“卷之”下面应当有数目字,不是连着下一行,“第X回”抬头,因为“卷之第X回”不通。“卷之”下面一定是留看空白,“第X回”也是“第□回”,数目后填,因为回数也许还要改。但是后来“第□回”填上了数目,“卷之”下面的空白不那么明显,就被忽略了。
庚本只有五回没有“卷之”二字:第七、第十六、第十七、十八合同、第二十八、第二十九回。
第十六回内秦钟之死,俞平伯指出全抄本没有遗言,其他各本文字较有情致;有一句都判向小鬼说的话,甲戌本独异,如下:
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点没错了的。 庚本作:
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
俞氏囿于甲戌本最早的成见,认为是庚本改掉了这句风趣的话,正如楔子里僧道“长谈”的内容庚本完全略去。[25]──把一句短的反而改长了,省不了抄写费,与删节楔子不能相提并论。甲戌本这句只能是作者改写的。秦钟之死显然改过两次,从全抄本改为庚、戚本,再改写甲戌本。
庚本此回下接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十七、十八合回属于诗联期。此本第七句在诗联期改北方话。没有“卷之”的五回可能在同一时期改写过,发现了这多余的“卷之”二字,所以删了。
一回本X本有回前附叶的,附叶就是封面,因此上面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前附叶的,第一页就是封面,所以第一行标写书名。庚本第五十一至六十回是X本,每回第一行都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这十个一回本编入十回本的时候,回首这款式显然未经作者或批者鉴定,否则不会吊着个无意义的“卷之”。这十回本原封不动编入一七六零本,没有重抄。一七六零本其他部份重抄,也仿照X本每回回首第一行写“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卷之”,配合原有的十回。一七八零年后编上半部,当然仍旧沿用这款式,配合一七六零本。
因此庚本每次回回首的书名来自X本。其实只有X本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X本到了诗联期或诗联期后才收入十回本,这时候即使还没有“四阅评过”,总也进入三评阶段了,不能再用“重评石头记”书名,所以十回本的封面与回目页上书名都是《石头记》。
显然“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只适用于甲戌再评本。只有X本用这书名,因此X本就是甲戌再评本──一七五四本。
确定是一七五四本的最后一回是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本前,最后的一个早本是明义所见《红楼梦》。明义廿首咏《红楼梦》诗,第十九首是: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
顽石已返青埂峰丁,显然全书已完。但是一七五四本并没改完。
本文根据书中几个俗字的变迁、回前回末一切形式、庚本回目页、《凡例》与他本开端的比较,其他异文与前后不符处,得到以下的结论:
甲戌再评的一七五四本有六回保存在甲戌本内──第一至五回、第二十五回──又有一个十回本与零星的四回保存在庚本内──第十六、第三十九、第四十回、第五十一至六十回、第七十一回──共二十回。庚本的回前附叶有十六张是一七五四本的。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此回初稿。
一七五四本废除回末套语,但是只有在这期间改写诸回──尤其是改写近回末部份的时候──才删去“下回分解”,紧接着一七五四本后的一个时期,约在一七五五至五六,回末改用诗联作结。
一七五四本大概只有开始有两册四回本,其余都还是一回本,约在一七五零中叶后才收入十回本。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是最后的一个早本,有一百回,已完。确定是一六五四本的最后一回是第七十一回,此本大概还继续改下去,如第七十四回就有一七五四本的标志,但是此后可能又还改过。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定稿。一七五四本显未改完,此后也一直未完。
一七五四本较明显的情节上的改动如下:黛玉初来时原是孤儿,改为父亲尚在;紫鹃本与雪雁同是南边带来的,改为贾母的丫头鹦哥,给了黛玉,袭人原是宝玉的丫头,也改为贾母之婢珍珠,给了宝玉;第五十八回改去元妃之死;梦游太虚自第二十五回移到第五回,加上秦氏引梦与警幻“秘授云雨之事”。十二钗册子、曲词都是原有的,因此仍旧预言元春在母家全盛时期死去,托梦父母。
“初试云雨情”其实附属一七五四本新写的第五回,是梦游太虚的余波,这一段加在第六回回首,过渡到早本三回──第六至八回。这三回收入一七五四本,除了换回目,与第六回回首添了一段,第八回改写过,此外只第六、七两回小改四处。
庚本、全抄本这三回原是早本,在一七五四年没有及时抽换。约在一六五五至五六初,作者先后在这两个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北方话,顺便抽换第六回回首与第八回,但是漏改第六、七两回改写的四处。
在同一时期,畸笏利用原有的两册四回本一七五四本,抽换第二册后三回,整理重抄,但是并没有采用这三回新改的北方话,也许不知道作者在做这项工作,再不然就是稍后才改北方话。畸笏抽换第六回回首“初试”一节,换上秦氏未进房慰问的今本,但是没想到联带改去第五回回末秦氏进房,因此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
一七六二年春,作者遵畸笏命删去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但是对于隐去死因的程度,两人的意见仍有出入。甲戌本此回正文与散批、回后批都是删后最初的底本,回前总批却是后加的,在靖本此回之后。靖本此回是第一个有回前总批的删后本。
下半年作者终于采用畸笏的主张,补写秦氏有病。第十至十一回改写完毕,确定不影响下文,畸笏才令人重抄第十四至十六回──与第九至十二回,不过这一册后来散失了──配合原先那两册四回本,想凑成一个抄本,但是为编集总批的便利起见,改回目后批为回目前总批,又恢复标题诗制度,等著作者一首首补写,但是这已经是曹雪芹在世的最后几个月了。
一七六七夏以后,可能就是这年下半年,畸笏编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已经废除,改用回后总批,比回目前总批还更方便,末端开放,誊清后再发现他本批语可以移作总批的,尽可陆续补加。清代刘铨福收藏的甲戌本有八册,共三十二回,也许畸笏编的这一个本子尽于此。
第十一回后的庚本可能通部都是同一个早本,在改写过程中陆续抽换,分两次编纂。一七六零定本一次收入一七五四本的一个整十回本。作者在世的最后两年改写上半部,因此,卒后又有人抽换改编一七六零本上半部,但是第一册已经散失,生前最后几个月内改写的第十、十一两回遗稿也没有,只有个白文本倒抽换了这两回改稿,因此收编白文本头十一回──己卯本这十一回也是收编一个近白文本──白文本年代晚得多,所以改编一七六零本上半部已经在一七八零中叶或更晚。
此书原名《石头记》,改名《情僧录》。经过十年五次增删,改名《金陵十二钗》。《金陵十二钗》点题的一回内有十二钗册子,红楼梦曲子。畸笏坚持用曲名作书名,并代写《凡例》,径用《红楼梦》为总名。但是作者虽然在楔子里添上两句,将《红楼梦》与《风月宝鉴》并提,仍旧归结到《金陵十二钗》上,表示书名仍是《十二钗》,在一七五四年又照脂砚的建议,恢复原名《石头记》。
大概自从把旧着《风月宝鉴》的材料搬入《石头记》后,作者的弟弟棠村就主张《石头记》改名《风月宝鉴》,但是始终未被采用。
一七五四本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甲戌本是用两册一七五四本作基础编起来的,因此袭用这名称,一七六零本与二三十年后改编的上半部,书名都还原为《石头记》。庚本,己卯本所有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字样,都是由于一七六零本囫囵收编一册一七五四本,抄手为了配合原有的这一册,保留下来的一七五四本遗迹。
注:[1]俞平伯着《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后记》,《中华文史论丛》第一辑,第三零一至三零二页。
[2]吴世昌着《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七十八回本)的构成,年代和评语》,《中华文史论丛》第六辑,第二一六页。
[3]陈毓罴着《〈红楼梦〉是怎样开头的?》,《文史》第三辑,第三二四页。
[4]同上,第三三八页。
[5]甲戌本第二回第二十三页上,夹批。
[6]潘重规着《〈红搂梦〉脂评中的注释》。
[7]同注[2],第二五六页。
[8] 同上,第二六零、二六一、二六四,二六五页。
[9]同注[1],第三一五页。
[10]见拙着《初祥红楼梦:论全抄本》,《明报月刊》一九六九年四月,第二十三页。
[11]第五十八回,庚本第一三六五页;第六十一回,第一四四二页;第六十三回,第一四九一页。
[12]同注(11),第二五七页。
[13]甲戌本其他异文:
第六回:
又和他唧唧了一会(第一页下。他本均作“唧咕”) 银唾沫盒(同页。全抄,戚本作“银唾盒” .庚本作“雕漆痰盒”)
说你们弃厌我们(第十一页下。戚、庚本同。全抄本作“弃嫌”)
蓉儿回来!(第十二页下。戚本同。庚,全抄本作“蓉哥”)
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儿〔音〕他们。(第十四页下。他本均作“空了”〔义〕)
要说和柔些(第十五页下。南京话。他本均作“和软”)
第七回
站立台矶上(第一页。南京话。戚本作“台矶石”。庚本作“站在台阶坡上”,全抄本作“台阶坡儿”。第六回“上了正房台矶”──第九页──各本同,可见起初都是“台矶”)
较宝玉略瘦巧些(第十页下。南京话。他本均无“巧”字)
(口床)酒(第十四页。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吃酒”。同庚本第六十五回第一五五八页“你撞丧‘(口床)搡’那黄汤罢,撞丧醉了……”)
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于们(第十四页下。戚本同。庚本作“这一起”,全抄本作“这一起子”。结拜弟兄通称“拜把子”,来自苏北方言“这把子”,指“这一帮”。)
第八回:
轻狂(第八页下。戚本同。南京话。全抄、庚本作“狂”)
[14]同注[10].
[15]俞平伯着《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第四二五页。
[16]同上,第四二三页。
[17]同注[10],第二十二页。
[18]同注[15],第四二三页。
[19]同注[2],第二二五页,第二七六页,注二十六。
[20]同上,第二三二至二三三页。
[21]甲戌本第十四回总批:“路谒北静王是宝玉正文。”同庚本第三零四页批北静王问“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忙中闲笔。点缀玉兄,方不失正文中之正人。作者良苦。壬午春,畸笏。”
[22]周汝昌着《〈红楼梦〉版本的新发现》,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香港《大公报》。 [23]甲戌本第二十六回总批:“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同庚本第六零三页眉批:“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同页眉批:“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24]同注[10],第二四页。
[25]同注[16],第四零一页。同注[1],第三二三至三二四页。
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之一)
庚辰本“石头记”特有的回前附叶,有三张格式与众不同,缺第一行例有的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但是看得出之部位仍旧留这空白。这三叶在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四十八、第七十五回前面。
第十七、十八合回的这张扉页上有总批也有标题诗,又有批诗的二则,用小字批注在诗下,己卯本另作一段,不及庚本清楚。
第一段是总批:
此回宜分作二回方妥。
除了庚本,己卯本也有这一段。此回只有这两个本子还没分成两回,但是己卯本在介绍妙玉一节后已有朱笔眉批:
“不能表白”后是第十八回的起头。
是遵嘱分两回,指示下一个抄本的抄手。这条批显然时间稍后。回前附叶上的第一段则是写给作者的建议,性质于第七十五回的相同:后者记录誊清校对的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年)五月七日--并提醒作者中秋诗尚缺,回目也缺首三字。两次的备忘录只适用于新稿或是刚改写完毕的定稿。
庚本第十九回不但没有回目,连回数都没有,第一页正文从边上抄起。上衣回末页空白页上墨笔大书“第十九回”四字,显然是收订十回本后另人代加。第十九回回末有满人玉兰坡一条墨笔批语:
此回宜分作三回方妥,系抄录之人遗漏。
此回共十六页,其他各回十页上下不等,这一回也不算很长,绝对不能分作三回。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玉兰坡所见的“此回”是改写前的第十七回至第十九回,三回原是脂批所谓“一大回”。庚本的第十九回是新分出来的。
第十七至第十九回是在诗联期分成两回,所以两回回末都有“正是”二字,作结的诗句尚缺。诗联期紧接着一七五四本后,而一七五四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形式,没有新的总批与标题诗,旧有的仍予保留。因此第十七、十八合回回前附叶上,自第二段以下一定还是一七五四本前的总批与标题诗。脂评人看了新改写的第十七、十八合回,批说应当在一分为二,又把旧有的总批、标题诗与诗下的批注都抄在后面。庚本这张扉页的原本无疑的士脂评人亲笔,与第七十五会的一样,都是与此回最初的定稿俱来的。
第十七、十八合回元妃,第一出“豪宴”,批:“‘一捧雪’中。副贾家之败。”第四十八回贾雨村代贾赦构陷石呆子,没收传家古扇献给贾赦。“一捧雪”玉杯象征石家珍藏的扇子,同是“怀璧其罪”。第七十五回甄家抄家,贾政代为隐匿财物,是极严重的罪名。但是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三支曲词说:“家事消亡首罪宁”。宁府除非乱伦罪旧案重翻,此外不过国孝家孝期间聚赌,也在第七十五回内。倒是荣府二老身犯重罪,与预言不合。二人的罪行与伏线都在这三回,是这三回间的一个连锁。
第四十八回自平儿口中叙述贾赦派贾琏强买古扇不遂,却被贾雨村营谋得手,因此骂儿子无用,又气他回嘴,毒打了贾琏一顿。第七十二回林之孝报告贾琏:听说贾雨村贬降,“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合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一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合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了什么。“林之孝答应了,……
第十七、十八合回贾政托贾雨村代拟园中匾对。第三十二回雨村来拜,有人来请宝玉:“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
暗写雨村常来,贾政都接见。至于贾珍和他亲密,只有第七十二回林之孝提起过,但是只说贾珍贾政与他接近,反而不提贾赦。他拍上了贾赦的马屁,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岂有不亲近他之理?更奇怪的是贾琏在古扇事件中是夹缝中人物,创深痛钜,明知雨村的阴谋牵涉他父亲的程度,此处竟说:“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对他自己手下的总管,也不必撇清,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扇子公案是后添的,写第七十二回的时候还没有雨村贾赦的石呆子案。这事件全部在平儿口中交代的。第四十八回写薛蟠远行,香菱入园学诗,插入平儿来,支开香菱,向宝钗要棒疮药,叙述贾琏挨打因由,这一段是后加的,回目上也没提起。
第七十五回开始,尤氏要到王夫人处去。
跟从的老嫫嫫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了,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的,说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事(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嫫嫫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也是有的。”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
这一节暗写甄家自南京遣人来寄存财物在贾政处。当晚尤氏回宁府,贾珍正在大请客赌钱,四更方散,宿在侍妾佩凤房中。次晨佩凤来传话,与尤氏的对白中有:
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一时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外(下)陪,婆媳二人吃毕饭,……
贾家的近亲史、王、薛家都是南京大族,连李纨娘家都是南京人,但都是荣府方面的亲戚。当然贾家自己也是南京人,与贾珍一同吃早饭的男客也可能是本家,但是也不大像--族中就是荣宁二支显赫。由贾珍亲自陪着吃饭,显然很重要。尤氏昨天刚发现南京甄家派了几个女仆送财物到荣府寄存,又听见南京新来了两个人,她不会毫无反应,至少想打听甄家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人此后也没有下文了。倘是伏线,下五回内也没有交代,这都不想此书的作风。又,此处有“贾蓉之妻”。今本没有贾蓉续娶的事,因此凡有漏删的贾蓉妻其人,都是比较早期文字的标志。
第五回的十二钗册子与曲文是在一七五四本前,梦游太虚一回的前身五鬼回内就有的,所以曲文内有些预言过了时失效得力,例如说元春死在母家兴旺的时候,托梦父母,警告他们要留个退步。到了一七五四本,就已经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与元妃托梦。同样的,“家事消亡首罪宁”的预言也属于前一个时期。
为什么要延迟元妃之死?因为如果元妃先死了,然后贾家犯了事,依例治罪,显得皇帝不念旧情。元妃尚在,就是大公无私。书中写到皇上总是小心翼翼歌功颂德的,为了文字狱的威胁。元妃不死,等到母家获罪,受刺激而死,那才深刻动人。
从这观点看来,倘是宁府罪重,与元妃的血统关系又隔了一层,给她的刺激不够大。改为荣府犯事,让贾赦闯祸,是最合理的人选,但究竟不过是她的伯父,又还不及贾政是她的父亲,那才活活气死了她。而且如果仅只是贾赦扇子事发,贾政纯是被连累,好人坏人黑白分明,也较脑筋简单,不像现在贾政代甄家“窝藏赃物”,可见正人君子为了情面,也会干出糊涂冒险的事来。因此分两个步骤改为荣为祸首,一层深似一层。
蛛丝马迹,可以看出第七十五回本来是贾珍收下甄家寄放财物--就尤氏于佩凤的对白中暗写南京来了两个人,贾珍陪同用饭,作为后文伏线。至于尤氏撞见甄家暗移家产到贾政处,这一节正如贾赦的扇子公案,也是后添的,按照此书最省事的改写方式,在回首家一段,只消在一回本稿本上加订一叶。
第三十七回回首贾政放学差一节,也是用同样方式后进的。全抄本漏改,因此缺这一段,回首曾有一张粘贴的纸条,想是另人补抄这一段,后又失落。此本第六十四回贾敬丧事,就是贾赦贾政兄弟俩搀着贾母(第三页末行;第三页下,第一行)。此处三次提起“贾赦贾政”、“赦政”,不可能是笔误,当是添写贾政外放之前的本子,所以贾政仍旧在家。
戚本第六十四回以贾[王扁]贾[王光]代替贾赦贾政。庚本缺此回,己卯本也缺,庚本用己卯本抄配的这一回补上,此处是贾赦贾琏父子搀扶贾母。原因很明显,作者发现了全抄本此回的漏洞,贾政不在都中,不能在丧事中出现,因此改为贾[王扁]贾[王光].但是这样一来,主持贾敬丧事的贾赦倒反而靠边站了。由两个族侄孙搀着贾母吊侄儿的丧,也远不及两个儿子搀着亲切动人。于是又改为贾赦贾琏,儿子孙子搀着。但是俞平伯还是指出此处“贾赦贾琏”不大合适,想必因为贾琏这人物太没有份量。
因此第六十四回分甲(全抄本)、乙(戚本)、丙(己卯本抄配)。还有一处歧异,回末贾琏筹备娶尤二姐:
又买了两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名叫鲍二,夫妻两口,预备二姐过去是服役。
--甲、乙同
又买了两个小丫头。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外头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儿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二百银子,叫他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却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原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儿过来时服侍。那鲍二两口子听见这个巧宗儿,如何不来呢?
--丙。
第六十五回贾珍趁贾琏不在尤二姐处,正与二姐三姐尤老娘谈话。
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
一段对白的口吻,显然;鲍二是贾珍的人--不然也根本不会特地进来请安,尤其在这亲密的场合--所以贾珍可以向他暗示这份家他自己也有份,也肯出钱维持,代守秘密有赏,将来还要提拔他。
第六十四回甲乙写鲍二是贾珍的仆人,显然是正确的。第六十四回丙改写鲍二是贾琏的仆人,当然是因为第四十六回已经有鲍二夫妇,是荣府家人,鲍二家的私通贾琏,被凤姐捉奸,羞愤自杀了。所以此处把贾琏的又一情妇多姑娘捏合给鲍二续弦。第六十五回并没有连带改,回内鲍二之妻仍旧是“鲍二家的”,“鲍二女人”,不称多姑娘。
贾敬丧事,搀扶贾母的人由赦、政改[王扁]、[王光],再改赦、琏,显然是作者自改,可见第六十四回丙虽然是抄配的,也可靠,解释鲍二夫妇的这一大段也是作者自改的。
第二十一回描写多姑娘的妖媚淫荡,批注:“总为后文宝玉一篇作引”(庚、戚本)。贾琏与多姑娘幽会,庚本又有眉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也。丁亥夏,畸笏叟。”换句话说,此段透露贾琏惯会偷家人媳妇,埋伏下第四十四回凤姐泼醋,又伏下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晴雯,遇见晴雯的表嫂,厨子多浑虫之妻灯姑娘。前引“后文宝玉一篇”是指第七十七回,“灯姑娘”也就是多姑娘。“灯姑娘”这名字的由来,大概是“金瓶梅”所谓“灯人儿”,美貌的人物,像灯笼上画的。比较费解,不如“多姑娘”用她夫家的姓,容易记忆,而又俏皮。
写第六十四回甲乙的时候,显然第四十四回还不存在。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写凤姐生日那天,宝玉私自出城祭金钏儿,凤姐酒后泼醋,宝玉得有机会安慰平儿,这两回结构严密,是不可分的整体,原来是后添的。加上了这两回之后,才改写第六十四回,给丧妻的鲍二配上第二十一回的多姑娘,在这里是寡妇了,多浑虫已死。但是第七十七回多浑虫还在世,不过他妻子还用旧名灯姑娘。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向芳官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那是第五十八回的事,在清明前,贾敬死了才回来奔丧,死的时候天气炎热,当是初夏。贾琏服中偷娶尤二姐,两个月后贾珍住在铁槛寺,当然是为了做佛事,百日未满(第六十五回),显然贾敬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偷娶”,还是初夏。婚后半年有孕,误打胎后吞金自尽(第六十九回)。七日后下葬,正“年近岁逼”。下年春天气桃花社(第七十回),八月二日贾母生日(第七十一回),第七十五、七十六回过中秋节,第七十七回在中秋后不久,皇陵祭吊是去年春天,“前年”多算了一年,是早本时间过得快些。可见第七十七回写得很早。因此灯姑娘是原名。
第二十一回回末如下:
且听下回分解。 收后淡雅之至。
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二语包尽古今万万世裙钗)
诗联是后加的,显然此回在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原有的回末套语下,有句批语误入正文:“收后淡雅之至。”这条批一定很老,由朱批改为双行小字批注,传抄多次后又被误作正文。此回大概也是很早就有了的,一七五五年改写的时候将灯姑娘改名多姑娘。此后添写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泼醋,借用鲍二家的名字,当是为了三回后泼醋余波一句谐音妙语:第四十七回又一提鲍二家的,贾母误作赵二家的,鸳鸯纠正她,她说:“我那里记得抱着背着的?”
泼醋回提前用了鲍二家的,因此需要改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夫妇,因为鲍二家的已死。于是结果了多浑虫,将他老婆配给鲍二补漏洞,就用她的新名字多姑娘。这是第六十四回丙。
第六十四回乙回末如下:
下回便见。正是:
只为同枝贪色欲 致教连理起干戈
“下回便见”是例有的套语,下面的一对诗句是诗联期后加的,因此第六时四回乙是一七五五年定稿。改丙至早也在一七五五年后,距写的七十七回的时候很远,所以望了多浑虫夫妇又还在探晴雯一场出现。
前面说过,泼醋回用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家的,就为了三回后贾母的一句俏皮话:“我那里记得抱着背着的?”(第四十七回)--至少回内这一段--显然是与泼醋二回同时写的。第四十七回改写过,因为回目与内容不符:“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但是回内柳湘莲与宝玉在赖家谈话,湘莲告诉他“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走之旁为立人旁]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临别宝玉叮嘱:
“……只是你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走了。”说这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
从赖家出来,才打了薛蟠,可见不是惧祸逃走,是本来要走的,至多提前动身。回末:
薛蟠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了,后悔不及,害怕逃走了。薛蟠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惧祸逃走的话,是薛姨妈编造出来哄薛蟠的。“惧祸走他乡”显然是改写前的回目。为什么要改为原定计划旅行,理由很明显。惧祸逃走,后又巧遇薛蟠,打退路劫盗匪,救了薛蟠,迹近赎罪,否则回不了家,成了为自己打算。
庚本第四十八回回前附叶上总批:
题曰“柳湘莲走他乡”,必谓写湘莲如何走,今却不写,反细写阿呆兄之游艺。了心却(了却心愿?)湘莲之分(份)内。走者而不写其走,反写阿呆,不应走而写其走。文牵岐路,令人不识者如此。
这条总批横跨第四十七、四十八回。柳湘莲自称“一贫如洗,家里是没有积聚的”,书中也不止一次说他“萍踪浪迹”,一定说走就走,决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料理,怎么样“写湘莲如何走”、“细写其走”?难道写他张罗一笔旅费?也不会写上路情形,又不是“老残游记”。“细写其走”只能是指辞别宝玉。湘莲宝玉约定临走要来辞别,不会不别而行。湘莲宝玉那段谈话是在改写的时候加的,因为将惧祸改为原定出门旅行。因此这张回前附叶总批是在这两回定稿的时候批的。
前面说过,第十七、十八合回与第七十五回那两张回前附叶是各自于这两回的最初定稿俱来的。第四十七、四十八回的这一张,原来也是这两回改完了之后现批的。
庚本二十张回前附叶内,只有这三张没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此处“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三张内第七十五回这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七日。至少这一张,我们知道它为什么不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名,因为已经不是一七五四年“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本子,而且批者不是脂砚,也不能算“三评石头记”,因此留出空白,俟定名再填。
有这三张附叶的三回,内中两回埋伏贾赦的罪名,另一回将甄家寄存财物在贾珍处改为贾政处,埋伏下贾政的罪名,显然是三回同时改写,改去预言中的宁府为祸首,而贾政的罪行是最后加的,不然元妃之一支还是被连累,比较软弱闪避。
这三张无题扉页有一张有日期,一七五六年农历五月初,因此三张都是一七五六年初夏批的。
至于为什么相隔两年就要改变回前附叶格式,而几十年后补录的第二是一回的那一张反倒恪遵原有款式,那是因为那一张是另人补抄的,而这三张是脂评人手笔,所以注重本子先后的区别。
第四十三、四十四回泼醋,于第四十七回内插入的泼醋余波是同时写的;泼醋回用了鲍二家的,就需要改第六十四回的鲍二夫妇,于是有了第六十四回丙;第四十七、四十八回又与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七十五回同时定稿,第七十五回最后。因此以上七回都同时,按着上述的次序,第七十五回最后改。第六十四回丙是一七五五年后写的,而第七十五回是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所以这七回都是一七五六年春定稿。
第二十九之三十五回这七回,各本几乎全无回内批。庚本只有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回各有一两条。此外甲辰本第三十、三十二回各有一条,不见得是脂批。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七贯串这几回,末了第三十五回写她死后她的妹妹玉钏儿衔恨不理睬宝玉。我们现在知道第四十三、四十四回祭金钏带泼醋是一七五六年春添写的全新的两回。这引起了一个问题:金钏儿这人物是否也是后添的?姑且假定金钏儿是后加的。
第二十九至三十二这七回,前四回有总批。庚本这种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总批都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旧批--一七五四本废除回前回末一切形式,所以没有总批,但是旧有的总批仍予保留。金钏儿是第三十、三十二这两回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这两回的总批都没有提起她,因此作批的时候还没有这人物。
宝玉挨打后,一批批的人到怡红院去看他,独无史湘云,这很奇怪。如果是因为慰问宝玉没有她的戏,尽可以在跟贾母去的人种添上她一个名字。尤其是挨打前她和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湘云劝他常会见做官的人,谈谈“世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难道湘云还在跟他生气?
挨打养伤的这三回内湘云只出现过一次:第三十五回薛姨妈宝钗去探望宝玉,遇见贾母等也在那里。一同出来,“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出了园中,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
平儿香菱是贾琏薛蟠的妾侍,大概不便去看宝玉。湘云也不去,且忙这采凤仙花染指甲。贾母等随即在王夫人处用饭,桌上有湘云。宝玉想吃的荷叶汤做了来了,王夫人命玉钏儿送去,这才言归正传,回到挨打余波上。
直到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才回家去。宝玉挨打事件中,怎么她好像已经回去了,不在场?
第三十六回内王夫人与凤姐谈家务,薛姨妈宝钗黛玉都在场。凤姐讲起袭人;还算是贾母房里的人,她的一两银子月费“还在老太太丫头分例上领”。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握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也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就是了。”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 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下略]”
末句各本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中两次叫她“我的儿”,第一次如下: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下略]”
“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指袭人加了月费,与赵姨娘周姨娘同等待遇。这是第三十六回的事,还没发生。可见第三十六回原是在的三十四回前。
第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是湘云回家的一回。显然的三十六回原在这三回前面。换句话说,湘云回家之后宝玉才挨打。
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之二)
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句下批注:“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请愿’不假。”这条批指出一过了二门,再往外去就有遇见贾政的危险。
送湘云的局面倒正与挨打一幕开首相同。既然没有金钏儿这人,不会是听见金钏儿死讯后撞见贾政,而是送湘云后撞见贾政。正值忠顺王府来人索取琪官──没有金钏儿,当然不是二罪俱发。贾政送客出去,宝玉万分焦急想讨救兵的时候,可能有耳聋的“老姆姆”瞎打岔,但是没有将“要紧”误作“跳井”的一段幽默的穿插。当然也没有贾环告密,火上加油。──今本琪官失踪的故事叙述极简,可能经过删节。──
养伤期间,没有玉钏儿尝汤的事。第三十七回是全抄本的,没有贾政外放一节。第三十六回还在第三十三回前面;回首没有贾母借口宝玉要多养息几个月,有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不放他出去。这一段大概是原有的,本来在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回内。有了这一节,第三十七回回首宝玉终日在园中游荡,不必贾政出门,理由也够充足了。起诗社,发现缺少湘云,派人去接,因此早本的挨打事件嵌在湘云一去一来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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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要送湘云出二门,句下那条批注已经是加金钏儿后的新批,但是里面引的宝玉的话:“为你们死也请愿”,今本并无此语。最近似的是第三十四回黛玉来探问伤势:
……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请愿的。”
这次黛玉来的时候宝玉正在昏睡。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的有人悲泣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
“为你们死了也请愿”,当然是他在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说的。改为同一场他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了也是请愿的”,是表示宝黛二人相知之深。梦中对蒋玉菡金钏儿毫无反应,也更逼真,更像梦境。
己卯本此回回末有: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回终
可见在书名“红楼梦”时期──一七五四本前,约在一七五○初叶──此回已定稿,上升的一段已经改写过了。加金钏儿这人物还在“红楼梦”期前,大概是在书名“金陵十二钗”前的十载五次增删中。所以改写挨打一场的时候,“老嬷嬷”仍作“老姆姆”,而明义“题红楼梦”诗十二首中已经有玉钏儿尝荷叶汤: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
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
第三十七回诗社取别号,李纨建议宝玉仍用“绛洞花王”旧号,批:“妙极,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德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显已删去。此回宝玉改用怡红公子别号,但是下一回宝玉选择诗题,又署“绛”字。(庚本第八七八页)
海棠诗社二回显然是早本原有的,回内宝玉仍用绛洞花王笔名。此后改写,第三十七回添写李纨宝玉对白,宝玉不要绛洞花王旧号,改用怡红公子。下一回那“绛”字是漏网之鱼。批李纨宝玉的对白“又点前文”,是改写后批的,但是作批后,关于绛洞花王的前文全都删了,可见这两回改写得很早,原文之老可想而知。海棠社二回上接挨打,挨打事件中很早就插入金钏儿之死。原有的挨打于挨打余波更早了,连着海棠社二回,大概是此书最初就有的一个基层。
金钏儿之死,自第三十回种因,在第三十二回回末发作,着墨不多。加金钏儿的时候,第三十二回回目改了:“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正文添在回末,都是最省装钉工的办法,改在一回本的首页与末页。
第三十二回回末与下一回回首后来又改过一次,因此这两回间的过渡有甲乙二种。全抄本是甲,比他本早。第三十二回回末宝钗捐助新衣供金钏儿装殓: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庚本作“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在说话(庚本作“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宝钗宝玉都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他本缺这三句),且听下回分解。(庚本作“再看下回便知。”)
──全抄本下一回回首此本较简:
却说宝玉茫然不知何从,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
他本如下:
却说王夫人唤他母亲上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下同)……
全抄本第三十二回回末宝玉宝钗“各自散了。惟有宝玉一心烦恼,信步不知何往,”两句间的接笋生硬而乏,叙事却是合理的。宝玉固然是趁此溜出来,也需要避见金钏儿的母亲。宝钗也应当走开,免得要人家磕头谢她赏衣服。两人一同出来,也应当各自走散,因为宝钗知道王夫人为了这事责骂他──尽管她只听见王夫人“正在说话”,可见生气如常,是贵妇有涵养,谨慎惯了。但是后来又嫌太含蓄隐晦,所以“说话”改为“说他”。──这时候宝钗不便跟他谈话,否则很窘,而且他心里正难受。
他本删掉回末这几句,提前截断,下一回回首王夫人除了衣服之外又赏首饰装殓,代做佛事超度,周到得多。接写宝玉出来,没提宝钗──想必也只再略坐了坐,钏儿的母亲还没来就走了,但是避免与宝玉同行──补叙宝玉会见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死讯,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原文这一段经过与宝玉的心情全用暗写,比较经济、现代化。
第十九回有一处也与此处的改写如出一辙:宝玉要去东府,“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全抄本没有贾妃赐酪这一段,后文宝玉从东府溜出来,去花家找袭人: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直到后文宝玉房里的丫头阻止李嬷嬷吃酥酪:“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读者才知道是酥酪,极经济流利自然,干净利落。此处庚、戚、己卯本都有批注:“过下无痕”。想必是改写前的旧批,否则早先明叙把酥酪留给袭人,此刻再提,接写酥酪事件,十分平凡,似不能称“过下无痕”,也就是说接得天衣无缝。
他本插入元妃赐酪一节,预先解释,手法较陈旧,但是“糖蒸酥酪”想必是满人新年的吃食,所以句下批注:“总是新春妙景”。又一点元妃,关照上文省亲。与第三十二、三十三回间的过渡一样,都是改文较周密,而不及原文的技巧现代化。想必在那草创的时代顾虑到读者不懂,也许是脂砚等跟不上,或是他们怕读者跟不上。
地三十至三十五回有关金钏儿之死的六回内,共只四条可靠的脂批,一条是批挨打一场王夫人劝阻(第三十三回),一条是批宝玉命晴雯送手帕给黛玉(第三十四回),还有两条批傅秋芳家里的女仆来见宝玉(第三十五回)。这都是加金钏儿的时候将挨打于挨打余波拆开重排过,部份原文连着批语一同保留了下来。晴雯送帕,黛玉题帕与付秋芳都是原有的。当然接见傅秋芳家女仆一场,宝玉心不在焉泼汤烫了手,端着碗的丫头不会是玉钏儿──有了金钏儿才有玉钏儿。
傅秋芳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全抄本。因为“一二”二字写得太挤,各本误作二十三岁。比十三岁的宝玉大八九岁,她哥哥无论怎样妄想高攀,也没希望聘给宝玉。但是在一七五四本前,第二十五回宝玉比今本大两岁(全抄本),第三十五回也还是这一年。
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第三回全抄本多出三句,凤姐“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我先以为是有人妄改。但是看了这几个脂本之后的结论,除了书主或书商为省抄写费删去一大段楔子,从来没人擅改,至多代加“下回分解”,为求一致化。显然黛玉初来的时候本是十三岁。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今本改为五岁,第三回删去黛玉的回答,让凤姐连问几句,略去答话,也更生动自然。全抄本此处漏删这三句。
早本白日梦的成份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面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
挨打属于此书基层早本,养伤期间接见傅家来人,宝玉大约十七八、十八九岁,逼傅秋芳小不了多少。
贾母于薛姨妈母女在园中遇见湘云香菱平儿采凤仙花,同去王夫人处歇息,就在那里开饭,这一段也是原有的,不过是在宝玉挨打之前,湘云还没回家。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一节内有湘云,本来也是挨打前的事。原文可能是那次在王夫人处摆饭,饭后贾母回房,王夫人当着薛姨妈母女于湘云,问凤姐家务事,提起袭人的月费,吩咐此后加倍,改由她这里拨给──袭人“渐入金屋”。湘云听了,便去拉黛玉一同去贺袭人,却撞见宝玉午睡,宝钗独坐床上绣鸳鸯。
今本作黛玉与薛姨妈母女在王夫人处吃西瓜,听见王夫人凤姐谈袭人,因此黛玉去拉湘云往贺。 湘云自绣鸳鸯一段后,直到回末才再出现,辞别返家。插入金钏儿之死的时候,有湘云的这两场──游园后吃饭,饭后王夫人凤姐谈袭人事,湘云拉黛玉往贺,撞见绣鸳鸯;湘云回家──分成三段安插在挨打后,因此三段都与挨打毫无关系,使湘云对宝玉显得冷漠,简直像是怪他不听她多结交正经人的忠告,自食其果。
金钏儿这后期人物个性复杂,性感大胆,富于挑拨性,而又有烈性,却写得十分经济,闯祸前只出现过三次,在第二十三、二十五、二十九回,都是寥寥几笔。
全抄本与甲戌本的第二十五回都来自一七五四本,但是二者之间也有歧异。贾环抄经一段,全抄本只有金钏儿彩云两个丫头:
那贾环便拿腔做势的坐在炕上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环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他便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下文宝玉在王子腾家吃了酒回来了,在炕上躺在王夫人身后,与彩霞说笑:
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彩霞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这彩霞分明就是上一段的彩云。为什么改名彩霞?拿另一个一七五四本此回一比就知道了:
……一会叫彩云倒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灯花,一时有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递与他,……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甲戌本这情况,显然是全抄本漏改此段一七五四本添写的几处:除了加了个生动的手势之外,主要是添出玉钏儿与彩霞二人。叫彩云倒茶,却是彩霞给他倒了茶来,具体的表现出别的丫头们“都不答理”。戚本此处作
……一时又叫彩霞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
大致已经照改,但是戚本的近代编辑没看懂“叫彩云”倒茶而是彩霞倒了来,者其间的暗写,所以把“彩云”改彩霞,变成原是叫彩霞倒茶。
前引宝玉彩霞一段,全抄本已经照一七五四本改了“彩霞”,但是贾环抄经一段纯粹是一七五四本前的原文,所以与贾环低声谈话的仍旧是“彩云”。全抄本此回是早本“红楼梦”依照一七五四本抽换的,有遗漏。因此书名“红楼梦”时期已经有了金钏儿。加金钏儿是在“红楼梦”时期或更早,这是旁证。
第二十三回回末的“且听下回分解”句下有一对诗句,可见此回是在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因此宝玉的年龄已经改小了──他的四首即事诗是“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
回内金钏儿宝玉一段如下:
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市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连忙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
带写彩云,与金钏儿作对照。第三十九回宝玉探春评彩云为“老实人”,“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此回写彩云正是老实而干练,连贾政的情绪都留心到了。王夫人最得力的丫头彩云与贾环恋爱,一七五四本改写为彩霞。此处仍作“彩云”,因此前面引的这一段还是一七五四年前的文字,当是加金钏儿的时候追加的。介绍金钏儿出场。
第二十九回极老,回内巧姐儿大姐儿还是两个人,珍珠、鹦哥仍旧是贾母的丫头,还没给宝黛,改名袭人紫鹃。
回内清虚观打醮,王夫人不去看戏,凤姐儿带着自己的丫头,“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是金钏儿彩云”,在跟去的婢女花名册上特别突出,显得她们有胆子有地位。彩云仍作“彩云”,显然这一句也是一七五四本前补加的。加金钏儿的时候,同时在以上三回安下根,使我们对她已经有了个印象。
祭钏泼醋二回是一七五六年新春写的。书中添上金钏儿这人物,却在一七五四本前的“红楼梦”期前,大约一七四○年间。换句话说,写了金钏儿之死,至少七八年后才写祭金钏。为什么中间隔了这么久?
我在“初详红楼梦”里分析全抄本这句异文:“晴雯(他本作”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了”(第二十四回),也考虑到此处“晴雯”是“檀云”笔误,因为“雯”“云”(是繁体的云)相差不远,再不然就是抄手见檀云名字陌生,妄改“晴雯”。其实这都是过虑,这些脂本的笔误都是一望而知识错字,抄手决不会费心思揣测,去找字形近似的人名,更不会自作主张代改。
当然原文是“晴雯”,否则此处宝玉叫人倒茶,袭人麝月秋纹碧痕,连几个做粗活的丫头不在侧的原因都一一解释过了,独有晴雯没有交代。去替母亲拜寿的如果不是晴雯,那么晴雯到那里去了?
第三十三回贾环向贾政解释他为什么乱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母亲领了回去,投的井在府内,显然父母是荣府家人,住在府中。
第六十三回行“占花名儿”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显然早本元妃原是王妃,像曹寅的女儿,平郡王那尔苏的福晋。可见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林之孝家的来查夜,反对宝玉叫“这几位大姑娘们”的名字:“虽然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
袭人晴雯都笑道:“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猫儿狗儿……”
袭人晴雯都是贾母给宝玉的,袭人又改在王夫人处领月费,算王夫人房里的人,这一席话当然是指她们俩。袭人不是“家生子儿”,除非早本不同,但是至少晴雯是“三五代的陈人”,荣府旧仆的子孙。
第二十六回佳蕙向红玉讲起丫头们按等级领赏:“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这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晴雯的父母职位相当高。
原先晴雯并不是孤儿,十岁卖到赖大家,被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她的出身于金钏儿相仿,而似乎父母地位较高。同是涉嫌引诱宝玉,被逐后一定也是羞愤自杀,因为倘是病死的,病中环境不够凄惨,就业没有探晴雯那样动人心魄的一幕。
晴雯的身世于下场改为现在这样,檀云在第二十四回代替了有母亲的晴雯。全抄本此回的“晴雯”是个漏网之鱼。此后檀云这名字还在第三十四、第五十二回出现过。第三十四回袭人去见王夫人,嘱咐“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守护重伤的宝玉。挨打插入金钏儿事件后改写此回,顺便在宝玉房中婢女花名册上添了个檀云,照应前文,两次都是晴雯金钏儿分裂为二人的当口。
此外只有第五十二回有檀云。第五十二回是晴雯补裘,晴雯“正文”之一,足见檀云这名字与晴雯的故事关系之深。回内晴雯病中宝玉夜间不让她挪出暖阁去,自己睡在外床,薰笼搬到暖阁前,麝月睡在薰笼上。早上麝月怕老嬷嬷们担忧传染,主张把薰笼搬开。“麝月先叫小丫头子们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晴雯补裘想必是晴雯金钏儿分道扬镳后的新发展,所以又一提檀云,表示确有此人,不是第二十四回现找了个名字来作晴雯的替身。
原先晴雯的故事大概只是第三十一回与袭人的冲突,恃宠撕扇;发现绣春囊后有人进谗,被逐自尽。
金钏儿这人物是从晴雯脱化出来的。她们俩的悲剧像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更加深了此书反礼教的一面。
金钏儿嘲宝玉一场,庚本夹批:“有是事,有是人。”又批她的对白:“活像。活现。”“有是事,有是人”这句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此人只在书中出现一次。在现实生活里,这人后来不会是自杀的。金钏儿的下场本来属于另一个姿态口吻的晴雯。晴雯的下场改了,羞愤自杀的下场就等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个性作根据,人与故事融合了,故事才活生生起来。此处借用这人的一件小事介绍金钏儿出场,十分醒目。
金钏儿的故事的形成,充分显示此书是创作,不是根据事实的自传性小说。此外还有麝月──第二十回写正月里丫头们都去赌钱了,宝玉晚饭后回来,只有麝月一个人在看家。宝玉问她为什么不去。
麝月道:“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
庚本夹批:“正文。”这就是说,这是麝月的正文。眉批:“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显然麝月实有其人,是作者收房的丫头,曹雪芹故后四五年,她跟着曹家长辈畸笏住。回内宝玉替他篦头消磨时间,被晴雯撞见。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中有两首与今本情节不同,内中第八首如下: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去。
留得小红独坐在,笑叫开镜与梳头。
书名“红楼梦”期的抄本中,是替红玉篦头──“篦头”不能入诗。
周汝昌认为这首诗还是写麝月。“按‘小红’一词,乃借用泛名,与红楼梦中丫头林红玉通称小红者无涉。‘小红’似始见于刘梦得文集卷第十‘窦夔洲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诗题,后来被借用,如大家习知的姜夔‘小红低唱我吹箫’这一句诗,实亦暗用刘禹锡诗题中事,并非范成大赠他的青衣真个叫做小红,元人笔记所记,也大类痴人说梦。与明义交游唱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戏题嬉春古意册(郭诚四松堂集卷三有文为此册题记)绝句之七云:”扫眉才子校书家, 架亲拈当五车;低和紫箫吹澈曲,小红又泼雨前茶。‘即借名泛义的用法。又如同时人钱泳履园丛话’谭诗‘类所引马药庵赠婢改子诗第三首云:“多谢小红真解事,金筒玉碗许频餐。’亦正同其例。”(周汝昌“红楼梦新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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