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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9 15:20
《红楼梦魇》作者:张爱玲简介张爱玲形容自己考据《红楼梦》“是一种疯狂的情形,故得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红楼梦魇─自序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NightmareintheRedChamber(红楼梦魇),有时候隔些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
dquo;的一○六九页)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刚巧他房里的丫头都不在,晴雯是她母亲生日接了出去。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代红玉不平,因为宝玉病后按着等级发赏钱,她没份:“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这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这两节内的晴雯都不是孤儿,父母在荣府当差,职位相当高,红玉这两场戏当然来自晴雯金钏儿还未一分为二的早本。早本“红楼梦”前已有金钏儿,因此一定有红玉这两场。
    初见这一场快完的时候补叙红玉的来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批注:”又是个林。‘)小名红玉,(批注:“”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批注:”妙文。‘)便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林红玉这名字影射黛玉,黛玉也是怀才不遇,抑郁不忿。此处的批注庚、戚本都有。庚、戚本相同的批注都是较早的,明义所见的”红楼梦“里大概不会没有。即使没有,书中特别着重解释小红这名字的由来,予人印象特深。有了个小红,又是个突出的人物,明义诗中却用”小红“这典故,称麝月为”小红“,把人搅糊涂了,那太不可思议。










    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之三)

    “帘栊悄悄控金钩”,纱罗的窗帘白天用帐钩勾起来,正如竹帘白天卷起来,晚上放下。“不识多人何处游”,不知道到哪里逛去了。这句语气非常自然。显然是白画,丫头们都出去游园了。红玉“因分入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爷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她是自有大观园以来就派在怡红院打扫看守,当然各处都逛够了,所以只有她在家。第二十回麝月那一节,宝玉晚上回来,正月里大家都去赌钱,不是不知道到哪里逛去了,与明义诗中的时间与情况都不同。

    明义廿首诗中还有更明显的与今本情节不符,如第九首:

    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其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
    夜间袭人的红汗巾换了绿的。今本宝玉借用袭人的绿(“松花”)汗巾,换来疆域的红汗巾;夜间袭人系着的汗巾──没提什么颜色──被宝玉换了红的。改写的原因之一想必是男用汗巾不应当太鲜艳,所以蒋玉菡的汗巾本来是绿色;改为大红,作为婚礼的预兆更富象征性,小旦的衬里衣着鲜艳点也无妨。显然早本“红楼梦”还没有“茜香罗”这名色──茜草是染大红的颜料。第二十八回总批内的“茜香罗”当是收入一七五四本时改的。

    明义的第八首诗是咏红玉,剩下唯一的疑点是廿首诗中只有这一首写书中人直呼其名。这是因为小红刚巧是泛指姬妾婢女的名词,正好用这典故。

    第二十四回宝玉晚上回来,也是丫头们都出去了,只有红玉一个人在家,与早本“红楼梦”中红玉篦头,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节都是相仿的局面。除了白天晚上与众人出游去向的分别,这三段的异同如下:

    ①早本“红楼梦”中,丫头们都出去顽了,红玉独坐。宝玉显然不是初见红玉,否则不会替她篦头。

    ②第二十回:丫头们都出去顽了,麝月独坐。麝月是从小伏侍的,当然不是初见。宝玉替她篦头,被晴雯撞见了,当面讥诮他们。

    ③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丫头们都出去了,为了各各不同的原因,不是游玩。红玉自后院走来倒茶,被秋纹碧痕撞见了,在宝玉背后责骂她。

    各点都是③独异,①、②相同,除了被晴雯撞见这一点,不确定①有没有。

    三段中①、②两段犯重,不会同时并存。②是今本,显然是根据①改写的。先③、①,宝玉自从初见红玉,又有一次白天回来,只有她一个人看家,长日无聊,替她篦头。今本初见这一场基本上与早本相同,形容她“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戚、全抄本;庚本鬒作真,缺“好”字)可见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特征,也是她与宝玉下一场戏中的要角。

    替她篦头当然远不及替麝月篦头亲切自然,又有麝月晴雯个性上的对照。如果替红玉篦头也被晴雯撞见了,红玉与晴雯一样尖利,倘若忍让些,也是为了地位有高低。晴雯与麝月地位相等,一样吃醋,对红玉就像是倚势压人,使人起反感。

    麝月后来成为现实生活中作者的妾。她的“正文”──最能表现她的为人的──却是套用红玉篦头一段,显然是虚构的,不是实事。这是此书是创作不是自传的又一证。

    但是麝月晴雯红玉金钏儿到底都是次要的人物,不能以此类推到主要人物上。书中有许多自传性的资料,怎见得不是自传性的小说?

    第二十一回总批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

    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末句引“红楼梦”末回情榜宝玉评语。下面又说作这首诗的人“深知拟书底里”。看来批者作者公认宝玉是写脂砚。而个性中也有曹雪芹的成份。第三回王夫人提起宝玉,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批“四字是作者痛哭”。

    书中的家庭背景是作者与脂砚共有的,除了盛衰的变迁与“借省亲写南巡”,还有以祖母为中心的特点。曹寅死后他的独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两年后曹颙又早死,康熙帝叫曹寅妻李氏过继一个侄子,由他继任江宁织造,以赡养孤寡,因此整个这份人家都是为李氏与曹颙遗孤而设,李氏自然与一般的老院君不同。一说曹颙妻生了个遗腹子曹天佑,那么阖家只有他一个人士曹寅嫡系子孙。脂砚如果是曹天佑,那正和宝玉的特殊身份──在书中的解释是祖母溺爱,又是元妃亲自教读的爱弟。

    第九回上学,“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戚本批注:“妙极,何顿挫之至。余已忘却,至此心神一畅。一丝不走。”没有署名,但是当然是脂砚了,原来黛玉是他小时候的意中人,大概也是寄住在他们家的孤儿。宝钗当然也可能是根据亲戚家的一个少女,不过这纯是臆测。

    第二十八回宝玉说药方一段,庚本批:

    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己卯冬夜。

    己卯冬夜是脂砚批书的时间。甲戌本将这条眉批移到回末,作为总评,下有笔不同的一行小字:“倘若三人一体,固是美事,但又非石头记之本意也。”“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将这行小字列入“后人批跋”。

    第二十二回贾琏凤姐谈宝钗生日,凤姐告诉他贾母说要替宝钗作生日。下有批注:“一段题纲写德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贾母溺爱之人也,不闻为作生辰,却云特意与宝钗,实非人想得着之文也。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余故云不写而写是也。”似乎是棠村批的,引第十三回批秦氏死后阖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棠村。”(署名为靖本独有)

    第二十二回一段上有畸笏一条眉批: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

    这条批与贾琏凤姐的谈话无关,显然是批那条双行小字批注。那批注是解释贾母并不是移爱宝钗了,不过替黛玉作生日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略去不写。畸笏大概觉得这解释是多余的,钗黛根本是一个人,没有敌对的形势。

    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也是钗黛一人论: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

    可能也是畸笏,批的士早本“红楼梦”或更早的本子,此回回数与今本有点不同。

    畸笏编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第二十八回,在一七六七下半年或更晚。他移植散批扩充回末总评,此处把脂砚的一个眉批搬了来,后又在下面加小注,批这条批,显然是引他自己近日批第二十二回的一条眉批,“石头记本意”亦即“执笔人本旨”。除了畸笏自己,别人不会知道另一回内有条批可以驳脂砚此批。现存的甲戌本上,这条小注与抄手的笔迹不同,当是另人从别的本子上补抄来的,所以今人误以为后人批语。

    脂砚如果不能接受钗黛一人论,也情有可原,因为他心目中的黛玉是他当年的小情人。其实不过是根据那女孩的个性的轮廓。葬花、闻曲等式都是虚构的──否则脂砚一定会指出这些都是实有其事。别处常批“有是语”、“真有是事”,但是黛文字中除了上学辞别的一小段之外,从来没有过。

    黛玉这人物发展下去,作者视为他理想的女性两极化的一端。脂砚在这一点上却未能免俗,想把钗黛兼收并蓄。如果由他执笔,恐怕提早把红楼梦写成“红楼圆梦”了。

    书中有些细节,如贾母给秦钟一个金魁星座见面礼,合欢花酿酒等等,都经批者指出是记实,也有作者自身的经验,例如年纪稍大就需要迁出园去。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叫宝玉过了今年就搬出去,庚本句下批注内有:“……况此亦是余旧日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写小说的间或把自己的经验用进去,是常有的事。至于细节套用实事,往往是这种地方最显出作者对背景的熟悉,增加真实感。作者的个性渗入书中主角的,也几乎不可避免的,因为作者大都需要与主角多少有点认同。这都不能构成自传性小说的条件。书中的“戏肉”都是虚构的──前面指出的有闻曲、葬花,包括一切较重要的宝黛文字,以及晴雯的下场、金钏儿之死、祭钏。

    第七十一回甄家送寿礼,庚本句下批注:“好,一提甄事。盖真事欲显,假事将尽。”可见前七十回都是“假事”,也就是虚构的情节。至于七十回后是否都是真事,晴雯之死就不是真的,我们眼看着它从金钏儿之死蜕变出来。

    我在“一详红楼梦”里认为第八回的几副回目的庚本的最晚(全抄本同),因为上联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而读者并不知道为什么称莺儿为“金莺”──除非是因为宝钗的金锁使她成为“金玉姻缘”中的金,所以他的丫头莺儿也是金莺?──直到的三十五回才知道莺儿姓黄,原名金莺,因此是有了第三十五回之后才有第八回这副回目。我举的这理由其实不充足──较后的一回不一定是后写的。当然我们现在知道的三十五回是在加金钏儿的时候改写的,当时附带加上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回内叙述莺儿原名黄金莺,以便此回回目上用“黄金莺”去对“白玉钏”。因此金莺这名字与金钏儿姊妹同是后添的,第八回有金莺的回目自然更晚了。

    第六至第八回属于此书基层,大概在最先的早本里就有这三回。三回一直保留了下来,收入一七五四本的时候改写第八回,第六、七回只略改了几处,下一年诗联期又经畸笏整理重抄,同时作者又在别的本子上修改这三回的语言,使它更北方口语化,但是各本仍旧各自留下一些早本遗迹。所以金钏儿玉钏儿这两个后添的人物虽然加添的相当早,仍旧比第八回晚得多,因此第八回纷歧的回目中是有金莺的最晚。

    庚本第二十五回有条眉批:“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春夏是畸笏批书的时间。戚本第二回回前总批说:“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蒙古王府本同)周汝昌近着“清蒙古王府本‘石头记’”录下此本第三回回末的一条批:袭人劝黛玉不要为宝玉摔玉伤心,“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旁批:

    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周汝昌认为这是唯一的一次直截指明全书“百十回”──八十回加“后三十回”──与第二回回前总批的约记不一样(载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大公报)。他忽略了第二十五回畸笏的眉批。虽然文言的数字常抹去零头,“全部百十回”似乎不能简称“全部百回”。

    在第三回称后文为“后百十回”,此处的“百十回”类似“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千百度”,与“仪态万千”、“感慨万千”的“万千”:“百十”严格的说来也就是“几十上百回”。

    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内有:“今书至三十八回是已过三分之一有余,……”作批的时候此回还是第三十八回。一百回的三分之一是三十三回,到了第三十八回是“已过了三分之一有余”。倘是一百另十回,三分之一是三十六七回,到了第三十八回正过了三分之一。

    书中七十回后开始写贫穷,第七十二、七十四、七十五回都有荣府捉襟见肘的事。第七十一回贾母做寿,提起甄家的寿礼,庚本批注内有:“盖真事欲显,假事将尽。”第四十四回批凤姐生日:“……一部书中,若一个一个只管写过生日,复成何文哉?故起用宝钗,盛用阿凤,终用贾母。”宝钗生日在第二十二回。可见第七十一回是个分水岭,此后盛筵难再了。“后三十回”是与前七十回相对而言的。

    “后三十回”这名词来自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此回的总批是补录的,内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显然是一七五四本前“红楼梦”时期的旧批。那时候还没有八十回之说。八十回本始自一七六○本,“庚辰秋月定本”。

    脂批只提起过“后三十回”一次,“后数十回”两次,但是不止一次提起“后回”的内容。第二十三回宝玉到贾政房中听了训话出来,“刚至穿堂门前”,庚、戚本批注:“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这穿堂门位置在贾政贾母处之间。贾政的院子比贾母处还要“轩昂壮丽,……是正紧正内室。”(第三回)宝黛入园前虽已分房,仍旧跟着贾母住,所以宝玉回去经过这道门。凤姐的院子就在穿堂旁边(第三回),因此穷了下来之后亲自在穿堂门前扫雪。

    曹家在南京任上抄没的时候,继任隋赫德奏摺上说:“曹(兆页)家属蒙恩谕少留房屋,以资养赡;今其家属不久回京,奴才应将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拨给。”“在京房屋人口”是曹(兆页)在京中的房产奴仆,显然已经查抄了。如果书中也写皇恩浩荡,查抄后发还一些房屋,绝不会是府内房屋,否则旧主人还在,十分碍眼,使新主人非常感到不便。即使在府中拨一所闲房如梨香院给贾家住,也不会是这穿堂附近的心脏地带,邻近“正紧正内室”。因此凤姐在穿堂门前扫雪的时候,仍旧是他们独住全宅。荣府宅第并未抄没。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王夫人说宝玉:“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因为今年不宜迁移。庚本句下批内有:“……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因为宝玉大了,还跟姊妹们住在园中,不近情理。“散场”是因为宝玉迁出大观园,不出园就“终无散场之局”,可见后文没有抄家。当然出了事,很快的穷了下来,但是与“散场”无关。

    明年迁出,过了年大概总要过了正月才搬,离这时候──中秋后──还有五六个月。第七十九回宝玉刚听香菱讲起薛蟠喜讯后就病了,病了一个月才渐渐痊愈,大夫叫他多养息,过了百日才准出门,五六十日后就急了,薛蟠娶亲也不能去。因此薛蟠结婚约在三个月后。夏金桂回操纵丈夫,“两个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焰渐次矮了下去”(第七十九回)。金桂利用宝蟾离间香菱,“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第八十回)。这是婚后两三个月。合计正是五六个月。八十回后就该写宝玉出园了。

    太虚幻境关于探春的曲词全文如下: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命,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探春远嫁,当在贾家获罪前。她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太想念她。如果已经出了事,她劝他们看开些,“穷通皆有命”,未免残忍。“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倒像是叫他们不要找她帮忙。第七十七回回末王夫人因为“近日家中多故,……且又有官媒婆求说探春等事,心绪甚烦。”大概一过八十回,也就快了。

    第七十八回又点了一笔:“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要散的了。”此处宝玉刚发现宝钗搬出园去了,对于他是个大打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第六十三回“占花名儿”酒令,宝钗抽到牡丹,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情傍上宝钗的评语内一定有“无情”二字。宝钗出园,固然是为了抄检不便抄亲戚家,所以她避嫌疑搬出去了,但是抄检也是为了园中出了丑闻,她爱惜名声,所以走了。

    明义“题红楼梦”诗关于黛玉之死的一首如下: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末两句表示得很清楚,黛玉死的时候宝玉还没有结婚或定亲。

    黛玉不死,还不能构成散场的局面,因为宝玉虽然搬出园去了,宝黛跟贾母吃饭,还是天天见面。所以黛玉之死也应在贾家出事前。

    看来百回“红楼梦”的高潮是散场。等到贾家获罪,宝玉像在第十六回元春晋封,家里十分热闹得意的时候“独他一个视有若无,毫不曾介意”,多少有点这种惘惘的心不在焉。

    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是发生在庸俗暗淡的成人的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基业竟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从前对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第四十五回蘅芜院的一个婆子告诉园中值夜赌钱,“一关了园门,就该上场了。”庚本有脂砚一条长批:“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诺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甚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趁出后文之冷落。……”“伏下后文”是第七十三回聚赌事发。衬出“后文之冷落”是宝玉出园“散场”后,还是贾家出事后?

    宝钗宝玉先后迁出,迎春探春嫁后,黛玉死后,剩下李纨惜春一定也要搬出去了。但是园子即使空关着,还是需要不止一处有人值夜,夜间来来往往照样热闹。“后文之冷落”只能是奴仆星散后。可见荣府败落了仍住原址,“诺大一园”无人照管。

    第七十五回回目“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指席上贾赦盛赞贾环的中秋诗有侯门气概,“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句下批注:“便又轻轻抹去也。”可见贾赦一语成谶,死后贾环越过贾琏宝玉头上,袭荣国公世职。

    下一回贾赦回去的时候“被石头绊了一下,”扭了筋,是个不祥之兆。尤氏在席上提起她孝服未满,贾母说:“可怜你公公转眼已是二年多了。”(全抄本。庚本缺“转眼”二字。)有批注:“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贾赦死期也。”

    两年后贾赦死的时候,显然荣国公世职尚在。倘是像续书一样革去世职,后又开复,由贾政袭职,那就轮不到下一代继承,因为书中并没有贾政死亡的暗示。倘若抄没,不会不革去世职。这是没抄家的又一证。

    当然,这都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今本只有八十回,还没写到贾家败落,但是我们知道后文有抄家,因为秦氏托梦警告家产要“入官”,探春又说抄检大观园是抄家的预兆,甄家是前车之鉴。

    一七五四本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因此元妃托梦改为秦氏托梦,在第十三回。但是此回是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所以回末“且听下回分解”句下又加了一对诗句作结。一七六二年又再改写,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因此一七五五年是添写秦氏托梦。一七五四本删去元妃托梦后,显然没有托梦一场。元妃托梦,应当没有产业入官的话,因为后文荣府宅第无恙。

    第七十四回探春预言抄园是抄家之兆,也与百回“红楼梦”后文冲突,只能是后加的。

    一七五四本改到第七十一回,所以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第七十二回贾环的恋人是彩霞。彩霞原名彩云,一七五四本改彩霞。显然一七五四本也改到了第七十二回。此回贾琏与林之孝的谈话,只说贾政贾珍与贾雨村亲近,而不提贾赦,可见还没有石呆子案这件事。贾赦贾雨村的石呆子案是一七五六年春添写的。第七十二回当是一七五四本将彩云一律改彩霞,只消在回首批一句,指示抄手,所以回末形式不受影响,仍旧有“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庚本第七十四回有两个“(左反犬右”任“,音gu…ng)”字。“逛”字写作“(左反犬右”任“)”是一七五四本改到这里的迹象。第一个“(左反犬右”任“)”字在王夫人凤姐谈话的开端。#p#分页标题#e#

    柳五儿自第六十回出场,就有赵姨娘的一个内侄钱槐求亲不遂,“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下一回她为了茯苓霜玫瑰露,涉嫌偷窃,被扣留了一夜。第六十二回宝玉房里的丫头小燕传命叫五儿进来当差,下一回她告诉宝玉五儿那次被扣押气病了。她本来怯弱多病。第七十回开始:

    ……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

    第七十三回园中职业的女仆聚赌,三个大头家内有柳家的之妹。“贾母便命将为首的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第七十四回园中与柳家的不睦的检举她是妹子后台,凤姐也告诉平儿有人指控柳家的“与妹子通同开局”,但是她不肯多事,“养病要紧”。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王夫人向芳官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五儿丫头来着,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你们又是连夥聚党,遭害这园子。……”

    柳五儿之死如果也是暗写,宝玉连她病了都那样关切,似乎她死了不会毫无反应。她一定死在第七十三、七十四回,聚赌案牵涉她母亲,赵姨娘乘机要挟,逼嫁钱槐。她大概受不了这刺激,病势加剧。










    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之四)

    第七十四回开始,凤姐要办柳家的,柳家的去求晴雯芳官跟宝玉说,宝玉因迎春乳母也是大头家,去约迎春同去说情,过渡到平儿镇压了迎春乳母的媳妇,从迎春处出来,回去见凤姐。

    接写凤、平谈话,凤姐雷声大,雨点小,说她看开了,从此做好好先生,不受理柳家的罪嫌,结束了这件公案。下接贾琏进来说他向鸳鸯借当的事被邢夫人知道了,勒索二百两作中秋节费用。结果凤姐把她的金项圈押了二百两,贾琏送去给邢夫人。然后王夫人带了春宫香袋来质问凤姐。凤姐第一句对白里就有个“(左反犬右”任“)”字,一七五四本的标志。

    显然一七五四本在凤姐平儿的对话中加了几句,消弭了柳家的事件,又添写一段极深刻的借当余波,过渡到原有的王夫人凤姐的谈话上。柳五儿之死就在这次改写中删去了。她本来死得相当传奇化,有点落套,改为单纯的病卒,全用暗写,包括宝玉的反应。

    前面说过,第七十七回王夫人说“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应作“去年”。第七十六回贾母向尤氏说:“可怜你公公转眼已是二年多了。”贾敬死在去年夏天,应作“一年多了”,也多算了一年,都是按早本的时间表。

    庚本第七十六回回末黛玉湘云枕上夜谈,黛玉说她有失眠症:

    湘云道:“却(‘都’误)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

    显然回末有阙文,是一回本末页残破。末句“不知下文什么”是批语误入正文。全抄本此回末句是“不知什么”──下面有后人每回代加的“下回分解。”──可见这条批语是原有的,不过全抄本漏抄二字。

    庚本此回中秋宴有批注:“不想这次中秋,反写得十分凄楚。”但是第七十四回正剑拔弩张,抄家在即,第七十五回祠堂鬼魂叹息,批说主“荣府数尽”,第七十六回这条乐观的批语未免使人诧异。

    第七十六回残破未补,而且与第七十七回都是早本的时间表,多出一年。第七十八回林四娘故事中游“中都”这名词。辽共有四个都城,内中大定──今热河宁南──称“中京”。金海陵王迁都至燕京,称“中都”。此书“凡例”说:书中都城称长安,“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也。”今本没有“中京”,“中都”也只有此回出现过一次。显然作者因为讳言北京,采用“中京”、“中都”这两个名词,后来才想起来“中京”、“中都”是辽、金的都城,辽金是东胡,正犯了本朝大忌,弄巧成拙,所以在“凡例”的写作时期后已经废除了,但是第七十八回还有。

    抄检大观园后,宝钗避嫌疑迁出,但是庚本第八十回香菱离开了薛蟠,去跟宝钗住,宝钗仍住园中。显然此回是没有抄园这回事的早本。

    庚本缺第八十回回目,而第七十九回回目笼罩这两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其实作第七十九、八十合回的回目更贴切,次序也对,第七十九回迎春虽然出嫁了,回内全写薛蟠夏金桂的婚姻,直写到下一回中部,却结在迎春身上。看来这两回本是“一大回”,分成两回后,下一回回目尚缺,戚本作“懦弱迎春回肠九曲,娇怯香菱病入膏肓”,大概作者自己不满意,还待另拟。

    统观这最后五回,似都是早本旧稿,未经校对,原封不动收入一七六○本。

    前面提起过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叫宝玉明年搬出园去,句下长批有:“……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此一段不独批此,真(”直“误)从抄检大观园及贾母对月兴悲,皆可附者也。”宝玉不迁出大观园,就“终无散场之局”。作批的时候,显然后文没有抄家的事。

    “贾母对月兴悲”在第七十六回,闻笛泪下。这陈旧的末五回也不是同一个时期的,内中有从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因此写第八十回的时候,书中还没有抄园的事;第七十七回里面提起抄园,而属于一个后文没有抄家的本子。显然早本也没有抄园这件事。如果是先加抄家,后加抄园,第七十七回的这本子就不会有抄园而没有抄家。因此是先加抄园,后加抄家。

    第七十四回的第二个“(左反犬右”任“)”字在王善保家的检举晴雯的时候,王夫人的对白里。回内的抄园是旧有的,此处显经一七五四本改写。当是添写王夫人回想起来看见过晴雯,借王夫人口中初次描写晴雯,而又是贬词,是神来之笔。此段连批“妙妙”,又批“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批得极是。

    此回一七五四本改的两处都在上半回,所以回末仍旧有个“不知后事如何”,没有删去。探春预言抄家的几句沉痛的警句在此回中部,想必也是一七五四本加的。一七五五年添写秦氏托梦预言抄家,但是看来一七五四本已经决定写抄没,不过在作者自己抄过家的人,这实在是个危险的题材,因此一七五四本改到此回为止。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改下一回──第七十五回──添写贾政收下甄家寄存财物,也只在回首加上一段,惯用的省稿本装钉工的办法。回内漏删贾珍接待两个南京新来的人,却添了一则批,解释宁府家宴鬼魂叹息不光是叹宁府,誊清时双行小字抄入正文:

    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误?)相关,必有之利(“理”误)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

    从末句看来,两府都“数尽”。一七五四本加荣府抄没预言,但是没改到第七十五回,因此这一回仍旧是宁为祸首,荣府处分较轻,所以宁府鬼叹。到一七五六年才添写贾赦罪行,又在此回回首加了一段贾政犯重罪,与回内的预兆矛盾,批者不的不大为解释宁府是长房,所以祠堂在这边。

    此回回前附叶提醒作者回目还缺几个字,又缺中秋诗。回内首页回目已经补全了,中秋诗仍缺,想必因为已经改了荣为祸首,荣国公世职革去,预兆贾环袭爵的中秋诗不适用了。

    百回“红楼梦”中贾环袭世职,贾琏失去继承权的原因,想必是被凤姐带累的。十二钗册子上关于凤姐的诗,“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上句甲戌、戚本批“拆字法”。俞平伯拆出来是“冷来休”。

    第七回周瑞家的女儿向她诉说,女婿酒后与人争吵,被人控告他“来历不明”,要缔解还乡。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批“着眼。”──甲戌、戚本。)近因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力),把这些事业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凤姐儿。

    冷子兴与贾家的关系原来如此,与第二回高谈阔论“演说荣国府”对照,有隐藏的讽刺。周瑞家的女儿说是酒后争吵,显然不是实话,是故意说成小事一件。冷子兴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因古董和人打官司”可能就是贾赦的石呆子案的前身,且也牵涉贾雨村──冷子兴强买古董不遂,求助于雨村,罗织物主入罪,但是自己仍被牵入,险些递解还乡。所以后来贾雨村削职问罪,这件案子也发作了,追究当初庇护冷子兴的凤姐──当然是拿着贾琏的帖子去说人情的。

    在凤姐平生的作为里,冷子兴案是最轻的,但是一来贾家出事的起因是被贾雨村连累,而这件是与雨村有关。而且唯其因为轻微,可以从宽处分,不至判刑。书中的目的并不是公正──反映人生,人生也很少公正的事──而是要构成她私人的悲剧。夫妇因此感情破裂,但是贾母一天在世,贾琏不敢休凤姐,贾母一死就休妻。

    第七十五回尤氏在李纨处洗脸,李纨责备捧面盆的婢女没跪下。“尤氏笑道:”你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儿的虚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勾使的了。‘“庚本句下有两条批注:

    按尤氏犯七出之条,不过只是过于从夫四字,此世间妇人之常情耳。其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时(使)用之明犯七出之人从公一论,可知贾宅中暗犯七出之人亦不少。似明犯者反可宥恕,其什(饰)己非而揭人恶者,阴昧僻谲之流,实不能容于世者也。此为打草惊蛇法,实写邢夫人也。

    “暗犯七出之人亦不少”,“明犯七出之人”该不止一个。尤氏凤姐都被休了。此回除了回首加的一段与曲解鬼叹的那条后加的批注,回内自一七五四本前没动过。写这条旧批的时候还是宁为祸首,贾珍充军或斩首,尤氏“过于从夫”,收藏甄家寄物她也有同谋的嫌疑,被族中公议休回娘家。

    凤姐“哭向金陵”,要回母家,但是气得旧病复发,临终悔悟,有茫茫大士来接引。──第二十五回凤姐宝玉中邪,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来救。“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句下,甲戌、庚、戚本均有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可见此后凤姐临终,宝玉出家,是一僧一道分别接引。

    宝玉没有袭职,是否贾赦死的时候宝玉已经出家?第二十五回通灵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叹不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靖本第六十七回之前总批说:“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念,却破迷关。是何必削发?青埂峰证了情缘,仍不出士隐梦。……”可知末回“悬崖撒手”写宝玉削发为僧,在青埂峰下“证了情缘”,如第一回甄士隐梦中僧道叙述的故事。宝玉出家在最后一回,因此他没袭职是被贾环排挤。

    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开首如下: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诗下略〕

    用“红楼梦”书名的脂批,在“凡例”外只有寥寥两条,此外“红楼梦”这名词只适用于“红楼梦回”,梦游太虚一回,因为回目中有“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甲戌本),“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庚本)。

    前面引的这条总批是一七八○中叶或更晚的时候,另人从别的本子上补录的,显然是书名“红楼梦”时期批的。庚本这些回前附叶总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下来的百回“红楼梦”旧批,但是此回总批因为与一七五四本情节不合,所以删了,数十年后又由不知底细的人补抄了来。此回总批是关于“后三十回”,一七五四本改荣府抄没,后文需要改,世职革去,也无爵的袭了──“题‘红楼梦’一律”中所说的自相残杀显然是指贾环设法夺去宝玉世职。

    宝玉有许多怪僻的地方,穷了之后一定饱受指摘──第一回甄士隐唱的歌里有“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批:“甄玉贾玉一干人”──正是给赵姨娘贾环有机可承。

    第十九回宝玉访花家,袭人母兄“齐齐整整摆上衣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句下批注:“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同回袭人借口她家要赎她回去,借此要挟规劝宝玉,庚本眉批:“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夏,畸笏叟。”想必穷了之后宝玉不求进取,对家庭没有责任感,使袭人灰心。正值荣府支持不了,把婢仆都打发了。花家接她回去,替她说亲。她临走说:“好歹留着麝月”,让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宝玉便依从此话”(各本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场后批注)。显然宝玉也同意她另找出路。

    第二十二回探春灯谜打风筝,庚、戚本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使此人不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巧姐被“狠舅奸兄”所卖,──太虚幻境曲文──想必是流散后的事,所以被刘姥姥搭救后就跟着下乡去了,嫁给板儿。“狠舅”可能是凤姐的亲信王信,在张华的官司里透消息与察院,与凤姐胞兄王仁同是人字旁单名,当是堂兄──见第六十九回──与贾芹,草字辈族人中唯一的无赖。

    分炊后宝玉住在郊外,重逢秦氏出殡途中的二丫头。“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当是这时期的事。袭人嫁后避嫌疑,只能偶尔得便,秘密派人送东西来,至此不得不向蒋玉菡坦白,说出她的身世。蒋玉菡也义气,把宝玉宝钗接到他们家奉养。所以后来宝玉出家不是为了受不了穷。

    第五回十二钗又副册上画着一簇花,一床席子,题词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末句下注:“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这批语只能是指作者有个身边人别嫁,但是不怪她,是他自己不好。显然袭人这人物也有所本。但是她去后大概至多有时候接济他,书中不过是把她关心他的局面尽量发展下去──写小说的惯技。

    甲戌本“凡例”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意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虽然是预防文字狱,自卫性的声明,也是作者兴趣所在。写贾家获罪受处分,涉及朝政,一定极简略,只着重在贫穷与种种私人关系上。问题是荣府拥有京中诺大房地产,即使房子烧了,地也值钱,无论贾环怎样捣乱,一时也不至于落到“咽酸齑”、“围破毡”的地步。这是百回“红楼梦”后二十回唯一的弱点。

    遣散婢仆后守着破败的府第过活,这造意本来非常好,处处有强烈的今昔对照。宋淇“论大观园”,说“红楼梦几乎遵守了亚力士多德的三一律;人物、时间、地点都集中浓缩于某一个时空中间。”如果能看到原有的后廿十回,那真是完全遵守三一律了。但是后来的这局面不是写实的艺术,而是有假想性的。在现实生活里,大城市里的园林不会荒废,不过易主罢了。

    要避免写抄没,不抄家而骤衰,除非是为了打点官司,倾家荡产。但是书中的“当今”是“仁孝赫赫格天”的圣主,怎么能容许大臣贪赃枉法?书中官吏只有贾雨村“徇情枉法”,巴结上了王子腾贾政贾赦,毕竟后来也丢官治罪。

    第六十三回宝玉与芳官谈土(吐)番(蕃)与匈奴:“……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七拱手[左立人旁右免]头,缘远来降。……”显指满清统治蒙藏新疆。将康熙比虞舜,因为顺治出家,等于尧禅位于舜。

    以曹家的历史,即使不露出写本朝的破绽来,而表明是宋或明,以便写刑部污,恐怕仍旧涉嫌“借古讽今”。所以大概没有选择的余地,为了写实而合理,只好写抄没,不过是抄得罪有应得。

    脂砚批第二十七回红玉去伺候凤姐:“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己卯冬夜。”畸笏七年后批这条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叟。”又在甲戌本此回回末总评里详加解释:“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第二十六回他又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脂砚一七五九年冬批书,还没看见狱神庙回。当时此回还没写出来。此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抄没文字。一七五四本改到第七十四回为止,回内探春预言抄家;次年又在第十三回由秦氏托梦预言抄家。但是停顿了至少五年才写,可见棘手。



    总结一下:

    庚本回前附叶总批有三张没有书名,款式自成一家,内容显系现批这三回的最初定稿──第十七、十八合回、第七十五回;另一总批横跨第四十七、四十八回,二回可视作一个单位。

    第十七、十八合回有贾赦罪案的伏线,第四十七、四十八回有贾赦罪案,第七十五回有贾政罪案。贾赦贾政犯重罪,都不合宁为祸首的太虚幻境预言。再加上这两个事件与他回间的矛盾,可见是后添的。从这三回间的关连上,看得出是三回同时改写的,贾政的罪行最后写,因为距元妃这一支被连累的原意最远。第七十五回
    是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这三回当是同年季春改写的。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内的“重评”是狭义的指再评。庚本的十六张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来自一七五四本──脂砚斋甲戌再评本。只有这三张没有书名,因为已经不是一七五四年,批者也不是脂砚。

    一七五四本延迟元妃之死,目的在使她赶得上看见母家获罪,受刺激而死。但是她与贾珍的血统关系较远,所以为了加强她受的打击,一七五六年又改去宁为祸首,末了索性将贾珍的罪行移到贾政名下,让贾政成为主犯。

    第六十四回有甲(全抄本)、乙(戚本)、丙(己卯本抄配)三种,歧异处显然是作者自改。此外鲍二夫妇甲乙同作宁府仆人。

    鲍二夫妇的双包案,是因为先有第六十四回甲乙,此后添写第四十三回、四十四回泼醋二回时,为了泼醋余波内的一句谐音趣语,需要提前用“鲍二家的”这名字。而她既然死在这两回内,后文不能在出现,于是又改写第六十四回补漏洞,将新寡的多姑娘配给丧妻的鲍二。但是第七十七回多浑虫仍旧健在。

    第七十七回内,书中去年的事已是“前年”了,是早本多出一年来。

    第六十四回乙回末有一对后加的诗句。所以此回是一七五五年诗联期改写的。因此第六十四回丙是一七五五年后改写的,距此书早期隔得年数多了,所以作者忘了第七十七回有多浑虫夫妇。

    新添了泼醋二回后,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这一回与下一回,插入贾赦罪案,又在第十七、十八合回加贾赦罪案的伏笔;又更进一步加上第七十五回贾政罪案,一七五六年初夏誊清此回。同时又补了第六十四回关于鲍二夫妇的漏洞──这是第六十四回丙,一七五五年后写的──因此上述一联串改写都是在一七五六
    年春。

    第四十三回祭钏是新添的两回之一,引起金钏儿本身是否也是后加的问题。庚本格式典型化的回前附叶总批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旧批。金钏儿在第三十、三十二回都很重要,而这两回的总批都没有提起她。

    第三十六回内王夫人向薛姨妈凤姐等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这孩子的好处。”句下各本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后文”指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谈话。这是第三十六回原在第三十四回前的一个力证。

    第三十三至三十五这三回写宝玉挨打与挨打余波。第三十六回回末湘云回家去了。原先湘云回去之后宝玉才挨打,因此挨打后独湘云未去探视。挨打本来只为了琪官,今本插入金钏儿之死,第三十六回移后,湘云之去宕后,零星的湘云文字也匀了点到挨打三回内,免得她失踪了。三回内,部份原文连批注一同保留了下来;此外这三回一清如水,完全没有回内批。傅秋芳一段是原有的;早本宝玉年纪较大,因此傅秋芳比今本的宝玉大八九岁。

    第三十四回有加金钏后又一次改写的痕迹。己卯本此回回末标写“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终”。在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期间,此回显已定稿,加金钏后又改过一次了。因此加金钏还在“红楼梦”期前。

    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的一句异文透露晴雯原有母亲,下场应与金钏儿相仿。此后晴雯的身世与结局改了,被逐羞愤自杀成为一个新添的人物的故事。但是早在“红楼梦”期前已经加了金钏儿,直到一七五六年才添写祭金钏,因为与祭晴雯犯重,所以本来没有,酝酿多年,终于写了青出于蓝的祭钏。

    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内容与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段相仿。周汝昌说就是指麝月那一场,“小红”是借用婢妾的泛名。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谈话,两节都来自晴雯金钏儿还是一人的早本。百回“红楼梦”前,金钏儿已是另一人,当然“红楼梦”已有红玉这两场。初见一场末尾又解释红玉通称小红,因为避讳宝玉黛玉的“玉”字。这样着重介绍小红这名字,明义诗中不可能称麝月为“小红”,浑淆不清。而且诗中是白昼,别的丫头们都不知到何处玩去了;第二十回麝月那一节是晚上,丫头们正月里都去赌钱了,情景也不合。

    明义咏袭人被宝玉换系汗巾的一首诗也与今本情节不同。这一首饰咏红玉,廿首中只有这一首用书中人名,因为恰合“小红”的典故。

    篦头一节是麝月“正文”,却是套用早本红玉篦头。麝月是写曹雪芹的妾,但是她的正传是真人而非实事,也可见书中情事实虚构的,不是自传。

    戚本、蒙古王府本共有的一则总批与畸笏的一条批都说此书“百回”。蒙本独有的一条,批第三回袭人劝黛玉不要为宝玉疯疯癫癫摔玉伤感,否则以后伤感不了这许多:“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百十回”类似“众里寻他千百度”、“感慨万千”:“百十”、“千百”、“万千”都是约莫的计算法。周汝昌以为证实全书一百另十回。

    八十回本加“后卅回”,应有一百十回。但是“后卅回”这名词只出现过一次,在补录的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里。这条批也同时提起“题红楼梦一律”,显然当时书名“红楼梦”。明义所见“红楼梦”已完,因此当时还没有八十回本之说。“后卅回”是对前七十回而言的。

    脂批透露百回“红楼梦”八十回后荣府虽然穷困,贾赦的世职未革,宅第也并未没收,显然没有抄家。获罪止于毁了宁府,使尤氏凤姐都被休弃。荣府一度苦撑,也终于“子孙流散”。

    书中不但避免写抄没,而且把重心移到长成的悲剧上──宝玉大了就需要迁出园去,少女都出嫁了,还没出事已经散场。大观园作为一种象征,在败落后又成为今昔对照的背景,全书极富统一性。但是这块房地产太值钱了,在政治清明的太平盛世,一时似乎穷不到这步田地。这也是因为文字狱的避忌太多,造成一个结构上的弱点。为了写实,自一七五四本起添写抄没。

    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但是个性中也有作者的成份在内。他们共同的家庭背景与一些纪实的细节都用了进去,也间或有作者的亲身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份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之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都是纯粹由于艺术上的要求。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性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文字却都是虚构的。正如麝月实有其人,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

    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

    一九七六年九、十月改写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一)




    红楼梦里的林红玉,大家叫她小红的,她的故事看似简单,有好几个疑问。

    她是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到了晚清,男仆通称管家,那是客气的称呼。管家原是总管,不过像荣国府这样大的场面,上面另有“大总管”赖大。赖大家里“一般也是楼房厦厅”,儿子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第四十五回)。大了捐官,实授知县,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林之孝虽然比赖大低一级,与贾琏谈话,也“坐在下面椅子上”(第七十二回)坐在下首。

    宝玉初见红玉时,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替宝玉倒了杯茶,被秋纹碧痕发现了,秋纹“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炊)水(南京话)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二十四回)

    回末介绍红玉的出身:“原是荣府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当然这不一定与管家的职务冲突。据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周瑞“只管春秋两季的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可见收租也可能仍旧在府中兼职。但是管家的职位重要得多,怎么会不提?

    第二十六回小丫头佳蕙向红玉说:“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名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晴雯是孤儿,小时候卖到赖大家,倒是“仗着老子娘的脸”,红玉是总管的女儿,反而不归入上等婢女之列,领不到赏钱。当然,在早本里晴雯还是金钏前身的时候,晴雯也有母亲。

    第二十七回红玉在园子里遇到晴雯绮霞等,“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里的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逛。‘“同回稍后,凤姐赏识红玉,李纨告诉凤姐”他就是林之孝之女“,甲本夹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但是后来晴雯被逐,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与林之孝夫妇无关。

    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那天,林之孝家的到怡红院来查夜,劝宝玉早点睡。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天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多是我不知道,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顽一回。”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渍些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渍了一杯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尝,都是现成的。”说着睛雯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里,倒底是老太太的人,该嘴里尊重些才是。”(中略)袭人睛雯都笑说:“这可委曲了他,直到如今,他还姐姐不离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中略)”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中略)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中略)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唠四的,又排场了我们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南京话:故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大家一团和气,毫无芥 .林之孝家的所说的“老太太太太的人”指袭人晴雯,本来都是贾母的丫头,袭人“步入金屋”后在王夫人那里领月费,算王夫人的人了。至于“三五代的陈人”,她们俩都不是。花家根本不是荣府的奴仆。不过晴雯是金钏儿的前身,金钏儿死后,贾环告诉贾政他刚才从井边过,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金钏儿被逐回家,跳的井显然在荣府,因此她家里住在宅内,是仆人。

    第六十三回写得极早,回内元妃还是“王妃”行酒令,探春抽的签主得贵婿,大家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早本似乎据实写曹寅之女嫁给平郡王。在这本子里晴雯的故事还是金钏儿的,所以她是“家生子儿”,“两三代的陈人”。又是贾母给宝玉的,又有宠,林之孝家的是否因此不敢惹她?但是晴雯这样乖觉的人,红玉在怡红院的时候受过她的气,红玉的母亲来了,她理应躲过一边,还有说有笑的上前答话,又代倒茶,不怕自讨没趣?

    红玉是林之孝家的女儿,显然是后改的。第六十三回是从极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所以与此点冲突。

    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段,睛雯还有母亲,因母亲生日接出去了,(全抄本)可见这一节来自早本。所以此段秋纹碧痕辱骂红玉,也与红玉是林之孝之女这一点冲突。

    红玉自从那天在仪门外书房里遇见贾云,次日为了倒茶挨了秋纹她们一顿臭骂,对宝玉灰了心,又听见说明天贾芸要带人进来种树,“心里一动”,当夜就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贾芸拾了去,借此与她亲近。次日她在园子里看见贾芸监工种树,“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闷闷的回到怡红院,就躺下了,大家以为她不舒服。此后宝玉中邪,贾芸带着小厮们坐更看守,与红玉“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宝玉病后“养了三十三天”,红玉这些时一直“懒吃懒嗑的”,佳蕙劝她“家里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不承认有病:“那里的话?好好的家去做什么?”(第二十六回)这一段对话庚本有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己卯--一七五九年冬天是脂砚批书最后的日期。脂砚这条批使人看了诧异。这还不是相思病,还要怎样?当然这是因为对宝玉失意而起的一种反激作用,但是也仍旧是单恋。

    第二十四回目“痴女儿遗帕惹相思”,脂砚想必认为是指惹起贾芸的单相思,但是“痴女儿”显然含有“情痴”的意义。

    贾芸在此回初出场,向母舅卜世仁赊冰片麝香不遂,倒是街邻泼皮儿倪二借了钱给他,回去“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庚本夹批:“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倪儿称他“贾二爷”,此本又批:“如此称呼,可见芸哥素日行止是‘金盆虽破分两在’也。”倪二喝醉了与贾芸互撞,脂砚也赞赏:“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已卯冬夜,脂砚。”将贾芸比杨志,一个落魄的英雄。贾芸次日买了冰片麝香去见凤姐,说是朋友远行,关店贱卖送人,他转送凤姐。庚本又有脂砚一条嘉许的眉批:“自往卜世仁处已安排下的。芸哥可用。己卯冬夜。”

    但是第二十六回贾芸再度出现后,批者对他的评论不一致了。宝玉邀他到怡红院来,袭人送茶来,“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这里头混了两天,他把那有名人口都记了一半,”便站起来谦让。各本都批注:“一路总是贾芸是个有心人,一丝不乱。”接写“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各本又都批注:“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庚本在这双行小字注下又双行小字批:“此批被作者偏(骗)过了。”宝玉跟他谈“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为谁家有异物。”句下各本批注:“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口角。”庚本此处多一则批注:“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显然庚本独有的这两条批注都是脂砚的,论调相同:笔的一条代宝玉辩护,表示这不是宝玉的本来的面目,是故意这样;墨笔的一条说对贾芸根本没别的可谈。贾芸从这一回起才跟红玉眉目传情起来,脂砚对他的评价也一落千丈。

    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上两回,还在称赞贾芸,此后似乎没再批过;这两则贬词想必也是这一年冬天的。因为是批正文中的批注,所以也双行小字抄入正文。贾芸红玉的恋爱对于他是个意外的发展,显然是一七五九冬也就是一一七六○本--新添的情节。

    坠儿带贾芸入园的时候,红玉故意当着他问坠儿有没有看见她丢了的手帕。贾芸才知道他拾的手帕是她的,出园的时候就把自已的手帕交给坠儿“还”她。坠儿“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句下各本批注:“至此一顿,狡猾之甚。”庚本在这一则下又有双行小字批:“原非书中正文之人,写来间色耳!”庚本独有的这条子笔批注显然也是已卯冬脂砚的。至此脂砚不得不承认红玉是爱上了贾芸,随又撇过一边,视为无足重轻,不过是陪衬。

    下一回宝钗扑蝶,听见滴翠亭中红玉坠儿密谈,一面说着又怕外面有人,要推开窗子。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下略)。”

    宝钗不及走避,假装追黛玉,说黛玉刚才蹲在这里弄水。二人以为黛玉一定都听见了,十分恐慌。

    庚本眉批:“此节实借红玉反写宝钗也,勿得错认作者章法。”又有批语盛赞宝钗机变贞洁,但是此处她实有嫁祸黛玉的嫌疑,为黛玉结怨。

    明义“题红楼梦”诗咏扑蝶的一首如下: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
    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今本的蝴蝶“大如团扇”,也不是“过墙来”,而是过桥来到池心亭边。也没有“忽见丛花无数开”。诗中手倦抛扇,落在青苔上,也显然不是桥上。百回“红楼梦”中,此回不过用宝钗扑蝶这美妙的画面来对抗黛玉葬花,保持钗黛间的均衡,似乎原有较繁复的身段与风景的描写。一七六○本利用扑蝶作过渡,回到贾芸红玉的故事上,当然也带写宝钗的性格,但是并没有深意。

    滴翠亭私语一段,脂砚批:“这桩风流案,又一体写法,甚当。己卯冬夜。”但是下面接写凤姐赏识红玉,她也表示愿意去伏侍凤姐,脂砚终于按捺不住了,批道:“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却(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已卯冬夜。”

    第四十九回在芦雪亭,平儿褪下镯烤鹿肉吃,洗手再戴上的时候少了一只。第五十二回她告诉麝月:“我们只疑心跟邢姑娘的人,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不料是宝玉房里的坠儿偷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这会子又跑出一个金镯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上去了。”第八回宝玉临睡,袭人把他那块玉褪下来“用自已的手帕包好塞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甲本批注:“交代清楚。塞玉一段,又为‘误窃’一回伏线。”良儿“误窃玉”一回,迟至一七五九年末脂砚写那条批的时候还没删去。偷平儿的虾须镯的却是坠儿,不是篆儿。篆儿是邢岫烟的丫头,(见第六十二回,“只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了来,原来是小螺翠墨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妈抱着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此处犯了偷窃的嫌疑,结果证明并不是她。但是脂砚分明说篆儿也是宝玉房里的,与良儿红玉一样:“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

    唯一可能的解释的是第五十二回原是宝玉的小丫头篆儿偷了虾须镯;一七六○本新添第二十四,第二十六,第二十七回内红玉贾芸的恋情后,随即利用他们的红娘坠儿偷虾须镯,因为读者对于怡红院有这么个小丫头已经印象很深。篆儿改为邢岫烟的丫头,因为邢岫烟穷,丫头也被人疑心偷东西。“太贫常恐人疑贼”(黄仲则诗)。这一改改得非常深刻凄凉。

    第五十二回平儿告诉麝月这段话,庚本批注:“妙极。红玉既有归结,坠儿岂可不表哉?可知奸贼二字是相连的,故情字原非下道。坠儿原不情,也不过一愚人耳。可传奸,即可为盗。二次小窃皆出于宝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二次小窃”,另一次是良儿偷玉。当然这仍旧是脂砚,时间也仍旧是一七五九年冬。脂砚发现一七六○本用第二十六回新添的角色坠儿代替此回的篆儿,偷东西被逐,觉得大快人心。

    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写丫头们都出去逛了,只剩红玉在家独坐,宝玉回来了,替她梳头或是像今本第二十回替麝月篦头一样,不过篦头不能入诗。此处早本已有宝玉初见红玉一节,百回“红楼梦”一定有。这一段保存下来,只需添写红玉告宝玉贾芸来见的两句对白。代梳头那次显然已经不是初见了。这一节一七六○本删去,改为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节。

    红玉与四儿一样,都是偶有机缘入侍而招忌不过红玉年纪大些,四儿初出场的时候是两个小丫头里较大的一个。在百回“红楼梦”里,红玉是否也被凤姐垂青,还是这也是一七六○本的新发展?

    红玉调往凤姐房中后,只露面过两次: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点名,她列在凤姐的丫头内。此回的花名册上有不少的早本遗迹,但是当然可能后添一个小红的名字。此外还有第六十七回莺儿送土仪给巧姐,见凤姐面有怒色,问小红,小红说凤姐从贾母处回来就满面怒容。但是戚本第六十七回没有小红,此处是丰儿自动告诉莺儿的。戚本此回异文奇多。如果是可靠的早本,那就是从前没有红玉去伏侍凤姐的事,一七六○本添写红玉外调后才把丰儿改小红,免得冷落了红玉。

    戚本此回的异文文笔也差,例如宝钗劝黛玉不舒服也要撑着出去走走,散散心:


    “……妹妹别怕我说,越怕越有鬼。”宝玉听说,忙问道:“宝姐姐,鬼在哪里呢?我怎么看不见一个鬼。”惹的众人哄声大笑。宝钗说道:“呆小爷,这是比喻的话,哪里真有鬼呢?认真的果有鬼,你又该唬哭了。”

    虽然宝玉是装傻,博取黛玉一笑,稍解愁绪,病在硬滑稽。又如袭人问知宝钗送黛玉的土产特多,赞宝钗体贴,“宝玉笑说‘你就是会评事的一个公道老儿。’”袭人随即说要乘贾琏不在家,去探望病后的凤姐。


    晴雯说:“这却是该的,难得这个巧空儿。”宝玉说:“我方才说。为他议论宝姑娘,夸他是个公道人,这一件事,行的又是一个周到人了。”

    “道”,“到”谐音,但是毫不风趣。

    不过戚本此回看似可疑,还是可靠。异文中有平儿替袭人倒茶,“袭人说:”你叫小人们端罢,劳动姑娘,我倒不安。‘“”小人“是吴语,作小孩解,此处指小丫头。庚本第五十六回也有”小人“:


    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

    全书仅有一次称都城为“长安”,就在第五十六回,还是照过时的“凡例”规定的,书中的国都在士大夫口中是“长安”,没知识的人称为“中京”。一七五四本以来已经改去。这漏网之鱼在宝玉梦甄宝玉一节,梦醒后麝月的对白内有“小人”这名词。同一个梦中又有个“”字一七五四本“逛”字写作“”。

    此回下半回甄家派了四个女仆来,发现宝玉活像甄宝玉。宝玉回房午睡,就做了这梦,在回尾。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一七五四本又一标志。因此梦甄宝玉一段兼有两个早本的标志与两个一七五四本的标志。

    庚本第五十六回共二十四页,回目是“敏探春与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关于甄家的部份共八页,占三分之一,回目中没提到。当然这本身毫无意义,这副回目拟得极工整贴切。

    一七五四将元妃之死改为老太妃薨,第五十四回至五十五合成两回,在第五十五回回首加上一段老太妃病,作第五十八回死亡的伏笔;显然继续改下去,从早本别处移来甄家这一段,赘在第五十六回下半,在移植中改家了一下,所以有个“”字,回末也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p#分页标题#e#

    甄家这一段连着下一回回首,甄家回南才结束。仍旧是照例改写回首回尾,便于撕下一页,再加上钉一页。

    第五十六回本来一定有贾母王夫人等入宫探病,因为第五十八回元妃就死了。入宫探病删去,因此甄家这一段是从别处移来填空档的。

    第五十六回回末最后一句下面有批注“此下紧接‘慧紫鹃试忙玉’。”是批者写给作者的备忘录,提醒他把紫鹃试宝玉的心这一回挪到这里来,作下一回。原有的第五十七回一定是元妃托梦这一回,因为下一回一开始,元妃就像今本的老太妃一样,已经薨逝,诰命等都入朝随祭。托梦一定也是像第十三回秦氏托梦一样,被二门上传事的云板声惊醒,随即有人来报告噩耗,听了一身冷汗。元妃托梦大概是托给贾政,因为与家中大局有关。也许梦中有王夫人在场,似乎不会是夫妇同梦。

    第十七回怡红院室内装修的描写,批注有:“一段极清极细。后文鸳鸯瓶,紫玛瑙碟,西洋酒信令,自行船等文,不必细表。”紫玛瑙碟在第三十七回,不过已经改为“缠丝白玛瑙”,大概因为紫玛瑙碟子装着带壳鲜荔枝不起眼,犯了色。自行船在第五十七回。书中没有鸳鸯瓶与西洋酒令。八十回后似乎不会有这些华丽的文字,照这条批内列举的次序也应当较早。第五十七回固然是移植的,但是紫鹃试宝玉的心总也不会太在后面。看来鸳鸯瓶西洋酒令都删掉了。有玛瑙碟的第三十七回来自宝玉别号绛洞花王的早本。有自行船的第五十七回该也是早本,从别处移来填空档。

    第五十六回回末填空档的甄家一节也来自早本。与它共有吴语“小人”和戚本第六十七回也是早本在这本子里,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想必薛姨妈与王夫人是表姊妹:


    赵姨娘因环哥儿得了东西,深为得意,(中略)想宝钗乃系王夫人之表侄女,特要在王夫人跟前卖好儿,……

    戚本此回的特点,还有柳湘莲人称“柳大哥”,不是“柳二哥”。上一回他削发出家;跟着跛足道人飘然而去,是往西北去的,因为此回薛蟠得了消息,到处找不到他,“惟有望着西北上大哭了一场。”

    第一回甄士隐的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甲本夹批:“柳湘莲一干人。”削发出家后再落草为盗,那倒像鲁智深武行者了。但是“跟随道士飘然而去,不知何往”,而我们都知道那道士是渺渺真人,似乎绝对不会再去做强盗,有一段“侠文”。这想必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改的,避免与宝玉甄士隐的下场犯重。但还是原来的结局出家更感动人,因此又改了回来。第六十七回开头第一句,戚本全抄本与武裕庵本各各不同:


    话说尤三姐自之后,尤老娘以及尤二姐尤氏并贾珍贾蓉贾琏等闻之,俱各不胜悲伤,……

    --戚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和二姐贾琏等俱不胜悲痛,……

    --全抄本

    话说尤三姐自尽之后,尤老娘合二姐儿贾珍贾琏等俱不胜悲恸,……

    --已卯本抄配,武裕庵本。

    为什么要删去贾珍贾蓉尤氏?又为什么要保留贾珍?还是先没删贾珍,末了还是删了?

    删去尤氏,理由很明显。照贾蓉说来,尤二姐尤三姐是尤老娘的拖油瓶女儿第六十四回与尤氏根本不是姊妹。同回稍后贾珍做主把尤二姐嫁给贾琏,尤氏劝阻,“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不管是尤氏的异母妹还是她继母带来的,这两个妹妹很替她丢脸。死掉一个,未必不如释重负。

    删去贾珍贾蓉,是因为尤三姐自刎,珍蓉父子也哀悼,提醒读者她过去与贾珍的并系,与贾蓉也曾经调情,与她悲壮的下场不协调。

    关于她与贾蓉,第六十四回贾蓉怂恿贾琏娶尤二姐--


    却不知贾蓉亦不怀好意,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之意。
    -- 戚本,全抄本

    已卯本抄配的这一回缺“两个”二字:“素日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变成专指尤二姐。

    全抄本第六十五回贾琏来到小公馆,假装不知道贾珍也来了,在尤老娘尤三姐那边。尤二姐感到不安,“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们当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据我看来,这个行(形)景恐非常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这一席话首句他本都没有第二个”们“字。全抄本这句是说他们兄弟俩玩弄她们姊妹俩。他本作”你们拿我作愚人待,“是说贾珍玩了她又把她给了贾琏。看来是作者自已删去这”们“字,使尤三姐与贾珍的关系比较隐晦不确定,给尤三姐保留几分神秘。

    再参看第六十三回贾蓉与二尤一场:


    贾蓉且嘻嘻的望着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两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中略)”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便上来撕嘴,(全抄本“二”字有人改“三”)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俩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咬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庚本这两个“二”字有人改“三”)。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俩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庚、戚本;全抄本缺五字)便下炕来(全抄本;庚、戚本缺四个字),便抱着丫头们来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饶了他两个。”(庚本作“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中略)”……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中略)尤老安人……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狠会咬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是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姊妹(庚本;全抄本,戚本作“尤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别信这雷打的!”

    尤二姐把熨斗劈头打来,贾蓉“抱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二姐便上来撕嘴”。此处“上来”指走上前来。贾蓉滚到她怀里,她怎么能又走上前来?当然是尤三姐。贾蓉一跪下,“他两个又笑了”,可见尤三姐并不是不理他。这一段显然修改过,把尤三姐的对白与动作都归在尤二姐的名下。全抄本与庚本又各有一处涂改“二”为“三”,那是后人见尤三姐冷场僵在一边,所以代改。

    有一句庚,戚本作“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后者多出一个“便”字。庚,戚本显然是原文,“撇下他姨娘”这句,又有一个还是两个姨娘的问题,因此索性删去,改为“便下炕来”。因为他刚才跪在炕上求饶,但是改的匆忙,漏删下句的“便”字,以致“便”字重复。

    因此全抄本是此回改本,庚,戚本较早,依照改本逐一修正。戚本此处漏改:庚本有两个漏网之鱼,除了此处的一条,还有后文的“二姊妹”,没改成“尤二姐”。

    再看第六十四回贾蓉“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删去“两个”二字,第六十五回删去尤二姐口中“我们”的“们”字,与此回都是一贯的洗出尤三姐来,当然都是作者自改。

    是否曹雪芹自已已经先程本将尤三姐改为贞女?但是第六十六回并没有删去这两句:


    他小妹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已,随分过活,虽夜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二)




    既然尤三姐除了贾珍还许多别人,显然删去贾蓉尤三姐的事,不是为了她不然太滥了,而是因为第六十三回内的贾蓉太不堪这是唯一的一次他没有家中长辈在场,所以现出本来面目尤三姐还跟他打打闹闹的,使人连带的感到鄙夷,不像前引的一段里的“众人”,不过人影幢幢,没有具体的形象。

    因此第六十七回回首删去贾珍贾蓉悼念尤三姐,后又保留贾珍,因为如果不提贾珍伤感,也不近人情。所以回首这一句是此回的三个本子之间的一个连锁,可知戚本最早,全抄本较晚,已卯本抄配的武庵本最晚。

    一七六○本写凤姐把红玉调了去之后,连带改第二十九,第六十七回,免得红玉一去石沉大海。但是“庚辰秋月定本”一七六○本缺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如果作者刚改了第六十七回,郑重其事的最新“定本”似乎不会缺这一回。该是一七六○年后找到了第六十七回才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因此全抄本此回与武裕庵本都是一七六一、六二间改的。

    这两个后期本子的分别在下半回,“闻秘事凤姐讯家童”的对白上。兴儿叙述贾蓉“说把二姨娘说给二爷”:


    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没脸的记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道:“奴才该死。”凤姐道:“怎么不说了?”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
    -- 全抄本

    武本在“奴才该死”句下多出这一段:


    往上瞅着不敢言语。凤姐儿道:“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

    此处显然原意是“奴才该死”句下顿住了,有片刻的沉默,因此凤姐问:“怎么不说了?”这是像莎士比亚剧中略去动作,看了对白,可以意会。但是后来怕读者不懂,加上武本是定稿,除了这一段改得有点多余,另添了几节极神妙的润色。

    戚本最早,武本最晚的这次序,只有一个矛盾。第六十五加兴儿说他在二门上该班。戚本第六十七回旺儿说“兴儿在新二奶奶那里呢”,贾琏出门,“特留下他在这里照看尤二姐,故此未曾跟了去”戚本独有的一段对白。泄漏消息的“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话,戚本是平儿听旺儿在二门上说的;他本是一小丫头告诉平儿她“在二门里头”听见两面三刀个小厮厮兴儿喜儿说的,显然兴儿在二门上当差,与第六十五回吻合。但是武本又多出这两句对白:凤姐讯问偷娶尤二姐的经过,“又问兴儿:”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着碰头,不言语。“怎么武本兴儿还是在小花枝巷?不过是尤二姐一过门就调去的,戚本是贾琏出门才留下他去照看那边。其实还是戚本近情理,因为凤姐当他跟着出门了,不会起疑。已卯本抄配的第六十四回曾经说明这一层:”府里家人不敢擅动,“鲍二续娶多姑娘后住在外面,所以叫他们夫妇俩去伏侍尤二姐。

    全抄本第六十五回,尤二姐还在说“你们拿我们作愚人待”是较早的本子。此回各本都是兴儿在二门当值。因此全抄本的第六十五,六十七回属同一时期,新改了兴儿在二门值班,前后一致。这两回又都再改过一次,即他本第六十五回与武本。此后作者大概不久就去世了,离上次改又隔了一两面年,所以忘了兴儿改二门当值,又派他到小花枝巷了,两次改都带改尤三姐,有限度的代为洗刷。

    第六十七回再三提起贾琏出门。回末凤姐定计,预备不等贾琏回来就实行。下一回开始:


    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遇平安节度巡行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时,事情办妥回和将是两个月的限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已正室一样妆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加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叩门。

    分明是上一回贾琏去平安州前凤姐已经发现了尤二姐的事,回末才送贾琏动身,然后收拾房子去接尤二姐回来。所以戚本第六十七回年代虽早,已经是第六十七回乙。改写第六十七回时,第六十八回没连带改,因此两回之间不衔接。

    这第六十七回乙里面,宝黛去谢宝钗送土仪:


    黛玉便对宝钗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能带了多少东西来,搁的住送我们这些,你还剩什么呢?”宝玉说:“可是这话呢!”宝钗笑说:“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大家看着,略觉得新鲜似的。我剩不剩什么要紧,我如今果爱什么,今年虽然不剩,明年我哥哥去时,再叫他给我带些来,有什么难呢?”宝玉听说,忙笑道:“明年再带了什么来,我们还要姐姐送我们呢,可别记忘了我们。”

    薛蟠本来是因为了挨柳湘莲一顿打,不好意思见人,所以藉口南下经商,出门旅行一趟,薛姨妈还不放心,经宝钗力劝,才肯让他去,(第四十八回)怎么宝钗预期他明年再去?听上去他年年都到江南贩贷。他本此段如下:


    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着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着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算什么呢?”宝玉听了,这话正对黛玉方才的心事,速忙拿话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宝钗那句“明年我哥哥再去时”删掉了。但是为了保留黛玉末了那句隽语,不得不让宝玉仍旧说:“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好在是笑话,不相干。薛蟠今年去了,也说定明年还会去。

    第四十八回薛蟠去后,香菱进大观园跟宝钗住,庚本有条长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纫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卒?)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划再四,欲令入园必阿呆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已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如果薛蟠年年下江南,香菱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可以入园居住,稀松平常;向黛玉讨教,以她的姿质与热心,早成了一位诗翁了。因此要写香菱入园学诗,必须改去薛蟠每年南下,而造成一个特殊的局面,使薛蟠破例南下一次,给香菱一个仅有的机会入园。

    各本第六十七回都写薛姨妈感激柳湘莲救过薛蟠性命,当然上一回有柳湘莲打退路劫盗匪,援救薛蟠,前嫌尽释,结拜弟兄一同回来,前文又有戏湘莲,打薛蟠,二人的一段纠葛。戚本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过是薛蟠每年下江南,唯有这一次遇盗。改为薛蟠从不出门经商之后,利用原有的蟠柳事件促使薛蟠出外,即紧凑又自然。原来的安排是蟠柳事件促使柳湘莲出外闯了祸出门避风头,刚巧遇见每年南下的薛蟠又巧遇贾琏,因此途中草草聘下尤三姐,不及打听这一点也保留了,直到到一七五六年才把“柳湘莲惧祸走他乡”改为原定旅行。

    早本薛蟠戏柳湘莲,是否与今本相同,也是在赖大家?  第五十五回凤姐与平儿虑到“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说不要紧,宝黛一娶一嫁有老太太出私房钱料理,“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探春,贾兰),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勾了。老太太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又庆幸探春能干:“我正愁没个膀背,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呢,兰小子更小,环哥儿更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各本同)

    迎春是贾赦之女,“不是这屋里的人”,显然“这屋里”指荣府二房。惜春是宁府的人,怎么倒算进去?此外举出的人全都是贾政的子女媳妇孙子。

    贾政这一支男婚女嫁,除了宝玉有贾母出钱之外,凤姐歧视贾环,他娶亲只预备花三千两,此外“剩了三四个”,每人一万两。去掉宝玉贾环,只剩下探春贾兰二人,至多只能说“两三个”,“三四个”显然把惜春算了进去。

    两次把惜春视为贾政的女儿,可知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也许是周姨娘生的,今本惜春是贾珍之妹,是后改的,在将“风月宝鉴”收入此书的时候。有了秦可卿与二尤,才有贾珍尤氏贾蓉,有宁府。

    第二回冷子兴讲到贾家四姊妹,迎春是“赦老爹前妻所出”,当然“政”字是错字,不然迎春反而比元春贾珠大。全抄本作“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已女”。书中只有“大老爷”“二老爷”,并没有“赦老爷”“政老爷”的称呼。“老爹”在“儒林外史”里是通用的尊称。“爷”字与庚本的“政”字同是笔误。

    戚本此处作“赦老爷之妾所出”,“爹”也误作“爷”了;妾出这一点,大概是有正书局的编辑根据第七十三回改的,回内邢夫人说迎春“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与“前妻所出”冲突。至于是否作者自改,从前人不大兴提妾,“赦老爷之妾所出”这句在这里有突兀之感,应当照探春一样称为“庶出”而探春“也是庶出”。

    因此这句四个本子各各不同,其实只分两种:① “赦老爹前妻所出”(甲戌、庚本)。② “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已女”(全抄本)。

    全抄本这句异文很奇怪,贾政不是没有女儿,为什么要抱养侄女?不管邢夫人是她继母还是嫡母,都应当由邢夫人抚养。当然这反映出邢夫人个性上的贾政也不能这样不顾到嫂嫂的面子。“养为已女”这句如果是妄人代加的,也没谁对迎春的出身这样有兴趣。

    这句的目的当然是解释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贾赦另住,来回坐骡车上街。经过荣府正门,进另一个大门。但是这一段介绍四姊妹完毕后,总结一句:“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有了这句,就用不着“政老爹养为已女”了。所以各本都有,只有全抄那句是个漏网这鱼。想必作者也觉得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抄了个解释,删去此句,只剩下“赦老爹之女”,只怕人误会是邢夫人生的因为直到第七十三回才自邢夫人口中说出她没有子女所以改为“赦老爹前妻所出”。在第七十三回又改为姬妾所生,那纯粹是为了邢夫人那段独白,责备迎春不及探春,迎春的生母还比赵姨娘聪明漂亮十倍。倘是正室就不好比。

    因此“史太夫人极爱孙女”这两句话是后加的。其实这两句也有问题。惜春是侄孙女,也包括在孙女内。这是因为加史太夫人句的时候,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当然在大家族制度里,侄孙女算孙女,叔婆算祖母,勉强可以通融,因此史太夫人句没改。

    归结起来,介绍三姊妹一段改写程序如下:

    ① 原文:“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已女,名迎春”。下句应当像这样:“三小姐四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惜春。

    ②加史太夫人句。迎春改为贾政前妻所出。删贾政养为已女。

    ③惜春改为贾珍之妹。

    很明显的,如果惜春本来就是贾珍的妹妹,那就不会采取第一个步骤,使贾政领养了她,宁府的惜春为什么也在贾政这边,仍旧需要解释。

    第五十五回里面,惜春还是贾政的女儿。第五十四回,五十五回本是一大回,到一七五四本才分成两回。这两回。这两回显然来自早本。

    前面说过,第五十六回甄家一节是从早本别处移来的。此回本身与上一回是写探春宝钗代凤姐当家,一献身手。第五十五回即是早本,第五十六回是否也是早本,还是后来扩充添写的一回?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讲起去年到赖大家去,发现赖大家园子里的花果鱼虾除供自已食用外,包给别人,一年有二百两的利润,因与李纨宝钗议定酌量照办,“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里拣出几个本分老成能知园囿事的”经管花木,省了花匠工钱,利润归她们自已,园中杂费与园中人的花纷钱由她们出,一年可以省四百两开支。平儿也在场,老妈妈们“俱是他四人素习冷眼取中的”,第一个选中老祝妈专管竹林,她丈夫儿子都是世代管打扫竹子,内行。凤姐病中李纨探春宝钗代管竹家务,凤姐是一过了年就病倒了的,商议园了的事在“孟春”。

    第六十七回是同年新秋。第六十七回乙(戚本)有个祝老婆子在葡萄架下拿着掸子赶蚂蜂,抱怨今年雨水少,果树长虫子,显然是专管果树的。袭人教她每串葡萄上套个冷布(夏口袋,防鸟雀虫咬。


    婆子笑道:“到是姑娘说的是。我今年才上来,那里就知道这些巧法儿呢?”

    祝婆子即不管竹子,又不内行。正二月里探春等商议园子的事的时候,她也甚至还没有进园当差,可见她不是她们“素习冷眼取中的”。一七六一年的左右改写此回乙,“今年才上来”这句改为“今年才管上,”比较明白清楚,也更北方口语化,但是语义上换汤不换药,显然没有发祝老婆子与祝老妈似是而非。

    二尤的故事在第六十三至六十九回。二尤来自“风月宝鉴”,因此第六十七回甲是收并“风月宝鉴”的时候的,乙又要晚些,已经进入此书的中古时代了。第五十六回继早本二回之后,回末甄家一段又来自早本,是一七五四本移植的一条尾巴,但是它本身是否同属早本,不得而知。它与第六十七回乙不论孰先孰后,显然相隔多年。老祝妈除非是先有祝老婆子已经走了样了。它与第六十加丙也相隔多年迟至一七六一年写第六十七回丙的时候,还是不记得第五十六回的内容。

    第五十六回也只能是属于最早期。第五十四回至五十六回形成最早的早本残留的一整块。

    第十六回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就第四十七回庆祝赖尚荣得官,贾家阖第光临,吃酒看戏,薛蟠调戏柳湘莲,因而挨打。所以早本最初已有第四十七回,后来另加香菱入园学诗,添写第四十八回一回。

    第五十四回初提赖尚荣得官。此回黛玉自称十五岁,反而比宝玉大两岁,是早本的时间表。既然最早的早本已有赖尚荣,得官一段该也是此回原有的。

    一七五六年新添了第四十三,四十四回凤姐泼醋二回,又在第四十七回插入泼醋余波,带改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回。

    根据脂砚那条才批,蟠柳事件与赖尚荣都是为香菱入园而设。其实调戏挨打与赖尚荣都是旧有的,现成的。并不是脂砚扯谎,他这条长批是非常好的文艺批评,尽管创作过程报导的不尽不实总不见得能把改写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一七六○本写红玉调往凤姐处,此后将第六十七回的丰儿改小红;这时候早已有了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薛蟠已经改为难得出门一次,因此把第六十回内宝钗所说的薛蟠明年再南下的话删掉了。

    红玉和贾芸恋爱是七六○本新添的,那么贾芸是否一个新添的人物?批者不止一次的提起百回“红楼梦”“后卅回”“后数十回”的内容。庚本第二十四回批贾芸:“孝子可敬。此人将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纯是揣测口吻,显然没有看见过今本八十回后贾芸的事,可见本来没有贾芸这人,也是一七六○本添出来的。

    除了第二十四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还有第三十七回也有贾芸,送了宝玉几盆秋海棠,附了一封俚俗可笑的信,表示他这人干练而没有才学,免得他那遗帕拾帕的一段情太才佳人公式化。这一段近回去首,一回本上最便改写的地方首叶或末叶该也是一七○本添写的。

    醉金刚倪二借钱给贾芸一段,庚本有畸笏眉批:“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书上不便历历注上芳讳,是余不是心事也。壬午孟夏。”这条批畸笏照例改写移作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靖本回前总批)“仗义探庵”一节可能是另一条批,合并了起来。到了壬年,一七六二年,显然“荣府事败”后贾芸的“一番作为”已经写了出来,就是会同倪二“仗义探庵”贾芸初见红玉,也是红玉初次出场,是他在仪门外书房等宝玉。焙茗锄药两个小厮在书房里下棋,还有四个五个在屋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骂他们淘气,都散了。焙茗去替他打听宝玉的消息。贾芸独自久候。


    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出去。恰巧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红玉在门前叫了声“哥哥”,读者大概总以为她是找焙茗烟改名焙茗因为他是宝玉主要的小厮,刚才又在书房这里。她叫他“哥哥”,而他称她为“姑娘”?除非是因为当着外人。这样看来,无私有弊。书中从来没有丫头与小厮这样亲热的。茗烟又是有前科的,宝玉在宁府小书房里曾经撞见他与丫头儿偷情。固然那是东府乱七八糟,在荣府也许不可能。贾芸也完全不疑心。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过此回,也并没骂“奸邪婢”。那么红玉是叫谁哥哥?

    全抄本此回回末缺一大段,正叙述红玉的来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且听下回分解。”末句是此本例有的,后人代加。原文戛然而止,不像是一回本末页残,而是从此处起抽换改稿,而稿缺。

    他本下文接写红玉的年龄,分配到怡红院的经过,以及今天刚有机会接近宝玉又使她恢心,听见有人提起贾芸,就梦见他。

    脂砚对红玉的态度唯一不可解的一点,是起先否认红玉爱上了贾芸。如果回末的梦是后回首,红玉去借喷壶,遇见贾芸监工种树,想走过去又不敢此书的惯用的改写办法,便于撕去一回本的首页或末页,加钉一叶脂砚一七五九年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那就难怪他不知道了,不然脂砚何至于这样武断。

    红玉是“家生了儿”,不一定是独生子。原文此回回末写到她的父母的职务就斩断了,下句应当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当差,她昨天去找她,想不到遇见贾芸。但是作者隔了一两年改写加梦的时候,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前叫“哥哥”的原因,所以删了这一段,免得重复。

    下一回开始,翌晨她在扫院子,宝玉正在出神,想把昨天那红玉调到跟前伺候,又在顾忌,在几个扫院子的丫头里看不见昨天那个,终于发现隔着棵海棠花的倚栏人就是她。此处各本批注:“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

    宝玉被碧痕催他进去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却说红玉正自出神,”被袭人招手唤去,叫她到潇湘馆借喷壶。“隔花人远天涯近”,但是镜头突然移到远在天边的隔花人身上,忽远忽近,使人有点头晕目眩,或多或少的破坏了那种咫尺天涯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因为借喷壶一节是添写的,原文从宝玉的观点一路到底,进去洗脸,当天到王子腾家拜寿,晚上回来被贾环烫伤了脸,养伤期间又中邪病倒,叫红玉上来伺候的事当然搁下了。改写插入了借喷壶一段,红玉回来就躺下了。


    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快,都不理论。原来次是就是王子腾夫人和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已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三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原来”二字是旧小说通用的过度词之一,类似“不在话下。却说……”“……不表。且说……”。书中改写往往有这情形,如第三十二回、三十三回之间添写了一段王夫人给金钏儿首饰装殓,做佛事超度:


    他母亲磕头谢了出去。原来宝玉会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撖自尽,心中早又五中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

    原文自宝钗听见金钏儿死讯,去安慰王夫人写起,第二次再去送装殓的衣服,王夫人正在责备宝玉,于是从宝钗的观点过渡到宝玉身上,就一气呵成,镜头跟着宝玉来到大厅上撞见贾政。(全抄本)添写的一节使王夫人更周到些,也提醒读者宝玉是出去撞见了贾雨村回来的,不然是要忘了。但是与第二十五回回首一样,插入加睛的一段,就不得不借助于传统的过渡词:“原来”,“不在话下。却说……”

    第二十四回,二十五回间,没有加红玉的梦与借喷壶一节之前,红玉的心理较隐晦,第二十六回回首见贾芸拿着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仿佛正大光明。“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心事只是女孩子家的东西不能落在人手里,需要取回。但是等坠儿把贾芸的手帕给她看是不是她的,她竟一口承认是她的,使人吃一惊之余,有点起反感。而且她的手帕刚巧给贾芸拾了去,也太像作者抨击最力的弹词小就,永远是一件身边佩带的物件为媒,当事人倒是被动的。--那当然是为了企图逃避当时道德观的制裁,诿为天缘巧合。--加梦与借喷壶一节,后文交换信物就没有突兀之感,很明显是红玉主动了。

    红玉的梦写得十分精彩逼真,再看下去,却又使人不懂起来。两回后宝玉病中她与贾芸常见面,她才看见他的手帕像她从前丢了的那块,怎么一两个月前已经梦见她丢了的手帕是他拣了去,竟能前知?当然,近代的ESP 研究认为可能有前知的梦。中国从前也相信有灵异的梦。但是红玉发现这梦应验了之后,怎毫无反应?是忘了做过这梦?

    是否这梦不过表示她下意识里希望手帕是他拾的?曹雪芹虽然在写作技巧上走在时代前面,不可能预知佛洛依德“梦是满足愿望的”理论。但是心理学不过是人情之常,通达人情的天才会不会早已直觉的知道了?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三)




    要答复这问题,先要看一看一个类似的例子。第七十二回贾琏向鸳鸯借当,想把贾母用不着的金银器偷着运一箱子运出来,暂押千数两银子。这是中秋节前的事,提起八月初贾母做寿用了几千银子,所以青黄不接。但是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告诉珍:


    “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提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个法子来,使人知道,就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

    第五十三,五下四回写过年,到第六十九回回末又是年底,第七十二回下年中秋节前,距第五十三回不止一年半。是否凤姐一两年前已经跟鸳鸯商量过,此刻再由贾琏出面恳求?既是急用,决不会耽搁这么久。

    借当后凤姐与旺儿媳妇谈到家中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千凑万挪,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老太太了。”难道是撇清,否认借当是她出的主意?那也不必跟她自的心腹仆妇说这话。显然借当的打算来自贾琏那方面,也许是外面管事的替他想的办法。凤姐是当天才听见的。

    再看贾琏向鸳鸯开口后,鸳鸯的反应: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

    她也是第一次听见这话。贾蓉怎能么会一两年前就听见凤姐跟她商议借当?

    贾琏正与鸳鸯谈话,贾母处来人把鸳鸯叫了去。

    贾琏见他去了,回来瞧凤姐。谁知凤姐早已醒了,听他合鸳鸯借当,自已为便答话,只躺在炕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了?”贾琏笑道:“虽然未应准,去有几分成手,须得你晚上再合他一说,就十分成了。”

    第七回写刘姥姥去后的这一天。“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回了几见事。“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曾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这是她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晨昏定省,傍晚到贾母王夫人处去过以后,各自回房,姊妹们跟着王夫人吃过了晚饭了宝黛是跟贾母吃凤姐在自已房里吃饭,所以晚饭后是个机密的议事时间。贾母安歇后,鸳鸯也得空过来。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的官司,“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了。”

    第六回凤姐接见刘姥姥的时候,贾蓉来借玻璃炕屏,去了又被凤姐叫了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漫漫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再来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是东府的联络员,因此有机会听见凤姐与鸳鸯商议借当。显然那是贾琏向鸳鸯提出要求的同日晚间,因为贾琏托凤姐晚上再跟鸳鸯说,虽然凤姐拿矫,结果他答应她抽个头。

    本来先有借当,然后贾蓉才告诉他父亲,应当也在中秋节前。第七十五回上半回写宁府因在服中,提前一天过节,尽有机会插入父子谈话。大概后来改写第五十三回,触机将这段对话安插在那一场:年底庄头乌进孝送钱粮来,报了荒,贾珍抱怨说他这里还可以将就过着,“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事,……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乌进孝认为“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笑他们乡下人不懂事。“贾蓉又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等等。

    此处插入借当,再妥帖也没有,因为在说笑话的气氛中闲闲道出。珍不信,认为凤姐弄鬼装穷,借此好裁掉某项费用。本来借当在前,读者明知实有其事,他们自已人倒不信,可见醉生梦死,而且紧接着夜宴闻祠堂鬼叹。但是珍蓉父子谈话移前,读者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事了。听贾珍说得入情入理,他又是个深知凤姐的人。正在花团锦簇的办年事,忽然插入刺耳惊心的一笔七十回后写贫穷的先声便又轻轻的抹去了。等到看到第七十二回借当,只记得早就有过这话,贾蓉告诉过他父亲。贾珍不信,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比原来的讽刺浑原厚,更有真实感。虽然前后颠倒,反而错的别有风味,也许因此作者批者读者都没有发现这漏洞。

    红玉的梦同是次序颠倒,应当是她先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才梦见他告诉她是他拾了去。这是因为一七六○本添上红玉贾芸恋爱后,隔了一两年,脂砚已故,才又补加了两段写红玉内心,忽略了她还没看见贾芸拿着手帕。 同时又误删她哥哥的职务,以及她昨天到那书房去是去找他,忘了这是解释她叫的一声“哥哥”。

    此回的漏洞还不止这些。贾芸初见红玉那天,送了冰片麝香给凤姐。红玉叫他明天再来找宝玉,次日他来了,遇见凤姐乘车出去,叫住了他:


    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于是她派他在园内监工,“后儿就进去种花”。他当天领了银子,次日一早出西门到花匠家里去买树。

    他与红玉初会的次日晚间,红玉告诉宝玉贾芸昨天来找他,她知道他没空,叫贾芸今天再来,想不到他又到北静王府去了一天。随即有老嬷嬷来传来话,凤姐吩咐明天小心不要乱晾衣裙,有人带花匠进来种树。其实翌日贾芸还在买树,中间跳掉了一天。这种与改写无关的漏洞,根本不值得一提。

    庚本第二十七回脂砚骂红玉“奸邪婢”,畸笏在旁解释:“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葛亮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说得不够清楚,所以稍后编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睛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上一回脂砚批红玉佳蕙的谈话:“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畸笏知道脂砚再看下去就会发现他的错误,就急于代红玉辩护,在旁批道:“狱神庙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条批与红玉佳蕙的谈话内容毫不相干,当然是为脂砚这条批而发。

    当时脂砚与作者早已相继病殁。写狱神庙回在一七五九年冬脂砚批书后,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脂砚以为跟了凤姐去就结束了红玉的故事,竟没想到前面费了那么些笔墨在贾芸红玉的恋史上,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这章法也太奇怪了。

    畸笏所说的“抄没狱神庙诸事”,应加标点为“抄没,狱神庙诸事”。赵冈先生认为“狱神庙不是家庙,不可能随贾家宅第同被藉没。再说,即令是家庙,按例是不被抄没的,此点在可卿给凤姐的托梦中已言明。显然没有‘抄没’狱神庙的事。脂批中的‘抄没’两字,应是‘抄清’两字被抄手误写。其意等于‘誊清’。也就是该脂批意思是:”此系未见到狱神庙诸回的誊清文稿,故有是批。‘认为宝玉入狱,红玉茜雪探监,则更是不合理。宝玉没有理由入狱,而丫头探监尤其细胞难以相信。“(见”红楼梦新探“第二五五页。)

    从前的寺观兼营高级旅店,例如书中的水月庵。祀奉狱神的应在监狱场院内,不适于作临时官邸或“下处”,用作特殊性质的临时收容所却有种种便利。

    续书写抄家,荣府只是抄长房贾赦贾琏父子的住屋,因此叫女眷回避,一阵翻箱倒笼,登记多少张多少件,就“复旨去了”。贾赦的房舍上了锁,丫头婆子们锁在几间屋内。东府则是将女眷圈在一间空屋内--没上锁,因为她们不是财产。焦大口中的“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是奴仆,“都像猪狗是的拦起来了”,因为人多,几间屋里关不下,像牲畜一样用栏圈在户外,听候发落,充公发卖还是赏人。

    其实这样大的宅第,当天绝对抄不完。家属关在空房里,食宿也成问题,因为仆人都分别禁闭起来了。虽然这些人没有罪名,衙役只管抄检,不会送茶送水。因此狱神庙回内荣府查抄,宝玉与女眷等都被送到狱神庙,作为临时羁留所,并不是下狱。

    茜雪当初是怎样走的,书中没有关代。第十九回李嬷嬷吃了留给袭人的酥酪,与一丫头争吵起来。另一个丫头调解,说:“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们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

    句下各本批注:“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

    那次在薛姨妈家,李嬷嬷扫兴,拦阻宝玉吃酒。他喝醉了回来,喝茶的时候问起早上沏的一碗枫露茶:


    “……我说过那茶要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斟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郎一声打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如今我又不吃奶了,白白养着祖宗似的,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并未睡着,……遂连忙来解释劝阻。……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用愁没有好的来伏侍。”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p#分页标题#e#

    --第八回

    宝玉只要撵李嬷嬷,而且就连醉中也已经被袭人劝住了,酒醒后决不会再闹着要撵茜雪。显然是茜雪负气走的。--当然也没有这么容易,她要走就走。也许是她设法让她家里赎她出去,也许是要求宝玉打发她出去。

    醉酒那天晚上宝玉闹了一场就睡了。茜雪求去,应当在次日。但是“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接写秦钟回家,秦氏姊弟的来历,以及秦钟上学的事,下一回写入塾,茗烟闹学。再下面第十、十一回写秦氏病,第十三回秦氏死,第十四至十六回秦氏出殡,秦钟送殡,与智能发生关系,智能逃走,来找他,导致秦钟之死。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落成,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再写到宝玉的丫头们。因此第十九、二十回接连两次提起茜雪之去,都是在李嬷嬷口中。

    要不是那句批语(“又用一撵字,屈杀宝玉”),读者的印象是宝玉酒醒后仍旧迁怒于茜雪,回贾母把她打发了出去,全用暗写;尽管这与宝玉的个性不合,给人一种模糊混乱的感觉。似乎不应当这样简略。醉酒一回后,虽然一连九回都没机会插入茜雪之去,内中第十、十一回是删天香楼后补写秦氏有病,一七六二下半年改写的。这两回内原有的薛蟠戏秦钟,贾琏因事出京都删了。因为添写秦氏病,又原有贾敬生辰凤姐遇贾瑞,背景一直在宁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所以茜雪之去也删了。

    第二十回李嬷嬷诉说“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庚本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日“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眷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狱神庙”茜雪红玉一大回“回目内想必有”狱神庙慰宝玉“。此回是一七六○至六二年间写的。当时如果知道茜雪走的不明不白,似乎无法写她”狱神庙慰宝玉“。这时候一定还没有删茜雪之去。换句话说,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还没有删天香楼,没连带改写第十、十一回。这也是个旁证,可知删天香楼之晚,补加秦氏病更晚。

    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第七回宝玉听说宝钗病了,叫人去问候,茜雪答应去了。第六至八回来自早本,但是迟至一七五五年左右才定稿,在那时期回末都用一副诗联作结。第八回回目各本分歧,有一副从极早的早本保留下来的,“拦酒兴李奶母计恹,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就有了迁怒茜雪的事。

    此外还有第四十五回也提起茜雪: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儿,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

    第五回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内有个漏删的“媚人”,与袭人麝月晴雯并列。似乎早本有“人”字排行的丫头:袭人媚人可人,大概都是宝玉房里的,是他代改的名字,否则丫头决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可人只有此处一见,看来也是早本遗迹。但是彩霞是一七五四本才由彩云改彩霞,所以此段是一七五四本或一七五四年后改写过的,因此无法从而判断茜雪之去是否旧有的。

    如果早本迁怒茜雪一节还有下文,也是茜雪走了,然后在荣府势败后“慰宝玉”,“慰宝玉”也不会在狱神庙。在这阶段,狱神庙只是巧姐巧遇刘姥姥的场所--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替巧姐取名,靖本眉批内有:“……狱神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与千里。……”--卖巧姐应在凤姐死后。贾家获罪后凤姐还有个时期支撑门户--“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见第二十一回前总批。--此后贾母逝世,凤姐被休病故,荣府“子孙流散”。卖巧姐也许引起纠纷,巧姐被扣留在狱神庙作人证,类似甄英莲之被牵入葫芦案。

    因此八十回后的情节有两条路线,百回“红楼梦”的与改写抄家后的。不过后者独有的只有茜雪红玉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茜雪红玉那一回也可能是根据原有的茜雪“慰宝玉”改写扩充。凤姐不会在狱神庙,她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犯官一同被拘捕了。改抄家后,荣府二老的罪名加重,但是凤姐的下场还是她个人的悲剧--被休弃。抄家抄没了她的私房钱,更彻底的毁了她,但是官司方面不会更严重,仍旧是间接被贾雨带累,与贾琏同是涉嫌替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

    第二十七回红玉去替凤姐传话回来报告,太复杂了李纨听不懂,“李氏道:”嗳哟哟,……‘“句旁甲戌本夹批:”红玉今日方遂心如意,却为宝玉后伏线。“下句是说红玉去伏侍凤姐,是使她以后在狱神庙能帮助宝玉。当然,凤姐处是全家神经中枢,总比在怡红院做粗活有施展的余地。红玉是林之孝之女,就是此处对白中提起的。为什么要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使她在抄家的时候更有机会帮助宝玉?

    曹頫抄家的时候,先奉召进京,雍正下令查抄家产,谕旨上有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后,说不定要暗遗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遗之人,着令(江南总督)范时绎严拿讯去的原因,不得怠忽。“继任江宁织造隋赫德的奏折中也提起”总督促范时绎已将曹頫家管事数人拿去,夹讯监禁。“当然书中不见得这样写,上夹棍刑讯这种惨酷的纪实正是需要避免的。但是赖大林之孝不免被拘押问话,做林之孝的女儿似乎沾不了什么便宜。不过女儿也许可以去探监,顺便探望狱神庙里主人的家属。

    改为林之孝之女,是否抬高红玉身份,使她能嫁给贾芸为妻?周瑞的女儿嫁了古董商人冷子兴。贾芸虽穷,是贾家族人,地位比冷子兴高。林之孝的地位比周瑞高,但还是不可能。贾芸的舅舅劝他“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是管事的人嬉和嬉和,弄个事儿管管”,庚本夹批:“可怜可叹,余竟为一哭。”管家正是林之孝。

    改为林之孝之女,其实更没希望了--林之孝一定反对红玉嫁给贾芸为妾。当然荣府势败后林之孝失去靠山,情形又不同了。但是红玉似应在抄没前嫁给贾芸,离开荣府,否则势必与其他的奴仆同被圈禁,失去自由。那就除非凤姐撮合--贾芸也是她赏识的人。贾芸为了派差使的事来见凤姐,也许被子凤姐看出他与红玉的神情,成全了他们。

    凤姐不见得这样宽容。这是最严重最犯忌的事。

    这都有是难免的推测,但是只要再想一想,返顾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害她挨秋纹碧痕一顿骂这一节内,晴雯还有母亲;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还仗着父母的势--“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二者都来自早本,一七六○本添写红玉与贾芸恋爱,伏下狱神庙回,改写这两节,一加贾芸连日来见的报告,一加借笔描花样,因而遇贾芸,但是这两场都与林之孝之女身份不合,显然还没改为林之孝的女儿。可见是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改为林之孝之女,在后文情节上并不起作用。红玉向凤姐说:“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不但俏皮,也反映了这些管家娘子巴结凤姐,认这样年轻的干娘--这时代距金瓶梅中奴仆称主人为爹娘还不远--又使凤姐诧异林之孝夫妇生得出这样的女儿,无非极写凤姐激赏红玉。

    凤姐问红玉可愿意去伺候她,红玉回答:“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甲戌本夹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细味这条批语,只能是说宝玉在狱神庙向红玉表示歉意,他与凤姐一样识人,而不能用她;但是红玉告诉他她是自己愿意跟凤姐去历练历练,长些见识。

    如果红玉已经嫁了贾芸,不算侄媳也是侄儿房里人,宝玉就不便再提从前这些话。看来红玉还在凤姐房中。这小妮子神通广大,查抄期间竟能外出活动--可能由于凤姐带病下狱,设法获准送药急救--也不会绝对违法,如行贿。这是天子脚下,还不比外省,又是圣主,有是钦案。

    贾芸红玉并没在凤姐处重逢--难怪红玉自第二十八回一去影踪全无,除了清虚观打醮大点名点到她,只在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起过一声,直到第八十回都没露面,要到狱神庙回才重新出现。一到凤姐处就此冷藏起来,分明只是遣开她,使人不能不想起宋淇在“论大观园”一文中指出的:像秦可卿就始终没机会入园--大观园还没造她已经死了;以及所引的第七十三回的批语:“大观园何等严肃清幽之地”。红玉一有了私情事,立即被放逐,不过作者爱才,让她走地堂皇,走得光鲜,此后在狱神庙又让她大献身手,捧足了她,唯有在大观园居留权上毫不通融。到底脂砚是曹雪芹的知己:“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畸笏纠正他,是只看表面。固然脂砚以宝玉自居,而比宝玉有独占性,火气太大了些,也是近代人把红玉贾芸与司棋潘又安的恋爱视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所以不以为然。

    茜雪虽然不是被逐,是宝玉亏待过的唯一的一个丫头,红玉是被排挤出去的。偏偏是她们俩在患难中安慰他,帮助他,这种美人恩实在是难以消受,使人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满不是味。这一章的命意好到极点。

    茜雪红玉也像晴雯与金钏儿一样,是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将两个平行的故事大胆的安排在一回内,想必有个性上的对照。宝玉发脾气的时候茜雪一句话都没有,事后却执意要走--在宝玉房里她小时候跟袭人麝月好,想必她们一定极力劝解--她似乎性恪比较“焖”,反应较慢,当然不像红玉是个人才。

    写抄没,却从这两个故事人身上着眼,有强烈的今昔之感,但是我们可以确定写抄家本身极简略,没有惊天动地的抄家的一幕。“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用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甲戌本“凡例”)写甄家抄家就根本没说出原因来。由于作者的家史,抄没是此书禁忌的中心,本来百般规避,终于为了故事的合理化,不得不添写藉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值书中歌颂的治世,不抄家还真一时穷不下来。但是自从一七五四本加上探春预言抄没,次年又补加秦氏托梦预言抄没,直到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才写了狱神庙回,难产时间之长与选择的角度--从两个多少是被摒弃的丫头方面,侧写境遇的沧桑--显然经过慎重的考虑,仍旧是一贯的“写儿女之笔墨”,绝对不会有碍语或是暴露性的文字。

    前面引过畸笏一七六七年的一条批:“……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是说”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看过一次,是作者生前定稿后着人誊清的时候,与茜雪红玉探狱神庙回等”五六稿“由作者出借,被人遗失了。看来也没再补抄一份,如果原稿还留着的话。曹雪芹逝世后四五年后,畸笏多少成这遗稿的负责人,因此声明这件事与他无干。

    “狱神庙慰宝玉”是一大回,所以这“五六稿”是五六回。内中应有贾芸“仗探庵”,因为贾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当时还没写到荣府败落后他怎样“有一番作为”。红玉虽然还没有嫁给贾芸,他们的故事有关连,探庵这一回该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写的。

    畸笏在一七六二年初夏将他新近的一条眉批移作回前总批(靖本第二十四回),加了一句:“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似乎是刚看了探庵回,而这一回还没有遗失。前面说过,“寺六稿”内的狱神庙回写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删第十、十一回内茜雪之去以前,因为读者如果不知道茜雪是怎么走的,作者也无法写她重新出现“慰宝玉”。看来这“五六稿”就是在一七六二年初夏誊清,当时畸笏看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与其他的几回,随即出借,久假而不归,才知道遗失了。

    探庵是去救谁?

    第四十一回写妙玉的洁癖,靖本眉批错字太多,“新编红楼梦脂砚斋评语辑校”(陈庆浩撰)只校出断断续续的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当然回苏州去,路过瓜洲渡口,遇见歹人--上了黑船?还是从前迫害她的权贵?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妙玉的仇家显然不是地头蛇之类,而是地位很高的新贵。书中人对当代政治表示不满,这是仅有的一次。“不合时宜”四字很大胆,因为曹家几代在悠长的康熙朝有宠,一到雍正手里就完了,另有一批新贵。

    太虚幻境第七曲词首句“气质美如兰”,甲戌本夹批:“妙卿实当得起。”下有:“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末句是说他们可以去嫖。她被卖入妓院。这是百回“红楼梦”里的情节。当然加抄家后也可能改写。探庵是否变相妓院的尼庵?但是贾芸邀请当地的泼皮倪二同去探庵,当然是在本地,不是江苏。

    书中的老尼都不是好人,水月庵的净虚之外,数十回后又有“水月庵的智通”。净虚的徒弟有智善智能。智通想必是好圆寂后接管的大徒弟。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听见芳官藕官蕊官要出家,“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好作活使唤。”(第七十七回)但是此回回目“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显然是芳字的结局。芳官不会再在书中出现。

    书中一再预言惜春为尼。百回“红楼梦”里宁府覆亡,惜春出家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二十回回前总批引:“有客题红楼梦一律”,批者认为作诗者“深知拟书底里”,当然诗中的“自相戕戮自张罗”是有所指。探春预言家,也说“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这一席疾话是一七五四本加抄家的时候添写的,比较大胆。在这之前,百回“红楼梦”中只用甄家抄家来影射曹家。但是如果曹頫抄家是有曹家自已人从中陷害,书中绝对不会敢影射这件事,因为反映在雍正帝身上,显得他听信小人。书名"红楼梦"时期,题诗所说的自相残杀。也只能改头换面改为贾环争夺世职。

    书中深贬东府,但百回"红楼梦"中宁府获罪惨重,对荣府除了带累,当然并没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荣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誊清时新添了一条批注,解释回,内大体原封不动的百回“红楼梦”原文,宁府家宴,祠堂鬼魂夜叹:“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从未句看来。显然荣府抄没的时候宁府也倒了。改抄家后荣国公世职必革去,贾环无爵可争,也仍旧没改东府来自相残杀。

    两府齐倒,惜春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不像妙玉宦官家小姐带发修行,自然被优遇。再碰上书中典型和老尼,被奴役外还要“缁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灯谜批语--抛头露面。有人打听出她的来历,对她发生好奇心,买通老尼,那就需要贾芸倪二探庵打救了。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四)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与狱神庙慰宝玉两回的背景都不在贾家。显然作者还没有解决荣府充公后的住的问题。其实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住还不容易?难在放弃冷落的大观园的景象,那是作者与脂砚从小萦思结想的失乐园,在心深处要它荒芜下来殉葬的。这凄凉的背景大概像主题歌一样时作时辍,贯串百回“红楼梦”的最后十来回。

    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这是最后一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首句有点语病,“未几春”属于下一句,是说没过几年苦日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袭人比不上绿珠,宝玉应在石崇前感到惭愧。可知百回“红楼梦”里也是袭人嫁蒋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有: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绐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这些回前附叶总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经楼梦”旧批。“得同终始”也就是有始有终。批中所说的“后回”,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回目也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有看见过百回“红楼梦”里“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说他只在有一次誊清的时候看过这一回,随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阅者遗失。现在我们知道内中有两回是亲新写的:小红茜雪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时间在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删五次”,但是批者都讳言改写除了删天香楼一节情形特殊。--例如脂砚关于香菱入园的那条长批,分析提那么精密透彻,而纯是理论,与事实不符--专为香菱入而设的薛蟠“情误”事件与赖尚荣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过在改写中另起作用。

    因为绝口不提改写,批者径将定稿的一回视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叶看过一次“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是新改写的,百回“红楼梦”中这一回根本不算。

    袭人与蒋玉菡供奉宝玉宝钗夫妇,应在荣府“子孙流散”后,才接到家中奉养。所以改写“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因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荣府。此外同时遗失的两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红楼梦”中原有的,经过改写。其余的写巨变后若干回,情节或情调太与荣府的背景分不开,因此没云动。所以这五六回稿“被借阅者遗失后,如果原稿还在,也没有再补抄,除了心绪关系,可能因为仍旧举棋不定,背景问题还没解决。

    第二十一回宝玉不理袭人等,“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庚本批注: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按:上两条批有宝玉第一第二大病。)[玉玉看("有误")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总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念,却破迷失。是何必削发?青硬峰证了情缘,仍不出士隐梦。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续书人似乎看过这条批,因此写宝玉重游太虚幻境的时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诔有一条眉批:“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证前缘”也就是“证了前缘”。百回“红楼梦”末回回目中有“悬崖撒手”与“证前缘”。

    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邪,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来禳解,各本都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因此凤姐临终应有茫茫大士来前引,但是宝玉出家,显然并不是渺渺真人来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发为僧,总做了些时和尚才有一天跟着个跛足道士飘然而去,到青硬峰下证了前缘。这样宝玉比较主致动。

    宝玉那块玉本是青硬峰下那大石缩小的。第十八回省亲,正从元妃眼中描写大观恩园元宵夜景,插入石头的一段独白,用作者的口吻。石头挂历在宝玉颈项上观察记录一切,像现代游客的袖珍照相机,使人想起依修吴德的名著“我是个照相机”--拍成金像奖歌舞片“Cabaret”。

    八十回后那块玉似乎不止一次遗失,是石头记载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头跃跃欲试的想回去。因此丢了玉并不使宝玉疯傻,像续书中一样,而是他在人间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宝玉又给找了回来。省亲元妃点戏,有一出“仙缘”,注:“‘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宝玉。”甄家抄了家,甄家,甄宝流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宝玉再次丢了玉送了回来,点醒了他。宝玉不久就削发为僧,人与玉一同走了。终于由渺渺真人带他到青硬峰下,也让石头“归位”。

    第十八回介绍妙玉一段,庚本有畸笏极长的批注,计算十二钗已出现的人数,“又有又副删(”册“误)三断(段?)词,乃情(晴)雯袭人香菱三人而已,”又推测副册、又副册还有些什么人。上有眉批:“树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这条批第一个字有人指为“前”误,俞平伯、周汝昌都接受这读法。但是宋淇遍查草字,二字字形仅有一部分相似,极为勉强,所以认为“树”字应作“数”字,是音误,不是形误。我也觉得对。

    “末回警幻情榜”来自早本,情榜上“又副”作“再副”。“再副”改“又副”的时候,不预备情榜上再有“三四副”了。第五回警幻明言正册外只有“下边二厨”--“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余者庸愚之辈,则无册可录矣。“”三副册、四副册“已经改去,但是显然没有连带改最后一回。

    这“红楼梦”的第一百回是从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末回警幻情榜”与“末回‘撒手’”并不冲突--“悬崖撒手”一回,内有情榜。回目内有“悬崖撒手”,也许没有“情榜”。

    第二十五回通灵玉除邪一段,庚本眉批:“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

    一七六二年,作者在世最后一年的季春,畸笏已经看过百回“红楼梦”末了的“悬崖撒手”回,发现他从前拟的十二副册、又副册人名错误,但是五年后又慨叹他看不到“悬崖撒手”一回了。当然这是因为此回改写过,他没有看过此回定稿。这改写的“悬崖撒手”回也遗失了。也许不在那“五六稿”内,否则他似乎不会没有看到。

    宝玉出家,是从蒋玉菡袭人家里走的。改写过了“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理应带改“悬崖撒手”回,照应前文。此外就我们所知,末回情榜早就该删十二钗三副册、四副册了。榜上女了归入十二钗分等次,男子除了宝玉,不会没有柳湘莲秦钟蒋玉菡,大概还有贾蔷,因为贾蔷的龄官一定在榜上。一七六○初叶改写的,可能添上贾芸。不过十二钗都是薄命司,贾芸红玉多半是结局美满的的,那就榜上无名了。

    此回宝玉去过青硬峰下后,该到警幻案下注销档案,再回西方赤瑕宫去做他的神瑛侍者。此回还要接写宝钗的事,因为第一回甄士隐的歌词有“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鬟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写到他们老了,只能是此处,除非宝玉做了十廿年或更久的和尚,考验他的诚意。宝钗作“十独吟”,可能是被遗弃后,也可能是以前流散乡居的时候。那时候有宝玉,这时候还有袭人作伴。因此最大的可能性还是第八十一回起的“散场”局面中,宝玉出园,探春远嫁,黛玉死了。宝钗虽然早已搬出园去,各门各户另住,也不会常与宝玉见面。这时候写“十独吟”,是“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见第四十二回总批)。

    末回除了宝钗湘云,还写到李纨贾兰与族人贾菌。第一回甄士隐的歌词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夹批:“贾兰贾菌一干人”。太虚幻境关于李纨的曲文如下: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簪缨;光闪闪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李纨没受到“老来贫”的苦处,但是儿子一发达她就死了。宝玉二十几岁出家--十五岁(比今本大两岁)的时候“尘缘已满大半了”。--见全抄本第二十五回--贾兰比她小几岁,如果已经有了功名,不会不资助他,因此是在他出家后才发迹。所以也是在末回叙述贾兰接连高中,仿佛是武举,立了军功,挂了帅印,封了爵,像祖先一样,但是李纨没享两天福就死了。

    第一回贾雨村很欣赏一个破庙里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心里想“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进去看见一个老和尚,“那老僧既聋且昏,(甲戌本夹批:”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又批:“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又有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

    同回冷子兴谈荣府,讲到宝玉的怪论与奇特的行径,雨村代宝玉辩护,认为有一种兼秉灵秀之气与邪气而生的人物,一方面聪俊过人,而乖僻邪谬不近人情。这就是雨村“能识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证”是“青埂峰证了情缘”,在“末回‘撒手’”内。显然全书结在雨村身上。末了的中秋诗也是他写的。

    雨村丢官治罪,充军期满后,“眼前无路想回头”,到荒山修行,看见青埂峰下一块大石上刻着情榜,但是他并不欣赏榜上那些“情不情”、“情情”的考语。这就是他“却不识得既证之后。”当然大石上也刻着全部“石头记”,否则他光看个人的考语,不知道因由,也无从了解起。

    这样看来,宝玉跟着渺渺真人来到青埂峰的时候,石头一“归位”就已经刻着“石头记”全书,包括情榜,否则如果本来没有,不会二三十年后石上又现出许多文字来。因此宝玉“证了情缘”就是看这部书,明白了还泪的故事,大彻大悟后,也不想“天上人间再相见”了,所以绛珠仙子并没出现。

    除了这“五六稿”--如果“撒手”回不在内,就是六七稿--还有一回也遗失了。第二十六回冯紫英一段,庚本有两条一七六七年的眉批:“写倪二紫英湘莲玉函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丁亥夏,畸笏叟。”“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第三十一回回末湘云把她拾来的宝玉的金麒麟给他看,各本都有回后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下一回开始:


    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

    此段宝玉告诉湘云他珍视这麒麟,当然她知道他是爱屋及乌,因为像她那只麒麟。他不会不知道她定了亲的消息,但是仍旧向她示爱,是他一贯的没有占有欲的爱悦。袭人提起的十年前的夜话,似乎是湘云小时候说要跟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好永远不分开。--十年前当然是早本的时间表。按照今本,宝玉这一年才十三岁,黛玉比他小一岁,湘云又比黛玉小一岁,十年前至多是一两岁的婴儿。

    第二十一回湘云初次出现,“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句下批注:


    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

    显然早本写贾家不是从黛玉来京写起的,还有“前文”,写湘云宝玉小时候跟贾母住一间房,也像后来宝黛一样。第十九回袭人自述:“自我从小儿来了,跟了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可见湘云一住几年,死了母亲才回去了一趟,像第十二回黛玉回扬州一样。想必她家在江南,但是父母双亡后跟叔婶住,“小史侯家”在京中,所以到贾家来也不能长住了。她的地位为黛玉取代,所以总有点含酸。早本大概湘云文字的比重较多,与袭人西边暖阁夜谈等事都是实写的。

    射圃是否在大观园,不得而知。第二十六回贾兰演习骑射,是在山坡上射鹿。宁府请客练习弓箭,是在天香楼下箭道上。大观园内如果有个射圃,男宾入园不便,连各处丫头都要回避。当然,这是“后数十回”了--第十九回批注中有“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围破毡’等处”,指荣府败落后宝玉的苦况。射圃回也在“后数十回”,当时园中人早已散了,难得有客来访,一时兴起,没有理由不到荒园中习射。

    第五十二回宝玉到王子腾家去,有许多随从与排场,庚本批注:“总为后文伏线。”“后数十回”当有荣府衰落后宝玉出门应酬的惨状,作为对比。也可能就是应邀演习弓箭,不在王子腾或小史侯家--护官符上的王史薛三家与贾家“一损皆损,一荣皆荣”--而是在依然富贵的亲戚故旧家中,对照才更强烈。湘云的未婚夫是谁,始终没有透露,也许就是卫若兰。不然就是湘云家里穷了之后对方悔婚,另许了卫家。这时候还没过门。若兰比箭热了脱下外衣,露出佩戴的金麒麟,宝玉见是他卖掉的那只,辗转落到卫家,觉得真是各人的缘分,十分怅惘。--当然,也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太虚幻境关于湘云的画册与曲词都预言早寡,与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冲突,一直是一个疑案。

    第十二回跛足道人向贾瑞介绍他那只镜子:“这物出在太虚玄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庚本眉批:


    与红楼梦呼应幻

    “红楼梦”指“红楼梦回”,即第五回,因回目有“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甲戌本),“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庚本)。这条眉批小字旁注“幻”,是指示下一个抄手,“玄境”应改为“幻境”。这一回是关于贾瑞的,“风月宝鉴”内点题的故事,来自作者旧著“风月宝鉴”。搬到这部书里来的时候,此处有没有改写,把太虚幻境--原名“太虚玄境”--写了进去?倘是这样,第一回、第五回连批语在内提起太虚幻境好多次--有时候光称“幻境”--怎么从来没有一个本子有个漏网之鱼的“玄境”?看来贾瑞的故事里的“太虚玄境”是从“风月宝鉴”里原封不动搬来的。

    移植到此书内的“风月宝鉴”,此外只有二尤的故事里间接提起过太虚幻增境一次。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梦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劝她“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没有用太虚幻境名称,否则一定也是“太虚玄境”。

    自从“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一采用了就改为“玄”为“幻”,所以第一、第五回内都是清一色的“幻境”。

    还有个理由令人怀疑太虚幻境或玄境是此书一直就有的。太虚幻境的预言与第二十二回的灯谜与第六十三回的“占花名”酒令有点犯重,尤其是关于贾家四春与袭人的预言。第六十三回来自极早的早本,回,内元妃还是个王妃。是否因为太虚幻境是后加的,隔得年数多了,所以有重复的地方?第二十二回如果也是极早的早本,那么太虚幻境就是跟着“风月宝鉴”一起搬来的,与最初的“石头记”中这两回相隔太久, 以致于有些地方重复。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到惜春的灯谜为止,上有眉批:“此后破失,俟再补。”似乎是编纂者发现此回的一回本末页残破,预备从别的本子上抄来,但是结果没找到,只在背面加钉一叶,补抄了两条批。第一段是作者生前的备忘录:

    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七律。诗下略。)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靖本多一“补”字,作“未补成”,署名缺“叟”字。)

    到了现存的庚本,当然已经由同一个抄手一路抄下来了,因此笔迹相同。

    回内贾政请贾母赏灯。


    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水浒金瓶里似乎都有“婆娘”这名词,是对妇人轻亵的称谓,带骂人的口吻。此处应作“婆子”,指较年老的仆妇,因为有男主人在座,年轻的家人媳妇不便上前。书中“嬷嬷”大都是保姆。至于职位低的“老妈妈们”,那是下江人的普通话,“婆子”是北方话。接连四次称“婆娘”,可见不是笔误。戚本也是一样。

    戚本此回是完整的,有宝钗制谜,那首七律,没说出谜底。贾政猜谜,先看了元春的:


    贾政道:“这是爆竹嗄(庚本作‘吓’)?”

    后来看到惜春的诗谜: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庚本自此二句缺)

    “嗄”读音介于“价”与“娇”之间,是地道苏白,“海上花列传”等吴语小说里都通用。早期白话将“呀”写作“吓”,如曲文中的“相公吓!”“夫人吓!”“嗄”改“吓”是此书改去吴语的一例。此处第二个“嗄”字再加上“婆娘”充分显示戚本此回可靠,是最早的早本,有时候夹着吴语,白话常欠通顺,戚本独有的回末一节文言更多。

    回内宝钗生日演戏,有一小旦。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一笑。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庚、戚本同

    看来早本湘云比黛玉大,在第二十、第三十二回就已经改为“林姐姐”了,此处是个漏网之鱼。宝钗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次日贾政请贾母赏灯,在上房“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李宫蔡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可以没有贾赦贾琏,似乎不能没有邢夫人。如果因为不是正式过节,只拣贾母喜欢的人,连贾环也在座。

    早本贾家家谱较简,“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宁府。原先连贾赦都没有,只有贾政这一房--贾琏可能是个堂侄,因为娶了王夫人的内侄女,所以夫妇俩都替贾政管家。--因此贾政不过官居员外郎,倒住着“上房”,“正紧正内室”,荣国公贾赦倒住着小巧的别院,沿街另一个大门出入。早先俞平伯在“红楼梦研究”里仿佛就说过他们住的奇怪。

    第二十二回筹备宝钗生日,“贾母……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送礼吃酒看戏都没提邢夫人。贾母叫黛玉点戏,“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也许可能包括邢夫人在内,但是似应作“让薛姨妈邢夫人等”,不能越过她的大舅母,只把二舅母姊妹并提。--全抄本此回据程乙本抄配,此处作“让王夫人等”,大概是因为贾母的一段对白:


    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

    贾母口中的“你们”“他们”将钗黛凤姐等与她们的上一代对立,连薛姨妈都包括在内,是贾母的风趣。程本认为对亲戚不能这么不客气,因此删去“薛姨妈”。

    宝钗生日邢夫人似有似无,但是贾母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宝钗做生日的时候,与凤姐有一段对白,末了贾母说:


    “……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梆梆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到说我强嘴。”

    此处一提凤姐的婆婆邢夫人,是有了贾赦之后改写过,不像下半回赏灯猜谜是纯早本。

    自甲辰本到程本,此回都缺惜春谜,又把宝钗制谜移作黛玉的,打“香”或“更香”,另添宝玉宝钗二谜。俞平伯说:“甲辰本叙事略同程甲本而甚简单,自‘更香’一谜直到回末,作: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物。贾政道:“好,好!大约是镜子。”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道是: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物。贾政看到此谜,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语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于是夜阑,杯盘狼藉,席散各寝。后事下回分解。

    这是从脂庚到程甲的连锁,所补当比较早。今‘红楼梦稿’这回既据程乙本抄配,自在甲辰本之后……“(见”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第四四一至四四二页)

    俞平伯没提起戚本此回与甲辰、程本这系统的关系。从表面上看来,是甲辰本续成庚本未完的这一回,程甲本又参看戚本添补加长,加上戚本这两段:贾政回房伤感失眠;贾政去后宝玉宝钗凤姐一场生动的小戏--但是改宝钗为黛玉。程甲本没发觉此处凤姐的对白与甲辰本所加的宝玉谜语冲突:“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分明宝玉并没有制灯谜。

    此外甲辰本“时值元宵”句日期错误,程甲本改了。











    四详红楼梦--改写与遗稿(之五)




    其实甲辰本也是根据戚本增删改写的,与庚本无干。删惜春谜,大概因为与第五回犯重,而又排列得较死板,四春顺序下来。删去贾政失眠一段,想必因为太娘娘腔多愁善感。删去回末那场精彩的小戏,正是因为凤姐的对白与甲辰本新添的宝玉制谜冲突。程甲本又把后两段都恢复了。

    甲辰本并没说竹夫人谜是谁的,因为这流行的民间谜语太粗俗了,一说穿是宝钗的,就使人觉得不像,宝钗怎么会写得出“恩爱夫妻不到冬”这种话?甲辰本这一段相当技巧,程本却给添上“宝钗的”。

    但是甲辰本宝黛钗三人制谜下有批注:“此黛玉一生愁绪之意:”,“此宝玉之镜花水月”,“此宝钗金玉成空”。大概也就是改写此回的人自批,免得读者不懂。批语与正文中明点又不同些,因为不过是批者的意见,读者可以恍恍惚惚将信将疑。

    改这一回的,如果不是作后四十回的续书人,至少有续书的计划,而且也是写宝玉娶宝钗后出家。他不是梦觉主人,因为此本的“梦觉主人序”是这样结束的:


    书之传述未终,余帙杳不可得;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余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不是蓄意续书者的话。

    这篇序开始说:


    辞传闺秀而涉於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籍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

    显然书名“红楼梦”,通篇没提“石头记”。而且此本目录前、每回前后、每页中缝都标明“红楼梦”三字(见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第一○二五页)。迄今误作“甲辰本‘石头记’”,大概是因为当时(一七八四)“石头记”脍炙人口,“红楼梦”没人知道,书商见是同一部书,另加题页,采用“石头记”书名。

    当然,续书人也用“红楼梦”这名字。这一个巧合,与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与序之间的矛盾,有一个可能的解释:此本是续书人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还没写完,或是起初不被接受,但是此书的八十回本是有市价的,十分昂贵,所以已经传抄了出去,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辗转落到梦觉主人手中。

    戚本贾政猜惜春制谜后,自忖四姊妹制谜都是不详之兆,个别分析,这一段太漏骨,破坏了预言应有的神秘气氛,文笔也乏弱。下接宝钗制谜。庚本在惜春的谜语后截断,回后附记宝钗制谜,不管是作者自己还是批者写给作者的备忘录,都是摘录删文中保留的一个谜语,并非摘录一回本背面破损的阙文,其理甚明。因此庚本此回与全抄本第二十四回同一情形,都是回末改写抽换,而缺改稿。#p#分页标题#e#

    畸笏似乎不会没有看过原有的第二十二回,但是因为一贯的不提改写,只说“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补”可能是指回尾破失,也可能是未完待续,完全无视於戚本此回的存在。

    第二十二回与第六十三回同是从最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而太虚幻境的预言写得比较晚,相隔的年数太久,因此一部份与这两回的预言重复。太虚幻境在此书是后进,再加上贾瑞的故事中的线索,可知太虚幻境是跟着“风月宝鉴”一起搬过来的,原名“太虚玄境”,吸收入此书后改名太虚幻境。这是在十载五次增删中。有了太虚幻境,才有金陵十二钗薄籍,有红楼梦曲。因此“增删五次”后,书名改为“金陵十二钗”,畸笏又主张用“红楼梦”为总名。

    金陵十二钗都属於薄命司,因此预言湘云早寡。本来她是与卫若兰白头偕老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从早本保留下来的回目。这大概是“白首双星”的谜底。

    一七六七年畸笏惋惜“后数十回”内的卫若兰射圃文字遗失了,显然“后数十回”其他部份尚在。次年一七六八,乾隆三十三年永忠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三首。墨香名额尔赫宜,是曹雪芹的朋友敦诚敦敏兄弟的叔父,但是比敦诚还小十岁(见赵冈著“红楼梦新探”第一三四页)。他没有“庚辰秋月定本”的八十回本“石头记”,只有一七五四本前的百回“红楼梦”,里面想必缺卫若兰射圃回,像“庚辰秋月定本”之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

    百回“红楼梦”里贾家没有抄家,获罪后荣府仍聚居原址,“散场”在获罪前,宝玉迁出园去,探春远嫁,黛玉死了。迎春之死大概也在这时候。太虚幻境预言迎春婚后“一载赴黄粱”,“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她是秋天出嫁的。合看第二十六与第六十九回批语,后文有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是黛玉死后“对镜悼颦儿”。“落叶萧萧”,又是秋天了。

    自一七五四本添写抄家,一七六○初叶写狱神庙,关於“抄没、狱神庙诸事”,代替原有的获罪一回。八十回后获罪前的几回不受影响,不需要改。这几回其实是百回“红楼梦”的高潮。因为避讳抄家,写荣府受的打击较轻,而将重心移到时间的悲剧上,少年时代一过,都被逐出乐园。此后祸发,只毁了宁府,荣府的衰落不过加速与表面化。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已经在说“家道艰难”,建议遣散一部份婢女奴仆,出事后实行遣散,导致袭人之去。去后终于与蒋玉函一同奉养宝玉宝钗夫妇,成为末一二十回的一条主线。

    直到一七六八年,作者逝世后五六年,自八十一回起的这几回定稿还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结果竟失传了。

    在长期改写中,早先流传出去的抄本一直亦步亦趋,跟着抽换改稿。为了节省抄工,各本除了甲戌本都可以称为百衲本,回为单位,或是两回为单位,原是一大回;也有几回连在一起的整大块早本,早本中又有保留下来的更早的本子。连甲戌本也原封不动收编了一册搭一回的一七五四本--头五回。

    早本陆续抽换,一一变成今本,只有百回“红楼梦”也许因为是较晚的本子中唯一完工的,有些书主舍不得拆成八十回本,所以迟至一七六○末叶还有。八十回后的几回定稿,与改抄家后有问题的几回,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都保存在百回“红楼梦”里,而终于散失,不能不归罪於畸笏等一两个还在世的人。畸笏只在忙着收集散批为总批,大字抄作正文,抬高批者的地位,附骥流传。

    因此遗稿分三批:①一七六○初叶写的“五六稿”:茜雪红玉--有别于巧姐的--狱神庙回--至迟也在一七六二下半年前--与贾芸探庵回:“花袭人有始有终”等改写的三四回;为借阅者遗失。改写的末回“悬崖撒手”大概不在内,那就一共遗失了六七回。

    ②自八十一回起数回,定稿。

    ③自八十几至九十几回,除获罪一回未茜雪红玉狱神庙回取代,写荣府败落后仍住府中,与“五六稿”不连贯。内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

    第二、三两项在百回“红楼梦”;里,一七六八年尚在。

    永忠一七六八年写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的诗收在他的“延芬室集”中,上有瑶华眉批:“弟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出诗集距作诗,中间又隔了一段时间。瑶华所说的“红楼梦”恐怕已是三十年后的刻本了--抄本出名的是“石头记”。永忠明义所见的“红楼梦”抄本“世鲜知者”。瑶华不会“闻之久矣”。

    八十回本“石头记”出了名,而未完,很神秘,书中又暗示后文有抄家,当然引起种种传说,以为是后部有问题,被删去,或是作者家里人不敢拿出来。瑶华甚至於都不敢看,怕里面有碍语。作此批的时候永忠还在世,就可以告诉他百回“红楼梦”里贾家没有抄家。其实加抄家后内容也绝对无碍。

    来总结一下: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期已有林红玉,一个怡红院的丫头,难得有机会接近宝玉。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节内,晴雯有母亲,是晴雯与金钏儿的故事还没分裂为二的早本,因此宝玉初见这一场是旧有的。此外明义“题红楼梦”诗中咏小红的一首写宝玉替她梳头,这一场今奔改为第二十回麝月篦头一段。

    一七六○本改写红玉与贾芸恋爱,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批书,显然感到意外。有个批者推测贾芸“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可见原有的“后卅回”“后数十回”内没有贾芸,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一个人物。

    红玉调往凤姐房中,也是个新发展。调去后只有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大点名与第六十七回莺儿口中提到她。戚本第六十七回此处作丰儿,没有红玉。戚本此回异文既多又坏,但是异文中的吴语“小人”与第五十六回相同,所以戚本此回还是可靠的。显然是一七六○本添写红玉去伏侍凤姐之后,才把此回的丰儿改为红玉。但是“庚辰秋月定本”缺第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因此是一七六○年后改的。一七六二年冬作者逝世前,此回又改写过一次,而且已经忘了上次兴儿改在二门上当值,总至少隔了一两年。丰儿改红玉该是一七六一年左右。

    第六十七回分甲(失传)、乙(戚本)、丙(全抄本)、丁(武裕庵本,己卯本抄配)四种。甲衔接今本第六十八回,回内凤姐发现偷娶尤二姐时,贾琏还没到平安州去。

    参看此回与第六十三、六十五回各本歧异处,可知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在提高尤三姐的身分,改为放荡而不轻浮。

    第五十六回有一点与第六十七回乙矛盾。此点经第六十七回丙改写,而仍旧与第五十六回矛盾。第五十六回显然与第六十七回乙、丙都相隔很久。第六十七回是二尤的故事。“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二尤。收入之后,此回又还改写过一次,由甲变为乙,因此第六十七回乙已经不很早了。丙更晚--一七六一年左右才改写的。第五十六回在时间上与二者相距都远,只能是最早的早本。

    第五十五回内凤姐平儿谈话中两次将惜春算作贾政的女儿。戚本第二回介绍迎春的一句异文,“政老爹养为己女”,是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但是因为贾政领养迎春不大合理,所以另加解释,是贾母“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删去贾政领养迎春,只有全抄本漏删。此后惜春改为贾珍之妹,但是勉强还可以归入贾母孙女之列。显然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否则贾政领养迎春这句变得毫无目的--还有个宁府的人更需要解释。

    看来早本贾家家谱较简,“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宁府,才将惜春改为贾珍之妹。第五十四、五十五回原是一大回,至一七五四分作两回,所以第五十四至五十六这三回同属早本。一七五四本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删去第五十六回贾母等入宫探病,这一回不够长了,因此在回末加上甄夫人来京一节,横跨回尾与下一回回首--装订最便的改写法。甄家一段从早本别处移来,移植中改写过,因此梦甄宝玉一节兼有早本与一七五四本的特征:吴语“小人”、“长安都中”:“”、回末没有“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

    下一回元妃托梦也删了,所以庚本第五十六回末句下批注:“此下紧接‘慧紫娟试忙玉’”,提醒作者移植另一回填空档。

    第五十六回内探春提起到赖大家去的事,指第四十七回赖家庆祝赖尚荣得官。第五十六回来自早本,因此早本原有第四十七回薛蟠在赖家戏柳湘莲。

    第四十八回脂砚有一条长批,说明香菱这人物不可不入园,以及赖尚荣与戏湘莲都是为了香菱入园而设。但是第六十七回乙的异文透露薛蟠本来每年下江南经商。其实香菱随时可以入园。添写第四十八回香菱入园这一回,才把薛蟠改为向不出门,并利用原有的戏湘莲事件,促使薛蟠南下一次,造成香菱入园的唯一的一个机会。脂砚那条长批不过是理论,并不根据这一个事例里的事实,因为此书批者都绝口不提改写--删天香楼是例外。

    一七六○本又添了个坠儿替红玉贾芸穿针引线,后文就利用坠儿偷虾须镯,代替另一个怡红院的小丫头篆儿。篆儿改为疑犯,邢岫烟的丫头。

    第二十四回回末红玉梦贾芸,与下一回回首借喷壶途中遇贾芸,是在一七六○本后添写的,脂砚一七五九年冬批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两段,因此否认红玉“为芸儿害相思”。全抄本第二十四回缺回末红玉的梦,是一七六○本经过改写抽换,而缺改稿。截断处正在叙述她父母的职务,下句应是她哥哥在仪门外书房该班,以及昨日寻兄遇贾芸的事。改写加梦的时候误删此句,忘了这是补叙她在书房门口叫“哥哥”的原因。

    红玉第二十六回才看见贾芸拿着的手帕像她丢了的那块,第二十四灰暗到已经梦见她遗失的手帕是他拾去了。这梦能前知,与第五十三回贾蓉已经知道第七十二回鸳鸯借当的事,同是改写中误将次序颠倒。

    一七六七年,畸笏指出脂砚在一七五九年冬不知道后文有“狱神庙回”--“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写“抄没、狱神庙诸事”,茜雪“狱神庙慰宝玉”,红玉“有宝玉大得力处”。此回与“花小人有始有终”等“五六稿”在作者生前被借阅者遗失了。

    第十九回批李嬷嬷的话“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又用一‘撵’,屈杀宝玉。……”但是读者怎么知道茜雪是自动走的?书中只字不得未免太不清楚。茜雪只在第七八两回出现,两回回末都有诗联,属诗期,约在一七五五年定稿。第八回内写宝玉掷茶杯发脾气后,岔开去写秦钟拌同入塾的事,下两回是闹学与闹学余波,接写秦氏病、死、出丧、秦钟的恋爱与死亡,元妃省亲,直到第十九回才有机会提起茜雪已去。

    一七六二年春删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下半年在第十、十一回补加秦氏病,挤出这两回原有的内容:薛蟠戏秦钟。贾琏有事出门也连带的删了。第十或第十一回一定原有茜雪求去,这两回经过改写,因为秦可卿的病,背景一直在东府,无法插入茜雪的事,只好也删了。

    写狱神庙回的时候,茜雪之去想必还没有删,不然读者不知道她怎么走的,无法接写她“慰宝玉”。因此写狱神庙回在一七六○至六二上半年之间。

    第八回有早本回目“掷茶杯贾公子生嗔”,可见早本已有迁怒茜雪的事。但是如果发展下去也有“慰宝玉”,不会在狱神庙,因为抄家才把家属暂时寄押在狱神庙中。巧姐在狱神庙重逢刘姥姥,大概也与买卖人口的官司有关。一七五四本添写抄没,到一七六○初才把茜雪红玉写在一回,内,提前借用狱神庙作背景,从这两个不念旧恶的丫头身上写出破家的辛酸。

    畸笏暗示狱神庙中宝玉红玉的谈话,内容,听上去红玉还没嫁给贾芸。显然红玉去凤姐处后,直到此回方才重新出现。原来红玉外调不是遣她出园,正如脂砚批的“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逐之”,也符合宋淇关于大观众恩园的理论。畸笏代红玉辩护:“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理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情”,照当时的观点看来,是把才德混淆了。

    红玉是林之孝的女儿这一点与她在怡红诸鬟间的地位不合,与晴雯对林之孝家的态度也不合,显然是后改的。第二十四回宝玉初见红玉一节内,第二十六回红玉佳蕙的谈话中,晴雯都不是孤儿,二者都是早本,经一七六○本改写,但是这两场的红玉都与林之孝之女的身份不合。显然直到第二十七回凤姐红玉的谈话中方才触机将红玉改为林之孝的女儿,纯粹为了对白的效果,并与狱神庙的情节无关。

    畸笏一七六二年初夏的一条总批提起贾芸仗义探庵,因此探庙写成的下限是一七六二年初夏。探庵营救的女尼不会是妙玉或芳官,情开形都不合淘汰下来唯一的可能是惜春。由於贾芸红玉的关系,此回应在“五六稿”内,与狱神庙回同是一七六○初叶写的。探庵、狱神庙回的背景都不在荣府。看来抄没后的背景仍旧成问题,没有能代替破败的大观园的。

    一七五四本保留下来的第二十八回旧总批提及后回袭人与蒋玉菡供奉宝玉宝钗夫妻,“得同始终”,可见百回“红楼梦”中这后回回目也就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有看过这一回,但是作者去世后,畸笏声称“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他只有一次誊清后看到,随即“五六稿”都被借阅者遗失了。当是指一七六○初叶改写的“花袭人有始有终”回,;在为作者讳言改写,从脂砚批香菱入园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

    袭人夫妇奉养宝玉宝钗,当在荣府“子孙流散”后,所以背景也不在荣府。“五六稿”内,其余大概也是改写败落后背景不在荣府的两三回。

    根据有关的脂批,“红楼梦”第一百回“悬崖撒手”写宝玉出家是先削发为僧,然后才经渺渺真人带到青埂峰下“证了情缘”。同回稍后,贾雨村流放期满入山修行,见青埂峰大石上刻着“情榜”,也并不欣赏。他在第二回大谈秀气所钟的人物乖僻邪谬,似是宝玉的知已,但是“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证之后”。情榜当然是与“石头记”全书合看的,否则就不能怪他不了解。因此宝玉来的时候也已经都刻在石头上了。“证了情缘”就是看“石头记”。

    一七六二年春,畸笏已经看过了“末回情榜”,榜上有正副、再副、三四副十二钗人名。百回“红楼梦”中十二钗分类显然与今本不同;第五回的十二钗册子只分正副、又副--由六十人减为三十六人。一七六七年畸笏又慨叹看不到末回“撒手”了,当然是指改写的末回。此回大概不在“五六稿”之内,但是也丢了。

    此外畸笏只说还有卫若兰在射圃的一篇“侠文”遗失了,在“后数十回”,似是荣府败落后,写宝玉那只金麒麟落到卫若兰手里,因为卫若兰与湘云姻缘天定。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与太虚幻境关于湘云早寡预言冲突。第十二回贾瑞的故事里有“太虚玄境”,庚本眉批内注应改为“幻”。这来自“风月宝鉴”的故事,如果是搬入此书的时候将原名“太虚玄境”的太虚幻境写了进去,怎么别处从没有一个漏网之鱼的“太虚玄境”?看来此段是原封不动搬过来的:“风月宝鉴”中原有“太虚玄境”,吸改入此书的时候方才改名太虚幻境。

    太虚幻的预言与第二十二、第六十三回的预言有一部份叠床架屋。第六十三回来扑自元妃还是王妃的早本。第二十二回是否也是极早的早本,与后加的太虚幻境相隔太久,所以重复?

    庚本第二十二回未完,戚本此回已完,回内同将“婆子”误作“婆娘”。戚本此回有两个吴语“嗄”字,第一个“嗄”庚本已改为早期白话的“吓”字,第二个“嗄”在戚本独有的回末一节内。因此戚本这一回也可靠,来自半文半白、间吴语、最早的早本。

    庚本此回回后的备忘录记下宝钗制谜,是保留删文的一部份,显然删去戚本回末一节预备另写。畸笏向不提改写,所以只说“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戚本此回根本不算。

    甲辰本此回由另人增删戚本回末一节--程甲本根据甲辰本而参看戚本,又恢复了删去的两节预言宝玉娶宝钗后出家,显然计划续书。此人不是梦觉主人--甲辰本“梦觉主人序”的结论是此书未完反而“有余不尽”,回味无穷。

    梦觉主人是为“红楼梦”作序,此回首回末与每页骑缝中又都有“红楼梦”三字,因此甲辰本原名“红楼梦”,书商改名“石头记”。后四十回的作者也用“红楼梦”书名,这是甲辰本改第二十二回的人与续书人之间的又一连锁。

    第二十二回与第六十三回同属极早的早本,与太虚幻境显然相隔年数太久,以致有重复。“风月宝鉴”改入此书的时候,书中始有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都属薄命司,因此湘云改为早寡。“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保留下来的极早本的回目。

    遗稿除了遗失的“五六稿”--不包括末回“撒手”就是六七回--还有八十回后贾家获罪前数回,定稿,写宝玉迁出大观园,探春远嫁黛玉死;获罪后数回背景在荣府,待改;以及“花袭人有始有终”、“撒手”诸回的初稿。以上都在一七六八年左右永忠所见的“红楼梦”时里,只缺卫若兰射圃回。但是这本子终于失传了。

    流行的八十回本“石头记”未完,不免引起种种猜测,以为后文写抄家有碍语,不能面世。其实加抄家前后的两条路线都安全,症结在有一点上二者无法妥协,不然这部书也不会未完。











    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一)

    欣赏红楼梦,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爱书中某一个少女。像选美大会一样,内中要数湘云的呼声最高。也许有人认为是近代人喜欢活泼的女孩子。贤妻良母型的宝钗与身心都病态的黛玉都落伍了。其实自有红楼梦以来,大概就是湘云最孚众望。奇怪的是要角中独湘云没有面貌的描写,除了“醉眠芍药荫”的“慢起秋波”四字,与被窝外的“一弯雪白的膀子”(第二十一回),似乎除了一双眼睛与皮肤白,并不美。身材“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极言七细高个子,长腿,国人也不大对胃口。她的吸引力,前人有两句诗说得最清楚:“众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董康“书舶庸谭”卷四,题玉壶山人绘宝钗黛玉湘云“琼楼三艳图”,见周汝昌着“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九页。)她稚气,带几分憨,因此更天真无邪。相形之下,“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宝玉打伤了的时候去探望,就脉脉含情起来,可见平时不过不露出来。


    前引董康那首七律,项联如下:

    纵使期期生爱爱(云幼时口吃,呼二哥哥为爱哥) 无从醋醋到卿卿。

    上句把咬舌──又称大舌头──误作口吃,而且通常长成后还有这毛病。下句也不正确,黛玉不是不吃醋,吃得也有点道理。第二十二回黛玉跟宝玉呕气,宝玉没有分辩,“自己转身回房来”,句下批注:“颦儿云与你何干,宝玉如此一回则曰与我何干可也,口虽未出,心已误(‘悟’误)矣……”回房袭人提起宝钗还要还席,“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批注:”……此相干之语,仍是近文,与颦儿之语相干也。上文来(’未‘误)说,终存于心,却于宝钗身上发泄。素厚者惟颦云,今为彼等尚存此心,况于素不契者,有不直言乎?……“宝玉与宝钗向不投契,黛玉嫉妒她一大半是因为她人缘太好了,又有金玉姻缘之说。湘云倒是宝玉确实对她有感情的。但是湘云对黛玉有时候酸溜溜的,仿佛是因为从前是她与宝玉跟着贾母住(见”四详“),有一种儿童妒忌新生弟妹夺宠的心理。她与宝黛的早熟刚巧相反。


    第五十七回湘云要替邢岫烟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这些人里面是湘云最接近侠女的典型,而侠女必须无情,至少情窦未开,不然只身闯荡江湖,要是多情起来那还得了?如果恋爱,也是被动的,使男子处于主动的地位,也更满足。侠女不是不解风情就是“婊子无情”,所以“由来侠女出风尘”。


    前几年我在柏克莱的时候,有一次有个漂亮的教授太太来找我,是美国人读中国史,说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国人的侠女崇拜──兼“中国功夫”与女权运动两个热门题材──问我中国人这样注重女人的幽娴贞静,为什么又这样爱慕侠女。


    这问题使我想起阿拉伯人对女人管得更紧,罩面幕,以肥胖为美,填鸭似的在帐篷里地毯上吃了睡,睡了吃。结果他们鄙视女人,喜欢男色。回教国家大都这样。中国人太正常了,把女人管得笔直之后,只另在社会体系为创造了个侠女,也常在女孩子中间发现他的面影。


    那天我没扯得这么远,也还在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单独谈了三刻钟模样。她看上去年纪不上三十,身材苗条,头发眼睛近黑色,面貌差不多的影星都还比不上她,芳名若克三·卫特基(报上译为罗莎妮·卫特克,一作洛克沙尼·惠特基,又作薇特玑);寄了本“毛泽东革命性的不朽”给我,作为报酬,也只好笑纳了,也没道谢。大概他们夫妇俩都是新左,一两年后双双去北平见毛泽东,她访问江青,我也是最近才在报上看见,也在电视上看见她。中共“两报一刊”指控四人帮“维持非法的对外关系,出卖国家与党的重要机密……”“传说政治局的报告称:江青在一九七二年后接受美国学者罗莎妮·卫特克的访问中泄露了党政机密。它说,江青安排了此项访问,希望卫特克能写一本书,建立江青的声望,以方便她最后的‘篡党夺权’。”(华盛顿邮报)“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曾陪同江青接受访问。那一系列访问历时一周,前后达六十小时。……”(纽约时报)“……美国学者洛克沙尼·惠特基相信,江青是一个女人仍然活在男人支配的世界中,她已受到伤害。”(纽约时报)末句是公式化的女权运动论调,将江青视为被压迫的女性,令人失笑。


    言归正传,且说史湘云,由于我国历来的侠女热,多数读者都觉得她才是宝玉的理想配偶。传说中的“旧时真本”内宝玉最后与湘云结合,我一向暗笑这些人定要把他们俩撮合成了才罢,但是四详红楼梦后,看法不同了。


    “四详”发现早本不自黛玉来京写起,原有黛玉来之前,湘云小时候长住贾家,与宝玉跟着贾母住一间房──介绍湘云的时候大概有容貌的描写──都删掉了,包括湘云袭人暖阁夜话──第三十一回在二人谈话中追叙──湘云当时说的“不害臊的话”──有关婚事,因为是在袭人贺她定亲时提起的;也与她们俩过去深厚的交情有关,因为湘云接着就说:“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不害臊的话”当然是湘云说但愿与袭人同嫁一个丈夫,可以永远在一起。预言的应验含有强烈的讽刺,正像许多神话里有三个愿望一一如愿,而得不偿失,使人啼笑皆非。


    是否因为结局改了,所以同事一夫的伏笔也删了,连同宝玉湘云青梅竹马的文字以及湘云相貌的描写?

    第三十一回的金麒麟使黛玉起疑。回前总批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周汝昌认为此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指宝玉最后与湘云偕老。他这样解释这条批:

    论者遂谓此足证麒麟与宝玉无关。殊不思此批在此只说的是对于“木石”来讲,“金玉”已定。若麒麟的公案,那远在“金玉”一局之后,与“木石”并不构成任何矛盾。当中尚隔着一大层次,所以批者语意是说只当关切金玉,无庸再管麒麟的事。


    ──“红楼梦新证”第九二四页

    这当然是强辞夺理。黛玉怎么会不关心宝玉将来的终身伴侣是谁,何况也是熟识的,与自己一时瑜亮的才女,即使他们的结合要经过一番周折。


    但是一直有许多人相信“白首双星”回目是指宝玉湘云。因此脂批又代分辩,批回末一节:“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表示这兆头应在卫若兰身上。


    八十回内卫若兰只出现过一次,在第十四回秦氏出丧送殡的行列中。秦可卿的故事来自“风月宝鉴”。“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秦氏大出丧,才有卫若兰其人。问题是秦氏丧事写进此书是就有卫若兰了,还是后添的,在吊客名单末尾加上个名字。


    “风月宝鉴”一收入此书,书中就有了太虚幻境。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都预言湘云早寡:“展(即‘转’)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厮配得才貌仙郎……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已经是“斜辉”,夕阳西下了,而且“终久”,显然并没有再婚。如果当时还没有卫若兰这人物,那么她嫁的还是宝玉──“才貌仙郎”不会是无名小卒。但是从来没有宝玉早死之说,而且曲文明言金玉姻缘成就,若是婚后宝钗早卒,续娶湘云后宝玉也早死,成了男女主角三人都早死。所以还是只能是“风月宝鉴”一搬过来就添了个短寿的卫若兰,作湘云的配偶。从此湘云的命运就是早寡守节,不能与任何人偕老。“白首双星”显然是早本回目,因此冲突。这早本没有卫若兰,已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当然是指此回的宝玉湘云。


    ──“四详”认为“白首双星”原指卫若兰与湘云偕老,书中有了太虚幻境之后,十二钗都属薄命司,才改湘云早寡,是错误的。──


    显然早本有个时期宝玉湘云同偕白首,后来结局改了,于是第三十一回回目改为“撕扇子公子逐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全抄本),但是不惬意,结果还是把原来的一副回目保留了下来,后回添写射圃一节,使麒麟的预兆指向卫若兰,而忽略了若兰湘云并未白头到,仍旧与“白首双星”回目不合。脂批讳言改写,对早本向不认账,此处并且一再代为掩饰。


    畸笏嗟叹“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该是整个一回本遗失,类似己卯本、庚本的第六十四、六十七回,都是改写得相当早的,编十回本时找不到了,与借阅者遗失的那“五六稿”不同,不是遗稿。


    第二十二回“宝玉悟禅机”,黛玉看了他的偈与词,告诉袭人“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庚、戚本句下批注:“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盖宝玉一生行为,颦知最确,故余闻颦语则信而又信,不必定宝玉而后证之方信也。”看这一段的语气,批者是初看此书,还不知道结局怎样。第二十二回来自极早的早本,这条批该是初名“石头记”时批的。


    稍前宝玉填了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庚、戚本句下批注:“前夜已悟,今夜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在这最初第一个早本里,显然宝玉后来并未出家。


    与史湘云白头偕老,自然没有出家。如果晚年丧偶后出家,那是为了湘云,不是为了黛玉了。

    出家的预兆在第三十、三十一回,两次都是宝玉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死了我做和尚”,一次向黛玉说,一次向袭人说。第二十九回至三十五回这七回是在书名“红楼梦”期前或更早,加金钏儿的时候改写的,除了几段保留下来的原文,都没有回内批。出家的预兆是否这时候插入的,不得而知,因为这几回后来有还改写过一次。反正预言出家这两段是后添的。


    此书初名“石头记”,改名“情僧录”。第一回甄士隐抱着女儿站在门口,街上来了一僧一道,“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哭起来”。甲戌本批:“奇怪。所谓情僧也。”情僧原来是茫茫大士,二仙之一。这与楔子冲突。楔子里空空道人宝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一部书抄了来,看了此书“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名‘石头记’为‘情僧录’。”情僧是空空道人悟后的禅号。


    空空道人入山“访仙求道”,似乎是个道士,而不是随便取得别号。道士改名情僧,非常奇怪。但是我们一旦知道情僧本来是茫茫大士,就恍然了。最初楔子较简短,石上刻的文字是茫茫大士录了去的,因此书名一度改为“情僧录”。此后添写空空道人这人物,与石头问答,借石头口中发挥此书与一般才子佳人的小说不同处。但是改由空空道人抄录“石头记”,不得不牺牲“情僧录”书名,因此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录”就仍旧保留在一系列书名内。


    先后两次“情僧录”都是指情僧作的记录。如果双关兼指情僧的故事,即宝玉为情削发为僧的故事,也是书名改为“情僧录”之后的事了,初名“石头记”的早本内,宝玉没有出家。


    楔子末尾那一系列书名,按照时序重排,是初名“石头记”,改名“情僧录”,十年五次增删后又改名“金陵十二钗”;增删时将“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棠村就主张叫“风月宝鉴”;最后畸笏建议总名“红楼梦”,但是到了一七五四年,脂砚又恢复“石头记”原名(见“二详”)。十年改写期间,大概前期仍旧书名“石头记”,后期已改“情僧录”。

    楔子里后加的空空道人一节,内有:

    空空道人听了此话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批注:本名)再细阅一遍。

    加空空道人时,书名仍是“石头记”,但是作此批时,书名已改“情僧录”或“金陵十二钗”或“红楼梦”,因此在“石头记”下注明“本名”。但是此回回首还提起过“石头记”,并没有批注“本名”: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劈头第二句,批者决不会错过此处的“石头记”。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作批时还没有这一段。

    第一、二回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是不可分得。显然自述一节起初并没提甄士隐贾雨村,而是这样:──括弧内文字是后加的--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当此则自欲将已(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七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防(妨)我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初名“石头记”,就是指青埂峰下大石上刻的记录。所以那篇楔子是一直就有的。楔子前的这段作者自述与楔子冲突──楔子里这部书没有作者,是凭空出现,刻在大石上的。自述一节当是隔了个时期添写的,此后发觉矛盾,因又插入一段解释:是将真事隐去,所以“借通灵(玉)──即石头──之说”自譬。加解释的时候,已经添写了甄士隐贾雨村两个人物,趁此说明二人命名由来。畸笏把这篇自述收入“凡例”内,大概就是为了隔离作者自述与楔子,因为一旦隔开了,楔子是作者所着小说的一部份,楔子内此书出现的奇迹当然是虚构的,不必另加解释,因此删去“借通灵之说”这句,成为:“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甲戌本)

    甄士隐梦游太虚,“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始有太虚幻境,因此是收并“风月宝鉴”后才加了甄士隐贾雨村二人。

    第一个早本没有第一、二回,只有楔子;写贾家不似今本自黛玉来京写起,而先写湘云幼年长住贾家。今本自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上引渡到雨村送黛玉进京。第一个早本显然是从贾家的观点写黛玉入京,没有另起炉灶写江南那边。


    “四详”分析第二回介绍三姊妹一段的改写经过,加了“因史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读书”这两句,才删去贾政将迎春“抚为己女”句,因为不复需要解释迎春为什么住在贾政这边;但是此后又将惜春改为贾珍之妹──当然是因为有了宁府──以至于侄孙女也归入“孙女”之列。因此是先加贾赦夫妇,后加宁府。

    甄宝玉家出现在下列诸回,各回定稿年份如下:

    第二回(一七五四年──回末无套语或诗联,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诗联作结)

    第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套语或诗联)

    第十七、十八合回(一七五五年左右──回末诗联作结)──仅只小字批注提起。元妃点戏,“仙缘”“伏甄宝玉送玉”

    第五十六回(一七五四年──回末无套语或诗联)

    第七十一回(一七五四年──同上)

    第七十四回(一七五四年──回内有“(左反犬右任,音gu…ng)”字,一七五四本特徵)

    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回前附叶有日期)
    有甄家的这几回都定稿很晚,但是第五十六回梦甄宝玉一节有“长安都中”这名词,早本特徵之一。这是因为甄家文字分两个阶段,本来用甄家抄家影射曹家,贾家并未抄没,自一七五四本起才改为甄家抄家是贾家抄家的预兆。


    甄家是否书中一直就有的?

    有甄家的八回,内容如下:

    第二回: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

    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甲戌本回目)──秦钟来自“风月宝鉴”。显然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新写此回;香菱一节涉及甄士隐贾雨村故事。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新写的。回内又有香菱一节。

    第十七、十八合回:省亲──与王妃归宁不同,元春改皇妃后新写的。

    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四回至五十六回来自极早的早本,但是甄家一节是第五十六回回末一个后添的尾巴,一七五四年自早本他处移来(见“四详”)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嫌隙人”指邢夫人陪房女佣。书中加贾赦邢夫人后新写此回。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抄园是后加的情节(见“三详”);宁府也是后加的。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上半回写宁府,下半回回目指贾赦视贾环的中秋诗为袭爵之兆。加贾赦与宁府后始有此回。
    除移植第五十六回的一节无法判断外,其他七回在第一个早本的时候都还不存在。因此第一个早本没有甄家。

    贾雨村是贾家获罪的媒介。第七十二回贾琏怕雨村贬降会连累他们,林之孝也担忧贾政贾珍与他太接近。凤姐又代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说过情,贾赦古扇案也是雨村经手的。太虚幻境的曲文画册又指出宁府是罪魁祸首:“箕裘颓堕皆从敬”、“造衅开端实在宁”。此外还有贾政收藏甄家寄存财物,代隐匿籍没的家产。


    第一个早本没有宁府贾赦,没有贾雨村,也没有甄家。所有贾家犯事的伏线都不存在,可知此本贾家并未获罪。

    此本宝玉湘云白头偕老,家里又没出事,是否结局美满?红楼梦起初并不是个悲剧?











    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二)

    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中游“旧时真本”的资料(第九二七至九四○页)。我把它整理归纳了一下,分列出来,代加着重点:


    ①平布青着“霞外(提手旁鹿下加困)屑”卷九:“石头记”原本内湘云嫁宝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宝钗早寡,故有“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此本与程本先后出刻本,此本遂湮。平氏在北京琉璃厂的书店买到一部,被同年朱味莲携去。


    ②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七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戴诚夫曾见一旧时真本,“后数十回文字皆与今本绝异。”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为击柝之流,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


    臞蝯“红楼梦佚话”:同。

    赵之谦“章安杂记”(咸丰十一年稿本)引“涤甫师”言:红楼梦〔按:显指八十回本“石头记”〕尚有四十回,至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想为人删去。


    ③董康“书舶庸谭”卷四:“先慈尝语之云:幼时见是书原本,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惟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

    王伯沆王希廉本红楼梦,引濮文[走之旁加显](字青士)言:“都中‘痴人说梦’云:宝玉系娶湘云,后贫苦。……──有似拾煤渣时光景。”(批“贫穷难耐凄凉”)“宝玉实娶湘云,晚年贫极,夫妇在都中拾煤球为活云。”(批第二十一回)“……曾在京师见‘痴人说梦’一书,颇多本书异事,如宝玉所娶系湘云,其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云云。”(批第四十九回)周汝昌按:甲戌本后有濮文[走之旁加显]跋语。苕溪渔隐着“痴人说梦”、二知道人着“红楼梦说梦”、梦痴学人着“梦痴说梦”中无所引之八十回后事。此或濮氏误称,或王氏误记,必系另一书。


    ④扈功“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引画家关松房述陈[左弓上山下支]庵言:光绪初曾见南京刻版旧本,宝钗产后病死,湘云寡,在醮宝玉。宝玉曾沦为看街人,住堆子中──昔日街口例有小屋,为看街人居住守望之处,俗称堆子。──北靖(〔静〕误)王路过,未出侍候,为仆役捉出,将责打,王闻宝玉呼辩,认出声音,延入王府。作者自云当时也在府中,同住宾馆,遂得相识,闻述身世,乃作此书。周汝昌按:王梦阮着“红楼梦索隐提要”云:乾隆索阅,将为禁书,曹雪芹乃一再修改;内廷进本取吉祥,因此使鳏寡的宝玉湘云结合。此说如属实,亦必已写宝湘贫极为丐,方可撮合二人,适足证明此本非他人所补撰。纵非真原本,亦当是真本迷失之后有知七情节而循拟以为续补者。


    ⑤“红楼梦补”犀脊山樵序:曾见京中原本,仅八十回,叙至金玉联姻,黛玉谢世而止。金玉联姻,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


    ⑥境遍佛声着“读红楼梦札记”(载一九一七年三月“说丛”第一期):相传旧本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兴隆,既享温饱,不复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诵经化斋声甚熟悉,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自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


    ⑦“石头记集评”卷下,引傅钟麟言:闻有抄本,与坊本不同,宝玉走失后甄宝玉始进京,至贾府,人皆错认为宝玉。莺儿窃窥之,深替宝钗后悔,不若嫁与此人,亦是一样。甄宝玉梦宝玉已为僧,告以出家原因,并云神游太虚,闻黛玉乃神女,已归位。……〔按:甄宝玉进京至贾府,宝玉走失,以及神游太虚闻黛玉云云,皆程本情节,显系程本出版后据以改写的一个抄本。〕


    ⑧万松山房丛书本“饮水诗词集”唯我跋:曾见“石头记”旧版,不止一百二十回,结局有湘云流为女佣,宝钗黛玉沦落教坊。某笔记云乾隆幸满人某家,适某外出,检书籍,得“石头记”,挟其一册而去。某归大惧,急就原本删改进呈。乃付武英殿刊印,书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当时武英殿删削本也。见原本始知钗黛沦落等事确犯忌。


    ⑨一九四二年冬,日籍哲学教授儿玉达童告北大文学系学生张琦翔云:日本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衣补旁加离];宝钗难产而卒,宝玉娶湘云;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三六桥即蒙人三多,清末官至库伦办事大臣,未尝至日本。或云此本仍在上海。张琦翔“读红楼梦札记”(载一九四三年六月北大文学)中提及三六桥本,后三十回误作后四十回。#p#分页标题#e#


    ⑩褚德彝跋幽篁图(曹雪芹画像题记,传抄本):宣统年间在京见端方藏红楼梦抄本,宝玉湘云有染,及碧痕同浴处,多媟亵语。八十回后黛死娶钗同今本;但“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逾年宝钗以娩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无品级之管事人,钱粮略高于步兵,提升可补笔帖式),以年长格于例”,甚至充任拨什库(佐领下掌管登记档册发饷之兵丁,须识满汉字,亦服杂役如糊饰宫殿、扫雪除草等。周汝昌疑与“拜堂阿”颠倒)。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续弦。蒋玉菡脱乐籍后拥巨资,在外城设质库,宝玉屡往告贷,终欲令铺兵撵逐,袭人斥之方罢。一日大雪,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强为欢乐。九门提督路过,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乃北靖王也。王念旧,赒赠有加,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


    上列十项,①是根据“恩爱夫妻不到冬”谜语写宝钗早寡──当然是嫁了别人,不是宝玉,宝玉在此本内与湘云白头偕老。宝钗制竹夫人谜是甲辰本代补的,谜下批:“此宝钗金玉成空。”此本是看了批语全删的甲辰本续书的,再不然就是为了迁就“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不管这句批语。这刻本与程本先后出版,即使在程本后,似乎不会是看了程本,改写后四十回。


    ⑦是根据程本改写的。⑧的记载中引乾隆携去一册的轶事,书主急删改进呈,删削本即程本。但是我们知道程本的来历并不是这样。当然这是附会的传说。不过既然说程本是此本删削而成,可见这部“旧版石头记”的内容大部份与程本相同,显然是添改程本的又一刻本。第三十二回湘云在家里已经操劳,替叔婶做针线,不难联想她帮佣,但是当时的仆人都是卖身为奴,当然是抄家的另一面,惊心动魄,钗黛入教坊,更杀谗过瘾,是清末林黛玉艳帜的先驱。周汝昌似也欣赏此本的构想,不过入教坊色情气氛太浓厚,不合“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要求,因此只推测八十回后史家抄没时──根据“自传说”,周汝昌认为史家影射曹雪芹的舅公李煦家,与曹家先后籍没──湘云与其他妇女同被发卖“为奴为‘佣’”,并举出雍正二年李煦事败后,总管内务府的一道奏摺为例:

    准〔‘淮’误〕总督查弼纳来文称李煦家属及其家仆钱仲[王睿]等男女并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名口,在苏州变卖迄今将及一年,南省人民均知为旗人,无人敢买。现将应留审讯之人暂时候审外,其余记档送往总管内务府衙门,应如何办理之处,并经具奏,奉旨:依议,钦此。经派江南理事同知和升额解送前来等因,当经臣衙门查明:在途中病故男子一、妇人一及幼女一不记外,现送到人数共二百二十七名,其中有李煦之妇孺十口,除交给李煦外,计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门监督五十一等变价。其留候审讯钱仲[王睿]等八人,俟审明后,亦交崇文门变价等因,为此缮摺请旨。……

    ──“红楼梦新证”第九二○页明朝对大臣最酷虐,动不动庭杖,抄家不知道是否也有时候妻女如教坊,家属发卖为奴。清朝没有。但看李煦这件案例,“李煦家属及其家仆”送到北京,共二百二十七人。减去“李煦之妇孺十口”──交给李煦了──还剩“仆人二百十七名,均交崇文门监督五十一等变价”。仆人按男女年貌体力技能,分五十一个等级定价变卖。周汝昌认为“五十一”为音译人名,崇文门监督的名字,满清政府绝对不会译得这样滑稽,嘲弄自己满人。


    ①、⑦、⑧都是续书,十种“旧本”剔去三项后,⑤、⑥两种与史湘云无关,也先搁过一边再说。剩下②、③、④、⑨、⑩这五项,内中⑨看似可信性高──“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真本”。周汝昌也非常重视,因为“所述情节,与近今研究者推考所得的结果,颇有吻合之点”。当是之下列数点:⑴蒙古王府本第三回有条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周汝昌认为证实全书一百十回──八十回本加“后卅回”。〔我在“三详红楼梦”里解释过,此处的“百十”与“千百”、“万千”同是约计,并不能推翻第二十五回畸笏批的“全部百回”与第二回戚本、蒙本总批“以百回之大文……”〕⑵“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回目似指宝玉湘云偕老,而回前总批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周汝昌曲解总批为中间还隔着金玉姻缘,将来湘云的事黛玉不必管。〔前面说过,“白首双星”是从早本保留下来的回目,结局已改,因此冲突,批者代为遮盖辩护。〕⑶俞平伯把十二钗册子上关于凤姐的“拆字格”预言拆成“冷来休”,主休弃。此外太虚幻境关于妙玉的曲文分明预言堕落风尘。畸笏有一再提起“抄没、狱神庙诸事”、“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似都符合此本情节。


    贾芸红玉的恋爱是一七六○本新添的,伏下抄没时与抄没后他们俩是两员大将,一个“仗义探庵”,一个在狱神庙援助宝玉。三六桥本兼有一七六○以来与第一个早本的情节,当是根据早本续书,兼采脂批内的线索。续书人看过庚本,从第二十一回回前总批上知道有“后卅回”,因此在八十回后凑足三十回。他看到庚本畸笏关于“抄没、狱神庙诸事”的批语,迳将狱神庙当作监狱。此人应是曹雪芹亲友圈的外围人物,但是显然与畸笏没有接触。


    儿玉达童教授述及此本时,因为语言不通,用笔谈,讲到探春,写了“远嫁,杏元和番”六字。末四字似是回目的一部份。“杏元”该是封号。番王例必要求尚主,才有面子,因此探春出国前封了杏元公主或郡主。第六十三回占花名酒令,探春抽到杏花,主得贵婿。众人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不成?”原来这句顽话也是预言,而且探春作王妃也应当是番王妃,才合远嫁的预言。


    第六十三回来自极早的早本,当时元妃还是王妃,当然也就不会有元妃的封号。──元春封元妃非常特别,因为从前女子闺名不让外人知道,妃嫔封号用自己名字的史无前例。金废帝海陵王有个元妃,大概作者喜爱这名字。而且元春称元妃也更容易记忆,正如多浑虫之妻灯姑娘改称多姑娘。书中几百个人物,而人名使人过目不忘,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是元春改为贵妃后,起初只称贾妃,因此第十八回省亲一节清一色都是贾妃,只有宝玉晋见的一小段接连三个“元妃”,前几句刚提起宝玉的时候又有个“元妃”。


    书中宝玉的年龄减低好几次,最初只比元春小一岁,所以第二回叙述元春诞生后,各脂本都是“次年有生一位公子”。全抄本第二十五回是一七五四本初稿,宝玉还是十五岁,甲戌本此回是一七五四本定稿,已改十三岁(见“二详红楼梦”)。第十八回也是写这一年的事。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是准备用诗联作结──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的标志;回前附叶没有书名,与第七十五回一样,两回都是一七五六年定稿(见“三详”)。宝玉晋见一段,先事贾政报告园中匾对都是宝玉拟的。

    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益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扶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道引。
    此回只有这四次用“元妃”都与宝玉有关。一提起钗黛,就又还原,仍用“贾妃”,而此处称宝钗黛玉为“宝林二人”,显然这一场没有宝玉,二宝不致混淆不清。看来早本此回宝玉已经十七八岁,与贾珍贾琏同等身分,男性外戚除了生父都不能晋见。“携手揽于怀内”等语,是对小孩的动作与口吻,当是一七五四本最后一次改小年龄后,一七五五年加的润色,感人至深。所有的“元妃”都是这次添写宝玉晋见时用的。因此迟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这名称,“杏元和番”则是第一个早本就有的,隔的年数太多,以至于“元”字封号犯重。


    庚本第六十三回芳官改名一节末尾分段,看得出此节是后加的,原稿本中间插入两页,末了忘了指示,令抄手“续下页”。但是回内怡红夜宴并没改写过,因此还留着两个漏网之鱼的“王妃”。席上行占花名酒令,袭人拈到“桃红又是一年春”,麝月拈到“开到荼蘼花事了”,预言袭人别嫁,最后只剩下一个麝月。第一个早本内元春是王妃,看来当时已有第六十三回,结局已有麝月独留,袭人别嫁──湘云达到了与她同嫁一人的愿望,而仍旧不能相聚。


    三六桥本的续书人如果仅知道早本情节,遵循着补撰,就不会用杏元封号,犯了元妃的讳。换一个字还不容易?显然“杏元和番”这一回是直接从第一个早本上抄来的。续书人手中有这本子。


    三六桥本虽然是续书,有部份早本保留在内,仍旧是极珍贵的。既然四○初叶还在日本,只要在战火中无恙,日本也有研究红楼梦的,一经唤起广大的注意,也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但是周汝昌提了一声“或云在上海”。倘在上海,那就不大有希望了,恐怕又像南京的靖本一样,昙花一现,又遗失了,似是隐匿起来,避免“收归国有”。


    “旧本”之四──南京刻本──写宝玉作看街兵,住“堆子”中。看街兵制度始于乾隆元年,上谕废除京师的巡检官:“……外城街巷孔多,虑藏奸匪,各树栅栏,以司启闭,……其栅栏仍照旧交与督察院五城及步兵统领,酌派兵役看守。”(“东华录”)。我在报上看见台湾鹿港古迹的照片,也有拦街的木栅,设门,不过没有附有小屋,大概因为气候暖,不象北方,看守人至少要个木栅遮蔽风雪。中土已经湮灭了的,有时候在边远地区还可以找到。


    乾隆六十年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有:“赶车终日不知愁,堆子吆喝往下浏”:“堆子日斜争泼水,红尘也有暂停时。”看街兵夜间打更,白天洒水净尘,指挥交通。京中大街中高旁底,居中行走限官员轿马,所以吆喝着叫骡车靠边走,一靠边就直往下溜。


    “旧本”之二写宝玉“沦为击柝之流”。之三写宝玉湘云暮年,“夫妇在都中拾煤球(‘渣’误?)为活”,“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周汝昌按:“栖于街卒木棚中,为‘沦为击柝之流’一语之正解,可见非谓宝玉本人充当看街兵,实即穷得无处住耳。”这推测得十分合理。


    嘉庆九年,御史书君兴奏:煤铺煤缺,和土作块。似是煤球之始,那么乾隆年间著书时还没有煤球。宝玉湘云只是在垃圾堆里拣出烧剩的煤核,有人收买,跟现在一样。但是“街卒木棚”是个时代的标志,使③成为可靠的原本。


    关于此本内容的记载,只说“荣宁衰替”,没提抄家。老了才赤贫,显然不是为了抄家──八十回内看得出,绝对不会等宝玉老了才抄家。


    一七五四本前,贾家本来没抄家。但是百回“红楼梦”中两府获罪,荣府在原址苦撑了一个时期之后,也还是“子孙流散”,宝玉不到三十岁已经出了家──一七五四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宝玉十五岁“尘缘已满了大半了”,见“二详”──③写宝玉老了才一贫如洗,显然贾家并未获罪,所以落到这田地尚需时日。没抄家,也没获罪,宝玉湘云白头偕老──这分明就是第一个早本。


    “荣宁衰替”──第一个早本其实还没有宁府。董康传述他亡母幼年看的书的内容,自然记不清楚了。不幸关于③的两条记载都非常模糊,王伯沆引濮文[走之旁加显]的话,所举的出处,也把书名记错了。


    端方本──⑩──前八十回同程本,不过加了两段秽亵的文字。写宝玉湘云先奸后(续)娶,大概是被“醉眠芍药裀”引起了遐想。“八十回以后,黛玉逝世,宝钗完婚情节亦同,此后甚不相类矣。”想必娶宝钗也有掉包等情节。此本改写程本,但是有一特色:

    宝玉完婚后,家计日落,流荡益甚;逾年宝钗以娩而亡,宝玉更放纵,至贫不能自存。欲谋为拜堂阿,以年长格于例,至充拨什库以糊口。适湘云新寡,穷无所归,遂为宝玉胶续。
    “家计日落”仍旧是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向贾琏说的“家道艰难”,需要紧缩,不过这是几年后,又更不如前了。照理续书没有不写抄没的,因为书中抄家的暗示太明显,而此本删去程本的抄家,代以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并不改成好下场,这样写实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只能是这一部份来自第一个早本。宝玉穷到无法度日,已经“年长”,等到老了捡煤渣,“流落饥寒”,也正吻合。端方本采用这败落的方式,当是因为归罪于宝玉。这是个年代较晚的抄本,迟至一九一○年左右还存在,作风接近晚清的夸张的讽刺小说,把宝玉湘云写成最不堪的一种名士派。但是此处写败家子宝玉只用“放纵”二字,轻飘而含糊得奇怪,与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口中的“放纵”遥相呼应──王夫人解释袭人不收房的原因:“……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纵)有放纵的事,到(倒)能听他的劝。”──后回宝玉的罪名不过是“放纵”,看来也是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当然原本不会有“拜堂阿”、“拨什库”。端方本九十七八回后从程本过渡到第一个早本,但是受程本后四十回作者的影响,也处处点明书中人是满人,卖弄续书人自己也是满人,熟悉满洲语文风俗。


    前面说过,关于第一个早本的记载模糊异常。“林薛夭亡,荣宁衰替,宝玉糟糠之配实维湘云”,没提宝钗嫁宝玉后才死。王伯沆引濮文[走之旁加显]的话,更是口口声声“宝玉系娶湘云”,“宝玉所娶系湘云”,仿佛双方都是第一次结婚。难道宝钗也是未婚而死?


    端方本自娶宝钗后败落的经过用第一个早本,因此娶宝钗是原有的。董康等没提,大概因为是尽人皆知的情节。至于湘云是否再醮,宝玉搞到生活无着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然后续娶湘云;湘云早先定的亲如果变卦,也不会这些年来一直待字闺中,当然原著也是写她结过婚,而且也不是小寡妇。宝玉鳏居多年,显然本来无意续弦。他们的结合比较像中年孤苦的两兄妹。连端方本也都没插入色情场面写他们旧梦重温。


    “旧本”之二,八十回后与程本不同,但是也有抄家,因此是家境骤衰。抄没后宝玉湘云流落重逢而结合,应当年纪还轻,与第一个早本的老夫妻流落正相反。此本也是根据这早本续书,不过将流落提前,结婚宕后,增加戏剧性。“后数十会文字,皆与今本绝异”,是没参用程本,似是较早的续书。大概不会有第一个早本的原文在内──用不上。


    南京刻本──④──写宝玉作看街人,因而重逢北静王,不是重逢湘云。此点南京刻本与②是互相排除的,并不是记载不全,顾此失彼,因为不可能先遇见湘云,然后又遇见北静王──②写到宝玉湘云重逢后结合,全书已完;如果是先遇见北静王,那就已经转运,不做看街人了,也不会再在凄惨的情形下遇见湘云。这两个本子似是各自分别续书,而同是自然而然的将街卒木棚中过宿渲染成自任看街兵。


    再来细看南京刻本的内容:

    画家关松房先生云:“尝闻陈[左弓上山下又,音tao]庵先生言其三十余岁时(光绪初年)曾观旧本红楼梦,与今本情节殊不同。薛宝钗嫁后,以产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与宝玉结[衣补旁加离].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靖王舆从自街头经过,看街人未出侍候,为仆役捉出,将加[竹字头加垂]楚,宝玉呼辩,为北靖王所闻,识其声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书中作者自称当时亦在府中,与宝玉同居宾馆,遂得相识,闻宝玉叙述平生,乃写成此书云云。
    ──扈功着“记传闻之红楼梦异本事”

    宝钗死于产难,湘云再醮宝玉,与端方本相同,遇北静王也大同小异,且都误作“北靖王”。扈功文内转述关松房听到的陈[左弓上山下又,音tao]庵的话,两次都是口述。“静”误作“靖”显然是扈功的笔误。但是民初褚德彝记端方本事,也与近人扈功同误“静”为“靖”,未免巧合得有点不可思议。难道周汝昌引扈、褚二文,两次都抄错了?


    “红楼梦新证”书中错字相当多。如果不是误植,还有个可能的解释:听某某人说,也可能是书信上说的。如果扈功所引的是关松房陈[左弓上山下又,音tao]庵信上的话,那就是南京刻本于端方本间的一个连锁。


    其实这两个本子的关系用不着“北靖王”作证。南京刻本把第一个早本的宿街卒木棚中渲染成自任看街兵,看街这样的贱役,清初应是只有汉人充当。端方本注重书中是满人这一点,改写“充拨什库以糊口”,表示一个满人至不济也还可以当拨什库。


    遇北静王一节,端方本作宝玉“市苦酒羊胛,与湘云纵饮赋诗”赏雪,“适九门提督经其地,以失仪为从者所执,视之盖北靖王也。”苦中作乐赏雪,与芦雪亭对照,借此刻画二人个性。但是不及南京刻本看街巧遇北静王,与职务有关,较浑成自然。


    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京师城外巡捕三营、督捕、督察院、五城所管事宜交步军统领管理,换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印信(见“红楼梦新证”第三五○页)。步军统领本来只管城内治安,自此兼管城外,“九门提督”是他的新衔。端方本内北静王现任九门提督,也是此本的润色,当代的本地风光。是端方本改南京刻本,应无疑义。


    延入王府,端方本显然认为太优遇了,改为代找了个小差使:“越日送入銮仪卫充云麾使,迄潦倒以终云。”云麾使如果执云帚──也就是拂尘;省亲时仪仗中“有有值(执)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扫尘等类,一队队过完”──毕抗旗伞轻便。后妃用太监,銮仪卫想必另在满人中挑选。


    南京刻本末尾著书人根据宝玉口述,写成此书,这著书的经过于楔子冲突,也与卷首作者自述冲突,显出另手。但是重逢北静王是否第一个早本原有的?


    今本第十四、十五、十六回、第二十四、第七十一回都有北静王。秦可卿出殡途中,北静王初次出场。“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秦氏。第一个早本还没有写秦氏丧事的第十四、十五回。


    第二次提起北静王,是第十六回林如海死后黛玉从扬州回来,宝玉将北静王所赠的[脊鸟][令鸟]香串转赠黛玉,被拒绝了。早本黛玉初来时已经父母双亡,后改丧母后寄居外家多年,方才丧父(见“二详”)。因此初名“石头记”时没有林如海病重,黛玉回扬州的事,当然也没有自扬州回京,与宝玉那一小场戏。


    第二十四回主要是介绍贾芸,一七六○本新添的人物。贾芸初见红玉一场,又介绍红玉,早本旧有的人物。通回都是新材料,只把早本宝玉初见红玉一场用了进去,加上两句提起贾芸的对白。宝玉红玉一节这样开始:

    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炊)水,檀云(全抄本作“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做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
    写此节时,晴雯的故事还与金钏儿的故事相仿佛。书名“红楼梦”期之前有个时期,添写金钏儿这人物,晴雯改为孤儿,因将此处的晴雯改檀云(见“三详”)。所以加金钏儿时改写过此节,一七六○本将此节收入全新的第二十四回,又改写过一次。两次中有一次顺便一提北静王,免得冷落了这后添的人物。原先宝玉也许是从亲戚家回来。


    前面说过,加了贾赦邢夫人迎春后,才写第七十一回。回内贾母做寿,贺客有北静王与北静王妃。

    有北静王的五回都是后添的。第一个早本没有北静王,因此结尾也不会有宝玉重逢北静王。那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场。


    南京刻本前文应有北静王,否则无法写重逢北静王。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而不是通部补撰传闻中的早本。


    关于此本的记录,叙事层次不清,说到续娶湘云,下接“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如果看街巧遇北静王,因祸得福后才续弦,那在湘云这方面就毫无情义可言了。但是宝玉在王府认识了著书人,想必就是同住宾馆时自述身世──包括续娶湘云的事。所以先续弦后落魄。这也就是第一个早本的结局:宝钗产后病故,续娶湘云,后贫苦。后人复述,偏重续书杜撰的遇贵人一节,因为故事性较强,便于记忆,而原本后部是毫无变故的下坡路,没有获罪,更没有抄家──并不是略去不提。


    端方本这一部份用第一个早本,只到“年长”时穷得过活不了,续娶湘云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过把街卒木棚过宿加油加酱说成看街。端方本续书人手中未见得有第一个早本,大概就是参用南京刻本改写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为拨什库,而看街又来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见原本内没做任何工作,也没找过事。但是原本宝玉搞到过不了日子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所以端方本此处插入找事一节,就用超龄作为不合格的理由。


    湘云不识当票(第五十七回),可见社会上的事一无所知。她与宝玉一样任性,而比宝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终于落到绝境中。湘云精于女红,但是即使领些针线来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门走动,会趋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满箱,银满箱,展(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夹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并没有说湘云做乞丐。讲宝玉也着重在“谤”字上,可能仅只是说一成了穷光蛋,人人都骂不上进。当然,这一系列批语已经不是批第一个早本了。稍前有这两句歌词:“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作批的时候宝钗早卒,已经改去。


    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宝玉湘云再婚这样迟,然后白头偕老,纵使流落,显然并未失散了再重逢。“旧本”之二写湘云为丐,无非是为了使她能在风雪之夜与敲更的宝玉重逢。


    因此湘云为丐与宝玉打更一样,都不是原有的。他们俩生活在社会体系外,略似现代西方的嘻痞──进来大都译为“嘻皮”,不免使人联想到“嘻皮笑脸”,其实他们并不──但是嘻痞是寄生在富裕宽容的社会上──对年轻人尤其宽容,老了也还混不下去。宝玉湘云晚景之惨,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两则极长的批注,批宝玉续庄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聪明了,过于敏感,自己伤身体。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了个Mrs.Know-all,不免影响夫妻感情。“湘云是自爱所误”,只能是指第一个早本内,再醮宝玉前,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宝玉受苦,不过她是有所不为。


    “阿凤是机心所误”,可见第一个早本已有凤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确定第二十二回来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袭人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袭人是好胜所误”,是说贾家败落后,她恨宝玉不争气,以至于琵琶别抱。这条批是批第一个早本,当时已有袭人别嫁的情节,这也是一个旁证。第三十二回隐约提起的湘云袭人十年前西边暖阁夜话,同嫁一个丈夫的愿望,预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袭人另外嫁人,总是年轻的时候,于湘云一去一来,相隔多年,根本没有共处过。


    书中用古代地名,讳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严格。北京分里城外城。端方本内蒋玉菡的当铺开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笔触,与此书的态度相悖。


    第一个早本内袭人并没有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夫妇,因为与宝玉湘云的下场不合。袭人嫁的是否蒋玉菡,嫁后是否故事还发展下去,不得而知。蒋玉菡嫌宝玉屡次来借钱,要叫铺兵驱逐,“为袭人所斥而罢”,大概是端方本编出来骂宝玉的。南京刻本就没有──复述者该不会遗漏这样触目的情节。


    端方本续书人鄙视宝玉,想必是因为第一个早本对宝玉的强烈的自贬。

    此本还没有卷首作者自述一节,但是那段自述写得极早。在这阶段,此书自承是自传──当然是与脂砚揉合的自画像。第一个早本的“老来贫”结局却完全出于想像。作者这时候还年轻,但是也许感到来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传性的资料此本毫不掩饰,用了进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晋,在书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讳的要点完全隐去,非但不写抄家,甚至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离抄家最远,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










    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三)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十分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续续,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改入此书时,柳湘莲没有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已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许是他耿耿于心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回、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象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蓝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鬟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个。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个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局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另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富。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诱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年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恨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远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一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 ,雪夜围破毡’”不过是一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上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已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江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双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射围,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份“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辅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作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着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够在八十回后主张这头亲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宝玉虽然不得不服从,心里势必怨恨,破坏了他们姊弟特别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遗命,那就悱恻动人,更使宝玉无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红玉的名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郁郁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怀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儿痨死的”,就必须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时候,病中与宝玉同睡在暖阁里,麝月也怕老嬷嬷们担忧“过了病气”,可见从前人不是不知道传染的危险。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问题还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关心她这位爱弟的健康。黛玉是贾母从小带大的,所以贾母不忍心拆散她与宝玉。元妃只见过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贾母死后宝黛的婚事也可能有变局,第五十七回紫鹃就虑到这一层。但是这样一来,又是王夫人做恶人。这究竟不比逐晴雯,会严重影响母子感情。

    早本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见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经不很早,“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此回已经又改过一次了。可见早本没有王薛是近亲这一重关系,显然不预备写王夫人凤姐看中宝钗,想培植母家势力--这与王夫人的个性也不合。此后改为近亲,大概是因为不然长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缘出于元妃的主张,照理是最合适的安排。而且绚烂的省亲给宝玉带来了大观园,同时也留下了这么个恶果,不到半年就在节礼上透了消息,极富于人生的讽刺。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元妃不过是王妃,地位不够崇高。王妃晋级,想必是为了这个原因。

    怎见得不是别人根据第二十八回的线索,改写八十回本末尾?因为八十回本未完,别人尽可以续书,写续书,写八十回后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病逝,何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有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到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她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见“四详”)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宁府。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又一迹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报告探春:


    “四姑娘房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听见了问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 竟要撵出去才是。”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 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

    惜春的丫头都是从东府带来的,丫头的母亲也是宁府奴仆,不会在大观园内当差。即使有例外,探春也应当问一声,是东府的人,就该像第七十四回的入画一样,要等尤氏来处理,李纨凤姐探春都不会擅自发放。显然第六十二回与下一回都是写宝玉的生日。此回湘云醉mian芍药因裀,下一回占花名就抽到海棠春睡。第六十三回也写得极早,回内元春还是个王妃;大概与此回本是一回,后来扩充成两回。

    迎春是否早先也是贾政的女儿?

    前面提起过,宝玉起初与元春只相差一岁。如果迎春也是贾政的女儿,只能是庶出。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不是孤儿,但是至少是是年丧母,才养成她孤僻的性格。“四详”推测她也许是周姨娘的女儿,是错误的,迎春也死了母亲,而与惜春不应同母。如果迎春惜春都是贾政亡妾所生,加上赵姨娘以及与赵姨娘作对照的周姨娘,贾政姬妾太多--今本将他与姬妾众多的贾赦对照,正如迎春反衬出探春的才干。--因此迎春不会是贾政的女儿。她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有人物。第二十二回赏灯家宴有迎春而没有贾赦夫妇,想必是因为回内迎春制的灯谜是后添的,所以没忘了在席上也连带添上迎春。

    第一个早本就我们所知,已经有了第二十二回、第六十二回 --缺下半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甄士隐贾雨村与英莲--与第六十三回。写第二十八回时,仍旧只有贾政一房,没有贾赦夫妇与迎春,但是元春已经改为皇妃,赏赐节礼暗示后文元妃主张金玉联姻。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黛玉死后宝玉才定亲。明义“题红楼梦”诗有:“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第一个早本内大概也是这样,此后改为奉妃命定亲后黛玉才死。至书名“红楼梦”时已经又改了回来。为什么要改回来?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这一点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灯谜预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联姻的本子里,遗命没有宣布,因为贾家给贾妃戴孝是国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说穿了需要回避,种种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仅只定了亲,宝钗不过来了,宝黛仍旧在贾母处吃饭,直到黛玉病倒,已经十分难堪--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剧,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要替黛玉留身份,唯有让她先死,也免得妨碍钗黛的友谊,尽管宝钗对婚事也未见得愿意。她对宝玉虽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这早本怎么也只有八十回?一七六○中叶以后,八十回抄本“石头记”是有市价的,所以这早本的前八十回也充今奔销售。等到书主发现上了当,此本倒比今本有结尾,使读者比较满足,也许因此不忍抽换成为今本。












    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四)



    相传旧本红楼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袭人既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有诵经化斋之声,声音甚熟悉,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自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

    --境遍佛声著“读红楼梦札记”(载一九一七年三月说丛第一期)

    在这本子里,宝玉出家为僧,但是并没有到青埂峰下“证前缘”,回到神话的框子里,而是极其平凡的乞讨斋饭。

    程本写宝玉走失后,贾政看见他一次,已经做了和尚,与二仙偕行,神出鬼没。于是袭人别嫁。当时家境也还过得去,抄家荣府只抄了贾赦一房,一切照旧,因此袭人嫁人并不是为了生活。此本写袭人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故主”,是说在贾家十分穷苦,与程本的情况不合。宝玉成了仙再来化斋,除非是试她的心--还有书名可试的?而且也不会死了。此本显然不是改写程本的结局,年代早于程本,因为程本一出,很少能不受影响的。

    程本后四十回的作者写显然嫁蒋玉菡,是看了第二十八回茜香罗的暗示与第六十三回袭人的签诗“桃红又是一年春”。看过删批前各本都有的第二十八回总批的人,知道袭人后来与蒋玉菡一同供养宝玉宝钗,也未必一定照这条线索续书,因为也许觉得这样宝玉太没志气了。但是此本宝玉与已作他人妇的袭人同死,岂不更没出息?程本的袭人在宝玉失踪,证实做了和尚之后嫁人,已经挨骂。原著内宝玉没出家她倒已经出嫁了,太与当时一般的观点不合,所以几乎可以断言没一个续书人会写宝玉与背弃他的失节妇同死--太不值得。而且为了黛玉出家,倒又与袭人作同命鸳鸯,岂不矛盾?#p#分页标题#e#

    但是书中两次预言宝玉为僧(第三十、三十一回),有一次是为袭人而发。袭人死了他也要做和尚。袭人虽然没死,他也失去了她。

    宝玉四周这许多女性内,只有黛玉与袭人是他视为已有的,预期“同死同归”(第七十八回)。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第七十七回)。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第六十二回)。当然她们俩的关系是通过宝玉。

    那样爱晴雯,宝玉有一次说她“明儿你自已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分明预备过两年就放她出去择配。一语刺心,难怪晴雯立刻还嘴,袭人口中的“我们”又更火上浇油。

    提起晴雯来,附带讨论明义“题红楼梦”诗有一首: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不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账儿纱。

    这是倒数第四首。上一首咏晴雯:


    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儿多宵?

    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下一首粗看是咏黛玉初来时睡碧纱橱。周汝昌举出下列疑点:“一、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橱,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远去?

    二、‘红粉佳人’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

    三、宝黛幼时同室而未同榻。“‘梦魂多个账儿纱’,这是说虽然同室,而梦魂未通的话。”

    周汝昌因此认为这首诗是写八十回后的宝钗,指宝玉婚后没与她发生肉体关系(“红楼梦新证”第九一五至九一六页)。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后,


    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 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 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第五十回还是袭人睡在外床,袭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叫“‘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暖阁大概就是墙壁上凹进去一块,挖出一间缺一面墙的小室,而整个面积设炕,比普通的聚气,所以此节麝月说“那屋里炕冷”,指晴雯麝月平时的卧室。暖阁上也挂着“大红绣幔”(同回太医来时),夜间放下。第五十二回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线”。潇湘馆的暖阁有窗。

    芙蓉诔中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又写晴雯去后,“蓉帐香残,娇喘细言皆息”。“娇喘”是指病中呼吸困难。

    “梦魂多个帐儿纱”,是睡梦中也都多嫌隔着层帐子。此句与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么又隔着帐子?只有睛雯有时候同榻,也有时候同室不同榻。百回“红楼梦”也许曾经实写隔着帐看她的睡态,今本删了。

    上一首诗写晴雯屈死,此诗接着代晴雯剖白,虽“同室榻”,并无沾染。称十六岁的少女为“红粉佳人”并无不合,尤其是个“妖妖趫趫”的婢女(王善保家的语)。如果是写宝钗婚后,夫妇当然“同室榻”,为什么“不妨同室榻”?

    宝玉对宝钗丰艳的胴体一向憧憬着。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回末总批有:“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忘情”不会是指婚后--婚后忘情“露于宝钗”有什么妨碍?--因此八十回内应当还有不止一次,但是并没有,想必像“回回写药方”一样,嫌重复删掉了。总之,婚后宝玉决不会用这种方式替黛玉守节。

    结在宝玉袭人之死上的异本,重逢的一幕似是套崔护人面桃花故事--因为怡红夜宴占花名,袭人是桃花?--虽然套得稚拙可笑,仍旧透露袭人的复杂性--以为忘了宝玉,一见面往事如潮,竟会心脏病发,或是脑溢血中风倒毙。宝玉也同样矛盾,出了家还是不能解脱。第一个早本 那两句批仍旧适用:“二次翻身不出”、“可知宝玉不能悟也。”结局改出家,是否有过这么个“半途屋”(half-way house)--美国新出狱犯人收容所--心理上的桥梁?宝玉至死只是个“贫僧”,“缁衣乞食,”也继承第一个早本的黯淡写实作风。关于此本的资料实在太少,但是各方面看来,还是可能是个早本,结局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有宁府,有卫若兰。从太虚幻境的册子曲文上,我们知道卫若兰早死,湘云没有再嫁。既然没有再醮宝玉,显然宝玉与湘云偕老的结局已经改为出家。

    太虚幻境的画册歌词预言宁府是贾家获罪的祸首。因此书中有了宁府,就有获罪的事。出了事就穷了下来,不必一直等到宝玉晚年。所以宝玉出事的时候年纪还轻。

    最初书中只有贾政一房,加贾赦在加宁府之前。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有了宁府,奉元妃命金玉联姻的早本却还没有贾赦这一房。因此奉元妃命联姻的本子结局还没改为出家。那是个八十回本,八十回后应当还是宝钗早卒,续娶湘云,与第一个早本相同。

    第一个早本已有袭人另外嫁人。庚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有书名“红楼梦”期总批,内引“后卅回”“薛宝钗借辞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回目,并透露此回袭人已去。这是一七五四本前的末一个早本。第一个早本内宝钗嫁后一年就死了。如果一年内袭人已去,倒像是吃新奶奶的醋,又像宝钗容不得人。但是袭人嫁人要趁年青,不在宝钗生前,也在死后不久。宝钗死后多年,宝玉才穷得无法度日,所以袭人离开他的时候,生活还不成问题。

    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改了贾家获罪骤衰,因此袭人嫁蒋玉菡时业已家境贫寒,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旧主。”似乎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非常现实。

    有个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旧抄本--开头就说:“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宝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写得宝玉钟情于黛,如许深厚,不可再有续娶之事,故删之以避笔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点之。“

    末两句是“自传说”,认为此书全部纪实。删去这两句,似乎就是结局改出家的主因。但如果为了忠于黛玉,出了家化斋遇到袭人,意外的情死反而更削弱了宝黛的故事。

    我想这里因为袭人之去是作者身历的事,给他极大的打击,极深的印象。而宝黛是根据脂砚小时候的一段恋情拟想的,可用的资料太少,因此他们俩的场面是此书最晚熟的部分。第六十七回已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的,戚本此回已改过,回内的宝黛也还不像作者的手笔。固然早本高低不匀,最初已有的怡红夜就精彩彩万分,第六十七回刚巧是波浪中的一个低槽。但也是宝黛的场面实在难写。结局初改出家的时候,宝黛之恋还不是现在这样,所以不专一,刚去掉了个湘云,又结束在宝玉袭人身上。等到宝黛的故事有了它自已的生命,爱情不论时代,都有一种排他性。就连西门庆,也越来越跟李瓶儿一夫一妻起来,使其他的五位怨“俺们都不是他的老婆”。

    第二十九回至三十五这七回,添写金钏儿这人物的时候改写过。除了少量的原文连批注一并保留了下来,此外全无回内批。加金钏儿在书名“红楼梦”期之前,至迟也是一七四○末叶,此后二十年来不会一直没批过。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后来作者再次抄手誊清,也没交代抄手将保留的诸页上哪条夹批眉批双行小字抄入正文。因此新改的这七回仍旧只有加金钏的四条批注。固然作者一向不管这些细节,也可见他重视脂批的程度。

    这七回誊清后也没经批者过目,就传抄了出去,因此迄未加批。想必作者已故,才有这情况,与一七五四年脂胭“抄阅再评”,一七五六年畸笏“对清”第七十五回,大不相同。迟至一七六一至六二上半年,狱神庙回等“五六稿”交人誊清时,畸笏也还看过。

    宝黛最剧烈的一次争吵在第二十九回,此后好容易和解了又给黛玉吃闭门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二回宝玉激动得神志不清起来,以至于“肺腑言”被袭人听了去,才能够义正辞言向王夫人进言,防范宝黛。第三十四回宝玉打伤了之后黛玉来探视,加金钏时这一场曾经添写梦中向金钏儿蒋玉菡说“为你们死也情愿”,最后这次改写又改为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也情愿”(见“三祥”),感情于分散中集中,显示他们俩之间的一种奇异的了解。第三十五回回末又预备添写一个宝黛场面--养伤时再度来探--所以回末“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是新改的,与下一回回首不衔接。下一回还没改写就逝世了。写宝黛的场面正得心应手时被斩断了,令人痛惜。

    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后几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剧发生--除了紫鹃试宝玉的一回(第五十七回),但是此回感情虽然强烈,也不是宝黛面对面,而是通过紫鹃。

    仿佛记得石印“金玉缘”上的一个后世评家太平闲人代为解释,说这是因为二人年纪渐长,自己知道约束了。这当然是曲解,但是也可见此点确实有点费解--除非我们知道后部的宝黛场面写得较早,而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是生前最后改写的。

    逐晴雯后王夫人说:“暂且挨过今年一年,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庚本批注:“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王夫人从来未理家务,岂不一不木偶哉?且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浸润之谮,原非一日矣。……”“不知从何想来”?难道忘了第三十四回袭人说过:“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但是一旦知道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是作者逝世前不久才定稿,就恍然了。难怪批者没看见第三十四回那一段。批者倘十脂胭,根本没赶上看见。

    宝玉养伤期间,支开袭人,派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黛玉知道是表示他知道她的眼泪都是为他流的,在帕上题诗。她有许多感想,其一是:“令人私相传递,于我可惧。”人是健忘的动物,今人已经不大能想像,以他们这样亲密的关系,派人送两条自己用的手帕,就是“私相传递”,严重得像坠儿把贾芸的手帕交给红玉--脂胭所谓“传奸”。

    起先宝玉差晴雯送帕,“宝玉便命晴雯来,”句下各本批注:“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这条批使人看不懂。第三十一回晴雯顶撞宝玉,语侵袭人,因为三回她将要担任一项秘密使命,有把柄落在她手里,所以有恃无恐?

    我一直印象模糊,以为批者还在补叙那次争吵的内幕,“把柄”指晴雯窥破了宝玉袭人的关系。“四祥”后,才知道这像贾蓉预知鸳鸯借当,与红玉的梦有前知,都是由于改写中次序颠倒。此处经改写后,批者只把“后文晴雯放肆”的“后”改了个“前”字。

    第三十四会题帕,原在第三十一回晴雯吵闹之前。但是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原在第三十一回之后;加金钏儿时,将挨打玉挨打余波这四回移前。(见“三详”)当时保留下来的几节连着批注,因此那次改写的七回一清如水,没有回内批,除了旧有的寥寥四条。送帕题帕显然是加金钏前的原文,因为有一条批注。这条批提起晴雯吵闹,因此晴雯吵闹也是旧有的。所以这次大搬家还波及第三十一回,晴雯袭人口角原在第三十三至三十五之后。

    加金钏儿前的原文内容次序如下:①袭人“步入金屋”,黛玉湘云往贺,撞见宝钗绣鸳鸯;湘云回家。(第三十六回)②宝玉挨打,养伤,送帕;题帕。(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大概只有一两回,家金钏后扩充,添写玉钏尝羹一回。)③晴雯吵闹。(第三十一回)--显然是因为妒忌袭人“步入金屋”。这不大合理,因为王夫人抬举袭人,晴雯再不服气也不敢发作。而且袭人“步入金屋”后,晴雯这两句精彩对白就不适用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这是第三十一回移前之后添写的。

    题帕一场感情强烈,但是送帕题帕也不是宝黛面对面。宝黛见面的场子,情感洋溢的都是去世前数月内改写的。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派人去叫宝玉房里去一个人,袭人嘱咐晴雯麝月檀云秋纹守着打伤的宝玉,自己去见王夫人。此处“檀云”二字是加金钏儿那次改写的标志。添写金钏儿这人物,使晴雯的故事一分为二,晴雯改成孤儿,第二十四回“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出去”,“晴雯”改“檀云”,檀云这名字陌生,因此第三十四回的丫头名单上添上个檀云响应。可见挨打后王夫人传唤一节,这次也改写过。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各本句下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这是大搬家前的旧批,彼时显然已有第三十四回袭人见王夫人一节。那次谈话,第一次叫“我的儿”是因为袭人识大体,说老爷管教得对;第二次如下:


    王夫人听了这话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 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 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甚么别的说。 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

    大搬家前,袭人本来已经“入金屋”,与赵周二姨娘同等待遇了,在这一段内又告密,王夫人只更夸奖了一番。加金钏时,挨打一场添出贾环报告井中淹死一个丫头的消息,所以此处也添写王夫人秘密问袭人,风闻是贾环进谗,她可曾听见。长谈后又加上王夫人的反应:“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因应许“我自然不辜负你”,伏下两回后擢升为子妾。这样不但入情入理,也更紧凑有力。

    这是这五六回颠倒搬位的主因。但是这次改写,前引的一段没动,所以忽略了“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这句应当删去,因为这件事还没发生。

    多年后,一七六二冬,才又再前引的这一段插入宝玉迁出园外的建议,先加王夫人这两句对白:“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引入袭人的建议,使王夫人大吃一惊,以为已经出了什么乱子,袭人又忙否认。大观园在书中这样重要,而有象征性,宝玉出园是袭人种的因,简直使袭人成为伊甸园的蛇。











    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之五)



    第二十回宝玉替麝月篦头,被晴雯撞见,各本都有这条长批: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按:“在”误)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袭人去时显然宝玉已婚,但是袭人仍旧没过明路,否则不能称“出嫁”。

    第六十五回兴儿告诉二尤母女:“我们家的规矩,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第七十二回赵姨娘要求贾政把彩霞给贾环作妾,贾政说:“……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怎么迟至宝玉婚后,袭人还没收房?倘是贾赦贾政或王夫人去世而守孝,又怎么能娶亲?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解释暂不收房的理由:“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纵’误)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第七十八回王夫人报告贾母已代宝玉选定袭人,主要是因为袭人“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又重申暂不宣布的理由:“……二则宝玉再自(以)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

    满人未婚女子地位高于已婚的,因为还有入宫的可能性。因此书中女儿与长辈一桌吃饭,媳妇在旁伺候。婢女作妾,似乎在心理上也有明升暗降的意味。还有一层,王夫人不知道宝玉袭人早已发生关系。当时虽然还没有“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名言,也懂得这道理,以为不圆房,袭人比较拿得住他。黛玉死后,宝玉想必更自暴自弃,娶宝钗后“流荡益甚”(端方本情节)。还是袭人最能控制他--也许有些妾妇之道宝钗不屑为--因此家中不敢放手,收房的事一直拖延下去。

    “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庚、戚本第二十一回批注),与袭人之间的摩擦为时已久,成为一种意志的角力。袭人一定又像第十九回那样以“走”来要挟,最后终于实行了。这局面大概是记实的。曹雪芹长成在抄家多年后,与书中家境不同,“时值非常,一切从简”,拖着迟迟不收房,也更近情理些。

    袭人虽然实有其人,嫁蒋玉菡是美化了她的婚姻。小旦虽然被人轻视,名旦有钱有势,娶妻是要传宗接代的,决不肯马虎。花自芳早看出了宝玉袭人的关系,兄妹俩死了母亲,又照老姨娘的例规领丧葬费,不会再去拿她冒充闺女。袭人又并不怎么美,与贾芸红玉同是“容长脸”,戚本作“龙长脸”,近代通用“龙长脸”,专指男性,大概是高颧骨大圆眼睛、劲削的瘦长脸形。大人家出来的人身价虽高,只能作妾,要一夫一妻,除非是小生意人。即使兴旺起来,未见得能容她帮贴旧主。要避嫌疑,也不会来往。

    书中袭人的故事的演变,不论有没有同死的一环,第一个早本内没有袭人迎养宝玉夫妇的事,那时候想必袭人之去也就是她的归结。后来添写她与蒋玉菡供养宝玉宝钗,是否为袭人赎罪?她是否谗害晴雯,不确定,中伤黛玉却是明写。(第三十四回)被她抓住了防微杜渐的大道理,虽然钗黛并提,王夫人当然知道宝钗与宝玉并不接近。但是以袭人的处境,却也不能怪她。试想在黛玉手下当姨太太,这日子不是好过的。纳妾制度是否合理,那又是一回事。太太换了宝钗,就行得通、

    宝玉最后将宝钗“弃而为僧”,不能不顾到她的生活无着。如果袭人已经把他们夫妇俩接了去,一方面固然加强了袭人对宝玉的母性,而宝玉不但后顾无忧,也可见他不是穷途末路才去做和尚。这该是添写袭人迎养宝玉宝钗的主因。出家是经过考虑后剃度的,不是突如其来被仙人度化了去。这也是一个旁证。

    这样看来。“花袭人有始有终”毫无事实的根据,完全是创作。

    第二十八回总批第一段如下: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各本同

    第二十八回来自次老的早本,结局已改为八十回前奉妃命金玉联姻,黛玉逝世,但是八十回后仍旧像第一个早本,宝钗死于难产,袭人别嫁,宝玉湘云偕老,贫极。所以写此回时还没有袭人迎养宝玉夫妇的事。

    直到一七五四年前的百回“红楼梦”,此回蒋玉菡的汗巾还是绿色的,明义“题红楼梦”诗中称为“绿云绡”。一七五四本始有“茜香罗”这名色--茜草是大红的染料。此回回目“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是一七五四本新改的,回内也修改了两次换系汗巾的颜色。一七五四前的回目想是“情赠绿云绡”,对“红麝串”更工整。

    庚本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都是从一七五四本保留下来的。此回回前总批第一段该是一七五四本新写的,下一段“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则是保留的早本旧批。前五回内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

    总批说汗巾事件与红麝串写在一回内,是因为后文有袭人蒋玉菡供养宝玉宝钗,这是附会曲解或缠夹。此回不过预言袭人嫁蒋玉菡,当时并不预备写他们夫妇俩供养宝玉宝钗。

    被袭人接回去香花供养,宝玉于感激之余,想必比狱神庙茜雪红玉的美人恩更不是味。不过以他与袭人关系之深,也都谈不上这些了。但是宝玉出家也未必与这无关。出家是离开蒋家,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到底还是一半为了袭人做和尚。

    最后把宝钗托了给她,也不枉宝钗一向是她的一个知己。

    “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改写过,在那“五六稿”内,被借阅者遗失。袭人之去没有改写,百回“红楼梦”中有,作者逝世后五六年还在,但是终于没保存下来。在我总觉得这是最痛心的损失,因为自从第一个早本起就有袭人之去,是后部唯一没改动过的主要情节,屹然不移,可以称为此书的一个核心。袭人的故事也是作者最独往独来的一面。


    总结上述,第三十一回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都预言湘云早寡,显然未与任何人同偕白首。“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始有太虚幻境。那回目是从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因此冲突。

    八十回本内只有第十四回给秦氏送殡的名单上有卫若兰。秦可卿来自“风月宝鉴”。显然是收并“风月宝鉴”后才有卫若兰这人物。当时已有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预言湘云早寡,因此自有卫若兰以来,就是写他早卒。“白首双星”回目只能是指宝玉湘云。添写卫若兰后,第三十一回回目一度改写为“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全抄本),终于还是保存原来的回目,另加卫若兰射圃文字,里面若兰佩戴的金麒麟是宝玉原有的那只,使麒麟的预兆应在他身上,而忽略了他未与湘云同偕白首,仍旧与回目不合。

    早本写宝玉与湘云偕老,显然并没出家。

    庚、戚本批第二十二回宝玉二次悟禅机:“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坠落无成”,又批黛玉说他作的偈“无甚关系”:“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这口气是初看此书,还没看完。第一个早本结局没有出家。与湘云偕老的就是第一早本。

    “石头记”指石上刻的记录,因此初名“石头记”时已有楔子。但是空空道人一节是后添的。情僧原指茫茫大士,改空空道人抄录“石头记”后,为了保存“情僧录”书名,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如果双关兼指宝玉,也是书名已改“情僧录”后。初名“石头记”时宝玉没做和尚。

    楔子里空空道人一节内提起“石头记”,下注“本名”,因为当时书名已改。但是卷首自述中,“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事隐云云”,句内“石头记”下并没有批注“本名”,可见这位批者批书时还没有此句。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是不可分的,因此自述一节末句关于贾雨村即“假语村言”也是后加的--添写这两个人物后,需要解释二人命名由来。而且最初只有楔子,此后冠以自述合看,有混乱之感,所以在此处说明是“借通灵(玉)之说”来写自传--在这阶段,此书自视为自传性小说。畸笏把这段自述收入“凡例”,删去“借通灵之说”句,因为与楔子隔开,二者之间的矛盾不需要解释了。

    甄士隐梦游太虚,太虚幻境来自“风月宝鉴”,因此添写甄士隐贾雨村时,“风月宝鉴”已收入此书。

    贾家出事是由于贾雨村丢官,被连累。此外还有贾赦侵占古扇案,宁府又是肇事的祸首,甄家抄没时又秘密寄存财物。

    起初只有甄家抄家,贾家因代隐匿财产获罪,但是并没抄家。一七五四本起,才用甄家抄家作贾家抄家的预兆。因此提及甄家或甄宝玉的八回都是一七五四至一七五六年定稿。这八回的内容都是第一个早本还没有的,因此第一个早本没有甄家。

    贾家最初只有贾政一房,所以第一个早本没有贾赦与宁府。又没有贾雨村,没有甄家--没有书中一切获罪的伏线,可见此本贾家并未获罪。

    传说有“旧本”,其实有十种之多。内有七部续书,两三个早本,其一写宝玉娶湘云,晚年贫极,显然就是与湘云偕老的第一个早本。

    这第一个早本部份保存在三种续书里,内中南京刻本与端方本都写宝玉穷途末路重逢北静王。书中有北静王的五回,在第一个早本的时候都还不存在,因此原本不会有重逢北静王,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场。此本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端方本又据以改写程本。

    三六桥本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但是参用脂批透露的八十回后情节。第六十三回内元妃还是个王妃。三六桥本写探春封杏元公主和番,可见第一个早本内元春是王妃,因此“杏元”封号不犯元妃的讳。

    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诗联作结,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的标志。回内省亲,早本宝玉已经十七八岁,不能觐见。一七五四本最后一次改小宝玉年龄--此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里面还比今本大两岁,定稿(甲戌本)已改小--次年添写省亲宝玉觐见一节,保留的原文一律称元春为贾妃,新句都用元妃。可见初改皇妃时只称贾妃,迟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封号,与第一个早本的“杏元”封号相距一二十年,因此“元”字重复。

    有个八十回“旧本”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为止。如果是别人依照第二十八回元妃节礼的暗示代撰,这该是八十回后的事,不必改写前八十回。看来也是个早本,冒充今本八十回抄本销售。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以致于宝钗容貌的描写与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犯重。写第二十八回时书中还没有迎春,所以宝玉称凤姐“二姐姐”--跟着贾琏行二。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六十二(缺下半回)、六十三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也来自极早的早本。第五十五、第六十二回都有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迹象。但是迎春不会起先是贾政的女儿,因为宝玉最初只比元春小一岁,而迎春倘是庶出,与惜春同是丧母而不同母,贾政姬妾太多,与他的个性不合。所以迎春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的人物。

    第二十二回灯谜预言元春不久于人世。第一个早本已有此回,因此直到一七五四本为止,元妃一直就是死在第五十八回。联姻是奉元妃遗命。王妃改皇妃,就是为了提高她的地位,等于奉钦命联姻。但是为了替黛玉留身份,奉妃命联姻,促使黛玉病剧的局面后来删了,仍旧改为黛玉死在宝玉定亲前,如明义“题红楼梦”诗中所说的。

    各种续书中,只有端方本很明显的缺获罪抄没,只继续第七十二回的“家道艰难”,再加上宝玉婚后更“放纵”“流荡”,“年长”时终于无法维持生活。这败落经过显然来自第一个早本。“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有了太虚幻境与宁府,太虚幻境的画册曲文预言宁府肇祸,湘云早寡守节,可见此时已改渐衰之局为获罪骤衰,与湘云偕老也已改出家。

    奉妃命联姻的早本已有第二十八回,写此回时还没有迎春,因此也没有贾赦。加贾赦在加宁府之前。有了宁府才有获罪,所以妃命联姻的八十回本还没有获罪的事,八十回仍旧是宝钗早卒,续娶湘云,与第一个早本相同。

    出家后重逢袭人的“旧本”写袭人嫁蒋玉菡时贾家十分穷苦,宝玉出家也不是成仙,否则不会当场倒毙。此本显然不是改写程本。袭人之去太与当时的道德观抵触,也绝对不会有续书人写宝玉袭人同死。而这倒正合书中黛玉袭人并重的暗示:袭人死了宝玉也要做和尚:“同死同归”;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能是结局改出家的第一个早本。

    添写金钏儿这人物时改写第二十九至至三十六回,从脂批中的迹象看得出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移前,使袭人先告密后“步入金屋”,告密成为王夫人赏识她的主因,强了结构。第三十六回湘云之去因此宕后,本来在宝玉挨打前已经回家。第三十一回也移前,回内晴雯吵闹本是为了袭人“步入金屋”。第二十九回至三十五回在逝世不久前再度改写,第三十四回袭人见王夫人一节插入宝玉迁出园外的建议;宝黛面对面的最激动的几场除葬花外全在这未嘱抄手将保留的原文上哪条批双行小字抄入正文,所以这七回还是只有加金钏儿那次保留下来的四条批注,可见定稿以来迄未经批者过目,已经传抄出去,是作者亡故后的景象。宝黛情感上的高潮是最后才写成的,还有袭人的画像画龙点睛的一笔。

    最初十年内的五次增删,最重要的是双管齐下改结局为获罪与出家。添写一个宁府为罪魁祸首祸首,“风月宝鉴”因而改入此书。同时加甄士隐贾雨村,大概稍后再加甄宝玉家,与雨村同是带累贾家。袭人在第一个早本内并未迎养宝玉夫妇,不然宝玉湘云的下场不会那样惨。改出家后终于添写袭人迎养宝玉宝钗,使宝玉削发为僧时不致置宝钗的生活于不顾。因此袭人虽然实有其人,“花袭人有始有终”完全是虚构的。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视为八十回后情节,推测抄没后湘云宝玉沦为奴仆乞丐,经卫若兰撮合,在射圃团聚:“曹雪芹写是写了,脂砚等人亲人批阅,再四踌躇,认为性命攸关,到底不敢公之于世,只好把这两部份成稿抽出去了(指‘抄没、狱神庙诸事’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连当时像明义等人,看过全书结尾,却也未能知道还有这两在重要事故。”(按:明义所见“红楼梦”还没添写抄家);又猜度后来其余的也都散佚了,但是当初隐匿或毁弃的是这两部份,所以畸笏不说,也没人知道有抄没文字已经写了出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们对早本知道得多了点,就发现作者规避文网不遗余力,起先不但不写抄没,甚至于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是个性格悲剧,将贾家的败落归咎于宝玉自身。但是这样不大使人同情,而且湘云的夫家母家怎么也一寒至此,一死丈夫就“穷无所归”?有了护官符解释贾史王薛四家的关系,就不是“六亲同运”巧合太多了。所以添写获罪是唯一合理的答案,但是在这之前先加了个大房贾赦,一方面用贾赦反衬出贾政为人,贾赦死后荣国公世职被贾环袭了去,强调兄弟阋墙,作为败家的主要因素。但是贾环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凤姐语),近代通称“偎灶猫”,靠赵姨娘幕后策动,也还是捣乱的本领有限。逼不得已还是不能不写获罪,不过贾环夺爵仍旧保留了下来。一写获罪立刻加了个宁府作为祸首与烟幕,免得太像曹家本身。曹雪芹是个正常的人,没有心理学上所谓“死亡的愿望”。天才在实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却写不出来红楼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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