ˇ8ˇ
“很恶劣吧?”小雪笑笑。
“简直是流氓啊。”阿克失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逮住我。”小雪摸着下巴。
“答应我不可以再犯了,那可是公共危险罪,而且要是烧掉了重要的文件对别人就很困扰了,例如外遇老公给老婆道歉的信、婚丧喜庆的帖子、存证信函等等,知道吗?”阿克认真地说,他可不想小雪被关起来。
“那你亲我一下。”小雪闭上眼睛。
“冲虾小要亲你一下?”阿克停下脚步。
“又不是没亲过,我生病时还偷偷亲过你一下呢。”小雪继续闭着眼睛。
“是不是亲一下就不会再犯了?”阿克问,心中已有盘算。对付文姿,阿克毫无办法,战战兢兢生怕犯错。
然而面对行为变幻莫测、但有话直说的小雪妖怪,阿克已有心得。
“嗯。”小雪点点头,眼睛还是紧闭。小雪甚至踮起脚尖。
阿克用手指迅速在小雪的嘴唇上轻轻一压,手立刻缩回,假装拨弄头发。
小雪睁开眼睛,皱着眉头,好像不太满意。
“好快,根本就是咻的一下就没了。”小雪抱怨。“总之答应了就要做到。”阿克牵着小雪。
夜很深很浓,两人的手晃上晃下,像小学生去远足一样。
“小雪,记得你第一天晚上硬到我那里住的时候,说过你的人生状态用棒球的术语比喻的话,就是两好三坏满球数,刚刚你只提到一个好球,其他的一好三坏又是什么?”
“第一个坏球是我爸爸跟我妈妈离婚,第二个坏球是最疼我的妈妈生病过世,第三个坏球当然要属跟我分手的前男友,跟他在一起完全是个错误,他是个大坏蛋。这些坏球都是我人生的负数,害我一直跟幸福绝缘。”小雪屈指数着。“那第二个好球呢?”阿克问。
“第二个好球,嘻嘻,是高中时有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学长在追我,可是我比较喜欢那个老师啊,在当时的我看来,成熟男人发出的魅力可是小伙子怎么也比不上的。”小雪幽幽回忆,“后来师生恋曝光,学长还痴情地在一旁安慰我,说会等我,可惜我当时太自溺于失恋的酸苦,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所以学长最后也变心了?”阿克问,小雪点点头。“吃醋吗?”小雪笑。
“吃大头鬼啦。”阿克笑。
两人就这么牵手聊着,走过坡心跟六张犁。
就快到麟光的家了,阿克心里还真舍不得放手。“小雪,女生的手都这么好握吗?”阿克索性开口。“认准小雪的手才有质量保证啦。”小雪乐不可支。
那天晚上,小雪躺在床上,阿克依旧睡在硬硬的和式地板上。但两个人的手却轻轻勾着,一直都没放开过。
六局下
ˇ9ˇ
接下来的几天,阿克到学校与中小企业推销苹果计算机的进度,还是一筹莫展。
阿克感觉到的无力感,比销售不出去的压力还要来得强烈。硬要比喻的话,大概就是连续挥五十次空棒的滋味,那还不如敲个冲天炮被外野手轻松接杀来得爽快。
如果孟学用工作效率不彰为由要求店长解雇他,阿克就能够从自我制约的困局里解脱,那也未尝不是好事。可是阿克每天从卖场整装出发时,孟学不过是微笑着看看阿克,说几句“工蜂就是要多磨炼才会把巢筑好”这种机掰话,偏偏阿克又无法反驳。
至于文姿,情况就更尴尬了。
文姿负责的冷气项目进行得非常成功,卖场甚至继续进货延续案子,这让阿克更感压力,有时在公司里看见文姿在附近,阿克会下意识地躲到厕所洗脸,免得文姿过度的关心让他心情更糟。
阿克从来没想过,自己或许是那种无法面对责任的不成熟男人。更没想过,自己成为不了那种成功男人时,竟让自己这么不快乐。
“有没有消灾解厄咖啡啊?来一杯。”
中午休息,阿克独自坐在等一个人咖啡店的柜台前,看起来就是一副亟须消灾解厄的愁容。“小雪呢?”阿不思问。
阿克与小雪偶尔在下班后会约到店里吃东西,小雪与阿不思还挺有话聊的,所以阿不思约略知晓阿克在做些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在水族店打工。”阿克应道,自己倒了杯冰开水。阿不思当着阿克的面,用剪刀划开咖啡随冲速溶包,倒进热水搅拌,就这么将热咖啡放在阿克面前。
“这就是消灾解厄特调?”阿克苦笑,将注满冰开水的玻璃杯贴紧额头降火。
“看你这副衰样,想也知道喝一杯咖啡能消什么灾?”阿不思自顾自烘焙着豆子,淡淡地说,“既然不能,喝什么都一样。”阿克苦闷地看着眼前的速溶咖啡,不发一语。
今天早上跑了两所“国小”都失败了,而且是连解说都还没开始,就被总务主任给请出学校,理由是根本没有经费也没师资整顿计算机教室。
“还是你要加个蛋?我请客。”阿不思也不,滚了一个鸡蛋到阿克面前。
“不了。”阿克把玩着鸡蛋。
大中午的,咖啡店里几个忙里偷闲的上班族边吃午餐边翻杂志,一个女保险业务员专业地替客户规划投资型保单,一个汽车业务员与客户称兄道弟地谈笑,更显得业务生手阿克的落寞。“我朋友在一个‘国中’当训导主任,最近他们学校的计算机教室经费刚刚下来,计算机教室也是他兼管。”阿不思突然开口。阿克睁大眼睛,随即气馁地趴在柜台上。“没用的,我超废。”阿克自暴自弃地说。
“打棒球的,如果遇到平成怪物维尼熊松阪大辅投球,可以放弃不打吗?”阿不思点了根烟。
“就算三振我也要挥棒。”阿克说,才不让松阪瞧不起他。“那不就对了。”阿不思看着悬挂在店墙上的一张大照片。阿克怔了一下。手机铃声响起。
“阿克,在录这段语音铃声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星爷那部《齐天大圣东游记》里,紫霞仙子说过,谁可以拔出她的宝剑谁就是她的真命天子,阿克,我们之间的那把宝剑是什么呢?”是小雪的语音铃声。阿克接起手机。
“下午老板喝喜酒,我突然放假!”小雪在电话另一头,语气轻快急促,好像边走路边说话。
“哦,真羡慕,好好休息吧。”阿克应道。“所以我决定了!”小雪语气越来越亢奋。“决定虾小?”阿克拿起冰玻璃杯贴着额头。
“决定让你求我跟你一起去跑业务啊!”小雪笑嘻嘻地说。自动门丁东打开的声音,阿克动物直觉地往后一看。小雪笑着站在门边,用力挥挥手。
“求你个大头鬼啦。”阿克大声说,但他竟感到意外的轻松。“我是专门中继阿克的救援投手哦!”小雪露出灿烂的笑容。
ˇ10ˇ
两人搭公交车来到某“国中”的时候,刚好是午休时间。全校静悄悄的,只有一个男人弓着身,在大太阳下的操场边缘快速溜着直排轮,鞋底摩擦的喀喀声略嫌刺耳。男人不断划过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
这里原本就是位置偏市郊的小学校,空气显得格外清幽,配上几声蝉鸣,即使太阳兀自高悬,竟有种快入秋的错觉。小雪并没有跟着阿克进训导处去,阿克至少坚持这点。小雪也没耍白目。
“结束后我打手机给你,你自己乱晃吧。”阿克说,接过小雪帮忙背的包包。
小雪蹦蹦跳跳地离开,她天生不喜欢训导处。
阿克独自走进训导处,但训导处空无一人,阿克趁空当赶紧将桌上型苹果计算机摆在茶几上插电启动,并将一张张DM依介绍次序整理好。
过不久,午休结束铃响,许多“国中生”脱缰野马般抱着篮球冲到操场,大吼大叫的,气氛一下子回到酷热的夏天。“你一定是阿不思的朋友吧?对不起,久等了!”
一个全身穿戴直排轮护具的男人从门口走进来,脸上挂着比阳光还耀眼的笑容。
原来刚刚那个在操场溜冰的人就是阿不思的朋友,也就是我今天要说服的对象,阿克心想。
“你好,我叫阿克,是电子卖场的业务员,现在负责苹果计算机的部分,请多多指教。”阿克紧张地站起,伸出手。
“我叫阿拓,不要太客气啊!”阿拓笑笑与阿克握手,随即满身大汗坐下,拆卸起身上的护具。
阿拓爽朗的声音让阿克紧绷的情绪松懈不少。
“阿不思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们学校小,不过计算机教室的经费总算是拨下来了,之前我们大概有二十台PⅡ级的旧计算机,硬盘小不拉唧的,是应该换了。你就说说你的想法吧。”阿拓反而开门见山,好奇地把玩起阿克摆出的iMac。阿克抖擞精神,开始介绍。
ˇ11ˇ
电子卖场的办公室里,文姿的计算机屏幕上都是苹果计算机在网络上的英文信息,尤其是最新商品iPod-mini的动向。文姿另外开了个文档窗口简单地翻译,打印机不断将网上信息打印出来。
整理了好几天,文姿祈祷阿克能够接受她主动帮忙的好意,不要觉得困窘。“为什么帮阿克?”
孟学从身后走来,将一杯热咖啡放在文姿桌上。“我喜欢帮他。”文姿回答得很快,头也不回。
“阿克也真窝囊,连喜欢他的女孩子都看不起他。”孟学故意说道。
“……”文姿很反感。
“不反驳吗?”孟学欣赏着文姿几乎完美的侧面。
“阿克的干劲不适合用在现实社会的竞赛场,我喜欢帮他,是因为不想他在不适合他的地方花心思,变成另一个人。”文姿直截了当。
“那么阿克的干劲,应该通通拿去打棒球,看棒球?”孟学嘲讽,一手撑着背后的柜子,一手拿着热咖啡。
“那也没什么不好。”文姿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若有所思。“真难缠。”孟学苦笑。
文姿喝了一口咖啡,放下。
“阿克那小子有什么好,我就是不懂。”孟学的语气带点酸涩,带点不知所以然的自信。
“你一直叫他工蜂工蜂的,怎么可能懂。”文姿没有回头,继续翻译着。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看不起那个小子,反而还很怕他。”孟学捧着咖啡。
文姿失笑,停下了手边的翻译。这倒引起了她的兴趣。“像你这样的大少爷,怎么会去怕阿克那样平凡无奇的人?”文姿也捧起咖啡,将椅子转向孟学。“因为怕你被抢走啊。”孟学故作轻松。
文姿没有特别的反应,因为自从生日那天的告白后,孟学三天两头就重复一次我有多爱你之类的话,听都听到麻痹了。“以前,我是个自尊心强过一切事物的人,直到认识你之后我才明白,自尊心原来是多么空虚的包装。”孟学的背靠在身后的柜子边,咖啡上的蒸汽弥漫了眼镜。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如果你将自尊心分给全台湾,这座小岛大概就不会有自卑的人了吧?”文姿笑道。
虽然孟学这番话听在文姿心里头不免有些感动,但不说笑打混过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响应。
其实孟学在正式告白之前,就已经释放了两年的恋爱信息给文姿,只是文姿都刻意忽略。这两个人都在拼命证明自己。
孟学为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无须依靠优秀的家世背景,他可以硬窝在这小小卖场当一个品管经理三年。文姿为了向自己证明她可以不依赖男人就能活得出色,她完全没考虑过接受孟学的感情,无论孟学如何证明他对她的喜欢。孟学对文姿来说,从来就不是选项。
“所以我对阿克说了谎。”孟学微笑,看着文姿渐渐吃惊的表情。“那天早上我开车送阿克回去,当时我心情沮丧透了,所以我骗他你已经答应了我的表白,但前提是我要当上台北地区的总经理,要不然你会没有安全感,因为你不想跟没有能力的男人在一起。我想,这无疑是那只工蜂最近企图心超强的原因吧。”孟学一口气说完,却没有歉疚的表情。
“谢——孟——学!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文姿内心的愤怒溢于言表。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害怕失去你,害怕到自尊都可以自己踩在地上,害怕到对工蜂说谎。”孟学的语气很平淡,继续说,“喜欢你,自尊才有价值,没有你,自尊不再有意义。”“你不怕我跟阿克解释根本没有这回事?”文姿的手气得颤抖,咖啡差点溅了出来。“不怕。”孟学直说。
“不怕?”文姿瞪着孟学。
“难道你不想知道,阿克这只工蜂可以为你牺牲奉献到什么地步吗?还是他根本很脆弱,即使为了你,也不愿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一个不懂放弃的男人不可能可爱,太容易放弃的男人又决不可靠。”孟学莞尔。
文姿怔住,完全无法判断眼前的状况。
孟学对她的喜欢、聪明的语言策略,都跟他的自尊并驾齐驱。“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就算我不向阿克解释,我也可能讨厌你不是?”文姿试着冷静下来,观察眼前这个看似高大、却愿意渺小的男人。
“理由有两个,我跟你坦白,是因为你是我惟一不想说谎的人,这是原因一。”孟学自承的模样很优雅,显然也是再三演练过。孟学接过文姿手中的咖啡,走到门边又说:“原因二,勉强的事都不长久,强摘的瓜不会甜。如果你因此讨厌我,那也是因为我的人格因为爱你而有了缺陷,那还不如不要在一起。虽然我会一直修补我所有的缺点,直到我成为一个可以赢过工蜂的男人。”
文姿的心被重重敲了一下。
“轻松点,阿克做事没有动力,跟他在一起没有前途,给他目标刺激一下,我想也没有什么坏处。”孟学一派轻松。
“我不是要找一个有前途的男人,这样的人我身边多的是。”文姿瞪着他。
“咖啡冷了,我再帮你冲杯新的。”孟学笑笑没有反驳,走出办公室。
ˇ12ˇ
两个小时过去,阿克还在训导处里跟阿拓解释苹果计算机的硬件与专用的操作系统。
这是阿克从没经历过的长熬,因为这位年轻的训导主任很喜欢发问、实际操作,甚至还酷爱装熟,不过这也让阿克得以使出浑身解数,并记下阿拓提出的各式各样的古怪问题。
“嗯,苹果的新系统很好,甚至绝对比较好也是肯定的。”阿拓拍拍阿克的肩膀,“不过你一定还有必杀技吧?”
“没错,许多计算机病毒都是针对最多人使用的操作系统设计的,一旦计算机中毒,什么事也做不了,数据被洗掉就更糟糕了,以学校来说成绩记录被洗掉就是个灾难。我们的操作系统虽然比较少人使用,不过计算机病毒非常稀少,要中毒实在不是普通幸运,加上我们有完善的防火墙、最扎实的Unix系统,一定可以省下学校购买防毒软件高昂的固定费用,所以……所以更换旧系统有必要!”阿克拼命击出。
“不错哦,果然是必杀技,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阿拓点点头,笑着。
阿克的表情仍旧停留在刚刚的笑容,但心中却失望透顶。原来这两个小时的努力,还是只能换来再考虑。阿克笑笑收拾好东西,让阿拓送他走出训导处。
“三天内跟你联络,不管要不要下订。”阿拓竖起大拇指。“没问题。”阿克礼貌地鞠躬。
阿克东张西望,看不到小雪的踪影。
这也是正常的吧,都过了两个小时,就算小雪又像每天早上那样凭空消失也不奇怪,毕竟人家是妖怪嘛。
阿克正要拿起手机召唤小雪妖怪时,一个棒球急速朝自己的头顶直扑而下。
越是接近笨蛋的人越有动物直觉,阿克仿佛是嗅到棒球缝线的气味,不闪不避,一掌瞬间将球徒手接住。“咦?”阿克傻眼。
操场上一群正在上体育课打棒球的小伙子全看着自己,一个身穿便服的女孩高高举起双手,开心地向阿克打招呼。
“阿克!打棒球?!”小雪双手靠在脸颊边大叫,场上所有学生都看向阿克。
阿克当然兴奋起来,自从毕业后他就没打过棒球比赛了,这年头要凑两队打球比什么都难。
阿克立刻丢下背包与计算机,冲到小雪身旁。
“阿克,第九局了,我们这一队已经落后两分又两人出局了,快来救我们吧!”小雪说。
“投手,敢不敢换人打啊!”阿克故意大喊,但双手可是技痒得直接拿起球棒。
“谁来都一样啦,三振振死你!”投手臭屁叫阵。
阿克斗志高昂地举起棒子,全身仿佛被金黄色的斗气包围。投手在小丘上睥睨着,嘴里嚼着泡泡糖。
小雪看着表情充满杀气的阿克,差点忘记这个人跟在打击练习场、挥出无数次三振的那个阿克是同一个人。
“小雪,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阿克高高举起棒子。投手也高高举起手套,脚抬起,扬起土黄尘沙。“记得什么?”小雪在后面发问。“别盯着球。”阿克深呼吸。
投手侧身猛力一掷,球快速袭向打击区。“要看着投手的眼睛!”阿克大喝。
接着,是球心完全被命中的结实轰击声。铿!投手目瞪口呆,脖子渐渐上仰。
阿克笑嘻嘻地将球棒递给小雪,指着天空渐渐变成细小白点的飞球。
飞球最后下坠到训导处前,滚到主任阿拓的脚边。
“全垒打。”阿克哈哈大笑,像个顽童似的跑了球场一圈。投手气得压低帽檐,他怎么可能知道阿克常常跟时速一百四的投球机决胜负,而自己最快的球速不过一百出头。阿拓捡起球,笑笑丢回场内。
“这年轻人的热情,看来是真的。难怪阿不思会叫他过来。”阿拓自言自语。
业务员大部分都是说一套做半套,有交易才有交情,没有投注热情的事物很难引起阿拓的共鸣,但只要从心底散发真诚,阿拓就会深受感动。他就是这种人。打者换上小雪,投手还是一脸不屑。“打爆他!”阿克在后面大叫。
“打爆他!”小雪也大叫,但挥了一个大空棒。投手吹起泡泡,接过捕手传来的球。
“小雪,眼睛。”阿克提醒,还是坚持那一套热血的对决论。“我知道,这不是棒子跟球的对决。”小雪吐吐舌头,“而是投手跟打者的胜负。”
“在胡扯些什么啊?”投手口中碎碎念道,不耐烦地投出第二球。
是一个偏低的坏球。小雪棒子仍旧用力挥出,居然击中球的上缘,球砸中地面,往三垒方向滚去。
“快跑!”阿克大叫,小雪乐不可支地冲向一垒。
三垒手趋前拾起滚地球,但毕竟只是体育课等级的棒球比赛,三垒手往一垒快传时居然丢了一个高飞球,球越过一垒手的头顶半米,是一个超级大失误。
借着失误,小雪轻轻松松地跑上二垒,兴奋得不得了。阿克正想大声喝彩响应时,却有人拍着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是阿拓训导主任。
“阿克,你能请苹果公司提供师资,为我们学校老师上几堂简单的课程吗?”阿拓看起来很热情,主动伸出手。“当然没问题!”阿克傻眼,握住阿拓的手。
“那么,就请你准备二十台基本款的iMac吧。”阿拓说,又拍拍阿克的肩膀。
“完全没问题!请交给我好了,我一定会尽力争取最大的折扣!”阿克惊喜交集。
“如果售后服务都跟你说的一样,我还会介绍别的学校用用看。看你的,加油!”阿拓笑笑,他的笑总能鼓舞任何人。第一笔业务成果,就这么在一只全垒打、加半只二垒安打中诞生了。
第七局
七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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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幸运的起点,整个城市的空气顿时轻飘飘起来。人行道上,两个瞎玩得很起劲的男孩女孩。
“时速一百五十公里的快速直球!”阿克大叫,手里虚抓着一团空气丢出。
“铿!”小雪自己配音,双手握着假想的球棒用力一挥,看着天空。阿克看着天空,脖子移动假装看球的飞行路线。“不会吧?是个超级界外球。”阿克摇摇头。“哪儿是!明明就是全垒打。”小雪坚持。“界外球。”阿克故意装认真。“全垒打!”小雪装生气。
“全垒打就全垒打。”阿克两手一摊。
“走!我们去庆祝这只全垒打!”小雪伸出手。
“去哪儿庆祝?”阿克也没避嫌,就这么握住小雪的手。尝过女孩掌心的温柔触感,很难再抗拒。
“等一个人咖啡?”小雪提议,摇晃着阿克的手。
“这几天三不五时就去那里,还是找别间探险吧?”阿克否决。两人正好看见一间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
料理店的名称取得很抢眼,叫“幻之绝技”,用红色的狂草体写在白色招牌上,“保证超新鲜”五个小字附注一旁,“超”字写得格外动感。
阿克与小雪探头进去看,店里似乎没什么人,也没开冷气,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还忽明忽灭,只有一个正在看电视的厨师,厨师打着盹。
“没什么人,应该很难吃吧?”小雪皱着眉头。
“你没看过《少林足球》吗?真正大师都是深藏不露的,敢把店名取做‘幻之绝技’,一定很有一套。”阿克跃跃欲试,“你看,整间店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定是走精致服务路线,再不进去就被别人坐走了。”
两人就这么进去“幻之绝技”。
店里,胖胖的厨师睡眼惺忪地看着阿克与小雪,满不在乎地将菜单丢到两人面前,继续看他的电视。
两人这才发现厨师正在看的不是普通电视节目,而是锁码台彩虹频道,屏幕上三男一女正在妖精打架,这就叫七手八脚。“果然是大师风范,丝毫不被旁人影响,不动如山。”阿克心里暗暗佩服。
阿克低头看菜单,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超勤劳握寿司、超凉薄荷牛肉片、超新鲜生鱼片、超快速比萨、超营养综合快炒、超浓巧克力情侣小火锅等,全都是超字辈的料理,以及一堆饮料名称。
“阿克你看,陈美凤耶!”小雪指着墙上悬挂的宣传大照片,试着不理会电视上的莺莺喘叫声。
陈美凤与胖胖厨师偌大的合照挂在墙上,看来这厨师同时也是老板的身份。
宣传照片里的老板似乎正偷看陈美凤深陷的乳沟,而陈美凤瞪大眼睛竖起大拇指,表情好像许多丰富的滋味一起萌在心头似的,照片下的介绍,则写着《美凤有约》跟节目播映的日期。不过店里还悬着一张龙纹匾额,匾额比照片显眼多了,上面写着“羊入虎口”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字虽然稍丑,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狂霸魄力,落款则写着“哈棒老大”。“想吃什么?”阿克问,“我想吃生鱼片跟握寿司。”“我要吃巧克力情侣小火锅。”小雪当然这么说。
两人点了菜跟饮料,蓬头垢面的老板一言不发,却起身走出店。阿克与小雪不知道老板出去做什么,转头观察,发现老板晃动肥胖的身躯跨越马路,走进对街的顶好超市,隔了五分钟才提了两大袋食料出来。
当着两人的面,老板毫无廉耻地将塑料袋里的东西倒在柜台上,一瓶家庭号可乐、一尾死鱼、一块切好的鲑鱼片、一盆冷冻火锅料、一把青菜、一个大西红柿、两个生鸡蛋,还有一堆七七乳加巧克力。
阿克与小雪嘴巴张得很开、眼睛瞪得超大,完全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老板在两人面前点燃一个小火锅,在很不透明的透明玻璃杯里,倒好刚买的可乐。
“老板,这些不都是你刚买的?”小雪忍不住发问。“废话,不然怎么保证超新鲜?”老板挖着鼻屎。
“老板这不对吧?你刚刚才到超市买的大罐可乐不过才五十元,怎么价目表上要卖我们一百元?”阿克震惊,看着墙上的价目表。
“他卖我五十我再卖你五十,那我赚什么?”老板嫌恶地说,“开店就是要赚钱,难道做慈善事业?”
老板将冷冻火锅料的保鲜膜撕开,又说:“要吃什么自己来,既然花了钱就不要客气啊,钱就算丢进井里都还会有扑通一声,东西要吃进肚子才会有超赞的感觉。”
两人面面相觑,不晓得要不要摔火锅出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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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锁码频道上的人狗大战,双手将已经被超市处理好的鲑鱼片,剁成大小不一的零碎片块,放在保丽龙盘子上递给两人。
“超新鲜生鱼片?”小雪忍住笑意,她突然开始觉得这件事很KUSO,很好笑了。
“自己看,包装上的保存期限到明天中午,现在还顶新鲜的吧?”老板打了一个大哈欠,浓浓的口臭瞬杀了一只飞在附近的苍蝇,不偏不倚落在另一尾死鱼的眼珠子上。老板伸手一弹,将昏厥的苍蝇弹向阿克。
正惊讶超新鲜生鱼片要价五百的阿克,虽然开始意识模糊,仍凭借一流的动物直觉闪头躲开。“挑不挑食?”老板拿起菜刀问。“挑,挑得很。”小雪赶紧说。
“那就是不吃鱼头跟鱼尾?没关系,顾客至上嘛。”老板的菜刀看起来很油腻,却也锈迹斑斑。
两人猛点头,老板毫不迟疑地将死鱼头跟鱼尾剁掉丢入垃圾桶,拿出他最常用的果汁机,将去头去尾的鱼尸丢进去,然后将那两个鸡蛋随手乱敲,让蛋白蛋黄跟几片蛋壳也稀里哗啦地流了进去。
阿克还猜不透老板是在做哪一道菜,老板已将最后一把青菜与西红柿放进果汁机后,按下“绞碎”钮,果汁机噔噔噔爆搅了起来,晃得厉害。
“老板,你刚刚没刮鳞片也没去内脏耶,失败。”小雪双手在头上划了个叉。
“那你会不会刮鳞片,去鱼内脏?”老板的鼻毛很长,长到都打结了。
“不会。”小雪刚刚忘了说鱼骨头也没拔掉。
“你不会我也不会,不这么干怎么办?总得有人负责才行吧。”老板说得理直气壮。#p#分页标题#e#
果汁机剧烈晃动了一分钟后终于停下,老板将里头味道跟颜色都令人抓狂的浆汁倒在一个铁锅里,点火加热。
“那是虾小?”阿克咬着指甲。他已经忘记上次咬指甲是五岁还是六岁。
“融会了蔬菜、水果、蛋白质跟一堆DHA跟ABCDEFG的超营养综合快炒,专治挑食的不乖小孩啦,一个礼拜吃一次,保证身体勇壮到比天天吃阿钙还要容易有健康的膝盖。”老板点了支烟抽着,一手拿着锅铲象征性地炒着超营养浆汁。浓稠的浆汁在高热翻炒下,渐渐变成类似比萨的怪东西,闻起来却出奇的香。
老板将快炒用菜刀切成两半,阿克一半,小雪一半。
“一人吃一半,感情不会散,有一种东西,叫干炮,干炮也要有高强体力嘛。”老板说,抽着烟。
“谢谢老板。”小雪一手捂着嘴,一手拍着阿克的肩膀。老板点落烟灰,大肆批评锁码频道上的激情演出有多不专业,还说要是由他担纲演出,保证效果猥亵十倍,什么臭作鬼作遗作、淫兽都市、夜勤病栋的,通通被他比下去了。
“老板,我们点的是巧克力火锅吧?”阿克还是没忘记眼前快滚起来的火锅。
“差点忘了,瞧你饿的。”老板猛然拍拍自己的脑袋。
老板将几条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包装剪开,一条条放进沸腾的火锅里。
小雪用筷子拨弄汤里的巧克力条,肚里涌动着无限笑意。阿克深呼吸,显然在调整自己快要火山爆发的情绪,然后用筷子夹起刚刚那绝对不新鲜的生鱼片,放进沸腾的火锅里烫熟。开玩笑,要我生吃刚刚从超市里买出来的鲑鱼片?阿克心中怒吼。小雪也跟着阿克这么做,这种生鱼片吃起来恐怕会跑好几趟医院。
“一切都是幻觉啊!”阿克此时才领悟到这间店名为“幻之绝技”的奥义所在。
“是啊,真是世界奇妙物语啊!”小雪这才明白,墙壁上大照片里的陈美凤的表情原来不是醍醐灌顶,而是五味杂陈。阿克与小雪就这么烫着生鱼片与火锅料吃,毕竟煮熟了一切都好说,而且融化掉的七七乳加巧克力味道还真不坏。小雪甚至鼓起勇气尝了一口超营养快炒,坦白说还不至难以下咽。但误闯进幻之绝技的两人都绝口不提那尚未出现的“超勤劳握寿司”,以免打扰到聚精会神看锁码台的幻之老板,害惨了自己。
“真的不说吗?”小雪双手附在阿克耳旁,压低声音。
“我一定不会想吃的。”阿克说,看着筷子上烫得雪白的鱼肉,鱼肉上还沾着黏糊的巧克力酱。
“可是你不想看看超勤劳握寿司有多勤劳吗?”小雪好奇死了。事实上阿克也难以抗拒,终于还是开口了。
于是十分钟后,老板勉为其难地展现他最得意的无双绝技,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木桶,木桶里当然是冷冷又刀枪不入的硬醋饭。
“陈美凤就是咬着我的超勤劳握寿司时跟我拍照的。坦白说我这个人做菜马马虎虎,但说到握寿司我可是慢火细炖,勤能补拙。”老板叼着烟说话,一边说烟灰就一直落在醋饭里。阿克与小雪看到这一幕,心中打定,死也不吃超勤劳握寿司。但既然花了钱,表演是非看完不可。
老板东张西望,好像找不到他要的食料。
“妈的,刚刚把所有的鱼肉都用光了,不得已,只好损失点让你们吃我多年珍藏的好肉。”老板从冰柜里扛出一块肉,一块光用看就觉得超硬汉的肉。
肉散发出的长久冻气,让坐在旁边的小雪与阿克感到脸上一阵冰寒。
老板拿起那把油腻菜刀一砍,居然发出清脆的铿锵声,还飘起零星的金属火花,真是场流焰四射的豪迈料理。“那是什么肉啊?”阿克目瞪口呆。
“这块肉可了不起了,它同时是霜降牛肉、神户牛肉、德国猪脚、鸡腿、冈山羊肉、姜母鸭,反正这歹年冬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哈哈!”老板奋力剁了剁,总算砍了几片薄肉下来。老板随手抓了一把冷醋饭,配上一片来历不明的薄肉,就这么捏了起来。
一捏,五分钟过去了,老板坐在柜台后的竹藤椅上看着锁码台发表政治性的评论,还不时要阿克与小雪提供一点时下年轻人的意见。
阿克与小雪盘算着夺门而逃的计划,却又忍不住打赌老板会捏多久。
答案是十分钟。
老板终于累得停下来,将那握寿司放在两人面前的保丽龙盘。“握一个就要握很久,怎么样?不是盖的吧?”老板满身大汗,说,“正所谓一分钱一分货,就是这个道理。”
看着那泛黄的握寿司,阿克似乎能感觉到那握寿司正发出无法估量的负面能量。
老板的手汗、黑色的手垢、掉落的烟灰、神秘的库存肉片,还有那致命的体温通通混在一起,以上提及的每一种成分,都可能是毒杀外星人的最佳武器。吃不吃?
“不吃。”阿克跟小雪在桌子底下,手牵着手。
“不吃?还是得付钱啊!”老板挖着鼻孔,叼着那根快烧到烟屁股的臭烟,一脸的满不在乎。
阿克用筷子戳着超勤劳握寿司,筷子隐隐一震,足见握寿司里蕴藏了强大的邪恶内力,光是外表就瞬杀了所有的美食专家。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雪,比赛进行到第九局,我队还落后对方一分,二垒有人,无人出局,打击者该怎么办?”阿克开口。阿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凝而不发。“打带跑!”小雪大叫。
阿克对着老板飞掷出筷子,老板哇哇怪叫着躲开,两人立刻就往店外冲。
三分钟后,路灯下,距离幻之绝技三百米的马路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克笑得前俯后仰。
“真的好好笑好好笑!”小雪扶着路灯,笑到快岔了气。两人在路灯下笑了好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却在一个眼神交错中,又想起胖老板一边看A片一边捏寿司的滑稽模样,双双再度陷入难以遏抑的大笑中。
笑着笑着,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又牵了起来。好像磁铁,天生就彼此吸引着。
如果现在去转扭蛋,一定是幸运的小丁当吧。“去哪儿?回去了吗?”小雪。
“今天还打得不过瘾呢,再去挥个两百球吧!”阿克跃跃欲试。小雪的脸上浮出幸福的颜色。
ˇ3ˇ
接下来的几天,阿克的苹果计算机卖得稍有起色。或许是托阿拓的福吧,幸运总需要一个起点。
“这是让你参考的。”文姿趁阿克在卖场仓库偷偷午睡的时候,将她搜集了一个礼拜、去芜存菁后的营销成功案例,放在阿克身旁。
“这是?”阿克揉揉眼睛。
午觉结束后,他又要赶去几间约好的出版社谈案子。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销售成绩虽有起色,但距离让孟学对他用敬语还差了好一大截。
“你知道iPod-mini已经上市了吗?我在想,如果你可以拍几段宣传用的短片放在网络上,配合我们卖场办特卖,一定会很有效果。”文姿说,坐在阿克身旁。
这阵子她与阿克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让她有些怅然若失。也有些不安。
她很在意阿克传到她手机里无厘头的短信越来越少,每次在卖场看见阿克,都是惊鸿一瞥。
“有道理,就跟《无间道》CD-Pro2那样恶搞吗?”阿克翻着手中的数据,数据沉甸甸的,字里行间塞满了英文批注,阿克心中颇为感动。
“都行啊,动动脑筋。”文姿看着皮肤黑了两层的阿克,好像瘦了点。
阿克笑笑,跟店长借DV胡乱拍些点子一定很有趣。
至于点子怎么来,那倒是一点都不需要担心,阿克最近被一个妖怪弄得反应神速,脑袋升级了好几个版本。
“笑什么?有点子了吗?”文姿注意到阿克的笑有些异样。“怎么可能,不过不烦恼就是了。这件事一想起来就很有趣呢。”阿克站起,舒展身子,做出打击的夸张姿势。
“要加油哦!”文姿若有似无地说道,“可别忘记我们的旅游约定。”
“交给我了。”阿克爽朗的笑容,手里拿着文姿辛苦搜集的资料。突然,阿克的手机响起。
不用说,当然又是那段“阿克,在录这段语音铃声时,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星爷那部《齐天大圣东游记》里,紫霞仙子说过……”录音铃声,阿克慌忙接起。
“喂,嗯,嗯……废话,当然不准跟!屁啦,管好你的鱼就行了,拜拜。”阿克挂上电话。
文姿看着阿克,阿克的脸都红了。
自认没有做亏心事,可是阿克却无法不让自己烧红的脸退潮。“是那个女孩吗?”文姿的眼神没有责备。
“嗯,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了朋友。其实她很可怜的,在妖怪图鉴里面算是被归类成倒霉的那种。其实说她倒霉也不是,不如说她有时候容易走入死胡同,不过她也有……”阿克越说越多,眼睛飘来飘去。
但阿克注意到文姿那双静悄悄的眼睛,他就自动住嘴了。那眼神,有一种对阿克轻轻缓缓的悲伤。
“阿克,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不适合想太复杂的事。”
文姿的语气很淡很淡,仿佛在一幅画上留下大量虚无的白。阿克站在文姿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或不敢说些什么。他跟小雪只是朋友,会牵手的那种。其他什么也没发生,他可以保证。
要这样说吗?这样自相矛盾却又理直气壮的话从阿克口中说出,应该具有一百分的效力。
但文姿看起来很不快乐,而且也不再看着阿克。
ˇ4ˇ
仓库里的气味有一点淡淡的霉,昏暗灯光下悬浮着灰尘粒子。各种电器货品看似杂乱,却以一种只有阿克与文姿才能理解的方式堆放在一块。
一直以来,这间仓库都是这样的。
文姿第一次骂阿克就是在这里,阿克第一次约文姿看棒球,也是在这里。
文姿每次与阿克进到仓库,都觉得这是个让时间停顿歇止的地方,她喜欢这样。
但很多事如果一直停滞不变,就会变。变得叫人失望。
“阿克,你喜欢我吗?”文姿突然开口,眼睛低垂。阿克怔住。
兰迪??约翰逊时速一百六十三公里的快速直球,啪的一声,进了捕手手套。打击者下巴都来不及掉下。
“如果不是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文姿的语气却没有该有的勇气。
我当然很喜欢你,很喜欢,比什么加起来都还要喜欢。阿克很想这么说,全身都发烫,但此时他却想找一句更好的、更甜蜜的话,来填补这样美妙的时刻。完全忘记了文姿刚刚那句忠告。文姿看着地上,阿克的脚后多了一双皮鞋。然后是一只手轻轻拍着阿克的肩膀。孟学充满敌意的眼神,站在仓库门口。阿克又是一怔。
“下次再告诉我吧。”文姿说,还是没看着阿克。
“我……我去出版社了。”阿克局促地说,与孟学擦身而过。孟学表情冷酷,没有瞪着阿克离去的背影,也没对阿克说一句话。任何一句多余的讽刺,都可能反过来蜇刺着孟学伪装成高塔的自尊。
尤其他刚刚就杵在门边,三分钟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够了。孟学拿着两杯热咖啡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文姿。文姿看起来很落寞,却意外地没有怪孟学的意思。
“不可爱的男人,是吧?”孟学弯腰,将其中一杯热咖啡递给文姿。
“别白费心机了。”文姿看着飘在热咖啡上的薄薄白气。“别那么说嘛,我下下个月要结婚了,所以对你的纠缠就快结束了。”孟学笑着。
文姿抬起头,打量着嬉皮笑脸的孟学。
“所以就当我是个小丑,对我逢场作戏逗弄逗弄我吧,说不定还挺有趣?哈!”孟学喝了口咖啡。
“是你以前提过的那个,新恒集团总裁的独生女吗?”文姿好奇,语气和缓了不少。
“是啊,还限期呢。抗拒了好几年,最后还是逃不了。要不是那个千金小姐也对这个结果很抗拒,我到现在一定还不会答应。”孟学自嘲,“真像一本不入流的言情小说才有的破烂情节。”“结果那个千金也不喜欢你?”文姿感到好笑。
“是啊,为什么人家就一定要喜欢我?看在我不开心、她也不爽快的双输局面份儿上,这样的结合应该还算公道,所以我想了想,就答应了我爸。”孟学继续嘲讽自己,“我想那个千金大小姐也是在相同的心情下答应这桩婚事的。结婚以后,我身价可了不起了,身兼两个集团的惟一继承人。”“不知道要说什么。”文姿想笑又不敢。
“说你曾经喜欢我,假的也行。”孟学笑笑地乞讨。“不。”文姿站起,捧着咖啡走到仓库门口。孟学苦笑,咬着纸杯子。
“有些句子就算是假的也很珍贵,因为你永远也听不到。”文姿认真地抛下这句话。
不残酷。只是很真实。
“真是太可惜了。”孟学叹道,这样的女人。
七局下
ˇ5ˇ
“你到底想好要拍什么啊?”
小雪一连问了三次,阿克才猛然惊醒。
铿铿铿铿声此起彼落,几个小白点像逆射的流星,随时准备冲破高悬的网。
在新庄打击练习场的休息座上,卷起袖子满身大汗的阿克正狂喝饮料,心不在焉。
今晚他总共打了三百球,两百多个擦棒,屁个全垒打。烂到家了,因为他的脑子一直反复回放着文姿那一句问话。为什么他觉得文姿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点忧郁跟不得已呢?阿克很困惑,难道文姿并不是喜欢着他吗?但正常来说,会这么问的人,应该是带着主动告白的意味不是吗?
一小时前阿克打电话给他的专属爱情顾问,店长却在隆隆噪声的夜店里跟男友high,听不清楚也讲不明白。阿克一想到文姿可能只是找不到机会好好拒绝他,他就陷入无可救药的茫茫然。“要拍什么啊?我脑子里有好几个点子,都有点KUSO,但不知道要拍哪一个。”阿克喃喃自语。
“都拍不就行啦,有什么好发呆的。”小雪嘟着嘴,她知道阿克在烦些什么。
阿克这家伙几乎守不住任何秘密,只要稍微逗几下,什么都说出来了。
小雪妖怪今天也受到阿克魂不守舍的影响,打得零零落落,又闷。
“最多只能拍三个,不然在网络上被讨论的焦点就散了,对了,你可以当宣传片里的模特儿吗?应该可以申请到一点经费,不多就是了。”阿克问。
见小雪兴致勃勃地点头,两人于是仔细讨论起宣传片的详细内容与运镜,也深究起iPod-mini这一台MP3-player的市场区隔。
阿克颇惊讶小雪不断反驳自己意见的聪明,于是打击场的休息桌上,一下子多了好几张灵感涂鸦。
几个小时后,阿克房间里到处都是乱丢的揉碎纸团,还有个纸团不偏不倚被阿克反手丢进鱼缸内,将里头的病鱼吓坏了。两人在阿克出外推销计算机之余连续讨论了三天,最后阿克画好短片分镜,拿着跟店长借的DV,开始拍摄去芜存菁的三段KUSO宣传片,然后又花了两天在苹果计算机上剪辑。
ˇ6ˇ
一个礼拜后,阿克站在卖场的办公室里,将与小雪合力拍出的短片用单枪投影在幕布上,每个短片不过十五秒。影片一,《地下道篇》,主题:哪一个人比较快乐?影片二,《麦当劳篇》,主题:缺乏自己的特色吗?影片三,《公交车篇》,主题:找不到搭讪的理由吗?
《地下道篇》里,阿克肩上扛着超大的音响,做嘻哈打扮,在地下道里与游民彼此对看,游民咧嘴傻笑,手里拿着iPod-mini,阿克瞠目结舌。
《麦当劳篇》里,阿克塞着耳机趴在麦当劳桌上睡着,几个老头抛下报纸,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把弄着放在桌上的iPod-mini。
《公交车篇》里,阿克穿着高中制服坐在公交车靠窗位置,模样羞涩,小雪穿着鲜艳亮丽坐在一旁,陌生的两人。但小雪却忍不住跟阿克讨了一边耳机戴上,笑笑地看着阿克。三段影片结束,阿克也松了一口气。
灯打开。大家纷纷鼓掌,显然效果不错。文姿在底下看着阿克,眼神充满鼓励。
“iPod-mini已经在美国造成大缺货,延宕了全球上市的日期,在台湾如果要买mini有时还得在网络上加价,要不就是要等货。所以不能以一般的电子产品看待,而要用苹果一贯的时尚精品感觉去打造这个商品,我觉得可以利用正当红的mini仿效漫画《猎人》里条件拍卖的模式,将卖场里的库存清空。”阿克拿起草稿漫画家富坚义博所画的猎人,翻到友克鑫黑道拍卖的章节。
“什么是条件拍卖?”店长在底下举手。
“简单地说,就是参与拍卖的人有一定的资格限制,如此可以凸显出被拍卖物的不同凡响。我的想法是,将卖场库存的电器标上积分,越冷门的产品积分越高,当天购买卖场产品积分满十点的顾客就能参加mini的拍卖,所以mini的销售只是个幌子,却可以借此将卖场的库存消化一下。”阿克说,这个想法是最近重新温习猎人时所得到的点子。
“我们有多少台mini?”孟学看着一旁的店长。“用尽人情,勉强刮到了二十台。”店长苦笑。
“很有趣的尝试。”文姿鼓舞地说,“配合短片在网络上宣传,在卖场举办三场拍卖,将三场拍卖集中在同一天三个时段,最晚场所需的积分最少,让参与的人变多。mini可以赔着钱拍卖,但一定能冲高整体业绩。”
“打算什么时候办?”孟学看着店长,该专业的时候他可不会刻意打压。
“计入网络发酵跟媒体炒作的时间,大约三个星期最好。”阿克看着文姿。
的确是个好提议。
于是文姿负责的企划组,就照着阿克与草稿王的概念进行着特卖设计,店长与孟学也开始为库存商品进行积分判定,整个卖场都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朝气。
网络是个很奇妙的地方,越是狗屁不通的怪东西越能引领风潮,阿克制作的三段KUSO宣传短片发挥出口耳相传的效果,条件拍卖的预告消息也在每台计算机终端机前窜流着。“小子,会成功的。”店长拍拍阿克的肩膀,“你实在应该偶尔这么认真啊!”
阿克看着远远在办公室里设计海报的文姿,心中颇为感激。他还欠着她一句魔法,就等这次拍卖会结束吧。日子越来越近。
如果这是场爱情的棒球赛,不知距离决胜负的第九局还有多远。
ˇ7ˇ
“今天一定会成功的。”
卖场的天花板,悬挂着条件拍卖的红色布条,门口的小妹对闻风而来的顾客发放拍卖积点的贴纸簿。早上十点,还看不出明显的人潮。
文姿穿着卖场为这次拍卖特别设计的衣服,看着提着两台计算机准备出门的阿克。
阿克今天跟唱片公司与制片公司的大客户有约,所以即使身为企划人,却无法待在卖场帮忙拍卖会。
“嗯,一定会成功的,非成功不可。”阿克握拳。
“错过了今天的拍卖,可别错过了明天的庆功宴啊小子!”店长呵呵呵地笑。
阿克就这么提着计算机出去谈业务,心中不安。
一直谈到傍晚,阿克都不敢打电话回卖场关心状况,生怕听到头皮发麻的答案。
倒是小雪无聊打来好几个电话。“阿克!”小雪充满精神的声音。“冲虾小?”阿克应道。
“阿克!”小雪更有精神了。“冲虾小啦?”阿克不耐烦。
“你在哪里啊?今天顺不顺利?”小雪问。
“一般般啦。废柴青年正在大亚百货前吃便当。”阿克道。“拍卖会的庆功宴要带我去哦!”小雪请求。
“再看看啦,如果真有那种东西的话。”阿克答道。
“不带我去的话,我会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去烧邮筒,到时候我被条伯伯抓到了,一定会把你给供出来。”小雪正色。“供个屁啦,怕你才有鬼。”阿克哼哼。
“阿克,你知道我们同居多久了吗?今天是大日子哦。”小雪没来由地说这么一句。
“需要用到同居这么色的字眼吗?是暂住!”阿克否认。“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同居了三个月耶!一转眼就到了恋爱的季节,我的病说不定就快被你治好了,你要努力留住我哦!”小雪嘻嘻笑着。
“不跟你喇屁了,我要腾出手吃饭了。”阿克哼哼。阿克挂掉手机,暗暗好笑。
两人真的住在一起这么久了?一男一女窝在小小房间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也算是这个城市的奇迹。
八点,这个城市已经开始沉淀,进入另一种节奏了。
阿克站在大亚百货前的广场上,看着巨大电视墙的新闻吃便当。迟迟下班的人潮、用美色引诱路人做市调问卷的女孩、翘掉南阳街补习班的高中生。此时此地是台北最繁忙的尖端。体验过这个尖端的外地人,不是深深爱上这个燃烧灵魂的城市,就是迫不及待想搭最快的班车,逃出这令人窒息的节奏。阿克的电话响了。
“陈系主任?”阿克看着来电显示愣了一下,随即将便当合上,拿起电话。
“陈系主任好,我是计算机业务员阿克,是,是,防毒软件也有支持,不过不是很必要,嗯,要中毒是真的有难度,啊?你是说真的吗?三十台?好!没问题!一定给你们折扣!明天?明天有点赶啊,今天计算机代理商已经下班了,后天就没问题了,好,一定!好,谢谢陈主任!”阿克挂掉电话,一脸不敢置信。
“三十台?要是我待在卖场,这三十台要多久才卖得完啊?”阿克傻眼。
手机又响起,阿克赶紧接起。
“是,我是。王老板好!十五台?你没……不!一定没问题!三天内一定派专人到贵公司搞定。是,是不太会中毒,不过也有防毒软件可以选购,但要是我就会省下那笔钱跟它赌赌看,哈,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阿克挂上电话,嘴巴还没合起来,另一通电话又飙了进来。然后是张主任、柯经理、李襄理……通通都是打电话来订苹果计算机的。
惊喜到迷迷糊糊的阿克一边通电话,一边不由自主地被大亚百货电视墙上的新闻给吸引。
“根据美国硅谷初步统计,最新的计算机病毒,都市恐怖病,以最难防范的木马方式侵入北美与欧亚地区,在一个小时前瘫痪数百万台个人主机与公司行号,至少已造成了五十亿美元的损失,商业机密遭后门盗取的损失更是难以估计。‘行政院’正在估计台湾的企业损失……这个病毒目前有九个变种……”记者忧心忡忡。呆住,手上依旧拿着手机。
这是他人生的超逆转全垒打吗?
迟来的必杀技,靠着一个恶劣肆虐的计算机病毒,半小时内接到了两百多台苹果计算机的订单。便当,都冷掉了。
最后,店长的电话也飙了进来。“小子!你一定要看看这个画面!”
店长的声音非常high,然后用手机传来一张图片。
分辨率不高,但可以清楚看见整个卖场都挤满了人,拍卖台上的文姿手里拿着mini,许多双手都举了起来。拍卖会也成功了!
“真的假的?会不会太恐怖了点?”阿克瞠目结舌,蹲了下来。一瞬间,全世界的幸运仿佛都降落在他的身上。
“这么幸运,好像会有报应似的?”阿克失笑,想起了少女漫画里常用的破烂对白。
一双熟悉的球鞋突然出现在眼前,猛一抬头,小雪蹦蹦跳跳地站在面前。
小雪的手里,拿着一个小丁当扭蛋。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克嘴巴这么说,心中并不感到丝毫奇怪。“你刚刚电话里不是说了吗?我正好在附近瞎逛,就跑来啦,结果你居然还在。”小雪歪着头笑道,“一起庆祝我们的同居三个月纪念吧!”伸出手,拉起蹲在地上的阿克。
阿克的眼神还停滞在不可思议的幸运中,显得有些摇摇晃晃。这惊人的业绩,或许足够让那个法老王叫自己“阿克大哥”了吧!
“看你的表情,好像连续中了三期乐透彩哦,跟我同居三个月真的有那么高兴吗!”小雪很乐,摇着阿克的手。“你个头啦。”阿克用力拍拍脸,深呼吸。这才回光返照、开心地看着小雪。
ˇ8ˇ
条件拍卖结束在八点半,库存消化竟达五成以上,mini当然卖得一台也不剩。毋庸置疑的大胜利。
怀着雀跃的心情,文姿特地回家,换了一身淡淡绿色的连衣裙,将头发扎成阿克最喜欢的马尾辫。
从柜子里拿了一本欧洲火车旅游的杂志,搽上最亮眼的唇膏。“今天的你,可要好好加油。”文姿看着柜子上员工旅游照片里,笑得很开心的阿克。
半小时后,文姿就来到阿克家楼下,拿着刚刚从超市买来的火锅料。
像个小女人,用最忐忑的心情,守在幽暗的小弄路灯下。文姿反复演练着等一下的邂逅说词。
“阿克?真巧,我刚好经过,也刚好提着火锅料,也刚好缺一个人跟我一起吃火锅。”文姿感到好笑,“不行啊,这太像阿克的台词了,换个换个。”
“阿克啊,是这样的,我本来跟大学同学约好吃夜宵的,可是她临时有事,火锅料就多出来,你看你多走运。”文姿想了想,好像太八卦了点。
想了想,跟地上的影子居然玩了起来。
“阿克,我突然想吃火锅。你知道的,火锅一个人吃很寂寞的。嗯,就这样说好了。”文姿点点头,就这么决定了。远处,一男一女嘻嘻闹闹的声音。
声音很熟悉,文姿警觉地躲在电线杆后。
“吃了便当又吃海陆大餐,超饱!”阿克牵着小雪,声音洪亮,另一只手提着计算机。
“谢啦!真的吃得好饱!同居三个月万岁!”小雪蹦蹦跳跳,将阿克的手荡得好高好高,另一只手帮拿着厚重的资料。“才不是庆祝那个,是庆祝都市恐怖病毒肆虐得刚刚好啊!”阿克走到楼下,牵着小雪上楼。
“不过你要小心点哦,你刚刚转了十七个扭蛋才转到小丁当,切忌得意忘形!”小雪谆谆叮咛。
“我什么时候得意忘形过了?”阿克哼哼。
两人打打闹闹的声音,一路晃荡在老旧的公寓里。有一点残光,用泪珠的形状——坠落。
ˇ9ˇ
安和路上,钢琴酒吧。“难得会找我出来。”
两只酒杯,淡淡的钢琴声,若有似无的气氛。手中的杯子,轻轻敲着文姿的杯子。
“闷了一个小时,你只是喝酒跟发呆,却不跟我说话,要是在从前,我会以为你在跟我吵架呢。”孟学微笑。“你记错了,我们没有吵过架。”文姿很冷淡。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样。是,我们没吵过架。”孟学哑然失笑。
文姿突然叹气:“谢谢你一直逗我说话,不过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就像刺猬一样,不会、也不想讨人喜欢,如果你觉得受够了,随时都可以走。”文姿的头发垂到了桌面。孟学失笑:“你跟我真的很像。”“我不觉得这是赞美。”
孟学笑,反而更开心了。
两人沉默片刻,让清脆的钢琴声填补没有言语的空缺。“是阿克吧?”孟学看着酒杯。文姿没有回答。
“真羡慕那个浑蛋。”孟学抓着酒杯的手突然紧绷。
“如果你想说,你羡慕阿克可以伤我的心而你却不能,我劝你把这句话缩在喉咙里就好,否则我立刻走人。”文姿瞪了他一眼。孟学不置可否,顿了一下。然后放弃了某句想说未说的话。孟学将空杯子放下,酒保自动为其再倒一杯。
孟学换了个话题,聊到父母强力安排的亲事,聊到父亲一直逼着他离开卖场,到总公司担任亚洲区区域经理。孟学的语气没有怨怼,也没有过溢的激昂,一贯的自我嘲讽。文姿静静听着。“所以,这是一个富家公子想摆脱父母庇荫,极力证明自己的故事?”文姿反问。
“如果其中能添加一点爱情的成分就好了,富家公子会有活力得多。”孟学叹气。
“富家公子的父母,不是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文姿追问。“好亲事不是好爱情。”孟学说。
“有钱又不是对方小姐的错。”文姿摇摇头。
“有钱也不是富家公子的错。”孟学严肃地看着文姿。“……”文姿愣了。
“正视我这个人,我并不比阿克差,或者这么说,我了解童话故事里的女孩都喜欢执著努力的穷男孩,但我始终不明白,阿克的这些特质我也有,而且,还多了许多阿克没有的东西。”孟学很认真的眼神。
“也许……就是多了太多的东西吧。”文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喜不喜欢,如果可以化成一张评估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所谓的爱情故事。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会不会很唐突?我随时可以抛下那畸形的婚约。”孟学很认真,眼睛看着文姿垂下的秀发。
“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就不要去做。”文姿突然觉得孟学很可怜。“男人露出弱点的时候,是不是反而是最可爱的时候?”孟学突然发笑。
“或许是吧,只可惜我不是那种很有母性的女孩。”文姿失笑。“认识你到现在,两年了吧?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最有女人味?恐怕就是现在。”孟学颇有感触。
“会伤心、会发抖、会在夜店买醉、会听富家公子发牢骚装可怜吗?”文姿的手指拨弄着酒杯里的冰块。“台词都被你抢光了。”孟学莞尔。
“那就别想台词了,静静地一起喝酒,我醉了,别让我醒来时发现躺在陌生人的床上,就算够朋友。”文姿喝光杯中的酒。“好。”孟学同意。两人干杯。“新婚快乐。”
“别酸我了。”
ˇ10ˇ
阿克吹着口哨,穿着短裤凉鞋,漫步在住家附近。
出门前电视正回放着兄弟象对统一狮的比赛,小雪建议买啤酒看比赛,顺便继续庆祝阿克的大幸运,还笑笑警告阿克不可以酒后乱性。
“谁要酒后乱性啊?倒是我要小心点。”阿克自言自语,看见加油站对面的7-11便利商店,愉快地走了进去。
他不会知道,这间便利商店,会让自己一整夜的好运气冲出了轨道。
在阿克注意到某人前,某人已先发现了阿克。
刚刚从酒吧出来的孟学也在此间。在饮料柜前选了两罐茶饮,关上玻璃门时,孟学不经意间从凸后照镜看见阿克进来。孟学毫不迟疑,拿起手机走到卫生用品的柜子前,假装没发现阿克。
而阿克看见孟学后也没上前打招呼,拿着篮子到饮料柜前装啤酒,正好与孟学背对着背,瞥眼偷偷注意孟学在做什么。“好,我知道,你放心在车上睡,我买一下东西就走。”孟学假装打着手机。
阿克心中窃笑:“色狼,机歪人。”
孟学拿起保险套端详,放下,又端详:“是,我会好好疼你,遵命!正在买了啦,你喜欢香味的还是螺旋的?好,我不问就是。”
阿克心中纳闷:“谁啊?新来的小惠?还是花钱的那种?”阿克退到孟学看不见的地方,好奇心起。
孟学挂掉手机,走到柜台付钱,故意留下发票没拿。
孟学走出商店,阿克跟在后头付账,拿起孟学遗留的发票,果然有保险套三个字,鬼鬼祟祟地转头看着店外。
孟学打开车门,跑车副座上坐着睡着了的文姿,孟学愉快地发车离去。
阿克脑子一片煞白,完全当机。
便利商店的电动门关上,阿克看着自己在玻璃门上的错愕影像。“文姿?”阿克觉得自己摇摇欲坠。
孟学拍着方向盘,拿出刚刚买的保险套,面无表情地开窗丢掉。“自己看着办吧,浑蛋。”孟学方向盘一转,往文姿家方向前进。邪恶吗?
对孟学来说,爱情包含了灵魂的奉献,如此而已。
ˇ11ˇ
阿克神色茫然地走在街上。
提着两大塑料袋的啤酒,已经在和平东路上麟光站与六张犁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七对情侣忘情地在阿克旁边接吻。三对老夫妻手牵手走路聊着天。
两对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在行人椅上搞暧昧。
只有在这种灵魂破碎的时刻,人才会发现到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情侣沉浸在恋爱的幸福里。
红灯,阿克被急驶过的车子惊醒,停在行人道前。
一条流浪狗摇着尾巴坐在阿克前面,吐着舌头,模样讨人喜欢。阿克回忆起与文姿去年看完象牛冠军赛后,文姿将可乐倒在手心上让流浪狗舔舐的温馨画面。那个让他爱上她的甜美瞬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厢情愿真的很要人命。”
阿克蹲下,打开一瓶啤酒,缓缓地倒在自己掌心。流浪狗嗅着嗅着,愉快地啜饮起来。
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掌心里的啤酒,咸得厉害。
ˇ12ˇ
满地的空玻璃啤酒瓶。
小雪静静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看着站在阳台上的阿克。阿克背对着小雪,醉醺醺地,一棒一棒对准月亮用力挥着。小雪看得很难过。
头一次,她觉得阿克很难亲近。
头一次,她感觉到阿克不断被三振,不断被三振,从第一局第一个打席一路被三振到第九局结束,毫无抵抗那样的悲怆。“我从来没见过阿克这个样子,他用力挥棒的模样,好可怕,好像要把月亮砸碎似的。我不敢接近他,怕他失控,怕他把气出在我的身上,尤其,我根本不知道阿克在生什么气。”小雪对着手上粉红色与绿色的猴子玩偶说话。
阿克醉倒在阳台后,小雪才将阿克搀扶进屋内。
如果莫名的伤心可以这样一次倾泻而出就好了。小雪心想。阿克突然站起来,冲到马桶边呕吐。
“慢慢吐,不要急。”小雪的眼睛也红了,也跑到浴室。“小雪,我的运气全都用完了,我完蛋了,爆炸了,原来我早就出局了。”阿克边吐边哭,扶着马桶,全身发抖。
“没关系的,小雪会把阿克治好。”小雪慢慢拍着阿克的背。阿克号啕大哭,满脸通红。一瞬间就睡趴在马桶上。一整夜,阿克都保持着又吐又睡的狼狈状态。
“到底……什么事教你不开心了?”小雪叹气,疼惜地摸着阿克红肿的眼皮。
第七局
八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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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在马桶旁醒来的时候,小雪也在身边,睡得很熟很熟。这是小雪妖怪第一次没有在早晨的曦光中消失。
阿克没有叫醒小雪,只是抱着她到床上睡觉,盖上凉被,将粉红色的小猴放在床头,这才去上班。
“小子,今天晚上庆功宴在哪里办让你决定,PUB还是KTV?”店长兴致冲冲,却看见阿克一脸的疲倦,缩在柜台后面打电话跟苹果计算机代理商确认订单与安排事项。两百台苹果计算机订单从天飞来的事,阿克还没心情说。
“都好。”阿克无精打采,看着手中满满的客户名单。
“呵呵,沮丧个什么劲?昨天的业绩打破了卖场去年周年店庆以来的纪录,我已经往上报啦,你年底的员工分红至少可以加个好几拨!”店长坐在阿克身旁,拿起鼻毛剪修修剪剪。阿克没有回话,只是持续萎缩。
“文姿今天请病假,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开心吗?还是吵架了?来,把鼻孔打开,鼻毛露出比阴毛露出还可怕。”店长修完了自己的鼻孔,也细心地帮阿克修修。阿克仰起头,任由店长打理他的鼻孔。
“我失恋了,挂点了,在爱情的路上雷蝉(骑机车滑倒)了。”阿克无神地说。
只花了三分钟,阿克就将昨天晚上悲惨的错身交代了一遍。店长嘴巴张得老大,不能置信。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阿克的亲眼所见。
“没关系,小子,我昨天正好在民明书坊出版的《逆转失恋烽火轮》一书里看见如何在四十八小时内,改变失恋的悲惨命运。这个方法是这样的,深夜到街上去……”店长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安慰着阿克,民明书坊里不可思议的爱情武学全都用上了。但阿克完全听不进去。
勉强架起因为挥了一整夜棒子、全身酸痛的身体,阿克走进洗手间。
不幸冤家路窄,正好遇到孟学在镜子前洗手。
“你今天又迟到了。别以为昨天拍卖会成功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即使是最出色的工蜂还是工蜂,如果你不守本分,我随时可以踹你出去。”孟学冷冷地说。
孟学看着镜子里背对自己站在小便斗前的阿克。
他不懂,许多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一无所有、用邋遢当做个性、用率性当做浪漫的破烂角色。
钱、跑车、家世、教养,这四个优点,在不切实际的爱情小说里居然成为四个反噬优秀角色的原罪。然后,竟也发生在他身上。孟学认为,他付出的爱情,比谁都要完整,都要执著。但爱情为何失落?他的不明白让他变得很愤怒,隐性的愤怒。“对了,差点忘了你自认是我的情敌,怎么,最近跟文姿有什么新的进展吗?”孟学故作好奇,捧着水洗脸。
“你要不要请征信社跟踪你,帮你找找,你有没有比较不机歪的时候?”阿克虚弱地回应,头顶着墙。
孟学哼了一声,将手上的水甩在镜子上,转身走出厕所。
ˇ2ˇ
文姿隔了两天才来卖场上班,又是精神焕发。
然而卖场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感觉到,文姿与阿克之间似乎有一堵无形的墙,虽然还是会客气地寒暄,但两人不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话。谁一脚踏进仓库,谁就一脚踏出去,刻意在回避着什么,却又不肯说开。
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文姿跟孟学正开始谈恋爱,而阿克突然变成同性恋,跟店长打得火热,整天都腻在一起。也许单纯从暧昧开始、同样愕然结束在暧昧的情感,基础不容易稳固?
当然,阿克也不再有理由走出卖场冲业务了。光是安排先前跟随大订单而来的计算机日程表,阿克就忙翻了天。惊人的业绩让连锁卖场的总公司赞叹不已,频频询问这个将苹果计算机炒翻天的基层员工的背景数据。
但,不只是卖场总公司注意到阿克。
某个重要的电话,让阿克的生命出现新的出口。或者,逃避的方向。
ˇ3ˇ
阿克的忧郁,都看在小雪眼底。
三个月没碰球棒,三个月不清楚兄弟象、统一狮、兴农牛之间的关键胜负,三个月没翻旅游杂志,三个月没去等一个人咖啡店。阿克简直像个坏掉又不肯维修的玩具。
不断被深水拖进没有尽头那种黑暗的滋味,小雪再熟悉不过。再这样下去,阿克会失去自己。
所以这天晚上,小雪请了假提早下班,带着浑浑噩噩的阿克踏上了属于妖怪的治疗之旅。阿克也毫无意见,任由小雪带着他坐上公交车,转了两班,又徒步走了十分钟。
“去哪儿?杀人抢劫偷窃诈骗这四件事我是不做的。”
“谁说要带你去做那些事了?我要带你去一个疗伤的地方。”小雪的上衣口袋里,藏着从报纸撕下的小小广告,神秘兮兮的。一个小时后,两人出现在某张巨大的黑白相片底下。
黑白相片用许多黄色鲜花饰边,相片里陌生男子笑得很肉麻,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许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哭哭啼啼坐在铝椅上,听着一个老女人在台上诉说着对往生者的思念,会场悠扬着翩翩骊歌。不折不扣,是一场告别式。
“俊青不只是一个好牌友,也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每次朋友有困难,俊青总是先想到帮助朋友,最后才想到自己,有一次我坐在俊青后面看他打牌,他居然扣着该胡不胡的自摸牌不胡,还故意放炮给缺钱的老王,这等胸襟,不能不让人佩服,不能不……”台上的老女人说得涕泪纵横。
阿克看着一旁不动声色的小雪,大感疑惑。“他是你的谁啊?亲戚还是朋友?”阿克搔头。“不认识。”小雪一派冷静。
“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阿克的头皮顿时发麻。
“来灵堂,当然是来参加告别式的啊。”小雪的侧面,轮廓很美。阿克感到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地东张西望。
“看不出来你人这么好,连不认识的人的告别式你都来参加,不过我没有这种日行一善的习惯,我先走了。”阿克摇摇手,便要离开。
小雪拉住阿克,摇摇头。
“摇什么,我真的要走了,我觉得好怪。”阿克坚持。
“阿克,你不觉得,这个地方很悲伤吗?”小雪淡淡地说。一位哭哭啼啼的欧巴哭得乱七八糟,卷起阿克的袖子擦眼泪,阿克被吓着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奇怪啊!”阿克看着湿淋淋的袖子。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夜还不够深不能烧邮筒,我就会翻报纸找讣文,看看有没有在办告别式的人家,如果地址近,我就会过来参加。不过认识阿克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来过哦,阿克把小雪治疗得很好。”小雪说。
“靠,超毛的,你心情不好时能搞出的花样真的很变态。”阿克说的是实话。
小雪没有回话,专注地听着台上的人讲话,阿克只好待着。阿克拉起袖子,从口袋里掏出皱皱的卫生纸给一旁的欧巴。“人死了,还能听见大家的思念吗?”小雪轻叹。
“不能啊,不过告别式上大家说的这些话,还是有意义的。”阿克不同意。
“……”小雪看着阿克。
“往生者的亲朋好友还活着啊,大家听了其他人对往生者的回忆、思念或赞美,一起想念往生者,这样……这样不是很感人吗?你看,所有人都在哭,难道那些眼泪没有意义吗?”阿克环顾会场。
“如果最应该听到那些话、最应该流那些泪的人,听不到这些话,流不出这些泪,那还有什么样的意义?每次来到告别式,我都很害怕,是不是要等到我死后,大家才会对躺在鲜花里的我,说出一句句我生前很希望听见、却没有人愿意说给我听的话?更害怕躺在鲜花里的我,根本没有人守在旁边。”小雪幽幽叹气。
阿克正感到莫名其妙,小雪突然走上台,阿克根本阻止不及。小雪接过麦克风,好整以暇。“我要说一个故事。”小雪说。
台下的人纷纷议论小雪的身份,交头接耳的。
“我很爱很爱一个人,虽然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但我还是一样爱他,愿意包容他遇见我之前的一切,但他终究还是离开了,他答应要写给我的信,我一封都没收到。”小雪边说边哭了出来。
“孤零零的,放我一个人在全世界最寂寞的城市,呼吸这世界上最孤独的空气,他完全消失,好像我跟他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快乐的回忆都不再真实,都是我一个人虚无想像的空白,我爱他,但他爱我的那一段到底存不存在?”小雪泣不成声,阿克也跟着鼻酸。
在阿克旁边的欧巴突然发飙,指着黑白相片里的男人大骂:“俊青你这个王八蛋!有了我你还嫌不够,还在外头养这么幼齿的女人!难怪天打雷劈!”
另一个坐在阿克前面的欧巴突然发难,回头拉扯第一个欧巴的头发:“凭你!俊青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丑的女人,是!他一定是被你吐死的!还我的俊青来!”
两个欧巴打起架来,互扯头发,坐在附近的丧家赶紧冲上去将两个欧巴拉开。
小雪哭到全身无力,摇摇晃晃走下台,阿克赶忙扶住。“阿克,换你了。”“我?”
小雪点点头。阿克只好走上台,敲敲麦克风,清清喉咙。站在台上,果然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催促他说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发现我……我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原来一点都不喜欢我……”#p#分页标题#e#
阿克深深呼吸,全场数十双悲伤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于是我喝了好几瓶啤酒,在阳台挥了几百次棒子,吐到神志不清。挥棒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喜欢那个女孩哪一点?回忆的片段就像无法停止的幻灯片一样,在我的脑袋里不断跑着,跑着,我努力在那些琐碎的回忆片段里,搜寻我喜欢那女孩的理由。
“但是我找不到。我想,一直以来,我只是很单纯地喜欢着她,越单纯,就越可贵,不是吗?她不喜欢我,不是她的错,但不是任何人的错也改变不了我心里好痛的事实。”阿克站在台上,越说越平静。
小雪拿着手帕拭泪,大家在台下听得发呆。
“明天要过,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要过,不会因为一场失恋让明天不再来,我是个笨蛋,只要一睡觉就会忘记不愉快的那种笨蛋,很痛,但只要我睡一百次,过一百次明天,我想不愉快无论如何都会慢慢忘记、稀释。总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会重新呼吸到快乐的空气。我说完了。”
阿克正要下台,突然台下有人发问:“请问……你跟俊青是什么关系啊?”
阿克恢复平常的支支吾吾,尴尬地抓着头。“‘国中……国中’同学。”阿克竭力镇定。
“俊青都五十多岁了,你……你怎么这么年轻啊?”一个欧巴啧啧称奇。
“多喝水,打棒球,早睡早起,每天……每天一颗维他命,日行一善,养妖怪,这就是我保持青春的秘诀。”阿克艰辛地说完,汗流浃背。
大家议论纷纷,不断点头称是。
小雪拉着阿克,匆匆离开陌生人的告别式。
ˇ4ˇ
等一个人咖啡店。
一杯真命天子特调,一杯哎哟喂呀靠腰特调。阿不思请客。阿克与小雪选了靠窗的位置,因为在无聊的时候,可以跟玻璃上的自己互瞪。
“刚刚真是太扯了,我一定是疯了。”阿克说,回忆在陌生人告别式里所说的一切。
眼前这个妖怪总是有变不完的怪把戏,每一招都可以把人吓破胆。但不可否认,在这么多人面前将自己最难过的事情宣泄出来,现在心情竟出奇的轻松。三个月以来,就属现在最像个人。“没想到是另一个女孩让阿克这么伤心,真妒忌。”小雪哼了一声。
“没这么难猜吧?你不是会读心术吗?”阿克低头扒着饭。阿不思做的烤牛肉饭实在不怎么样,只有咖啡还可以。阿不思坐在咖啡吧台后,用阿克送的iMac跟远在新竹的女友MSN传讯。
“别在心里说我坏话。”阿不思突然说,眼睛却看着电脑屏幕。阿克吓了一跳,汤匙悬在半空。
“有人在我身边十米之内说我坏话,我左边的眉毛会翘起来。”阿不思的耳朵挂着肥厚的耳机,与女友继续在网络上聊天,根本没看向这边。
可怕的念能力。阿克心中这么一说,阿不思左边的眉毛又翘了起来。
“阿克,你真的没想过我们在一起哦?”小雪指着自己脸上的酒窝。
“没啊,真不好意思。”阿克毫不留情地摇头,吃着难吃的牛肉饭。
“可是我很可爱啊,你不是邮筒怪客迷吗?”小雪摇晃着马尾辫。“我也是艾尔顿??约翰迷啊,难道就要跟他在一起?”阿克失笑。“是哦!可是网络上有一份调查,里面说现在的年轻人认为在‘判断两个人是否在恋爱’的各种指标里,‘有没有牵手’比起‘有没有做爱’更能表示两人的亲密关系。”小雪的手指弹着阿克的手,“我们常常牵手耶。”
“那以后别牵啊!”阿克才这么一说,就后悔了。
小雪的脸色在刚才一瞬间暗了一下,虽然立刻又回复了一贯的怪怪笑容。
阿克察觉自己口不择言伤害了小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去垦丁吧。”阿不思的手指敲敲打打,嘴里却迸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我们去垦丁吧,晒晒阳光散散心情。”小雪看着阿克。“好像有点道理,也许过一阵子我会换工作吧,中间可以自己放自己几天假。”阿克想起那个重要的电话。
“换工作?进军‘中华职棒’吗?”小雪眼睛发亮。
“是就好了。苹果公司在两个月前打电话给我,说我的业务能力很好,恶搞的网络短片他们也很喜欢等等,总之希望我过去当个营销企划专员什么的,考虑的时间没有限定,待遇三级跳倒是真的。”阿克已经想了好几天了,如果说卖场还有什么让他眷恋的,就只剩下与店长的友谊了吧。“那……”小雪问。
“我还在考虑,毕竟我对工作这种事到底有多大热忱,我已经没办法判断了,可是如果不换,心情又很闷。”阿克踌躇。“换个环境说不定不错?”小雪接过话茬。突然,阿克的脸瞬间僵硬。
小雪察觉到阿克的异状,顺着阿克迅速避开的眼睛回头一看,竟看见阿克极为珍惜的相片里那个亮眼的女孩。
女孩的旁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僵在咖啡店的门口。“换个地方?”孟学询问,一只手已经拉住文姿的外套。“没关系。”文姿强笑,跟同样强笑的阿克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文姿选了一个背对阿克、距离远远的角落。阿不思拿下耳机,走过去等候点菜。
阿克忍不住瞥眼看向文姿,只见文姿专心地看着菜单,而孟学却笑笑看着自己。
“是那个男人抢了你的女孩吗?”小雪打量着孟学。
“尽管笑吧。”阿克低下头,打开杂志,将脸半埋了进去。“那个女孩对阿克来说,一定是一个很痛很痛的触身球。”小雪叹气。
小雪拿起桌上阿克的手机,找到了文姿的电话号码,然后输进自己的手机里。
“做什么?”阿克皱眉,拿回手机。
小雪开始输入短信,不一会儿,文姿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文姿拿起手机,看见未知的使用者传来的短信写着:“我是小雪,坐在阿克身边的那个女孩。我想问你,你跟阿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阿克,他都不肯明讲,只是很伤心。”文姿无名火起。这算什么?炫耀?
小雪的手机震动,来自文姿的短信:“你喜欢就捡。”短短五个字,杀伤力却有如一把蛮横的匕首。
小雪也火大起来,手指飞快地在小小按键上猛压。
阿克低着头装做看杂志,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小雪在做什么。
“捡什么?臭三八,你迟早后悔。”小雪快速传出,气得脸都红了。
“嘴巴可以放干净点,我跟你不熟,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文姿传回。
“臭三八!你以为到雅虎奇摩拍卖什么都可以买到吗?好男人这种东西……”小雪专注地按手机按键,浑然不知道文姿已经走到她后面。
一道冷冽的冰水从小雪的头顶直浇而下,小雪仓皇转身。只见文姿拿着一只倒悬的空玻璃杯,冷冷地看着小雪。文姿脸色漠然,但以她骄傲的个性却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她的愤怒与委屈累积已久,一被触发,登时不可收拾。阿克傻了,完全不知所措。
冷水淋得小雪满脸,小雪大怒,抄起手边的水杯狂饮一大口,然后鼓起腮帮子,双手猛然一拍,水柱竟从口喷向文姿的脸。文姿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让脸迎着水。当然都湿了。孟学霍然而起,走到一脸湿淋淋的文姿身旁,拉住她的手作势要走。
小雪瞪着文姿,文姿却看着阿克,双脚不移不动。阿克却看着桌上的咖啡,脸都涨红了。
僵硬的沉默,阿不思却像个游魂似的坐回吧台后,事不关己继续她的MSN。
“我这样被泼水,也没关系吗?”文姿终于开口。阿克的眼睛,还是只敢注视着桌上的咖啡。
“我这样被泼水,也没关系吗?”文姿重复问话的时候,声音已在颤抖。
文姿注意到,桌子底下,阿克的手正牵着小雪,很紧很紧。阿克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
他的脑子全都是那晚在便利商店,孟学打手机时的表情,然后陷入一团乱。
文姿点点头,转身走出等一个人咖啡店,孟学紧跟在后。小雪像是松了一口气,转头看着阿克,却见到一双愤怒不已的眼睛。
“你干吗喷她水!”阿克怒吼,一只拳头停在半空中,模样十分吓人。
小雪被吓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干吗老是这样任性!你以为别人都要吃你那套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喜欢到不当我自己都没有关系!”阿克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小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的。阿克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面色愧疚。
“你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反驳我吧。说是文姿先泼你水的,说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泼的……你说吧。”阿克刚刚握紧拳头的手,拿起桌上的面纸擦拭小雪脸上的眼泪。小雪哭着摇摇头,摇摇头。
“我不用说,也不需要说,因为阿克在骂我的时候,还一直紧紧牵着我,呜……”小雪号啕大哭,哭得令阿克更加难受了。桌子底下紧紧相系的那双手,兀自颤抖着。
ˇ5ˇ
忘了是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后,文姿离开了卖场。辞呈交在孟学手上时,他足足发呆了一个钟头。
“那么,你要去哪里?”孟学无法接受,整个心都空了。
“去欧洲。我一直都想去那里。”文姿整理着办公室里的文件。文姿准备去欧洲,不管是游学或是工作,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那里,文姿也找不到回台湾的理由吧。
她再也不想去分辨哪些是误会,哪些不是。
因为惟一知道真相的人,用最残酷与自我的方式在爱着她。“我在欧洲认识一些商场的朋友,以前在美国一块读书的。”孟学看着文姿的背影,“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安排你在那边工作,也是类似的营销企划。至于住的地方,你也不用烦恼。”“谢谢。”文姿没有拒绝,看着座位上的趴趴熊发愣。皮包里的飞机票,就在一个星期后。
而阿克也决定到苹果公司上班,做他人生第二阶段的冲刺。阿克只是将辞呈用大头针钉在布告栏上,理由栏中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干”字。简单的离职仪式,毫无废话。
“在下午四点前,去机场把文姿追回来吧。”孟学本想说这句话,就跟每一部爱情电影最后的逆转高潮那般。
但看着阿克摇晃在他面前的中指,孟学硬生生地将话给吞了下去。飞机起飞了。
或许故事应结束在飞机划过天际的隆隆声中,句子再不完整,却很现实地淡淡残缺。
毕竟原本嬉闹欢乐的故事节奏似乎走了调,没有人上垒,比赛到底进行到第几局也不再有人关心,变成一场荒腔走板的烂肥皂剧。
八局下
ˇ6ˇ
卖场收货口,阿克跟店长坐在阶梯上一边啃着便当,一边说着自己明天离职的事。
店长没有反对,只是觉得很可惜。
不过台北很小。小到可以让误会激烈碰撞,自然也可以让友情安然持续。
两人看着收货口的十字路口,那一个搭讪地狱开始的起点。如果说,是这个起点扭转了一切,不如说是莫名的命运,借着多余的机巧谋略打散了所有人。
“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还是可以跟文姿继续当好朋友,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差劲,我也不知道用什么面目去跟她相处。一想到是那个法老王跟她在一起,我就很不痛快。”阿克将卤蛋夹到店长的便当里。
“自卑啊?”店长不客气地刺破卤蛋。
“不是,是被羞辱。”阿克扒饭,“这是我最惨的失恋经验了。”“这种失恋到无以复加的感觉,一个人,一辈子,一颗心,总会尝过那么一次。”店长无病呻吟,看着十字路口。
“哇,那么诗意!如果尝过两次呢?”阿克呵呵笑道。
“如果没空去跳楼或跳楼未遂,那人就会成为情圣。爱可爱,非常爱,情场上的超级赛亚人。”店长遥想当年。“三次呢?总该跳了吧?”阿克咬着筷子。
“情场超级赛亚人万一又翻船失手,就会成为爱情的哲学家,整天赚便当就可以过活了。”店长点点头,若有所思。
“哈,就坐在我旁边吧。”阿克心想:原来店长也有段可歌可泣的往事。
“是啊。”店长抖动眉毛。
“如果……如果尝过四次呢?”阿克好奇心起,纯粹乱问起来。“尝过三次被水溺死的鱼,你说,它还会不会继续活在水里?”店长反问。
“原来当年演化史上,鱼会上岸变成猴子,是因为失恋三次的关系。”阿克式的批注。
“是的。”店长竖起大拇指。
ˇ7ˇ
阿克离职后并没有立刻去苹果公司报到,中间好些空当,索性痛快地放起自己大假。
每天晚上,阿克与小雪到打击场打两百球流汗,小雪进步到可以跟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快速球对决,命中率有五成以上,比起阿克说不定还更沉迷这样的游戏。而阿克,继续与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做暴力的对决,一定得打到超级全垒打才肯住手。
偶尔,阿克会跟小雪在附近的小公园,一边聊天一边玩简单的丢投球游戏,有时一丢就是一个下午,或是一个晚上。然后到等一个人咖啡店吃个饭,消磨时间。扣除文姿,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偶尔想起不痛快的往事,阿克就在小雪妖怪的陪伴下,参加一个又一个的告别式,在无数陌生人面前演讲自己的悲惨命运。如果还是无法释怀,阿克会在夜色阳台上,举起棒子,跟月亮做孤独的对决。小雪会在房间跟一条条大病初愈的小鱼,用手指逗玩,等待阿克筋疲力尽回到房间。
其实以阿克大而化之的个性,不管是芮氏七级还是八级的失恋灾难都无法让阿克闷那么久,但文姿与阿克之间一直有话没有说开,造成了不可解的沉闷内伤。
原本应当是阿克以无限的阳光治疗小雪的蓝色忧伤,现在却反了过来,小雪的陪伴帮助阿克度过颠颠簸簸的爱情空仓期,尽管方式相当怪异。
“我干脆将东西全都搬过来吧,小雪想好好照顾阿克。”小雪常常提起。
“你搬了过来,以后我怎么交女朋友?”阿克总是这么说。“阿克你一直不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怕被我带衰?”小雪嘟嘴。这段日子以来,小雪发现她转到的扭蛋几乎都是小丁当,但阿克却只跟技安扭蛋与阿福扭蛋有缘。她很在意“运气”是不是一种“会从高处往低处流”的东西,自己无意中从阿克身上偷走好运气,阿克才会罹患猛爆性失恋。
“不要想太多,跟妖怪住在一起本来就是不容易的事。”阿克却也没有要小雪搬走。他舍不得。
阿克也察觉到自己现在很依赖小雪,这份依赖或许有喜欢的成分,但这份喜欢不晓得包含了多少替代的悲伤。
ˇ8ˇ
距离那班飞往法国的班机,又过了三个月。
就跟阿不思随口建议的,阿克与小雪到了垦丁,来到那个原本属于阿克与文姿约定中的度假区。只不过这趟旅程不只换了对象,还多了两个人。
天还未破晓,一辆休旅车以最快乐的速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安拿达,喜欢听三小音乐自己放啊!”店长抓着方向盘,踩足油门。
“当然是周杰伦的《晴天》啊!”店长的男友小P在旁吆喝着,亲了店长一下。
垦丁的太阳很耀眼,拥有全台湾最漂亮的海岸跟一年绝不打烊的节庆气氛。或许所有郁闷的心病,在这里都能豁然而解吧。四个人从台北开开心心下到屏东垦丁,先到预订好的小木屋放下行李,然后就直冲阳光遍洒的海滩。
从滑沙到漆弹生存游戏射击、沙滩小吉普车到拖曳伞,大家玩得一塌糊涂,最后到了黄昏玩沙滩排球时,连精力最旺盛的阿克也感到疲倦起来。
“阿克躺下。”小雪抓起一把沙子。
阿克躺在沙滩上,店长、小P跟小雪将沙子堆在阿克身上,将阿克堆成一只大乌龟后,店长与小P就携手在夕阳下追逐踏浪,留下小雪坐在一只大沙龟旁。
“要不要喝椰子汁?”小雪看着脚上的沙子。“早就想了,渴死了。”阿克吐出舌头。
小雪跑去附近的小摊贩,拿了一个凿孔椰子递到阿克嘴边。“阿克。”小雪看着他。
“干吗?”阿克就着吸管,喝着椰子汁。
“我们这样,算不算男女朋友啊?”小雪认真地看着阿克。“当然不算啦!怎么你每天都要问一遍一模一样的问题啊?”阿克闭上眼睛。
“你不喜欢我吗?”小雪将阿克脸上的细沙拨开。“喜欢啊,不过是朋友的那种喜欢。”阿克直言。
“喜欢就喜欢,什么朋友的喜欢!不要学电视上的偶像剧讲话。”小雪很闷。
“真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么肤浅。”阿克跟小雪说话总是这个样子。
两人静默了一下子。
火红的落日好像停止下沉,等待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可是我们有牵手啊。”小雪突然开口。“朋友也可以牵手啊。”阿克哼哼两声。
“可是我们也有亲亲,还两次呢。”小雪坚持。“国际礼仪嘛。”阿克还是哼哼两声。
“亲亲算朋友间的国际礼仪啊?乱讲。”小雪不服气。“舌头又没有伸进去。”阿克哼哼哼哼。
小雪突然低头亲吻阿克,阿克挣扎,身体乱晃,搅坏了身上的乌龟沙堆。
阿克坐起,拼命想抓住嘻嘻哈哈的小雪,但小雪拔腿就跑,害得阿克只好像琼瑶小说里只会谈恋爱的男主角一样,在夕阳下做粉红式的追逐。
小雪回头大笑:“这样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吧?!”
阿克大骂:“你一定没喝过海水吧!看我的十字关节技!”扑身而上。
小雪急忙闪开,阿克只扑到咸咸的海水,浪花跟黄沙四溅。“说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别跑!”
ˇ9ˇ
晚上回到了小木屋,大家轮流到惟一的浴室里洗澡,将积了一天的沙子给冲掉。然后分配惟一的两间房间。
“我跟小P一间,阿克跟小雪平常抱着睡习惯了自然还是睡一起,大家晚上别跑错了房间,不然小孩子以后要姓什么谁也没把握啊!”店长乱开玩笑。
在小木屋旁烤肉当晚餐,大家坐在石椅上看星星,一边玩牌。“吃饱饭,大家一起去PUB跳舞吧?这里的PUB很high的!”小P提议。
“晚上的垦丁也很漂亮,不急着去,哪里都有的PUB飙舞,我们还可以去社顶公园看星星掉下来,或是去夜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看见鬼哦!”店长倒有不同看法。“讲得好像是真的一样。”小雪不信。
“是真的啊,垦丁这里也有古战场,如果有阿兵哥的鬼魂脱了队,被你瞧见也是很合乎逻辑的。去夜游吧!”阿克赞成。“是,遵命!”小雪举手,却看见小P一脸害怕。
“太好了,人多一点去夜游,看到鬼比较容易发出‘哇!你看!有鬼耶!’而不是‘天哪!怎么会有鬼!’就这么决定了!”店长一拍大腿,大家就出发。
入夜的林子里,远处依稀有瀑布的隆隆声,夹杂着更远处海浪拍击岩石的涛声。
山道小小的,岔路又多,地上有些湿滑。
店长与阿克各自拿着手电筒走在前头,不断发出呜呜呜的鬼叫声制造气氛,弄得小雪身上猛起鸡皮疙瘩,一直皱眉,用手指猛刺阿克的背。
“晚上看瀑布,真够诡异的。”小雪有点害怕,忘记她身为妖怪的事实。
“阿拿达,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啊?垦丁不都是海跟沙子吗?怎么会有这种山道?”小P问道,紧紧挨在店长身旁。“这个地方啊……”店长神秘兮兮的,脚步放慢。
“店长!千万别跟他们说,当年你杀了人就是在这边偷偷弃尸的那件事!”阿克警戒地提醒,装模作样的。
“臭小子,你不是发过誓,死都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吗!”店长佯怒。
店长与阿克开始插科打诨,小雪与小P都笑了出来,气氛顿时轻松。
店长与阿克背对着众人,突然一声不响,小雪跟小P不明就里,却见阿克与店长突然转过身,手电筒自下巴往上照,一脸阴森的光影。
小雪与小P吓得尖叫连连,魂定之后开始追杀阿克与店长,阿克与店长反身拔腿就跑,跑跑追追的,却又被阿克与店长突然转身、故技重施又吓到一次,小雪与小P在仓促之下居然跑散,分成两个方向奔入黑暗里。
店长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到小P,这才发现阿克与小雪不在附近,叫了几声也没响应。
“糟糕,玩过头了。”店长抓住小P,小P朝店长身上一阵猛敲猛打。
跟阿克与小雪走散了,怎么办?
“搞不好还是故意脱队的,我们去找人家,说不定还会被嫌咧!”小P打累了,趴在店长身上喘息着。店长只有同意的份儿。
ˇ10ˇ
落单的夜,在林子里格外深沉可怕。
阿克与小雪拿着手电筒在林阴道里走着,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是走不出无尽的黑林。
几许蛙鸣跟不知名的虫子叫声此起彼伏,猫头鹰在树梢顾盼低吟,喻示着这个夜还很漫长似的。
“阿克牵手。”小雪嘟着嘴伸出手,阿克一把牵住。
“放心啦,迷路对我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大不了走到天亮,总之一定能走回小木屋的。”阿克故作轻松,实际上他也不怎么害怕。
“记不记得这里?”小雪的手指刺着阿克的肩膀,皱眉。“好像有点印象?”阿克搔搔头,但类似的林阴道岔路实在太多了,每棵树的模样又是大同小异。
“这里我们刚刚走过了啦!笨蛋!笨蛋阿克!”小雪害怕,手指猛刺。
“你怎么知道?”阿克不以为然。
小雪指着一棵树,上面刻有游客没品的留言,阿克的手电筒照了过去。
“杨巅峰与谢佳芸到此一游!我十分钟前就看过了。”小雪跺脚。“不会吧?虽然迷路对我来说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我们刚刚有转过弯吗?乖乖,难道是传说中的鬼挡墙?”阿克啧啧称奇。
“干吗讲得那么恐怖?会不会是,这世界上有另一对情侣也叫杨巅峰跟谢佳芸啊?”小雪努力解释着。
“杨巅峰这么难听的名字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了。我在猜,会不会是那对没品的情侣一路留言?所以看到第二次也不奇怪。”阿克越说越有自信。
突然,在黑暗中有一点微光在晃动着。“靠!有鬼火!”阿克大惊。
“什么鬼火!是萤火虫!萤火虫耶!好可爱呀!”小雪喜道。果然,是一只落单的萤火虫,大概是被阿克手电筒的光给引诱来的。
“垦丁靠海,哪来的萤火虫啊?”阿克将手电筒交给小雪,轻易就捞住了萤火虫,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快说!你是什么虫!假扮萤火虫有什么目的!快说!你是不是卧底!”
“阿克好笨!我们不是要去看瀑布吗?萤火虫住在水边,所以瀑布说不定是这只萤火虫的家哦!”小雪从阿克的双手缝中看着闪闪发亮的萤火虫。
“有这种事?”阿克张开双手,让萤火虫飞出。
萤火虫缓缓飞着,在黑暗中的轨迹格外清晰,却略显笨拙。“现在我们只要当萤火虫的跟屁虫就好啦!跟着它,说不定我们就可以找到瀑布,店长不是说,有一条小路可以从瀑布那边直直往下通到小木屋吗!那样的话就没问题啦!”小雪喜滋滋地拖着阿克,跟着萤火虫。
“那就祈祷这只萤火虫不是一只不爱回家、正值青春期的叛逆萤火虫。”阿克呵呵笑道,居然得靠一只屁股着火的小虫子引路。
两人走着走着,约莫过了十分钟,沿路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但两人还是巴巴地跟着原先那一只笨拙的萤火虫,穿越一层又一层的黑暗深林。
忘了是何时放下了迷途的焦急,两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微微一点萤火上,脚步越来越轻松,有说有笑的。不知位在何处的瀑布还没见到,却可以感觉到空气越来越湿润,隆隆声也越来越清晰。突然,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涧瀑布划过两人眼前,在银色月光下闪闪发亮。数以千计的萤火虫在瀑布上盘旋着,有如美妙的流焰,森林的精灵。
两人呆住,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哇,这只萤火虫的家装潢得还真不赖。”阿克嘴巴开得好大。“好想哭哦。”小雪的泪流了下来。
“是有那么一点。”阿克也流泪,但不晓得为什么。
两人静静站在瀑布前,仿佛不敢亵渎似的,手电筒自然关掉。靠海森林的深处,萤火点缀的银色瀑布,犹如不可侵犯的神圣之地,却又可爱得叫人想触手亲近。
这情景在都市丛林是遥不可及的梦幻,自有一种特殊的悸动触发着。
“好奇怪,你有没有觉得,心好像跳得好快?”阿克百思不解,终于说出。
“现在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小雪牙齿咬下唇。
“打……打棒球?”阿克很认真地举起手,做出挥棒的预备姿势。小雪双手慢慢拉下阿克的手,闭上眼睛面对阿克,微微踮起脚尖。阿克全身燥热,仿佛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快坏掉似的。阿克对着踮着脚尖的小雪轻轻一吻,无数萤火虫围绕着两人打转。
“这样……我们算男女朋友了吗?”小雪的脸都羞红了。“刚刚……舌头好像忘了伸?”阿克完全不知所措,刚才的吻仿佛只是本能。
“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小雪的脸更红了。
“我的舌头没见过世面,几千个小家伙在旁边偷看,紧张到忘记伸舌头也是很合乎逻辑的。”阿克结结巴巴,握住小雪的手更紧了。
“你真的很喜欢说废话耶。”小雪咬着嘴唇,很娇很美。阿克看得头都晕了,差点就要摔下瀑布。小雪又踮脚尖,闭上眼睛。
在无数萤火虫见证下,两人真正的第一个吻。
第九局
九局上
ˇ1ˇ
爱情从银色月光下的瀑布,蔓延回都市丛林的台北。
是否真的解脱了文姿的魔咒,阿克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再用乱七八糟的方式,回避心中对小雪逐渐累积的深厚情感。阿克知道自己的个性,在情感的认知上,他只是需要触媒。小小的租房里,原本散放在各个小圆鱼缸中的鱼儿,病愈后陆陆续续合养在一个偌大的一尺半鱼缸里。小雪细心栽种的各式水草悠游其中,每一条小鱼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也因为共有十二条,所以阿克总起名叫“女子十二乐坊”。
小雪在密封的宝特瓶里加入两匙酵母菌,然后倒入些许糖水让酵母菌发酵,最后用一根塑料导管将发酵产生的二氧化碳导进鱼缸水里,导管口用折断的一小截免洗竹筷塞着,让细密的竹孔将二氧化碳压裂成细碎的小气泡,用天然制作的方式供给鱼缸的水草呼吸。
阿克看得啧啧称奇,惊讶小雪的把戏。
“你怎么知道要这样搞啊?”阿克抓头,虽然酵母菌加糖水在氧气不足的环境下会产生二氧化碳这件事,任何一个在念书的“国中生”都该知道,但会联想变通到鱼缸的环境养成上,可真是奇哉怪也。
“BBS上的联线养鱼版都有教啊,有些买不起压缩二氧化碳钢瓶的顾客,我也会教他这么做,很好玩吧!只是这样制造二氧化碳的浓度不稳定就是了,糖水发酵完了,还得记得添。”小雪洋洋得意,她最喜欢阿克的称赞。
两个人正式住在一起,就跟所有情侣一样共同生活着。阿克也正式去苹果计算机公司上班。薪水变多了,阿克跟小雪总算挑了一台冷气装上,着实庆祝了好一阵子。
但小雪还是耿耿于怀,跟她在一起之后的阿克总是转到技安扭蛋这件事。
小雪来到西门町,仓仔老板开的扭蛋店。
“老板,我认真问你,我男朋友一直扭到技安扭蛋,超邪门的,怎么办?”小雪忧心忡忡。
“这样啊?不如我卖一台扭蛋机给你,你自己把清一色小丁当扭蛋通通放进去给他扭不就得了。”仓仔老板抠着深黑色的肚脐,满不在乎。
小雪真这么做了,当天就抱着一台老旧的扭蛋机回家。可邪门的是,阿克笑笑一扭,居然是一个阿福扭蛋扑通落下。漏网之鱼。
“阿克,你不要一直把运气都过到我这边啦,我这边已经够了,够了。”小雪依偎在阿克身旁,语气颇为烦恼。
“担心个大头鬼,我现在好得很。”阿克觉得小雪太迷信,指着电视上的美国职棒大联盟转播说,“这世上要真有你说的运气跑过来跑过去那种稀奇古怪的事,红袜队又怎么可能在三连败后狂胜八场?压根就没有贝比鲁斯诅咒,所以也没有什么扭蛋不扭蛋的。”
“说不定是贝比鲁斯正好投胎去了,所以诅咒就无效啦。”小雪言之凿凿,越说自己越害怕。
果真如地下道预言所谕示,被真命天子捡到的小雪,心中的梗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雪开始寻觅台北市各个地下道,翻找当初那个一语成谶的塔罗牌算命师,看看有无办法将笼罩在阿克身上的技安阴影踢开。但那个穿着嘻哈的塔罗牌女孩好像被这座城市给淹没了,任小雪怎么问都找不着。
“阿克?他这种吃饱了病就会好的笨蛋,你要是太担心他反而会变笨哦!”店长也对小雪的担心嗤之以鼻。
“缺乏幸运?来一杯悟空救地球之元气玉总汇咖啡吧。”阿不思根本没有认真。
但小雪到底还是个S级的恋爱妖怪,她将指节大的小丁当玩偶串成项链,要阿克戴上。阿克从善如流,算是顺了小雪的心意。
ˇ2ˇ
今天同居正好满九个月,中间发生的事所尬成一团灰色的乱,终于理平。
而今天也是两人“在一起”满一个月,对小雪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庆祝的方式还是很阿克。在等一个人咖啡店喝过“阿克最爱的妖怪”与“千万不可以不幸”两杯阿不思特调后,两人就到打击练习场,挑战高悬在网子上的大铜锣。
阿克面对时速一百四十公里、忽高忽低的快速球,依旧是每一球都豁尽全力的热血打法,打到上半身都脱光光,汗水都甩到隔壁的打击区。
这与阿克平常的全垒打目标大不相同,不仅要轰到头仰起来脖子会弯断的地方,还得正好炸到大铜锣才算数,毕竟节庆要有节庆的疯狂法。
不仅要魄力,还得乘上微小的几率。
小雪扯开喉咙在铁丝网后面拼命加油,所有好事的围观群众都在计算,阿克这次得要用几个球才能中靶,脸上难掩同情之色。答案是,整整六百四十二个。
“好厉害啊!”小雪在铁丝网后面感动得落泪,现场播放特殊的贺喜音乐。
“一般般啦。”阿克几乎要脱力阵亡,杵着球棒跪在地上,嘴唇都咬白了。
所有人疯狂鼓掌,居然让他们见识到这种莫名其妙恐怖执著的现场表演,正好带着数码相机的球友,纷纷跑到瘫垮的阿克前面照相留念。
但,在围观人群背后,有几只很不友善的眼睛正盯着又叫又笑的小雪。
要不是阿克几近虚脱,以他的笨蛋动物直觉,一定可以感应到杂乱的杀气。
三个在台北西门町随处可见的瘪三角色,头一次想尝试打架与撞球之外的健身活动,来到了这间棒球打击练习场,就遇到了让他们白挨一夜风的仇家。
“剑南哥,这不是前任大嫂吗?怎么没有像老大说的,被下个男人扁进垃圾桶里?”一个穿着花衬衫,颈上挂着金色项链的混混说道。
“那个男的好像就是前大嫂传到老大手机里的那个?剑南哥,原来就是这个男的不只抢了大嫂,还骗咱兄弟在二二八公园从凌晨两点埋伏到五点的浑蛋!”另一个左脸颊刺了个“耻”字的混混皱起眉头,替老大跟自己抱屈。
站在两个低等瘪三中间的剑南没有回话,手上的烟快烧到手指,却一动也不动。
小雪跟阿克相遇的那天,阿克对着话筒那端的剑南胡说八道,说他的老大是海贼王鲁夫,又骗他深夜在二二八公园决斗互砍。原本剑南谨遵瘪三存活法则第一条,努力向各路黑道兄弟探听“谁是海贼王蒙奇??鲁夫”,辛辛苦苦忙到凌晨一点才从一个“国中生”小混混口中知道,什么海贼王的原来是本少年漫画的主角。剑南大怒之下冲去二二八公园公厕埋伏,却只见到许多男人在公厕里里外外打野炮,约战的主角却不见踪影。第二天早上,三个瘪三全感冒了。
身为瘪三界万年混不出名堂的招牌人物,剑南早就在心中发誓一百次要报仇。此刻他已点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快要爆了。“要现在揍他吗?”耻字混混摩拳擦掌。
“现场正好有球棒当凶器,随手可得,再好不过。”花衬衫混混冷笑,看着上身赤裸的阿克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出打击区,接受众人的喝彩。
“现在人太多了,身为一个瘪三,不打没有把握的架。”剑南坚定的眼神,压抑住胸口的无名火。
技安扭蛋的邪恶气息,一步步逼近这个欢乐的夜晚。
ˇ3ˇ
阿克牵着小雪,疲惫地漫步在和平东路旁的小巷子,小雪却显得神采奕奕。
巷子口,一台灯管忽明忽灭的自动贩卖机旁散放着垃圾,野猫鬼鬼祟祟地翻跳在机车座,老旧的冷气滴水嗒嗒坠落。夜深了,黑色天空只剩下窄窄的顶上一线。“阿克!”小雪的脚抬得好高,手也甩得好高。“冲虾?”阿克累得吐出舌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怎么跟我告白的啊!”小雪笑嘻嘻的。
“怎么可能忘记,我说,同学,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吗?”阿克倒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样的开场方式够乱来的了。“还有呢?”小雪追问。
“我说,大自然很奇妙,总是先打雷后下雨不会先下雨后打雷的,所以我们这样邂逅一定有意义。虽然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不打紧,国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一字不漏地念完,有气无力的,全身酸痛。
“哇!好感动哦!有人说笨蛋的脑子不灵光,但记忆力好,说不定是真的耶。”小雪高兴地说。
此刻的小雪妖怪真觉得自己好幸福,说不定上帝正拿着“幸福放大镜”对准地球,将焦点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好烫好烫的。
“谢谢哦。”阿克没好气地答道。
小雪看着阿克,一直有个问题她从来都不敢问。“阿克,你还喜欢着文姿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是肯定的,小雪知道自己会吃醋很久,却也觉得理所当然,阿克如果是个容易将情感从灵魂里割舍出去的人,自己也不会这么喜欢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小雪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拥有文姿曾拥有过的那部分。小雪只是握紧阿克的手。想问,但不需要问。当下的幸福,才是永恒的。
突然,深邃的暗巷中出现三个高大的黑影。六只眼睛瞪着阿克与小雪,神色不善。
阿克不知道来者何人,却本能地提高警觉,技巧地挡在小雪面前,继续前进。
但小雪却止步了,神色害怕地躲在阿克背后,拉住。三个混混完全挡住了去路。
“前大嫂,别怕,我们只是讨个分手费来的,十万块本金,加手续费跟动用费跟九个月循环利息,刚好是六十六万,六六大顺,搏个好彩头嘛。”耻字混混狞笑,手中的蝴蝶刀轻轻刮着墙壁,发出咝咝的声音。
花衬衫混混手里拿着根用报纸包好的铁条,做出挥击的恐吓。剑南阴狠地瞪着小雪,叼着烟,没有说话。
“去死吧!我一毛钱都不会给!”小雪大叫,阿克立即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他想起来,站在三个混混中间的,就是他曾在小雪手机短信里看过的恶男。
“等你被揍到吐不出东西的时候,你就会给的。”剑南对着拳头上的指虎哈气,恶狠狠地瞪着阿克,“至于你!妈的,你竟敢骗我挨了一个晚上的风,如果没把你打到残废算我没种!”阿克紧张,将小雪护在身后,摆出漫画里常常见到的拳击姿势。“练过?”剑南突然有点紧张,不经意中流露出害怕受伤的瘪三本性。
阿克干脆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挥动拳头,但心中紧绷到了极点。遇到这种下三滥的流氓最糟糕了,瘟神般死记着芝麻蒜皮的小事,即使过了好几年也会来找你麻烦,比苍蝇还挥之不去。“就算练过也不用怕啦!刚刚他挥到没力,打断他的手跟脚!”花衬衫混混提醒剑南,剑南点头。
于是三个流氓一拥而上,围住阿克跟小雪。小雪不只是紧张,简直是害怕得发抖。
“小雪,”阿克深深呼吸,“还记得幻之绝技那间烂店吗?”小雪点点头,却又赶紧摇摇头。
“就是那样了,非那样做才能强迫取分。”阿克紧紧握住小雪的手松开。
“强迫取分?”耻字混混愣了一下。
阿克大叫一声,一拳朝离小雪最近的耻字混混挥去,耻字混混慌忙往旁一跳,小雪立刻拔腿就跑。
三个流氓大怒,剑南想追上小雪,却被阿克抱住腰身扑倒,倒在地上的阿克一手捞出,猛力将跑向小雪的耻字男的脚踝抓住,绊得耻字男跌了个狗吃屎。
“干!”花衬衫男狠叫,手握铁条往阿克背脊砸落,阿克闷声软倒。小雪越跑越远,瞬间消失在巷口。
剑南等人无处发泄,朝着阿克就是一阵毫不留情的疯狂乱打。阿克从来没打过架,但为了拖延众人追逐小雪的时间,阿克铆起来反抗。此时他想起了漫画《灌篮高手》里宫城良田的一对多哲学,任由三人不断将他打得抬不起头、几乎无法睁眼,阿克毫不犹豫地锁定剑南一个人出手还击,死咬着剑南的脸乱打。没几拳,剑南的牙齿给打得崩落,气得用指虎朝阿克的脸砸下,阿克本就眼冒金星,这下一个踉跄直坠,头发却给扯住。剑南抡起阿克往墙上砸,顿时头破血流,脖子上的小丁当项链顿时撒落一地。
“敢还手!敢还手!”耻字男的蝴蝶刀抵着阿克的脸,右脚膝盖猛蹬阿克肋骨。
阿克的头靠着墙,肿胀的眼皮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冰冰凉凉的刀子贴在阿克的脸颊,一股过度平静的念头突然浮现心头:原来,小混混就是这样的级数……
花衬衫男最凶狠,将铁条从下往上挥起,阿克身体一个不自然俯仰,大字形倒下。花衬衫男没有注意到,铁条已经变形弯折。三个混混继续猛踹,丝毫不因阿克已毫无抵抗而歇手。“不要打了!”巷口一声大叫。
小雪哭红了双眼,气喘吁吁。终究还是跑了回来。
“我的钱通通给你,你不要再打了!”小雪大哭,颤抖的手里拿着提款卡。
剑南吐出嘴里的血,憎恨地用鞋子踏着意识模糊的阿克。花衬衫男哼的一声丢下变形的铁条,与耻字男走向小雪,小雪并没有害怕退步,反而想靠近阿克观看伤势。地上的阿克,像条虫缓缓蠕动着。
“阿克!阿克!”小雪注意到变形的铁条,害怕得大哭。“叫屁啊!”剑南一巴掌轰得小雪脸别了过去。三个混混将小雪架了起来,狞笑着大步离去。
要将小雪押去哪里?剑南的脑中闪出好几个肮脏龌龊的地方,但第一步,当然是去提款机了,一想到这里,剑南就觉得很愉快。倒在地上的阿克,只剩下微薄的意识。
朦胧中,只有一条鱼,隔着弯曲的玻璃缸看着他。
ˇ4ˇ
窄巷旁的公寓大楼,偌大的天台上,一个睡不着觉的男人。男人猛力挥着木棒,笑嘻嘻地擦着脸上的汗水。
“阿拓!这么晚了挥什么棒?真不晓得你最近几个月怎么突然迷上棒球,又认识了谁啊你?”女孩出现在天台,一身睡衣站在男人的背后。
女孩揉揉眼睛,她一发现身边的男人不见了,就起床直接走到顶楼,果然发现这个叫阿拓的男人又在挥棒了。永远都像个玩性奇重的大孩子。
“不知道外面在吵什么,叽里咕噜的,睡不着就起来挥棒啦,看看会不会比较好睡!”阿拓傻笑,握紧球棒又是一挥。“比较好睡个头,等一下不洗澡别想抱我。”女孩蹲在地上,手中拿了杯热牛奶,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呵呵,看过那家伙挥棒的样子,就是有一种魔力呢,好像全身的汗都想一口气冲出来似的。”阿拓想起了那一天下午,在自己任教的学校里与体育课“国中生”对决的那家伙。真是豪迈的姿势啊!阿拓心想。
试着回想那男人击出全垒打时、用力过猛的夸张姿势,阿拓奋力一挥。
蹲在地上喝热牛奶的女孩呆住了。
那根木棒从阿拓手中脱出,笔直地冲到天际。
木棒仿佛凝滞在黑色夜空中,曾有那么一瞬间,它处于完全静止的命运美感。
“不是吧?”女孩张大嘴巴。“不可能吧?”阿拓目瞪口呆。
木棒在月光吹拂下,往楼下直坠,消失不见。
ˇ5ˇ
好想睡了。
躺在冰冷的地上,钻心痛楚从毛细孔中缓缓流泻而出,带走曾经炽热的体温。
阿克闭上眼睛,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环绕在瀑布上,盈盈飞旋。静谧,银色,凉风徐徐。结束了。
就这么熟睡下去吧。他心想,顿时有种轻松的错觉。
一根球棒从天而降,摔到阿克的身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哐哐巨响。
骤然,阿克瞪大眼睛。“站住!”
剑南等人停下脚步,回头看。
巷口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旁,一根球棒,撑起一个残弱虚浮的人影。远远的,贩卖机坏掉的灯管忽明忽灭,映着双眼肿得几乎睁不开的阿克。
小雪几乎又要哭了出来。
“操!从哪儿来的木棒?”耻字男冷笑。阿克用球棒撑起身体。
没有瞪着剑南,没有瞪着耻字男,没有瞪着花衬衫男。他只是看着银色瀑布旁的女孩儿。
“我很喜欢你。”阿克左手伸进裤袋里,钱币刷拉刷拉响。小雪咬着嘴唇,全身发烫,双手捧住小脸。
阿克将两枚铜板投进自动贩卖机里,随手朝贩卖机一按,一罐可乐冬隆掉下。
“搞什么啊你?有力气爬起来不会去医院挂号啊?”耻字男一说,三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阿克伸手拿起可乐,目光依旧凝视着小雪双眼。
没有经典台词,没有热血的音乐,没有快节奏的分镜。小雪完全被阿克的姿态所吸引。
轻轻一抛,可乐悬在半空。转着,旋转着。
三个流氓不由自主地顺着可乐上抛的弧度,将脖子仰起。阿克抡起球棒,快速绝伦地挥出!
铿!可乐铝罐爆裂,甜浆瞬间溅湿阿克的脸庞,一道银色急弧直冲而出。
“啊!不是……”花衬衫男骇然,脸上忽地一震,被冷冽而沉重的金属亲吻。
爆裂的可乐罐在地上急旋,许久都还没停下来。
砰!剑南与耻字男均不可置信地,看着花衬衫男双膝跪地,眼睛向上翻白,茫茫然斜倒下,松开抓住小雪的手。
剑南与耻字男还没清醒,一声冬隆响唤起了他们麻掉的神经。阿克从饮料出口又拿出一罐可乐,摇摇晃晃地,勉强靠着球棒撑住身体。
逐渐干涸的血迹布满阿克半张脸,血将前额的头发凝结成束,胸膛微微起伏。#p#分页标题#e#
“谢谢你救了我。”阿克再度抛起可乐。
高高的,高高的,可乐几乎高过了路灯的最顶端,没入黑色的夜。剑南与耻字男面面相觑,几乎同一时间放下小雪,朝阿克冲过来!耻字男手中的刀子,晃动着恶意的残光。
阿克无暇注意他们,只是将木棒凝缩在肩后,笑笑看着小雪。可乐坠落,坠落在阿克面前。偏下,一个所谓大坏球的位置。落迟了,但不重要。
人生有太多迟到,却美好非常的时刻。所以阿克挥棒!
耻字男几乎是同时收住脚步,以在电影中亦绝难看见的夸张姿势,颈项愕然往上一转,发出喀嚓脆响。
剑南惊骇不已,脚步赫然停止,距离阿克只有五步,停止呼吸,发抖。
前进,或是后退?耻字男的鼻血呜咽了一地,痛苦地爬梭在地上乱踢,眼泪都酸迸了出来,手中的刀子不知摔到哪儿去了。“干!”剑南拔腿就逃,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背后传来冬隆一闷声,剑南心脏快要爆裂。
真是太邪门了!有鬼!灵异现象!不能把命送在这里!剑南的脸孔惊吓得都扭曲了。阿克微笑。
小雪放在脸上的十只手指头缝里,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请你,一直待在我身边。”阿克笑着,可乐高高抛起,轻轻坠下。然后阿克挥出他这辈子最漂亮的一棒。
但,没有人理会可乐罐精彩绝伦的飞行路线,与剑南后脑勺如何迸裂的画面。
上帝手中幸福的放大镜,如小雪所愿,静悄悄地聚焦在自己身上,还有站在自动贩卖机旁的男孩。
小雪哭了,但阿克在笑,双手紧紧握住棒子,停留在刚刚那一瞬间。
如果有人问他,这辈子最帅是什么时候?毫无疑问,他会记住现在这个姿势。
九局下
ˇ6ˇ
加护病房外,小雪双掌合十祈祷,嘴唇紧张到发白。她的心里很乱,被无限膨胀的荒谬给淹没。
人生并不是小说。太多不必要的峰回路转,让小雪的心很沉重。小雪不需要这样的高潮迭起让自己更爱阿克。她早已给出了全部的爱。
“血压过低,50/70,脉搏微弱,瞳孔略微放大,有严重的脑震荡,刚刚紧急送断层扫描,有脑干发黑的迹象。有没有通知家属?”刚刚阿克被送出急诊室时,负责紧急手术的医生这么说。小雪的心都空了。
店长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急到焦头烂额,帮忙小雪应付阿克的保险公司跟联络阿克远在南部的家人。几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正睡在自己身边,眉头还是紧绷的。
警察局也派人来做了笔录,带走了救护车一并送来的三个小流氓,个个都有轻微的脑震荡,惊魂未定。至于他们要吃几年牢饭,小雪根本没有心思去想。
小雪的身旁,堆了好几个不同口味的便当。
她记得,阿克说过,他是一个只要吃饱了,就能百病痊愈的超级笨蛋。
可是阿克还没醒,一直都还没醒,连一口饭都送不进他的嘴里。“是我夺走了阿克的好运气吗?”小雪喃喃自语,看着双手握紧的两只手机。
一只手机吊着绿色猴子,那是阿克的。一只手机吊着粉红猴子,小雪自己的。
小雪脸上泪痕未干,静静地拨打阿克的手机,反复听着自己甜腻又撒赖的语音铃声,回忆这段日子以来,一切的一切。然后又哭了出来。
在一起才满一个月,就发生这么可怕的厄运。毫无疑问,阿克是一个自己没有力量击出的正中好球。
如果阿克能够脱离险境,自己就离开他吧?
离开他,别再汲取阿克身上幸福的能量,别再自私了。现在的自己,一个人也能勇敢地活下去吧,阿克已经教会了她许多。
小雪摸着左手手腕上的旧疤,几乎已看不出来当初割腕的伤痕,只剩下淡淡的一抹红色。阿克的爱,早就渗透了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远远的,青色走廊尽头,阿克焦急的家人赶来,拉着医生与护士问东问西。
小雪透过加护病房的玻璃,看着鼻孔插入呼吸管、被绷带重重缠捆的阿克。
然后,小雪删去了自己存在阿克手机里的来电铃声与相片。“再拨一次电话给我,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小雪会像妖怪一样,坚强地活下去。阿克也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小雪按着阿克的手机,拨给自己。手机响了。
“小雪妖怪,虽然我还搞不清楚我们之间那把宝剑是虾小,不过总有一天,它该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出现。你是我眼中的苹果,Youaretheappleofmyeye.”阿克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克偷偷录了这段语音铃声,当做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月、同居九个月的礼物。这个笨蛋,今天下午明明还装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小雪妖怪,虽然我还搞不清楚我们之间那把宝剑是虾小,不过总有一天,它该出现的时候还是会出现。你是我眼中的苹果,Youaretheappleofmyeye.”
不断重复的铃声,小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想起了阿克曾跟她说过,在英文谚语“Youaretheappleofmyeye”里,其实是“你是我最珍视的人”的意思。“阿克,谢谢你。”
小雪轻轻地,拔走了绿色的猴子吊饰,将阿克手机放在店长的手里。
爱情与人生,不再是两好三坏。
ˇ7ˇ
阿克醒来已经一个礼拜了。
店长转述医生的话,拉里拉杂的,用了奇迹、神奇、命大等同义词,总之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一遭。脑部无虞,现在只剩皮肉伤要将养,转进了普通病房。
“小雪那个妖怪呢?”阿克含糊地问,他每次醒来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虽然掉了两颗牙齿,忍着痛,还是可以用嘴巴吃饭。
跟阿克自己说的一样,他一开始张嘴吃东西,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你自己养的妖怪怎么跟我要?该出现就会出现啊,让你猜着了还叫妖怪?”店长在病床旁吃便当,每次阿克这么问,他就如出一辙地回答。
等一下陪阿克吃完便当,店长又得赶回卖场。
“也是。”阿克看着一旁的手机。表面上一派不在乎,心中却很不踏实。
有时他无聊打电话给小雪,却一直没有人接听。小雪也没有来看过他,他很担心小雪发生了什么。
“店长,说真的,小雪没事吧?”阿克迷迷糊糊记得,那个恶夜的最后,小雪并没有受到伤害才是。
“没事啊,不信你自己去问警察。倒是围殴你的那三个浑蛋,现在被起诉重伤害罪,晚点警察还会来问你笔录,吃饱了就睡吧,才有精神说话。”店长吃光便当,拍拍肚子。
阿克看着手机。里头的小雪照片消失了,铃声消失了,怪到无以复加。
“店长,你有没有镜子?”阿克问,突然有个想法。
“被揍到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看?”店长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帮阿克照脸。
阿克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并没有涂满的红色唇印。那感觉比起九个月前,凭空消失在晨曦里的妖怪,还要让阿克迷惘。
两个星期后,阿克出院,这段期间还是没碰着小雪。
裹着还需回医院换药的绷带与胶布,阿克回到了久违的租屋,里头关于小雪的一切几乎都蒸发了。
衣服、小饰物、保养品、写着奇怪言语的小纸条,全都消失不见,好像这段捡来的爱情从未发生过似的。
小雪曾经存在的证据,只剩下那一只偌大的鱼缸。
鱼缸里头,“女子十二乐坊”呆呆地看着阿克。水里除了几株水草,还新沉着好几百个由小丁当扭蛋玩偶粘成的小假山,蓝色的一片,散发出幸福的气息,那些都是小雪长期搜集的幸运。
住院这几天全靠店长帮他喂鱼,但店长当然不晓得小雪所有的东西已经搬走。
“不是吧?”阿克很不习惯,一个人坐在和式地板上,东张西望。
明明房间里的东西还不少,但他却感到很奇怪,空荡荡的。大概是一种学名叫寂寞的滋味袭上心头。
“新游戏吗?嗯,一定是新游戏。”阿克自言自语,对着鱼缸里的“女子十二乐坊”笑了出来。
ˇ8ˇ
伤口结成的伤疤掉了。
阿克回到苹果计算机公司上班,负责台湾地区的网络宣传。他的工作内容是制作文宣与台北所在地的趣味短片,对熟悉次世代乱七八糟想法的阿克来说,这是如鱼得水。
但拨打电话给小雪,连嘟嘟声都消失殆尽,只留下“您拨的电话是空号”。到小雪打工的水族店,老板说她前些日子离职。跑去小雪的旧租屋,管理员反问,小雪不是早就搬去跟你同居了?阿克完全失去小雪的下落,只剩下记忆。等一个人咖啡店,快打烊的时间。
“阿不思,你说说看,小雪这次是在玩什么游戏啊?城市捉迷藏?猜猜看我可以躲多久?谁是隐形人?”阿克连珠炮问,坐在咖啡吧台上。
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阿克。
“你说啊?有话直说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阿克鼻子上还贴着胶布。
“今天请你喝一杯‘等不到人咖啡’吧。”阿不思酷酷地说道。“你别诅咒我。”阿克瞪着阿不思,竖起中指。
“那改请你喝一杯‘痴心妄想之执迷不悟’咖啡吧。”阿不思卷起袖子。
棒球打击练习场,铿铿铿声不断。
阿克孤独的身影,凝立在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打击区内,立刻被球友们发觉不对劲儿。几个好事的常客忍不住出口询问:
“小子,那个常常跟你在一起的女孩跑哪儿去了?”“是啊,好久没看见她啦。”
“那个女孩是不是把你甩啦?看你本来奇低的打击率居然又下降了。”
“不会吧,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搞丢了?你也真是的!”阿克只有苦笑。小雪妖怪这次玩的游戏,真是又长又闷又寂寞。“如果这一球我可以击成全垒打,小雪就会回来!”阿克在心里这么制约自己,却连连挥棒落空。
阿克叹气,原本精力过度旺盛的他,现在常常觉得挥起棒子很容易累,因为背后的铁丝网少了双守护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喜欢小雪,他也自认不需要借着小雪的凭空消失,让自己对这份感情有更深刻的体会。小雪也应该了解这点,所以他实在想不透这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
“回来吧,我认输了。”阿克对着手中的球棒说。幻之绝技。
阿克打开门走进,大大方方站在痴肥老板面前。
老板依旧对着彩虹频道大发议论,一只手正捏着超勤劳握寿司,几个客人正满脸斜线地看着桌上的菜,满肚子大便,神智迷离。
“老板,你还有没有看过上次那个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子吗?”阿克举手发问。
痴肥的老板愣愣地打量着阿克,努力思索着这个眼熟的人是谁。“就大概在半年前,不付钱就烙跑的那对情侣啊,有个笑得很甜的女孩。”阿克详细地解释。
“哦……干!别跑!”痴肥老板恍然大悟,抓起桌上那把大锈刀就冲来。
阿克转身就跑,老板在身后一边喘气一边大吼大叫,在大街上追逐。
不知不觉地,阿克笑得很开心,连他都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阿克下了班,有事没事就会跑去幻之绝技,跟痴肥的老板来个三百米长的你追我跑。老板在后头大骂,阿克兴奋地拔腿狂奔。
久而久之,老板居然因此减肥了五公斤。
“喂!我不追了!”有一次老板大叫,停下脚步,喘得一塌糊涂。“是吗?干吗不追?”阿克停步,大感可惜,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老板。
“臭小子我问你,你干吗边跑边伸手?”老板瞪着阿克,心中的疑团已久。
阿克看着自己奔跑时,不由自主地伸出的左手。“是啊,为什么?”阿克失笑。
ˇ9ˇ
阿克生了病。
一种在深夜里漫游大街小巷的病。
莫名地,阿克会在邮筒前站岗,骑着脚踏车巡逻入夜后的台北,观察每个逗留在邮筒附近的行人。
但可爱的城市传说邮筒怪客,随着小雪妖怪的退隐一同埋葬在这个城市里。电视新闻不再出现怪客对邮筒施暴的怪异笑闻,倒是多了“邮筒守护者阿克”的追踪报道。
“请问这位先生,你为什么常常在半夜巡逻邮筒?是不是因为情书曾经被邮筒怪客烧去,所以想协助警方,将怪客绳之以法?”记者将麦克风递给阿克,认真的眼神让阿克差点笑了出来。阿克看着摄像机,不晓得某个荧光屏前,是不是有双熟悉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小雪,现在我随身携带着我们之间的宝剑呀!”阿克下脚踏车,解开背上的球棒套子,拿出球棒,摆出一个最帅的打击姿势。记者与摄像师尴尬地看着阿克,却见他眼睛闪闪发光。后来,这座城市出现新的悲伤传说。
有些人逐渐发现,在各大告别式中,经常可见到一个上台演讲的男子,深呼吸,敲敲麦克风,开始说故事。男子拙于言辞,却每每说得自己热泪夺目。这个男子说的,都是同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棒球笨蛋,跟扭蛋女孩的爱情故事。
第十局
十局上
ˇ1ˇ
法国。
飘浮着浓密咖啡香气的城市,巴黎。
穿着羊毛黑大衣的高大男子,笑笑看着坐在香榭大道旁品尝咖啡的女孩。
女孩一愣,随即莞尔。
“好久不见,工作还顺利吗?”孟学慢慢走过来,自己坐下。“托你的福。”文姿笑笑,的确如此。
异国相逢,两人坐着聊天,询问彼此的生活。三年了。
文姿让这座步调悠闲的城市,以最自然的节奏,治愈了自己黯淡破碎的灵魂。
对于很多不愉快的记忆,文姿只剩下不断反刍后的想法,遗忘了感觉。
在巴黎,她生活得很好,常常搭着火车,循着以往的计划在欧洲四处旅行。或许她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过,因为她已将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寄回遥远的小岛。
“我离婚了。”孟学说,却一点也不遗憾的表情,“说过了,强摘的瓜不会甜,我父母跟对方家长,也开始同意这点,或学着同意这点。我前妻当然举双手赞成。”
“如果你想告诉我,离婚是因为我的话,我想还是别了吧。”文姿说。孟学会在法国找到她,当然不可能是巧合。孟学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事前的想法。
文姿说话的方式还是一样,只是表情轻松多了,也少了棱角。“牺牲一切的爱情,不是格外珍贵吗?”孟学失笑,他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个女孩子深深着迷,无法自拔。
“爱情如果牺牲一切就可以换取,会不会反而太廉价了?”文姿回敬,笑得很优雅。
孟学叹气,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完全没有反击的能力,想同意她的论点,却又很不甘心。
“有新的,喜欢的人?”孟学不安地问。在异国氛围里,尤其容易产生恋情。
“没。”文姿坦白地说。
“那我能不能……”孟学一股热情再度上涌。文姿摇摇头,示意孟学别再说下去了。
隆隆声。文姿抬起头,看着划过天际的飞机。三年,够了。
“我要回台湾,找一个人,把心里的话说清楚。”文姿若有所思。“阿克?你对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孟学有点心虚,手掌轻轻拍打桌面。
“我欠他一个真诚的祝福。”文姿看着手中的咖啡,“因为我还是很喜欢阿克。解放了他,才能真正解放我自己。”
ˇ2ˇ
三年了,小雪还是没有出现。
阿克继续保持单身,却不是刻意的结果。
他一直没有发现,枷锁在自己灵魂上那道沉重的锁。
但阿克开始明白,为什么在四年前,小雪会用那样的悲伤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或是命运,或是巧合,但更可能是一种遥远呼应的默契。
“阿克,我想见你。”
文姿只是打了个电话,就轻易在这座灰色城市里找到了阿克。店长笑笑,让两人在卖场的顶楼天台上聊天,那里有些许回忆。“怎么当到了企划副理,还是牛仔裤、运动T-shirt?”文姿看着阿克,哈哈大笑。她很开心,阿克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改变,除了下巴上的一撮性格胡子。
“还不就是这个样子,倒是你,看起来好阳光啊,一声不响地跑去欧洲,也没联络。”阿克搔头,双手靠在天台边缘。俯瞰下去,这个城市也没有什么改变。白天灰蒙蒙,晚上霓虹灯火。
“还敢说,你可没试过联络我啊,我问过店长,他说你一下班就忙着找那个女孩子,根本没想过要找我。怎么,这么喜欢你的她,也会搞失踪?”文姿吐槽。
“真糟糕,店长他什么秘密都守不住,真是太不可靠了。”阿克尴尬。
文姿看着阿克,所有对阿克的喜欢立刻从记忆里唤起,又添了份久违的感动。
“记不记得你刚刚来公司的时候那个锉样?”文姿看着天台下。“那时我刚刚退伍,刚退伍的阿兵哥都是呆呆的样子,谁帅得起来啊?”阿克耸耸肩。
“其实我很讨厌看到笨蛋,所以那时候觉得你真是个大麻烦,什么都做不好,什么事都要交代三遍以上,看到你就生气,恨不得啊,你赶快离职,换个比较聪明的让我带。”文姿回忆着。
“讨厌我?我怎么都没感觉到?”阿克想也想不透。“所以你是个大傻蛋啊。”文姿笑了。
“大概是当兵时班长跟连长都比你凶多了吧,所以反而觉得很轻松啊,被你骂一骂又不会痛,也不必被罚交互蹲跳,或是跑三千米。”阿克回忆。
“后来,你硬是带我去看那场棒球赛,算是改变了我对你的想法。”文姿说。
“我就说嘛,看现场的棒球比赛真是超棒的。”阿克得意。“什么跟什么啊?我的意思是,改变我对你观感的,是你对棒球抱持的热情。”文姿白了阿克一眼。
“热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这一点也不奇怪啊。”阿克不解。
“或许是这样吧,但其实在当时,我根本找不到除了工作之外的热情。如果有人问我,我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我只能说,工作,没有第二个答案了。”文姿想起自己曾过度执著工
作的时期,摇摇头。
“……不然,跟我一起喜欢棒球啊?”阿克握拳,还是一样神采奕奕。
文姿凝看着阿克,随即低头。
“或许,还有别的可以喜欢。”文姿说,脸终于红了。文姿端详着阿克,阿克并不是一成不变。
他似乎成熟了点,自信了许多。应该是将很多模糊地带抹开的时刻了。
“当初你很喜欢我,是不是?”文姿开口,看着身旁的阿克。这个问题在四年前一定是别别扭扭到了极点,现在却是风轻云淡。
“是啊,非常的喜欢。”阿克坦承不讳,笑得腼腆。文姿听了,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很多的失落。
轻轻松松回答这个问题,不带一丝暧昧的紧张与悬念,说明了阿克现在对她一点爱情的感觉都没有剩下。
“是吗。”文姿淡淡地笑道,不让阿克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着他。“而且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以前是,现在也没改变。”阿克认真地说。
文姿在一瞬间呆住,却悄悄压抑心中的喜悦,不让情绪浮现出来。因为文姿从阿克真挚的眼神中看出来,他虽然真心喜欢她,却爱着另一个,被他称为妖怪的女孩子。
尽管如此,文姿还是要继续问。她不想让爱情里掺杂不明的未知成分,那样的苦楚她已尝过。
“但是在你的心中,正深深爱着小雪吧?”文姿说。
“嗯,我很爱小雪,恨不得将整个城市翻过来找她。可是,小雪就跟店长说的那样,完全消失了。我的手机里没有她的相片跟声音,我要是想再看看她的模样,除了回味那三个以前替iPod-mini拍的广告短片外,就只能闭上眼睛了。”阿克怅然地说着。很自然地,阿克将自己与小雪模糊的爱情起点,到失踪的过程缓缓说了一遍。其中当然也包括当初对文姿的痛苦理解,只是现在换了个心情,不再有芥蒂。
天台上的风暖暖的,文姿在很舒服的空气中了解了一切。当然,文姿也发觉了最关键的误会。
毫无疑问的,孟学演了一场充满恶意的戏,用自以为奉献灵魂的牺牲。
但文姿没有说破。
误会不算什么。既然是误会,就没有谁想伤害谁的迷雾。那样很好。
只是误会造成的结果,往往是不可逆转的。
若这个结果,令现在的阿克找到了钟爱的女孩,文姿也觉得值得祝福。如果自己再度扰乱了平衡,下一次能够突破重重围厄的幸福,不知道又会何时降临到阿克身上。当下的爱情,最珍贵。即使不属于自己。
“加油,你一定可以找到小雪的。”文姿爽朗地笑道。
“谢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觉得好轻松。”阿克吐了一口长气,他感觉到一直隐隐束缚自己的东西突然消失无踪。“我也是。”文姿笑笑,完完全全地,释放了。
“对了,我听店长说,孟学后来结婚了,新娘不是你是别人,吓了我一大跳。前一阵子他离婚,你现在还是跟他在一起吗?”阿克问,顿了顿,才又开口,“坦白说,我希望不是,我讨厌他。”
“放心吧,我跟他早就分手了。”文姿看着远方,“我在法国交了一个男朋友,还过得去,不过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是吧?”文姿笑笑。
文姿没有看着阿克的眼睛。这样就够了。
十局下
ˇ3ˇ
“阿克,够了吧?”
店长在等一个人咖啡店里,颇有感触地看着阿克。距离文姿与阿克在顶楼天台的对话,又过了一年。
文姿回到了法国,据她传回来与男友的亲密照片,大概又会在欧洲待上好一阵子吧。阿克羡慕地回了信,除了道声生日快乐,还顺便回报他今天的最新进度:“9954”。
算一算,小雪妖怪已经离开人间界,快三年了。这段时间里,台北街头的夜晚,一直很不平静。
连续好几个月,无数的女性路人不分美丑老幼,都遭到莫名其妙的告白骚扰,或被强迫听乱七八糟的冷笑话。
“可是我好想念小雪啊,既然当初可以用那个搭讪地狱遇到小雪,现在一定也行得通。”阿克嘻嘻笑道,“而且方法也是你提的,那本民明书坊出版的《如何找到恋爱妖怪指南》可帮了不少忙呢!”
店长鼻子喷气,简直无法置信。
“你这样骚扰良家妇女,迟早会被警察抓去警察局关起来。”店长警告,“到时候做笔录可别说是我教你的。”“知道了,不会供出你的。”阿克哈哈笑道。
他认真相信,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惟一的魔法。真挚的爱情。阿克还记得警察到病房床前,询问他那天晚上几乎令他丧命的恶斗经过时,阿克勉强勾勒出,他模模糊糊中被从天而降的木棒惊醒,然后如何用自动贩卖机里的饮料当做武器,然后如何打击出去瞬杀恶徒的过程。
做笔录的警察听得目瞪口呆,扣掉那根不知打哪来的球棒,警方曾回到现场检视那台自动贩卖机,发现机器早已坏掉多时,里面的饮料也几乎一空。更遑论阿克那三次命中率百分之百的豪爽必杀打。
“简直是灵异事件啊!”承办的警员难以置信。“一般般啦。”阿克谦虚地在笔录上签名。
爱情就是如此,恋爱的运气能召唤周遭的一切,帮助有情人渡过难关。
阿不思为两人端上咖啡,一杯“胡说八道人士特调”,一杯“绝情谷断肠十八年特调”,但没有离开。阿克与店长抬起头,看着凝立不动的阿不思。
“一直都在等一个人,就一定能够等到那一个人。”阿不思冷冷地批注。
阿不思说的话,总是颇富哲理,令人咀嚼再三。
“要真的就好了。”店长揶揄,喝了一口,几乎立刻喷了出来。店长狼狈地看着阿不思,阿克擦着被喷湿的脸,笑到不行。“这里面……”店长指着黑浊的咖啡。
“你不会想知道的。”阿不思酷酷地走开,回到iMac前跟女友MSN.
ˇ4ˇ
阿克离开等一个人咖啡店,来到十字路口。打开手掌,看着圆珠笔画出的记号。
今天已经告白了三十几个人,顺着路回家,还可以告白十几个吧。可能的话,今天晚上就会抵达深具恋爱魔法意义的数字。“这位欧巴,你该不会正好好几年都没看过电影了吧?”
“小姐小姐,你相不相信在深夜跟陌生男子看场电影,也是种浪漫?”
“这位同学,深夜问题多,别再搞援交了,跟叔叔看场午夜场电影怎样?”
“咦?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脸上写着好想跟陌生人约会?”
一路被拒绝,一直遭到白眼。但阿克乐此不疲,越战越勇。十一点多了,再过几分钟,这一天就算过了。
阿克在和平东路的天桥下,买了一条糯米肠包烤香肠,一边把握时间跟卖糯米肠的老板娘告白,邀约一场跨世代的电影约会。“阿克啊,你真的够了吧?我到底拒绝你几次我都数不清啦,这把年纪了就你看得起我,帮你挑条肥一点的香肠吧。”老板娘熟练地将大肠包小肠装进纸袋,喷上芥末跟大蒜,被阿克逗得眉开眼笑。
“光你就贡献了第一百六十七次,谢啦。”阿克记得清清楚楚,笑着踏上天桥。
看着手掌,梦幻的第一万次搭讪告白就要来临。凑巧,今天还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踩着层层阶梯,阿克感到紧张,心脏怦怦。他打算吃完这条香肠,就闭上眼睛,对着空气说出梦幻的笨蛋告白,然后再打开双眼,见识世界上最后一种魔法的力量。
阿克双肘架在天桥横杆上,看着底下的车灯流焰,快速穿梭在城市的脉动里,大口咬着,吃着,回忆着。嘴角不自禁地上扬。在一瞬间,阿克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
奇妙的粉红色电流麻痹了左半边脸,左眼酸酸的,掉下一滴感应式的眼泪。
没有回头,阿克就开口。
“同学,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吗?”阿克看着天桥下,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大自然?”左边后面,传来颤抖的声音。
“就阳光,空气,水。生命三元素的那个大自然啊。”阿克对着天桥下的车水马龙,比画出胜利手势。
“你在讲什么五四三?”左边后面,声音渐渐飞扬起来。
“大自然很奇妙,总是先打雷后下雨不会先下雨后打雷的,所以我们这样邂逅一定有意义。虽然我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不打紧,国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乱七八糟地说完,终于将头转了过去。提着一袋悠游小鱼的女孩。
绑着马尾辫,脸上的稚气少了,多了份温暖的甜美。女孩的眼睛泛着晶莹泪光。
“在我生日的时候,会遇见一个真命天子,向我告白。”女孩说,咬着嘴唇。
阿克压抑住内心翻腾不已的激动,冷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闪闪发亮的手铐,一边铐住自己的左手,一边递到女孩面前。“小雪,我一直搞不懂,也一直忘了问。那个爱的小手铐是怎么打开的?那时候你不是把钥匙丢出窗外了吗?”阿克笑着。“阿克好笨,我又没有说过丢出去的是手铐的钥匙。”小雪的眼泪滚落。
阿克的手紧紧握住小雪,传来世界上最幸福的触感。
这城市,为期三年的爱情捉迷藏,终于在清脆的手铐声中落幕。这个关于笨蛋棒球男孩,与扭蛋女孩,哦不……
这个关于告别式演讲魔人,与邮筒怪客之间的爱情故事,在这一瞬间成为这座城市最浪漫的传奇后,就在下一瞬间神秘地消失。再没有人在告别式上,看过陌生人在台上动人的演讲。再没有无辜的邮筒,遭到恐怖分子的无情攻击。
但在那棒球打击场,一百四十公里的快速球区,重新见到默契十足的两人身影。一次又一次,豁尽全力的豪迈全垒打。“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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