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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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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飞机
场上比分一比零,足球场的喇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这个球场的音响非常先进,然后在全场一片嘈杂的呐喊与几个最常见的脏话词汇的海洋中,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串音节。我有些头晕,也许我天生不适合吵闹的环境,而且我所处于的位置不太好,球门后面,进球的那个球门远在整个足球场的另外一头,我只看到远方几个人影晃动,白色的皮球闪了一下,接着就是全场一片欢腾。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实在是莫名其妙,我居然连谁进的球也不知道,我必须承认,我有些厌倦了,我抬起了头,看着黄昏时分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掠过天空,黄昏的天空被夕阳染红,那只呈现出一个角度很小的锐角三角形的纸飞机在球场上优雅地滑翔着,我仿佛能感到纸飞机后面拖出两道长长的尾气,宛如新娘的长裙的下摆,让整个天空都黯然失色。#p#分页标题#e#
然后,我又看到了一只同样的纸飞机向球场上方马鞍形天空飞去,第三,第四,直到我数到两位数,越来越多,我数不过来了,也许是某个球迷团体庆祝主队进球的独特方式。现在,球场的上空正飞翔着成百上千的纸飞机,也许是他们事先就准备好了的,全都叠成同一个形状,那些纸飞机浩浩荡荡地在上空盘旋、俯冲、翻转,在血色的天空下,居然让我联想到了奇袭珍珠港的零式战斗机群。
我发现似乎全场人的目光都被那些纸飞机从球场上吸引到了天空中。一些纸飞机坠落在草地上,几个球员停下了比赛捡起了纸飞机,又重新把纸飞机扔向了天空。我身边的一些人,也从身下拿起了垫在座位上的报纸,叠成了纸飞机,扔向了天空,于是,那些纸飞机越来越多,我似乎产生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我也拿出了一张废纸,按照我小时候的记忆,叠成了一架纸飞机,只是我叠的飞机特别丑陋,是啊,我都快忘了儿时的那些纸飞机是如何创造出来的。然而,我还是把我自己的纸飞机送入了天空,我注视着我的飞机,因为样子有些怪异,所以它在天上那么多的飞机中是那样显眼。我看着它,我觉得就好象在看着我自己,我的纸飞机,或者说就是我自己,正在飞向足球场里的最高处,一股上升的气流似乎在托着它的双翼往上而去。当它几乎接近足球场顶篷几乎要飞出球场的时候,动力却突然消失了,它又开始缓缓地向下滑翔,转了几个圈子,最后,一头扎在了球门前的草地里。
以后的比赛,我没有心思看完,只注视着那些纸飞机一架一架地坠毁在草地和观众席里。当主裁判吹响了全场比赛结束的三声长哨以后,最后一架纸飞机向球门后面的看台飞来,最后,这架纸飞机飞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即将坠落的纸飞机,这是最后一架,也许值得收藏。
球迷们象潮水一样涌向出口,我不喜欢拥挤的感觉,依旧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准备最后一个离开。十几分钟以后,当人潮散尽,一些清洁工出来打扫的时候,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天色已经黑了,在球场明亮的灯光下,整个球场上到处布满了纸飞机的残骸,一片白色的狼籍。
我终于从古老而尘封的记忆里想起了什么。
丹凤楼
公元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当时著名的鱼米之乡,人杰地灵,赋税粮米供应南北两京,棉布纺织业更是行销全国,时有“苏松甲天下”之称。清人叶梦珠曾云:“前朝(明)标布盛行,富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两,少亦万计。”南方的糖、药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汇聚上海。邑人褚华谓:“从六世祖,赠长史公,精于陶猗之术,秦晋布商皆主于家,门内常客数十人,为之设肆收买,俟其将械行李时,始估银与布捆载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货毕集,时人比之为“市货盈衢,纷华满目的苏州”,有“小苏州”之称。在这“游贾之仰给于邑中,无虑数十万人”的商业城市周围的许多小市镇也都发展起来。如朱家角、诸翟、安亭等,共有新兴市镇63个,均兴盛一时。
然而,正当此“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沉浸于一片繁荣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际,来自海上的大祸却临头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国海贼王直引倭寇大举来犯,连舰数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从浦东渡江直捣上海县城,知县喻显科仓惶逃遁,倭寇大掠,满载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县城,死者无数,昔日繁华的上海成一片废墟。
虽然元代上海就已建县,但并无城墙,此次几遭劫戮,市民决意筑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动出钱、出地、出力。首议者顾从礼捐粟4000石,助筑小南门。太常卿陆深的夫人捐田500亩,银2000两,拆房数千楹,助筑小东门。嘉靖三十二年十月开工,当年完工。城围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门六座,东朝宗,南跨龙,西仪凤,北晏海,小南门名朝阳,小东门名宝带。另有水门四座。城上有敌楼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环抱,长1500丈,宽3丈。要害处筑高台三座,名万军、制胜、振武。万军台上有丹凤楼,楼分三层,游人多登楼远眺江景,故有凤楼远眺一景,为上海八景之一(其余七景为:海天旭日、黄浦秋涛、龙华晚钟、吴淞烟雨、石梁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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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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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筑成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进攻上海。董邦政据城死守,各种火器齐发,毙敌无数,贼不敢近。围城十八天方围解。时有少林僧兵88人来援,大破贼于叶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萨摩倭船五十余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于浦东剿贼,城中皆老弱残兵,形势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队员数百人守城。倭寇昼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发觉,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残部逃遁。后在水中捞得六十七具尸体,皆重创,头颅肿大,口圆而小,色黝黑,确认为日本人。
就在这场战斗胜利后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国教徒保禄”(根据一份十七世纪耶稣会呈给梵蒂冈的报告中的称谓)诞生在上海县城南太卿坊内的一间小楼中。
当然,更多的记载说他诞生在县郊的农村,但我更愿意相信城厢内的这个说法,也就是诞生于乔家路的九间楼之说,尽管据说九间楼是崇祯年间建造的,要比他的诞生晚了许多年。
“保禄”的祖父是个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当倭寇入侵上海的时候,房子和产业都给烧光了。“保禄”的父亲想必是没有继承多少遗产,所以只能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商人,从事一些货物的批发与零售的小买卖。
我相信,“保禄”就是在上海县城的街道与小巷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在四百多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穷困潦倒以至于偶尔要靠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小商人的儿子,正从楼上狭小阴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耸立的白色防火墙,而窄窄的街道对面是红色的窗棂与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过破落的屋檐,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掠过火红的天空。于是少年放下了书本,悄悄地跑下了楼梯,他从后门出去,那儿有一条宽度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他穿过长长的小巷,旁边是豪宅高高的大墙,头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缝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上,他向东面跑去,十六世纪的上海街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那是南来北往的货物与附近乡下农民的气味。还有轿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馆里的黄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药房里的药材味,皮草行里的皮革味,总之,十六世纪的上海把南来北往所有的味道都汇集在一起,放在街道里发酵,又散播到空气中漂浮着。少年闻着这些味道,不免有些晕眩,忽然,一阵风从东面吹来,那是另一股味道,让人漂浮或者沉没的味道,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少年顺着风的来势向东跑去,很快他来到了城墙脚下,自从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场战争以后,上海就再也没有经历过倭寇的灾难,所以,这里也就渐渐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从马道跑上了城墙,在高高的丹凤楼上,少年倚着栏杆向着黄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纪的黄浦江烟波浩渺,西岸遍布码头与各种船舶,尤以双桅帆船为多,东岸则是一片江滩,青青的芦苇丛生,成群的飞鸟在江岸翱翔,还有从长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鸟也掠过江面觅食。再往东,是一片坦荡的浦东原野,那里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网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阳覆盖上了一层红色。而此刻,面向着黄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阳正在丹凤楼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见它。不但太阳,就连原野尽头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几十里外的沙洲上缓缓地鼓动潮汐。有谁知道,这个十六世纪的上海少年是多么渴望同时看到大海和夕阳啊?
此刻,一个风尘仆仆一身长途旅行装束的陌生人来到了少年的身边。陌生人把着栏杆,也望着黄浦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凤楼远眺”了。
少年回头,看着陌生人的脸,小商人的儿子见过的人很多,有广东来的商人,宁波来的裁缝,苏北来的轿夫,苏州来的书生,福建来的水手,南京来的税吏,但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你从哪里来?少年问陌生人,就像是在盘问什么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从四川来。陌生人礼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是在四川做官,刚刚解职回乡的。这个陌生人缓缓地说。他是从成都启程的,坐船直下川江,进入三峡,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到了江陵。接着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过武昌的黄鹤楼,湖口的石钟山,当涂的采石矶,镇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后来到吴淞口,进入了黄浦江。
你还穿着旅行的衣服,是刚下码头的吗?
陌生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他抵达了东门外的码头,仰望着丹凤楼高高的匾额时,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没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园林,而是直接登上了这座城墙上的高楼。
少年继续问,既然你的家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家,却要上这丹凤楼来呢?
因为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对准了极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看出去很美吗?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说,是的,无论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上“凤楼远眺”的江景让我着迷。
可是,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说,大海离这里太远了,人的目力实在达不到,落日在西面,面向东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许能看到远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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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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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点了点头,高声说,我就想飞到天上去。
陌生人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些绒毛的少年实在有趣,人没有鸟的翅膀,如何飞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没有马的四条长腿,却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长途旅行,因为人们有马车。人没有鱼的鳍和尾,却照样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为人们有舟船。
陌生人听着少年的话,虽然有些别扭,但似乎包含着更重要的东西,他锁着眉头问,你是说人们可以像使用马车和舟船在陆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样,利用某种工具在天空中飞行?
是的。少年依旧看着天空。
陌生人点了点头,也同样看着红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问他,能不能把你的伞给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拿出了背在身后的油纸伞交给了少年。然后,少年撑起了伞,慢慢地爬上了栏杆,象走钢索一样,双脚站在栏杆上,陌生人吃了一惊,叫少年下来,少年却没有听。接着,少年在栏杆上站直了,向身体两侧平伸出双手,右手握着撑开的油纸伞的伞柄。
许多人都朝少年看来,丹凤楼上的游人,城墙上的小卒,码头上的挑夫,黄浦江里的水手,许许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着这个站在丹凤楼栏杆上只需跨一步就会从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变成一团肉酱的撑伞少年。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脸颊,很舒服,撑开后的油纸伞很大,在风中有些摇晃,他看着自己脚下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已飞到了云端中。
少年闭起了眼睛,飞吧。
在那个黄浦江畔的黄昏,这个后来成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点就飞了起来,当然,如果他真的飞了起来,那么日后也就不会有这个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督徒们还是要感谢当时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位陌生的绅士的。
当少年即将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时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了栏杆里面。而那把伞,却已经飞了出去,油纸伞晃晃悠悠地在黄昏时分的江风中摆动着,一股风吹来,居然把伞吹向了比丹凤楼的斗檐更高的高处。随着汹涌的江风,那把伞在空中翩翩起舞起来,陌生人瞬间觉得那把伞的形体如同一个西域的美人,被夕阳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云端里跳着古时候的胡璇舞。过了一会儿,风向变了,那把油纸伞快速地向黄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后缓缓地下降,最后,摇摇晃晃地落入了汹涌的黄浦江中。
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说,对不起先生,弄丢了你的伞,我父亲正在做一笔油纸伞的批发生意,他会赔你一把新伞的。
不用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撑着伞站在栏杆上?
因为你的伞很大很结实,而刚才的风向和风速都很合适,我会在空中驾驭风向的。
陌生人看着少年的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岁。
都十五岁了,过几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会试发榜后看到自己名落孙山的那天,还好,那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对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还刚刚开始。
陌生人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光启,字子先。
陌生人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一种无奈,然后辞别了少年,走下了丹凤楼。他走进了上海县城的城隍庙东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后,他来到西面一座荒废多年的园子里,看着月亮渐渐地爬上树梢,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几个月以后,这座废园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以供他的父亲,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爷子觞咏其间。这个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端。他取“豫悦老亲”之意,将这座园子命名为豫园。六十多年以后,当丹凤楼上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经作古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后人,买下了潘家的一栋旧宅世春堂,改建为上海第一座罗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顺着豫园边门的安仁街拐进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学分部里,你会看到这座全部楠木构架的明代建筑现在已经成了小学生的健身房。
南方
“广东的天气真热”。课堂里的徐光启擦着汗,缓缓地说。几个学生在悄悄地笑,他们用广东话窃窃私语起来。徐光启无法听懂他的学生们究竟说的什么,他也不愿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对老师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热的天气让他有些慵懒,窗外又响起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音,“踏踏踏”敲着青石地板。于是他卷着书本,凝神望着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那些繁茂的枝叶一直垂到书院的窗口。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作为老师,也许应该表示出愤怒,可他却愤怒不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放下卷成了一团的书,心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教书。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着木屐广东女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阳光从茂密的榕树枝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光线零零碎碎的,倾泻在徐光启的额头,那个十多年前丹凤楼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也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遥远的广东。
风从院墙上掠过,迷离诱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这里是炎热潮湿的南国,在儿时,他的小商人父亲常常在家里存放许多来自广东和南洋的货物,狭小的房间和阴暗的楼梯里,到处都充满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许是蔗糖或者是药材,还有南海里的鲨鱼翅,这些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慢慢地在陈年的老屋里发酵,真的说不清,少年的他只能统称这为广东味道。这来自遥远南方的广东味道散发着某种神秘的气息,叩响了他身体深处的某个意识,于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欲望,少年的欲望,被来自南方的气味所诱惑。于是,他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如今,他终于来到了神秘的南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原始炙热的幻想却变成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在不断地响起,慢慢地流逝着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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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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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的惊魂一刻,他差点从丹凤楼上坠下送命,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那一年的上海,人们总是说小商人徐某人的儿子异想天开,居然想要在丹凤楼上撑着油纸伞飞上天去。那次,徐光启的小商人父亲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让十五岁的他一个月没能起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丹凤楼。
许多年过去了,他知道,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潦倒的小商人,但依旧是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的,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外面闯荡码头、批发走私的小商品、甚至在乡种地,都是为了儿子能够读书取得功名,不再向他那样低三下四的做一个被别人瞧不起的小商人。于是,父亲逼迫着儿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苦读伟大的孔子与孟子流传给后代的那些经典。尽管父亲对这些厚厚的书本里写的东西不太明白,但父亲深信书本是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甚至比他日常接触的银子和孔方兄更有作用。因为古时候有一位皇帝说:书本里藏着黄金,藏着粮仓,最后,还藏着美女。
在他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他就像当年在丹凤楼上遇到的那个陌生人一样,走进了一个又一个的考场,从此,他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考试,将一直考到死亡的那一天。十九岁,他成为了秀才,二十六岁,他参加了乡试,却没有能够成为举人。于是,他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循着一个古老的梦,来到了遥远的广东,在这棵百年大榕树的脚下,成为了一名私立学校也就是书院的教师。
当徐光启在大榕树下发着愣,几阵轻风吹动他的乱发,正暗暗盘算着是否要回到家乡用这些年来教书积攒下来的积蓄买一块地,种几亩水稻和青菜聊度此生的时候。他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不过这个陌生人,却明显不同于当年丹凤楼上救了他一命的人。最重要的在于,那个人长得极不寻常,令徐光启大吃一惊。这也难怪,自太祖洪武年间起,本朝就实行起了海禁,再也没有前朝的马可。波罗这种人了。
简单地说,这个陌生人不是中国人,而是来自遥远的欧洲,他的汉文名字叫郭居静,西文名字叫LazarusCattaneo.他来中国的使命,就是要把耶稣的事业传播到伟大的中华帝国,为罗马教皇填补世界上最大的一片基督信仰的空白。这个渡过茫茫大洋,穿过半个地球,怀着一颗随时准备奉献给耶稣的心的人并不知道,他眼前的所见到的这个普通的中国人,将成为在中华帝国名留青史的基督徒。
许多年以后,另一位著名的传教士利玛窦回忆说——中国南方大榕树下的这一天是耶稣在东方的节日。
利玛窦致梵蒂冈的信
尊敬的梵蒂冈教廷及教皇:愿天主保佑天主教徒,打击亵渎圣灵的新教徒,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我,天主的仆人,耶稣会的使者,利玛窦,现在正在遥远的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给伟大的罗马写这封信。愿信差能够平安地将这封信带到澳门,愿澳门的船长能够平安的跨越南中国海与印度洋、大西洋、地中海,将我的信带到圣彼得大教堂,让尊敬的教皇知晓——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
一切全来自天主的恩典,回想往昔,我们这些传播天主福音的使者,是多么渴望抵达遥远神秘的东方,把天主与基督的光辉洒遍东方的大地。因为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度,有着广阔的幅员,数以亿计的人民,与五千年的辉煌文明,乃是世界上最文明最庞大的国家和民族。彼国之人民,有其独特之信仰,绝不同于其他蒙昧野蛮的民族。我幼年在欧洲学习时,就曾听说东方的契丹国里有基督徒,所以,中华是我的梦想,在我的心中,中华的人民始终与万能的主同在。
然而,中华的大门曾经顽固的对主关闭着,我们为此付出的努力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虽然,早在许多年前,葡萄牙人就曾经抵达过北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天主的信仰也能自由传播于彼土。大家都知道,圣徒沙勿略在耶稣诞生后第1552年就来到中国广东沿海一个名叫上川的荒芜小岛上,窥伺了一年多的时间,想尽千方百计,也未能踏上大陆一步,最后带着莫大的遗恨死去。此后,耶稣会士又在澳门建立起据点。这里当时还是相当荒凉的边地一隅。教士们以此为基地,屡作强行破门而入中国内地的尝试,但还是不能成功。于是,有人面对中国海岸上的石头感叹:磐石呀,磐石呀,什么时候可以开裂欢迎我主啊!。
然而,天主的光辉永远照耀着信仰坚定的人们,罗明坚神甫终于获得了成功,他被中华帝国的两广总督允准留居内地,而且于耶稣诞生后第1583年,将我从澳门带入了广东肇庆。
为了使天主的信仰广播于世界,我必须要尊重中国人的习俗,所以,在中国便要成中国人。我经过苦心的学习,掌握了世界上最美妙的汉语和汉字,一进入中国的土地就换了服装,改穿起中国儒生的衣服。不只衣着,饮食、起居、礼节等方面也完全中国化,只为了向中国人表明,我们与他们同样来自文明世界。
在十几年的岁月中,我遍游中国各地,愈加感到中国的文明迥然不同于欧洲,自成一家,甚至可说是世界上最完善的文明之一。然而,这并非表明天主的信仰就不适应中华,恰恰相反,中国的几部重要的上古典籍与天主信仰有许多共同之处,文明的中华与天主绝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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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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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稣诞生后第1600年,我在中国的第二首都南京,经过耶稣会士郭居静的介绍,有幸结实了一位中国著名的绅士,大儒生徐光启。他是一位充满智慧的人,谈吐文雅,学识渊博,对天主持宽容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中国这个民族的种种优点。
那一年的南京之会,我们曾经彻夜畅谈了几晚,在谈话中,触及到了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现录于信中——我:中国人都讳言死。用逝世过世去世辞世殁世,故去物故病故亡故,作古病殁崩殂命终,殒命寿终崩薨,夭殇卒等以代之。
徐:这是庸俗人的习惯。君子并不忌讳死。
我:不但不避讳,且当常说说。因为人人都知必有一死,却不知何时死,怎可不弄个清楚明白?
徐:中国人讳言死,并非想作恶纵欲。不过以死为不祥,不愿宣诸口而已。
我:死可引导人避恶向善,祥莫大焉。知死有五益:一,知道人人必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则敛心克欲,去恶向善了。二,财物不能带去,就不再贪婪。三,世人的赞誉,对于死后的审判毫无用处。知此就杀灭骄傲与虚荣。四,想到地狱的大火,就可消解欲火。五,早有预备,就不怕死。临死而能坦然无惧,心安不乱,才算善死。
徐:人怎样才能得善死呢?
利:最好的准备是三和。即与神和,与人和,与己和。
在我与徐光启交谈的几夜中,还发觉徐光启不但是一位学识过人的学者,还对自然科学极有研究,这在中国的文人中,极为罕见。他尤其精通农学与历学,并提到他正准备研制一种特别的交通工具,可以在使人在空中旅行,并称这种奇怪的空中飞行机器早在中国的古代就有人研制过了。
在我和他长谈的最后一天,徐光启告诉我,他昨晚梦见走入一座屋子,有三间房子。第一间有一老人,第二间有一青年,最后一间空无一人。我当时觉得欣喜若狂,天主信仰最核心的奥秘终于能够被中国人理解了,这就是神圣的“三位一体”教义。
三年以后,徐光启终于成为了一名基督徒,洗名“保禄”。
愿天主保佑这位高贵的教友吧,他将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基督徒。
而更令人欣慰的是,在这之前的1601年,我终于进入了中华帝国的首都北京,见到了世界上统治臣民最多的君主——万历大帝。
在万能天主的保佑下,万历大帝也对欧洲产生了兴趣,皇帝准许我定居在北京,自由地传播天主教义。
中华的大门已经为主敞开了。
现在,不断有教友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信仰的光辉正在中华广阔的大地上扩展,我深信,中华一定会在天主的福音下成为主的坚强堡垒。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让尊敬教皇和教庭都知道这些,让整个欧洲的天主教徒都为这个伟大的胜利而庆祝吧。
主与我们同在,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阿门。
您忠实的仆人利玛窦耶稣诞生后第1605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
达·芬奇
北京的冬夜里,街道上积着厚厚的雪,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风掠过一片死寂的宣武门,高大的城墙默默无言地凝视着一个小小的院落。在这个小院里,还亮着灯光,在灯光下,有一个中国人,还有一个意大利人,正埋头在书堆中。
桌子上摊着一本拉丁文的《几何原本》,作者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欧几里德。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拉丁文变成中国的方块字。那个意大利人的名字叫利玛窦,而那中国人的教名叫保禄,他还有一个更有名的中国名字,叫徐光启。
意大利人束着中国文人的发式,穿着一身青衫,配着他那张高鼻子深眼窝的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很累,看着眼前的这些拉丁文与汉文,他觉得那就象是一串念珠和一排砖头,而现在他们做的就是要把念珠变成砖头一样困难。保禄也有些疲倦,他翻动了其他几本拉丁文的书,忽然,在其中的一本书里,落出了几张夹着的图纸。
那几张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图像,第一张是一个圆盘,然而圆盘里却有四个轮子。第二张则是一个类似于碟子但却是封闭的东西。第三是看上去像是中国农村里井台上轱轳。然而,第四张图他却看懂了,完全看明白了,那是一对象鸟一样的翅膀,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就是飞上天空的工具。
这是谁画的?他问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抬起头,看了看图像,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列奥那多·达·芬奇。
达·芬奇是谁?保禄问他。
意大利人当然很自豪地说起了他的同胞,达芬。奇是欧洲最伟大的画家,佛罗伦萨人,他画过一幅表现耶稣在被罗马人逮捕前最后一次与门徒们共进晚餐的情景,卑劣的告密者犹大将永远被天主惩罚。而且,达芬。奇还设计了许多发明,瞧,那个象翅膀一样的东西,就是飞行器。
保禄问他,他的飞行器能够飞行吗?
不,那仅仅只是一个图纸上的设想而已,人怎么可能像鸟一样飞行呢?我记得1507年有人绑上自制的翅膀从苏格兰的斯特林城堡跳下,结果摔断了大腿骨;还有两百年前一个君士坦丁堡的撒拉逊人,穿上一件宽大的带硬性支撑的斗篷从高处跳下,结果一根框架中途折断,斗篷立即垮下来,他当场坠地身亡。而我的一位同胞,他于1503年试图用自制的翼飞行,摔了下来,幸运的是他保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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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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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差点飞过。保禄慢慢地说。
你说什么?意大利人有些意外。
没什么,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保禄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十五岁那一年。
意大利人不再说话了,继续把目光投向了拉丁文与汉字的海洋中。而保禄则看着眼前的这张图纸,昏暗的烛光不停地摇晃着,于是,投射在纸上的光影也在晃动。渐渐地,他似乎能看到图纸上画着的翅膀也跟着一起晃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那架纸上的飞行机器冲出了图纸,飞了起来,撞开窗户,向北京的夜空飞去。
一阵寒风吹来,烛火灭了,变成一缕烟雾。
意大利人回过头来,烦躁地说,糟糕,窗户怎么开了?这里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于是,他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一门大炮
这门大炮诞生在澳门,经过一次看来并不偶然的事件,被它的主人运往了中国的北方。把大炮从澳门运到北方可不是容易事,首先要牛车从铸造作坊里运到港口,然后,由几十个苦力,用吊车把大炮吊到一艘巨大的葡萄牙帆船上。然后,船长一声令下,载着几百门大炮扬帆启航。
接下来是漫长的航行,中国海上远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风平浪静,一路颠簸,这门大炮却始终安静地匍匐在船舱里的某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帆船饶过了山东半岛,进入了渤海海峡,最终停靠在了天津。然后,帆船沿着海河而上,到吃水浅的地方,大炮们被从船上卸了下来,分装到一艘艘小船上,抵达了通州。接着,再由牛车送到了北京城外的一处空地。在这里,有一位叫徐光启的尚书正在等待着大炮们。
大炮们被一字排开,对准远方,葡萄牙的炮手熟练地操作着大炮,开火精确地摧毁了远方的目标。
然后,尚书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批大炮全都是由他策划一手引进的。他来到了大炮面前,葡萄牙炮手不知道这个穿着高级官服的中国人其实也是一位基督徒。他已经老了,满头的白发,但是眼睛却十分有神,步子也还健朗,他仔细地观察着一门大炮的外观,向葡萄牙人询问大炮制造的过程。他用手抚摸着大炮的巨大炮管,嘴里喃喃自语了许久,谁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除了被他抚摸过的大炮。
几十天以后,这门大炮离开了北京,经过向东的大道,抵达了一座长城脚下的关口,在走过这道被称为山海关的关口以后,大炮进入了一个军事禁区,那里布满了军队,一个又一个堡垒,沿着东南的大海与西北的山脉,在海与山的中间是一片狭长的土地。据说这条通道一直通向一块辽阔的平原,那里有无边无际的森林,有漫长的寒冬,有人参、鹿茸,还有,一群梦想征服整个中华帝国的强悍的战士。
在最东面的一个坚固的堡垒上,这门大炮找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在两个垛口之间,这门大炮把黑洞洞的炮口伸向了东北方向的莽莽原野。然后,这门大炮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来管他,只有几个值更的士兵,在深夜打着灯笼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靠在它的身上打了几个磕睡。
然而,对于一门大炮来说,沉默只是暂时的。终于有一天,大炮发现在远方出现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那些军队骑着高大的马,举着各种颜色的旗帜,粗略的数一数,一共是八种颜色。那些骑在马上的武士全身披挂着铁甲,戴着不同于明朝或者是欧洲军队的头盔,背后则插着五颜六色的靠旗。当他们靠近大炮所在的堡垒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着,似乎全都被马蹄声、刀剑碰撞声、人和马的喘息声所笼罩着。看着那支军队越来越近,同为军人,但大炮身边的那些人却似乎在浑身颤抖着,他们好像连手中的滑膛枪都握不住了,居然连火药袋都打翻在了地上。
忽然,有人把一枚沉重的炮弹塞进了大炮的身体,然后点燃了大炮身上的引线。火线低声地尖叫着,最后,变成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一颗炮弹冲出了颤抖着的炮管,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终落在了那些向前冲锋的骑兵队中。
又是一声巨响,瞬间的火光冲天,接着是满天飞舞的断手和断脚,血肉四溅,如同一场红色的雨。大炮身边的士兵们这才明白,原来满洲人厚厚的铁甲里藏着的同样也是血肉。然而,硝烟还没散去,满洲的骑兵却还在继续冲锋,于是,第二炮又打响了。对面冲锋的巨浪像是被一快礁石阻拦住了一样,终于四散了开来,接着,第三炮、第四炮,总共发射了十几发炮弹,整个炮管都被烧得通红通红了。
当战场上终于寂静下来的时候,原野上残留着许多残缺的肢体,鲜血凝固在大地上,渗入了草根,滋润了来年的青草。只有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还在夕阳中悲鸣着。
一月后,圣旨传到了这座小小的堡垒,这门大炮被封为“红夷大将军”,官拜三品,比这里指挥官的级别还要高。后来,人们才知道,这门大炮刚运到北京的时候,曾被徐光启大人亲手抚摸过。
那一年,士兵们似乎能从大炮上看到一个手印。
满洲间谍阿斯兰向皇太极的报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名叫阿斯兰,正蓝旗人,祖上曾经跟随爱新觉罗家族与朝鲜人打过仗。去年,大清的军队在辽西吃了败仗,被一门明朝的大炮打死打伤了许多八旗将士,以后的几仗,大炮都让八旗军吃了大亏。因为奴才精通汉人的语言和风俗,于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去明朝刺探军情,以了解明朝大炮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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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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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化装成汉人,忍痛散了辫子,留起了额前的头发,改换成汉人的服装,改名为张德胜,自称是明朝抚顺的汉人,因不愿剃发降清,逃难来到明军守卫的锦州。奴才很容易就混进了明朝的军队,成为了一名守城的小卒。没过了多久,奴才就知道了原来这城上的大炮是明朝从一个叫红夷的国家那里买来的,所以,这些大炮也叫红夷大炮。在锦州城外的一个堡垒上,有一门大炮,就是在去年的大战中打死了咱们贝勒爷的那一门炮。这门炮已经被明朝封为了大将军,据说这门炮这所以能打得准,是因为被明朝的一位大学士亲手摸过而沾上了灵气的原因。
后来,奴才几经打听,才得知了这位明朝大学士叫徐光启,是明朝松江府上海县人,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及第,那些从红夷人手里买下来的大炮全是经徐光启一手操办的。于是,奴才决心去北京打探关于徐光启的情况。奴才用重金光打通关节,收买了一个明朝军官,他将我的名字上报到北京,说我一个人杀死了几百个清兵,把我送到了北京领赏。奴才终于越过山海关,正大光明地进入了关内,来到了北京城。领完赏以后,奴才又继续用钱财疏通关节,结果留在了北京。奴才想办法打听了徐光启的情况,最后进入了他的府第,成为了徐光启的贴身卫士。从此,奴才就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奴才所见到的徐光启,其实已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好,特别健朗,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他为人很和善,对奴才也很不错,经常对奴才嘘寒问暖。他是一个极有学识的人,对天下的形势了如指掌。而且,他与一般的汉人不一样,他在胸前挂着一个十字形状的项链,而且每隔七天就到一个小房间里烧香拜佛。后来,他对奴才说,他拜的不是佛,而是一个叫耶稣的西夷人。他说那个人是天主的儿子,出生在1600多年前的一个遥远的地方,最后被钉死在十字形的大木架上,死后三天又复活升天,从此以后,人们就永远纪念这个人,也永远崇敬天上的主。总之,他说了许多深奥的话,奴才大多不太明白,最后,他还问奴才愿不愿意也像他一样成为相信天主和耶稣的人。奴才心想,既然要打探情报,就要赢得徐光启的信任,于是,奴才当即就表示愿意入教。于是,几天后,他给奴才施行了一个简单的入教仪式,这个仪式很奇怪,奴才知道,要成为和尚首先得剃头,而要成为徐光启所说的天主教徒,则并非剃头,而是洗头,他把一小盆水浇到了奴才的头顶,他称之为洗礼,表示奴才已经成为天主的信徒了,还给我起了一个夷人的名字,叫彼得。当然,那只是奴才为了得到徐光启的信任而被迫所为的,在奴才的心中,只有一个天主,这就是大清的皇上您。
奴才发觉徐光启不同于一般的明朝官员,他不仅精通文章,而且还善于格致之术,有时整日在房中面对一堆图纸,纸上画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其中就有奴才所认得的大炮的图形,他说他正在改进红夷人的大炮,使之发挥更大的功效。还有其他各种东西,据说都有着种种奇怪的功能。过了半年多,有一天他带着奴才来到府中的后院,那后院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看来,他是十分相信奴才了。那片后院占地极大,在院子的一角,停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个东西很大,却生着一对又长又薄的翅膀,看上去每一个翅膀至少有三四丈长,近看才发觉那是竹子做成骨架,再用牢固的羊皮绷紧覆盖在竹子间,就真的像是鸟的翅膀一样了。在两只翅膀的中间,是一个小船似的东西,里面藏着许多轮子和皮带,小船里有一个座位,刚好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他在这个大鸟一样的东西里安装着一些小小的部件,就叫着奴才一起帮他干,那些小小的部件,看上去像轮子,轮子的边上却有许多小牙齿,像锯子一样,他管这个叫齿轮。在那像船一样的东西里,有这样的齿轮许多个,一个挨着一个的咬合着,转动其中一个最小的,其他的就都转了起来,直到最后一个最大的连接着一根皮带。那些齿轮和皮带,还有其他一些小玩意儿都十分精密,按照严格的顺序排列,徐光启十分小心地摆弄着,叫奴才也当心着点。奴才和他干了许久,那些东西实在太复杂了,奴才实在难以胜任,直到日落之时,还是没有完成,于是我们离开了院子。
晚上,奴才小心地问他那个大鸟到底是派什么用的。他告诉我那个大鸟是用来飞行的。对,千真万确,皇上,那大鸟是一架用来飞行的机器,看到那对巨大的翅膀以后,就会明白的了。他还对奴才说,如果这台机器能够造好,就能够带着人从天上越过山海关和辽西走廊,直接飞到辽东,飞到盛京,在咱们大清的皇宫顶上放火,甚至开炮,其效力胜过千军万马。奴才当即大吃一惊,心想这东西若是真的飞到盛京的头顶,咱们大清可就真的要遭殃了。于是,当天晚上,奴才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后院里,摸到那个飞行机器旁边,点了一把火,把那东西给烧了。大火熊熊,很快,那竹制的机器就化为灰烬了。当时,奴才的心里还真有点惋惜,那东西若是真的制造出来,就能让人在天上飞,那是神话里才有的事情啊,不过,为了大清的基业,奴才还是一狠心烧了它。奴才知道这事一定会被徐光启查出来,于是当晚就逃出了北京城,一路上翻山越岭逃回了大清的地界,回到了盛京,回到了皇上您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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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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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种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这种事人们一般不太会相信,可这全是奴才亲眼所见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过几天恐怕就要遭到灾祸了。哎哟,奴才该掌嘴,瞧这口没遮拦的,可是奴才确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没有半句假话,奴才绝对不是那种出去以后随便编一个谎话,自称自己立了大功回来讨赏的那种人啊。
皇上,您怎么还不信奴才的话啊,那会飞行的机器确实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编的,哎,奴才不敢顶撞皇上啊。皇上饶命,饶命啊,奴才该死,刚才奴才全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飞行机器全是没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说一句顶奴才一万句。
皇上,您怎么还是要杀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极,你他妈的王八蛋,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这世上有会飞的机器都不知道,你有眼无珠,错杀了我这忠臣。
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晚年
北京的日头似乎是会说话的,总是带着些淡淡的忧伤,懒洋洋地铺洒在地上,投射着几根窈窕柳丝的影子。徐光启生命中最后一年就是整日在这空旷的院落中度过的,除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坐着轿子从府第出发进东华门上早朝,与不苟言笑的年轻的皇帝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而已,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日头的消长。
在这空旷的院子里,有一个角落黑黑的,有烧焦的痕迹,在地上,还有一些烧不化的金属,呈现着圆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个最小的,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完好如初的齿口。他就时常数着这些齿,从一数到二十,再从二十数到一。那有着漂亮的光泽和形状的金属,是他亲自指导一个有名的铜匠打制出来的,是那样完美,就像天上飞鸟的心脏。有时候夕阳会照射着这个小齿轮发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射在他的脸上,那些额头的皱纹,被照得很明显,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轻人了,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想起了死亡,他却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着夕阳,那轮夕阳就像手里的小齿轮一样金光灿灿,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越到结束的时候,越是光华夺目,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那是人们通常对他的称呼。可是,这美丽的夕阳,已经离落山不远了,黑夜就快来临了。于是,他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想起了在成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之前的岁月,那个四十二岁才进士及第的穷举人,那个在遥远的广东常常被学生们嘲弄的教师,那个在丹凤楼上差点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此刻,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永远都是。阿门。
夕阳终于消失了,夜幕降临,北京的夜晚无处不透着一股凉意。夜晚是属于死神的,他一直相信这一点,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死亡。其实,他已经很熟悉死亡这个词了,他看过许多人的死,也给许多人送过葬。比如,他的老朋友,意大利人利玛窦。
那是耶稣诞生后第1610年五月,这个意大利人死在了异国他乡——北京。他再也没能回到地中海,回到他的家乡。而那个时候,他忠实的朋友保禄正在家乡上海的农村里结庐而居,是在为保禄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上海的小商人服丧守墓,保禄的父亲曾在死前不久接受过洗礼,洗名利奥。
保禄从上海赶到了北京,那时京沪之间的交通还不太方便,他是从大运河坐船来的。所以,当他抵达北京的时候,意大利人的躯体已经永久性的进入了棺材,保禄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在那个时候,保禄曾想过,如果能够从上海飞到北京,也许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如果从上海飞到北京”,在为意大利人操办后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直到意大利人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耶稣诞生后第1611年11月1日诸圣节,几乎北京所有的天主教徒都集中到了北京第一座天主教墓地栅栏墓地的公共教堂内。教堂里烛光闪烁,香烟缭绕,在风琴的伴奏声中,信徒们举行完弥撒后,把意大利人的棺柩抬进教堂,高声朗读《死者祭文》,举行丧礼弥撒并致悼词。随后,教徒们抬起棺木,缓缓走向墓地,送行的人们边走边哭,沉浸在哀伤之中。教徒们已在花园北端修建了一座圆拱顶、六角形的小祭亭,供奉着基督像和十字架,称为丧礼教堂。教堂东西两侧各有一道半圆形墙,圈出了墓地的位置。花园中心原有四棵柏树呈四方形排列,一座砖砌墓穴正好安置其中。
棺木送达墓地,在丧礼教堂前,人们再一次为这个意大利人祈祷。保禄走在葬礼队伍最前头,他亲手拿起绳索把他的朋友放入最后的长眠之所。然后,教徒们在墓穴前行跪拜礼致敬,结束了葬礼仪式。从此,这个意大利人的身躯与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就是利玛窦的葬礼,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意大利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他轻轻地问自己,好像昨天还在和他说话,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达芬奇,和他图纸上的发明。
夜已经深了,星空里一些东西闪过,他握着那枚小齿轮,缓缓地离开了院子。
葬礼
史书上说,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死于明崇祯六年十月初七的北京,也就是西历1633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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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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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启的灵柩是从北京运回上海的,也是坐着一艘官府的大船,从大运河的水路南下。运河到了苏州以后,大船再转进吴淞江,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苏州河。那时苏州河的两岸尽是水稻和棉花,一片滚滚的绿色,夹杂着宽阔而密集的水网。大船载着徐光启的棺材在苏州河上平缓地行驶,最后就进入了黄浦江,不久,大船就停在了十六浦的码头上。十几名杠夫抬着红木棺材走下了船,在高高的丹凤楼下,所有的杠夫都感到棺材忽然沉了许多,于是他们停顿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望了望丹凤楼上高高的飞檐。然后,棺材又轻了,他们抬着棺材进入了上海县城的东门。
在棺材上面,覆盖着一条皇帝赐与的白缎,长长的白缎上用汉文和拉丁文对称地写着——中国大学生徐保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全中国最有名的最大的学者和名士……
棺材的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送葬人的队伍,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其中有几十个欧洲人,他们大多是耶稣会的传教士,经历过南京教案之后都显得有些颓丧。他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形,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吹吹打打扔纸钱,只是一路的静默无语。送葬的队伍穿过了上海县城东西向的大街,几乎整个城厢的居民都聚集在大道两边目送着本地在大明朝最有名的士大夫的棺材通过。于是,这条大街上又聚集起了各种味道,来自南方的、北方的、大海的、内陆的,从男人的腋下,女人的发端、老人的喉咙里散发了出来。这些气味混杂着,在上海的空气中飘浮,飘到了棺材上,化为气味的分子,渗透进了曾被油漆和猪血涮了几十遍的棺材板。#p#分页标题#e#
送葬的队伍缓缓地离开了城厢,出了西门以后,又进入了广阔的农田,他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向西南方向而去。最后,他们停在两条河流的汇合部,那里有徐光启生前研究农业的田园和家族的墓地。在一片田野里,他们选了一块空地,很快就挖了一个简单的墓穴,在欧洲传教士的祈祷声中,棺材被慢慢地放了进去。人们又把土掩埋在棺材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在墓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所有的教徒都在划着十字。
阿门。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
小道消息
事先声明,以下纯属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是爸爸告诉我的,他属于老三界的那个年龄,三十多年前成为了红卫兵。当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破四旧”行动,所有与旧时代有关的东西全都要被一扫而空了,最有名的就要属山东曲阜孔庙里那块皇帝御赐的“万世师表”的匾额被扔到了火堆里。上海也不例外,当然,要比其他地方稍微文雅一点,我爸爸他们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文化古迹,就在那一年,许多名人墓地和遗址还有寺庙教堂遭到了破坏。
我爸爸所属的那个战斗队要真正行动的时候,却发现上海有限的几处文物古迹全给破坏过了,没什么地方供他们发挥才华了。最后,不知是谁说起在徐家汇附近有一个古墓,据说是明朝一个封建地主阶级大官僚的坟墓。于是,我爸爸去查了查资料,发觉那个墓主的名字叫徐光启,家庭出身是小商人,后来做官到了中央,成为一个大官僚,是封建皇帝手下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元凶。更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还曾和西方殖民主义侵略中国的急先锋传教士狼狈为奸,简直是里通外国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这种人的墓,就是应该挖,于是他们准备好了各种工具,赶到了徐家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墓。没有人管,一片萧条的样子,他们立刻来了热情,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明朝的墓很坚固,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挖开了墓,露出了那具红木棺材,馆材上有一条白色的缎子,保存很好,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外国字,足见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做了洋奴。这激起了革命小将们的义愤,原来对于死人骨头的恐惧和对于掘墓要遭报应的古训都抛之脑后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棺材板给撬了开来,当他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准备面对一具僵尸开一场破四旧的批斗会的时候。他们却惊奇的发现,那红木棺材里面,居然只是一堆石头。
是的,我爸爸告诉我,当时他亲眼看见徐光启的棺材里放着的只是一堆石头,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官服,官服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图章和一串十字架项链。他们后来把整个棺材都劈了,棺材板拆了开来,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死人的痕迹。真不敢相信,原来徐光启并没有躺在他的棺材里,这个墓是一个空冢。
后来他们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否是徐光启的墓,可是墓碑和棺材板上的那些文字,还有那个图章刻着的是确实“徐光启印”的字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提到了会不会闹鬼,虽然我爸爸严厉地批评了那个人的迷信思想。但是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害怕了,于是,这些红小兵们匆匆地撤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革结束以后,直到1983年,这个坟墓才被修复,重新得到了保护。
然而,徐光启究竟是否躺在他的坟墓里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一口咬定亲眼所见,绝不会弄错的。
如果爸爸说的是真的,那么哪里才是徐光启真正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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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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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个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
飞翔
徐光启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发的,他还给自己挽了一个特殊的发髻,那是他年轻时曾在少年人中流行过的发式,那时候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他没能够留起来。而现在,头发有些稀少了,不过,还是勉勉强强地挽了起来,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铜镜里,对自己点了点头。他脱去了宽大的朝服与长袍,穿上一件干净利落的短衣,蹬着一双软软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间。
回廊与厢房间一片寂静,人们还都熟睡之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走着,天空中月亮还挂着,只是颜色变得很淡,近乎于一张白色的圆盘。冷冷的风中飘荡着一些薄雾,雾气带着浓浓的露水悬挂在走廊的栏杆上,就连空气也沾湿了他的头发。转过几个月门,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院门上的锁。推开院门,一阵风吹开薄雾,一架生着两只巨大翅膀的机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这架机器,在两只巨大翅膀中间的一个船形空间里坐了下来。然后,他摇动了一个把手,立刻,许多齿轮转动了起来,一些大的齿轮又带动了皮带,于是发出了轰鸣的声音。皮带的终端牢牢地绑在大翅膀上,皮带的运动带动了翅膀,两只大翅膀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扇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呼呼生风,整个院落里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许多落叶和灰尘都被翅膀扇出的风高高地卷起,把最后的那点薄雾也扇得烟消云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颤抖着,大地也在震动,直到一股来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飞行机器跃离了地面。
他飞起来了。
飞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会儿,就已经离地几十尺高了,那个空旷的小院已经落在身下,整个大学士的府第也在飞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脚下是自己家的屋顶,而且那屋顶看起来越来越小,整个大宅门也都象变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抬升到高空,整个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如同一张世俗工笔卷轴。内城里无数的四合院,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大户人家的深宅豪门,一切都如同画工笔下的宣纸上被毛笔点出来的线条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车夫、轿夫、掏粪工们出来谋生计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却已经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却都是一些小黑点了。城门也许已经开了,他还能看到拉着甘甜的泉水的牛车转动着车轮碾进了北京城,一些三大营的士兵开始扛起了鸟枪。于是,他拉动了一根铁弦,铁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飞行器随着翅膀的变化而改变了方向,扇着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见了皇宫的角楼了,那些飞起的屋檐倒映在护城河里,透过城上的墙垛可以看见里面辉煌的琉璃瓦。飞到了东华门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鱼贯而入,那些人穿着整齐的官袍,一个个似乎都没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往皇宫里走去。他们有些窃窃私语,无外乎是猜测他们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为何没有来上早朝,是睡过头了?还是被罢官了?还是年纪大了突然病故了?于是,有的人难过了,也有的人脸上难过心里却在高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尊敬的同僚正在头顶看着他们呢。他跟随着他的同僚们飞进了皇宫,穿过内金水桥,进入奉天门,就是三大殿广场了。
此刻,东方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一轮红日喷出一些苍凉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让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国。离飞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与他同一级的同僚们已经步入了奉天殿,其余更多的人则跪在殿外的御道两边。他似乎能听到奉天殿宝座里年轻的君王用愤怒的声音呵斥道——文渊阁大学士怎么没来?
这时候,他在飞行器里大声地回答,启禀皇上,老臣正在您的头顶。
他的回答,年轻的崇祯当然没有听到,但是,当朝臣们结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时候,终于有人看到天上的飞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惊讶地仰望着天空,大臣们,太监们、宫女们,最后,是本朝年轻的皇帝。
瞧,那是什么?天哪,那是从天上飞出来的,而且飞在皇宫的头顶,国无二君,天无二日,目空一切,简直是大逆不道,晦气晦气。
这位大人,请不要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吗?那是一只大鸟,古书上所说的鲲化为鹏,就是这种鸟,鲲鹏之变,一飞万里,出现在紫禁城上,当是我朝从此中兴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贺这个好兆头。
他在飞行器上看着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来,立刻没了兴致,真没意思,于是他掉转方向往南,永远地离开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飞出了北京城,飞在广阔的华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运河,决定沿着运河飞。飞过通州、天津、沧州、德州、临清,然后他拐了个弯,离开运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时是在云层中飞行的,什么都看不清,云雾让他的浑身都湿透了,钻出云雾的时候,已经在泰山顶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顶上的人看到了飞行器,以为是哪位神仙显灵,纷纷跪了下来,烧香磕头,他摇了摇头,看了最后一眼泰山的风光,然后又钻入了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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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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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过了曲阜的孔庙,在飞行器上遥祭了孔夫子,然后又回到了运河沿线。在微山湖上,已经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准备好的水和干粮,然后继续飞行。进入了南直隶,也就是江苏的地界。过徐州、淮阴、扬州,很快就到了长江边上,飞行器过了长江,江面上一片迷朦,江中有两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过金山寺上的有着古老传说的那座塔,又来到了辛弃疾赋过词的北固山上。离开镇江,接下去是常州、无锡、苏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剑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光。接着,他从苏州进入了吴淞江,这时,他放低了飞行高度,沿着宽阔的吴凇江面。他几乎是在超低空飞行,江水和两岸的稻田被飞行器的大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滚滚波浪,他似乎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和骑着水牛的牧童笛声。
对,就是这条路线,他对自己说,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在这个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发现他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他们会等待他回家,但是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们不敢公布大学士失踪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几个月后,对外宣称大学士已经突然病故。他们会用船载着他的棺材从北京运到上海,走大运河的水路,进入吴淞江。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棺材里装着的,应该只是一堆石头和衣服而已。想到这些,他就在飞行器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一个下午就快过去的时候,终于进入黄浦江了。飞行器的翅膀掠过江面,一阵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巨大的机器从他们的面前经过。飞到了码头,他能看到上海城墙和城门,还有,高高的丹凤楼。他拉了一下铁弦,翅膀扇动的角度和频率立刻改变,飞行器迅速地上升。从城垛到一层楼,再到二层、三层,也就是当年那十五岁少年撑着油纸伞准备纵身一跃的地方。最后,他飞到了丹凤楼的屋檐顶上。
此刻,已经是黄昏了,江面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涂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芦苇随风摇晃着。对面浦东的田野,一望无际,覆盖着一片金色的阳光。于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现在,他看到了,就在这里,丹凤楼顶之上几十丈的空中,同时看到了大海与落日。
是的,在飞行器的右面是灿烂的夕阳,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阳和大海都在极远的地方,夕阳喘着气在最后挣扎着,放射出回光返照的光芒。而浦东原野另一头的大海,正在滩涂上涨潮,汹涌地扑上海岸线和大堤。
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丽的大海和夕阳。而脚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和县城内密集的房屋却都显得那么渺小。他继续提升飞行高度,视线里的大海就越来越广阔。最后,乘着夕阳的余晖,他驾驶着飞行器向东飞去。
他越过了黄浦江,整个浦东都在他脚下了,低洼处种植着水稻,而近海处种植着棉花,正是农家做饭的时候,下面满是炊烟飘起。飞行器掠过田野,终于,他看到了一块高出地面的小土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飞行器飞过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涨潮的大海,海浪汹涌,这里的海水很淡,因为长江口就在附近。江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有时清浊分明,有时则混为一色,呈现出一种大陆与海洋交错的感觉。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大陆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对他说过,大陆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大海,中国的这片大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国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华,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他,也可以从中国出发,经过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现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没有说过天空的意义,没有说过从天空可以到什么地方,也许最多只是说——从天空可以到天堂。现在,他想告诉已经进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从天空中,不仅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了。
他继续向大海飞去,离大陆,离长江口越来越远了,海水也越来越蓝,露出了海洋的本色。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么也没有,天色终于完全昏暗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东中国海上空,有一架中国人徐光启制造的飞行器,正载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飞向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何方?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困扰着我和我的朋友们。
海天茫茫。
尾声
我小时候,住在闸北,靠近老闸桥的一片弄堂里。在过街楼上,有两间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却有一个天窗,这种屋顶上的天窗,在过去的上海随处可见,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据考证这个词汇出自于英文。
那时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张床,我就站在床上,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屋顶。屋顶上尽是瓦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瓦片缝隙间长着的青草,有的人家还拿个放满了泥土的脸盆放在屋顶上养一些洋葱头。当时,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那些鸽子常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就把头伸出老虎窗,看着领头的那只鸽子,浑身雪白,漂亮极了,振动着翅膀,引领着身后的鸽群。我时常想象着那只白色的鸽子,它在天空飞行时所见到的地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闸北,它会见到大片的弄堂,无数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来自深海的鱼鳞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使得这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棱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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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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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十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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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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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这些话是给我在网上的朋友们的:几个月前你们可能会收到从我的电子邮箱发出的邮件,邮件主题大多是我的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打开了那封邮件,会发现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通常有两个,一个是我的那篇小说,另一个是空的。如果你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那么我只能说非常地对不起——你中病毒了。
事实上我也是受害者,我先收到了类似的邮件,因为是朋友发来的,所以并没防备就打开了附件,结果不知不觉地中了病毒。然后每次上线,我的邮箱就会自动向外发出大量病毒邮件,通常是以我电脑硬盘里储存的小说为主题,而我则对此无能为力。最后因为杀毒不力,造成了电脑的彻底瘫痪,结果只能重新安装了WINDOWS,我硬盘里储存的资料和小说也就全部失去了,总之是损失惨重,不堪回首哉。
几个月后,我才从这次打击中慢慢地恢复过来,又象往常一样在各文学论坛里“流窜”。我曾经常去一个以美国电影《云中漫步》命名的BBS,总觉得那里有些象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维也纳的小文艺沙龙,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话语和文本。还有就是弥漫于那论坛里的一股淡淡的忧郁之气,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气氛,让人昏昏欲睡,绵软无力,不过倒是与“云中漫步”之名十分地贴切。这里我还是有一些朋友的,比如A君,专门模仿艾伦坡的小说,他自称把自己关在一间不见日光的屋子里对着电脑没日没夜的写惊悚骇人的故事。又比如J君,好象是精神病医生,总是把他的病人写的小说贴出来,希望能够有出版界的朋友看到以后能够为之出版成书,看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小说后,向来把想象力引以为长的我也要自叹弗如了。还有X君、W君、Y君等等,在“云中漫步”里,他们就象黑夜中的小动物那样忙碌着,从眼睛里放射着那么一些细微的光芒,尽管这光芒在我看来有如流星般美丽,也如流星般短暂。
当我时隔几月又回到“云中漫步”的时候,发现这里改变了许多,背景的颜色更深了,人气也似乎少了一些,更重要的是,过去那些朋友们的ID都不见了,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我注意到了其中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贴子,主题为“隐遁”,发贴ID为马达。隐遁?马达?我似乎对这两个词有所印象,于是,我打开了那个贴子。那是一篇题为《隐遁》的小说,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这话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熟悉,似曾相识,现在就通过电脑屏幕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泛出某种幽暗的光,似乎是在给我以暗示。我继续看了下去——
马达走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他竖着领子,低着头蜷缩着脖子,但他的眼睛一直对着前方,时而在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那些目光。许多天以来,马达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他,现在,那个人就躲藏在他身后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马达认为自己必须躲避那个人的跟踪,于是,他从这条街窜到那条路,又钻进许多条小巷漫游着,最后在拥挤的步行商业街的人流中不停地穿梭,看上去就象是一张扑克牌汇入了洗牌的过程中,再也无法被分辨出来了。
但是,马达还是无法确认他是否甩掉了跟踪,他十分谨慎地走到另一条街上,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里很拥挤,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似乎这个空位就是专为了马达而准备的。马达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那空位旁边坐着的那个女子。那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披着乌黑的长头发,但很散乱。她看起来还算是比较漂亮的那种,肤色虽然很白,但更象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马达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而且亮着一种特殊的目光,那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对视着她的眼睛,马达忽然有些胆怯了,他象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但马达还是说不清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因为就在此刻,马达于最初的恍惚之后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身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那又是什么?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些红色的污迹就象是冬日里绽放于雪野的梅花那样如此醒目。马达还看到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象是在企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红色的污迹,甚至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马达的背脊忽然有些凉,他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没有一个敢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空座位上。马达犹豫了片刻,最后他退缩了,他转过脸去,立刻向车厢的后部挤去。在拥挤的人堆里,马达只能看着窗外迅速移动的街景,和一个断裂了的扶手。后来他试图向车厢前面张望,但人太多,什么都看不到。不知过了几站路,当车厢里人少了一些的时候,马达决定下车,他临下车前又向前看了看,他发现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下了车以后,马达确信没有人再能跟踪他了,他的脑子里却全都是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假定那些红色的污迹真是血)。不过马达更希望那红色是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颜料,假设她是一个画家,这就很好解释了,这种人总是有些神经兮兮的,身上常常擦满各种颜料留下的污迹,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恶作剧式的行为艺术。可是,当马达又象起那女子直盯着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时,他就推翻了刚才全部的幻想,他总是联想到血,忽然,他产生了晕血的感觉。马达不愿意看到自己晕倒在街头,他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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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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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踱过了几条街以后,他钻进了一家网吧,在那里上网,到一个文学论坛里阅读一篇正在连载的小说。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都待在网上了,只为了读完那篇似乎无穷无尽的连载。可是,他不知道什么那篇小说才能连载到结尾,于是就这么耗费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知不觉中,在度过了一个夜晚之后,马达神情倦怠地又走到了街上。故事的叙述者曾说过,其实马达的目的只是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所以,摆脱跟踪者(不管是臆想中的,还是事实存在着的),阅读网上的连载小说,都是为了这同一个目的。
不知走了多远,马达又来到那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他好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无意识地跳了上去,投了币之后,他用眼睛在车厢里搜索了一圈。这回车厢里空了许多,甚至还有好几个空位子,但是,没有发现他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马达忽然明白了自己上车的目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更确切地说,他渴望面对那双眼睛,代表绝望或是诱惑的眼睛。忽然马达注意到了车厢里有一个断裂了的把手,于是他确定这就是昨天他所乘坐过的车,而昨天那个似乎是刻意空着留给他的位子现在依然空着,仿佛那股特别的气息是挥之不去的,以至于让所有的人望而却步,就象位子底下埋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可马达反而对昨天产生了后悔,他想:要是当时自己坐上去了呢?于是他真的坐到了那个座位上,而身边那个女子坐过的座位,依然空着。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拐了好几个弯,马达看着车窗外的景象,这座城市就如同是用水泥钢筋铸成莽莽丛林,各种钢铁野兽在呼啸着奔跑着,发出无数野性的声音。坐在这个几乎是给预定好了的座位上,马达忽然觉得自己映在车玻璃上的脸有了些隐隐地变化。
然后,他轻声地对自己说——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就到此为止了,但我知道,这篇小说并没有完成,因为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我。
在贴子的结尾,有着作者的落款,也正是我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确实写过这篇小说,在整整一年以前,当我写到这一句话——“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的时候,我实在写不下去,因为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发达到能够凭空想象出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在挤牙膏般地苦思冥想了几夜之后,我决定放弃,让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继续沉睡在我的电脑硬盘里,直到我的电脑遭到病毒攻击,全部硬盘内容丢失,我想到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毁尸灭迹。事实上,我还有许多篇这样半途而废的小说草稿,象被一截为二的身体一样冷藏在硬盘里,而我几乎从来不去看它们一眼。我现在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篇被我深锁着,而且已经被彻底毁灭了的未完成的小说片断如何又跑到“云中漫步”里来了呢?我又看了看发贴人的ID:马达。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
我更不理解了,不会这么巧吧,于是我就在这贴子后面跟了一贴——
“马达,我是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请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到上面那段文字的,谢谢。”
发完这则跟贴以后,我离开了“云中漫步”,来到我做版主的那个科幻论坛里与朋友们交流,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已经很晚了,而我是没有熬夜的习惯的,就决定下线了。下线前,我又去了“云中漫步”一次,又打开了那则以“隐遁”为主题的贴子,我发现在我的跟贴后面又跟了一则贴子,时间就在几分钟以前,跟贴人是“马达”,以下是他(她)的回复——
“小蔡,对不起,未经你的允许就把你的小说贴出来,尽管还未完成。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看到这篇小说的?但我可以确定,几个月以前你和我一样也遭到了电子邮件病毒的攻击。因为病毒就是从你的邮箱里发出来的,邮件主题是《隐遁》,有两个附件,糟糕的是,我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其中一个就是你的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片断,而另一个则含有病毒。不过,因为我杀毒方法得当,最后还是消灭了病毒。而这篇《隐遁》也被我保留了下来。最后,请问这篇《隐遁》到底写完了吗?能否告诉我后面所发生的故事,谢谢。马达”
原来是这么回事,天知道我的那些已经丢失了资料和小说“疏散”到多少人的电脑里去了。我累了,于是就下了线。
几天以后,我的心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叫马达的人,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神情迷惑而奇异。我知道是那篇小说在敲打着我了,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小说是有生命的,特别是写到中途的小说,它会自己说话,有时候表示拒绝,有时候则是在轻声地呼唤,现在,它对我呼唤着。我无法抑制住这篇《隐遁》,于是就写了下去——
——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马达胡思乱想了一通,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那个女子爱上了她,最坏的一种是那女子当场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终究是还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这种胡思乱想的最终结果是——马达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坐下去过没有,他对这两个座位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忽然就象触电似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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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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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汽车一停下来,马达就跳下了车,在沿街的地方,他见到一栋西式风格的小楼,楼前聚集了许多人,还停着几辆警车。他本来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但这一回他好象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有关,于是就挤进了人群里。不一会儿,他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是一个死人,看不到脸,用白布蒙着,只是能见到白布下的隐隐血迹。
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从他们嘈杂的说话声里,马达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昨天晚上,这栋楼房里发生了杀人案,一个男人,据说是一个非常有钱的画家,被人用刀子杀死了。而且有目击证人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子干的,后来那女子混身是血地向公共汽车站跑去,目击证人吓坏了,根本就没有胆量去追。
听完以后,马达有些吓坏了,他立刻退出了人群,一个人躲到了一条小巷里,他问自己:难道昨晚公共汽车上的那女子就是杀人凶手?马达一阵颤栗,他又竖起了领子,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去,他走得越来越快,只想着离那座杀人现场的小楼越远越好。
整个白天,马达就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着。晚上,他钻进咳网吧,在那没完没了的连载小说里度过一晚,那小说长得惊人,似乎就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故事,就象是一个圆圈,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马达忽然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圆圈,一个渴望隐遁起来的圆圈。就这样,几天几夜过去了,虽然白天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但马达再也没有敢坐公共汽车,他甚至看到公共汽车就有些害怕,生怕那个白衣女人从车门里走下来,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
但是,马达依旧在寻找一个能够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直到那个黄昏,他竖着衣领走在街上,在忙碌的人群里,他目光敏锐地向四周扫视,但又在小心地躲避别人的目光。突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衣在前头忽隐忽现,马达的眼睛象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他立刻就跟在了她的身后。虽然四周人很多,但马达的眼睛相当敏锐,跟了一会儿,直到她拐过一个街角,马达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就是她,马达确定了,上次在公共汽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了。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了马达的眼睛。他们对视了片刻,一动不动,就象两尊街头的雕塑,只有不间断的人流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她转过身去,向后面跑去,马达只见到一身白色在人流里跳动着。他立刻追了上去,人很多,两个人都跑不快,直到挤出人流,她跑进了一栋几十层楼高的大厦。马达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她冲进了电梯,马达没有赶上。但几秒钟以后,另一部电梯的门开了,马达也进去了,他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层出来,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就是顶楼。当电梯抵达顶楼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迅速地冲出电梯,向最顶层的走廊里望了一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的视线里一晃而过。马达立刻追了上去,在他视线的尽头,那个白色的身影走上了一道楼梯。这里已经是顶楼了,马达明白,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很快,他踏上了楼顶的天台。他看到了她,那一身富有诱惑力的白衣,在楼顶的急风里翩然而动。她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睛睁大着盯着马达。马达的头发乱了,高处不胜寒的西风让他瑟瑟发抖,他顾不了这些,径直向她走去。她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天台的最边缘,眼看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心。”马达连忙喊了一声,担心她会摔下去。
她回过头去向下望了望,从这栋三十层高楼看下去,地面上无数的人们都显得如此渺小。马达也向四周张望着,这座城市真的象是巨树参天的森林似的,他现在正爬到了其中一棵大树的树冠上。黄昏时分的城市已经华灯初上,远方和近处的一切都在一片灯光中闪烁着,与西天的晚霞共映着。
忽然,她说话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他大声地说。
“不,我没有杀人。”
“有人看到你杀人了,你应该去自首。”
她摇了摇头,表情有些痛苦,一阵风吹来,她黑色的头发四散开来,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说:“不,不是我干的,是他自杀的,他抱着我,他把刀子放在我的手里,然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刀桶进了他自己的胸口,我没有用力,是他自己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
“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她的眼泪终于缓缓地溢出了眼眶,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服。
看到女人的眼泪,马达的心立刻就融化了,从小到大,他都受不了眼泪的刺激,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自杀?”
“因为,他只想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马达一下子怔住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说:“那,那他找到了吗?”其实,马达这句话也是为了自己而问的。
“不,他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地方,所以,他死了。”
马达忽然感到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有些迷惑,也许,是因为她的眼泪。马达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她抬起头,两只神秘的黑眼睛盯着他,马达的一切都被这双眼睛融化了,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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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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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吻了他。
当马达感到她那双唇冷冷的温度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接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抱着马达,从顶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三十层。
她的眼泪在飞。
从三十层高楼顶上向地面自由落体地坠落,无数的风在马达的耳边呼啸,马达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的那双眼睛。这个时候,她依旧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了,那就是天堂。
故事到此为止了,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和“安妮宝贝化”,不过那些后现代后先锋什么的不就流行这种东西嘛,好歹就凑凑热闹吧。而且那顶楼的意象其实也就是论坛的化身,因为网友们通常把论坛里最上面的贴子叫顶楼,贴子的排列还有种楼上楼下的叫法,从顶楼坠落也就是从网络上坠落的象征吧。然后我上了线,进入了“云中漫步”,把刚才完成的这些文字贴到了那篇《隐遁》的后面,完成了这篇小说。
又过了几天,当我重新进入“云中漫步”以后,发现《隐遁》再一次被提到了论坛的顶楼,我打开了贴子,发现在我完成的小说后面,那个叫“马达”的网友又跟了则贴子,那则跟贴的题目是“这不是真相,我讨厌你写的那种东西,让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真相吧。”
下面是网友“马达”跟在后面的贴子——
当马达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反复地问着自己——“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忽然一阵恍惚,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他又伸出手抚摸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期望还能感到昨天的气氛。忽然,他的手象触电了一样,从座位上抽了回来,然后有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串钥匙,但是,这串钥匙并不是他的。事实上,自从他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以后,身上就从来没有带过钥匙。马达有些疑惑地注视着这串陌生的钥匙,这是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只挂着一把钥匙,看起来应该是房门钥匙。他把这串钥匙放在自己眼前摇晃着,银色的钥匙圈和钥匙看起来还很新,并发出一些淡淡的反光。马达忽然觉得这摇晃的钥匙有些象他家老屋里那个巨大摆钟,那发出银光的钟摆在下面摆动着,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别人的钥匙怎么会跑到他的口袋里?马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昨天他到底有没有坐下来过?
想到这个,他有些后怕了,马达的记忆里一片模糊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串不断晃动着的钥匙,几乎与他记忆里那钟摆的形象合二为一了,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白光。终于,他似乎是记起了来,隐隐约约的,昨天在这辆公共汽车上所发生的一切。马达开始相信,他的记忆力原来出了问题,昨天,当他在这里面对着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的黑眼睛时,他没有退缩,他没有逃跑,他并不是一个胆小鬼。事实的真相是——当时他大胆地坐在了那个女子的旁边,是的,他真的坐了下去,没有半点犹豫。马达想,关于他并没有坐下去,而是挤到了后门的记忆是错误的。这概是因为自己长期以来神经衰弱的结果,马达确信这将导致人的记忆力发生问题,使之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他以往是有过类似经验的,这件事再一次证明,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然后,马达开始静静地回忆事实的真相,也就是昨晚他大胆地坐在那女子身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马达记得那个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坐下,也这么盯着他,那眼神让马达有些不寒而栗。他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那女子倒是先说话了:“请跟我走。”
马达有些诧异,为什么要跟她走?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却对她点了点头。接着,她站了起来,马达也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暗淡的车厢里闪着幽光,就象是丛林里夜行的小野兽。马达跟着她,向后门走去,车厢里所有的人都闪向两边,几乎是自动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他们似乎都对女子身上的血感到无比的恐惧。很快,车子就象是专门为她而开的一样停在了站上,没有人下去,除了马达和女子两个人。他们走下了车,一阵冷风袭来,渐渐地目送着公共汽车的远去。马达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跟着我走。”还是这句话,她的声音非常轻,就象一只猫在叫唤,但传到马达的耳朵里就似乎响了许多。他想也许这女子出了什么麻烦,看到那一身的血迹,也许她遭到了袭击,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马达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前走去。马达心想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然,如果女孩子遇到受袭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对别人说的,在她们看来也许这是一个污点,还是什么话都不问的为好。马达跟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那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的显眼。他有些害怕,万一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而自己紧跟着她,多数会以为他是个行凶的歹徒什么的。还好,她立刻就拐进了一条非常幽暗的小马路,两边几乎没什么灯光,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打搅着这里的清静。一路上,马达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只是非常注意四周的动静,他想也许那个袭击她的歹徒随时都会冲出来,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心跳加快。最后,他们走进了一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外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超大型的冰箱,冰箱上有个微波炉,那么小的房间里却放那么大的一个冰箱,显得极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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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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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送我回到这里。”她低声地说,眼睛依然睁大着。
“没关系,你身上——”马达向她沾满血污的身上指了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回答,低下了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说:“请别走,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接着,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她是去洗澡吗?马达问着自己。他局促不安地在这斗室里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然后他又走到了窗边,打开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墙和树丛,只有夜空能看得清。一股冷风袭来,马达又急匆匆地关上了窗。
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了门前,把门打开,但是,他没有出去,又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他又镇静了下来。卫生间的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浴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地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不过已经都梳理好了。她脸上的那几点血迹早就没了,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不再象刚才那样显得苍白了。马达应该承认,她还是挺漂亮的,这使他更加有些不安。
“你已经没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不,我还没有报答你。”
“可是,我也没做什么事,你没什么可报答的。”
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莫名其妙,然后问他:“你叫什么?”
“马达。”
“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得到什么?”
又是一句非常暧昧的话,“想要得到什么?”马达有些紧张,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绪带到某些方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如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在开头所说的那样,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于是,他脱口而出:“我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她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气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呡了呡嘴,然后靠近了他说:“你现在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串钥匙,放到了马达的手心里。马达下意识地握住了钥匙,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她伸出一只手,把房间里的灯关了,一片黑暗笼罩了他们。
“为什么关灯?”
“因为时间不早了。”
“不。”
他忽然有些恍惚了起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扑面而来,还有,就是手里那把冰冷的钥匙。马达渐渐地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谁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清晨的天光照射到马达的脸上。那丝光线刺激了马达的眼睛,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长条形的小房间里的一张窄床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床边的窗户很小,光线好不容易才透进来照在他脸上。这是哪儿?他迷惑地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他忘了,他居然忘了昨天在公共汽车上看到那个女子以后发生的一切。倒是在网吧里彻夜阅读长篇连载小说的情景占据了他的记忆。马达发现自己的外衣正整齐地折叠好了放在床边,自己穿着内衣躺在被窝里。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阵凉意,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他摊开手心,看到了那把房门钥匙。
马达越来越迷惑,他只回忆起自己走上公共汽车上,见到了一个混身是血的女子,他甚至还不记得自己是否坐在了她的身边。他迅速地起来,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他打开房门,把钥匙塞进了锁眼试了试,果然,正是这间屋子的钥匙。他把房门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再把门锁好,走下那摇摇欲坠的楼梯,离开了这栋小楼。
马达走出了那条小马路,走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开来,他跳了上去,发现这就是昨天的那辆车,他面对着昨晚的那个空位子坐了下来。然后,他摸出了那把房门钥匙,终于,通过这象钟摆一样晃动着的钥匙,他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回忆了起来,他确信,昨晚他确实坐在了那女子的身边,现在他所回忆起来的就是事实的真相。
公共汽车靠站了,马达下了车,回到了马路上,手心里紧握着钥匙,依旧冷冰冰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手心里被搁得很难受,仿佛那把钥匙是有生命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着。也许这钥匙正渴望着回到锁眼里去,打开那扇门。马达想至少得把人家的钥匙还回去。于是,他又把自己的领子竖起来,悄悄地汇入人流,象鱼一样游动着。#p#分页标题#e#
他穿过几条街,凭着苏醒回来的记忆,找到了昨晚的那栋小楼。现在他才又重新看清楚了那栋建筑,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使马达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走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先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她肯定不在。也许,是因为她把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而她身上又没有备用钥匙,自然也就进不了门了。马达打定主意必须要把钥匙还给她,他把钥匙塞进了锁眼,立刻打开了房门。长条形屋子里果然是空的,那扇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是如此暗淡,以至于整个房间似乎永远都是处于黄昏或者黎明时的状态。早上他睡过的被窝还是那样零乱,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回来过,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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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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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达决定等她回来,否则万一她真的没有备用钥匙的话,那她就有家不能回了,假定这里确是她的家。马达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房间,总觉得散发着一股霉味,实在太小了,就象是某种小动物建在森林里的巢穴。他重新把床和被子摊好,然后走进了卫生间里。他不明白那么小的一间房子怎么还单独配有卫生间,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方便某个人长期隐匿而设计的。卫生间虽然也小得可怜,不过样样设施都齐全,甚至还能洗热水澡。马达试着拧开了热水龙头,很快一股热气从水里冒了出来,水汽模糊了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也使马达的脸在镜子里一片朦胧。他甚至还想找到那件沾满红色污迹的衣服,以证明那是否是血,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马达退出了卫生间,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找到两把折叠椅子,还有一个可折叠的小桌子,他打开一把椅子坐着,静静地等她回来。
天色又暗了下来,马达看了看窗外,那小小的窗户只能看到一方紫红色的天空。他忽然感到有些饿了,他想出去吃点什么,但又一想,万一就在这个时候她回来了怎么办?于是他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半小时以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打开了那个大冰箱。马达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塞满了各种食物,主要是袋装的冷冻食品,还有许多腌制过的熟食,这么多东西,足够吃一个多星期了。马达又等待了一会儿,心想总不见得为了等她回来而把自己饿死,于是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包微波炉炒饭,放进了微波炉里转了转。热完了以后,他打开了那张小折叠桌子,把热腾腾的炒饭放在上面吃了起来。马达忽然觉得这味道还相当不错,他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棒的炒饭了,以前他一向很讨厌微波炉食品,但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对微波炉喜欢起来了。解决了食欲问题以后,他继续等待着她的到来。
晚上十点了,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马达困得都快睡着了,但他并不打算离开这里,相反,他打开了那台电脑。他发现这是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却可以上网也使他很意外。马达立刻进入了他的电子邮箱的服务器收邮件,他收到了一份主题为“隐遁”的邮件,打开邮件,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有两个,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隐遁》,那是一篇没有完成的小说,只有开头的一段。而且非常巧合的是,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叫马达,小说里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中流浪着,在一辆公共汽车里,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女子的身上有许多血迹,看起来很是可怕。小说里的马达没有敢坐在女子的身边,而是挤到了后门,并下了车,第二天早上他又来到了这辆公共汽车上,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到此就戛然而止了,显然,作者并没有把小说写完,或者仍处于创作的过程中。
马达忽然感到了一阵惊恐,原来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都被别人知道了?甚至于自己错误的记忆也被别人窃取了,还好,小说里并没有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写出来。马达开始确信,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就是日日夜夜跟踪他的那个人,那个人同样也隐藏在茫茫的人流中,马达没见过他,但马达确信他的存在。不过,昨晚那个人一定把他给跟丢了,所以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他知道另一个附件里也许很可能是病毒,他保留下了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然后删除了病毒附件。马达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那个跟踪者就在外面,这个城市里总是有一些窥探他人隐私的家伙,那些人的心理是扭曲的,简而言之就是有些变态。想到这些,马达不寒而栗,无论如何都不敢走出这扇房门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留在这里,不管这房间的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当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以后,马达忽然对自己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网友“马达”为《隐遁》续写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篇文字,我总觉得这些文字的作者似乎与文中的人物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他居然完全颠覆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而称之为记忆上的错误。忽然,我有一种冲动,很想和他交流一下。
于是,我又在这则贴子的后面跟了一贴:“马达,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在线上,请到下面的网址的聊天室里来,我现在就等着你。”我在下面做了一个网址的链接。
短短几分钟以后,我就在那个聊天室里看到了“马达”的出现。
他先向我打了招呼:你好。
我:你好,刚才看了你续写的小说,你是怎么想的,还有,故事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马达:因为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也许你无法理解,我就是你的马达。
我: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理解。
马达:好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一个隐遁着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我只是把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而已。
我:世界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马达:这不是巧合。
我:可是,你真的相信可以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吗?这样的地方,在今天还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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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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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达:绝对存在。
我:我不信。
马达:如果你不信,那你可以来找我,坐上XX路公共汽车,到XX路下来,再到XX路100号301室,我现在就等你。
然后,“马达”下线了。
我面对着几乎是空白的电脑屏幕,心里迷惑地回想着“马达”所留下的每一句话。犹豫了几分钟以后,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关掉了电脑,披上件外衣,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了大街上,一阵冷风吹来,让我有些发抖,我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向四周张望着。我来到了XX路公共汽车的站旁。我在寒风里等了许久,XX路公共汽车才慢吞吞地进站,远远看去,车厢里似乎很挤的样子。我上了车,果然很拥挤,但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我刚要准备坐下,忽然看到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年轻且漂亮,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头发,肤色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转瞬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她白色的衣服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我下意识地想了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不再记得了。她正向我摊开沾满红色污迹的双手,象是在企求什么。
片刻后,我真的大胆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请跟我走。”
车窗不知被谁打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我头皮发麻,忽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该去哪儿?
我该去哪儿?
*幽灵客栈神秘木匣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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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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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玻璃传来细密的雨点声,仿佛黄昏的潮汐卷上心头。警官叶萧站在窗前,注视着烟雨中的城市,光线在乌云下变得无比暧昧,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
一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脑中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周旋捡了张椅子坐下:“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叶萧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皮包。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
周旋似乎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
“你记性真好。”
他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被薄雾覆盖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
“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哪一本?”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
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抱着那皮包,就像抱着包炸药。
“所以你才来找我?说吧,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雨越下越大了。
周旋看了看窗外,缓缓拉开了皮包的拉链,包里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叶萧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使这房子平添了几分窒息的气氛。
“因为它?”
叶萧小心地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材料。他更大胆地端起木盒掂了掂,感觉不会超过十斤。盒盖上有一把很旧的锁,盒子表面涂着一层红色的漆,颜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线下,木盒发出一种深沉温润的光泽。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
周旋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
“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
“别动它!”周旋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空气越来越潮湿,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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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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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周旋也是一个作家,最近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已构思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思路没有理清楚。他一直有种预感,某一天灵感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十天前的晚上,周旋徘徊到市中心的路边。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他身旁。
还没看清这是几路车,周旋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投完币以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空座位。
空座位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周旋而准备的。虽然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周旋。
周旋有些胆怯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他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她的身上有着一滩殷红的印迹。在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是红色的污迹,甚至在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
周旋的背脊一凉,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位上。
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周旋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紧张地不敢说话,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他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盯着他。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说:“需要我帮助吗?”
可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她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胡思乱想着,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拿出一把刀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时,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车厢里静悄悄的,周旋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受伤了?”
她摇了摇头。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周旋想也许她真的出了什么麻烦,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但她并不回答,而是径直走下了车厢。周旋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没走多久,她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这是一套底楼的房子,周旋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客厅,看起来舒适而豪华。
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心里猜测着她是什么人?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一定不简单,或许是只金丝雀吧。
“谢谢你。”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了,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匆匆地跑了出去。周旋长出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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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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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晚的奇遇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眼前晃来晃去。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周旋又去找那她了,按照三天前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下午,绿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底楼的院子里伸出枝桠来。
他按响了门铃。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门口,“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呡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她把周旋的出生年月日,一字不差地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
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
“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你要我做什么?”
“先等一下。”
她快步走到里间去,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木匣。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真猜不透她心里想些什么。不过,如果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
“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她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给了他一只黑色的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包里。
田园又叮嘱着说:“记住我的忠告,好好保管它,千万别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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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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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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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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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离开了上海,去和外地一家出版社商谈书稿的问题。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无聊的几天,大部分时间并不是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炎热让周旋喘不过气来,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买了飞机票赶回了上海——他想见田园。
从飞机场出来,周旋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那里。
一个小时后,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那栋小楼。
他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这时一个保安走过楼道,有些异样地指着田园的房门问:“你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死了。”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保安说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后来警察也来勘察过现场。
周旋还是不敢相信,他又跑到公安局去问了问,结果证实了田园的死讯,经检验死因为心脏病突发。
虽然满头大汗,但心却好像掉到了冰里,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
他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刚回到家里,周旋就打开了保险箱——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梦。
然而,他摸到了木匣。
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
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夕阳从窗户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夜幕降临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铃声与木匣联系了起来。
周旋接起了电话,这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但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这时周旋才注意到电话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平时不太开手机,所以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打开电话录音,他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
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周旋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了床上,话筒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停止呼吸了。
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用完。半小时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来,看到了桌上木匣的黑影。他连忙打开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医生对他说过,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无声无息地去了。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不久警察也赶到了,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又重新放了一遍: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这一遍他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她已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但还来不及说出口,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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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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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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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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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能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
“真正令我感到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木匣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踱到窗前,外面依然笼罩在烟雨之中,“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灵感?”
“对。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有这一切都给了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所以,我必须要把它送到幽灵客栈,这将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确实有许多人有过这种体验:“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他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包里,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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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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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叶萧在公安局查到了田园的死亡记录,卷宗证明她确实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
叶萧又详细地调查了田园的经历,她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十二岁便登台演出,二十岁已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但在三年前,田园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再唱戏了。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医生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她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就是周旋。
接下来,叶萧在公安局的电脑里,调查了本市所有的旅馆和酒店,但没有一家叫“幽灵客栈”。想想也是,谁敢起这种名字啊。
或许幽灵客栈是过去的地名?
几天后,叶萧终于在市图书馆里找到了幽灵客栈。
原来叶萧有一个好朋友在图书馆里做研究员,通过这位朋友查到了一份旧上海的报纸,出版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在这份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作者署名是陶醉,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时非常年轻,几年后死于抗战中。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篇纪实性质的游记。
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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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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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止了。
清晨,周旋背着旅行包,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几天前他接到了叶萧的电话,说幽灵客栈已经找到了。叶萧把那张三十年代的旧报纸传真给了他,根据70年前文章里的内容,幽灵客栈位于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
周旋在地图上找到了西冷镇,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立刻收拾起了行装,准备带着木匣去寻找幽灵客栈。尽管叶萧劝他不要太着急,但周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现在,他已经登上了开往西冷镇的长途大巴。
大巴很快就开上了高速公路,周旋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夏日里的江南,郁郁葱葱的田野正飞快地向后退去。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
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包里装着那只木匣。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一些换洗的衣服。
下午三点半,旅行大巴驶入了浙江东部的丘陵地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忽然,周旋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仔细地观察,街上全是新盖的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与完全不同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一家茶馆,里面聚集着一群聊天的老人。他捡了个空位坐下,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但这里的方言一句都听不懂,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用浙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茶馆里变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感觉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僵了整整两分钟,老先生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他注意到周围人们的表情,当听到“幽灵客栈”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显得异常惊恐,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不愿意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它的存在。周旋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就连外面街上都聚集了不少人,挤在窗口向里看去。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
周旋看着周围人们的眼神,看来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块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匆匆地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带着咸涩味的风从东面吹来——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点头,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
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周旋立刻给了他一百块钱。
阿彪接过钱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说完,阿彪跑进后面的房子,推出了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他戴着头盔跨上摩托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摩托车后座问:“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给周旋戴上了头盔,大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他们开上一条乡间小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里面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你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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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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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里有许多三层小楼,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现在全村人都外出做生意,富得流油啊。”
摩托车开上了一条荒凉的山路,周围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份,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所以几百年来,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转过一个弯以后,阿彪高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
阿彪用眼角瞄了一眼客栈,摇着头说:“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好像梁家辉主演的新龙门客栈从大漠搬到了海边。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片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就要散了架。
周旋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次成像的照相机,通过镜头把客栈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刻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中,只是光线太暗淡了,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包里,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破败,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门里面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伊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幽灵客栈幽灵来信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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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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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还好吗?
真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开头,但我能够想像,当你收到这封寄自幽灵客栈的信时,将会是怎样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担心,我周旋还好好的活着,正在幽灵客栈呼吸着海边的空气。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一切太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了。或者,你就干脆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吧。
昨天下午我抵达了西冷镇,我向当地老人询问了关于幽灵客栈的事。但我没想到,当地人把幽灵客栈当成了一个禁忌,不过这反而激起了我的探险欲。
还好,有一个年轻人愿意带我去幽灵客栈。我是在黄昏时分抵达幽灵客栈的,那是一块靠近海岸的荒凉山坡,幽灵客栈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当时我就给客栈拍了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这封信里寄给你。#p#分页标题#e#
昨天夜里上海下雨了吗?真倒霉,当我来到幽灵客栈的时候,正赶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拼命地敲着门,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栈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对不起,我只能用《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来形容为我开门的那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张无比丑陋的脸。两只眼睛特别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却很小,鼻子是扭曲的,嘴唇斜着裂开,而下巴则完全错位了。那张脸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着的头顶看不到一根头发,我实在无法估算他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不应该是上帝塑造的脸,我真为这个人感到不幸。
我当时吓坏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人举起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当时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门里。
我进入幽灵客栈了。
光线太昏暗了,除了那盏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卡西莫多似的人走到我身后,又关上了客栈的大门。瞬间,我有了一种走进古代地宫的感觉。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儿,房间里亮了起来。
吊在房梁上的电灯照亮了房间,大约有五六十个平方米,中间竖着几根木柱子,里面有一道木楼梯通往楼上。右侧是个半圆形的柜台,左侧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大概是餐桌吧。墙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许多剥落了,墙壁上还挂着几张老式的镜框,但因为玻璃反光,使我看不太清楚里面的照片。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终都一言不发,而那双“大小眼”则紧盯着我。突然,柜台后面的帘子掀了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个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材,一张严肃的国字脸,他用精干的目光紧盯着我说:“欢迎你来到幽灵客栈。”
当时,我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感到又冷又饿:“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你是来投宿的吗?”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外面正风雨交加,今晚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这里的老板。”他那张脸又恢复了严肃,回过头对“卡西莫多”说:“阿昌,快去给这位客人准备点吃的。”
阿昌点了点头,拎着煤油灯走进了房间里侧的一扇门。
丁雨山靠近了我说:“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请坐下。”
我确实吃不消了,如释重负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
“你是来旅游的吧?”
我忽然有些犹豫了,该不该把木匣的事情说出来呢?但嘴里好像憋着口气,只能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我叫周旋。”
“哦,非常欢迎。”他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了,“周先生,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独特,经常有旅游者慕名前来,不知道你准备住几天?”
“我——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全都乱了。
“那是准备长住了?”
他真会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我现在还没有确定,也许明天早上就会走,也许会多住几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这里一日三餐全都免费供应,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是一处还没开发的旅游景点。”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后你就会发现的。我绝不骗你,没有多少人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色。”
我不再问下去了,把房钱交给了丁雨山:“要不要填个住宿登记表?”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走到柜台里找了很久,才拿出一张旧纸片塞到我手里。这张带有浓烈霉味的表格,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我拿出笔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给丁雨山。
“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来了,端着一盘饭菜放到我的面前。我已经饿坏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几分钟的工夫就全部吃完了。我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向阿昌问道:“这是你烧的菜吗?”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是个好厨师。”
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都难看。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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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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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哑巴。”
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说。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张狰狞的脸,心里平添了几分同情:“对不起。”
“阿昌,带这位客人去房间吧。”丁雨山突然插话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钥匙交到了阿昌的手里,“二楼13号房。”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这个房号?”
“你忌讳‘13’吗?”
“不,我怎么会怕这个呢?”
哑巴阿昌点了点头,便向楼梯口走去。看来他并不是一般所见的聋哑人,他的听觉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赶紧抓起旅行包,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身后响起了丁雨山的声音:“周先生,记住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阿昌的手里还是拎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楼梯上,在黑暗与光亮间不断地闪烁。走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阿昌突然停了下来,我似乎能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里就是13号房间了。
门终于打开了,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房间要比我想像中好一些,估计能有二十个平方。房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个老式的写字台和梳妆台,甚至还有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卫生间,但却不能洗澡。
房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直往我的鼻孔里冲,熏得我受不了。阿昌打开了窗户,一股海风夹杂着雨点吹了进来。我立刻扑到了窗前,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大海的样子,只能听到一阵阵猛烈的海浪声。
阿昌在竹床上铺了一卷干净的席子,然后把钥匙交给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把旅行包放到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感到浑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听着窗外的海浪声,闻着东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年代。
正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没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个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里一荡荡的。
我重新睁开眼睛,面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心跳立刻快了起来。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和那女声混杂在一起,飘荡在漆黑的幽灵客栈中——想想都让人害怕。我从竹床上跳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
渐渐地我听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男声还带着青春期的稚嫩。但具体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男孩有一句话清晰地掠进了我的耳中——
“妈妈,我们都死了吗?”
我确信这不是幻觉,在这层楼面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房门,向传出声音的方向摸索而去。是我的房间对过的第三扇门,争吵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我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停止了,我大着胆子向门里叫了一声:“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小心地打开房门,这房间要比我的还大一些,房间内侧放着两张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保养得不错,很有几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缺乏血色,看起来一脸的病容。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样。他们两人的脸部轮廓长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俩。
“对不起。刚才我听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们没什么问题。刚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边说:“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儿子。”
“那真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不!我只是想问——”少年突然插话了,看起来非常倔强。
“住嘴,小龙。”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的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病,经常胡言乱语,说些神秘兮兮的话,请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说:“我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对过的13号房。”
忽然,她摇着头说:“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里一抖:“请问,这话什么意思?”
“幽灵客栈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漠然,淡淡地说:“不要着急,你会知道原因的。”
接下来她就没有话了,少年也冷冷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要赶我走了,我向这对母子点了点头说:“我走了,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叫我。”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阵浓浓的睡意再度包围了我,我脱掉身上淋湿的衣服,再用毛斤擦了擦身。关掉电灯,黑暗重新淹没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只盖着一条毛毯。外面的风雨声将我带入了睡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我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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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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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就像是蚂蚁爬进了人的耳朵里,让每一根毛发都竖直了起来。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嘤嘤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缠绕。
夜半哭声?
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如空气一样飘荡在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屏着呼吸不敢开灯。我可不想在这里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我冲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小孩哭泣的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但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几秒钟后,它来了。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脸上。那感觉柔和而坚韧,就像一头小小的野兽撞到了猎人的怀中。一阵温柔的呼吸,直冲我的鼻孔。我顺手就抓住了一双圆润的肩膀,一个身体正在我的怀中起伏着,然后便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但双手却紧紧抓住对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会从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已想像出了她的样子。
她似乎在挣扎着,就像掉进陷阱的小野兽,漆黑中我似乎看见了那双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她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给击倒了,我的手渐渐松了开来。但她没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几乎全身都倚靠着我。我又搂着她的肩膀了,这一回的动作非常轻柔。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渴求帮助。
我把头低下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你是谁?”
“水月。”
她的声音是那种磁石般的味道,细腻而轻碎,好像电影里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脸。我不等她的回答,立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间里。
打开电灯,白色的光线照耀了房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和我想像中的一样。
就是这张脸,仿佛显影液中的照片,逐渐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叶萧,我打赌你不会相信的,在幽灵客栈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里撞到我的怀中。这完全是聊斋志异里的情节:黑夜中投宿寺庙的年轻旅人,突然遇到了美丽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像了。
是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二十岁,正是古人笔下描写的青春韶华。一张生动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深深烙了下来,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画轴里的美人,眼神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分惊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则紧抿着,柔和的下巴线条微微颤抖。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显出一副素净的样子。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连忙放开了手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我没事。”
“为什么半夜里一个人乱走?”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回她不回答了,那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也许我真的吓到她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谢谢。”
她用最轻的气声回答,扭过头跑出了房间。我跟到门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里,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闪,就不见了踪影,甚至听不到脚步声。
我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像放电影一样,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撞到我身上的一刹那。
“水月?”
我叹了口气,回到席子上闭起了眼睛。
噩梦没有再来打搅我。
在幽灵客栈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打开窗户,昨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着湿气——我见到了大海。
叶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晚丁雨山说的没错,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让我如何形容这片海岸呢?它美得极有个性,美得与众不同,与周围的环境浑然天成,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荒凉之美。
大海就在几百米外,一片荒凉的山坡下,生着黑色的礁石,海浪正拍打着礁石,昨天晚上我就是听着这海浪声入眠的。虽然是夏天,但窗外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还有就是大片低矮灌木。
这里是适合人静下心来写作的好地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摆脱尘世的牵挂,心无杂念地听着涛声写作,这是多少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啊。叶萧,从现在我决定,不论是否完成关于木匣子的使命,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我拿出手机想要和你通话,但这里竟然没有手机信号。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房间,找不到任何电话线接口,只有一个电源线插头。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插上了电源。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笔记本电脑刚打开,就听到电脑里一阵清脆的响声,电源灯立刻暗了。
糟糕,难道最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电压不对而把机器烧掉了?我的心立刻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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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一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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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记起昨晚丁雨山说的话:“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这种地方电压不稳是常有的事,如果超过了变压器的电压范围,那电脑就等着冒烟吧。再后悔也没用了,反正这台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已经七点钟了,我把房门锁好,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总算开了两扇窗户,清晨的光线照射进来,使客栈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我向他问道:“丁老板,这里有电话吗?”
“从这客栈建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通过电话。”
“那这里能通邮件吗?”
“乡邮员不会来这里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离这里最近的荒村,那里有邮筒,乡邮员每天都会去取信。不过,你别指望在这里能收到邮件。”
这时哑巴阿昌端着一锅热粥出来了,我盛了粥吃了起来,还拿了馒头和咸菜。刚吃了两口,我就听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那是两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昨天晚上我没见过她们,也许这客栈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人。
她们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坐在了我的对面。一时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己的早饭就吃了起来。两个少女一边吃一边窃窃似语,而且声音压得很底。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我听清了其中的几句,那小个子女生说:“她怎么还没下来?”
高个子女生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许还没睡好吧。”
小个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说:“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怪了。”
就在这时候,高个子突然咳嗽了一声,她们两个人立刻就不说话了。她们是在害怕我偷听吗?我有些奇怪,刚一抬起头,就见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里,撞到我身上的那个女孩子。
她叫水月。
我差点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餐桌前。
“水月,你怎么了?快坐下啊。”
那个小个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点了点头,坐在了两个女生的旁边。但她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早饭,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吃完早饭,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叶萧,当我看着那台烧掉了的笔记本电脑,瞬间做出了新的决定,就是用最古老的方式与你联络——书信。不过,因为这里收不到邮件,所以我们只能是单向联络,由我每天给你写信,用书信的方式,把我在幽灵客栈里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至于信封和邮票,我的包里还放着很多。
我从包里拿出了信纸和笔,铺开在写字台上,面对着这张白纸,我像傻子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好久都没写过信了,甚至连用笔写字都不那么熟练了。笔尖颤抖了半天,终于落到了纸上,写出第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字。
真奇怪,接下来我就越写越快了,这笔尖似乎是有生命的,领着我的手在纸上飞舞着,文字自然而然地流动了出来,而我根本就无法控制住它们。
叶萧,你相信吗?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居然写了这么多字。看着这十几张信纸,我甚至怀疑这真是自己写的吗?
好了,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一封信就到这里结束了。
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假如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叶萧终于深呼吸了一口。
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是他在早上开信箱的时候发现的。当叶萧看到这个写着周旋笔迹的信封时,他的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信封上端写着叶萧的地址、姓名和邮编,在右上角贴着一枚八角的普通邮票。在邮票上还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戳,叶萧依稀辨认出日戳上带有“西冷镇”字样,盖戳时间在两天以前。信封的下端写着寄件人的名址——“浙江省西冷镇幽灵客栈周旋”。
叶萧感到信封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周旋在信里说过,他拍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里。
这张照片是在黄昏时拍的,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阴暗忧郁的色调。在照片的远端,孤独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叶萧知道这就是幽灵客栈了。
他对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始终都看不清客栈的窗户和门,似乎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在阴沉的黄昏风雨中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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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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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的表情。不要为我担心,我还活着。
昨天上午,写完给你的第一封信以后,我开好信封贴上邮票。然后我带上随身的小包,里面放着给你的信,还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
在底楼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柜台里说:“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来退房的吗?”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打赌你不会。”
我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丁老板,我再住三天。”
“谢谢。”他点过了钱后说,“你要去哪儿?先吃午饭吧。”
说到这里我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便坐在了餐桌上。我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在楼梯口看到了昨晚那对母子。
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看到我以后并没有惊讶,而是微微点了点头,拉着儿子坐到我对面。现在她的样子是一个标准的温柔母亲,悉心照顾着儿子,与昨晚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也安静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血色。
我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昨天晚上打扰你们休息了。”
“不,是我和儿子吵架打扰了你。”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显得彬彬有礼,“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儿子叫小龙。”
我看了一眼那个叫小龙的少年,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发出几声咳嗽。
清芬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然后向周旋问道:“周先生,你今天还住在这里吗?”
“是的,也许还会多住几天。”
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这几个菜都是海鲜,正好合我的胃口。午餐吃完后,我推开了幽灵客栈的大门。
终于回到了天空下,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向前跑去。沿着昨天的路,我走上一处高高的山岗。这里正好可以向四处远眺,东面的海岸线曲折地延伸着,海边耸立着许多悬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灵客栈所处的荒原了。荒原的其他三面,分布着许多连绵的山峦,在地理上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单元。这些山峦与更远处的苍翠群峰连接在一起,构成了浙东海岸丘陵地形。也许是因为长期受到强烈海风的侵蚀,在面朝大海的一面,山体全都显得光秃秃的,到处裸露着黑色的岩石。
在这片荒凉的海岸上,似乎仍然停留在人类诞生前的史前时代,只有幽灵客栈孤独地立着,仿佛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遗迹。
离开这里,我快速地向山坡下面走去。十几分钟后来到了荒村,那个绿色的邮筒,就立在村口的道路边上。我从包里拿出了寄给你的信,投进了邮筒里面。
投完信后,我又走到高高的山岗上。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客栈,既然这里的景色如此独特,何不在附近多看几眼。
我沿着南边的路走去,其实这里本没有路,不过是一大片裸露的岩石。绕过一座奇形怪状的山丘,我看到了坟墓。
不是一座坟墓,而是成百上千座坟墓,星罗棋布地遍布在山坡和高地上,面对着几百米外悬崖绝壁下的大海。更确切的说,这是一大块墓地。
我缓缓地踏进了墓地。
叶萧,你可以想像一下,你走在一片荒凉的海岸边,脚下踩着一蓬荒草,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各个年代的坟墓,而四周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你会发疯吗?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海边的风也大了起来。我茫然地在坟墓中间穿梭着,眼睛里全都是一座座馒头似的荒冢。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见到一只黑色的鸟从头顶掠过——乌鸦。
乌鸦扑楞着翅膀,停在一棵枯树上。枯树正好生在一块背风的凹地里,光秃秃的枝桠像死人的十指般伸向天空,而枯树底下有一块孤零零的坟墓。
离开墓地,我来到了大海边——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海水的气味。自从来到这片荒凉的海岸,我第一次离大海是如此之近。
这里见不到常见的沙滩,而是犬牙交错的礁石与悬崖。在近岸的海水里,有许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海面下也一定隐藏着不少危险的暗礁。
我拿出一次成像照相机,对准了眼前海岸景色按下了快门,连着拍了好几张。照片很快就成像出来了,效果相当不错。叶萧,我把这几张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里了,你注意查收。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在独自在海边散着步,从布满礁石的海岸到高高的悬崖峭壁,始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这是一个能让人思考的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发疯的地方。
我来到一片悬崖上,离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几十米。叶萧你还记得吗?我有轻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处往下看,就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我站在悬崖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发出浑浊的巨大浪花,听那海浪声,简直就像场重金属的摇滚音乐会。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的悬崖上还有一个人。
我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面前摆着一个画架,手中握着一只笔正在上面画着。
他在画画?
我快步走到了那处悬崖上,那男人立刻回过头来注视着我。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又长又乱,下巴上爬满了胡须,两只眼睛异常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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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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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我叫周旋,住在幽灵客栈。”
“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审问犯人一样,但我还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没看到过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栈里,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后的画架说:“你是画家?”
“算是吧,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
我走到了他的画架跟前,画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充满了狂乱的线条,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轻轻地问:“你在画大海?”
“是的,你不觉得这里的大海很美吗?”
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说,悬崖上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颇有几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样。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独特,你非常喜欢吗?”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这里是画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尔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岛,而高凡找到了他的幽灵客栈。”
他说话的样子极为自负,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景色中了。夕阳从我们的身后射过来,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色,在奇异的光影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组清晰的电影画面。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去吧。”
高凡收起了画架和颜料等各种工具,向客栈的方向走去,我急忙跟在他的身后。风越来越大了,他边走边说:“冷了吧?这里晚上可不能随便出来。”
“为什么?”
“因为闹鬼。”
“鬼?”
“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吗?总有一些人,死后阴魂不散。”
我并不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我试着问道:“所以,这里才叫幽灵客栈?”
“也许吧。”
高凡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幽灵客栈。
大堂里开着一盏惨白的电灯,餐桌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门的上首,餐桌左侧坐着早上的三个少女,餐桌右侧是清芬和小龙母子。唯独看不到阿昌那张卡西莫多式的脸。
“就等着你们吃晚饭呢。”丁雨山大声地说,“快坐下啊。”
高凡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清芬旁边的空位子上。
我却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餐桌的人,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经典画面——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在那惨白的灯光下,餐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涂了一层白色的粉。更要命的是,他们围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他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别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刽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适合做砧板。
正在我尴尬的时候,突然发现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丝人气,缓缓走到餐桌边上,坐在了背对大门的下首空位上。
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餐桌上很快摆满了丰盛的晚餐,我没想到阿昌还能烧出这么好的菜。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其他人几乎还没动筷子,只有我嚼着骨头的声音异常清楚。我尴尬地问:“你们为什么不吃?”
“不,我们在吃。”
丁雨山动了一下筷子说,原来他吃得实在是太慢条斯理了。我也只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而且特别小心不要弄出声音来,我不禁问了一句:“幽灵客栈里吃饭一直这么安静吗?”
“这是客栈的传统。”
丁雨山轻声的回答了一句。
“是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画家高凡插话道,旁边的清芬也点了点头。
“那客栈还有其他什么传统吗?”
“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会明白的。”
我扫视了这房间一圈,转换了话题:“除了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里,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我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了。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丁雨山在离开前突然问我:“周先生,昨天忘了告诉你,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是洗澡时间,浴室就在后面那扇门里,有热水供应的。”
他指了指大堂后面的一扇木头门,然后走上了楼梯。
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上。现在我终于能看清楚了,墙上总共有三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纱布,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脸部轮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难以掩盖的风韵。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比前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么发式。但我却能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出什么:幽灵客栈与这个人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
第三张照片也很旧了,但相对要清楚一些,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他剃着西式的头发,从衣领可以看出是西装的样式,还有一根黑色的领带。看起来他所处的时代,要比前面两个人更接近于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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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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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后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这三张照片。忽然,我看到这面墙的脚下还有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
靠近了才发现,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
我记得我家过去也有这种唱机,在里面放一张密纹唱片,再把电唱针放到唱片密纹上,它就会自己转动起来,放出各种音乐和声音。
眼前这台电唱机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没人用了。真想听听这机器究竟会放出什么声音来,但我还是克制住了。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看了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谢天谢地它还在。但我又心乱如麻了起来,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吗?还是把它交到客栈中某个人手中?如果是的话,那个人又谁?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便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毛斤,下楼洗澡去了。底楼大堂里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轻轻推开了丁雨山所说的那扇小门。
门里是一道狭窄的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昏黄的灯。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一股热气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我刚向前走了几步,那扇门突然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三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本来是一路走,一路窃窃私语着,但看到我以后立刻沉默不语了,一个个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过道太狭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通过,我也只能侧过了身子。她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穿着睡衣,湿润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一团团热气从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高个子的女孩走在中间,却对我视若无睹。走在最后的是那个叫水月的女孩。
当水月从我面前经过时,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侧着身子,面对着面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她的鼻尖还有胸口几乎贴着我划过,我只能尽量后仰着,但后背却紧紧地贴着木板做成的墙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浑身都充满了饱满的水份,脸庞是那样清晰而白嫩。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丝长长的头发,带着浴后的湿汽,从我的脸上划过。
几秒钟后,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过头来关上了那扇木门。我看着她回过头来的眼睛,直到木门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过道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湿气,我缓缓地走进前面的木门,大致看清了这个全封闭的小房间,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组成。房间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木桶,足有半个人高,可以同时有三个人坐在里面,看来这就是幽灵客栈的传统“浴缸”了。
在木桶边上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放出来的是热水。旁边有几块清洗浴缸的海绵,还有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进了木桶,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海绵,在木桶内侧擦洗了起来。
确信擦洗干净了以后,我才用软塞塞住了出水口。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泡过浴缸了,更别说这种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热水里,水温正正好好,感觉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渐渐笼罩了这个由木板组成的小房间,我躺在木桶里几乎要睡着了。记得一本推理小说上说,洗热水澡是最能让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让人进入自我催眠状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会使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是的,我想我进入催眠状态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漂浮了起来,每一个毛细孔都最大限度地张开,热水渗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舒舒服服洗完澡以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里。
我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但是,几个小时以后,我又听到了某种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躺在床上默默问自己:会不会是幻觉?不,那声音确实存在,从每一寸墙壁渗透进来,无所不在。
又是那个幽幽的女声......
我冲出去打开了房门,在漆黑的走廊里,发现了声音的来源——我的头顶,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栈的三楼。
上面究竟有什么?带着强烈的疑问,我冲到楼梯口走了上去。
刚走到一半,身后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过头,一盏煤油灯光直对我照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
“周先生,请下来。”
是丁雨山的声音,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做。
“对不起,丁老板,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奇怪,这时候确实没有了声音,整个幽灵客栈死一般寂静。丁雨山从我面前走过,踏上楼梯说:“请记住,绝对不要到三楼去,这是客栈的规矩。”
“为什么?”
但他并不回答,拎着煤油灯走上了三楼。
我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这时我一点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电灯没有开,只在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烁。我深呼吸了一口,不知道能否度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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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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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我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但与刚才那种声音完全不一样,而是某种金属的碰撞声。至于声音的来源,我也听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栈的底楼。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里还有一扇小门,我轻轻地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亮着幽幽的一点微光。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终于,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映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手里正挥动一把铁铲,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么。
看起来就像是在埋尸体!
我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过头来用铁铲对着我。我也颤抖着后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脸——画家高凡。
他显得异常紧张,那副样子就像是要拼命,但他看清我的脸以后,就马上把铁铲放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怎么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高凡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我却注意到了地下被挖开的地方,看上去还真像个墓穴,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答,但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他拖着手里的铁铲走了出去,“回去睡觉吧,晚上不要在幽灵客栈里乱跑,否则会见到鬼的。”
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大堂,轻声问道:“你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楼梯。
当我们来到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动武,可是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说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会得到奖赏的。”
然后,我就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转眼就已经消失了。
我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倒头就睡了。
经过一夜的噩梦,早上六点钟不到,我就起来了。
底楼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我独自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间里,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了。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如果快点出去投信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来吃午饭。
再见,我的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请不必为我担心,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读完了这封信以后,脖子都有点发麻了。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叶萧直到晚上从局里回家以后,才把信拆开来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叶萧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来的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这张采光还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涛汹涌,远方海天一线,颇有几分苍凉悲壮之感。
第二张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机似乎还不错,礁石上飞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张就是悬崖了。叶萧看到照片里的悬崖不禁一颤。因为,他看到悬崖的顶端立着一个女人。虽然镜头的距离非常遥远,但仍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孤独地佇立在悬崖上。
叶萧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悬崖上的女人。那她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里?叶萧越想越头疼,最后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屉拉了开来。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的复印件,那是他从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1933年的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幽灵客栈》。
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正好可以支付旅费。我当即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之旅途。在甬下车以后,我又雇佣了一辆马车,星夜兼程地赶往K县西冷镇,终于在是夜抵达了幽灵客栈。
幽灵客栈位于浙东之海岸,周围虽是山清水秀之乡,但此地之海岸却是不毛之地,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惟有一座三层楼房的客栈,孤立于狂野的海风之中。几里之外更有一墓地,为数十里之内各乡镇居民之阴宅。此种环境不可谓不险恶,幽灵客栈正是名实相符。
我于月黑风高之夜造访客栈,才发现这客栈之中住着不少游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样的文人,从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慕名而来。客栈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沧海,我与他畅谈了一夜,方知晓其经历非凡。斯人少年即习文,曾立志写李、杜之诗文,后又沉浮商海十余载,积得百万家财。三年前,丁沧海偶尔路经此地,见一荒凉的孤楼独立于此。入内一看,客栈竟已遭荒废,不见半个人烟,惟有墙上挂着两张先主人之照片。此君畅游附近之海岸,再细观此客栈,方觉此地乃是人生归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镇上询问客栈的由来,才知道这里叫做幽灵客栈,始建于前清宣统三年的秋天,主人是一个当地富户之子。客栈开张以后,虽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周围许多人都会来此扫墓,故尔在这些节令生意可谓红火。然而,在客栈建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元年,即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在一个台风呼啸之夜,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了,用斧头劈死了客栈内全部的客人,总共十三条人命,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惨案发生后,他自己亦在客栈的三楼悬梁自尽了。当时这桩惨案轰动了整个浙江省,只因民初时局混乱,当局亦以此结案草草了事,从而在当地留下了关于幽灵客栈之种种奇闻轶事。丁沧海遂决定花重金买下地皮,修复客栈,以其传奇色彩来吸引各方游客,更兼此地景色独特,为上海都地猎奇之士所喜好。不久幽灵客栈便重新开张,三年来已接待客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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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二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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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即住在客栈二楼的一个单间。此后我在客栈里居住了整整半个月,结交了不少好友,白日畅游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与三两知己略谈聊斋之故事。此种惬意生活,更让我产生不少写作之灵感,短短数日之内,我文思如泉涌,竟连作数篇小说,皆为我近年来满意之作。
然而,悲剧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客栈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股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聚集在底楼的大堂,惟独见不到客栈主人丁沧海。于是,我来到客栈三楼,结果发现丁沧海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众人皆惊慌不已,一时间乱了方寸,许多人都一哄而散,各自带着行李连夜逃离了幽灵客栈。只有我把丁沧海从房梁上解了下来,天明后交给了当地官府处理。当局派遣了知名探长来勘察,虽然疑点丛生,但依然断定丁沧海属于自杀。
幽灵客栈再告荒废,我只能挥泪告别了此地,带着无限遗憾回到了沪上。但数日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海岸边客栈之影像,宛如电影深刻烙印于心间,惟有写出此文以聊自慰,同时亦致祭丁公沧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p#分页标题#e#
叶萧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七十年前的幽灵客栈。他走到窗前,面对着外面漆黑的深夜,为身在幽灵客栈中的周旋祈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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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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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
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在村口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飞快地向海岸跑回去。
十几分钟后,我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上了一块寸草不生的高岗。眼前的视野立刻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这里距海面的垂直高度大概有三十米,脚下布满了崎岖不平的岩石,在高岗的另一端坡度迅速地下降,直没入几十米外的大海,如巨幅的油画般展现在我面前。
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我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蓬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我立刻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把它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我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相机,那面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收起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他的妈妈关切地问道。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对周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儿子有肺病。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
我为我的一时唐突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
午餐后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下楼找到了丁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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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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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把木匣放到他面前。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
我断然地拒绝了他,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有想到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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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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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第二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
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
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这些唱片拿出来,用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插进了墙脚下的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歌。
“子夜歌?”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形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了看,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作者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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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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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
我把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再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密纹中。
一刹那,唱片转动起来了。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凄凉的声音会把鬼引出来的。
紧接着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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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三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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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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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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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我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我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门。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我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高声叫道:“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立刻向前面跑去。我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你救了我,谢谢。”
“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
“你是谁?”
“别问了。”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她的眼神软了下来了:“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我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多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已经围坐着餐桌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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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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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
“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说完,我推开了客栈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地明亮,一片清辉洒在荒野和山峦间,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已宛如另一个世界。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一百五十米高吧。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许多地方都显示出风蚀的痕迹。走到一半我就冒汗了,在半山腰我遥望着大海,月光照射出一片银色的波澜,就像是一幅美极了的铜版画。十几分钟后我爬上了峰顶。
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可依稀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一个奇怪的名字,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我悄悄地走进已腐朽了的庙门。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深处隐藏着一双眼睛。
子夜?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一千六百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
我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下。但那缥缈的歌声还在继续,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我的目光又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
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到不那歌声了,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里,大堂里一个人都没了。
然后,我上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便下来洗澡了。
水蒸汽笼罩着小小的浴室,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
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座古庙——庙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了我的眼睛......
不——我从热水中跳了起来,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我会发疯的。我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我刚一打开门,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但我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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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四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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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天哪,我的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种邪恶的念头,真该死啊。
二十多分钟后,水月来到了大堂里。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低着头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
“你说的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跑了上去。
三楼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冲到她身边,脱下我的汗衫,撕碎成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来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是你救了我。”
“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
“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忽然,又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进来,她的头发全都飘散了起来,她用惊恐的气声回答——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摇了摇头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
“谢谢,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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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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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路上非常顺利,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突然改变了方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那座山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昨晚我上山的那条路,宛如古代帝王陵墓的墓道。但我转念就否决了这种想法,浙江确实有五代与南宋的帝陵,但绝不会在这里。
踏着昨晚的路,我爬上了山顶那块平地。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我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平方米。从屋檐来看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
我小心地踏进庙门,一片灰尘立刻扬了起来。有几道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原来屋顶已破了几个大洞。与一般的庙宇相比,这间子夜殿实在太矮了,我伸出手就能够到房梁。
房间中央有一个神龛,想必就是这里祀奉的神主了。在昏暗的断壁残垣中,一线天光从破烂的屋顶照射下来,正好照亮了神龛上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就算是女性化的佛像,也感觉端庄典雅,给人一种慈母般的敬畏。
但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这尊鲜艳的雕像,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起伏都清清楚楚,更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地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
天哪,这不是雕像!
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
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古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古人死后身体没有腐烂,在经过某些处理后被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对,或许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陨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p#分页标题#e#
她究竟是谁呢?
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
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画家高凡向这里走来。
他挥了挥手:“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像不出当时是怎样的表情,只能吹了个牛皮:“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
“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
“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晚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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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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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没有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没有人敢进去。”
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东西?”
高凡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回到客栈,我又向丁雨山付了今后一个月的房钱,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等小说写完才能走。
大堂里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坐在他们对面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饭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用,他那样子就像中了邪。我担心的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继续问:“那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
“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
“不——”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晚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房间,我赶紧打开了窗户,但外面一丝风都没有。
下午异常闷热,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我一直在写我的小说,坚持到四点钟,实在坐不下去了。平时天热的时候,我会去游泳池消暑,那种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不是现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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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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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决定去海边游泳。
我带上了游泳裤,飞快地跑出幽灵客栈。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但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我很快就进入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要比普陀山还要舒服。惟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眼睛一定要看清楚。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更深处游去,慢慢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暗了,一阵风从海上掠过,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矗立在海边的轮廓。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灌入了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地蹬着腿,却无济于事,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
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
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突然,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大口地呼吸着,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人,毕竟还是陆地上的动物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天快黑了,暮色笼罩怀着大海,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我站了起来,匆忙穿好衣服,拼命向幽灵客栈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悬在房顶的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你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也跑出来了,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一股热流穿肠而过,让我舒服了许多。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阿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他摇摇头走进了烧水的小房间里。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感觉还像是在海水里,一片热气腾腾的海水,至少浴室里淹不死人。
我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踝部,竟然真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印痕始终没有消退。
从浴室出来以后,我马上回到了房间里。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昏睡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十点。这时我的精神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旅行包,拿出了那只木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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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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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木匣包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上了三楼的楼梯。按照昨晚的记忆,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
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的说:“你看出来了?”
“你脸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
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
“周旋,我不能。”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作家真的很会说话。”
“你连这个都知道?”
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
“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拿出了木匣,放在秋云的面前。
她仔细打量着木匣,忽然大口喘息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秋云默默地听着我说,最后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
我的心抖了一下,也许找对方向了。
“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立刻拿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实在看不出脸上有什么灰色,也许是秋云在吓我吧?
这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一看到它就仿佛见到了田园,她正在另一个世界期待着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某种警告吗?
我必须快点解决它。
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仔细地看着那把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易如反掌。我开始幻想打开木匣以后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都想遍了。够了!与其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一块扳手,这是旅行时常会用到的东西。我把扳手夹住木匣上的锁,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小心地取下断掉的锁,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
暗香浮动。
我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那味道顺着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香,我没法说清楚。
暗香渐渐飘散后,我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
一套古装!
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和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我立刻想到了《游园惊梦》里杜丽娘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没想到这“姹紫嫣红”竟开在了木匣里。
说不清这是哪一个剧种的戏服,与电视里看过的戏服相比,我只觉得它美而不俗,鲜而不艳。既有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又不失清新简洁淡雅写意。
我小心地拿出其中一件。在丝绸面料上绣着一些花团,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其他十几件行头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来看,应该是一个人专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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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五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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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戏服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但时光似乎在木匣里凝固了,经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这些色彩斑斓的戏衣,竟然还和新的一样,就好像刚从某个青衣花旦的身上脱下来。
戏服按照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水红色的绣花小袄,应该是贴身穿的。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
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感觉就像触电一样。
窗户无缘无故地打开了,一阵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竖了起来。
子夜十二点钟。
我费了很大的力才关紧了窗户,再回头看看木匣,几件薄薄的云肩刚才被风吹了出来。我回到木匣边,把所有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最后关上了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关了灯躺在床上,想了许久都想不通,这只木匣包括里面的戏服,究竟与幽灵客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立刻又关上了木匣。
来到底楼的大堂,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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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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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给你投完信以后,我便原路返回了。
当我回到客栈门口,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果然,那扇门悄悄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我立刻走到了她身前。秋云把头扭了过去,面朝黑色的大海,一阵冷风吹起她的头发,看起来非常地酷。
“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她的直率,我有些尴尬地,“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
“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她转过了脸来,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眼睛,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后退了一步:“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
“等谁?”
秋云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我的丈夫。”
这个答案让我很意外,我回头看着远处的一块悬崖说:“你到那上面去等丈夫?”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大海,嘴里喃喃自语:“三年了......我已在这里等了他三年了。”
“你丈夫去哪儿了?”
“远——方——”
她的两个音节都拖得很长,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是谁?”
“幽灵客栈的主人。”
我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
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
“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尸。我们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又了解了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复活?听起来就很吓人。”
“也就是重新开张营业。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帐。”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或许,此刻他正坐在安第斯山的小火车上,欣赏着山谷中的古代遗迹吧。”
“他会回来吗?”
“当然。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我和秋云一时猝不急防,从头到脚都被淋到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轻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是谁设计了这客栈?”
“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又走上一道陡峭的楼梯。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走几步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用极其凶狠的口气对我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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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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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狼狈不堪。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刚要进去,突然房门打开了,里面冲出一个人影。我立刻追了上去,在楼梯口拉住了那个人,原来是哑巴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快步走回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有窗外的荒野中,传来瓢泼的大雨声。
正当我疑惑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但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地如此精致,乍一看还真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又摸了摸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缓缓倒在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我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真是倒霉,刚被淋到了一阵冰凉的雨水,湿衣服还贴在身上呢。或许昨天下午在海里游泳时,我就已经着凉了,过了一夜自己却还不注意,刚才又淋到了雨,再加上被这戏服一惊一乍的,现在真是病来如山倒了。
脱下湿衣服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我一下子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
窗外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睁着眼睛,但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似乎有一些金色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着。我的眼皮半耷拉下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这是我的幻觉吗?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到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
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她摇了摇头,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周旋,你在发烧,着凉了吧?”
看着她的眼睛,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
“水月,谢谢你。我想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不,你等我一会儿。”
两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吧。”
我端过杯子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点点头,又走了出去。十分钟后,她端着热粥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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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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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吧。”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本能地支起了上身吃了起来。我吃完以后,水月又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当我刚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又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
“咦,这是什么?”
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
“我知道。”
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
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
“那好吧。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伸手指了指木匣。
水月走到木匣跟前说:“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在窗外淋漓的大雨声中,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说完以后,我只感到喉咙里一阵发烫,嗓子都有些哑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的目光又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上,总感到心里不太踏实。我终于缓缓地爬了起来,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的谷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我转眼看了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就被我给叫住了:“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怔怔地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这时我的脑子也清晰了一些,便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是吗?”
阿昌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了一行方方正正的字:“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
“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他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
阿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他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把它撕了个粉碎。我刚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他就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吃完晚饭后,我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
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
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呡着嘴坐到了我的身边,手里端着一个黑色陶罐。
“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闻到她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
“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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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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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在附近的山上搜集了不少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灌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看到我这副样子后笑了笑:“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只能闭起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差点就要吐出来了。我再也顾不上礼貌,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
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
我无法抗拒,只能把全部的药汁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
“周旋,你做的很好。”
我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宛如催眠一样让我头晕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上下奔涌。
天知道她给我吃了什么?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
心里轻轻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被黑暗笼罩了。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何时离开?我也一无所知。
黑暗的大海,又一次将我淹没......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已经是后半夜了,惨叫声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块吓爆了。我跳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刚到走廊我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
我和水月冲到了大堂里,电灯还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丁雨山、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甚至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照片,更确切的说是三张遗像,里面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口却传来了一记刺耳的声响。
原来,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的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打在我们的身上。
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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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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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靠在我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逃命似的跑了上来。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
她的两个同伴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窗外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我闭上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清晨醒来时,我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我摸了摸额头,发现烧已经全退了,看来秋云煎的中药确实非常神奇。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湿气。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奇怪的是,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你在看什么?”
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
“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p#分页标题#e#
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的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噩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吃完早饭,我迅速地回到房间里,提笔给你写信。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为我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面的缘故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我感到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但心里却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信,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的狐仙。
中学时叶萧经常到周旋家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周旋的父亲名叫周寒潮,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他是一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笑过,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第二天,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打开房门,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叶萧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便走进房间寒喧了几句。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光线更为阴暗了。
周寒潮显得有些兴奋:“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但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他的眼睛很亮,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是的,周旋和他长得非常像,“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幽灵客栈。”
周寒潮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就在浙江K市西冷镇的海边。”
“你是说——周旋在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汗珠从周寒潮的额头流了下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喘息着:“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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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六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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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咒语似的,他急忙给120打了电话。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只看到飞速后退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挣扎,眼前渐渐变黑,似乎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在那片阴郁的海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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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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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完全相信你。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轻快地抵达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我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在海边走了走,或许这样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却没想到在海边遇到了水月。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裙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耳中。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什么,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我知道她们总在背地里说我,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别这么说。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到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一直治不好。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可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那处小海湾。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这里。
回到客栈的大堂,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吃完午饭以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先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年轻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她?”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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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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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才子爱佳人,钱过被她给迷住了,偷偷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就这样两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照片。虽然钱过与子夜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不买父亲的帐,最终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急忙赶回西冷镇上。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档,派遣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有一个德国医生,据说是欧洲的一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政府而流亡中国。钱过重金聘请那位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放在了子夜殿中。除钱过外,没人敢到那山顶上去,更没人敢进入子夜殿。”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海边,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老爷子觉得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但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六十年代被当地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后地产回到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但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走上二楼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我找到另一条狭窄的楼梯,来到三楼,敲开了秋云的房门。
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我靠在窗边,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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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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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从她的房间出来,我才缓出了一口气。在三楼的走廊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大着胆子靠上去,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楼梯,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
一阵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头晕。但我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
叶萧,你有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已被这景色迷住了,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我的脸上,我拨开眼前的发丝说:“水月,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那不就是我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当我梦到那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产生了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颤抖穿透我全身。虽然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房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竟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人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我的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那一幕又放了一遍。
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相信命运。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萧,是谁在吹洞萧?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萧声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萧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紧接着,洞萧、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水月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清芬和小龙母子也吓得面如土色。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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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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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都被吓住的时候,厨房间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晚上十点钟,洗完澡以后,我回到房里,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刚睁开眼睛,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
我轻轻打开房门,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
随后房门关上了。
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你在梦游?”
“我不知道,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两道泪痕显现在她的脸颊上,泪珠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缓缓地滑落到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悬挂着。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伸出手拭去了她的泪水,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忧伤。
我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最后摇着头说:“不......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她的痛苦。
“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像着:“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亮光:“我看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在念某种咒语,让我也难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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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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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我和水月——不,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
“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
幽灵?
“天哪!”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周旋,你怎么了?”
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才发现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的说,她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人,从古代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这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还有青色的裙子,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优雅的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
“穿着它有什么感觉?”
她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等了足足十分钟,她才打开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跳着离开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现在才清晨五点多钟。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你会后悔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楼下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我偷偷地注意水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忧郁。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这件事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
匆匆吃完了早餐,我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匆匆地回到楼上,开始给你写信。
不可思议,只有四个小时,我竟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的心和周旋一样不安。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了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那一幕差点把叶萧吓死了,万一周寒潮没挺过去,他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周寒潮被送到医院时,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抢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使又活了过来。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但叶萧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他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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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七封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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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这——”
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周寒潮平静地听完了叶萧的讲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萧离开后,周寒潮回忆起了昨天最危险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从城市来到农村,成为知青中的一员。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正式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
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在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二十四岁,他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年夏天,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在海边开荒。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也不知道这片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选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宿舍。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但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进入黑暗的大堂中,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提着煤油灯,走上漆黑的楼梯,他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在客栈里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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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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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种偷窥狂,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尽管如此,我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我赶紧追上去,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抓住他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然后他挣脱开了我,跑回了楼上。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如此强烈。我摇了摇头,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布满云朵的天空,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荒村。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被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
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跑到了小海湾边上,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
“水月!水月!”
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吗?”
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了。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
天色渐渐地变了,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使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眼睛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冰凉不停地颤抖。
我扶着苏美大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
苏美看起来吓坏了,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额头上,开始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原来是琴然,她很快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
回到岸上,她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不......我不知道......”
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冲到海边眺望,再也见不到水月的踪影了。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人。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四周如坟墓般昏暗,能见度只有几米。这片海域深不可测,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又浮出风雨交加的海面,大口地深呼吸着,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都没看到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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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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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喘息着,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沉到海里,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我绝望了。
然而,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围到我身边,她们都套上了衣服,吃力地扶起了我。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凡。
丁雨山冲到我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
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后面。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
我们沿着海岸寻找,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海天茫茫。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丁雨山和高凡身上也湿透了。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你疯了,快点回去吧。”
丁雨山和高凡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大海,努力要挣脱他们的手,但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们,只能被搀扶着回到了客栈。
琴然和苏美正在客栈门口等着我们,清芬、小龙还有阿昌也在大堂里,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没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当时我就像个疯子,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半小时后,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了。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
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地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继续说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p#分页标题#e#
“难道你们游泳就没有危险吗?”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水月还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高二以后,每年的暑假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游泳,在海里游上几千米不成问题。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
高凡的脸色苍白,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和苏美搂在一起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
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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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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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
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我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里,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我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古老的戏服,就像古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
小心地打开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
这时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找出了一只打火机。一点蓝色的火苗从打火机中喷出,像毒蛇口中的信子一样,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我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突然吹进了一股冷风,把火苗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又一次打亮火苗,缓缓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他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上去,死死地抱着他的腰。这时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精神?”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我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当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傻眼了——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
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对面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
忽然,我看到一个女人走下了楼梯口,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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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来信第八封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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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说话的是琴然,她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
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地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呡了呡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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