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理……”洛威尔脱口说道,却又满是怨气地瞥了格林一眼,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格林正在校样页边处做注释,没有留心听他讲话。
朗费罗没有理睬洛威尔的半句话,继续朗读并讨论描写尤利西斯的诗篇。他那常常含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那笑容似乎还是从上一次会议借来的。
尤利西斯身陷地狱中惩罚恶谋士的断层,变成了一团火,火团的尖顶摆来摆去,好比说话的舌头。地狱里有些罪人不愿把他们的经历告诉但丁,另有一些人则急于吐露。尤利西斯超脱了这两种虚荣自大的行为。
尤利西斯告诉但丁,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已老迈迟钝,但并未乘船返回伊萨卡岛,与妻子和家人团聚。他劝说剩下来的几个船员继续向前航行,越过那人类不应越过的界碑,去寻正道,求知识。可是不多久,起了风暴,海水把他们吞没了。
只有格林就这个话题高谈阔论了一番。他想起了丁尼生那首以尤利西斯的这段经历为题材的诗,带着悲伤的笑容,开始发表他的评论。“我认为,我们应当考虑到但丁为丁尼生勋爵描述这一场面提供了灵感。”
“‘最单调最沉闷的是停留,是终止,’”说完,格林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是蒙尘生锈而不在使用中发亮!难道说呼吸就能算是生活?几次生命堆起来尚嫌太少,何况我惟一的生命已……’”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湿润,泪光闪烁,“‘余年无多。’我们不妨以丁尼生为引导,诸位亲爱的朋友,因为他的悲哀和尤利西斯的差相仿佛,在生命的最后航程中犹然渴望胜利。”
老格林的话激起了朗费罗和菲尔兹的热烈响应,他自己却鼾声如雷了。洛威尔紧紧抓着一叠校样,双唇紧抿,就像一个倔犟的小学生。
朗费罗见无人发表意见,便用恳求的口吻问道:“洛威尔,你对这一诗节有什么看法?”
洛威尔咕哝着说:“但丁本人曾经写过,诗不可译,不是吗?可是我们每星期就聚会一次,开开心心地糟蹋他的诗句。”
“洛威尔,不要说了!”菲尔兹气吁吁地说,朝朗费罗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这正是我们必须做的。”出版商用嘶哑的嗓音斥责洛威尔,但声音不大,他怕把格林吵醒。
洛威尔探身过去,急切说道:“我们必须有所作为……我们必须下定决心……”
霍姆斯睁大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看了看洛威尔,又看了看格林。这位老人随时都可能醒来。霍姆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作势从伸长的脖子前缓慢划过,示意大家不要谈论这个话题。
洛威尔满脸通红,有如火在燃烧。他凝视着乔治·华盛顿·格林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刚才听到的种种一齐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来:朗费罗语气沉痛的致谢,格林朗诵丁尼生诗句时的低沉嘶哑的声音,霍姆斯的叹息,尤利西斯说了两次的豪言壮语——一次是在那艘驶向死亡的船上,另一次是在地狱。它们交相轰鸣,相互碰撞,就在这一片乱哄哄之中,洛威尔心中猛然一亮。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吟咏起来,紧绷得通红的脸渐渐松弛下来了。“‘我的水手们,与我同辛劳、同工作、同思想的人……’”这是丁尼生的诗句,写的是尤利西斯在鼓励船员与死亡抗争。
你们和我都已老了,但老年
仍有老年的荣誉、老年的辛劳;
死亡终结一切,但在终点前
我们还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
……
霍姆斯目瞪口呆,但并非由于受到了诗句的震撼,真正叫他魂不附体的,是他突然醒悟到了洛威尔此刻背诵此诗的用意。他内心一阵惊恐:洛威尔不是在背诵,而是在借用诗歌来劝说他们。朗费罗和菲尔兹也是越听越骇然,目光发直,不知所措,他们全明白过来了。
《但丁俱乐部》第七章(2)
朗费罗以同样恳求的口吻,低声接着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大海用无数音响在周围呻唤。
来呀。朋友们,探寻更新的世界
现在尚不是为时过晚。开船吧!
朗诵到这儿,朗费罗转头向着出版商,投去探询的目光,似乎是在说:该你啦,菲尔兹。
一见到朗费罗望过来,菲尔兹急忙低下了头,胡子落进大衣敞开的领口中,碰到了系在马甲上的表链。菲尔兹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迟疑起来,就像一个人在可怕的梦魇里,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来。突然,他打了一个趔趄,面色发白,有点像晕船的样子。霍姆斯叹了口气,深表同情,无意中流露出他的赞同。过了片刻,菲尔兹眉头紧锁,看了看朗费罗,又看了看洛威尔,迅速站稳脚跟,猛地一挥手,开始接着朗费罗往下低声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有这么大的力量去查明谋杀案的真相吗?霍姆斯医生颇为怀疑。妄想,对,的确是痴心妄想!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可怕的谋杀案,何必多管闲事把自己卷进去呢?说不定那样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甚至给自己惹来危险。此时他心里是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待在医学院观看警察验尸,后悔自己不该把当时的发现告诉三位朋友。霍姆斯紧紧闭上了眼睛。
洛威尔向霍姆斯探过身去,耐心地、和气地凝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迁就和悲伤,轻声念起了菲尔兹刚才朗诵过的诗句,“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仍旧是我们: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霍姆斯稍稍平静了一些。三位朋友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在等着他作决定。一个声音响起,沉着而镇定,像是那高贵的火团在跟但丁交谈,霍姆斯几乎认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拿定主意,就脱口背诵起丁尼生的诗句,借以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他停顿了一下,“而不屈服。”
“奋斗,”洛威尔若有所思,逐个打量着他们的表情,目光在霍姆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一边低声说道,“探索、寻求……”
时钟鸣响,格林的身子动了一动。大家静默以对,相视而笑:但丁俱乐部已经复活了。
《但丁俱乐部》第二歌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是荒唐之举。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1)
发现塔尔波特牧师尸体的那个星期,波士顿的下层社会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动静。一个黑白混血儿高贵地走在大街上,有人假装没看见他,有人嘲笑他,满脸皱纹的黑人怒视他,他们晓得雷是警察,是个混血儿,他跟他们不一样。黑人在波士顿不会受到伤害,甚至可以跟白人平起平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挤公共马车,所以,他们都很安分,不惹事。不过,雷倒是有可能招来他们的敌意,如果他执行公务时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由于这些缘故,黑人把他赶出了同族的圈子,又由于他们自以为这些理由是正确的,向 来就懒得跟他解释或道歉。
几个年轻的姑娘头上顶着篮子,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忽然齐刷刷停了下来侧眼看着他,他古铜色的皮肤多么漂亮,似乎连他手里的灯都给他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熄灭了。尼古拉斯·雷噔噔上了他租住的公寓的狭窄楼梯。他住二楼,房门正对着楼梯平台,天色已暗,手里的灯也早灭了,影影绰绰中,他发现有人挡住了他进房间的路。
雷心事重重,一想起本周发生的事情就不寒而栗。雷驾马车送库尔茨局长去查看塔尔波特牧师的尸体,教堂司事引库尔茨和几位警官沿着台阶下地道。库尔茨冷不丁止步转身,着实把雷吓了一跳。“警官。”他示意雷跟着他。下到墓室,雷警官先是紧紧盯着一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只见尸体面朝下背朝上被塞在一个不规则的洞里,然后才注意到伸在洞外的一双脚:又红又肿,满脚水泡,极度变形。司事把他当时的所见说了一遍。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是荒唐之举。
“只有脚被火烧了吗?”雷警官问道,然后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焦裂的肌肉。他一碰到尸体就猛地一缩手,原来尸体还烫得很,险些就把他的指尖给烫焦了。他没想到这快烧光的尸体,竟然还能蓄积这么多的热量,心里很是纳闷。两位警官把尸体抬走了,眼泪汪汪、神情恍惚的格雷格司事,想起了一件事。
“纸,”司事抓着雷的手说,当时除了雷,其他警察都上去了,“撒落在墓室里的纸头。墓室里是不准许撒这些东西的。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开锁让他进来!”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雷拿灯往地上一照,只见撒在地上的纸头上面写着字母,像是未言的痛悔之词。
报纸频繁对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杀进行报道,以致在公众心目中希利和塔尔波特成了一对,他们在街头巷尾一谈到这两起谋杀案,就常常合称它们为希利-塔尔波特谋杀案。莫非公众的这种情状早已在霍姆斯医生身上露出了端倪?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他不是在朗费罗家里说了一通古古怪怪的话吗?“要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出没的杀人凶手,一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或许小有帮助。”听到“杀人凶手”这个词,雷心中一动。霍姆斯医生用的是单数,也就是说,他认定两起谋杀案均系一人所为。可是,除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这个共同点外,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共同点,如被害者全身赤裸,被剥下来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当时报纸只字未提。多半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矮个子医生一时说错了话。八成就是这样。
霍姆斯跟着朗费罗来到大街上,穿行在面孔各异的行人之中,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闻着各种香臭之味。霍姆斯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朗费罗似乎跟那个赶着洒水车清洁街道的人并无两样,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其实这几年里,诗人也不是完全四门不出与世隔绝,只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外界活动而已。有时候,他会去河畔印刷社交清样,会挑顾客较少的时候跟菲尔兹到里维尔酒店或者帕克酒店吃饭。霍姆斯为自己是第一个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而打破了朗费罗的平静生活的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内疚。这个人应该是洛威尔才对。如果使得朗费罗走上这令人昏头昏脑的砖头街道的人是洛威尔,他决不会内疚。霍姆斯想知道,朗费罗是否会为此而恨他,他是否还具有怨恨这种情感,或者,他是否对这种情感具有免疫力,就像他对待许多令人不快的人类情感一样。
两个人臂下夹着一束花,来到坎布里奇一个近似小镇的地区。他们绕着塔尔波特的教堂走了一圈,一路仔细寻找着塔尔波特惨死的地方,不时在树下弯下腰来,伸手试探墓碑之间的地面。几个路人趁机请他们在手帕上或帽子里签名,当然,每每都是向朗费罗求签名,尽管也偶尔向霍姆斯一问。尽管借着夜色的掩护完全可以悄悄行事,朗费罗觉得,他们最好是以哀悼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参观教堂墓室,不必像乔装打扮的盗尸者那样偷偷摸摸的。
霍姆斯很高兴朗费罗承担起了领导的责任,自从他们商定……在尤利西斯的豪言壮语的鼓舞下,他们商定去干什么来着?洛威尔说是去“调查”(挺着胸脯,他一向如此)。霍姆斯更愿意称之为“打听”,跟洛威尔说话时他明确使用的就是这个词语。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2)
当然,除他们不算,还有一些但丁研究者,此处须略作交代。这些人或暂时或永久定居欧洲,包括朗费罗的邻居(也曾是他的学生)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还有在出任威尼斯特使前担任菲尔兹助手的威廉·迪安·豪威尔斯。然后就是七十四岁的蒂克纳教授,自三十年前起,一直隐居在藏书室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彼得罗·巴基,以前是朗费罗和洛威尔手下的意大利语教师,后来被哈佛解雇;朗费罗以前的全体学生,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成员(以及蒂克纳为数不多的几名学生)。开列名单,举行一系列秘密会议,这都是将来要做的事 情。不过这会儿,霍姆斯只希望他们会有所发现,得到一个解释,免得他们在他们所尊敬的,同时(至少到目前为止)也尊敬他们的人面前,弄得自己丢人现眼。
如果死亡现场是在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外面,那么今天是肯定找不到线索了。再说,倘若他们的猜测准确无误,院子里确实有那个埋葬塔尔波特的坑洞,教堂执事也早已慌忙用青草把它掩盖起来了。为吸引来更多的会众,让一个已死的牧师倒栽在门外当广告,未必是上上之策。
“我们去看看里面。”朗费罗提议。他神色平静,似乎对他们的毫无进展一点都不着急。
霍姆斯紧紧跟着朗费罗。
在教堂后面用作更衣室和办公室的小礼拜室里,有一扇大石门嵌在墙壁上,但它并不通往另一个房间,而且,教堂没有别的耳房了。
朗费罗脱下手套,用手印了印冰冷的石门,感觉到那后面极为寒冷。
“正是!”霍姆斯低声说。他一张开嘴巴说话,寒意就直往肺腑里钻。“墓室,朗费罗。墓室在下面……”
“但丁在铅色的岩石中间找到了买卖圣职者。”朗费罗说。
一个颤抖的声音插话进来:“两位先生,需要我帮忙吗?”教堂司事,最早发现塔尔波特被火烧的人,是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黑长袍,白发苍苍,满嘴乱蓬蓬的胡须,像是一把刷子。他的眼睛特别大,所以看上去老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早上好,先生。”霍姆斯走过去,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帽子。此时,霍姆斯真希望洛威尔或者菲尔兹在这里,他们两个都是天生的交际专家。“先生,我和我的朋友,需要麻烦您一下,请您准许我们去地下墓室瞧瞧。”
司事没有做出任何欣然接受这一要求的表示。
霍姆斯扭头一看,只见朗费罗站在那儿,双手交叠着撑在手杖上,神色平静,似乎他是个不受欢迎的旁观者。
“啊,我刚才说的,好先生,你知道,相当重要,我们……噢,我是霍姆斯医生,在医学院坐的是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这把椅子,说是椅子,其实是一把靠背长椅,因为我讲授的科目众多。也许你读过我的诗,在……”
“先生!”司事说,他的声音短促刺耳,像是在痛苦尖叫,“您不知道吗,先生,我们的牧师最近被发现……”因为恐惧他结巴起来,然后退缩了一步。“我照管那个地方,不是谁都可以进出的!天哪,那事发生在我值班的时候,我得说那是一个魔鬼,没有脚就可以走……走动,它不是人!”他停顿了一下,“那双脚……”刚一说出这几个字,他就瞪大了双眼,目光呆滞,看样子是说不下去了。
“他的脚,先生,”霍姆斯医生问道,尽管他亲眼目睹了塔尔波特的两只脚,早就知道它们烧成了什么样子,却还是想听司事说一说,“怎么啦?”
“那双脚,”司事在沉默了长长一段时间后,接着说,“在燃烧,先生;它们是暗黑墓室里的烈火战车。抱歉,两位先生。”他耷拉着脑袋,神色沮丧,做手势示意他们离开。
“好心的先生,”朗费罗柔声道,“我们是为了塔尔波特牧师的死才到这儿来的。”
司事瞪得大大的眼睛立即松弛下来了。霍姆斯不知道司事是不是认出了这位深受敬爱的银须飘飘的诗人,或者,是不是朗费罗沉静的声音安抚了他狂乱不安的心,使他平静下来。不过霍姆斯深知,如果但丁俱乐部的这次努力有所收获,那必定是因为朗费罗的在场给人带来了无比的安宁,一如他通过他的笔给英语带来了无比的安宁。
朗费罗接着说:“尽管我们只能以诺言来向您证明我们自己,亲爱的先生,我们的确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恳求您信任我们,因为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惟一真正懂得所发生的事情的人。而且,我们决不会泄露出去。”
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裂口,薄雾蒙蒙。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下到狭仄的墓室里。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刺得霍姆斯医生眼疼鼻子酸,像撒了胡椒粉似的,他连忙张开手掌扇开鼻子前的臭气。不像霍姆斯,朗费罗呼吸起来多少还算顺畅。他的嗅觉有个好处,该闻什么不该闻什么,爱憎分明:春天的花香,以及其他各种沁人心脾的芬芳,他的鼻子是嗅之又嗅的,至于难闻的气味嘛,一概拒之于外。
格雷格司事说,公共墓室位于街道下面,绵延好几个街区。
朗费罗点亮提灯,照见了一排排石柱,然后低头仔细查看这些简易石棺。
司事犹豫了一下,谈起塔尔波特牧师来了,“您两位千万莫小看了他,如果我告诉两位,我们尊敬的牧师喜欢走这墓室通道去……嘿,实话说吧,不是去干教堂里的事。”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3)
“他为什么上这儿来?”霍姆斯问道。
“他从这儿回家路近。说心里话,我很不喜欢这墓室。”
雷漏下的一个小纸头,上面写着a、h两个字母,给霍姆斯的靴子一踩,陷到厚厚的灰尘里去了。
朗费罗问格雷格,墓室里必定有一个通向街道的出口,会不会有人从那个出口进入墓室。
“不会,”司事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的门只能从里面打开。警察检查过了,没有发现有谁从外面弄开门进来过的痕迹。而且,也没有迹象表明塔尔波特牧师最后一次来墓室的那个晚上,他走到了通向街道的出口门边。”
霍姆斯拉着朗费罗往后退,一直退到估计司事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才像有秘密要告诉朗费罗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吗?塔尔波特犯不着从这儿抄近路。我们得多问问司事。我们还不清楚塔尔波特买卖圣职的事,而这可能就是一个线索!”他们必须找到可以证明塔尔波特决不是一个称职的“牧羊人”的东西。
朗费罗说:“我觉得,不能因为一个人路过墓室就说他是个罪犯,这样似乎不妥当,你觉得呢?而且,我们晓得买卖圣职必定跟钱有关系,不管是买还是卖。这位司事跟那些会众一样,对塔尔波特崇拜得五体投地,就算我们不断盘问他塔尔波特有何嗜好,问出来的恐怕也只是他愿意透露的。记住,格雷格司事跟全体波士顿人没什么分别,认定塔尔波特的死完全是某人作恶所致,决不是他咎由自取。”
“那我们的撒旦又是怎么进来的呢?如果墓室开向街道的门只能从里面打开……而且司事也说了,当时他就在教堂里,没看见有谁经过小礼拜室……”
“多半歹徒是等在街道旁的出口处,待到塔尔波特爬上扶梯打开门,立即把他推回了墓室。”朗费罗猜测道。
“果真如此的话,他的动作哪能这么迅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挖好一个足以容得下个把人的坑洞呢?情形似乎更可能是罪犯挖好了洞,等着塔尔波特走过来,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他,把他拖到土洞边推下去,再在他的脚上倾倒煤油……”
走在他们前头的司事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身子似乎一半僵住了,另一半却抖得筛糠似的。他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却只挣出了一声哀痛的干嚎。他勉强努了努嘴巴,示意他们看堆了厚厚一层泥土的地面上的厚石板。司事转身就跑,急急往教堂奔。
眼前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地方,触手可及。
朗费罗和霍姆斯使尽全身的力气,合力把石板挪开。只见地上挖着一个圆洞,洞身不甚大,但塞进个把身材中等的人却是正好。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随着石板的移开直往上冲,那气味既像腐肉的恶臭,又像炒洋葱那样刺鼻。霍姆斯连忙用围巾蒙住鼻子。
朗费罗蹲下来抓起一把堆在洞口边上的泥土,说道:“是的,你是对的,霍姆斯。这个洞挖得很深,有模有样,必定是事先挖好的。不用说,塔尔波特进来前,凶手早就潜伏在这儿了。他设法避开了我们战战兢兢的朋友格雷格司事,进到墓室,打昏了塔尔波特,”朗费罗推测说,“先把塔尔波特倒立着塞在土洞里,再浇油烧他的脚。”
“想像一下这等残忍至极的折磨!塔尔波特死前肯定没有失去知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如你活生生的被火烧,那感觉……”霍姆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巴,“我不是那个意思,朗费罗……”他心里直骂自己话多以致说漏了嘴,“你知道,我只是说……”
朗费罗似乎没有在听他说什么。他叉开手掌,手中的泥土从指间纷纷落下,然后他把一束鲜艳的花小心地摆放在坑洞边上。“‘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到的刑罚是公正的,’”朗费罗流利地吟诵起《地狱篇》第十九歌中的诗句,仿佛这句诗就写在他眼前的空气里,他只是照着念。“亲爱的霍姆斯,这话是但丁说的,当时他在地狱跟买卖圣职者尼古拉斯三世交谈。”
霍姆斯医生待不下去了。一来这里的空气太浑浊,他闷得慌,二来刚才说错的话,让他追悔莫及。
朗费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拿着煤气灯去照那个保持原状的土洞,而且不想看看就了事。他说:“我们必须往下挖,这个洞不止我们看到的那样深。警察肯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霍姆斯充满狐疑地注视着他。“我不干!塔尔波特是倒栽在洞里,不是被埋在洞底下,亲爱的朗费罗!”
朗费罗说:“回想一下,尼古拉斯三世在他受刑罚的肮脏的洞里猛烈抖动时,但丁跟这个罪人说的话。”
霍姆斯轻声朗诵起来:“‘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到的刑罚是公正的……好好守住你的不义之钱吧……’”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好守住你的不义之钱。难道但丁不只是在用他惯常的挖苦方式嘲笑那个可怜的罪人生前唯利是图?”
“当然,刚才我只念这句诗,缘故就在这里。”朗费罗说,“但丁说这句话也许别无深意,但也可以认为,这句话实际上默示了买卖圣职者所受的报应法则的一部分,那就是头下脚上的被埋葬,头底下放着他们生前用肮脏手段得来的钱。想必但丁当时想起了《使徒行传》中圣彼得对魔法师西门说的话:‘你的银子和你一同灭亡罢。’照这样解释,倒栽着但丁的罪人的洞就是他的永远的钱袋。”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4)
听了朗费罗的解释,霍姆斯没有说什么,倒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含混的声音。
“如果我们往下挖,”朗费罗含笑说,“或许可以证明你的疑虑是不必要的。”他伸出手杖去探洞底,却够不到。“我的身躯大了些,估计下不去。”朗费罗目测了一下洞的大小,然后看看小个子的医生,医生前俯后仰正咳得厉害。#p#分页标题#e#
霍姆斯站着,纹丝不动。“噢,可是,朗费罗……”他低头看了看洞口,“为什么老天爷不问问我的意见就给我这么一副身架呢?”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朗费罗不爱跟人争论,任你怎么说,他自安之若素。要是洛威尔在这儿,他早就跳进洞里,像个兔子似的挖起来了。
“十有八九我会弄断手指甲的。”
朗费罗感激地点点头。医生紧紧闭上眼睛,先把脚慢慢伸进洞里。“太狭窄了。我没法弯腰。我伸不进手去挖掘。”
朗费罗拉住霍姆斯的手,帮着他爬出洞。医生重新往洞里钻,这一回是头向前脚在后,朗费罗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裤管。这个玩木偶戏的诀窍,诗人简直是妙手偶得之。
“小心呀,朗费罗!千万小心!”
“你看得清楚吗?”朗费罗问。
霍姆斯根本听不见朗费罗在说什么。他双手并用,扒开泥土,潮湿的泥土塞进了他的指甲缝,带有一种使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温热,随即又变冷,最后硬得像块冰。最难受的是里面的气味,焚烧尸体发出的腐臭沉积在这个不透风的深洞里。霍姆斯试着屏住呼吸,可是屏气再加上素有的哮喘病,又使他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就像一个随时会缓缓飘走的气球。
这个洞本是塔尔波特牧师的丧命之所,现在身在洞中的却是他;塔尔波特曾倒栽在洞内,他也是一样的头下脚上。不同的是,他的脚底板没有火在烧,倒是被朗费罗先生的一双手紧紧握着。
糟糕的是,朗费罗的声音一钻进洞里就越变越小,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医生现在是“两耳不闻洞外事”,只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要是自己失去了知觉,朗费罗会不会放手丢下自己不管?要是他一直往下跌落,会不会跌过地心?他突然觉得,他们千方百计为一本书而战斗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流水似的没个尽头,直到医生的手碰到了一个东西。
感觉上那不是一个硬物。莫非一件衣裳?不是,是一个袋子,一个外表光滑的布袋。
霍姆斯全身发抖,他想说话,却有一堆泥土拱在鼻子前,还有那股臭味,呛得他没法开口。他惊慌起来,发了一会儿愣才恢复了理智,疯狂地摆动双腿。
朗费罗晓得这是一个信号,便抓着双脚把霍姆斯拉出了坑洞。一出洞口,霍姆斯就大口喘气,然后一边吐唾沫,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话。朗费罗关切地看着他。
霍姆斯颤颤巍巍地活动膝盖。“看看这是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朗费罗!”霍姆斯拉开沾满泥土的袋子上绑着的细绳,撕开袋口。
朗费罗在一旁观看,只见霍姆斯从袋子里倒出来一千块钱,撒落在墓室坚硬的地面上。
在开阔的大橡树园——希利家祖传三代的地产,内尔·兰尼领着两位访客穿过长长的门廊。这两个人很是奇怪,既不开口说话,表情也很木然,他们的眼睛倒是灵活得很,忽闪忽闪地眨个不停。这倒也罢,内尔觉得,最奇特的莫过于他们的衣着,不仅上下不搭配,而且稀奇古怪,极为少见。
大法官的长子理查德·沙利文·希利,起身欢迎他的两位文学界客人,内尔这才磨磨蹭蹭地离开房间。
“请原谅女仆的无礼,”希利吩咐内尔·兰尼离开后,说道,“是她发现父亲的尸体并把他搬进屋里的,从那以后,不管是谁她都要仔细打量一番,似乎他可能就是凶手。这段日子里,她跟我母亲一样,疑神疑鬼,满脑子都是怪念头,真叫我们担心。”
“如果您愿意的话,理查德,今天上午我们想见见尊敬的希利夫人。”洛威尔彬彬有礼地说,“这位菲尔兹先生想跟她商讨一下,看是否可以把颂扬大法官的追悼辞编集成书,并由蒂克纳·菲尔兹公司来出版。”出版商跟希利家非亲非故,只好找这么一个借口作为进身之由。
理查德·希利嘟起他的大嘴巴,嘴角现出优美的曲线。“要见她恐怕不大可能,洛威尔表兄。近来她很不舒服,今天也是。她躺在床上。”
“呀,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洛威尔倾身向前,带着某种病态的好奇心。
理查德·希利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犹豫了片刻,说道:“不是身体上的,或者说不是医生治得了的。不过她确实患了躁狂病,这几个礼拜里,我担心她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估计她的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糟糕。她觉得有鬼魂附身。原谅我说句粗话,两位先生,她觉得浑身都像有虫子在爬动,因此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抓自己的身体,抓得全身都起了血痕,根本不去管那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助她吗,亲爱的希利?”菲尔兹问。
“找出谋杀我父亲的凶手。”希利悲伤地轻声说,却尴尬地发现两位客人神情冷漠,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洛威尔说他想去看看发现希利法官尸体的地方。理查德·希利本想拒绝洛威尔这个奇怪的要求,但转念一想,觉得诗人难免都有些古怪,便答应了他,陪同他们一块往外走。出了后门,穿过花园,就到了那片邻接河岸的草地。希利注意到,洛威尔走起路来快得出奇,反而像个运动员。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5)
一阵强劲的风卷起了少量的细沙,有几颗落进了洛威尔的胡须和嘴巴里。他觉得嘴巴里很难受,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但他并未在意,只是一心想着希利死时的情景。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
《地狱篇》第三歌所描写的骑墙派对是非不加可否,因此他们既为天国所摈斥,也不为地狱所收容。他们住在一块昏暗的平地上,但此地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地狱,只算得上是 地狱的走廊。懦夫的幽灵跟着一面白旗向前跑,因为他们生前为人行事游移不定,无毁无誉。他们全都赤身裸体,不断被牛虻和黄蜂叮螫,血和着咸涩的泪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的脚边,又做了蛆虫的食料。苍蝇和蛆虫在腐烂的脚跟上繁殖,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在希利法官的尸体上发现的三种昆虫,正是苍蝇、黄蜂和蛆。
洛威尔相信这决不是巧合,而是追查凶手的线索。
洛威尔搀着出版商的胳膊,走在希利家的土地上。“‘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他低声说。
菲尔兹听得一头雾水,“再说一次好吗,洛威尔?”
洛威尔向前紧走几步,停了下来。在他的驻足之处,是一条黑乎乎脏兮兮的分界线,线外是平整松软的沙子。他弯下腰。“就是这儿!”他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稍稍落后几步的理查德·希利随口附了一声:“呃,对。”等他心下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您是怎么知道的,表兄?您怎么晓得这儿就是发现家父的地方?”
“噢,”洛威尔显得有点言不由衷,“问得好。您似乎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所以我问,‘是这儿吗?’难道他走得不慢吗?”他转向菲尔兹求助。
“我想是这样,希利先生。”菲尔兹急促地喘息着,急切地点了点头。
理查德·希利不觉得自己刚才走得慢。“哟,这么说来是真的了。”他说,打定主意不隐瞒他对洛威尔的直觉能力印象深刻并有所警惕的事实。“事情正是在这儿发生的,表兄。院子里就数这儿邪气最重。”他痛苦地说。这里正是草地上寸草不生的那一小块地方。
洛威尔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记号,说道:“就是这儿。”他神情恍惚,似乎有阴魂附体。破天荒头一遭,洛威尔对希利生出了一股真心实意的同情。就是在这儿,他曾经一丝不挂地挣扎着爬行,无助地忍受着痛苦的折磨。糟糕透顶的是,他所遭遇的结局,是他至死都绝对无法理解的,也是他的妻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理查德·希利觉得洛威尔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他始终在心里深情地念着您,表兄。”他在洛威尔身旁跪了下去。
“什么?”洛威尔问道,刚才涌起的同情心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希利对这种粗暴的问话感到畏怯。“大法官。您是他最信任的亲人之一。他对您的诗倍加赞扬,称羡不已。每期《北美评论》一到,不管是在啥时候,他都会点上烟斗,逐字逐句从头读到尾。他说您对事物的真相有着超出常人的感觉。”
“是吗?”洛威尔带着一丝疑惑反问道。
洛威尔避开了出版商笑意盈盈的目光,对大法官敏锐的判断力勉强低声恭维了几句。
他们回到屋子后,一个雇工拿着邮包走了进来。理查德·希利说声“请原谅”便离开了。
菲尔兹一把将洛威尔拉到一旁。“洛威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希利的被杀之地的?我们聚会时可不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喔,任何一个像样的但丁研究者都会察觉到查尔斯河和希利家院子间的距离之近。记着,骑墙派的所在之地距离阿刻隆河阿刻隆河(Acheron)????,地狱中四条河流中的第一条,形成地狱的边境。只有几码之遥。”
“是的。但报纸根本没有详细报道他是在草场的什么地点被发现的。”
“报纸连用来点雪茄都不够格。”洛威尔打住话头,暂不说出答案,津津有味地看着菲尔兹充满期待的神色。“引导我的不过是沙子。”
“沙子?”
“是的,是沙子。‘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记住你的但丁,”他启发菲尔兹道,“想像进入骑墙派的圈子。当我们审视众多的罪人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菲尔兹是个死板的《神曲》读者,他习惯按页码、字号、版面、小牛皮革的气味来回想洛威尔的引述。他那个版本的《神曲》有镀金的书角,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正在轻轻摩挲着它们。“‘奇怪的语言,’”菲尔兹默译着诗句,小心翼翼地琢磨它的真意,“‘可怖的叫喊,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低沉而喑哑的……’”然后他记不起来了。要是他记得起下面的诗句,他就会明白,不管洛威尔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调查多少有了一点眉目,不再是毫无头绪。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意大利文袖珍版《神曲》,开始翻阅起来。
洛威尔把书推开,说道:“往深里想,菲尔兹!‘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哦……”菲尔兹苦苦思索着这一诗句。
洛威尔等得不耐烦了,便自己说了出来,“在屋后的草地上,翻腾飞扬的多是青草、尘土和石砾。但相当不同的是,有细小的散沙被风吹到我们的脸上,所以我向着沙子的来处走。在《神曲》的‘地狱’中,骑墙者被施以惩罚时,伴随着旋风卷起尘沙飞扬那样的骚乱。散沙这个譬喻不是无用的花言巧语,菲尔兹!它是罪人们变化不定、反复无常的心绪的象征。这些罪人在有权利采取行动时选择无所作为,结果他们在地狱中失去了他们的权利!”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6)
“该死,洛威尔!”菲尔兹的声音可真不小。女仆正举着羽毛掸子打扫一堵紧挨的墙壁上的灰尘。菲尔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该死!尘沙飞扬,像在刮旋风一样!黄蜂,牛虻,蛆虫,旗子,近旁的阿刻隆河,这就够了。但是沙子?倘若我们的魔鬼竟能将但丁的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比喻化为行动……”
洛威尔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地道的但丁研究者。”他的话里有一丝钦佩之意 。
“先生们?”内尔·兰尼突然出现在两位诗人身旁,把他们俩吓得直往后跳。
洛威尔凶神恶煞地质问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听。
她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她那硕大的头颅,抗议道,“没有,好先生,我发誓。我只是有点儿纳闷,是不是……”她神经兮兮地不时东张张,西望望。“你们两个绅士跟别个登门拜访的人不一样。你们察看房子的方式……还有草场那儿……你们会不会另找时间再来这儿?我得……”
理查德·希利回来了,女仆没把话说完立即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然后这位家务艺术大师就在走廊尽头消失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水桶般粗的胸部随之缩小了一半体积。“自打我们公布了缉凶赏金后,每个早晨我都会被愚蠢的重新升起的希望所欺骗,然后一头扎进信件堆里,真诚地以为真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分享。”他向壁炉走去,把最近收到的一沓信件扔了进去。“我说不准人们究竟是冷酷无情的,还是全然疯狂的。”
“别这样,我亲爱的表弟,”洛威尔说,“难道警方没有给你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那个尊敬的波士顿警察。请允许我告诉您,洛威尔表兄。他们把所能查到的魔鬼的打手都逮进了警察局,您知道这事引起的后果吗?”
理查德真心实意地等着洛威尔回答。洛威尔露出焦急的神情,嘶哑地说他不知道。
“我告诉您吧,其中一个罪犯跳楼自杀了。您想像得到吗?那个大概想救他的黑白混血儿警官讲了一些有关死者的事情,说他跳楼前跟他嘀咕了几句令人费解的话。”
洛威尔一跃向前,一把抓住希利摇晃起来,似乎要从他身上抖出更多的东西来。菲尔兹用力拉着洛威尔的外套。“你说的可是一个黑白混血儿警官?”洛威尔问道。
“就是那位令人尊敬的波士顿警察,”理查德眉头紧锁,压抑着悲痛答道,“我们本想雇请一个私人侦探,但他们几乎跟这座城市里的魔鬼一样腐败堕落。”
这时,从楼上的房间传来了几声呻吟,紧接着罗兰·希利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下到楼梯中间对理查德说母亲的病又犯了。
理查德立刻向楼上跑去。内尔·兰尼趁机向洛威尔和菲尔兹这边走过来,但给正在上楼的理查德·希利发觉了。他伏在宽大的楼梯扶栏上,向她发号施令,“内尔,到地下室把活儿干完,听到了吗?”他一直等到她走到地下室去了,才重又举步上楼。
“这么说来,雷警官在调查杀害希利的凶手时,意外听到了那番耳语。”菲尔兹说。这会儿只剩下他和洛威尔俩了。
“而且我们现在知道谁是耳语者了,就是那天死在警察局的那个人。”洛威尔思索片刻,“我们得看看是什么把女仆吓成了那个样子。”
“当心,洛威尔。要是给小伙子瞅见了,你会给她惹麻烦的。”菲尔兹的担心让洛威尔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希利说过她一直在捕风捉影。”
就在这时候,从近旁的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洛威尔确信这儿仍然只有他们俩,便向厨房门口走去。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他推开门走进厨房,听到炉子那边还有声响:送餐升降机颤动的声音。他打开木栅门,发现升降机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条。
他急匆匆走过菲尔兹身旁。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菲尔兹问道。
“我们不能让机器说话。我必须找到书房。你待在这儿,留心观察,务必注意小伙子希利回来没有。”洛威尔说。
“可是,洛威尔!”菲尔兹说,“万一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洛威尔没有作声,把那张便条递给出版商。
诗人快步穿过走廊,仔细察看每一扇开着的门,直至找到一扇被一把长靠背椅挡住去路的门。他挪开椅子,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房间早已打扫过了,但只是草草了事,似乎打扫到半途时,内尔·兰尼或某个年轻仆人为其中的景象而痛苦万分,再也待不下去了。这里正是希利法官的死亡之所,他活在人间时的幕幕回忆似乎还留存在这里,蕴积在羊皮书卷散发出来的香氛中。
洛威尔听到楼上埃德娜·希利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变得骇人的响亮,他试着不去理会他们,这些不幸的人被房子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所折磨。
菲尔兹一直待在大厅里,读着内尔·兰尼写的便条:他们叮嘱我保守秘密,我做不到,但我不晓得跟谁说。我搀扶大法官进书房的时候,他还在我怀里痛苦地呻吟着,快要死了。怎么就没人来帮忙呢?
“噢,天哪!”菲尔兹不知不觉间把纸条揉碎了,“他那时还活着!”
书房里,洛威尔跪下身子,脑袋贴在地板上。“当你尚在人世的时候,”他喃喃低语,“你做出了巨大的退让。这正是你被杀害的缘故。”他婉转地向阿蒂默斯·希利的在天之灵指出了这一点。“撒旦对你说了什么?女仆发现你后,你是不是想告诉她什么?或者,你想询问她什么?”他看见地板上残留着斑斑血迹,还在地毯边缘发现了一些东西:被压扁的蛆虫,洛威尔所不认识的昆虫残骸,被内尔撕成了碎片、掉在法官尸体上的几只眼睛火红的昆虫翅膀和躯干。他在希利塞得满满的书桌抽屉里到处翻寻,找到了一个袖珍透镜,便用它来观察昆虫,发现它们爬行时留下的踪迹里,混杂着他的血液。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7)
突然,从书桌后面几叠纸底下,四五只红眼睛的苍蝇冒将出来,排成直线闪电般向洛威尔猛冲过来。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起来,给一把重重的椅子绊了一跤,他的腿猛然撞上了铁铸伞架,随着一声巨响,伞架被撞翻在地。
洛威尔急欲报仇,抄起一本厚重的法律书,用它来逐个对付这些苍蝇。“休想吓跑我洛威尔这样的人。”他觉得脚脖子上方隐隐作痛,原来有只苍蝇溜进了裤管,洛威尔拉起裤管,那只苍蝇便晕头转向了,瞎转了几圈,试图逃走。洛威尔带着孩子气的快乐,抬起靴子将它在地毯上踩了个稀巴烂。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就在脚脖子的上方,刚才撞到伞架的地方,有一处通红的擦伤。
“该死。”他对着这堆死苍蝇诅咒道。冷静下来后,他注意到苍蝇的头部似乎都凝固着死人的表情。
菲尔兹咕哝着从外面走过,脚步匆匆。洛威尔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注意到警告,直到听到了从上面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才警觉过来。
洛威尔掏出范妮·洛威尔绣有“JRL”三个字母的手帕,裹起他刚才打死的虫子以及他找到的另外一些昆虫残骸,塞进外套口袋,迅即跑出书房。菲尔兹帮着他把靠背椅挪回原处,这时,他的饱受折磨的表弟们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出版商急不可耐地打探情况,“怎么样,洛威尔?你找到蛛丝马迹了吗?”
洛威尔轻轻拍打着口袋里的手帕,“证据在这儿装着呢,亲爱的菲尔兹。”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1)
塔尔波特落葬后的一个礼拜,新英格兰的牧师一个个热情洋溢地对这位已故的同侪歌功颂德了一番。而在接下来的礼拜日,他们的布道已在大讲特讲不可杀生的戒律了。塔尔波特和希利被杀这两桩案子似乎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新闻记者质问,两位最重要的市民惨遭杀害,如何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市议会通过的用来提高警察办案效率的拨款究竟花到哪儿去了?一家报纸辛辣地讽刺道,钱都花到警官们穿的制服上去了,君不见,锃亮的编号已是银制的了。既然警察们连犯罪分子的边都摸不到,诸种武器也派不上用场,全体市民又何必批 准库尔茨提出的准许警察佩带枪支的申请呢?
尼古拉斯·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饶有兴趣地读着诸如此类的批评言论。
库尔茨私下里询问雷警官对谋杀案有何看法。雷考虑了一下。他与别人不同,不把问题想得清清楚楚决不信口开河,但一旦开口,总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如果有士兵试图开小差被逮住了,全军士兵就会受命到训练区集合,那里有一个未封闭的墓穴,墓穴旁边放着一口棺材。逃兵被押解着从我们眼前经过,军中牧师跟在他身旁,然后命令他坐到棺材上,并蒙住他的眼睛,捆绑他的手脚。他所属的小分队列队待命。预备,瞄准……枪声响起,他一头栽进棺材,就此毙命,然后被就地掩埋,地面上不留一丁点儿痕迹。而我们则耸耸肩膀回到兵营。”
“莫非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害旨在以儆效尤?”库尔茨似乎有点怀疑。
“逃兵完全可以在准将的营帐或树林里被击毙,或者被送上军事法庭。这一公开行为表明,逃兵将被部队抛弃,正如他抛弃部队。奴隶主用类似的法子来杀一儆百,警告那些试图逃跑的奴隶。希利和塔尔波特被害这一事实也许并不特别重要。最要紧的是,我们正在对付的是他们所遭受的惩罚。我们必须坚持预定的行动方案。”
库尔茨听得入迷,但并未被说服,“说得一点不错。是谁施行惩罚的呢,警官?出于何种罪过?如果真是有人想要我们从这些行为接受教训,那么采用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不是更容易表明他的意图吗?赤裸的尸体,旗帜,双脚着火。压根儿就没道理嘛!”
但对于某人来说,它们必定是合情合理的,雷在心里说道。或许他和库尔茨不在此列。
“你了解霍姆斯吗?”在另一次交谈时,雷问库尔茨。当时,他正陪同警察局长走下州议会大厦的台阶,向等在下面的马车走去。
“霍姆斯。”库尔茨耸耸肩,显得不太在意,“诗人,医生。社会的牛虻。老教授韦伯斯特未上绞刑架之前的朋友。直到最后才承认韦伯斯特的罪行的人之一。在给塔尔波特验尸时,他帮助不大。”
“是呀,是帮助不大。”雷说道,一边想着霍姆斯一看到塔尔波特的脚就神经紧张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身体不大好,他有哮喘病。”
“是的,心理上的哮喘病。”库尔茨说。
发现塔尔波特的尸首后,雷曾经给库尔茨局长看过两打小纸头,这是他在那个坑洞旁边的地上拾到的。这些纸头都是小正方形,和地毯钉一般大小,每一块纸头上至少都有一个印刷体字母,有一些从背面还可以隐约看出印刷的痕迹来。因长时间被墓穴中的湿气所侵,有一些纸头已经污迹斑斑,不可辨识。库尔茨很是纳闷雷为何对这些废纸感兴趣。他对他的这位黑白混血儿警官的信任因此而多少有些减弱。
雷可不管这些,他把纸头在桌子上小心摆好。他确信这些纸头自有其价值,绝非毫无意义,这就像那个跳窗者曾对他耳语一样确定无疑。他辨认出了其中的十二片纸头上的字母:e,di,ca,t,I,vic,B,as,im,n,y,还有一个也是e。被弄脏的纸头中有一片上面写着字母g,不过,也很可能是字母q。
在无须驾车送库尔茨局长去访问死者生前的熟人或者去会见各位警察局副巡官的时候,雷就会忙里偷闲,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纸头,在桌子上随意排列那些字母。他偶尔能拼凑出几个字,待到组成了短语,他又会在词典上查找它们的含义。他紧紧闭上淡金色的眼睛,又大大地睁开来。他的心里不知不觉生起一种期望,期望在眼睛的一闭一睁之间,那些字母会自动组合成句子,向他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像巫师的乩盘那样。据说,在神通广大的灵媒操作下,乩盘能够拼写出死者所说的话。一天下午,雷把在警察局跳窗而死的那个人的临终遗言,最起码是他所记录下来的,和这些新的杂乱的纸头结合起来琢磨,希望这两种无声的语言多少有点关联。
他给那些漫无联系的字母排列出了一个中意的组合:I cant die as im...他总是在这里被卡住,不过已经组合出来的,难道不是略有几分道理吗?他试了试另一个组合:Be vice as I...可脏纸头上的g或者q又如何安置呢?
总局每天都会收到大量信件,这些信件充满了勇敢的认罪精神,只是其中没有一个字是可以相信的。
雷拆开一封匿名信,信很短,只写了两句话,但他越看越觉得它有问题:质量上好的信纸,字体短而粗,行笔不连贯——写信人有意掩盖他的真实笔迹,尽管不是特别明显: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2)
深挖牧师倒栽其中的那个坑洞。在他的头部底下有什么东西你们遗漏了。
落款为“本市一市民敬上”。
“遗漏了什么东西?”库尔茨嘲笑说。
“这封信既未乱作结论,也没有捏造事实,”雷异常狂热地说,“写信人只是想透露什么。而且,请记住:报纸对于塔尔波特之死,一会儿这样解释,一会儿那样解释,前后矛盾,彼此冲突。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封短信。写信人知道真实情况,最起码他晓得塔尔波特是被埋葬在坑洞里,还晓得他是头下脚上倒栽着的。您看,局长,”雷用手指着大声朗读起来,“‘在他的头部底下’。”
“雷,一大堆的问题等着我去处理!《波士顿晚报》的记者采访了市政厅的某位先生,要他证实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时候,他的衣服,就像希利的那样,叠成了一堆。他们的采访明天就会见报,到时这个被诅咒的城市的全体市民都会知道,遇害者虽然有两个名字,凶手却只有一个。然后,市民们关注的就不会是‘犯罪行为’,而是凶手究竟是何人。”库尔茨把话题重新转向那封信,“唔,为什么这封信不直接说,我们可以在那个坑洞里找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位市民不到我们警察局当面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情况?”
雷没有回答。“就让我到墓室去看看吧,库尔茨局长。”
库尔茨摇摇头,“雷,你并非不晓得,整个联邦的讲道坛都在恶毒地批评我们。我们不能到第二教堂的墓室去挖掘那臆想中的遗物!”
“就算我们现在不去检查,到头来总归免不了的。”雷争辩道。
“一点没错。可我不想惹别人说三道四,警官。”
雷点了点头,但他确信无疑的表情并未稍减。对于库尔茨局长的拒不同意,雷虽未出声反对,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傍晚时分,库尔茨一把抓起大衣,走到雷的办公桌前,命令说:“警官,立即跟我去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
新就任的教堂司事,一副商人模样,留着一部红胡须,引他们进了教堂。他解释说他的前任,格雷格,自从发现塔尔波特的尸体以来,精神一天比一天错乱,已经辞职养病去了。这位司事笨手笨脚地找到了开启地下墓室的钥匙。
“最好找得到那个东西。”库尔茨警告雷说,墓室里的臭气扑鼻而来。
雷用一把长柄铁锹铲了几铲,就挖出了朗费罗和霍姆斯重新埋在洞底的那袋钱。
“一千块。不多不少一千块,库尔茨局长。”雷借着汽灯发出的光亮数了数。“局长,”雷说,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库尔茨局长,您还记得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坎布里奇警察局的人对我们说的话吗?他们说,就在牧师被杀的前一天,他报告说他的保险箱被撬了。”
“被偷了多少钱?”
雷摇了摇手中的钱袋。
“一千块。”库尔茨有些怀疑,“那好吧。天才晓得,这究竟是帮我们破案,还是会使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真相是在某个夜晚,兰登·皮斯利或者威拉德·伯恩迪撬开了牧师的保险箱,跟着又残忍地杀害了他,那我就不是人!如果真是他们干的,他们怎么会留下这一千块钱,难道是要留给塔尔波特去冥间的路费?!”
就在这当儿,雷差一点儿踩到一束花上,这是朗费罗留在那儿的。他拾起花束给库尔茨看。
“没有,没有,我没有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过墓室,”回到小礼拜室后,新教堂司事断然说道,“墓室的门一直锁着,自打……那事发生后。”
“这样说来,八成是你的前任干的了。在哪儿可以找到格雷格先生?”库尔茨局长问道。
“就这儿。每到星期天,他都会尽可能来教堂做礼拜。”司事答道。
“很好,请你转告他,叫他立即上我们那儿一趟。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他准许过某人进入墓室,我们理应知道。”
回到警察局后,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必须再次找那位受理塔尔波特报告保险箱被盗案的坎布里奇警官谈谈;得通过银行核查那一千块钱是否来自塔尔波特的保险箱;要调查塔尔波特在坎布里奇的邻居,打听保险箱被撬的当晚有什么动静,还得请一位专家对那封提供线索的短信做笔迹鉴定。
雷看得出来,库尔茨心里乐开了花,自从希利命案发生以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他高兴得快要晕头转向了。“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全靠这个,本能的直觉。有时候我们只能依靠它。生活中的失意,工作中的挫折,每一次都会使它减退几分。我差点儿把这封短信当作垃圾扔掉了,多亏了你我才没有这么做。你倒说说看,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们当做而未做的?”
雷笑了一笑,表示感谢。
“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的。说吧。”
“我的话可能会不中听,局长。”雷答道。
库尔茨耸了耸肩,“只是莫要提及你那该死的纸头。”
对于局长的特殊照顾,雷往往敬谢不受,但有一件事他倒是希望局长能够促成。他走到窗前,望着警察局外头的树林。“在那里,有一种我们未曾发觉的危险物,局长,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被带进总局后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并且吓得连命都不要了。我想知道死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3)
霍姆斯接到了一项适合他干的任务,心情很是愉快。他和昆虫学家、博物学家都沾不上边,他对动物研究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它揭示了有关人体,更确切地说,他自己的内部构造的诸多奥秘。两天前,洛威尔交给他一堆大杂烩,里面尽是被压扁了的昆虫和蛆的尸骸,霍姆斯医生立即就去了波士顿最好的科技图书馆,把能找到的有关昆虫的书籍全都聚到一块,开始研究。
与此同时,洛威尔和希利的女仆内尔,在坎布里奇郊外她姐姐家里见了一次面。她把她是如何发现希利法官的,以及希利似乎有话要说,但只是咯咯几声就死掉了,全都如实告诉了洛威尔。她还说,一听到希利的咯咯声,她人都吓软了,一下子瘫倒在地,然后似乎有某种神力在轻轻地推她,她就爬出去了。
但丁俱乐部认为,在塔尔波特的教堂发现的那一千块钱,不能直接转交给警察,必须让他们自己去找,因此决定把钱埋回洞底。霍姆斯和洛威尔双双反对这一决定:霍姆斯是出于恐惧,而洛威尔是不想让警察知晓。朗费罗劝告他的两位朋友说,尽管让警察知道了我们的行为是很危险,但也不必把警察看作竞争对手。我们和警察都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制止谋杀。不同的是,但丁俱乐部以利用文学上的无形发现为主,而警察主要运用有形的证据。所以,那一千块钱对于警察作用更大。在将装有一千块钱的袋子埋回原处后,朗费罗写了一封短信寄给警察局长办公室:深挖……他们希望警察局里有人目光犀利,能看出短信的价值,然后顺藤摸瓜,或许能发现谋杀案的更多线索。
霍姆斯完成他的昆虫研究后,邀请朗费罗、菲尔兹和洛威尔一齐上查尔斯街21号他家去。本来霍姆斯站在书房窗前就可以看到客人是否已经到达,他还是按照礼节,让爱尔兰女仆把客人引入小接待室,然后通禀给他。那时他再疾步下楼迎接。
“朗费罗?菲尔兹?洛威尔?你们全都来啦?上楼,上楼去!我给你们瞧瞧我的研究结果。”
书房相当雅致,也比大多数学者的书房整洁,堆放的书籍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很多书——考虑到霍姆斯的个头——只有登上他手制的梯子才够得到。霍姆斯给他们看他最近的一件发明——桌角上安装了一个书柜,坐在书桌前不必起身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书。
“棒极了,霍姆斯。”洛威尔称赞道,一边看着前面的显微镜。
霍姆斯解释道,这些标本是在验尸官巴尼豪特宣布发现尸体的那一天,正好由蛆蜕变而来的大苍蝇。这种苍蝇在尸体或腐肉上产卵,卵再变成蛆,蛆吃腐肉,长大后蜕变成苍蝇,如此周而复始。
菲尔兹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身体,说道:“按照女仆的说法,希利是嚷叫着死去的。这意味着女仆发现他时他是活着的!尽管我猜测他那时已是命如游丝。在他遭受攻击后的四天里……他身上的每一道裂口里都生满了蛆。”
霍姆斯要不是认为这种想法特别荒谬,早就会觉得恶心了。他摇摇头,说道:“对于希利和人类来讲幸运的是,事情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要么头部伤口有组织坏死,孳生了少数几只蛆,兴许是四五只吧,要么他那时早已断了气。如果真如报道所称,他的体内孳生了大量的蛆,那么所有的组织必定都已坏死。照这样看来,他必定已经死了。”
“多半是那个女仆的幻觉。”朗费罗看着洛威尔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说道。
“要是你见过她,朗费罗,”洛威尔说,“要是你看到了她眼中布满的血丝,霍姆斯,你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菲尔兹,你是见过她的!”
菲尔兹点了点头,尽管他仍旧不是很确信,“她看到了可怕的事情,或者说可以认为她看到过。”
洛威尔双臂交叉,反对说:“她是惟一的知情人,毫无疑问。我相信她。我们必须相信她。”
霍姆斯以权威的口吻说,他的发现为他们的行动至少提供了某种秩序——某种前提。“抱歉,洛威尔。她确实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希利当时的状况。但我说的是——是科学。”
其后,洛威尔坐马车返回了坎布里奇。当波士顿大富商菲尼斯·詹尼森坐着豪华四轮马车悄悄驶过时,洛威尔正在顶着深红色树冠的枫树下漫步,为自己未能说服大伙儿接受女仆所讲的情况而感到懊丧。他皱着眉头,正在思考。他并不在意无人陪伴,尽管他有点想有人来分一分他的心。
“喂,扶我一把!”当膘肥体壮的栗色马放慢速度,从容不迫地踏起小步时,詹尼森将手伸出车窗外,袖子的做工非常精细。
“亲爱的詹尼森。”洛威尔招呼道。
“噢,老朋友的手感觉真棒!”詹尼森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煞费苦心才做作出来的亲密。尽管经受不起洛威尔紧紧有力的握手,詹尼森还是以波士顿商人那种殷切的姿势摆了摆手,活像在用力摇晃一个瓶子。他走下马车,敲了敲银饰轻便马车绿色的车门,示意马车夫待在原地。
詹尼森闪闪发亮的白色大衣松垮地扣着几颗纽扣,露出了罩在绿天鹅绒马甲上的深红色双排扣常礼服。他一只胳膊搂着洛威尔,问道:“你是到埃尔伍德去吗?”
“我心里有愧,阁下。”洛威尔回答说。
“告诉我,可恶的校务委员会同意您继续办但丁研究班吗?”詹尼森问道,他浓密的眉毛都皱到一块去了,显得很关心这事儿。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4)
“谢谢您的关心,我猜测他们在逐步取消。”洛威尔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他们别把我暂停但丁课程错当作他们那一方的胜利。”
詹尼森站在街道中间,脸色发白。他托着长着酒窝的脸颊,细声说道:“洛威尔?您还是那个因不服从而被哈佛赶到康科德去的洛威尔吗?为了美国的未来之才,挺身抵抗曼宁和校务委员会,那又怎么样?您必须,或者他们应该……”
“它和该死的校务委员会没有任何关系。”洛威尔向他保证说,“此刻我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去处理另一件事情,不能让研究班来干扰我。我现在只做演讲。”
“如果要的是孟加拉猛虎,一只家猫是无法满足胃口的!”詹尼森双手握拳,神情激昂。他很是满意这个近乎诗人的形象。
“我的战场不在那里,詹尼森。我不晓得您是怎样应付校务委员会委员之类的人的。您总是跟游手好闲者与傻瓜打交道。”
“做买卖还能遇上其他人吗?”詹尼森满面红光,笑容可掬,“我有一个秘诀,洛威尔。你要不断抗议直到得到了你所要的——这就是诀窍。你知道什么是紧要的,什么是必须做的,至于其他事情,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热情地补充说,“嗳,要是我能助您一臂之力,哪怕帮一点点忙也好……”
在那么短短一瞬间,洛威尔很想把事情一股脑儿全告诉詹尼森并向他求助,尽管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诗人很不善理财,他的钱财老是在不明智的投资之间挪来移去,所以在他看来,成功的商人似乎拥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不,不,我已经为我的战斗征募了大量援兵,多到超出了我的良心所能允许的程度,不过我仍得谢谢您的好意。”洛威尔轻轻拍了拍这位百万富翁肩膀上贵重的伦敦绒面呢,“年轻的米德会为摆脱但丁,有机会休息几天而感激不尽的。”
“每一场漂亮的战争都需要有一个坚强的盟友。”詹尼森说道,他有点失望。紧接着,他露出不吐不快的样子,“我观察过曼宁博士,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您绝不能停止战斗。不要相信他们对您说的话。记住我说过这个。”
说到他通过斗争才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但丁研究班,洛威尔心里满不是滋味,觉得那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当天,在穿过埃尔伍德白色的木门向朗费罗家走去时,他感觉到了同样令人尴尬的狼狈。
“教授!”
洛威尔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大学生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握拳,双唇紧闭,向着他跑过来。“谢尔登先生?你在那儿干什么?”
“我得立刻跟您谈谈。”那个大学一年级学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蹦出这几个字来。
上个礼拜,朗费罗和洛威尔整整一周都在编制但丁研究班的历届学生名单。他们不能利用正式的哈佛档案,因为那样做有引起别人注意的危险。这对于洛威尔来说可是个特别繁重的事儿,他只保存了一些不精确的记录,只记得起少数几个人的名字。甚至毕业好几年的学生在街上碰到了洛威尔,都可能听到他热情不过的问候:“亲爱的小伙子!”然后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幸好他现在的两位学生,谢尔登和米德,很快就被排除了作案的嫌疑。依据他们的严密推算,在塔尔波特牧师遇害的时候两人都在埃尔伍德听洛威尔讲授《神曲》。
“洛威尔教授,我在信箱里收到了这份通知!”谢尔登把一张纸塞到洛威尔手中,“是不是搞错了?”
洛威尔冷淡地瞄了一眼通知单,“没错。有一些事情需要我腾出时间去处理,大约只需要一个星期。我敢肯定你满心希望将但丁抛到脑后一段时间。”
谢尔登惊愕地摇了摇头,然后连珠炮似的追问:“您一向对我们说什么来着?难道但丁崇拜者最终要放弃它的游历了?您不是没有屈服于校务委员会吗?您不会是倦于研究但丁了吧,教授?”
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洛威尔觉得自己在发抖。“我不知道有哪一个思想者会厌倦但丁,毛头小伙子!极少有人能够像但丁一样洞穿生命,写下如此有深度的作品。作为人、诗人和教师,我对他的珍视甚于其他。在生命中最为黑暗的日子里,是他给予我们生机尚存的希望。在炼狱的第一圈遇到但丁本人之前,我是决不会向校务委员会的独裁者们做丝毫让步的!”
谢尔登琢磨着洛威尔的话,似懂非懂,“这么说来,您会把我希望继续神游《神曲》的心愿放在心上?”
洛威尔将一只手搭在谢尔登的肩膀上,两人边走边聊。“你知道,伙计,薄伽丘讲过一个故事。被放逐的但丁来到维罗纳。有一位妇女经过一道门时,看见了街道对面的但丁,便指着他对另一位妇女说:‘这就是亚利基利,一个随意出入地狱又捎回死者消息的人。’那妇女回答道:‘是他,没错。你看他那卷曲的胡须,那张黑黝黝的脸?我料想,那是因为日晒和吸烟的缘故!’”
学生大笑起来。
“这番对话,”洛威尔接着说,“据说惹得但丁发笑。但我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你晓得缘由吗,伙计?”
谢尔登思考着这个问题,神情和他上但丁课时一样严肃。“或许是因为维罗纳的这位妇女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读过但丁的诗歌,”他推测道,“因为在他那个时代,只有少数精英人物,特别是那些但丁保护者,才有可能在他去世之前读过他的手稿,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一小部分人。”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5)
“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但丁会笑。”洛威尔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谢尔登正要接话,洛威尔却举了举帽子,继续向克雷吉府走去。
“记住我的心愿,记住!”谢尔登在他身后喊道。
霍姆斯医生坐在朗费罗的藏书室里,注意到报纸上印着一副惹人注目的版画——这是由尼古拉斯·雷一手安排的。版画上画的是跳窗摔死在总局院子里的那个人。报纸对这一死亡事件未置一词。不过它提到跳窗者头发蓬乱,脸庞凹陷,并要求读者如有其家人的消息,即请联络警察局长办公室。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希望找到死者家人而不是死者本人的?”霍姆斯问其他人。“他死的时候。”他自问自答。
洛威尔仔细观察着画像。“我相信我从未见过一个面容如此忧愁的人。这一事件相当重要,足以引起警察局长的兴趣。霍姆斯,我认为你是对的。小希利曾说,死者在跳楼前曾跟警官雷耳语了几句,但警察仍未查出死者的身份。在报纸上发布启事,这一手做得很漂亮。”
报社欠着菲尔兹的人情,所以菲尔兹在去市中心的路上,顺道去报社打探内情,方得知这则启事是由一个黑白混血儿警官安排刊登的。
“尼古拉斯·雷。”在朗费罗家里用晚餐时,菲尔兹觉得这事有点不同寻常,“希利和塔尔波特遇害身亡,警察却把精力花在一个已经死了的流浪汉身上,似乎有点奇怪。难道他们察觉到了这两桩谋杀案之间有着某种关联?难道这位警官明白了死者的耳语说的是什么?”
“不一定,”洛威尔说,“果真如此的话,他很可能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听了洛威尔的话,霍姆斯立即紧张起来,“所以我们得赶在雷警官之前查明这个人的身份!”
“噢,那时让我们为理查德·希利欢呼六声。我们现在知道雷带着象形文字来找我们是怎么回事了。”菲尔兹说,“跳楼者连同一大群乞丐和窃贼被带进了警察局,警官一定讯问他们有关希利谋杀案的事情。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个可怜的家伙是知道但丁的,他越来越害怕,在用意大利语向雷读了导致谋杀的诗篇中的几句诗后,开始逃跑——在警察的追逐下,他情急之下跳窗了。”
“令他怕得要死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呢?”霍姆斯感到纳闷。
“我们可以肯定他本人并非杀手,在塔尔波特遇害前两周他就死了。”菲尔兹说。
洛威尔摸着胡须,陷入了沉思,“没错,但是他可能早就知道凶手是谁,并为他们的相识而惶恐不安。倘若情况真是这样,他对凶手八成是知根知底的。”
“使他惧怕的是他的知识,就像我们一样。那么,我们怎样赶在警察之前查出他的来历?”霍姆斯问道。
朗费罗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他发表意见了,“朋友们,跟警察相比,在查寻跳窗者的身份上我们拥有两大优势:我们知道这人晓得但丁对可怕的谋杀细节的想像,而在他陷入危险之时,他脱口念出但丁的诗句。所以我们可以猜测他极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乞丐,但文学素养不错。还是一个天主教徒。”
圣十字大教堂是波士顿最古老的天主教堂之一。一个人胡子拉碴,估计有三四天未刮脸了,帽子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和耳朵上。他懒洋洋地躺在教堂前,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尊神像。他躺在人行道上,四肢舒展到了骨骼允许的最大限度,不慌不忙地从一个陶罐里掏东西吃,神态极是悠闲。一个行人经过时问了他一点什么。他头都没有扭一下,不吭一声。#p#分页标题#e#
“先生,”警官雷屈膝在他身旁蹲下来,将印有跳窗者画像的报纸摆在他眼前,“你认识这个人吗,先生?”
流浪汉总算转动了一下眼球,暼了一眼画像。
雷从衣袋里掏出他的警员证。“先生,我叫尼古拉斯·雷,是市警察局的警官。我要知道这个人的姓名,这很重要。他已经死了,脱离苦海了。劳驾,您认识这人吗?您晓得有谁认识吗?”
流浪者将手伸进陶罐中,用拇指和食指夹出一小撮食物,放进嘴里,然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雷警官起身继续沿街往前走,沿路是一溜嘈杂的杂货店和肉贩子的手推车。
约莫过了十分钟,一辆马车停在近旁的站台下客,又有两个人走近那个不能动弹的流浪汉。其中的一个举起一份同样的报纸,向他展示同一副画像。
“老兄,您能告诉我们您认识这个人吗?”霍姆斯和蔼谦恭地问道。
画像的重现差一点儿把流浪汉从白日梦中惊醒。
洛威尔倾身向前,“先生?”
霍姆斯再次将报纸推到他眼前,“老兄,请告诉我们这人您是否看着面熟?然后我们就会高高兴兴地走开。”
毫无反应。
洛威尔高声说:“您该不是要戴助听器才听得见吧?”
高声喊叫无济于事。流浪汉从陶罐里拣出一小口不知为何物的食物,送入口中让它直接溜下了喉管,连吞咽的工夫都省免了。
“你得承认,”洛威尔对站在旁边的霍姆斯说,“我们已经打听三天了,却一无所获。这人没几个朋友。”
“高级街区的大力神石柱我们都攀越过来了,千万别在这儿半途而废。”霍姆斯发现当他们举起报纸时,流浪汉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还注意到他脖子上吊着的一枚勋章:圣保利诺,卢卡的守护神,托斯卡纳。洛威尔顺着霍姆斯的目光看过去。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6)
“您打哪儿来,先生?”洛威尔操意大利语问道。
被盘诘者依然直愣愣盯着前方,但总算开口了:“卢卡,先生。”
洛威尔称赞道,卢卡是个很有名的地方,风光优美。这个意大利人对洛威尔会讲意大利语丝毫不觉得惊讶。就像所有骄傲的意大利人一样,他生而满怀期望,期望满天下人都讲意大利语;现在他觉得,彼此交谈一两句未尝不可。于是洛威尔再次向他询问画像上那个人的情况。诗人解释说,顶要紧的是,打听到他的名字,找到他的家人,并为他举行适当的葬礼。“我们相信这个可怜的人也是来自卢卡,”他用意大利语悲伤地说道,“叶落归根,他理当安葬在天主教堂的墓地中。”
卢卡人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费力地扭转手肘,用掏摸食物的手指指了指他身后的教堂大门。
接待他们的是身材圆胖的威严的神父。
“隆萨,”他一边说,一边退还报纸,“是的,他曾到过这儿。我相信他就叫隆萨。没错,是叫格里丰·隆萨。”
“那么,您了解他吗?”洛威尔满怀希冀地问道。
“他晓得我们这所教堂,洛威尔先生。”神父温和地说,“梵蒂冈委托我们管理一笔基金,用来资助移民。我们为无钱返回故乡的人提供贷款和路费。当然,我们只能够帮助少数人。”他有很多话要说,却闭上了嘴巴,“你们找他所为何事呢,两位先生?为什么他的画像会印在报纸上?”
“恐怕他已经过世了,神父。我们相信警察已经在设法查明他的身份。”霍姆斯医生说。
“哦。我认为你们可能会发现,本教堂的会众以及周围地区的会众,谁都不愿意同警察谈论什么问题。回想起来,当乌尔苏拉会女修道院被焚为平地之时,正是警察袖手旁观,没有采取任何正义的举动。而当地方上有了罪案,屡遭警察侵扰的却是穷人和爱尔兰天主教徒。”他带着教士式的愤怒,唠叨着,“富人缴纳一笔小小的费用就可以安坐家中,爱尔兰人却被送上战场,为解放黑人而战死疆场,现在这帮黑人还来抢他们的饭碗。”
霍姆斯听后想说:我的小霍姆斯可没干过这档子事儿,我的好神父。不过,事实上,霍姆斯曾劝过小霍姆斯纳费免服兵役。
“隆萨想回意大利吗?”洛威尔问道。
“我说不上来,天晓得他打什么主意呢。如果我没记错,这个人上这儿来是为了找一口吃的。我们定期施舍并提供小额贷款以使人免于破产。我要是意大利人的话,我可能很想回到自己人那里去。我们的成员大多数是爱尔兰人。我想意大利人在他们中不会特别受欢迎。据我们估计,在整个波士顿以及周边地区,意大利人不会超过三百个。他们衣衫褴褛,需要我们给予同情和施舍。但来自其他国家的移民越多,先来者找到工作的机会就越少——您是知道这个潜在的麻烦的。”
“神父,您是否知道隆萨先生有无家人?”霍姆斯问道。
神父摇摇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姑且说说,这儿有一位先生偶尔跟他作伴的。隆萨是个酒鬼,他是需要照看的。有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一个很罕见的意大利姓。”神父朝桌子走去,“我们应该有他的记录,他也找我们贷过款。啊哈,这就是了——一个教语文的家庭教师。一年半前他向我们借了50美元。我记得他说他在哈佛大学工作过,虽说我对此有点怀疑。找到了。”他读出记录上的姓名:“彼得罗·巴基。”
雷正在询问几个清洗马厩饲料槽、衣着破烂的孩子,看见两个戴着高顶硬礼帽的人从圣十字大教堂走出来,转过拐角消失不见了。就算是从远处,也一眼可以看出他们绝非属于这个拥挤肮脏的地方。雷走进教堂,求见神父。神父听说雷是一名警官,正在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便盯着报纸上的画像看了几眼,然后透过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看着警官,平静地向他道歉。
“恐怕我从未见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警官。”
雷想起了那两个戴高顶硬礼帽的人,便问是否有其他人来查问过那个身份不明者。神父把巴基的记录放回抽屉,笑了笑,不冷不热地回答说没有。
其后,雷警官去了坎布里奇。总局收到一封电报,据电报上说,今晚午夜时分,有人企图开棺盗窃希利法官的遗体。
“我告诉过他们,让公众知道希利之死的详情会产生什么后果。”讲起希利的家人,库尔茨局长不顾自己的身份,口出怨言。奥伯恩山公墓已经将希利的尸体放进钢制棺材,还增派了一名夜间守墓人,并且配备了霰弹猎枪。在距离希利坟墓不远的一道山坡上,人们为塔尔波特牧师捐建的雕像,已经竖立在他的墓地上。雕像的脸上是一副大慈大悲的神态,对牧师的实际面貌不免有些美化。用大理石雕刻的牧师一手持《圣经》,一手拿着一副眼镜,十足是他布道时的姿势;他有一个怪癖,在诵经台上诵读经文时会取下宽大的眼镜,待到自由布道之时又戴上。这似乎是在含蓄地教导人们,诵读上帝的意旨需要有锐利的目光。
在禀承库尔茨局长的命令前往奥伯恩山调查的路上,雷被一场小小的骚乱阻住了脚步。有人告诉他,一位老人,就住在附近一幢大楼的第二层,已经失踪一个多礼拜了。这种事本不稀奇,因为他有时会外出旅行,但从他的房间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附近的居民便要求采取措施,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雷敲了敲门,发现房门从里面闩死了,便借来了一架梯子靠在窗台上,试图从窗口爬进去。他爬上梯子推开窗户朝房内瞧,立即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儿从梯子上摔下来。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7)
雷打开窗户流通里面的空气,等到气味不那么强烈后,他紧贴着墙爬了进去。几秒钟后,他便知道事情没有了挽回的余地。一个人直挺挺地吊着,双脚在地面上来回摆荡,脖子上套着的绳子系在天花板上。老人身体僵硬,全身腐烂,面目全非,不过从衣着,从依然鼓凸的、充满惊恐之色的眼睛,雷认出了死者是附近一所一神派教堂的前任司事。他又在椅子上找到了一张名片,正是库尔茨局长在教堂托人转交给格雷格的那张名片。在名片背面,司事写下了一条留给警察的遗言,说他至死都认为,如果真是有人潜入墓室杀害了塔尔波特牧师,那他肯定会看到凶手。他警告说,在波士顿的某处,魔鬼已经降临,并且可能再次残害他们中的其他人,他不堪忍受这种心理上的恐惧,只好上吊自杀。
彼得罗·巴基,意大利人,毕业于帕多瓦大学,现居波士顿,以当家庭教师为业。工作机会少之又少,也不合他的心意,他不免牢骚满腹,不过一有机会,他还是会尽力抓住。被哈佛解雇后,他曾试图争取到其他大学任教。“来自法国或德国的普通教师在这儿兴许能找到一席之地,”费城一所新学院的院长笑着说道,“但意大利人除外!朋友,我们可不希望把学生培养成歌剧演员。”东海岸的大学一点儿都不欣赏歌剧艺术家。管理大学的委员们满脑子都是成见,他们固守希腊语和拉丁语,认为现代语言是天主教徒使用的粗俗语言,既不适宜教授,也没有这个必要。因此,巴基来求职,他们总是婉言拒绝:“谢谢你,巴基先生。”
幸好,战争快要结束时,波士顿的某些地区突然有了学习意大利语的少量需求。一些新英格兰商人渴望开放港口,尽可能学习多种语言。此外,一群靠发战争财致富的暴发户迫切希望他们的女儿接受教育,变成有教养的淑女。一些人认为年轻女子在学法语之外多学一点基础意大利语,乃是明智之举,等她们到了外出旅行(新近在波士顿佳丽中兴起的风尚)的年龄,就会发现这样做可能是值得的。所以,彼得罗·巴基在被哈佛无礼地解雇后,便以给有进取心的商人和娇生惯养的小姐教授意大利语为生。年轻的小姐们不断更换意大利语教师,因为教音乐、美术和舞蹈的老师对她们更有吸引力,而巴基却总是要求她们学习满一又四分之一小时的时间。
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把彼得罗·巴基给吓坏了。
折磨他的根本不是这些课程,而是他必须去讨取酬金。波士顿的美国人建立起了他们自己的迦太基城,一块堆满金钱但缺少文化的土地,一块注定要毁灭并化为乌有的土地。柏拉图谈到西西里(argigentum)市民时说过什么来着?这些人不断地营造,似乎他们会永生不死,不停地吃,似乎他们须臾之间就会魂归极乐。
约莫在25年前,在美丽的西西里乡村,彼得罗·巴塔洛,像他之前的意大利人一样,和一名危险女子坠入了爱河。她的家族和巴塔洛家政见相反,极力拥护罗马教皇对这个国家的控制。后来,那女子认为彼得罗伤害了她,她的家人高兴坏了,准备将他革出教会并驱逐出境。在跟随各种各样的军队经历了一系列冒险之后,彼得罗和他经商的弟弟,渴望摆脱这种破坏性的政治和宗教环境,便把姓氏改为“巴基”,漂洋过海来到美国。1843年,彼得罗来到一个叫波士顿的奇特小镇,镇上的人都很友善。到1865年,情况大变,排外主义者看到了他们所担忧的外国人剧增变成了现实,窗户上贴满了提示:外国佬不得在此涂抹。巴基曾受邀进入哈佛大学任教,像年轻的朗费罗教授一样,一度居住在布莱托街美丽的社区。后来,巴基以前所未有的激情爱上了一个爱尔兰女仆,娶她做了妻子。但婚后不久,她就找到了新欢。她离开了他,如巴基的学生所说,只给他留下了大衣箱里他的几件衬衫,以及嗜酒如命的癖好。从此以后,巴基心如死灰,一天比一天衰老……
“我知道她,唔,应该说……”一个人快步跟在巴基身后,斟酌着得体的措辞,“……很难相处”。
“她难以相处?”巴基没有停止下楼梯。“哈!她不相信我是意大利人,”巴基说,“她说我不像意大利人!”
一个女孩出现在楼梯顶头,紧绷着脸,不高兴地看着她父亲摇晃着身体走在个头矮小的教师身后。
“噢,我相信这孩子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极其严肃地辩白。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女孩站在二楼楼梯平台尖声叫道,她倚靠在胡桃木栏杆上,身子斜得相当厉害,似乎要跌落到巴基的针织礼帽上。“他根本不像一个意大利人,父亲!他太矮小了!”
“阿拉贝拉!”那人呵斥了一声,然后走到烛光闪烁的前厅,脸上堆着最真挚的表情,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上的黄斑,虽说它们都是镀了金的。“我说,先生,再稍等一会儿!我们利用这个机会谈谈您的酬金,好吗,巴基先生?”他建议道,眉毛向上挑得紧紧的,像是箭在弦上,微微颤抖。
巴基转身盯着他看了片刻,用力紧握着他的提包,强忍着怒火,满面通红。就在这不多的几年里,他的脸上已经爬满纵横交错的皱纹,每一个小小的挫折都会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美国佬!”巴基迸出这么一句话,拔脚就走了。阿拉贝拉自上往下地懵然看着这一切。她才刚接受了一点粗浅的意大利语教育,听不出他的双关用法:在意大利语里,“美国佬”一词断开来念的话,就是“不堪忍受的狗”的意思。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8)
这个时候的公共马车,车门紧闭,里面塞满了人,活脱脱是被赶往屠宰场的牲口。这些马车往来于波士顿和市郊之间运客,拉着两吨重的车厢,车厢里排放着座位,可乘载十五人左右。它们安装着铁制车轮,由两匹马拉动,奔驰在平坦的马车道上。那些已经抢到座位的乘客悠哉地看着没有座位的三打乘客,巴基也在其中,拼命地见缝插针寻找下脚处。一只只手抓着系在车篷顶的皮吊带,你碰我来我撞你。到售票员挤进来收取车费的时候,站台上早已站满了人,等着乘下一部马车。两个醉汉站在热得跟个蒸笼似的车厢中间,呼出一股骨灰堆般的气味,费劲地用和声唱着一支不知道歌词的歌。巴基弯过手来掩着嘴巴,见没有人注意,吸了一口空气,他的鼻孔一时张得大大的。
到达他所要去的街道后,巴基下了马车,急匆匆地向一幢名唤“半月公寓”的廉价公寓走去,惬意地想着总算可以独处了。不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着洛威尔和霍姆斯医生。
“您呆呆地在想什么呢,先生?”洛威尔抓起巴基的手,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想从您身上偷一个铜板,教授。”巴基说道,他的手软绵绵地垂着,洛威尔抓着的似乎是一块湿抹布。“找不到回坎布里奇的路啦?”巴基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霍姆斯,对于他们的造访,他的语调比他的神态更能显示出他的惊讶。
“说哪儿的话。”洛威尔说道,他取下礼帽,露出了高高的白净脑门,“你不认识霍姆斯医生?我们想跟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
巴基皱着眉头推开房门,挂在门背钉子上的瓶瓶罐罐立即叮当作响,似乎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他的住房是一间地下室,一扇位置高于街道路面的半窗漏进一方日光。一股霉味从挂在各个角落里的衣服上散发出来,在这个潮湿的房间里,这些衣服恐怕永远都干不透,巴基身上皱巴巴的西服也散发着霉味。洛威尔重新排列门背上挂着的瓶罐,好腾出地方来挂礼帽,巴基漫不经心地将书桌上的一叠纸塞进他的提包中,霍姆斯则在一个劲儿称赞破裂的室内装饰。
巴基提了一壶水放到壁炉铁架上烧,很不礼貌地问道:“两位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呢?”
“我们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巴基先生。”洛威尔说。
提着水壶斟茶的时候,巴基的脸上露出一副怪相,他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了。“掺点什么?”他指了指餐具柜,那里摆放着半打肮脏的平底无脚酒杯和三个有玻璃塞子的细颈酒瓶,上面分别贴着“朗姆酒”、“杜松子酒”和“威士忌”的标签。
“清茶吧,谢谢。”霍姆斯说。洛威尔随声附和。
“噢,得啦!”巴基说,坚持给霍姆斯拿了一瓶酒。却之不恭,霍姆斯只好滴了一两滴威士忌到茶杯中,不料巴基托了托医生的肘部。“新英格兰的鬼天气简直要人命,医生,”他说,“得时不时喝上一两口,暖暖心窝子。”
巴基口称自己喝茶,最终还是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朗姆酒。洛威尔和霍姆斯挪过来两把椅子,同时一眼就认出来这两把椅子是他们以前坐过的。
“大学讲堂里的椅子!”洛威尔说。
“哈佛欠我的决不只是两把椅子,您说呢?”巴基以一种不自然的亲切口吻说道。“除了那儿,我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令我如坐针毡的座椅吗?哈佛人可以爱怎么谈论一神派信徒就怎么谈论,但他们将永远是加尔文教徒——经受他们自己的苦难,也要经受他人的。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儿的?我相信我是这儿方圆几里之内惟一一个非都柏林人。”
洛威尔拿出一份《每日快报》,翻到广告版。其中的一则广告画上了一个圆圈:
意大利绅士,毕业于帕多瓦大学,多才多艺。长期讲授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经验丰富。既可登门单独教授,亦可至男生学校、女子学校授课。
证明人:尊敬的约翰·安德鲁、朗费罗、哈佛大学教授洛威尔。
地址:布劳德街半月公寓2号。
看了广告,巴基暗自发笑。“我们意大利人的优点是不露锋芒。在意大利,我们有一句谚语叫做‘酒好自然香,不用挂招牌。’但在美国,情况却是‘In bocca chiusa non entran mosche’:嘴巴不张开,苍蝇不进来。如果我不广而告之,人们怎么会晓得我有奇技可售,我又怎能指望他们来购买呢?所以我只好入乡随俗,张大嘴巴,自吹自擂。”
霍姆斯本想呷一口茶,见茶太浓便退缩了。“先生,约翰·安德鲁是你的证明人吗?”他问道。
“霍姆斯医生,会有想学意大利语的学生呼吁州长来问候我吗?我猜想,无论如何,从来都不会有人为此去找过洛威尔教授。”
洛威尔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他倾身靠向巴基的书桌,书桌上摆满了研究但丁的著作和传记,一本本摊开着,杂乱无章地堆放在一起。书桌上方挂着巴基已分居的妻子的小相,画家笔下的柔和线条冲淡了她眼中的坚毅。
“好了,我该怎么帮您呢,是像我以前需要您的帮助那样吗,教授?”巴基问道。
洛威尔从外套口袋里又掏出一份报纸,翻到隆萨的画像,“你认识这个人吗,巴基先生?或者我应该说,你以前认识这个人吗?”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9)
巴基认出了颜色暗淡的报纸上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陷入了深深的悲戚之中。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愤愤然说道:“你认为我会认识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白痴吗?”
“圣十字大教堂的神父说你认识他。”洛威尔会意地说道。
巴基似乎吓了一跳,他转向霍姆斯,好像他被围困了似的。
“我相信你在那儿借过一笔不小的款子,先生。”洛威尔说。
巴基羞愧得只好实话实说了。他看着地面,局促不安地傻笑着。“这就是美国神父,跟意大利的可不一样。他们的钱袋比教皇本人的还要鼓。要是你处在我的境地,神父的臭钱闻着也是香的。”他一口喝光朗姆酒,把头往后一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看了看报纸,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要打听隆萨的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书桌上的但丁作品。“像你们这些文人一样,我始终觉得我最可意的友伴是逝者,不是活人。这有一个好处,读到索然无味处,或者晦涩难懂的地方,甚至仅仅是不再惹你发笑的段落,你总是可以命令作者‘住口’。”他别有用意地一再唠叨最后的两个字。
巴基起身倒了一杯杜松子酒,猛喝了一大口。他还未把酒完全咽下,就咕噜着说起来了,“在美国这可是一个寂寞的职业。我那些被迫来到这个国家的同胞,大多数不识字,几乎连报纸都读不了,更不消说但丁的《神曲》。这洞穿了人类灵魂的诗歌,既充满了绝望,又充满了喜乐,而且分量各半。多年前,在波士顿居留的意大利人中,也曾有几个有学问有才智的人:安东尼奥·加伦加,格里丰·隆萨,彼得罗·达历山德罗。”追忆往事,他不禁微笑起来,似乎他眼前的两位访客也是他们中的成员。“我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起高声朗诵《神曲》,一篇接一篇地诵读,就这样,我们读完了这记录着所有秘密的诗歌。后来,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我跟隆萨还待在波士顿。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得啦,用不着这么讨厌波士顿。”霍姆斯说道。
“没有人甘心在波士顿过一辈子。”巴基以讽刺的口吻由衷地说道。
“巴基先生,隆萨死在警察局,你知道吗?”霍姆斯轻声问道。
巴基点点头,“略有耳闻。”
洛威尔看着书桌上的但丁著作,说:“巴基先生,如果我告诉你隆萨在跳窗摔死前,向一个警察念了《地狱篇》第三歌中的诗句,你会作何反应呢?”
巴基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反倒漠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大多数来自意大利的政治流亡者会在其正直无私中变得越发刻薄,甚至把他们的罪看成自己将成为圣徒的前兆;另一方面,在他们心中,教皇不过是一条卑鄙的狗而已。但隆萨相信他以某种方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得设法悔改自己在上帝眼中的罪。在波士顿定居下来后,他就帮助一个和乌尔苏拉会女修道院有关系的布道团扩大规模,相信他的虔诚会被报告给教皇,从而获准回国。后来,暴徒一把火将女修道院焚为灰烬,令他前功尽弃。
“隆萨宁可殒命也不肯心怀愤怒,可想而知,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曾经做过什么大错特错的事情,应当受到上帝最严重的惩罚。被流放到美国后,他的境况变得糟糕起来。他差不多停止讲英语了。我相信他已多少忘记了如何说英语,他的心里只有真正的意大利语言。”
“可是他在跳窗前为什么要背诵但丁的诗句呢?”霍姆斯问道。
“我有一个已回国的朋友,一个快活的家伙,霍姆斯医生,他经营着一个饭馆,客人问他饭菜上的问题,他全部引述《神曲》的诗句来回答。噢,真有趣。隆萨发疯了。但丁成了他赎罪的桥梁,尽管那罪行完全是他想像出来的。末了,他觉得做别人向他建议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犯罪。在最后几年里,他实际上摸都没有摸过《神曲》,没有这个必要了。每一行诗句、每一个字都恒久地铭刻在他心里,令他感到惊骇惧怕。他从未有意记忆过它,它却来到他心中就像上帝的旨意之于先知。就连最无聊的比喻和言辞都会让他脱口谈起但丁的诗歌来,有时候,得过好几天,他才能摆脱这种状态,才能听到他谈论别的东西。”
“看来他的自杀并没有让你吃惊。”洛威尔说。
“我不晓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教授,”巴基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称呼它并不重要。他的生活就是一场自杀。他因恐惧而渐渐丢弃了灵魂,直至这宇宙之中除了地狱已无他存身之地。他的精神处于永久痛苦的边缘。他的跌落不会叫我惊讶。”他停了一下,“这和你的朋友朗费罗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吗?”
洛威尔嗖的一声站了起来。霍姆斯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劝他坐下来。
巴基继续说道:“依我看来,朗费罗教授借但丁来消除心中的痛苦已经有三四个年头了。他痛苦是为什么来着?”
“巴基,对朗费罗这样的人你又了解多少?”洛威尔质问,“从你的书桌来判断,近来你似乎也被《神曲》吸引住了,先生。你在其中究竟探寻什么呢?但丁在其著作中求索的是和平。恕我冒昧说一句,你寻找的可没有这么高尚!”他翻开《神曲》浏览起来。
巴基用力将书从洛威尔手中打落。
《但丁俱乐部》第九章(10)
“不要碰我的但丁!我是住在廉价公寓里,可我阅读什么书用不着谁,富人也好穷人也罢,来指手画脚,教授!”
洛威尔尴尬得满脸通红,“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需要借钱,巴基先生……”
巴基尖声大笑起来,“嗬,你这条不堪忍受的狗!在哈佛把我推入虎口的时候,你却袖手旁观,我会向你这样的家伙乞求施舍吗?”
洛威尔被吓呆了,“听着,巴基!为你的工作我也曾抗争过!”
“你给哈佛递了一个条子要求他们支付我解雇费。在我投告无门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大名鼎鼎的朗费罗在哪儿呢?在你的生活中你从未为什么战斗过。你写诗,写有关蓄奴制和屠杀印第安人的文章,指望情况会有所变化。你对抗的是不曾临到你头上的事儿,教授!”痛骂了洛威尔他还嫌不够,又把唇枪舌剑指向惊惶失措的霍姆斯医生,似乎不把他包括进去就有失礼貌,“你领受了你生活中的一切,根本不晓得谋生的痛苦!啊,来到这个国家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呢?我该怨恨什么呢?连最伟大的吟游诗人都无家可归,背井离乡。或许有那么一天,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前,我还能行走在自己的海滨,和真正的朋友们重聚在一起。”
在接下来的半分钟内,巴基连喝了满满的两杯威士忌,然后深深窝进书桌前的椅子中,浑身剧烈颤抖着。
“正是由于法国瓦罗亚伯爵查理(Charles of Valois)这个外国佬的干涉,造成了但丁的放逐。他是我们最后的财富,意大利灵魂的最后遗迹。我不赞同你们,和你们崇拜的朗费罗先生,把但丁从他自得其所的位置上扯下来,把他变成一个美国人!请记着,他永远属于我们意大利人!但丁具有坚强的生存意志,决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霍姆斯试图询问巴基做家庭教师的经历。洛威尔还想向巴基打听一个戴圆顶硬礼帽、穿花格马甲的人,他曾看见他在哈佛大院子里焦虑不安地走近他。巴基一言不发。不过他们眼下能向巴基打听的,都已经打听到了。他们走出地下室,外面寒风刺骨,天气是越来越坏了。他们急忙闪避在摇摇晃晃的室外楼梯下,房客们管这种楼梯叫天梯,因为它通向上面的设备较好的汉弗莱公寓。
面红耳赤的巴基从半窗里探出头来,看上去好像他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一样。他伸直了头,一直伸到脖子根,醉醺醺地大声叫喊起来。
“你想谈论但丁吗,教授?先照管好你的但丁研究班吧!”
洛威尔转身大声问他什么意思。
只听得“砰”的一声,两只颤抖的手把窗户关上了。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
亨利·奥斯卡·霍顿先生,一个虔奉宗教的高个子,蓄着半部贵格会教徒风格的胡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在账房里仔细查看叠得整整齐齐的账簿。他创立的河畔印刷社坐落于查尔斯河靠坎布里奇的这一边,由于他不论巨细事必躬亲,印刷社已经发展成一家大企业,与好几家有名的出版公司建立了业务关系,最著名的蒂克纳·菲尔兹公司也在其列。霍顿的一个跑腿敲了敲开着的门。
霍顿在成文账簿上写下一个数字,又把湿漉漉的墨迹吸干,然后才稍稍动了动身子。他吃苦耐劳,兢兢业业,不愧是清教徒的后裔。
“进来吧,伙计。”霍顿终于抬起头来,吩咐道。
跑腿交给奥斯卡·霍顿一张卡片。还没有开始读,这位出版商就注意到这张纸片非常厚实、坚硬。在灯下读着纸片上的手写稿,霍顿板起了面孔。他极力捍卫的和平如今被彻底打破了。
副局长萨维奇的警用马车停了下来,从车厢里走出来库尔茨局长。雷站在警察局的台阶上迎着他。
“情况怎么样?”库尔茨问。
“我查出了跳窗者名叫格里丰·隆萨,据另一个流浪汉说,以前他有时会在铁路边见到这个人。”雷说。
“这只是第一步。”库尔茨说,“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你所说的话。你说这两起谋杀可能是某种形式的惩罚。”雷以为局长跟着会驳斥一番,不料他只是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思考希利法官这件案子。”
雷点点头。
“唉,我们大家在干我们会悔恨终生的事情,雷。审判西姆斯期间,我们自己的警察用警棍击退了聚集在法院台阶上的人群。我们像猎犬一样追捕西姆斯,直至将他抓获,审判结束后我们又押送他到港口,送他到他的奴隶主那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我们最为阴暗的时刻,而这全是拜希利法官所赐,起因就是他的判决,或者说他没有在判决书中宣布国会制定的法令无效。”
“是,局长。”
说到这里,库尔茨神色悲伤。“去看看波士顿上流社会最有声望的人,警官,我敢说你极有可能看透他们并非道德高尚,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徒。他们举棋不定,支持不正当的战争基金,谨小慎微以致胆小如鼠,甚至更糟。”
库尔茨推门进入办公室,正要接着往下谈,却见三个身穿黑大衣的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前。
“出了什么事?”库尔茨问他们,随即游目四顾找他的秘书。
那三个人站开了,只见弗里德里克·沃克·林肯坐在他的办公桌后。
库尔茨取下帽子,微微鞠躬,“市长阁下。”
林肯市长坐在库尔茨的红木大办公桌后,正在悠闲地吸最后一口雪茄。“希望您不要介意,局长,我们占用了您的房间,在这儿等您。”坐在市长身边的是市议员乔纳斯·费奇,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林肯的话。市议员脸上堆满了假笑,似乎那笑容几个小时之前就已刻在了他的脸上。市议员打发走两个黑大衣,只留下一个。他们是侦探科的人。
“雷警官,你先去接待室。”库尔茨吩咐。
库尔茨小心翼翼地在市长对面坐了下来。等门关上了,他才开始说:“这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把这些无赖聚在这儿?”
那个留下来的无赖,侦探亨肖,没有对库尔茨的话流露出丝毫不悦。
林肯市长说:“我确信这段时间您疏忽了其他治安问题的处理,库尔茨局长。我们决定把谋杀案移交给侦探科来侦破。”
“我不同意!”库尔茨说。
“欢迎侦探来办案吧,局长。他们有能力迅速侦破案件。”林肯说。
“特别是在奖金的激励下。”市议员费奇说。
林肯对市议员皱起了眉头。
库尔茨眯着眼睛说:“奖金?依据法律规定,侦探不得领受奖金。什么奖金,市长?”
市长拈熄雪茄,装出沉思的样子,似乎在仔细考虑库尔茨的意见。“在我们谈话的这会儿,波士顿市议会将会通过一项由费奇议员起草的议案,废除侦探科成员不得领取奖金的条款。奖金数额也会略有增加。”
“增加多少?”库尔茨问。
“库尔茨局长……”市长愣了一下。
“多少?”
费奇议员笑了一笑,回答说:“抓获凶手,奖励35000美元。”
“罪过!罪过!”库尔茨惊叫道,“为了这笔钱人们会去杀人的!更不用说该死的侦探科了!”
“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既然没有人做,”侦探亨肖说,“我们干。”
林肯市长长呼一口气,整个脸都塌陷下去了。虽说这位市长不是特别像他的第二个堂兄,已故的林肯总统,但看上去同样瘦骨嶙峋,虚弱却不知疲倦。“等这个任期满了我想退休了,约翰,”市长轻声说道,“我希望,这座城市将会带着敬意回忆起我。我们现在就需要绞死凶手,否则大大小小的恶徒会益发猖狂,不可控制,这一点您看不出来吗?在战争和暗杀之间,老天爷知道各家报社依靠血腥味过活已经四年了,我敢发誓它们比以前越发饥渴了。希利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局长。我的确非常想自己去调查各个街道,找到那个疯子,否则,我宁肯吊死在波士顿市民面前!我恳求您,让侦探侦破这宗案子,莫让那个黑人插手。我们不能又一次陷入困窘。”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2)
“再说一遍好吗,市长?”库尔茨身子笔直地坐在椅子中,“雷警官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最近的骚乱发生在你们识别杀害希利法官的嫌疑犯之时。”市议员费奇很乐意作详细说明,“那个乞丐是在你们警察局跳窗的。要是您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老茧,那我就不说了,局长。”
“雷与此事毫无关系。”库尔茨说道,语气却有些迟疑。
林肯同情地摇了摇头,“市议员已下令调查他的责任。我们收到了好几位警官的检举信,说正是您的车夫的出现导致骚乱发生的。有人告诉我们,事件发生时,看守那乞丐的正是这位黑白混血儿,局长。这么说吧,有人猜测,可能是他逼迫那乞丐跳窗的。说不定凑巧……”
“天大的谎话!”库尔茨的脸涨得通红,“当时他像我们大伙儿一样竭力使局势平定下来!那个跳窗者有点神经错乱!侦探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调查,好得到您的奖金!亨肖,对此你有何话说?”
“我只知道,黑鬼不能挽救波士顿,不能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发生,局长。”
“如果州长知道了他的奖励计划搞得整个警察部门四分五裂,他多半会采取必要的措施,重新考虑这样做是否明智。”市议员说。
“雷警官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警察之一。”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听说您走到哪儿,雷警官就跟到哪儿,局长,”市长的眉头舒展开了,“包括在塔尔波特的死亡现场。他不仅是您的车夫,似乎还是跟你平起平坐的合作者。”
“这个黑家伙竟然没有带一群暴徒打手为他开道,可真是一件奇事!”市议员笑道。
“市议会提出的对雷的种种限制,我们哪一项不是照办……他是车夫也罢,是合作者也罢,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恐怖的犯罪正在向我们逼近,”林肯市长用小指指着库尔茨说,“而警察局在土崩瓦解——这就是雷与这件案子有关的原因。我不允许雷继续参与这件案子,不管他以何种身份。再犯一次错误的话,那他就等着被解职吧。州里的几位参议员今天跟我通过气,约翰。如果我们侦破不了这件案子,他们将任命一个委员会来筹备撤销全州范围内的市级警察机关而代之以州立大城市警察部门的计划。他们的态度非常坚决。我不想在任期内看到它发生——您好好想想吧!我不想看到在我的城市里警察部门被分拆。”
市议员费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库尔茨,便窝在椅子里,两眼平视。“要是您执行了我们的禁酒令和肃娼令,库尔茨局长,今儿个,盗贼和歹徒恐怕早就全逃到纽约市去了!”
一大清早,蒂克纳·菲尔兹公司里的小店员和低级职员就已忙作一团。霍姆斯医生是最早到达的但丁俱乐部成员。由于来得早了点,他只好在大厅里踱步打发时间,后来决定到菲尔兹的办公室去坐坐。
“哦,对不起,先生。”他推开门却发觉办公室里有人,便一边致歉一边关门。
一张瘦削阴郁的脸向着窗户。霍姆斯一眼认出来了。
“哎呀,亲爱的爱默生!”霍姆斯笑容满面。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身材瘦长而微驼,穿着蓝色外衣,戴着黑色围巾。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候霍姆斯。在远离康科德的地方见到诗人、演说家爱默生可是一件稀罕事。康科德是一个文学奇才云集的小村庄,曾一度与波士顿形成竞争之势,特别是在哈佛因爱默生在神学院的一次演讲中宣称一神派已经死亡而禁止他在校园里发表演说之后这种情势就更为凸显。爱默生是美国作家中惟一一个与朗费罗齐名的人,所以,即便是霍姆斯,一个处在文学界中心的人物,见到作家也要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荣幸之至。“我刚做完一年一度的学术演讲回来,这可是由当代诗人米西纳斯慷慨资助的。”爱默生的一只手撑在菲尔兹的办公桌上,好似在给教徒祝福,这是他以前当神父时养成的一个姿势,“我们大家的监护人和保护人。我正好有几篇文章要留给他。”
“喔,您该回到波士顿了。星期六俱乐部没有您,我们心里空空的。我们差点儿要召集一次抗议大会,要求准许您回来!”霍姆斯说。
“多谢,我是决不会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的。”爱默生笑道,“您晓得,我们不会忙里偷闲致信当权者或朋友,只会挤出时间来写信给讨账的律师或者请人来帮我们修房子。”紧接着,爱默生问起霍姆斯近况如何。
霍姆斯先讲了一大串奇闻轶事,然后说:“这一向我在考虑再写一部小说。”他不敢说自己已经动手写了,因为他对爱默生着实有些发怵。爱默生思路敏捷,说话有说服力,谁听了他的意见,都会觉得自己似乎错了,只有他是正确的。
“噢,我希望您把它写出来,亲爱的霍姆斯,”爱默生真诚地说,“您可不能辜负我的期望。跟我说说闯劲十足的上尉吧。他还在念法律吗?”
一说到小霍姆斯,霍姆斯就神经紧张地笑了起来,似乎他儿子这个话题本来就很可笑;当然不是这样,小霍姆斯根本就没有什么幽默感。“我以前对法律也有所涉猎,觉得它味同嚼蜡。小霍姆斯诗写得很好,虽说不如我的好。他又搬回家来住了,活像是个白种奥赛罗,坐在图书馆的摇椅上,给年轻的苔丝德蒙娜讲他受伤的故事,来打动她的芳心。有时候,我觉得他非常不喜欢我。您孩子讨厌您吗,爱默生?”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3)
爱默生发了一会儿愣,说:“父子之间不太平,霍姆斯。”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成年人踩着石子过溪流。霍姆斯从其中看出了爱默生的为人谨慎,忐忑不安的心情便随之放松下来了。他希望交谈能够继续下去,但他也知道,爱默生随时都可能会毫无征兆地结束谈话。
“亲爱的爱默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霍姆斯真心实意想征求爱默生的意见,但他什么意见都不提。“您对我本人、菲尔兹和洛威尔有何看法?我的意思是说,您如何看待我们帮助朗费罗翻译但丁的《神曲》?”
爱默生眉头紧拧,仿佛被霜冻住了似的。“倘若苏格拉底在这儿,霍姆斯,我们可以在街道上和他谈个明白。至于我们亲爱的朗费罗,我们就不能去找他攀谈。他那里是一座宫殿,奴仆成群,美酒罗列,衣饰华美。”爱默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我偶尔会想起在蒂克纳教授指导下研读但丁的日子,就像您一样,不过我总是认为,但丁是一件珍品,就像一头第三纪的猛犸象——它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而不是存放在某个人的家里。”
“可是您曾对我说过,将但丁介绍给美国将会是本世纪最有意义的成就之一!”霍姆斯坚持说。
“是的。”爱默生认真考虑着霍姆斯的话,他喜欢尽可能把问题的各个方面都考虑周全,“这也是对的。尽管如此,霍姆斯,我宁愿跟一个忠实可靠的人交往,也不愿意同几个空谈者打交道,他们巧舌如簧,喋喋不休,不为别的,只为了大家相互吹捧。”
“但是,如果作家们互不往来,文学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霍姆斯笑着说,他在保护但丁俱乐部的全体成员不受伤害,“谁又可以说那些杰出的剧作不是莎士比亚和本·琼森本·琼森(Ben Jonson,1572~1637年)是与莎士比亚同时期中较为重要的剧作家之一,他于1598年完成Every Man in His Humour,莎士比亚也曾参加此剧演出。他是当时最遵守古典观念的剧作家,经常指责其他剧作家只懂迎合“低俗客”的鄙陋趣味。本·琼森擅长使用喜剧来谴责罪恶与愚行,使得许多人称他的剧本为纠正喜剧(corrective comedy)。相互赞美的结果,不是博蒙特与弗莱彻博蒙特(Francis Beaumont,1584~1616年)与弗莱彻(John Fletcher,1579~1625年)曾合作写过不少剧本,其中《菲拉斯特》(Philaster)、《处女的悲剧》(The Maid’s Tragedy)、《王与非王》(A King and No King)、《傲慢的夫人》(The Scornful Lady)等都是1608~1613年间写成的。他们的剧本多是悲喜剧与浪漫悲剧的形式,两者均为严肃主题。他们都精于戏剧结构,而题材侧重骇人听闻的事件。
爱默生弄平整他带给菲尔兹的文章,以示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记住,只有把过去的天才转变为现实力量的人,才是第一个真正的美国诗人。而第一位真正的读者注定是在街道上而不是在雅典娜神庙里诞生的。美国精神被揣想为怯懦、爱模仿和驯顺,因为我们高雅体面、彬彬有礼的学者懒散成性。我们国家的灵魂,以世俗为其导向,沉迷于自身。不采取行动,学者就尚未成其为人。观念必须通过优秀者的身体力行才能化为现实,否则它们不过是梦想罢了。阅读朗费罗的东西的时候,我可以一万个放心,全然没有忧心忡忡的感觉。我们的未来不会从这里诞生。”
霍姆斯觉得爱默生给他出了一个无人能解的斯芬克斯之谜。爱默生走后,他果断决定对这次谈话的内容秘而不宣,不想告诉但丁俱乐部的其他人。
“这真的有可能吗?”在对巴基议论一番后,菲尔兹问道,“隆萨这个乞丐深受《神曲》影响,以致他认为这首诗比所有的生命还要重要,这可能吗?”
“文学攫住一颗脆弱的灵魂,这既不是第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想想约翰·威尔克斯·布思(John Wilkes Booth)吧,”霍姆斯说,“在开枪射击林肯的那一刻,他用拉丁语高呼,‘永远打倒暴君’。这是布鲁图斯刺杀尤利乌斯·恺撒时说的话。在布思眼中林肯就是那位罗马帝王。记着,布思是莎翁舞台剧演员,正如我们的撒旦是一个高明的但丁研究者。我们每天一味的阅读、理解和阐释,却不曾动手去做我们暗地里希望发生的事情,而恰恰是这个人,将它付诸行动,变成了现实。”
听了霍姆斯的话,朗费罗莫名惊诧,“可是,布思和隆萨似乎是在无意中这么做的。”
“巴基肯定隐瞒了隆萨的某些情况!”洛威尔沮丧地说,“你看到了,他当时十分勉强,霍姆斯。你怎么想?”
“这就像在抚摸一只刺猬,”霍姆斯赞同道,“如果一个人开始攻击波士顿,开始对政府首脑或者州府心怀怨恨,大概可以肯定他时日无多了。可怜的埃德加·坡在医院去世前不久,就牢骚满腹,满口怨言。所以稳妥的做法是,倘然你察觉一个人正在滑向这种境况,最好不要再借钱给他,因为他去死不远了。”
“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伙。”一提到爱伦·坡,洛威尔就嘀咕着开始抱怨。
“巴基一直在瞎猜胡想,”朗费罗说,“可怜的巴基。丢掉工作只会使他越加不幸,毫无疑问,他在绝望之中是不会以友善的态度来对待我们的。”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4)
洛威尔避开朗费罗射过来的目光,故意略过巴基攻击朗费罗的长篇言辞不提,“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虔诚的感恩比优秀的诗歌更为罕见,朗费罗。巴基的情感不比辣根更丰富。隆萨进警察局后怕得要命,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是谁谋害了希利。他晓得巴基就是凶手,没准他还是帮凶呢。”
“我们一提及朗费罗翻译《神曲》的工作,他就像根火柴一样,一触即燃。”霍姆斯犹 疑着说,“凶手把希利的尸首从卧室转移到了院子里,必定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家伙。除此之外,我们发现巴基和两个受害者都没有关系。”
“他们不需要有任何关系!”洛威尔说,“记住,但丁将很多他从未谋面的人安置在了地狱。巴基与希利或塔尔波特并无私人关系,可是有两点不容小觑。首先,他精通《神曲》。除了老蒂克纳之外,他是惟一一个不属于我们俱乐部,却对《神曲》有着与我们一般无二的智识的人。”#p#分页标题#e#
“同意。”霍姆斯说。
“其次是动机。”洛威尔继续说,“他穷得像一只耗子。他觉得我们的城市抛弃了他,所以整日借酒浇愁。如果没有当家庭教师这份临时工作,他早就不名一文了。他憎恨我们,因为他认为在他被解雇的时候,朗费罗和我袖手旁观。巴基宁肯但丁毁于他人之手,也不愿看到背信弃义的美国人去营救他。”
“嗨,亲爱的洛威尔,巴基会选择希利和塔尔波特下手吗?”菲尔兹问道。
“他乐意选择谁就选择谁,只要他们犯下的罪恶与他决定施以惩罚的罪恶相符,并最终可以在《神曲》里找到罪恶的缘起。照此看来,《神曲》在美国还未来得及站稳脚跟,尚未得到美国人的认可,他就会毁了它的名声。”
“巴基可能是我们的撒旦吗?”菲尔兹问。
“应该说:他一定是我们的撒旦吗?”洛威尔说,他握着自己的脚脖子,皱眉蹙额。
“洛威尔?”朗费罗低头看着洛威尔的脚。
“噢,别担心,谢谢你。可能是我几天前在大橡树园被铁支架碰伤了。”
霍姆斯医生弯下身子,示意洛威尔卷起裤腿。“肿了有段时间了吧,洛威尔?”淤红的伤口已经从美分硬币大小肿到了美元硬币大小。
“我怎么知道?”他根本没把自己的伤当一回事。
“也许你应该像关心巴基那样关心你自己。”霍姆斯责备道,“伤口没有愈合,反倒恶化了。你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对吗?不像是受感染了。你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吗,洛威尔?”
突然间,他的脚疼得越发厉害了。“不时地疼痛。”于是他想起来了,“我在希利家的时候,有一只苍蝇钻到了我的裤管里。莫非真的是苍蝇叮的?”
霍姆斯说:“瞎说。我从未听说过那种苍蝇会叮人。多半是别的什么虫子。”
“不是,应该就是苍蝇,还被我打得稀巴烂。”洛威尔咧着嘴说,“霍姆斯,我带给你的东西当中就有一只这样的苍蝇。”
霍姆斯想了一想,问道:“朗费罗,阿加西教授从巴西回来了吗?”
朗费罗说:“估计本周就会回来。”
“我建议把你找到的昆虫标本交给阿加西的博物馆,”霍姆斯对洛威尔说,“他对昆虫无所不知。”
对自己的伤口,洛威尔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喏,我建议跟踪巴基几天——假如他还没有酗酒身亡的话。看看他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什么线索。两个人坐马车守在他的公寓外面,其他人按兵不动。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带队去监视巴基了。谁跟我一块去?”
没有人响应。菲尔兹漠不关心地拉动着他的表链。
“哦,得啦!”洛威尔拍了拍出版商的肩膀,“菲尔兹,就你啦。”
“抱歉,洛威尔。我已应允奥斯卡·霍顿今天一块跟朗费罗喝下午茶。昨晚他收到了曼宁的一张便条,警告他停止印刷朗费罗的译作,否则他就会丢掉哈佛的生意。我们必须迅速采取行动,要不霍顿会屈服的。”
“我已答应别人到剧院讲演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的前沿发展,取消的话会给组织者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霍姆斯医生抢先说道,“欢迎大家光临!”
“可是我们可能就要出现转机了!”洛威尔说。
“洛威尔,”菲尔兹说,“如果我们去忙着监视巴基,听任曼宁压倒但丁,那么我们全部的翻译工作,全部的希望,都将化为乌有。我们只要花一袋烟工夫就可以安抚霍顿,然后我们再照你所说采取行动。”
下午,朗费罗站在里维尔酒店的希腊风格石雕前面,牛排散发出来的浓烈香气扑鼻而来,耳旁传来人们用餐时发出的压抑的声音。奥斯卡·霍顿约他们在这儿共进午餐,这样,至少在一个钟头里不必再与人谈论什么谋杀、昆虫了。菲尔兹斜倚在马车的驾驶座上,吩咐车夫立即赶回查尔斯大街,驾车送安妮·菲尔兹去坎布里奇参加淑女俱乐部的活动。菲尔兹是朗费罗的圈子里惟一一个拥有私家马车的人,这不单是因为这位出版商广有钱财,也由于他认为奢侈一点,摆脱喜怒无常的车夫和病弱的马匹造成的头疼,并不是不合算的。
鲍登广场上走来一位戴着黑色面纱、神情落寞的女子,引起了朗费罗的注意。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徐步缓行,眼睛垂视着地面。触景生情,朗费罗不由得想起了在培根大街与范妮·阿普尔顿的邂逅,当时她只是相当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停下脚步来同他说话。他也在欧洲遇见过她,其时他正在潜心钻研语言为申请教授之职作准备,而她对她兄弟的这位教授朋友非常友好。但返回波士顿后,好像维吉尔在她耳边悄悄向她提了建议,正如维吉尔对走近骑墙派的但丁所建议的那样:“我们不必多说,看看就走吧。”在这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拒绝与他交谈之后,朗费罗在他的著作《许珀里翁》中摹仿她的形象勾勒了一位美丽的少女。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5)
可以肯定,如果她读了这本书就会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但是,几个月过去了,这位少女对她称呼为教授的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当他终于再度遇见范妮,她相当坦率地表示,她不喜欢自己像奴隶一样被束缚在教授的著作中供读者观瞻。他不想道歉,但几个月后他的感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爆发出来了,甚至对于玛丽·波特他都不曾如此狂热过(玛丽是朗费罗的前妻,在成婚后没几年就因流产而早逝。)阿普尔顿小姐和朗费罗教授开始定期来往。1843年5月,朗费罗写了一个便条,向她求婚。同一天,他得到了她的允准。啊,永远受祝福的 日子,迎来了如此这般的新生,这幸福的新生活!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这句话,直到它们成形,有了分量,仿佛是一个馨香儿,可以拥他在怀中,为他挡风遮雨。
“霍顿可能会到哪儿去呢?”马车走后,菲尔兹问道,“他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的午餐。”
“大概他正在河畔印刷社忙乎,一时脱不开身。夫人。”朗费罗举帽向一位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肥胖女士致意,她则报之以羞怯的一笑。朗费罗向妇女献殷勤,无论何时,无论多么简短,都会表现得像献上一束花似的。
“她是谁?”菲尔兹眉头紧拧。
“两年前的冬天,”朗费罗答道,“这位女士在科普兰德伺候过我们进晚餐。”
“噢,对。无论如何,他要真是在印刷社里忙着,那也最好是在准备《地狱篇》的印版,我们得尽快把你的译作送往佛罗伦萨。”
“菲尔兹。”朗费罗高高地噘起了嘴唇。
“对不起,朗费罗,”菲尔兹说,“下次见到她,我发誓我会举帽致意。”
朗费罗摇摇头,“不是这个。看那边。”菲尔兹顺着朗费罗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奇怪地躬着身子,背着一个发亮的油布小背包,精神抖擞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着。
“巴基。”
“那个曾做过哈佛教师的巴基?”出版商问道,“你看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就像秋天的落日。”他们注视着这位意大利语教师越走越快,小跑起来,然后轻快地闪进了街角处一家小店,不见了。小店十分低矮,木瓦盖顶,橱窗里挂着一块用劣质材料做成的招牌,上面写着“韦德·孙公司”几个字。
“你了解这家小店吗?”朗费罗问道。
菲尔兹摇头,“他似乎在赶着去办什么要紧事?”
“霍顿先生不会介意等上一会儿的。”朗费罗抓起菲尔兹的手,“注意!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定会从他那儿得到很多东西。”
他们正要向拐角处走去以便穿过街道,看到格林抱着一堆药品从梅特卡夫药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这个多病的人舍得买新药,就像爱吃冰淇淋的人舍得买冰淇淋一样。梅特卡夫药店树起一块画着一个大鼻子智佬的商品广告牌,正在促销治疗神经痛、痢疾以及其他类似病症的药品。格林服用这些药品后,跟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Winkle)出自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短篇小说Rip Van Winkle,中文译为《李白大梦》。一样嗜睡,在翻译讨论会上昏昏欲睡,常常惹来几位朋友的抱怨。
“哎呀!是格林。”朗费罗对出版商说,“菲尔兹,我们必须阻止他跟巴基攀谈。”
“为什么?”菲尔兹问。
但格林已经走近了,他们没办法再谈下去。“亲爱的菲尔兹、朗费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呀?”
“我亲爱的朋友,”朗费罗说,一边紧张不安地盯着对面的韦德·孙公司装着遮篷的大门,“我们正要去里维尔酒店用午餐。您怎么上这儿来了?这个礼拜您不是打算待在东格林威治吗?”
格林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谢利希望我在她的照顾下会好起来。她请的医生坚持要求我整天卧床,我怎么待得住呢!病痛弄不死人,却是一个最不叫人舒服的伙伴。”他详细地谈起了他最近的病情。格林在那儿唠叨着,朗费罗和菲尔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街道对面。“但我不应该拿自己病恹恹的样子来让大家生厌。为了参加《神曲》翻译讨论会,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我几个星期都没有听到开会的通知了!我不由得开始担心,会议是不是取消了。请告诉我,亲爱的朗费罗,事实不是这样。”
“我们是暂停了下来。”朗费罗说,一边伸长脖子观看对面,透过商店的窗户可以看到巴基正在费劲地比划着什么。
“不久我们就会重新开始的,不用担心。”菲尔兹补充道。一辆马车在对面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挡住了视线,他们看不到药店和巴基。“恐怕我们这就得走了,格林先生。”菲尔兹急忙说道,他一把抓起朗费罗的手,拉着他向前走。
“走错了,先生们!你们走过头了,里维尔酒店在那边!”格林笑着说。
“没错,唔……”菲尔兹支支吾吾,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借口来搪塞。两辆马车向繁忙的十字路口驶来,他们只好先等马车通过。
“格林,”朗费罗打断菲尔兹的话,说道,“我们得先走开一会儿。你去酒店跟我们和霍顿先生一起用餐如何?”
“还不回去的话,恐怕我女儿要生气了。”格林不无担忧地说,“哎呀,你们看谁来了!”格林在狭窄的人行道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霍顿先生!”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6)
“非常抱歉,先生们。”一个模样笨拙,穿着殡仪员才穿的黑衣服的男人出现在他们身旁,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跟站在最前面的格林握手。“我正要进里维尔酒店时瞄到了你们三个。但愿你们没有等很长时间。格林先生,亲爱的先生,跟我们一起吃饭好吗?这阵子过得怎么样,老伙计?”
“严重营养不良。”格林愁容满面,回答说,“前段时间,周三晚上的但丁俱乐部讨论 会是我惟一的,也是全部的营养品。”
朗费罗和菲尔兹每隔十五秒钟轮换着监视韦德·孙公司的门口。横在中间的马车还没有走开,马车夫坐在车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似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挡住朗费罗和菲尔兹两位先生的视线。
“您说的是‘前段时间’?”霍顿对格林说,显得很惊讶,“菲尔兹,这事是不是和曼宁博士有关系?还有佛罗伦萨庆祝委员会在等着送交第一卷的特别版,又是怎么回事?我得搞清楚出版时间是不是推迟了。你们不能把我蒙在鼓里!”
“当然没有,霍顿,”菲尔兹说,“我们只是稍稍放松了一下缰绳。”
“可是,我倒要问问,一个人如果已经惯于每周享受一次片刻的极乐,而如今这种快乐说没就没了,你叫他拿什么来替代?”格林不无夸张地抱怨说。
“我知道不是,”霍顿回答说,“不过,我担心在书籍印刷成本如此高涨的情况下……我得问问,如果曼宁或者说哈佛百般阻挠千般刁难,你们的但丁挺得住吗?”
格林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达但丁的思想,霍顿先生,那就是力量。只要你窥见过他所展示的世界,它就会盘踞在你的脑海之中,与现实世界平起平坐,永远不会消失。甚至他所描绘的各种声响,刺耳的,高亢的,甜美的,都将历久犹存,无论何年何月,只要你听到了大海的咆哮,狂风的怒号,抑或鸟儿的鸣啁,它们就会立即在你耳旁回响。”
巴基从药店里出来了,他们可以看到他在仔细查看提包里的东西,显得相当激动。
格林打住了话头:“菲尔兹?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似乎在等待街道对面发生什么事情。”
朗费罗轻轻一拍手腕,示意菲尔兹分散格林的注意力。菲尔兹立即心领神会,便用手松松地围着他的肩膀,说道:“您知道,格林,自战争结束后出版业取得了好几项进展……”
朗费罗将霍顿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这顿午餐我们改日再领情罢。十分钟后应该会有一辆马车驶往巴克湾。请你陪格林步行到站台去,送他上车,直到马车起步你再走开。留心别让他下车。”朗费罗说话时眉毛微微上扬,焦急的心情流露无遗。
霍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并不问个为什么。朗费罗从未请他或者他认识的人帮过忙,现在朗费罗开了口,他还能不满口应承?这位河畔印刷社老板轻轻挽起格林的手臂,说:“格林先生,我送您到马车站台去好吗?我估计下一辆马车马上就要出发了,在这十一月的寒风中站得太久有害健康。”
匆匆道别后,两辆大型公共马车辘辘驶来,马车一路响着铃声,提醒行人让路。马车驶过后,两位诗人立即穿过街道,走到拐角处,却发现那位意大利语教师早已踪迹全无。他们俩一个朝前看,一个往后瞧,前后两个街区都不见巴基的踪影。
“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菲尔兹问。
朗费罗用手指了指,菲尔兹顺着手指方向一瞧,只见巴基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辆马车的后座上,正是刚才那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的马车。拉车的马得得踏蹄慢行,似乎不打算分享乘客的急躁。
“我们眼下找不到出租马车!”朗费罗说。
“我们有可能赶得上他,”菲尔兹说,“车夫派克的出租马车就在离这儿不远的街区。这个恶棍每个座位收25美分,有时候还大敲竹杠,要价半美元。那个街区的人除了霍姆斯,谁也受不了他这种德性,而派克除了霍姆斯之外,不买任何人的账。”
菲尔兹和朗费罗急步走到那个街区,发现派克没有候在马车上,而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查尔斯街21号的大楼前。菲尔兹手里举着一大把现钞,要求派克为他们出车。
“先生们,就算你们把全国的钱都给我,我也不能帮助你们。”派克粗声粗气地说道,“我约好了载霍姆斯医生的。”
“仔细听着,派克。”菲尔兹以命令的口吻夸张地说,“我们是跟霍姆斯医生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本人在这儿的话,也会吩咐你载我们的。”
“你们是医生的朋友?”派克问道。
“正是!”菲尔兹如释重负,大声说道。
“既然是他的朋友,你们要走他的马车就越发不对了。我跟霍姆斯医生有约在先的。”派克无动于衷,重又坐回去,拿起一根象牙牙签,不慌不忙剔起牙来。
“嗨!”霍姆斯微笑着打招呼。他神气活现地走下台阶,拎着一个手提包,身穿黑色精纺毛料外套,脖子上打着一条很漂亮的白丝领带,纽扣孔插着一朵白玫瑰。“菲尔兹,朗费罗。这样看来,你们决定来听我的对抗疗法讲座了!”
派克赶着马车疾速驰过查尔斯大街,驶进街道纵横交错的市区,在街灯柱和其他马车之间急驰,惹得那些车夫一个个怒气冲天。派克的四轮轻便马车虽然破旧,却很宽敞,装载四位乘客也还绰有宽余,不必膝盖碰膝盖。霍姆斯医生通知派克十二点三刻准时赶到,本来是要乘车去剧院的,不过现在目的地改变了。派克心里便有些不快起来,觉得这不但似乎有违医生的意愿,就是于他,也平白多拉了两个乘客。不过,派克还是愿意送他们去剧院的。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7)
“我的演讲怎么办呢?”霍姆斯问坐在车厢后排的菲尔兹,“门票早已全部卖光了,你知道!”
“一找到巴基问他一两个问题,派克立即就可以载你去剧院。”菲尔兹说,“我敢打包票,就算你迟到了,报纸也不会报道。如果我没有把自己的马车派去接安妮,我们就不会落在后面了!”
“就算真的找到了他,照你们想来,我们能问出点什么来呢?”霍姆斯问道。
朗费罗解释说:“显然今天巴基焦虑不安。如果我们找个离他家——还有他的酒——比较远的地方同他谈,可能他不会特别抵触。要不是格林碰巧见到了我们,说不定我们早已逮住了他,不必像现在这样匆忙了。我真有点希望我们可以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格林,可是他身体这么虚弱,多半受不了这种惊吓。他百病缠身,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过不去,除非有意外的幸运突然降临。”
“在那儿!”菲尔兹叫道,指着在他们前面约莫三百码处的一辆马车,“朗费罗,是这辆吗?”
朗费罗将头探出车厢外,感觉到寒风在用力撕扯他的胡须,他打手势表示赞同。
“车夫,径直往前走!”菲尔兹大声叫唤。
派克猛力收紧缰绳,马以超出最高限速——波士顿安全委员会最近规定的“不急不缓的小跑”——的步速向前急驰。“我们往东走得太远了!”派克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比马蹄落在鹅卵石路上的声音还要响亮,“离剧院越来越远了,霍姆斯医生!”
菲尔兹问朗费罗:“为什么巴基的事我们必须瞒着格林?我想他们并不认识。”
“很久以前,”朗费罗点头道,“格林先生在罗马遇见了巴基,那时他的病还没有恶化。格林喜欢谈论我们翻译《神曲》一事,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如果格林跟着我们出现在巴基面前,我担心他又会大谈特谈起来,而这只会使巴基对自己的潦倒越发感到沮丧,冲淡他的谈兴。”
派克好几次追丢了目标,但经过几次急转弯和紧追慢赶,距离又越拉越近了。前面的那位马车夫似乎也在急赶,但丝毫未察觉后面有人在追赶。靠近港口区时,道路越来越狭窄,他们的目标再一次消失出现。派克急得直骂上帝,骂完了又道歉,然后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由于惯性,霍姆斯猛地向前一扑,一下子伏倒在朗费罗的腿上。
“在那儿!”派克大声叫道,只见那位马车夫赶着四轮大马车驶离港口,向他们驰来。但不见了车上的乘客。
“他肯定去了港口!”菲尔兹说。
派克又向前疾驰了一段路,然后让霍姆斯他们下了车。港口聚集着大量人群,他们呼叫着,挥动着手臂,目送各种各样的船只消失在浓雾中,挥舞着手帕祝福远行的人一路平安。朗费罗三人不顾人群的抗议,奋力挤了进去。
“白天这个时候的船只大多数都是驶向长码头的。”朗费罗说道。早些年,他常去码头观察来自德国或西班牙的大轮船进港,听船上下来的男男女女讲他们的方言土语。在波士顿,不同肤色的人,南腔北调的语言,就数码头上最多了。
菲尔兹有点儿跟不上了,“霍姆斯,你在哪儿?”
“上这儿来,菲尔兹!”霍姆斯隐没在一群人中,叫唤着。
朗费罗发现巴基正在朝一个搬运桶装货物的黑皮肤码头工人走去。霍姆斯立即跟了上去。
菲尔兹没有找到霍姆斯,便转身询问其他乘客,但过了一会儿,他就停下来了,站在码头边上休息。
“这个衣着光鲜的家伙竟然站在这儿。”胡须油腻的大块头工头粗暴地一把抓起菲尔兹的胳膊,把他推开。“有船票吗?没有就站一边去,不要挡住别人上船。”
“好先生,”菲尔兹说,“我急切需要你帮忙。你看到过一个小个子男人吗,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蓝色双排扣常礼服,眼睛里布满血丝?”
工头没有理睬他,忙着按照座舱等级和舱室号码组织乘客排队。菲尔兹站在一旁观看,只见工头摘下帽子(相对于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帽子太小了),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工头不断地发号施令,他的嗓音很特别,富有感染力,菲尔兹似乎听得出了神,闭上了眼睛。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昏暗的房间浮现出来,壁炉架上点着一枝细小的蜡烛,光芒闪烁不定。“霍桑。”菲尔兹喘息着,几乎是无意中说出这么一个名字来。
工头停了下来,转头问菲尔兹:“你说什么?”
“霍桑。”菲尔兹微笑着,他知道自己这下蒙对了,“你非常爱读霍桑先生的小说吧。”
“咦,我说……”工头低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快告诉我!”他的语气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诅咒。
等着他安排的乘客停住了脚步,也想听个所以然。
“没问题。”菲尔兹不免得意起来。他有一种能够洞穿别人心理的能力,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他还是个低级职员,这一能力就已经使他得到了不少好处。“把你的地址写在这张纸片上,我会把霍桑遗孀授权出版的、收录了他的全部伟大作品的蓝底烫金文集邮寄给你。”菲尔兹递过去一张纸,随即又握在手中,“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一个忙的话,先生。”
这个大块头听了菲尔兹的三言两语,便认定他神通广大,立即答应了。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8)
菲尔兹踮起脚尖望见朗费罗和霍姆斯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便高声叫道:“搜查这个码头!”
霍姆斯和朗费罗挥手叫住港务长,向他描述了一番巴基的模样。
“那么你们是谁呢?”
“我们是他的朋友,”霍姆斯叫道,“请告诉我们,他到哪儿去了?”菲尔兹总算赶上他们了。
“哦,我看见他进了这个港口,”港务长慢吞吞地回答说,他们只好干着急。“他应该是上了这条船,当时焦急得不得了。”他指着海中一条最多可载五名客人的小船。
“好,这种小三桅船不可能走很远。它驶向什么方向?”菲尔兹问道。
“这个?那只是一条转运船,先生。阿诺尼莫号船身太庞大,无法停靠码头,所以它始终待在港口外面。看见了吗?”
它的轮廓在雾中隐约可见,时隐时现,的确是条大船,一点都不比他们见过的大轮船小。
“噢,你们的朋友急欲上船,我想是这样。他上的这条小三桅船运送的是最后几个姗姗来迟的乘客。这船乘客一送到船上,阿诺尼莫号就会开走。”
“开到哪儿去呢?”菲尔兹问,他的心直往下沉。
“横渡大西洋,先生。”港务长扫了一眼记录本,“先是在马赛停靠,然后,啊哈,找到了,驶往意大利!”
霍姆斯医生赶到剧院,完全来得及做一个大受欢迎的讲演。听众反倒因为他的演讲推迟了而认为他是最重要的演讲者。朗费罗和菲尔兹坐在第二排,专心听讲,邻座是霍姆斯医生的小儿子内迪和阿米莉亚母女俩,还有霍姆斯的兄弟约翰。三场演讲是菲尔兹安排的,门票全部卖光,在第二场,霍姆斯分析了与战争有关的治疗方法。
霍姆斯告诉听众,康复是一个活生生的过程,极大地受病人的精神状态的影响。我们往往可以发现,在战斗中受同样的伤,获胜的士兵痊愈得快,而刚刚吃了败仗的士兵可能会不治身亡。“因此就出现了介乎科学和诗歌之间的一个中间地带,也就是说,有一些人,不枉人们称他们为明智之士,特别不爱管闲事。”
霍姆斯看了看他的家人和朋友坐的那一排,注意到空着一个座位,那是为小霍姆斯准备的。
“在战争期间,我的大儿子多次受伤,结果他很爱穿的马甲上新穿了几个纽扣孔,最后还是‘山姆大叔’把他送回了家。”听众大笑。“还有很多人为这场战争而心碎,尽管子弹并没有在他们的衣服上留下标记。”
演讲结束后,听众少不得鼓掌一番,赞叹一番。随后,朗费罗和霍姆斯跟着出版商回到新街角,在作者接待室里等待洛威尔。他们一致决定,但丁俱乐部下周三在克雷吉府举行一次翻译讨论会。
根据计划,会议有两个目的。首先,打消格林对《神曲》翻译现状的忧虑,向他解释清楚他和霍顿亲眼看到的怪事。这次若不是格林横插一脚,没准儿他们早已从巴基口中套出了他所知道的信息,要尽量避免再次发生此类事件。其次,也许更为重要的是,要确保朗费罗继续把翻译工作做下去。今年年底,佛罗伦萨将举行但丁艺术节,纪念但丁诞辰600周年。朗费罗已答应向艺术节委员会送交《地狱篇》译本,不好失信于人。
朗费罗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他心里清楚得很,1865年年底前他是不可能译完《地狱篇》的,除非他们的侦查突然取得了奇迹般的进展。虽说事已至此,他却并不懈怠,早已独自在晚上进行翻译工作了。他的心底里有一个希望,祈求《神曲》能够赋予他智慧,好让他解开希利和塔尔波特的死亡之谜。
“洛威尔先生在吗?”有人一边敲作者接待室的门,一边低声询问。
诗人们都已疲惫不堪。“恐怕他不在这儿。”菲尔兹粗声粗气地答道,丝毫不掩饰他对那位看不见的问话者的恼怒。
“好极了!”
话音刚落,衣冠楚楚的波士顿巨商菲尼斯·詹尼森,身穿白色外套头戴白色礼帽,推门走了进来,又随手砰地关上门,脸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您的职员说可以在这儿找到您,菲尔兹先生。我想痛痛快快地谈谈洛威尔的情况,他不在这儿正好。”他取下丝质高顶礼帽扔到菲尔兹的铁制衣架上,露出一头油光可鉴的头发来,头发往左梳成一个西边搭,服服帖帖,活像楼梯的扶手。“洛威尔先生有麻烦了。”
一看到两位诗人也在这儿,这位来访者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单腿跪下,一把抓起霍姆斯和朗费罗的手,触摸着它们就像在抚摸装有最珍贵最清醇的美酒的酒瓶。
詹尼森拥有巨额财富,他资助艺术家,愿意花钱来提高自己对纯文学的欣赏能力,并以此为乐;又因为富裕,他时刻都被他所认识的天才们愚弄。詹尼森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菲尔兹先生,朗费罗先生,霍姆斯医生,”他做作地、客套地一一叫着他们的名字,“你们都是洛威尔的好朋友,认识大家是我的荣幸,因为只有通过天才才能真正了解另一个天才。”
霍姆斯紧张不安地打断他的话:“詹尼森先生,洛威尔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医生。”詹尼森为自己不得不详作说明而长叹了一口气,“我听说过那些可憎的但丁事件。我到这儿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助你们一臂之力,采取必要的行动,彻底改变事态的发展。”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9)
“但丁事件?”菲尔兹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都变了调。
詹尼森严肃地点了点头。
“可恶的校务委员会,他们希望取消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他们试图阻止你们的翻译工作,我敬爱的先生们!洛威尔全都对我说了,但他自尊心太强,没有请求帮助。”
詹尼森讲完后,三人各自压抑地叹息了一声。
“你们肯定知道,洛威尔已暂停但丁研究班了。”詹尼森说。他有些沮丧,这本是他们自己的事,却竟然无动于衷。“我说,这样做可不行。这与洛威尔这样的天才人物的才能不相称,不能听之任之,必须奋起战斗。如果洛威尔走上了妥协的道路,我担心,他极可能会精神崩溃!而我听说,曼宁在大学里开心得很。”说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之色。
“亲爱的詹尼森先生,您希望我们做些什么呢?”菲尔兹半开玩笑半客气地问道。
“恳劝他鼓起勇气。”詹尼森一手握拳抵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好像要证明他的高见似的,“将他从懦弱中拯救出来,否则,我们的城市又将失去一个令人敬仰的巨人。我还有一个主意,创建一个专门研究但丁的永久性组织——我本人可以开始学意大利语,做你们的左膀右臂!”詹尼森倏尔一笑,随即一把扯下装钱的皮腰带,点出几张大额钞票来,“一个但丁协会,致力于保护先生们珍爱的这部文学作品。你们说如何?对于我的参与,务必守口如瓶,如果校务委员会的人问起,你们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还没有人来得及答复,作者接待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洛威尔出现在他们眼前,脸色苍白。
“哎呀,洛威尔,怎么啦?”菲尔兹问。
洛威尔正要说话,突然看到詹尼森在场,便改口问道:“詹尼森,你在这儿干什么?”
詹尼森眼巴巴地望着菲尔兹,向他求助。“詹尼森先生和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商量,”菲尔兹说,把钱腰带塞到商人手中,将他推出门外,“不过他这就要走了。”
“但愿没出什么岔子,洛威尔。等会儿我去拜访你,我的朋友!”
菲尔兹见上晚班的年轻男店员蒂尔站在大厅里,便叫他送詹尼森下楼。随后,他转身闩上了作者接待室的门。
洛威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运气有多好,朋友们。我去半月公寓找巴基,开始的时候一无所获,气得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扭断!到处都找不到他,左邻右舍也不知道可以到哪儿找到他。这也难怪,依我看当地的都柏林人跟这个意大利人是老死不相往来,就算他们的性命有了危险,也不会开口向他求救。今天下午,我也差点儿像你们一样空手而回。”
菲尔兹、霍姆斯和朗费罗一个个默不作声。
“怎么回事?怎么啦?”洛威尔问道。
朗费罗提议大家到克雷吉府吃晚餐,在路上他们向洛威尔说了巴基的事情。吃饭时,菲尔兹告诉洛威尔他怎样折身去找港务长,贿赂了他一枚银鹰徽金币,才说服他核查巴基的旅程记录。从记录看,巴基买的是打折的往返船票,1867年1月份后才能返回。
回到客厅后,洛威尔好像遭了重击,蓦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当然他也发觉了我们知道隆萨!这个魔鬼像沙子一样从我们手中溜掉了!”
“这样说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霍姆斯笑道,“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行啦,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鼓舞人心,你不要杞人忧天。”
菲尔兹侧过身来说:“洛威尔,假如巴基真的是凶手……”
霍姆斯笑容满面,接着菲尔兹的话往下说:“那我们就是安全的。这座城市也就安全了。还有但丁!假如是我们用自己的知识把他赶跑了,那我们就已经打败了他,洛威尔。”
菲尔兹喜气洋洋地站了起来,“噢,先生们,我将推出一道但丁晚餐,使星期六俱乐部相形见绌。祝愿羊肉像朗费罗的诗句那样鲜嫩!祝愿酩悦香槟闪烁有如霍姆斯的智慧,刀叉锋利好似洛威尔的讽喻!”
众人为菲尔兹欢呼三声。
洛威尔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神曲》翻译讨论会的消息意味着重归正常,他们又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他们的学者生活了。他真希望他们从来不曾因将他们有关《神曲》的知识运用到这些可恶的事情上而失去过这种快乐。
朗费罗似乎晓得是什么东西在使洛威尔烦恼。“在华盛顿时期,”他说道,“他们把教堂的管风琴钢管熔铸成子弹,我亲爱的洛威尔。他们没得选择。好了,洛威尔,霍姆斯,你们愿意陪我到酒窖里去吗?菲尔兹,你去看看厨房里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从桌子上举起一枝蜡烛。
“啊哈,好去处!”洛威尔从扶手椅子上一跃而起,“你有好葡萄酒吗,朗费罗?”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的经验法则,洛威尔先生——
一位朋友来做客,
上等美酒满斟上。
若是宴请两个哟,
那就次等佳酿罢。”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由于心情舒畅,笑得特别响亮。
“可我们这儿有四个酒鬼!”霍姆斯抗议道。
“那就更不要有什么指望,我亲爱的医生。”朗费罗提出忠告。霍姆斯和洛威尔借着蜡烛的银色光芒,跟随朗费罗下到地窖。洛威尔与大家说说笑笑,尽力不去注意想那正在腿部扩散的剧痛,他脚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肿得像个红色的圆盘,钻心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不断向上扩散。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0)
菲尼斯·詹尼森外着白色外套,内穿黄马甲,头戴一顶白色宽沿礼帽,从他在巴克湾的豪宅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吹口哨,手里还挥动着一根黄金装饰的手杖。他开怀大笑,似乎刚刚想起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在波士顿这座他已征服的城市,在每一个夜晚,在四处漫步的时候,詹尼森经常这样自个儿笑起来。有一个世界正在等着他去征服,在这个世界中,金钱的作用极其有限,血统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高低,他就要得手了,尽管近来遇到了障碍。
在街道另一边,有一个人在监视他,从他一走出豪宅,那个人就在亦步亦趋,紧紧跟踪他。下一个被惩罚的幽灵。瞧瞧这个人走起路来多么神气,口哨吹得多么得意,笑得多么开心,就好像他对不道德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一步紧跟一步。他真是这个城市的耻辱,不过他再也不能控制这个城市的命运了。一座丧失灵魂的城市。有个人能够将他们重新团结在一起,可是他却出卖了那个人。监视者大声叫他。
詹尼森停住脚步,抚弄着他那个因酒窝而出名的脸颊。他半眯着眼睛四下里张望。“谁在叫我?”
无人回答。
詹尼森横穿过街道,匆匆看了一眼前面,模模糊糊看到有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堂旁边。“啊哈,是你。我记得你。你需要什么?”
詹尼森感觉到那个人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然后一个什么东西刺进了这位巨商的背部。
“把我的钱拿走,先生,统统拿去!求您啦!您可以把钱拿去然后走路!要多少钱?说个数目吧!您说什么?”
“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从我这里。”
次日清晨,菲尔兹坐马车出发时,他最没有想到的就是他会发现一具死尸。
“往前直走。”菲尔兹吩咐车夫。菲尔兹和洛威尔走下马车,沿人行道走到韦德·孙公司。“在坐马车奔向港口之前,巴基进去的就是这个地方。”菲尔兹指示公司给洛威尔看。
他们翻遍了所有的地址簿,都没有找到这家小店的目录。
“巴基肯定在这儿干了什么不明不白的勾当,否则我宁愿被绞死。”洛威尔说。
他们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长外套,纽扣的颜色很艳丽。他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走了过去。他抱着一个装满了各种东西的盒子。
“请原谅。”菲尔兹说。两名警察向他们走过来,把韦德·孙公司的门朝里推得更开一些,并把洛威尔和菲尔兹推了进去。一个脸颊瘦削的老人瘫倒在柜台上,手里握着一支钢笔,似乎他正在写字,写到一半却写不下去了。墙壁和架子上空无一物。洛威尔慢慢走近死者,出神地盯着他,只见死者的脖子上缠绕着电线,但面部表情看起来仍然栩栩如生。
菲尔兹冲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就往门口走。“他死了,洛威尔!”
“死得像霍姆斯放在医学院的一具尸体标本,”洛威尔表示同意,“除了我们的但丁迷,恐怕没有谁能把一桩谋杀做得如此毫不起眼。”
“洛威尔,行了!”菲尔兹惊惶失措地看着警察越来越多,他们正在忙着搜查房间,还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两个爱管闲事的人。
“菲尔兹,他身旁有一个手提箱。看样子他正打算潜逃,就像巴基一样。”他再一次看着死者手中的钢笔,“他正在试图干完还没有干完的事情,我宁愿这样想。”
“洛威尔,求求你!”菲尔兹喊叫起来。
“很好,菲尔兹。”但他转了一个圈又向尸体走去,在桌子上的邮件盘前停了下来,把最上面的信封塞进了外套口袋。“快点。”洛威尔向门口走去。菲尔兹向前冲去,但他感觉到洛威尔没有跟在身后,便停住脚步往回看。洛威尔站在房子中央,脸上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怎么啦,洛威尔?”
“该死的脚脖子。”
菲尔兹转身走向门口,一个警察带着好奇的神情站在那儿。“我们刚才在找一位朋友,警察先生,昨天我们看到他进了这家商店,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听了他们的叙说,警察决定把他们的话记录在案,“再说一遍你们朋友的姓名好吗,先生?意大利佬?”
“巴基。”
洛威尔和菲尔兹得到允许离开的时候,亨肖侦探和侦探科的另外两个人到达了现场,随行的还有验尸官巴尼豪特先生,他们解散了大部分警察。“把他连同这些垃圾一块儿埋在乞丐墓地。”亨肖看着尸体说道,“伊卡博德·罗斯。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还来得及吃早餐。”菲尔兹一直逗留在那儿,直到亨肖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
晚报用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章报道了伊卡博德·罗斯的被害,说他是一个小商人,在一起抢劫案中遇害。
洛威尔偷来的信封上写着“文恩的座钟”几个字。这是一家当铺的名字,当铺地处偏僻,位于波士顿东区一条少有人去的街道。
次日早晨,洛威尔和菲尔兹赶到当铺。当铺设在一个无窗的店面房。出来招呼他们的是一个大块头男人,体重少说也有三百磅,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满下巴长着淡绿色的胡须。他的脖子上用绳子吊着一大串钥匙,他一走动,钥匙就碰得叮叮当当的响。“文恩先生在吗?”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1)
“在,当然在。”他答道,随即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问话者的衣着,“我早就告诉过那些纽约侦探,我没有使用过来路不明的钞票!”
“我们不是侦探。”洛威尔说,“我们相信这个是你的。”他把信封搁在柜台上,“是从伊卡博德·罗斯那儿拿来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哎呀!他不付清欠款,他会有麻烦的!”
“文恩先生,我们对你朋友的死感到很难过。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对待罗斯先生吗?”菲尔兹问道。
“哦?你们好像很爱管闲事呀。好吧,你们算是找对人了。你们给多少钱?”
“我们不是把你的报酬从罗斯先生那儿给你拿过来了嘛。”菲尔兹提醒他。
“它本来就是我的!”文恩说,“你们不承认?”
“难道做什么事都是为了钱?”洛威尔执拗地拒绝。
“洛威尔,别这样说。”菲尔兹低声道。
文恩的笑容再一次凝固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眼睛瞪得灯笼大。“洛威尔?诗人洛威尔?”
“噢,是的……”洛威尔只好承认,觉得有点难为情。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大块头念道,慢慢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比六月的日子还要珍贵?
如果有,那也是完满的时日来临;
天堂在试探大地是否谐和,
而她温热的耳朵轻轻覆盖其上;
我们观看,或者倾听,
听见生命呢喃,或者看见生命在闪耀。
“第四行的那个词是‘温柔地’,”洛威尔纠正他记错的地方,语气里带着一丝恼怒,“你看,是‘她温热的耳朵温柔地覆盖……’”
“千万不要说美国没有伟大的诗人!啊哈,说来难以置信,我也有你家的地址!”文恩得意地宣告。他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本皮边儿的《我们的诗人的住宅及常去之处》,翻到埃尔伍德那一章。“噢,我的出版物名录中还有您的亲笔签名。接下来是朗费罗、爱默生,还有惠蒂埃,您的书我买的最多。爱说笑的霍姆斯的名字也在其中,要不是他在太多的东西上签名,他的排名仍然会比较靠前。”
大块头脸上泛出酒糟鼻那样的红色,神情亢奋,他从大串钥匙中取下一把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洛威尔的姓名。
“哎,这根本就不是我的签名!”洛威尔说,“写这些字的人连笔都不会握!我要求你立即交出你全部的假签名,先生,否则,今天傍晚你会收到我的律师希拉德先生的信的!”
“洛威尔!”菲尔兹把他从柜台旁推开。
“书中有这么多插图,这个人凭这些插图就能找到我家,你让我晚上怎么睡得踏实!”洛威尔喊叫着。
“我们需要这个人帮忙!”
“是的。”洛威尔把他的宽身长衣弄直,“可找人帮忙也得看对象。”
“如果你愿意,文恩先生,”菲尔兹转身向着当铺主人,啪的一声打开钱包,“我们想了解一下罗斯先生的情况,然后我们就走。你所掌握的情况卖多少钱?”
“我一分钱都不卖!”文恩发自内心地笑道,他的眼睛似乎都要眯到脑袋瓜子里去了。“难道做什么事都只是为了钱?”
文恩提出洛威尔给他四十份签名就足以抵偿他的报酬了。菲尔兹向洛威尔扬扬眉,示意他接受,洛威尔面色阴沉,勉强同意了。洛威尔在一张两栏信笺上签名,“一件高档商品。”文恩以赞赏的口吻对洛威尔的书法下了断言。他告诉菲尔兹,罗斯以前是一个报纸印刷商,后来印刷伪钞。罗斯犯了一个错误,把伪钞交给一个赌博团伙,他们用这些钱去欺骗当地的赌鬼,罗斯甚至用这些钱去买东西,然后利用一些当铺来销赃,虽然有的当铺并不情愿(这位先生说勉强这个词时,口形扭曲得相当厉害,他的舌头顶在上嘴唇上方,都快要弄湿他的鼻子了)。罗斯的被害只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返回街角后,菲尔兹和洛威尔把打听到的情况一一向朗费罗和霍姆斯复述了一遍。“我想我们可以猜测出巴基离开罗斯的店铺的时候,他的手提包里装的是什么,”菲尔兹说,“一袋子伪钞,这是他孤注一掷的计划的一部分。问题是,他怎么会参与制造伪钞呢?”
“如果你挣不到钱,我猜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霍姆斯说。
“不管巴基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参与伪造钱钞,”朗费罗说,“他现在脱身似乎正是时候。”
星期三晚上,朗费罗站在克雷吉府门口,像往常一样迎接他的客人。进入大门后,客人又受到了第二次欢迎,不过这一回是特拉普的吠叫声。格林说,收到参加会议的消息后他的精神好多了,他希望现在就恢复他们的日常计划。他一如既往地为他们分派的诗篇勤奋地做准备。
朗费罗宣布会议开始,学者们各就各位。主人给大家散发意大利文版的《神曲》,以及他的英文译文的校样。特拉普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这条看家犬对惯常的井然有序的座次安排和主人的愉快心情感到很满意,便在格林坐着的洞穴状扶手椅子下伏下来。特拉普晓得这位老人对它有着特别深的感情,这从他扔下来的食物就可以看出,而且,格林的铺着棉绒的椅子最靠近书房的壁炉,这里是最暖和的地方。#p#分页标题#e#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2)
一个“恶鬼”就在我们背后,他把我们分割得这样残酷。
雷走出总局,上了马车,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尽力驱散睡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近来晚上睡眠时间太少,尽管由于林肯市长的命令,他实际上被困在了办公桌前,每天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库尔茨新换了一个马车夫,一个来自沃特敦的年轻警察。马车颠簸着向前行驶,雷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睡意蒙眬中,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走近他耳语道:“ 我在这儿,我没死。”但即使是在梦中,雷也知道这儿不是因为塔尔波特的死而需要他去解开的那个谜语的一部分。我没死,我活着。他被两个人吵醒了,他们抓着马车的皮吊带,在讨论女性的选举权。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尔后又清醒地意识到:他梦见的那个面目狰狞的家伙长得和跳窗者一模一样,只是脸庞大了三四倍。不一会儿车铃响了起来,售票员高声喊叫着:“奥伯恩山到了!奥伯恩山到了!”
在等待爸爸出发去参加但丁俱乐部会议时,刚满18岁的梅布尔·洛威尔仔细打量着爸爸的法国桃花心木写字台。其实他更喜欢坐在角落扶手椅上,在一块陈旧的拍纸簿纸板上写字,而这张写字台倒是大材小用,派了存放稿件的用处。
梅布尔没有父亲那样的好心绪。她无心去追求哈佛男生,也没有兴趣和小阿米莉亚·霍姆斯的女红班坐在一起,谈论她们要拒绝谁,接受谁(外国女孩子是免谈的,因为拒绝她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值得讨论),听她们的口气,好像整个文明世界都在等着加入她们的女孩俱乐部。梅布尔渴望阅读,想周游世界,想到现实生活中去看看在父亲和其他富于想像的作者的书中所读到的东西。
爸爸的稿件还是像往常一样,胡乱摆放在写字台上,尽管将来查找起来既不方便还需要特别的小心,否则笨重的纸堆可能会突然一下子翻倒。她发现有几管羽毛笔都已经用旧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笔杆,还有很多首只写了一半的诗,有些地方她想接着往下读,但墨迹越来越淡,无法看清楚,真是令人沮丧。她爸爸常常告诫她切莫去写诗,因为已写出来的诗歌中劣品居多,而好诗,就如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一样,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在一张画了线的纸上有一幅奇怪的草图,是用铅笔画的。草图画得一丝不苟,她想像着,这也许是一个迷失在森林里的人特意画下的地图,或者,也可能是一个人在苦苦思索象形文字的意义时一本正经地画下的,画草图的人试图破译某种意义或标识。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和父亲一块儿出去旅行时,他经常粗略地画下他曾与之一起用餐的演讲组织者或外国显要人物的画像,把它们贴在信函的页边上。现在,想起这些曾让她发笑的滑稽的画像,她首先得出的结论是,这幅草图描画的是某个人的大腿,他的脚上穿着特大号的溜冰鞋,腰部画了一块像扁平的板子一样的东西。梅布尔对这种解释不满意,把草图侧着看了又倒着看,发现脚上参差不齐的线条有点像火焰的曲折形状,而不是冰鞋。
朗费罗朗读着第二十八歌的译文,上一次会议他们就讨论到这儿。朗费罗心情愉快,因为讨论结束后,他就可以把这一篇的清样交给霍顿,与留在河畔印刷社的目录进行核对。这是《地狱篇》各章中最令人不快的一章。在这一章中,维吉尔引导但丁进入地狱第九断层,一个叫做“恶囊”的地方。在此受刑罚的是离间者,他们分裂国家、宗教和家庭,在地狱中,他们的躯体被分割致残,被切成碎片。
“‘我看见一个幽灵,’”朗费罗读着他翻译的诗句,“他从下颚裂开到那放出最丑恶的声音的部分。”
朗费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往下读。
在他的两腿之间悬着他的肚肠;
脏腑和那把吞进去的东西
排泄出来的臭囊都露在外面。参见《神曲·地狱篇》,第二十八歌“第八圈:第九断层。散播不睦者”。
但丁在此之前表现了某种程度的克制。这一章表明了但丁对上帝的真心信仰。只有对那不朽的精神有着最坚贞的忠诚的人才能够想像出对必死的躯体施加如此粗卑的刑罚。
“这些段落中的某几段对丑恶的描写,”菲尔兹说,“将使醉得不省人事的马贩子们蒙羞。”
另外一个,他的喉咙给戳通,
从鼻子向上到眉额的地方都给削去,
而且只有一只耳朵,同其余的
幽灵站在那里惊奇地注视,
先于他们打开了他的
外面各部分都是通红的喉管。
这些人是但丁认识的!这个被割去了鼻子和一只耳朵的幽灵,就是波洛尼亚的彼埃尔·达·美第奇那(Pier da Medicina of Bologna),尽管他并未伤害过但丁,却在但丁的佛罗伦萨市民间挑拨离间。在巡游地狱期间,但丁从未断绝过他对佛罗伦萨的思念。他渴望见到,他心目中的英雄在炼狱得到救赎,在天堂得到奖赏,而恶人被打入地狱。诗人不仅仅将地狱想像为一种可能性,也感觉到了它的真实性。但丁甚至在被切成碎块的人当中看到了亚利基利家族的一个亲戚,他指着他,要求但丁为他的死复仇。
小安妮·阿莱格拉·朗费罗悄悄地从大厅溜进克雷吉府的地下厨房里,一边用手揉着眼睛,试图把睡意赶走。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3)
彼得正在往厨房的炉子里添一铲斗煤块。“安妮小姐,朗费罗先生不是早就送你上床睡觉了吗?”
她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我想喝杯牛奶,彼得。”
“我这就给你拿去,安妮小姐。”一个厨子声调平板地对眯着眼睛看焙烤面包的安妮说 ,“精神点儿,亲爱的,精神点儿。”
微弱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安妮立即精神大振,声称她有去应门的特权,她总是喜欢干意味着提供帮助的事儿,尤其是问候访客这种事。小女孩匆忙跑到前厅,拉开厚重的门。
“嘘——安静一点!”安妮刚看清访客英俊的脸便轻声对他说。他弯下身来。“今天是星期三,”她把手掬成杯形放在嘴巴上,神秘兮兮地解释说,“要是你想见我爸爸,你得等到他打发走洛威尔先生和其他人。这是规矩,你要知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待在这儿,或者在客厅里候着。”她又说道,指明了他的选择。
“打扰你们了,我深感抱歉,朗费罗小姐。”雷说。
安妮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开始抵抗阵阵来袭的睡意,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上楼梯,早把她费劲地来到厨房的目的忘得干干净净。
雷站在克雷吉府的走廊里,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华盛顿的画像。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小纸片。他要请他们再帮一次忙,这一次是要给他们看他在塔尔波特的死亡现场捡到的几张纸片,希望其中存在着某种或许他们看得出来而他自己却发现不了的关联。他在码头看见过几个外国人,他们所操的语言和跳窗者跟他耳语时所说的相同。这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跳窗者来自国外的确信,从这种确信,雷不由得想到,霍姆斯医生和其他几个人掌握的东西比他们所能告诉他的要多得多。
雷举步向客厅走去,但正要跨出走廊时,他又停住了脚步,惊讶地转过身来。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他刚才听见的是什么呢?他折回来路,走近书房门。
“‘因为不论哪个人再走在他的面前,他的伤口就已愈合了……’”
听到这个声音,雷毛骨悚然直发抖。他数了数只有三四步的距离,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房门口。“‘Dinanzi li rivada(他的面前)。’”他从背心口袋里撕下一张便条用纸,找到一个词:deenanzee。自从那个乞丐在总局跳窗摔死后,这个词就一直在嘲笑他,出现在他的梦中,刻在了他的心里。雷倚着书房门,耳朵紧贴在冰凉的白色门板上。
“伯特朗·德·菩恩在一对父子之间挑起战争,使他们断绝关系。他一手高举着他的头,那个头摆动得像个灯笼,他的断头朝着从佛罗伦萨来的朝圣者倾诉。”伯特朗·德·菩恩(Bertran de Born),著名的普洛旺斯抒情诗人。传说他煽动英国国王亨利二世的长子亨利亲王背叛他的父亲。这是朗费罗的舒心柔缓的嗓音。
“像是欧文的无头骑手。”没错,这是洛威尔的浑厚笑声。
雷摊开纸写下他所听到的:
因为我使这样亲近的人分开,
唉唉!我现在才提着我这
和它在这躯干里的根源分开了的头颅。
这样,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
报应的法则?悦耳的带鼻音的低沉嗓音。打鼾声。直到这时,雷才想起了自己是在偷听,便让急促的呼吸声平静下来。一阵用鹅毛笔匆忙写字的沙沙声传来。
“但丁最完美的惩罚。”洛威尔说。
“但丁本人会同意这个说法的。”另一个人回答道。
雷忙于记录,无暇去辨认是谁在说话,而讨论已临近尾声。
“……这是惟一一次但丁明确强调报应法则这个概念——我们找不到确切的词来翻译它,英语中没有对应的准确定义,因为这个词的定义就是它本身……好啦,亲爱的朗费罗,我认为报应法则……这个概念说的就是每一个罪人所犯下的罪行会在他自己身上得到应验,由此受到惩罚……就像离间者被卸成几块一样……”
雷一路倒退到走廊里。
“讨论到此结束,先生们。”
合上书本的劈啪声,折叠纸张的沙沙声,特拉普开始对着窗外吠叫,只是没有引起人注意。
“从我们的劳动成果来看,晚饭算是没白吃……”
“多么肥的野鸡!”洛威尔来了兴致,用手指拨弄着一副骨骼。这副骨骼很是奇特,躯干很宽,头颅呈扁平状,特别大。
“这里没有哪种动物不是给他取掉了内脏,然后再组合起来的。”霍姆斯医生笑着评论道,洛威尔听了,觉得这话不无讽刺性。
但丁俱乐部会议结束后已是清晨,洛威尔和霍姆斯来到路易斯·阿加西在哈佛比较动物学博物馆的图书室。阿加西问候他们后粗略地看了一下洛威尔的伤口,然后就回他的私人办公室去了。
“听阿加西的语气,他对这种昆虫是感兴趣的,最起码是这样。”洛威尔极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现在确信希利书房里的虫子真的螫了他,深深担忧阿加西会谈到它的可怕后果:“啊哈,没救了,可怜的洛威尔,真遗憾。”霍姆斯认为这种虫子不会叮人,洛威尔并不相信。哪一种值一角银币的昆虫不会叮人?洛威尔静候诊断的最终结果出来;不管诊断结果如何,只要知晓了,心里有了底,那多少也是一种解脱。他没有告诉霍姆斯,这几天里伤口肿得有多大,他常常感觉得到大腿里面有一种剧烈的悸痛,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种疼痛时时刻刻都在扩散,扩散到全身每一个神经末梢。他不想在霍姆斯面前表现出软弱。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4)
“啊哈,你喜欢这个吗,洛威尔?”阿加西进来了,手掌上托着昆虫标本。他的手掌肉乎乎的,经常散发出石油味、鱼腥味和酒精的气味,很难洗掉。洛威尔忘记了他正站在一副骨骼标本旁边,它看上去像是一只放大变形的母鸡。
阿加西骄傲地说:“我在毛里求斯旅行的时候,领事给了我两具渡渡鸟骨骼!难道不是珍品吗?”
“你觉得它味道鲜美吗,阿加西?”霍姆斯问道。
“那当然。我们的星期六俱乐部没有一只渡渡鸟真遗憾!品尝美味佳肴向来就是人类最大的口福。真遗憾。好吧,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洛威尔和霍姆斯跟着他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阿加西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盛有酒精的小瓶里取出昆虫。“首先,请告诉我,霍姆斯医生,你是在哪儿发现这些特殊的小生物的?”
“实际上是洛威尔发现的,”霍姆斯回答得很慎重,“在靠近比肯山的地方。”
“比肯山。”阿加西重复着,他说话带有浓重的瑞士德语区的口音,这个词在他念来完全走调了,“告诉我,霍姆斯医生,你对它们有何看法?”
霍姆斯本人并不喜欢问容易导致错误回答的问题,“这不是我的专长。它们是丽蝇,对吧,阿加西?”
“哦!是的。哪一类?”阿加西问道。
“螺旋类。”霍姆斯说。
“种?”
“蛆蝇。”
“啊哈!”阿加西笑了起来,“要是你听书上说的,它们的确就是这样,亲爱的霍姆斯。”
“这样说它们不是……蛆蝇?”洛威尔问道。他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如果霍姆斯错了,这些苍蝇就是有害的了。
“这两种苍蝇的身体构造几乎是完全一样的,”阿加西说道,随着喘了一口气,把他的其他反应遮掩过去,“几乎是。”阿加西起身走到书架前。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志满意得的政治家,而不是一位生物学家和植物学家。新建造的比较动物学博物馆是他事业的顶峰,因为,他终于拥有了资源去完成他对全世界无数未知动植物的分类。“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我们已知的北美洲苍蝇大约有2500种。不过据我估计,如今有一万种苍蝇生活在我们之中。”
他铺开几幅图样。图画得很粗糙,描画的更像是奇形怪状的人脸,鼻子被胡乱画成了奇异的黑乎乎的两个洞孔。
阿加西解释说:“几年前,法兰西帝国海军的一位外科医生科克雷尔,受命来到法属圭亚那魔鬼岛上的殖民地。这块殖民地在南美洲,巴西的正北方。有五名殖民地居民患了严重的无法确诊的怪病。科克雷尔医生到达后不多久,其中一个病人就死了。用水冲洗死者的鼻窦时,他在里面发现了三百条丽蝇幼虫。”
霍姆斯听得满头雾水,“这些蛆寄生在一个人——一个活人——的体内?”
“不要打岔,霍姆斯!”洛威尔大声说。
阿加西脸色严肃,一言不发,以此来对霍姆斯的问话表示肯定。
“可是螺旋蛆蝇只能生存在腐败的物质中,”霍姆斯提出异议,“没有哪种蛆可以这样寄生的。”
“记住我刚才谈到的八千种无法察觉的苍蝇,霍姆斯!”阿加西驳斥他,“这些不是螺旋蛆蝇。它们根本就是另一个种属,我的朋友,一个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种属,或者说我们不愿意相信会存在的一个种属。这个种属的雌苍蝇可以在病人的鼻孔中产卵,卵在鼻孔里孵化成幼虫,幼虫长成蛆,一路吃到病人的大脑里去。魔鬼岛上已经有两个以上的人死于同一种传染病。医生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救治另几个病人,割掉他们鼻孔里的蛆。螺旋蛆只能寄生于腐败的物质中——它们最喜欢死尸。但这个种属的苍蝇的幼虫,霍姆斯,只有在活物中才能存活。”
阿加西停顿了一下,看看他们脸上有何反应。然后他接着往下说。
“雌苍蝇每三天交配一次,但产下的卵非常之多,在个把月的生命周期中它产下的卵也就是这个数量的十到十一倍。一只雌苍蝇一次产卵可多达四百颗。它们找到动物或人身上温暖的伤口,窝藏其中。卵孵化成蛆后往伤口里头钻,钻透整个躯体。生了蛆的肉体感染越严重,就会吸引来其他成蝇。蛆以活肉为食,在几天后它们就变成了苍蝇。我的朋友科克雷尔称这种苍蝇为美洲锥蝇。”
“锥……蝇。”洛威尔念叨着。他望着霍姆斯,声音沙哑地说:“食人者。”
“正是,”阿加西带着一种科学家宣布一项可怕的发现时勉强表现出来的热情说道,“科克雷尔把这一发现报告给了科学杂志,但很少有人相信他。”
“那么你呢?”霍姆斯问道。
“确信无疑,”阿加西的口气非常坚决,“自打科克雷尔寄给我这些图画后,我研究了医学史和近三十年来的记录,其中有人论及了相似的经验,但他们言之不详。伊西多尔·圣-伊莱尔记录了一个在一个婴儿的皮肤下面发现幼体的病例。据科博尔德说,利文斯通医生在一个受伤的黑人的肩部发现了几只双翅目幼虫。我在巴西旅行时发现,巴西人管这种苍蝇叫维尔加,认为它们是伤害人和动物的害虫。而在墨西哥战争中,据记录,人们所说的‘肉蝇’会在被遗弃在战场上的士兵的伤口上产卵。有时候蛆不会造成伤害,只以腐败的物质为食。这些是常见的苍蝇,常见的蛆蝇,比如你熟悉的那种,霍姆斯医生。但在其他时候,士兵的伤口会无故肿胀起来,到这个时候,士兵已是必死无疑,没得救了。他们整个人会被从体内挖空。你明白吗?这些就是锥蝇。这些苍蝇掠食无助的人和动物:这是它们繁衍后代的惟一途径。它们的生存需要摄食活体。研究才刚刚开始,我的朋友,但极其令人兴奋。喏,我在巴西旅行的时候收集到了我的第一批锥蝇标本。简单说来,这两种苍蝇相似至极。你得看颜色的深浅才分辨得出来,你得用最灵敏的仪器才测量得出来。昨天我就是这样来辨认你的样品的。”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5)
阿加西拉过来一条凳子,“现在,让我们看看你可怜的大腿,行吗?”
洛威尔想说话,但他的嘴唇上上下下直打颤。
“噢,不要担心,洛威尔!”阿加西突然笑了起来,“你感觉到小虫子在你的腿上,于是你把它拂走了?”
“我还把它给弄死了。”洛威尔提醒他。
阿加西从抽屉里找出一把解剖刀,“好。霍姆斯医生,你用刀切入伤口中心,把它剜出来。”
“你肯定吗,阿加西?”洛威尔紧张地问道。
霍姆斯咽下口水,跪下身来。他在脚脖子上找准下刀的位置,然后抬头看着他朋友的脸。洛威尔咧着嘴巴,盯着看。“不会有丝毫疼痛的,洛威尔。”霍姆斯神色平静地保证,他们俩不过是在相互安慰而已。阿加西虽然离得很近,却装作没听见。
洛威尔点点头,紧紧抓着凳子的边沿。霍姆斯按照阿加西所说,把解剖刀刀尖插入洛威尔脚脖子上肿胀处的中央。拔出刀子后,只见一只坚挺的白色的蛆,至多四毫米长,在刀尖上扭动着:活的。
“正是它!漂亮的锥蝇!”阿加西得胜似的大笑起来。他开始检查洛威尔的伤口,以防还有蛆留在里面,然后把脚脖子包扎一番。他钟爱地把蛆放到手上,“你看,洛威尔,那只可怜的小苍蝇,在你打死它之前,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产卵,只来得及产下一颗。你的伤口不深,很快就会全部愈合,你的身体又会棒极了。不过请想想,你腿上进了一只蛆的伤口是如何肿胀的,它撕开某些组织时你的感觉如何。想像有几百只蛆。现在想像有成千上百只蛆——时时刻刻在你体内扩散。”
洛威尔张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的胡子末梢都要甩到额头上去了。“你听到了,霍姆斯?我会好起来的!”他笑着拥抱阿加西,又和霍姆斯拥抱。然后他开始考虑这对希利法官,对但丁俱乐部意味着什么。
在用毛巾擦手的时候,阿加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另有一件事,亲爱的伙计们。实际上是最奇怪的事情。这些小生物,它们不属于这儿,不属于新英格兰,也不属于附近任何地方。它们原产于这个半球,这似乎是确定无疑的。但它们只能在湿热的气候中生存呀。我在巴西看到一大群也是前不久的事,但我们从未在波士顿看到过它们。从未有人记录过它们,既没有一个准确的命名,也没有其他什么的。它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我真是想不透。可能是随船运过来的家畜偶然到这儿来的,或者……”阿加西以一种超然的幽默口吻谈论起形势来,“不要紧。这些东西不能在北方的气候中生存,就像我们这儿。这正是我们的福气。幸好天气这么寒冷,就算那些虫子真的到了这儿,也肯定早已冻死了。”
似乎是恐惧自个儿欣然离去了,洛威尔早已彻底忘记了他遭受的厄运,他的痛苦经历反倒给他带来了劫后余生的快乐。但是,在他与霍姆斯并排走出博物馆,默不作声地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有一件事让他放不下心来。
霍姆斯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盲目听信了报纸报道的巴尼豪特的结论。希利不是死于头部重击!那些虫子不完全是但丁式的动人场面或者某个装饰性的场景,所以我们才认得出但丁所写的惩罚。把它们放到人身上是为了制造痛苦,”霍姆斯飞快地说道,“这些虫子不是装饰品,它们是他的武器!”
“我们的撒旦不仅要他的受害者死,还要他们受苦受难,就像《地狱篇》中幽灵所遭受的。生死之间的状态包含了二者,但又不是其中任何一种。”洛威尔对霍姆斯说,然后挽起了他的手臂。
“要从自己经受过的痛苦来体会。霍姆斯,我曾经感觉到有东西在我体内吞噬我,咬啮我。就算它可能只吃掉一小块组织,我的感觉却是它似乎经由我的血液直奔我的心窝。那个女仆说的是事实。”
“的的确确!”霍姆斯骇然道,“这意味着希利……”他们现在才知道希利曾遭受着怎样的痛苦,那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大法官本打算星期六早晨到乡下住宅去的,而他的尸体直到星期二才被发现。在他死前的四天里,成千上万只锥蝇一起吞吃着活生生的他,他的内脏……他的大脑……一寸接着一寸,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无处无时不被咬啮。
霍姆斯观察着他们从阿加西处拿回来的玻璃瓶里的昆虫。“洛威尔,有一些话我不吐不快。但我不希望因为这个而引得你跟我争吵。”
“彼得罗·巴基。”
霍姆斯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似乎与我们对他的了解不一致,是吗?”洛威尔问道,“它推翻了我们所有的推测!”
“想一想这个:巴基充满怨气,暴躁易怒,经常酗酒。要他做出这种有条不紊、残忍至极的行为,却是决无可能。你看得出他身上有这种迹象吗?没错,巴基可能尝试过做出什么事情来,好表明他来到美国是一个错误。但是要他丝毫不走样地再现出但丁笔下的惩罚,可能吗?我们从头到尾都错了,洛威尔,就像雨后的蝾螈一样,我们每翻转一片叶子,都会有不同的蝾螈从叶子底下爬出来。”霍姆斯发疯似的挥舞胳膊。
“你在干什么?”洛威尔问道。离朗费罗的住宅只有一小段路了,按预定他们应该去克雷吉府。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6)
“前面有一辆空着的马车。我想用显微镜再看一看这些虫子。但愿阿加西没把这种蛆弄死——没有弄死反而更容易揭示大自然的真相。我不相信这些昆虫像他所说早已死透了,没准儿从这些生物身上我们能琢磨出许多有关谋杀的东西来。阿加西不相信进化论,这妨碍了他得出进一步的观点。”
“霍姆斯,这可是他的本行。”
霍姆斯没有理会洛威尔的怀疑,“伟大的科学家有时候可能会成为科学道路上的障碍物,洛威尔。革命不是由戴眼镜的人来发动的,那些需要戴助听器的人也听不见新生真理的头一次低吟。就在上个月,我读了一本描写桑威奇岛的书,书中写到,一个斐济族老人被一群外国人带到了桑威奇岛,但他祈祷有一天能够回返家乡,好按照斐济群岛上的风俗,让他的儿子彻底弄清楚他的智慧。难道但丁死后,他儿子彼得罗不会告诉大家,诗人的意图并非是告诉我们他真的去过地狱和天堂?儿子要搞清楚父亲的想法,这是经常不过的事情。”
某些父亲而不是所有人。洛威尔看着霍姆斯爬进出租马车的车厢,想起了小霍姆斯。
洛威尔急匆匆向克雷吉府走去,真希望自己骑了马来。穿过街道时,他突然摇摇晃晃地往后退,警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一个形容憔悴、戴着圆顶硬礼帽、穿着格子花马甲的高个子,醒目地站在热闹的集市上。在哈佛广场里,洛威尔看见过这同一个人靠在一棵榆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在校园里亲眼看见他接近巴基。并不是阿加西适才的新发现不足以引起洛威尔的兴趣,他的注意力转移,是由于正在和这个人交谈的是他的学生爱德华·谢尔登。事实上,谢尔登不只是在说话,还在冲着那个人咆哮,那架势就像在命令一个性子执拗的佣人去干完被漏做的家务杂事。
之后,谢尔登裹紧黑色大衣,余怒未息就走开了。洛威尔一时委决不下究竟跟踪谁。谢尔登?在学校里总是可以找到他的。洛威尔决定跟踪那个陌生人,那人正在沿着环行路走进一群步行者和马车当中。
洛威尔跑着穿过几处货摊。一个商贩举着一只龙虾向他推销,洛威尔啪的一声把它打到地上。一个散发传单的女孩子塞了一张传单到洛威尔的大衣口袋里。“要传单吗,先生?”
“不要!”洛威尔吼道。过了一会儿,诗人瞄见了路对面那个人的身影。他上了一辆拥挤的马车,正在等着售票员找零。
售票员摇响了手中的铃铛,马车开始沿着车道驶向大桥。洛威尔在马车道上慢跑了几步,毫不费力赶上了行驶迟缓的马车。就在售票员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紧紧抓牢了平台上的扶梯。
“利尼·米勒?”
“先生,我叫洛威尔。我得和车上的一个乘客说几句话。”马车越走越快,洛威尔挤进去一只脚,踏在已被拉起的后梯上。
“利尼·米勒?你这么快就回来值班?”售票员伸过来一根手杖,敲打洛威尔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你又会把我们漂亮的马车弄脏的,利尼!没到换班的时间!”
“认错人了!先生,我不叫利尼!”吃售票员痛击不过,洛威尔只好双脚踩在车道上,松开了抓着扶梯的手。
马蹄嘚嘚,铃声叮叮,洛威尔提高了嗓门,大声对怒气冲冲的售票员说他没有恶意。突然,他意识到铃声是从身后传来的,也就是说,正有另一辆马车从他背后驶来。他回头往身后看,脚步自然就慢了下来,而他前面的那辆马车霎时去远了。洛威尔猛地跳离了车道,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除非他愿意看到自己的脚后跟被奔行而来的马踏碎。
此时,在克雷吉府,朗费罗引着一个叫罗伯特·托德·林肯的人进了客厅,他是已故总统的儿子,1864年上过洛威尔的但丁课。洛威尔答应见过阿加西之后来这儿跟他见面,但迟迟未到,朗费罗只好自己招呼他了。
“噢,亲爱的爸爸!”安妮蹦蹦跳跳着进来了,插嘴说,“最新一期的《秘密》我们就快要完成了,爸爸!您愿意预先看看吗?”
“好呀,宝贝儿,可是这会儿我忙着呢。”
“您去吧,朗费罗先生,”年轻人说道,“我不急。”
朗费罗拿起他的三个女儿定期“出版”的手写期刊。“哟,这好像是你们办得最好的一期嘛。棒极了,潘齐????。今天晚上我从头到尾读完它。这一页是你排版的吗?”
“是的!”安妮答道,“这个专栏,还有这个,谜语也是的。您猜得出谜底吗?”
“美国的一个湖泊有三个州那么大。”朗费罗微笑着浏览该页的其他部分,一个猜字画谜,一篇特写“我的多事的昨天(从早到晚)”,作者A.A. 朗费罗。
“啊,有趣,亲爱的宝贝。”朗费罗以怀疑的目光盯着最后一小段文字,“潘齐,这儿说你昨晚睡觉前让一位访客进了屋。”
“噢,是呀。我下楼本来是要去喝牛奶的,但后来又忘记了。他说我是一个好女主人,爸爸。”
“那是什么时候,潘齐?”
“当然是在你们俱乐部开会的时候。您说开会期间不能有人打扰。”
“安妮!”伊迪丝从楼梯间责骂道,“艾利斯要校订目录页。赶快把你的副本拿上来!”
“编辑老是她当。” 安妮抱怨道,从朗费罗手中收回了期刊。他跟着安妮进了客厅,在她快要到《秘密》专用办公室——她们哥哥的卧室——的时候,他抬头向着楼梯问道:“潘齐宝贝,昨晚那位访客是谁呀?”
《但丁俱乐部》第十章(17)
“您说什么,爸爸?我只是昨晚才见过他一次。”
“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也许这一点应该增补进《秘密》。或许你可以自己跟他谈谈,问问他的来历。”
“好极了!一个高个儿黑人,长得非常漂亮,穿着一件布料大衣。我告诉过他让他等您,爸爸——我真的说过的。他没有照我说的做吗?想必他在这儿站得烦腻了,就回家了。您晓得他的名字吗,爸爸?”
朗费罗点点头。
“那告诉我吧,爸爸!我可以像您说的那样采访他的。”
“波士顿警察局的警官尼古拉斯·雷。”
洛威尔突然从前门闯进来了。“朗费罗,我有很多话要说……”但一看到他的这位邻居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他便闭上了嘴巴,“朗费罗,出什么事啦?”
当天一早,雷警官就被领进了朴素无华的会客室,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凝视着矗立在哈佛广场里的一小片饱经风霜的榆树林。一群头发灰白的人列队走进会堂,他们的衣着整齐划一,个个身穿齐膝长的黑色燕尾服,头戴高顶帽子,打扮得就像修道院里的人。
有一群人正从校务委员会会议室出来,雷迎面走了进去。雷向托马斯·希尔校长大人做了自我介绍,那时校长正在和学院管理机构的一个人交谈。听到雷说起警察,那人冷冷地停了下来。
“和我们的学生有关吗,先生?”曼宁博士不再跟希尔交谈,他就地转过身来,坚硬的白胡须正对着黑白混血儿警官。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希尔校长。实际上,我要问的跟洛威尔教授有关。”
曼宁的黄色眼珠子一下子瞪得大大的,他坚持要留下来。他关上双层门,在桃花心木圆桌前挨着希尔校长坐了下来,面对着警官。雷一眼看出希尔并不愿意这个旁人留下来指手画脚。
“我想问,您对洛威尔先生一直在做的事情了解多少,校长?”雷问道。
“洛威尔先生?毫无疑问,他是全新英格兰最优秀的诗人和讽刺作家。”希尔春风满面,笑着说道,“《比格罗诗稿》、《郎佛尔先生的幻想》、《写给批评家的寓言》——我最爱读这些。除此之外,他还负责编辑《北美评论》。你可知道,他就是《大西洋月刊》的首任编辑啊!哈,我敢肯定我们的吟游诗人正在忙着编他的杂志呢。”
尼古拉斯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用纸,放在掌心揉搓。“我是专程来请教一首诗的,我相信他一直在帮助别人翻译它。”
曼宁屈起手指撮成塔形,死死盯着警官手中那张折叠着的纸,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亲爱的警官,”曼宁说道,“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神色怪异,似乎很希望雷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在……之前。雷端详着曼宁的脸,这位老学究的富有弹性的嘴角抽搐着,似乎有所期待。
曼宁抚摸了一下头顶发亮的头皮。在我之前。
“我想要问的是……”曼宁开始说话了,试图采取另一种策略——他现在不太紧张了,“是不是出现了麻烦?某种控告?”
希尔校长捏着下巴上的赘肉,心想要是曼宁刚才随着校务委员会的其他委员离开了该有多好。“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寄给洛威尔教授本人,跟他讨论一下?”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朗费罗和他的诗人们认出了这些字,他们为何要对他隐瞒?
“胡说,校长大人,”曼宁呵斥道,“洛威尔教授不会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自己找麻烦的。警官,如果出了什么麻烦事,我必须坚持要求你立即向我们指出来,我们会以应有的速度和判断力来思考它。据说,警官,”曼宁说道,他快活地探身过去,“洛威尔教授和几位文学同道一直试图将某部文学作品引进我们这座城市,但它并不适合这里。它的教义将搅得几百万颗高贵的心灵不得安宁。作为校务委员会的一分子,我义不容辞地要捍卫这所大学的良好声誉,抵制任何如此这般玷污哈佛的行为。这所大学的校训是‘基督与教会’(Christo et ecclesiae),先生,对于真正践履了这一基督徒精神的行为,我们十分感激。”
“可校训以前是‘veritas’,”希尔校长平静地说,“真理。”
曼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雷警官犹豫了片刻,把纸片放进口袋里,“我对洛威尔先生已在着手翻译的这首诗很有兴趣。他认为先生们有能力指引我向适当的人求教。”
曼宁博士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你是说这是一次纯文学性质的访问?”他愤愤然问道。雷还没有回答,曼宁便断然对他说,洛威尔想愚弄他——和学院——为了好玩。如果雷想要研究撒旦的诗歌,他大可以去找撒旦。
雷穿过哈佛广场,寒风在古老的建筑物四周呼啸着。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清楚此行有何目的。就在这时,火警响了起来,似乎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传来了叮叮声。雷立即奔跑起来。
《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1)
霍姆斯,就着蜡烛的光亮,在用显微镜观察昆虫载玻片。
他弯腰透过透镜凝视着一只大苍蝇,不断调整着观察对象。苍蝇惊跳着、蠕动着,似乎对他这个观察者恼怒不已。
不是。不是苍蝇在跳。
显微镜的载玻片也颤抖起来。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暴的马蹄声,又猛然停了下来。霍姆斯冲到窗口一把拉开窗帘。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身材魁梧的警察向后仰着,在使尽吃奶力气拼命拉紧缰绳,让那匹烈性子灰斑色母马停下来。
“是霍姆斯医生吗?”他从驾驶座上喊叫着,“您必须马上跟我走。”
阿米莉亚走上前,问道:“温德尔,这是怎么一回事?”
霍姆斯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气喘吁吁地说:“米莉,送一封信到克雷吉府去,告诉他们有事情发生了,请他们在一个钟头后赶到街角来找我。”
天色阴暗,刮着冷飕飕的风,好像要下雨了。一辆马车刚刚离开,另一辆疾驰而来停在刚空出来的地方。菲尔兹的四轮马车到了。洛威尔猛然推开车厢门,连珠炮似的对霍姆斯夫人说了一通话,要她去把霍姆斯医生给找回来。“我不晓得他上哪儿去了,真的,洛威尔先生。不过他是给警察带走的。他让我去克雷吉府送一封短信给你们,叫你们到街角会合。”
洛威尔看着马车四周,茫然不知所措。查尔斯大街的拐角处,有两个男孩子在分发传单,高声喊叫着,“传单!传单!请拿一份传单。先生们,女士们。”
洛威尔将手插入便装短上衣口袋,一股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来,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见到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和谢尔登在一起后在坎布里奇的商场里别人给他的,他接过来便随手塞在口袋。他在袖子上抚平传单。“老天爷!”洛威尔的嘴唇颤抖着。
马车突然在港口停了下来。一只警用小船将霍姆斯载到了一个静寂的海港小岛,一座废弃的城堡矗立在结实的花岗岩石上,城堡空荡荡的,连窗户都没有。走进迷宫般的堡垒后,医生跟在警官后面从一排脸色惨白的警察前走过,穿过几间杂乱的房间,钻进一条冷冰冰的黑漆漆的石头隧道,最后进入了一间挖空而成的储藏室。
矮小的医生绊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储藏室中央,在本来用来挂食盐包或什么袋装储备物的吊钩上,悬吊着一个人,他的脸正对着他。更准确地说,那曾经是一张脸。鼻子被干净利索地一切为二,从鼻梁一直切割到长着胡子的上嘴唇,两旁的皮肤都交叠到一块儿去了。一只耳朵快要脱落似的垂悬在脸庞的一边,垂悬的位置相当低,确切地说,将要擦到僵化成弓形的肩膀了。下巴下垂,嘴巴再也无法合拢,似乎时刻准备着讲话;可是,黑色的污血从嘴巴流出来,说话是不成的了。一道血迹从严重下垂的下巴笔直伸到那个人的生殖器——这个器官,惟一剩下的可以据此确认这个畸形体的性别的东西,本身也被可怕地切成两半,切割的准确就连医生都难以置信。肌肉,神经,血管,一一被对半切开,刀法始终保持着解剖学上的协调,没有丝毫令人丧气的错乱。两只手软绵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上面包扎着被血液浸透的止血带,血肉模糊,一团黑污。手已经不是手了。
过了一会儿,霍姆斯意识到了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被严重毁损的脸,再过了一会儿,从依然顽固地留存在下巴上的显眼的酒窝,他辨认出了这个残缺不全的遇害者。天哪!转念间,霍姆斯觉得自己已是身心俱灭、死过一回了。
霍姆斯后退了一步,一脚踏进一团呕吐物中,这是一个来此寻找避身处而头一个见到这一场景的流浪汉所留下的。霍姆斯挣扎着走到近旁的椅子前跌坐下来,他的那个姿势好像是要把所有这一切看个明白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没有注意到他的脚旁有一件艳丽得叫人看了会心烦意乱的内衣,整整齐齐折叠着放在裤子上,而地面上,散落着几片纸。
他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雷警官站在旁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在发抖,房子里的东西好像要翻倒了。霍姆斯挣扎着站了起来,头晕眼花地向着雷摇头。
医生的哮喘发作了,那声音听了令人作呕,不过这倒使他无意中站得离扭曲变形的尸体更近了。他刚刚想要离开,感觉到有一个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轻轻碰触了他的胳膊一下。感觉上是一只手,其实呢,是一条血淋淋的包扎着止血带的腿。霍姆斯没有移开半步——他确信是这样。他已经震惊得挪不动脚了。他祈祷自己是身在噩梦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天呀,它是活的!”侦探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他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割断了似的,因为他紧紧闭上了嘴巴,压制胃部翻涌而上的东西,不让它吐出来。库尔茨局长也大喊大叫着跑得不见了。
霍姆斯回过神来,直视着詹尼森残损的赤裸躯体上茫然无神的鼓暴的眼睛,仔细观察惨不忍睹的四肢在空中摆动、抽搐。一刹那间,其实也就是百分之一秒的十分之一那么短,躯体才停止不动,逐渐僵冷,永远不再抽动了,不过霍姆斯一点都不怀疑他刚才所目睹的真实性。医生木然站在那儿像是一具僵尸,他的小嘴巴发干,不住抽搐,他眨动着眼睛,情不自禁地涌出了讨厌的泪水,他的手指在剧烈扭动。霍姆斯医生知道,詹尼森的身体的抽动,不是一个活物的自主动作,更不是一个有知觉的人有意做出的动作。它们是无法形容的死亡所延迟的无意识的抽搐。但即便是知道这一点也是于事无补的。
《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2)
这么冷不丁的一触让霍姆斯全身都冰透了,对于他是怎么回到港口,又是怎么坐上一辆叫做布莱克·玛利亚的警用马车回医学院的,几乎全然不知。车厢的一侧停放着詹尼森的尸体。到了医学院后,海伍德的学生自愿协助霍姆斯医生解剖尸体。在医学院楼上一间暗室里,他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是如何拿着手术刀切入那早已被切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尸体。
“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
霍姆斯猛地抬起头来,好像听到有孩子在喊救命似的。那位学生,扭头往后看,早已进来了的雷、库尔茨和另外两个警官也转身看。霍姆斯重又盯着詹尼森,他的嘴巴由于下巴被割裂而咧开着。
“霍姆斯医生?”学生问道,“您没事吧?”
他突然陷入了幻觉之中,他曾经听过的嗓音、耳语声、发号施令的声音,重又在耳际回响。霍姆斯的手抖得厉害,连一只火鸡都没法切割,他只好请准提前离开,剩下的解剖让海伍德的助手去做了。霍姆斯精神恍惚地离开了格罗夫大街,拐入一条小巷,慢慢让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他听到有人向他走来。雷跟着医生进了胡同。
“对不起,这会儿我说不出话。”霍姆斯说,眼睛望着地面。
“是谁残杀了詹尼森?”
“我怎么知道!”霍姆斯吼道。他心烦意乱,被脑海中残缺不全的尸体弄得麻木起来。
“帮我翻译这个,霍姆斯医生。”雷掰开霍姆斯的手,塞给他一张信笺。
“对不起,雷警官。我们早已……”霍姆斯摸索着信笺,手猛抖个不停。
“‘因为我使这样亲近的人分开,’”雷背诵他昨晚偷听到的话,“‘唉唉!我现在才提着我这和它在这躯干里的根源分开了的头颅。这样,报应的法则应验在我身上。’这就是我们刚才目睹的,不是吗?报应的法则是什么意思,霍姆斯医生?报应的法则?”
“没有确切的……你怎么知道……”霍姆斯解开真丝领结,想要喘口气,“我什么都不知道。”
雷接着说:“您在一首诗里读到过这次谋杀。您在谋杀发生前就已经见过了,而且您没有采取行动去阻止它。”
“不!我们尽了全力。我们尝试过。抱歉,雷警官,我不能……”
“您认识这个人吗?”雷从口袋里掏出印有格里丰·隆萨肖像的报纸递给医生,“他在警察局跳楼了。”
“行行好!”霍姆斯憋得透不过气来,“够啦!走开!”
霍姆斯拿起报纸,举起有肖像的那一版,透露说:“是格里丰·隆萨。”
雷眼睛一亮,这表明他被打动了,得到了安慰。“现在帮我翻译这份记录,霍姆斯医生,行吗?记录的是隆萨死前说的话。跟我说说那是哪种文字。”
“意大利文。托斯卡纳方言。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放弃一切希望。他在警告我。”雷说。
“不……我不这样认为。从我们所掌握的他的精神状态来看,他可能认为自己是在地狱的门上诵读这些词句的。”
“您早就应该告诉警方。”雷大声道。
“假如我们那样做,事情将会变得越发糟糕!”霍姆斯朗声道,“你不理解——你也不可能理解,警官。只有我们才有可能找到他!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我们以为他逃跑了。警察所掌握的统统是煤渣!没有我们,这一切根本不会停息!”
作者接待室沉重的镶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房里的三个人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只黑色的靴子试探性地慢慢移了进来。进入房间关上房门后,霍姆斯觉得万分安全,不再去想会有什么东西危害他。他神情憔悴脸色苍白,和朗费罗坐在同一把沙发上,对面是洛威尔和菲尔兹,他真希望点一次头就足以回复他们每一个人的问候。
他们等着霍姆斯开场。洛威尔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面写着詹尼森已然失踪,有知情并提供线索者,奖赏数千元。“这样看来你们早已知道了,”霍姆斯说,“詹尼森死了。”
他从一辆警用马车突然来到查尔斯大街21号开始讲起,语调飘忽不定,时断时续。
洛威尔喝干第三杯波尔多红葡萄酒,开口说道:“沃伦要塞。”
“我们的撒旦的绝妙选择,”朗费罗说,“恐怕我们对写离间者的这一篇的记忆再清晰不过了。我们昨天才刚刚把它翻译完,真有点不可思议。‘恶囊’是一片石头场——而且但丁将它形容为一座堡垒。”
洛威尔说:“我们再一次看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无比聪颖的学者,很显然,他完全有能力将《神曲》中所描写的艺术细节的精华部分表达出来。我们的撒旦对但丁诗歌的细节有精深的理解。”
菲尔兹此刻可不想听文学论辩,“温德尔,你说谋杀案发生后全城都布置了警察?为什么没有发现撒旦?”#p#分页标题#e#
“要触到或者看见他,你得有百手巨人布里亚柔斯和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相助。”朗费罗平静地说道。
霍姆斯接着说,“詹尼森是给一个酒鬼发现的,自从城堡废弃不用后他不时到那里去睡觉。酒鬼星期一还在那儿,一切都很正常。星期三他又回到了城堡,才见到那恐怖的场景。他被吓坏了,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才报警。星期二下午还有人看见过詹尼森,但当晚他没有回家睡觉。警察调查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港口的一个妓女说周二晚上,她看到有人从港区的雾气中走出来。她试着跟随他(我想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但是跟到一座教堂前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3)
“那么,詹尼森是在周二晚上被杀害的了。可是直到周四警察才发现尸体。”菲尔兹说,“不过,霍姆斯,你说詹尼森还是……在那个时候还可能……”
“你是说它……他……周二被杀害,今天早晨我赶到现场时他却还活着吗?我是亲眼见到尸体抽搐的,这事就算喝光了忘川之水我也决不会忘记!”霍姆斯说道,他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可怜的詹尼森遭到了严重的毁伤,已无活下来的可能——肯定是这样——但切割和包扎都做得恰到好处,减缓了血液外流的速度,血不流干他就不会死。那很像是在七月五日观看焰火表演的尾声部分,不过我发现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致命的器官被刺穿。如此野蛮的残杀中包含着非常精细的技术,肯定是一个极其精通内伤的人干的,说不定是一个医生,”他闷声闷气地说道,“用一把锋利的宽刃刀干的。在詹尼森身上,我们的撒旦通过痛苦,他最熟练的报应法则,完美实现了他的诅咒。我所目睹的那些抽动是无生气的,亲爱的菲尔兹,不过是神经在最后的痉挛中逐渐死亡罢了。这一刻就像但丁所设想出来的任何一个时刻一样怪诞。死亡早已是一种恩惠。”
“可是在遭到攻击后还能幸存两天,”菲尔兹坚持说,“我想说的是……从医学上来讲……是一种幸存,这不可能!”
“‘幸存’在这里意味着没有完全死透,而不是说还有一部分生命——陷在生死一线之间。就算我有一千张嘴巴,我也懒得去从头描述这一濒死过程了!”
“为什么把菲尼斯当作挑拨离间者来惩罚呢?”洛威尔尽量不偏不倚、精准地提问。
“我们付出了全部的努力,仍然未能解决有关以利沙·塔尔波特的疑问,亲爱的洛威尔。”朗费罗说,“他买卖圣职得来一千元——为的是什么?两宗报应法则,两宗无形的罪恶。”
“你不是跟詹尼森很熟络吗?”菲尔兹问洛威尔,“难道你真的没有一点想法?”
“他是一个朋友;我不会查探他的罪行!”洛威尔耷拉着脑袋。
霍姆斯长叹一声,“雷警官像刀刃一样锐利,可能他对我们的学问一直持怀疑态度。他偷听了我们但丁俱乐部的会议,还从中辨认出了詹尼森的死亡方式。报应法则的逻辑,挑拨离间者,他都给詹尼森联系上了,而且,我稍作解释,他就立即明白了希利法官和塔尔波特牧师的死亡中也带有《神曲》的色彩。”
“就像格里丰·隆萨在警察局自杀时所做的一样,”洛威尔说,“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每件事上都看出了但丁的影子。”
“雷警官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也被牵连其中,他会对我们采取什么行动呢?”朗费罗问。
霍姆斯耸耸肩,“我们知情不报。我们妨碍了对波士顿前所未有的两起最可怕的谋杀案的调查,现在已经是三起了!就在我们说话的这当儿,雷极有可能正在告发我们和但丁!他会对一本诗歌有什么忠诚吗?我们又应该忠诚到何种程度呢?”
霍姆斯起身束紧肥大的马裤裤腰,紧张不安地踱起步来。菲尔兹双手托腮,看着霍姆斯拿起帽子和大衣。
“我本来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他,”霍姆斯麻木地轻声说道,“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菲尔兹率先说。
霍姆斯摇摇头,“不,亲爱的菲尔兹,不只是今晚。”
“什么?”洛威尔惊叫起来。
“霍姆斯,”朗费罗说,“我明白这看来好像无法回答,但它对于我们的战斗很有必要。”
“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脱身走开!”洛威尔大声说。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他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我们已经走得太远,霍姆斯!”
“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得太远了,远离了属于我们的地方。”霍姆斯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雷警官会作出什么决定,但我会毫无保留地合作,我希望你们也一样。我只希望我们不会因妨碍罪——或者更糟糕的——同谋罪而遭到拘捕。难道这不是我们已经做下的?命案的接连发生,我们大家谁都难辞其咎。”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们出卖给雷呀!”洛威尔跳了起来。
“当时换了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教授?”霍姆斯反问。
“撒手而去并不是办法,温德尔!事情已经搞糟了。老天爷作证,就在朗费罗家里,像我们大家一样,你也曾发誓要保护《神曲》!”但霍姆斯不为所动,他戴上帽子,扣好大衣。
“你不明白!”霍姆斯压抑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他开始攻击洛威尔,“为什么偏偏是我看见两具可怕的被切碎的尸体,而不是你们这些勇敢的学者?!满鼻子闻着尸臭下到塔尔波特的葬身处的人是我!从头到尾经历整个过程的是我,而你们却舒适地坐在火炉旁,筛选、分析文字!”
“舒适?你别忘了,我被吃人的虫子咬得差点丧了性命!”洛威尔高声叫道。
霍姆斯嘲笑一声,“我宁愿被一万只苍蝇叮咬也不愿见到我所见过的!”
“霍姆斯,”朗费罗恳求说,“请记住:维吉尔对朝圣者说过,恐惧是进行他的旅程的主要障碍。”
“那句话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不要再说了,朗费罗!我退出!我们不是第一批试图释放但丁诗歌的人,或许我们也是毫不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但丁只是一个疯子,而他的作品是一个怪物。他被赶出了佛罗伦萨,所以写了一部肆无忌惮地自拟为上帝的文学作品来进行报复。如今我们在这座我们自以为热爱的城市把它释放出来,我们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代价!”
《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4)
“够了,温德尔!够了!”洛威尔大声叫嚷,他站在朗费罗身前,仿佛是在替他抵挡这些唇枪舌剑。
“但丁自己的儿子都认为他陷入幻觉之中以为自己真的去地狱走了一遭,因此终生都在努力否认他父亲说过的话!”霍姆斯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我们又应该搭上性命去解救他?《神曲》不是一部充满爱的文学作品。俾德丽采也好,佛罗伦萨也好,但丁统统不放在心上!他在发泄他因遭放逐而生的怒气,想像他的敌人在痛苦挣扎在乞求救助!你听说过他提及他的妻子吗,哪怕一次?尽管令他失望的事情很多,他依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就是原因所在!我只希望保护我们免得失去我们拥有的一切!从一开始我就抱着这样的希望!”
“你不想去查明谁在犯罪,”洛威尔说,“正像你从来不认为巴基是有罪的,正像你设想韦伯斯特教授是清白无辜的,就在他被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的时候!”
“不是这个样子的!”霍姆斯叫道。
“噢,这是你现在为我们所做的一件好事,霍姆斯。一件好事!”洛威尔尖声道,“你四平八稳,平稳得就像你的那些最散漫芜杂的抒情诗!”他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朗费罗温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掰都掰不开,就像牢不可破的铁护手。
“没有你我们不会取得这么大的进展,我的好朋友。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请代我们向霍姆斯夫人致意。”朗费罗柔声道。
霍姆斯离开了作者接待室。朗费罗放下手掌,洛威尔尾随医生走向门口。霍姆斯急匆匆走进大厅,不住地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朋友冷冰冰地盯着他跟在后面。转过屋角的时候,霍姆斯被一辆装满纸张的手推车重重地撞了一下,推车的是蒂尔,也就是那个在菲尔兹的办公室值夜班、嘴巴老是在做磨牙或咀嚼动作的伙计。霍姆斯被撞得翻倒在地,手推车也翻倒了,纸张散落在大厅和医生身上,到处都是。蒂尔踢开霍姆斯身上的纸张,满脸同情地试着帮助他站起来。洛威尔也向霍姆斯冲过去,但又停住了脚步,他又变得恼怒起来,因为他为自己刚才的心软感到羞愧。
“好了,你现在开心了,霍姆斯。朗费罗需要我们!你到最后却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
蒂尔听着洛威尔反复指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霍姆斯扶了起来。“非常抱歉。”他在霍姆斯耳旁低声说。尽管这完全是医生的错,但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致歉的话来。
洛威尔冲进作者接待室,砰地关上房门。“哎,”洛威尔在恳求,“告诉我霍姆斯怎么会对我们这样做,朗费罗。霍姆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菲尔兹摇摇头。“洛威尔,朗费罗认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诗人脸上的表情,“你还记得昨晚我们是怎么处理离间者那一篇的吗?”
“记得。那又怎么样呢?”洛威尔问道。
朗费罗已经开始拿起大衣,他眼望着窗外,“菲尔兹,这时候霍顿先生还在河畔印刷社吗?”
“霍顿总是待在那儿的,最起码在他不上教堂的时候。他能帮我们什么忙吗,朗费罗?”
“我们必须立即赶到那儿去。”朗费罗说。
“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助于我们的事情吧,亲爱的朗费罗?”洛威尔满怀着希望。
他觉得朗费罗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诗人在骑马过河去往坎布里奇的路上没有作出任何答复。
来到设在高大的砖砌大楼里的河畔印刷社,朗费罗要求霍顿提供《神曲》“地狱篇”译文的完整印刷记录。
菲尔兹给他看日程表。“朗费罗在我们开完翻译会议后的那个礼拜递交了清样。所以,不管霍顿收到清样后在收条上写的是哪一天,我们但丁俱乐部碰头都是在那之前,前一周的星期三。”
有关骑墙者的第三歌的译文,是在希利法官被杀后的第三或第四天交付的。在专门讨论第十七、十八和十九歌——里面包含有惩罚买卖圣职者的内容——译文的那个星期三的前三天,塔尔波特牧师被杀害了。
“可是我们发现了有关谋杀案的情况!”洛威尔说。
“没错,而且我临末把我们的进度表提前到了尤利西斯那一篇,以便我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中间的几篇我自己做了。现在,詹尼森被残杀,据大家所说,发生在这个周二。正是我们昨天翻译的那一篇引发的,而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完稿的前一天。”
洛威尔的脸色霎时白了起来,随即又涨得通红。
“我明白了,朗费罗!”菲尔兹高声道。
“每一起谋杀案——每一桩罪行——都发生在我们但丁俱乐部翻译完为谋杀提供了依据的诗篇的前一天。”朗费罗说。
“我们先前怎么没有看出来?”菲尔兹大声说。
“有人在戏弄我们!”洛威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回响。紧接着他迅速压低嗓音耳语道:“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监视我们,朗费罗!这肯定是一个了解我们但丁俱乐部的人!有谁掐准了我们的翻译进度然后施行谋杀!”
“稍等一下。这可能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菲尔兹再一次盯着记录纸,“看
责任编辑:admin
浏览:102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