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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2 19:54
楔子做书的人记得:“有一年坐了火轮船在大海里行走,那时候天甫黎明,偶至船顶,四下观望,但见水连天,天连水
成本,一张纸能值几文,而可以抵作一圆、五圆、十圆、五十圆、一百圆之用,这个利益更大了。诸公试想,外国银行开在我们中国上海、天津的,那一家不用钞票?就以我们内地钱庄而论,一千文、五百文的钱票,亦到处皆有。原以票子出去,可以抵作钱用,他那笔正本钱又可拿来做别样的生意,这不是一倍有两倍利么?只要人家相信你,票子出的越多,利钱赚的越厚,原是一定的道理。至于制造钞票,只好买了机器来,归我们自己造,要是托了人,像前年通商银行假票的事,亦不可不防。
  现在挽回之法,须要步步脚踏实地,不作虚空之事。如果要用钞票,我们中国现在有九千万的进款,照外国的办法,可出二万万多两的钞票。我们如今实事求是,只出九千万的钞票,百姓晓得我们有一个抵一个,不杂一点虚伪,还有什么不相信呢?
  等到这几桩事情办好,总银行的基础已立,然后推之各省会,各口岸,各外国要埠,内地的钱票,不难一网打尽,远近的汇兑,到处可以流通。而且还有一样,各国银行的钞票,上海的只能用在上海,天津的只能用在天津,独有我们总银行自造的,可以流行十八行省,各国要埠,叫人人称便。如此办法,不但圈住我们自己的利源,还可以杜绝他们的来路!到这时候,国家还愁没有钱办事吗?”卢慕韩道:“这番议论,一点不错,钦佩之至!”金道台道:“这不过皮毛上的议论,至于如何办法,断非我们台面上数语所能了结。兄弟有一本《富国末议》,过天再送过来请教罢。”卢慕韩及在席众人,俱称极想拜读。
  劳航芥初同金道台一干人见面,很觉自负,眼睛里没有他人,如今见卢慕韩如此佩服他,又见他议论的实在不错,自己实在不及他,气焰亦登时矮了半截,心上想道:“原来中国尚有能够办事的人,只可惜不得权柄不能施展。我到安徽之后,倒要处处留心才是。说话间,台面已散。自此劳航芥又在上海盘桓了几日,只有张媛媛割不断的要好,意思还要住下去,只因安徽迭次电报来催,看看盘川又将完了,只得忍心割受,洒泪而别。不过言明日后得意,再来娶他罢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该晦气无端赔贵物 显才能乘醉读西函
  却说航芥离别上海,搭了轮船,不到三日,到了安徽省里。
  先打听洋务局总办的公馆,打听着了,暂且在城里大街上一家客店住下。劳航芥是一向舒服惯的,到了那家客店,一进门便觉得湫隘不堪。打杂的都异常褴楼,上身穿件短衫,下身穿条裤子,头上挽个鬏儿就算是冠冕的了;比起上海礼查客店里的仆欧来,身上穿着本色长衫,领头上绣着红字,钮扣上挂着铜牌,那种漂亮干净的样子,真是天上地下了。然而劳航芥到了这个地位也更无法想,只得将就着把行李安放,要了水洗过脸,便叫一个用人拿了名片,跟在后头,直奔洋务局而来。
  不说劳航芥出门,再说安徽省虽是个中等省分,然而风气未开,诸事因陋就简,还照着从前的那个老样子。现在忽然看见这样打扮的一个人,住在店里,大家当作新闻。起先当他是外国人,还不甚诧异,后来听说是中国人扮的外国人,大家都诧异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所以劳航芥出门的时候,有许多人围着他,撑着眼睛,东一簇,西一簇的纷纷议论。等他出了店门之后,便有人哄进店里来,走到他的房门口,看房门已是锁了,便都巴着窗户眼望里面觑,看见皮包藤蓝之类,鼓鼓囊囊的装着许多东西,大家都猜论道:“这里面不是红绿宝石,一定是金钢钻。”后来还是店里掌柜的,生怕他们人多手杂,拿了点什么东西去,这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便吃喝着把闲人轰散了。
  这边再说劳航芥到了洋务局,找着门口,投了名片进去,良久良久,方见有人传出话来道:“总办大人住在西门里万安桥下,可以到公馆里去找他,此地并不是常来的。”劳航芥只得依了他的话,找到西门内万安桥,看见贴的公馆条子,什么“二品顶戴安徽即补道总办洋务局”那些衔头,心知是了,照旧投进片子去。管家问明来意,进去回了。不多半晌,管家把中门呀的一声开了,说声“请”,劳航芥急走了进去,远远看见那位洋务局老总,四十多岁年纪,三绺乌须,身上穿着湖色熟罗的夹衫,上面套着枣红铁线纱夹马褂,底下登着缎靴,满面春风的迎将出来,连说“久仰!久仰!”劳航芥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新近才听见有人说过,见了官场,是要请安作揖的,他一时不得劲,便把帽子除了,身子弯了一弯。二人进了客厅,让坐已毕,送过了茶,攀谈了几句。劳航芥打着广东官话,勉强回答了几句。这位洋老总,又问他住的所在,劳航芥随手在袋里拿出一本小簿子,就取铅笔歪歪斜斜的写了一个住址,便把那张纸撕了下来,递在他手里。洋老总略略的看了一看,伸手在靴统里摸出一个绣花的靴页子。夹在里面,一面便说:“等兄弟明日上院回了中丞,再请到洋务局里去住罢。”劳航芥称谢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告辞。洋老总直送出大门才进去。这是以顾问官体制相待,所以格外殷懃,别人料想不能够的。
  劳航芥主仆出得洋老总会馆,仍回店内。开门进去,刚刚坐定,听见院子里一个差官模样子,问那间是劳老爷的屋子。
  店小二连忙接应,说:“这里就是。”那差官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见了劳航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说,给老爷请安。这里备有一个下马饭,请老爷赏收。”说完,掏出一张片子,望茶几上一搁,一面朝着窗外说道:“你们招呼着抬进来呀!”
  劳航芥连说:“不敢当!怎么好叫你们大人破费?”站起来道:“就放在中间屋里罢。”又打开皮袋,拿出一块洋钱给那差官,另外一张回片,说:“回去替我道谢。”那差官又请了安,谢过了,退了出去,招呼同来的挑夫,把空担挑回去。这里劳航芥到中间看了一看,见是一桌极丰盛的酒肴,满满的盛着海参鱼翅,叫店小二拿到厨房里蒸在蒸笼上,回来把他做饭菜,安排过了,重复坐下,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心里转念头道:“此番到得安徽省里,是当顾问官的,顾问官在翻译之上,总得有些顾问官的体制。一面想:洋务局地方虽好,究竟不便,不如另外找一所公馆,养活几个轿班,跟着家人小子们,总得阔绰一阔绰,否则要叫人瞧不起的。一会儿胡思乱想,早已掌上灯来。店小二看见洋务局总办大人送了酒席来,又兼差官吩咐过好好服侍,要是得罪了一点是要捉到衙门里去打板子的,因此穿梭价伺候,不敢怠慢。等到菜好了送上去,劳航芥一看见满满的海参鱼翅,上面都罩着一层油,还有些什么恃强拒捕的肘子,寿终正寝的鱼,臣心如水的汤,便皱着眉头,把筷放下,叫带来的家人小子,把上海买来的罐头食物,什么咸牛肉、什么冷鲍鱼、什么禾花雀之类,勉勉强强就着他饱餐一顿。又叫家人小子把咖啡壶取出来,冲上一壶咖啡,在灯下还看了几页全球总图、图书集成,方才叫人服侍安寝。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七点多钟,劳航芥就抽身起来了。盥漱已毕,伸手在衣袋中想把表摸出来看看时辰,忽然摸了空,不觉大惊失色道:“我常听见人家说,中国内地多贼,怎么才住得一晚,就丢了个表?”越想越气,登时把店主人喊了来,店主人战战兢兢的不知为了什么事。劳航芥睁着眼睛道:“好好好!你们这里竟是贼窝!我才住得一夜,一个表已丢了,照此下去,不要把我的铺盖行李都偷去么?好好好!我知你们是通同一气的,快把这人交给我,万事全无,如若不然,哼哼,你可知我的利害!”店主人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道:“我的天王菩萨,可坑死人了!不要说是你洋老爷、洋大人的对象,就是寻常客人的对象,都不敢擅动丝毫的。如今你洋老爷、洋大人要我交出贼来,叫我到那里去找这个贼?”劳航芥愈加发怒,说:“好好的向你说,你决不肯承认,”一面说,一面举起手来,就是几拳,提起脚来,就是几脚,痛得店主人在地下乱滚。那些家人小子,还在一旁吶喊助威,有的说拿绳子来把他吊起来,有的说拿锁来把他锁起来,店主人愈加发急,只得苦苦哀求,说:“情愿照赔,只求不要送官究办。”劳航芥道:“我的表是美国带来的,要值到七百块洋钱。”店家又吓得出舌头伸不进去。后来还是家人小子们做好做歹,叫他赔二百块洋钱。可怜一个店主人,虽说开了一座在客栈,有些资本,每日房钱伙食,要垫出去的,只得向住店客人再四商量,每人先借几块钱,将来在房饭钱上扣算,有答应的,有不答应的,一共弄了七八十块钱。店主人无法,又把自己的衣服,老婆的首饰,并在一处当了,凑满了二百块钱,送了上去,方才完事。
  这么一闹,已闹到下午时候。劳航芥正在和家人小子们说这种人是贼骨头,不这个样子,他那里肯赔这二百块钱,道言末了,店小二蹑着脚在窗边,低低的回了声:“洋务局总办大人来拜。”
  劳航芥随即立起身来。那洋老总三脚二步跨进了房间,彼此见过了礼,劳航芥请他坐下,叫小子开荷兰水,开香摈酒,拿雪茄烟,拿纸烟。洋老总虽然当了几年洋务差使,常常有洋人见面,预备的烟酒,都是专人到上海去买的,今番见劳航芥的酒,劳航芥的烟,比自己的全然不同,又是称赞,又是羡慕,寒喧了两句。便开口道:“今天兄弟上院,回过中丞,中丞十分欢喜,打算要过来拜,所以叫兄弟来先容的。”劳航芥忙道:“这个不敢,他究竟是一省之主,理应兄弟先去见他。”洋老总点头道:“先生谦抑得很,然而敞省中丞,礼贤下士,也是从来罕见的。先生如要先去,兄弟引道罢。”一面说,一面喊了一声“来”!走进一个戴红缨帽子的跟班,洋老总便吩咐道:“快到公馆里去,把我那座绿呢四轿抬来,请劳老爷坐,一同上院!”跟班答应了一声“是”,自然退出去交代。不多一会,轿子来了,跟班上来回过,劳航芥催他道:“我们走罢,再迟他要来了。”洋老总连说:“是极,是极!”劳航芥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又把写现成的一个红纸名帖交给了一个懂得规矩的家人,这才同走出店。洋老总让劳航芥先上轿,劳航芥起先还不肯,后来洋老总说之再三,劳航芥只得从命。谁知劳航芥坐马车却是个老手,坐轿子乃是外行,他不晓得坐轿子是要倒退进去的,轿子放平在地,他却鞠躬如也的爬将进去。轿夫一声哈喝,抬上肩头,他嚷起来了,说:“且慢且慢,这么,我的脸冲着轿背后呢!”轿夫重新把轿子放平在地,等他缩了出来,再坐进去,然后抬起来飞跑。这个挡口,有些人都暗暗地好笑。不多一会,得到院上,轿子抬到大堂底下,放平了,请他出来。这里巡捕是洋老总预先关照好的,随请他在花厅上少坐,拿了名帖进去回。黄抚台一见是劳航芥来了,赶紧出来相见。这里劳航芥见了抚台的面,蹲不像蹲,跪不像跪的弯了半截腰,黄抚台把手一伸,让他上炕。劳航芥再三不肯,黄抚台说:“老兄弟一次到这里,就拘这个形迹,将来我们有事,就难请教了。”劳航芥这才坐下。黄抚台先开口:“老兄久居香港,于中外交涉一切,熟悉得很,兄弟佩服之至。前回听见张道说起,兄弟所以过来奉请,果蒙不弃,到了敝省,将来各事都要仰杖。但是兄弟这边局面小,恐怕棘枳之中,非鸾凤所栖。”说罢,哈哈大笑。劳航芥也期期艾艾的回答了一遍。黄抚台又问巡捕:“张大人呢?”巡捕回称:“刚才来了,为着洋务局里的洋人来拜会,所以又赶着回去了。”黄抚台听了无语,少停,又付劳航芥道:“兄弟这边的意思,一起都对张道说了,张道少不得要和老兄讲的。”说完端起茶碗,旁边喊了一声“送客”!劳航芥不曾预备他有这们一着,吃了一惊,连茶碗也不曾端,便站了起来。他看抚台在前头走,他想既然送客,他就该在后头送,为什么在前头送呢?心里疑疑惑惑的出了花厅,到得宅门口,抚台早已站定了,朝着他呵了一呵腰,就进去了。
  劳航芥仍旧坐上绿呢四轿,回到店中。不多一刻,外面传呼抚台来谢步,照例挡驾,这个过节,劳航芥却还懂得。过了一会,洋老总来,本城的首县来,知府来,道台来,闹得劳航芥喘气不停,头上的汗珠子,和黄豆这么大小滚下来。直到傍晚,方才清静。正在藤椅子上睡着,眼面前觉得有样对象在牀底下放出光来,白烁烁的,仔细一望,原来是他早晨闹了一气,要店主人赔的那个表。大约是早晨起来心慌意乱的着衣服,掉在那里的,心里想可冤屈了这店主人了。转念一想不好,此事设或被人知道,岂不是我讹他么?便悄悄的走到牀边,把他抬起来,拿钥匙开了皮包,藏在一个秘密的所在,方才定心。
  过了两天,找到离洋务局不多远一条阔巷子里一所大房屋,搬了进去,门口挂起两扇虎头牌,是“洋务重地,禁止喧哗”
  八个字。劳航芥又喜欢架弄,一切都讲究,不要说是饮食起居了。原来安徽一省,并不是通商口岸,洋人来的也少,交涉事件更是寥寥,劳航芥乐得消摇自在,有天,洋老总忽然拿片子请他去,说有公事商量。劳航芥半瓶白兰地刚刚下肚,喝得有些糊里胡涂的,到了洋务局,一直跑进去。洋老总在大厅上候着呢。他见了洋老总,乜斜着两眼问道“有什么事?”洋老总子午卯酉告诉他一遍。劳航芥道:“何不去找翻译?”洋老总道:“这事太大,所以来找先生。”说罢便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劳航芥接过来仔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To.H.E.The Governor of Anhul,Your Excellency
  I have the honour to inform you that our Syndicate desires to obtain the sole right of working all kinds of mines in the whole province of Anhui,and we shall consider it a great favour if you will grant the said concession to us.Hoping to receive a favourable reply.
  Ibeg to remain Your obedient servant
  F.F.Falsename
  劳航芥见了,一声儿不言语。洋老总迎着,问劳航芥迭着指头,说出了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公司船菜单冒行家 跳舞会花翎惊贵女
  做书的老例,叫做话分两头,事归一面。于今缩回来,再
  提到劳航芥从香港到上海的时候公司船上碰着一位出洋游历的
  道台。这道台姓饶名遇顺,号鸿生,他家里很有几文,不到二十岁上,就报捐了个候选道,引见之后,分发两江。两江是个大地方,群道如毛,有些资格深的,都不能得差使,何况他是个新到省的?饶鸿生想尽方法,走了藩台的门路,知道藩台和制台是把兄弟,托他在制台面前竭力吹嘘,制台却不过情,委了他个保甲差使,每月一百银子薪水。饶鸿生原是有钱的,百把银子薪水那里在他心上?不过要占个面子罢了。今番得了差使,十分兴头,上辕谢委之后,又赶着到藩台那里道谢了一声。
  到差之后,清闲无事,无非打麻雀、吸鸦片而已。差满交卸,贴了若干银子,都是饶鸿生应酬掉的。后来制台知道饶鸿生是个富家子,又兼年纪轻,肯贴钱,又肯做事。此时南京立了个工艺局,开办之后,制造出来的货物,总还是土样,不能改良,因此制台想派一个人到外国去调查调查有什么新法子,回来教给这些工匠等,他们好弃短用长,顺便定几副紧要机器,以代人力。这个风声传了出去,便有许多人来钻谋这个差使。制台明知这趟差使,要赔本的,道班里穷鬼居多,想来想去,还是饶某人罢,就下札子委了他,饶鸿生自是欢喜。后来一打听,制台只肯在善后局拨三千银子以为盘费及定机器的定钱,在他人必然大失所望,饶鸿生却毫不介意,赶着写信到家里汇出二万银子,以备路上不时之需。上辕谢委的那日,制台和他谈起,叫他到东洋调查调查就罢了,他回道:“东洋的工艺,全是效法英美,职道这趟,打算先到东洋,到了东洋,渡太平洋到美国,到了美国,再到英国一转,然后回国。一来可以扩扩眼界,长长见识,二来也可以把这工艺一项,探本穷源。”制台见他自己告奋勇,也不十分拦阻,就说:“既如此,好极了。”饶鸿生退了下去,拣定了日子,带了一个翻译,两个厨子,四五个家人,十几个打杂的,一大群人,趁了长江轮船,先到上海,到了上海,在堂子里看上了一个大姐,用五百块洋钱娶了过来,作为姨太太,把他带着上外国。过了两日,打听得日本邮船会社开船的日子,定了一间房舱,家人、厨子、打杂们全是下舱。
  不多几天,到了长崎,换火车到大皈,又从大贩到东京。那里正值暮春天气,各人身上穿着单袷好不松快。在东京找了一家帝国大客店,搬进去住了,每天一人是五块洋钱的房饭钱,连着马车上上下下,一天总是百十块,楼上自来火、电气灯,什么都有,每顿也吃大餐,不像那些旅人宿,两条猫鱼,一碟生菜的口味了。可惜带到日本的那位翻译,只懂英国话,日本话虽会几句,却是耳食之学,残缺不全,到了街上,连雇部车子都雇不了。饶鸿生大受其累,只得托人千方百计,弄了一位同乡留学生,来替他传话。那留学生要定十块钱一天的薪水,饶鸿生只得答应着。于是一连逛了好几天,什么浅草公园、吉野公园,饶鸿生也都领略一二。最妙的是东京城外的樱花,樱花的树顶,高有十几丈,大至十多围,和中国邓尉的梅花差不多。
  到了开的时候,半天都红了,到得近处,真如锦山绣海一般。
  土女游观,络绎于道,也有提壶的,也有挈榼的,十分热闹。
  饶鸿生那里经见过这种境界?直喜得他抓耳搔腮。又到各处工匠厂游览了一番,问明白了各种机器的形式,什么价钱,-一都记在手折上。又在红叶馆吃过一顿饭,却作了个大冤,三四碟豆芽菜叶,五六瓶麦酒,招了几个歌技,跳舞了半点钟,却花到百十块洋钱。饶鸿生有的是钱,也不甚措意。在日本耽搁了十来日,心里有点厌倦了,打听得雪梨公司船是开到美国去的,便定了一间二十号的房间,买了一张二等舱票请翻译去住,买了几张亚洲舱的散票让底下人等去住。那日清晨时分,就上了公司船,船上历乱异常,摸不着头路。后来幸亏翻译和管事的说明白了,给了他个钥匙,把二十号房间开了,所有铺程行李,一件件搬进去。一看都用不着,原来公司船上的房舱,窗上挂着丝绒的帘子,地下铺着织花的毯子,铁牀上绝好的铺垫,温软无比,以外面汤台、盥漱的器具,无一不精,就是痰盂也都是细磁的。饶鸿生心里暗想:怪不得他要收千把块钱的水脚,原来这样讲究?也算值得的了。翻译见已布置妥当了,便无别事,便叫仆欧领着到自己二等舱里,去拾夺去了。这里上等舱每房都有一个伺候的仆欧,茶水饮食都是他来关照,又叮嘱饶鸿生,船上的通例,是不准吸鸦片烟的,要是看见了吸烟的器具,要望海里丢的。又说到了大餐间里吃饭,千万不可搔头皮、剔指甲,及种种犯人厌恶之事。饶鸿生-一领会,到了中上,饶鸿生听见当的一响,接着当当两响。饶鸿生受过翻译的教,便站起身来,和他姨太太走到饭厅门口,看见许多外国人履声橐橐的一连串来了。直等到当当当的三响,大家鱼贯而人,各人认明白各人的坐位。饶鸿生幸亏仆欧指引他坐在横头第四位,和他姨太太一并排,另外也有男的,也有女的,船主坐了主席。
  少时端上汤来,大家吃过,第二道照例是鱼,只见仆欧捧上一个大银盆,盆里盛了一条大鱼,船主用刀叉将他分开了,一份份的送与在台诸客。再下去,那些外国人都拿起菜单子来看,拣喜欢吃的要了几样,余下也就罢了。这菜单后来到了饶鸿生手里,那鸿生虽不识外国字。外国号码却是认识的,看见台上连汤吃过了两道菜了,便用手指着“三”字。值席的仆欧摇摇头,去了不多一会,捧上个果盘来,原来那个三样是果盘里的青橄榄。饶鸿生涨得满面通红,仆欧因低低的对他说道:“ 你不用充内行了,我拣可吃的给你拿来就是了。”
  饶鸿生听了甚为感激,却不晓得是仆欧奚落他。少时,什么羊肉、鸡鹅肉饭点心,通通上齐了,仆欧照例献上咖啡。
  饶鸿生用羹匙调着喝完了,把羹匙仍旧放在怀内,许多外国人多对他好笑。后来仆欧告诉他,美匙是要放在怀子外面碟子里的。咖啡上过,跟着水果。饶鸿生的姨太太,看见盘子里无花果红润可爱,便伸手抓了一把,塞在口袋里,许多外国人看着,又是哈哈大笑,饶鸿生只得把眼瞪着他。出席之后,别人都到甲板上去运动,饶鸿生把他姨太太送回房间之后,便趿了双拖鞋,拿着枝水烟筒,来到甲板上,站在铁栏杆内凭眺一切。他的翻译也拿着个板烟筒来了,和他站在一处,彼此闲谈。忽然一个外国人走到饶鸿生面前,脱了帽子,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饶鸿生摸不着头脑,又听他问了一声翻译说:“诺,诺,却哀尼斯!”那外国人便哑然失色的走到前面,和一个光着脑袋的外国人叽哩咕噜了半天,同下舱去。饶鸿生却不理会,翻译侧着耳朵听了半日,方才明白。原来那问信的外国人,朝着饶鸿生说:“尊驾可是归日本统属的人?”翻译说:“不是,是中国人。”原来他俩赌东道,一个说是虾夷,一个说不是虾夷。列公可晓得这虾夷么?”是在日本海中群岛的土人,披着头发,样子污糟极了。饶鸿生这一天在船上受了点风浪,呕吐狼藉,身上衣服没有更换,着实肮脏。船上什么人都有,单是没有中国剃头的,饶鸿生每天扭着姨太太替他梳个辫子。
  他姨太太出身虽是大姐,梳辫子却不在行,连自己的头都是叫老妈子梳的,所以替老爷梳出来的辫子,七曲八曲,两边的短头发都披了下来,看上去真正有点像虾夷,无怪外国人看见了他要赌东道。翻译心里虽然明白,却不敢和饶鸿生说,怕他着恼。谈了一回,各自散去。自此无话。每到一埠,公司船必停泊几点钟,以便上下货物,饶鸿生有时带了翻译上岸去望望,顺便买些零碎东西。这公司船直走了二十多天,到了纽约海口,船上的人纷纷上岸。饶鸿生带了家眷人口等,雇了马车,上华得夫客店。这华得夫客店,是纽约第一个著名客店,一排都是五层楼,比起日本的帝国大客店来,有天渊之别了。饶鸿生把房间收拾妥当,行李布置齐整,把马车雇好了,带了翻译,到街上游历了一回。翻译说起此地有个美国故总统克兰德的坟墓。十分幽雅。饶鸿生便叫翻译和马夫说了,马夫加上一鞭,弯弯曲曲,行了一二十里,到了克兰德的坟墓。
  当中一条甬道,四面林木苍然,树着一块碑,除掉外国字之外,还有两行中国字,是“ 美故总统克兰德之墓,大清国李鸿章题”。饶鸿生看了,甚为诧异。后来问了翻译,才知道李鸿章和克兰德甚是要好,所以克兰德死了,李鸿章替他题墓碑。二人徘徊了半天,天色渐渐阴暗,饶鸿生便和翻译跳上了车,吩咐马夫径回华得夫客店。马夫答应了,不多一会,早到了华得夫客店,给了马车钱上楼。刚到自己房间门口。只见一个仆欧模样的在那里指手划脚的吵,旁边站着许多家人小子,彼此言语不通,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呆望着。翻译上前问明原故,原来饶鸿生的姨太太本是大脚,因为要做太太,只得把他缠小了,好穿红裙。这回上了岸,落了店,老爷出去游玩了,他闲着无事,便叫老妈,就着自来水,洗换下的脚带,洗好了没处晒,又特特为为叫一个家人到楼底下找着了一根自来水管子当他竹竿用,把脚带一条一条的搭在上面,把自来水管子伸出窗外去,好让他干。偏偏被仆欧跑来看见了,说他拿这种污秽物件,晒在当街,实实在在不成规矩。当下翻译劝了那仆欧几句,叫老妈把脚带收了进去,仆欧这才无言退出。自此饶鸿生戒谨恐惧的到处留心,连路都不敢多走一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看看住了十几天,也曾去拜过中国驻美公使,并公使馆里参赞、随员、翻译学生那些人,人家少不得要请请他,他也还过几回东,一回就是金圆一二百块。原来美国金圆,每一圆要合到中国二圆二角九分,把钱花得和水淌一般,饶鸿生也不可惜。有天起身之后,接着一封华字信,是三个著名大商人在家里开茶会,请他去赴会。饶鸿生要借此开开眼界,便答应了。
  到了时候、衣冠齐整,坐上马车,到了那个商人家里。一进门,便是十几架一间的敝厅,厅上陈设的如珠宫贝阙一般,处处都夺睛耀目。厅上下电气灯点的雪亮,望到地下去,纤悉无遗。
  那批霞诺的声韵,断续不绝。此时来赴会的人,中国、外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已经来了不少了。饶鸿生抢上前,和主人握手相见过了。主人让他坐下,开上香滨酒,拿上雪茄烟来。饶鸿生身上穿的博带宽衣,十分不便,一只手擎了满满的一杯香槟酒,一只手拿了一枝雪茄烟,旁边仆欧划着了自来火望前凑。饶鸿生见许多人在此,恐怕失仪,越怕失仪,越是慌得手足无措,几乎把香槟酒打翻了,雪茄烟掷掉了。主人见他如此,笑了笑走开去了。少时,一人昂然而人,也穿着中国衣冠,原来是驻美公使馆里的黄参赞。饶鸿生和黄参赞会过多次,彼此熟识,今番见他到来,真如神童诗上所说的“他乡遇故知”了,满面堆笑,站起身来。黄参赞看见他,也走过来和他见礼,二人并排坐下,饶鸿生这才有话了,不似刚才锯嘴葫芦的模样了。二人正谈得高兴,背后有个贵家女子,坐在那里小憩,忽然觉得头颈里有样东西,毛茸茸的拂了他一下,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这东西是很软的,触到皮肩上痒不可耐,正在思索,那东西又来了。定睛一看,却是饶鸿生头上戴的那支大批肩翎子,方始恍然大悟,连忙走开了。这里饶鸿生坐了半天,看了一回跳舞,喝了一瓶酒,吸了两支烟,看钟上已指到十点钟了,然后谢过主人,别了黄参赞,坐马车回店。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日,黄参赞来约他去逛唐人街,唐人就是中国人,那条街上开张店铺的,通通是中国人,也有茶坊,也有酒馆,还有京徽各式的零拆碗菜。据说酒馆里,有什么李鸿章面、李鸿章杂碎那些名目,饶鸿生听了,暗暗赞叹道:“此之谓遗爱在人。”
  逛过唐人街,随便吃了一顿饭,黄参赞道:“饶兄,我带你到一个妙处去。”饶鸿生欣然举步,穿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所在。两扇黑漆大门,门上一块牌子,写着金字,全是英文。饶鸿生问这是什么所在?牌上写的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就叫妙处。那牌子上写的是此系华人住宅,外国人不准入内。”
  饶鸿生十分惊讶,黄参赞拖了他便去敲门。
  欲知后事如何,旦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闻禁约半途破胆 出捐款五字惊心
  却说黄参赞把饶鸿生带到一家人家的门口,却是一座的小小楼房,石阶上摆着几盆花卉,开得芬芳烂漫。门上钉着一块黑漆金字英文小横额。饶鸿生便问这几个是什么字?黄参赞道:“这几个字,照中国解释,是此系华人住宅,一概西人不准入内。”饶鸿生听了,更是狐疑。黄参赞一面说话,一面去按那叫人钟。里面琅琅的一阵响,两扇门早呀然而辟。一个广东梳佣似的人问明他俩的来意,让他俩进去。黄参赞在前走,饶鸿生跟在后头,上了石阶,推进门去。里面的房间如蜂窝一样,却都掩上了门,门上有小牌子。饶鸿生这回却认识了原来是一、二、三、四的英文码子。黄参赞拣一间第七号的,在门上轻轻叩了一下,门开了,他俩走进去。见正中陈设着一张铁牀,地当中放了一张大餐台,两旁几把大餐椅子,收拾得十分干净。饶鸿生低低的问黄参赞道:“这是什么地方?”黄参赞瞅了他一眼道:“玩笑地方,你还看不出形状么?”饶鸿生方才恍然大悟。二人坐下,又是一个广东梳佣模样的,捧了烟茶二事出来,不多一会,一掀帘子,进来一个广东妓女,真正像袁随园所说:“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似的。饶鸿生早已打了两个寒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参赞却是嘻皮笑脸的和那广东妓女穷形尽相的戏耍了一回。
  广东梳佣又拿上酒来,一个年轻侍者,拿了过山龙进来开酒。
  那广东妓女,先斟一满杯给饶鸿生,饶鸿生尝了一尝,知道是香摈,不过气味苦些,大约是受了霉了。侍者开完了酒,又进去拿出一盘糕饼之类,另外一碟牛油土斯。黄参赞一面饮啖,一面说笑,十分高兴。饶鸿生到了这个地步,就和木偶一般。
  那广东妓女看他是个怯场的样子,索性走过去,拿起香槟杯子,用手揪住饶鸿生的耳朵,把一杯酒直灌下去。饶鸿生被他这一把,耳朵痛彻骨髓,香槟酒骨都都灌下去,又是呛,又是咳,喷得满衣襟上都是香槟酒。黄参赞在一旁鼓掌大笑。饶鸿生心里想,这不是来寻乐了,是来寻苦了。当下便催黄参赞回去。
  黄参赞置之不理,禁不得饶鸿生催了几遍,黄参赞只得起身,身上摸出一把金圆,给那广东妓女。饶鸿生一眼觑上去,像是十个美国金圆的模样。黄参赞整理衣服,那广东妓女还替他扣扣子,又伸手把盘内碟内的糕饼、牛油、土斯之类,拿瞭望饶鸿生衣襟里塞。饶鸿生再四推辞,黄参赞说,这是要领情的,饶鸿生无奈,只得让他塞得鼓鼓囊囊的。那广东妓女又狂笑了一阵,然后放他俩出门。出门之后,饶鸿生问:“刚刚给他多少银子?”黄参赞说:“不过十个美国金圆罢了。”饶鸿生一算,十个金圆,差不多要二十二圆八角,便伸伸舌头道:“好贵的茶围!”黄参赞鼻孔里嗤的冷笑了一声,似乎有嫌他鄙吝的意思。饶鸿生觉得,随口捏造了一句,说是要去拜某人某人,辞了黄参赞径回华得夫客店。回到店里,他姨太太迎着问他,衣裳上那里来的这块油渍?饶鸿生低头一看,一件白春纱大褂,被牛油土斯的油映出来,油了一大块,嘴里说“糟了糟了”。#p#分页标题#e#
  赶忙脱下来收拾,把怀里藏的糕饼掉了满地。大家见了,不禁大笑。又过了一日,饶鸿生算清了店帐,带了全眷,上温哥华海口去搭火车,买了两张头等票,买了一张中等票,又买了几张下等票,把行李-一发齐了,直到黄昏时候,那火车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那一天便走了四千四百里。
  火车上,头等客位,多是些体面外国人,有在那里斯斯文文谈天的,有在那里吸雪茄烟的,多是精神抖搂,没有一个有倦容的。饶鸿生却支持不住,只是伏在椅子上打盹,有些外国人多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说笑他。饶鸿生也顾不得这许多。到得后来,忽然喉咙里作响,要吐痰了,满到四处,找不到痰盂。
  暗想日本火车上都是有痰盂的,为什么这里火车上就没有了呢?
  亏得他听见翻译预先说过,说美国的禁例,凡是在马路上吐一口痰的,到了警察署裁判所,要罚五百块美国金圆,为着怕这人身上有疫气,疫气包在痰里,吐在马路上,干在沙泥里,被车轮一碾,再被风一吹。散播四方,这疫气就传染开了。话休烦絮。饶鸿生到此地位,只得在袖子内掏出一块手巾,把这痰吐在手巾上,方才完事。
  火车到得晚上,里面都是电气灯,照得通明雪亮,除掉沿路打尖之外,晚上一样有牀帐被褥,十分舒服。第二日,走了四千一百多里,第三日走了四千八百多里,第四日走了一千多里.更无话说。到下午三点多钟光景,火车到了温哥华了,找了一个客店,暂时安歇。
  那温哥华虽不及纽约那样繁华富丽,也觉得人烟稠密,车马喧阗客店里服侍的人,都是黄色面皮,黑色头发,说起话来,总带捱衣乌河的口音。问了问翻译,说这些人都是日本人,饶鸿生方才明白。饶鸿生因为路上劳乏了,匆匆用过晚膳,倒头就睡。到了第二日,忽然翻译对他说道:“现在美国新立了华工禁约,凡是中国人,一概不准入口。就是留学生,游历官长,不在禁约之内,然而搜查甚严。翻译既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不得不来通知大人,请大人如何斟酌一下子罢。”原来饶鸿生在两江制台面前自告奋勇的时候,不过是个一鼓作气,他说要游历英、法、日、美四国,不免言大而夸。奉礼之后,不禁懊悔,如今看看家乡汇出来的二万银子,只剩三四千了,火车上既受了局蹐的苦,轮船上又受了摇播的苦,他的姨太太天天同他聒噪,说他不应该充这样的没头军,心里正自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这天又听了翻译告诉他的美国华工禁约的话,不觉凉了大半截。正在搔头摸耳,肚里寻思的时候,管家又来说:“昨儿姨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多要一客铁排鸡,今天客店里开帐,要多收十块美国金圆,姨太太不依,和他闹着,他现在请出管事,要和大人理论。”道言末了,一个美国人穿着一身白,耳朵旁边夹着一支铅笔,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胡子跷得高高的,一见了饶鸿生面,手也不拉,气愤愤说了一大套话。饶鸿生茫然不解。翻译在旁边告诉饶鸿生道:“他说他店里的酒菜,都是有一定价钱的,不像你们中国人七折八扣,可以随便算帐。你是个中国有体面的人物,如此小器,真真玷辱你自己了。况且你既然要省俭,为什么不住在叫化客店里去。我看你,我们这里你也不配住。”翻译说完了,饶鸿生气得昏天黑地,一面叫人照着他的帐给,一面叫人搬行李上别处客店里去,不犯着在这里受他的排揎。管家答应着,退出去收拾行李。饶鸿生寻思了半晌,打定主意,转过头来问翻译道:“今天有什么船开没有?”翻译说:“今天早上看过报,有一条英公司的皇后轮船,是回日本的,要到法国,明天才有船开。”饶鸿生道:“我正是要搭日本船,这皇后船很好,请你快替我去写票子,定房间。”翻译惊道:“大人为何不上法国,要回日本?”饶鸿生道:“不瞒你说,这回制台原派我到日本查察工艺的,是我自己告奋勇到英、法、美三国,现在辛苦也受够了,气也灌满了,钱也用完了,不回去怎么样?”翻译道:“大人回去,怎样销差呢?”饶鸿生道:“你刚才不说是美国定了华工禁约么?”我就可借此推头了。翻译默然无语,退出照办。饶鸿生又到里边安慰姨太太,说管事的被我训斥了一顿,如何如何,他姨太太听了,把气才平下去。到了下午,翻译回来了,说定了第二号房间,以及客舱下舱等等,今晚就要开船的。饶鸿生听了点点头。到得中饭后,饶鸿生和他姨太太,同坐了一部马车,另外翻译同着管家等跟在后面,管家为着行李太多了,叫了部为格乃,这为格乃是外国装货的车子,把行李堆放好了,一个个那爬上去,翻译了只得跟着爬了上去,那管家特特为为让出中间一块地方,请师爷坐。两部车,辚辚萧萧的望英国公司皇后轮船而去。
  这皇后轮船,在太平洋里走了十一日,起初还平稳,后来起了风浪,便摇播不定了。有一晚,天气稍些热了,饶鸿生在房间里闷得慌,想把百叶窗开了,透透空气。当下自己动手拔去销子,把两扇百叶窗望两边墙里推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浪头,直打进房间里来,就如造了一条水桥似的。饶鸿生着了急,窗来不及关了,那浪头一个一个打进来,接连不断。
  饶鸿生大喊救命,仆欧听见,从门外钻将进来,狠命一关,才把窗关住。再看地下,水已有四五寸了。饶鸿生身上跟他姨太太身上,不必说自然是淋漓尽致。那仆欧也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撩起长衫,细细的揩抹,嘴里说:“先生!你为何这样卤莽?
  船上的窗,岂可轻易去开的?亏的窗外面有铁丝网,要不然,连你的人都卷了去了!”饶鸿生自知不合,只得涨红了脸,听他埋怨,一面又央着他,把房间里地下的水收拾干净,许另外谢他钱,仆欧答应。又叫起管家们,七手八脚的,拿房间里水用器具舀完,仆欧自去。管家们来看被褥,见是精潮的了,先把他卷出去,然后请大人和姨太太换衣裳,闹了一宵,次日阖船传为笑话、又有一夜,饶鸿生正睡得熟,忽然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把饶鸿生吓得直跳跳起来,说:“不好了!怕是船触了暗礁了!”他姨太太也从梦里惊醒,听见说船触了暗礁,这是大家性命都不保了,不觉啼哭起来。后来侧耳一听,外面无甚动静,方才把心放下。一会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时并起,估量大约是些玻璃的碗盏器具碎了。饶鸿生便不敢睡,和他姨太太坐起来,把值钱的珠宝之类捆在身上。饶鸿生暗想,日里船旁边挂的那些救命圈,可惜不曾拿他一个进来,以备不虞。
  好容易熬到天明,船上人都起来了,饶鸿生差人到外边去打听,原来昨夜风浪太大,一个浪头冲过船面,把张铁梯子打断了,这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饶鸿生自经两次惊吓,这“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思想,早丢入瓜哇国里去了,一心只盼几时回国。
  直到十二这天,船到了日本横滨,饶鸿生兴致复豪,住店、拜客、游园,那些事都不必细说。
  有天到大街上,找着一个象牙雕刻铺,雕刻的十分精巧,里面也有图章之类,饶鸿生见景生情,便走上去买了一块图章,要他鎸“曾经沧海”四个字。日本象牙铺里的人,中国话虽不会说,中国字却是个个人认得的,当下看他写了这四个字,便将他上上下上估量了一回,笑着,和自己的伙计咕噜了一会,伙计也笑笑。饶鸿生还不知道为什么,又在纸上写明白了明天要,象牙铺掌柜的点了点头。饶鸿生走出了象牙店的门,又去买了许多另碎东西,什么蝉翼绉、蝉翼葛之类,方才回寓。
  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一天黄昏时候,有两三个都是学生打扮的中国人,辫子早剪去了,为头一个,拿了本簿子,见了饶鸿生的面,便问你姓饶么?饶鸿生怔了一怔。
  学生说:“大约是了,很好很好。”又说:“我是淬志会的会长。”又指着那两个学生道:“他们是淬志会的会员。现在我们会里缺了经费,所以来找你,要你捐个一千八百。”饶鸿生道:“足下,这个会在什么区,什么町,还是官立的,还是民立?我兄弟一时尚摸不着头脑,叫人家如何肯捐钱呢?”那学生不禁动火,骂道:“你们这班牛马奴隶,真真不识好歹,难道我们还来谎骗你不成?我们的会,也不是官立的,也不是民立的,是几个同志的赞成的,你连这个不晓得,还出来游历吗?饶鸿生被他骂得无言可对,只得摩肚子。那些学生有做红面的,有做白面的,无非要饶鸿生捐钱。饶鸿生说:“他骂了我了,我还捐钱给他们用,我不是拿钱买他们骂么?”执意不肯。
  翻译知道了,赶进来,拿饶鸿生拉到一间秘密房间里说:“大人不如破费几个罢,他们不好惹的。”饶鸿生道:“我怕他怎的?”翻译说:“大人要是不肯破费,到了夜里,他们差人来把大人的辫子剪了,看大人怎样回国?所以有些游历官长,碰着他们来捐钱,总得应酬他,这个名堂,叫作辫子保险费。”
  饶鸿生无法,只得拿出一百块钱来,那学生还是不依,翻译横劝竖劝,算把学生劝走了。饶鸿生到此,更觉意兴阑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风光在眼著书记游 利欲熏心当筵受骗
  话说饶鸿生在日本东京,被淬志会学生捐掉一百块洋钱,又受了许多气恼,心中闷闷不乐。翻译劝了他几句,也就走开了。饶鸿生前回在日本,为着急于要赴美洲,耽搁得五六天就动身的,不过到了浅草公园、上野公园等处,略略游览而已。
  今番闲着无事,整日坐着马车,一处一处的细逛。有天到了不忍池,这不忍池旁边,列着许多矮屋,据说就是妓馆。从前妓馆是在新桥、柳桥等处的,现在改了地方了。紧靠着不忍池有座著名酒楼,叫做精养轩,这精养轩就和中国上海的礼查外国饭店差不多。饶鸿生初次开眼,到了精养轩,拣了一间房间坐下,侍者送上菜单。饶鸿生便说:“近日大餐吃腻了,还是吃日本菜罢。”侍者答应,自去预备。不多时,用盘子托了上来,是五六个干鲜果品碟子和点心之类,另外一副锅炉。侍者把炉子架好了,安上锅子,生起火来,烧得水滚,在锅子里倒下一个生鸡蛋,又进去搬出一大盆生鸡片,翻译便和饶鸿生用木筷夹着生鸡片,在锅子里烫着吃,倒也别有风味。侍者打量饶鸿生是有钱的主顾,能够化几文的,暗地里叫了串座的几个歌妓,踅进那间房来。饶鸿生正喝了几玻璃杯麦酒,有些醉醺醺,看这些歌妓,都是红颜绿鬓,不知不觉的把兴致鼓舞起来,叫他们弹唱。一个歌妓,抱了一个弦子似的乐器,据翻译说,叫做三味线,弹得从从琤琤的。还有一个歌妓,拿着两块板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拍,以应音节。那两个歌妓唱将起来,饶鸿生听了听,虽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倒也沨沨移人。弹唱完了,一个歌妓拿出盘子讨赏,饶鸿生低低的问翻译,要给他们多少钱,翻译说:“至少要三十圆日币。”饶鸿生也不介意,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三张钞票,每张十圆日币,歌妓得了赏,携了乐器,咭咭咯咯的又到别个房间里去了。饶鸿生吃了一会,侍者拿上饭来,是个小木盒子,打开一看,上面一块鳗鱼,底下盛着雪白的饭。饶鸿生和翻译略略吃了些。撤去残肴,泡上一小壶茶来。茶壶是扁圆式的,茶杯和中国广东人吃乌龙茶用的差不多,茶的颜色却是碧绿的。饮过了,侍者送上账单。饶鸿生给过了钱,出得精养轩,径奔后乐园。园里头松桧参天,浓阴如盖,有许多假山石,堆的玲珑剔透。翻译告诉他道:“这园是水部藩源光造的,替他打图样的,是中国明朝人,叫做朱舜水。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明末清初到得日本,??住在这园里,足不出户,造了座得上堂,墙上刻着伯夷、叔齐的像,日本都很敬重他。”饶鸿生听了,点头叹息,二人就拣一块太湖石上坐下歇脚,看那男男女女的游人。坐了好些时,方才回去。饶鸿生在精养轩虽化了几十块冤钱,在后乐园倒明白了一桩古典,不能说得不偿失了。
  回到寓里,看表上还不过四点多钟,天已经黑了。饶鸿生心上诧异说:“这种时候,我们中国总要七点多钟才天黑,怎么他这里四点多钟就天黑了呢?”实在想不出缘故来。等到夜里,睡了不多时就天亮,再看表,只得两点多钟,后来问起翻译,方知道是日轮旋转的缘故。翻译并说:“要是到俄罗斯圣彼得堡去过冬天,每天两点钟后就天黑了,夜里一点钟前就天亮了。为着俄罗斯在北极底下,冬天日轮在黄道出来,是一直的,所以天黑得早,天亮得快,不比夏天日轮要从赤道慢慢地练过来。”饶鸿生听了,十分佩眼,心里想,我回了国,总要做一部出洋笔记,就是自己不能动笔,也得请人帮忙,把翻译这些话载在上面,人家看了,一定当是我见解出来的,不怕那些文人学士不恭维我,心里想完了,面有得色。
  过了一日,带了翻译去逛日光山,在上野搭了早班火车,不到三个时辰,到了日光山。日光山下,就是德川将军家庙。
  庙里金碧辉煌,耀人耳目,庙后就是德川将军的坟墓,走上去有三百多层。二人鼓勇前进,到得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当夜就住在金谷客寓里。这金谷客寓,纯是外洋式子、背后一条港,清澈见底,面前就是那座日光山,冯阑瞻眺,心神俱爽。
  等到睡在枕上,山上泉水的声响,犹如千军万马一般,良久良久方才入梦。第二日一清早,出得金谷客寓,要想雇车子,却只有小车,是用人拉的,就是目下上海的东洋车子,一人坐了一辆,沿着日光山的山涧缓缓而行。山涧里的水飞花滚雪,十分好看。
  走了约有半里,接着一条大桥,桥对过有石头刻成的十几尊佛像,笑容可掬,像活的一样,二人又细细的赏鉴了一回。又走了一里多路,是一个乡镇了,田里种着菜,篱笆里栽着花,大有“鸡犬桑麻”光景。又走了两三里,到了山里了。抬头一看,干岩万壑,上矗云霄,两旁边古木丛生,浓阻夹道,老远就听见瀑布声响。再进去,路就滑澾了。路旁还有块名胜地方,叫做马返,有亭台,有楼阁。一个小池子,池子里的水清得什么似的,萍蘩蕴藻交相映掩,两旁碗口大的黄菊,开得芬芳灿烂。
  过了马返,路更来得曲折了。车夫低着头,拱着背,和蚂蚁一样的在地下爬,爬了多时,方才到得顶上。有叫做剑峰的,有叫做华岩的。华岩上更有一桩奇景,就是瀑布,有二十多丈宽,七十多丈长,望上去烟云缭绕,底下漭腾澎湃,有若雷呜。另外有块大石碑,碑上刻了是华岩瀑布歌,是一个日本人做的,字有拳头大小。看过了瀑布,转到中禅寺,庄严洁净,迥异寻常。又上望湖楼,四面多是铁栏杆,十分精巧。看官,你们想,山上怎么会有湖呢?不是大漏洞么?原来这湖本来是个山凹,瀑布流下去,经年不断,久而久之,就成了一条大湖,前后有十八里路长,有些人都撑了小划子在湖里钓鱼,也是天然图画。
  二人随便买了点吃食,聊以充饥。饶鸿生想着了《儒林外史》马二先生,见了西湖,说出“载华狱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三句《四书》来,不禁叹古人措词之妙,徘徊半响,竟有流连不忍去的光景。翻译催了几次,方打着原路下山,回来做成了一首七绝诗,珍重藏好,说将来可以刻在出洋笔记的后面,人家看见了,少不得称赞他雅人深致。于今闲话体提。
  再说饶鸿生在日本约摸有半月光景,有些倦游了,拣定日子启程回国。搭的那只船,住的舱,与安徽巡抚请去做顾问官的劳航芥紧靠着隔壁。一路无话,到得登州左近,陡起风浪。
  饶鸿生是吓怕的了,慌得一团糟,他姨太太更是胆小,无可奈何,拉着他跪在舱里,求神佛保佑,偏偏被劳航芥看见了,这叫做败露无形。等劳航芥到上海起岸,他已换了江船,径往南京,第二天就上制台衙门里禀明半路折回之故。制台也接着外洋的电报,晓得有禁制华工一事,事关大局,自然不能说什么,少不得要慰劳几句,这是官场通套,无庸细谈。
  于今再说南京城里有个乡绅,姓秦单名一个诗字,别号凤梧,他老子由科甲出身,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放过一任浙江主考,后来就不在了。他自己身上,本来是个花翎同知,那年捐例大开,化上数千金,捐了个候选道,居然是一位观察公了。
  这秦凤梧虽是观察公,捐官的时候未曾指省,没处可以候补,不过顶戴荣身罢了。他却兴头的了不得,出来拜客,一定是绿呢四人轿,一顶红伞,一匹顶马,一匹跟马,回来还要兜过钓鱼巷,好吓那些钓鱼巷里的乌龟,自有那班无耻下流去趋奉他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秦凤梧居然受之无愧。南京城里,正经官场都不同他来往,有些有腿无裤子的穷候补,知道他拿得出几文钱,常常和他亲近亲近,预备节下年下,借个十两二十两。
  这凤梧的功名如此,志向如此,交游如此,其余亦可想而知的了。一天到晚,吃喝嫖赌,一打麻雀,总是二百块钱一底,通常和他通问的几个朋友,一个是江宁候补知县,名字叫做沙得尤,是位公子哥儿,大家替他起了个混号,叫做傻瓜。一个铜圆局的幕友,名字叫王禄,大家都叫他做王八老爷。还有两个候补佐杂,都姓边,人家叫他俩做大边、小边。这四个人是天天在一块儿。秦凤梧生来是阔脾气,高了兴大捧银子拿出来给人家用,人家得了他的甜头,自然把他捧凤凰一般捧到东,捧到西。不上两年,秦凤梧的家私,渐渐的有些销磨了。有一个江浦系的乡董,叫做王明耀的,为人刁诈,地方上百姓怕得他如狼似虎,王明耀却最工心计,什么钱都会弄,然而却是汤里来,水里去,白忙了半世,一些不能积蓄。这却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他于别的事上,无一件不明白,无一件不精明,只要一入嫖赌两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每月总要南京来几趟,大概在秦淮河钓鱼巷时候居多,无意中认识了秦凤梧,彼此十分投契。有天在一个妓女玉仙家里大排筵宴,自然少不了秦凤梧,席间谈起时事,什么造铁路、开矿办学堂、游历东西洋那些事,王明耀心中一动,便拉秦凤梧在一间套房里和他附耳密谈,说现在有桩事是可以发大财的,借重你出个面,将来有了好处,咱们平分秋色何如?秦凤梧忙问什么事?王明耀道:“我们县里,有一座聚宝山,山上的产业大,一半是我的。前两个月有个人挽了我们亲戚同我来说,说上海什么洋行里有个买办,场面也阔,手头也宽裕,他认识一个洋人,是个著名的矿师。这矿师,不多几时,到内地来游历过一次,带便到各处察看察看矿苗。路过聚宝山,他失惊打怪的:“可惜!可惜!”通事问他什么事情可惜?他说:“这聚宝山上的矿苗浮现,开出来是绝好一个大煤矿,不输于开平漠河两处。”他回去之后,便打主意,要想叫那买办出面,到南京来禀请开彩。那买办为着南京地方情形不熟,怕有什么窒碍地方,说必得和地方绅董合办,方能有就。所以东托人,西托人,竟托到我这里来了。你想江浦县是我的家乡,我又是那里的乡董,除掉我,他还能够找什么人盖过我去?自然要尽我一声。我想与其叫他们办,不如咱们自己办,咱们只要找个阔绰的人出面,以地方上的绅士,办地方上的煤矿,上头还有什么不准的么?我的朋友虽多,然而都靠不住,左思右想,就想起你老兄来了。你老兄是书香世族,自己又是个道台,官场也熟悉,四面的声气也通,如今只要你老兄到制台那里递个禀帖,说明原委,制台答应了,以下一切事情都现成。”秦凤梧沉吟道:“制台答应这桩事,托了人谅没有做不到的,底下一切事情现成。这句话靠得住靠不住呢?”
  王明耀把脸一板道:“你又来了。咱们弟兄相好,也非一日,我要是安心把木梢给你掮,我还成个人么?我说底下一切事情现成,是制台答应了再到县里请张告示,有这两桩实在的凭据,人家有不相信的么?人家一相信,又听见煤矿里有绝大的利益可沾,叫他们入些股,他们自然愿意。况且这山上又大半是我的产业,你是知道的,也不用给什么地价,只要到外洋办一副机器,就可以开办起来。如果怕没有把握,何妨到上海去先会会那位矿师,和他订张合同,请他到山照料,将来见了煤,赚了钱,怎么拆给他花红,怎么谢给他酬劳,他答应了,连机器也可以托他办,岂不更简捷么?”秦凤梧听了王明耀这番花言巧语,不觉笑将起来,说:“你老哥主意真好,兄弟佩服得很!于今一言为定,咱们就是这样办。”王明耀道:“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咱们还得订张合同,然后拟章程,拟禀稿,也得好几天工夫呢!如今且去吃酒。”说罢,便把秦凤梧拉了出来,等请的那班朋友到了,依次入座。秦凤梧今天分外高兴,叫了无数的局,把他围绕的中间,豁拳行令,闹得不亦乐乎。
  一直顶到二更天,方才散席谢过。
  王明耀自坐轿子回去。王明耀第二天就下乡去了。秦凤梧一等等了好几日,王明耀那里竟是音信全无,心里不觉焦躁起来。过了十来天,王明耀方才上省,到他家里。王明耀一见面,就说这事情苦了我了,然而还算妥当。秦凤梧忙问怎么样了?王明耀道:“ 乡下已经弄停当了,专等你省里的事了。”秦凤梧道:“这里容易,你去的第二天,我就把禀稿弄出来了。”说罢,叫管家到太太房里,把一卷白纸外面套着红封套的东西拿出来,管家答应一声是,不多时取到了。秦凤梧一面叫人泡茶装烟,一面把禀稿递到王明耀手中。王明耀接过禀稿,在身上掏出一副老花镜来戴上才把禀稿打开,息容屏气的往下瞧。
  欲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改禀帖佐杂虚心 购机器观察快意
  话说王明耀接过了秦凤梧请开江浦县煤矿的禀稿,出神细看,看完了一遍,不住摇头晃脑的道“好”,说:“到底是你老兄的大才,要是兄弟,一句都弄不出来。”秦凤梧道:“别骂人吧。”王明耀道:“你这禀稿,请教别人斟酌过没有?”
  秦凤梧道:“没有。”王明耀道:“前儿同席的那位边老大,他官场已多年了,情形熟悉得很,笔下也来得,你何不找他来斟酌斟酌呢?”一句话提醒了秦凤梧,忙叫管家到石坝街边大老爷公馆里去,请边大老爷就过来,说“江浦的王老爷在这儿等他说话。”管家答应去了。秦凤梧又把管家叫回来,说是边大老爷不是边二老爷,你别弄错了。管家说:“小的知道。”
  去了不多时刻,大边来了,穿着天青对襟方马褂,足下套着靴子,不过没有戴大帽子罢了。见了面,请了一个安,又和王明耀作了一个揖。秦风梧请他坐了,送过了茶,大边就说道:“听得老宪台传唤卑职,不知有什么吩咐?”秦风梧指着王明耀道:“我们这位王大哥,要和兄弟合办一桩事情,现在胡乱拟了个禀稿,想请人斟酌斟酌。王大哥提起你老兄一切都熟,所以奉屈过舍,替兄弟删润删润。将来事成之后事,还要借重大才。”大边道:“不敢,不敢,卑职实在荒疏极了,那里配改宪台的鸿着?既承宪台不弃,将禀稿赏给卑职瞻仰瞻仰,藉此开开茅塞。”王明耀见他们如此客气,在旁插嘴道:“算了啵,老边不用啰嗦了,咱们现在都是自家人了。”于是随手把禀稿递给他,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捧过一旁,摊在下面桌子上,一字一板的念了一遍,连连称赞,说:“宪台见识究竟不同。”
  秦凤梧忙问:“有什么可以删改的地方没有?”大边说:“实在没有。”秦凤梧知道他客气,叫管家送过笔砚说:“还是不要客气的好。”大边那里肯动笔。秦凤梧说之至再,王明耀也在旁边帮着说,大边这才把笔提在手里,仔仔细细的望下看。
  刚巧有一个“蹈”字,秦凤梧写错了,写了个“跌”字,大边在旁边恭楷注上一个“蹈”字,把秦凤梧写的那个“跌”字四周围点了一圈点子,就把笔放下,送了过来。秦凤梧当是真个无可更改,心中十分得意。王明耀说:“边老大的楷书写得好,你何不就请他誊正呢?”秦凤梧说:“是极。”拿过白折套好格纸,又让大边脱马褂。大边到此,知道文案一席,赛如下了定钱了,便把马褂脱去,研得墨浓,蘸的笔饱,息心静气的写起来。秦凤梧叫管家好好的伺候边大老爷,要茶要水,不可怠慢,一面同王明耀说道:“我们到里间去说话罢,不要在这里搅他。”王明耀道:“是极,是极。”一面二人同到里间,原来是个套房,收拾得很清雅。还有一张烟炕,陈设着一副精致烟盘。王明耀道:“你也弄上了这个了吗?”秦凤梧道:“不,我原是给朋友预备的。”王明耀点点头,就在炕上坐将下来。
  管家点上烟灯,王明耀歪下去烧着玩。秦凤梧在一旁和他说话,外间大边足足写了两点多钟,方才写好,却累得他浑身是汗。
  管家打上手巾把子,大边擦过脸,方才拿着誊清禀帖进来,卑躬屈节的站在地当中,说请宪台过目。秦凤梧又让他坐下,接过禀帖来,看了一看,说:“老兄的书法匀整得很,的是翰苑之才,为什么就了外官?可惜了!”大边说:“宪台休得见笑。”
  秦凤梧看过收好,吩咐厨房里端整晚饭,留王明耀、大边小酌。三人谈谈说说,到了掌灯时候,厨房里送出菜来,虽是小酌,却也十分丰盛。王明耀是老奸巨猾,一路谈谈说说,席上生风,大边却一递一声的“老宪台”,叫得个个人肉麻。秦凤梧让了他好几遍说:“我兄弟现在一不在官,二不在缺,候补尚无省分,与老兄无关统属,这样客气,太见外了,以后咱们还要在一块儿办事,总不能用这样的称呼。”王明耀在旁边道:“是呀!咱们这个矿,要是办成了,得立个公司,公司里最要紧的,是和洋人打交道的翻译,翻译下来就要算到文案了。现在虽无眉目,说声公事批准,就要把局面撑起来的。边老大才情很好,一切又都在行,咱们将来公司里的文案一席,何不就请了他呢?”秦凤梧道:“好是好,只怕这位老兄不肯小就罢?”大边听了,连忙站起说道:“这是卑职求之不得的,宪台如肯见委,将来无论什么事,无有不竭力的。”秦凤梧道:“ 刚刚我们说不兴叫宪台,你又犯了规了。”大边凑趣道:“既如此说,就称观察吧,刚才的确是晚生犯了规,就罚晚生。”
  说罢,端起一大杯酒,咕都都一饮而尽。王明耀拍手道:“爽快,我也来陪一杯。”王明耀陪了一杯,秦凤梧做主人的少不得也要喝一杯。一时酒罢,王边二人叫赏饭。大家用毕,盥洗过了,王明耀要走。秦凤梧道:“何不住在这里呢?”王明耀道:“不,我还要到一个地方去。”秦凤梧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到钓鱼巷找你的老相好去?”王明耀道:“也论不定,说走就走。”秦凤梧道:“慢着慢着,叫人点灯笼送你去。”
  王明耀道:“南京城里大街小巷,我那条不认得,还要你们送?你们送我倒不便了。”说着嘻嘻哈哈,已经出了门坎了。秦凤梧赶忙相送。送过了王明耀,大边也要回去,秦凤梧叫管家点灯笼,管家道:“边大老爷的管家,早拿了灯笼,在门房里候了半天了。”秦凤梧又把大边送出,回到里边安寝。
  到了明日,秦凤梧寻着了一个制台衙门里的当权幕友,托他从中为力,禀帖进去之后,如蒙批准,将来一定重酬,打点好了,方才上禀帖,禀帖进去了后,约有半个多月,杳无音信。
  秦凤梧又去拜张良,求韩信,抄出批来,是仰江浦县查勒属实,再将股本呈验,然后给示开办各等语。秦凤梧不胜之喜。这个时候,南京城里已经传遍了。秦凤梧一面招股,一面请王明耀打电报到上海洋行里去,聘请那位矿师到来。矿师叫做倍立,据说在外国学堂里得过头等卒业文凭的,自接着了王明耀和秦凤梧的电报,就覆了一个电报,问他还是独办,还是合办,王明耀又覆了个电报,说是俟到宁再议。倍立就有些不耐烦,说:“中国人办事,向来虎头蛇尾,我倘然到了那里,他们要是不成功,我岂不白费盘缠?”就叫通事切切实实写了一封信说:“这趟到了南京,要是矿事不成功,非但来往盘缠要他们认,而且要照上海洋行里大班的薪水,有一天算一天。如能应允,就搭某日长江轮船上水,如不能应允,请给一回音。”这封信去后,不到一礼拜,回信来了,说:“准其如此”。倍立当时带了通事张露竹,逞赴南京。到了下关,轮船下了锭,早有秦凤梧派来的人跳上轮船,问账房可有个上海来的洋人叫倍立的。
  账房回说:“那倒不知道。”刚刚被张露竹走过听见了,便迎上去,说明一切。那人连忙陪笑道:“原来是翻译老夫子。”
  张露竹最乖觉,就问足下和秦观察是什么称呼?那人说:“在下姓边,家兄是秦观察那里的文案,兄弟不过在那里帮帮忙就是了。如今奉观察的吩咐,特特为为来接二位的。”张露竹道:“好说,好说。”小边就叫“来啊”,一声“是”,来了两个管家。小边说:“挑子来了没有?”管家说:“来了。”小边说:“张老夫子,请先引兄弟去见见贵洋东。”张露竹在前,小边在后,见了倍立的面。张露竹翻着外国话,说明来历,倍立和他拉了一拉手,小边问一共有几件行李,交给兄弟就是了,张露竹于是一件一件点给小边看。小边在身上掏出铅笔,记明在袖珍日记簿子上,又说敝东备有轿子,请二位上轿罢。倍立和张露竹谢了一句,出了轮船,坐上轿子,进城去了。这里小边把行李发齐了,自己押着,随着一路进城。倍立和张露竹到了秦凤梧家里,秦凤梧早已收拾出三间洁净屋子,略略置备了些大餐桌椅,又在金陵春番菜馆里借了一个厨子来做大菜,供给倍立。此刻秦凤梧家里,什么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在那里,热闹非常。秦凤梧王明耀和倍立见面,都是由张露竹一人传话。秦凤梧取出批禀给倍立看,倍立久居中国,晓得官场上的情形,看过批禀上印着制台的关防,知道不错。因和秦、王二人商量办法。商量了许久,商量出个合办的道理来。股分由倍立认去一半,其余一半,归秦、王二人,将来见了煤,利益平分,谁也不能欺瞒谁。现在用项,由秦、王二人暂垫,等倍立银子到了,再行摊派。当下五六个人磋磨了一两日,才把合同底稿打好,大边写中文,张露竹写西文,彼此盖过图章,签过字,倍立收了自己一分,又到驻宁本国领事那里去说明了。
  大家见秦凤梧上头的公事又批准了,洋人又来了,入股的渐渐的多起来了。原定是二十万银子下本,倍立认去十万,秦、王二人只要弄十万就是了。不到半月,居然也弄到四万银子。秦凤梧把自己的积蓄凑了两万,又把些产业押掉了押了两方,约摸也差不多了。王明耀把山作抵,抵了两万银子。其余的,说是几时要,几时有。秦凤梧看这事有些眉目了,方才放心。一面就在自己门口,挂上一块宝兴煤矿公司的牌子,刻了几千分章程、股票、签字簿之类,也化了若干钱。倍立和秦、王、张这些人,又定出了大家的薪水,倍立是总矿师,每月五百两,张露竹一百两,秦凤梧正总办,王明耀副总办,每人三百两,大边文案,六十两,小边、王八老爷当杂差,每人三十两,从下月一号起薪水,大家都欢欣鼓舞起来。
  倍立接连拜了几天客,又上了几天山,不但是江浦县,连南京一省都看过了。回来写出一篇外国字,张露竹替他翻出中文,说是:江宁上元县城东三十里栖霞山煤矿。苗不旺,矿牀在黏板岩中,厚不过六尺,质不佳。运道近,离水口约三里。下等。
  上元县东南三十里钢夹山铜矿。矿苗旺,牀露头甚大,质系黏土,察似佳矿。开掘试验,方有把握。运道,附近宁沪铁路。上等。
  上元县城东附郭钟山。全山皆石灰岩,可资建筑之料,玉石亦多,并无矿产。
  上元县西北二十五里十二洞朱砂矿。黏板岩,中含紫褐质,似珠砂。矿须开掘化验,方知确实。下等。
  上元县兴安山、宝华山、排头山、湖山、墓头、把辉山。
  煤矿。苗均不旺,质亦不佳。下等。
  上元县城东二十五里青龙山。煤矿。脉旺,前署江宁藩司开掘,旧坑约深五百尺,现有积水,戽干方知煤质良否。中等。
  六合县城东十五里灵岩山。宝石,系美石属,被溪流磨刷光滑,又受酸化铁之染色,误为宝石。下等。
  六合县城东二十五里西阳山。煤矿。系寻常岩石,中夹有植物之炭,非煤也。石质颇佳,堪供制造。下等。
  六合县城北四十五里冶山。银矿。苗旺质佳,内含金银,并杂铜铁,质多少,须化分方明。运道离水约三里。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余里杨家村。铁矿。苗旺,脉长十二里许,质佳。惟须开挖化验,方有把握。运道便。上等。
  江浦县城北五十里崭龙桥。煤矿。系黑色黏土,非煤。下等。
  临了,提起他们想开掘的那座山上的煤矿,说是苗旺质佳,山道便,上等。秦、王二人看了,喜之不尽。倍立考察过了,便要回上海,和洋行里定机器,又说:“现在南京无事,二位何不一同到上海,大家彼此在一块看图样,定机器,岂不更有个商量么?”二人听了,连说是极,各各收搭。张露竹和大边是一定要跟了去的。小边和王八老爷斟酌说:“现在我们无事,何不同他们一起去?听说上海好玩得很,我们借此也开开眼界。”
  于是二人异口同声,对秦、王二人说了。秦、王二人自然答应。到了动身那日,秦、王先托南京一个有名的钱庄上,把银子先汇一半到上海预备零用及付机器的定钱。安排妥了,一个外国人,六个中国人,外国人带的侍者、厨子,中国人带的管家、打杂的,一起共有二三十人,轮船下水,是极快当的,过了一夜,就到了上海。倍立自和张露竹回行去,秦、王二人及大边、小边、王八老爷都上岸,住的是泰安栈,连管家打杂的,足足个占了六个大房间,每天房饭钱就要八九块,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便瞧亲戚的瞧亲戚,看朋友的看朋友,你来我往,异常热闹。起先秦、王二人为着机器没有定妥,住在栈房里守信,及至合倍立到什么洋行里定妥了机器,打好了合同,秦、王二人都说公事完了,我们应该乐一乐了,于是天翻地覆,胡闹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险世界联党觅锱铢 恶社会无心落圈套
  话说秦凤梧王明耀二人,带了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到上海来定机器,住在秦安栈。等到把机器定妥,付了若干定银,彼此各执合同为凭。倍立除了礼拜六、礼拜两日,常常到栈里来问问一切情形,平常也轻易不能出来。只剩了张露竹,每天打过四点钟之后,逍遥无事了,便约几位洋行里的同事,什么杜华窦、萧楚涛,一天天到栈房里,合着秦、王二人出去,却不约大小边、王八老爷那些人。那些人看得眼热,起先还要等秦、王二人出去了,方敢溜出栈房,后来竟是明目张胆了,吃了一顿中饭之后,各人穿各人的长衫,和秦、王二人分道扬镳。
  有什么亲戚朋友去瞧他们,总是锁着房门,问问茶房,也不晓得他们的踪迹,只索罢了。再说秦凤梧本来是个大冤桶,化钱摆阔,什么人都不如他。这会有银子在手里,更是心粗胆壮,大菜馆吃大菜,戏馆里听戏,坐马车,逛张、愚两园,每天要化好几十块。王明耀是一毛不拔的,也混在里面,白吃白喝。
  众人虽不喜欢他,也不讨嫌他。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王明耀人极圆通,又会凑趣,人家没得说的,他偏有说,人家没得笑的,他偏有笑,因此合秦凤梧的脾胃,所以言听计从。话休絮烦。
  且说秦凤梧跟了张露竹洋行里那班人,天天闹在一起,吃喝玩笑,大家知道是个有钱的财主,恭维他观察长,观察短,秦凤梧也居之不疑。秦凤梧有天在席面上,看见人家手上都戴着钻石戒指,胸前佩着金打簧表,不觉羡慕起来,露了一露口风。那萧楚涛是何等脚色,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了。第二天,行里刚完事,坐了包车到四马路升平楼门口歇下,上了楼,进了烟堂,堂倌阿虎迎着说:“萧先生,许久时候不来了。”
  楚涛问:“庄先生可在此地?”阿虎用手指着道:“哪,哪,哪!”楚涛踅过去,庄云绅正吸得烟腾腾地。见了楚涛,丢下烟枪,招呼让坐。楚涛附着他耳朵,低低的说道:“有桩买卖作成你。”云绅听了这句,更凑近一步。楚涛道:“有个寿头模子,要买一只钻石戒指,一只金打簧表,你可有些路道?”
  云绅皱了一皱眉头道:“他一起肯出多少价钱呢?”楚涛道:“戒指要大、要光头好,一两千不算什么事,金打簧表只要八成头的就是了。”云绅道:“有有有,今天晚上在迎春坊花如意家等我。”楚涛拱手道:“费心,费心。”站起身来想走。
  云绅打着洋泾话说了三个字,是“康密兴”,楚涛不等他说完,接着说了“也斯”两字,头也不回的去了。到了晚上,楚涛如期而往,云绅已经在那里了。在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只光华灿烂的钻石戒指。楚涛接过来问道:“什么价钱?”云绅道:“足足九个克利,二百块钱一个克利,是上海的通行价钱,既然是你的朋友,就让掉些罢,算是一千五百块钱,不能再减丝毫的了。”楚涛又问打簧表,云绅在纽扣上解下一个来说,是:“八开头金子,不过一百上下,随你斟酌罢。”楚涛当下把二物藏好,别了云绅,走出花如意家,肚里寻思,必须如此如此,方能沾些油水。主意打定,一径出西安坊,到了平安平,找着高湘兰的牌子,登登登直上楼头,问秦大人可曾来?娘姨答应不曾来。又问湘兰可在家?娘姨答应出局去了,约摸要回来了,请等一等。楚涛进得大餐间里,娘姨把电气灯旋亮,照例敬茶敬烟。不多时,湘兰回来了,楚涛把刚才的主意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湘兰何等乖觉,满口答应。
  楚涛自然欢喜,把话说完了,就回去了。
  第二天,是秦凤梧在湘兰家大排筵席,在座的自然是王明耀、张露竹、杜华窦、萧楚涛那一班人,楚涛更是全副精神,帮着秦凤梧招呼一切。及至入了席,上了几道菜,湘兰方才从外面从从容容的回来。斟过了酒,在秦凤梧背后坐下,唱了一出京调,大家喝采。少时,别人叫的局出陆续来了。吃过稀饭,已是酒阑灯灺的时候,众人都称谢走了。独有楚涛躺在炕上抽烟,秦凤梧在房里打圈儿。湘兰卸过妆,走了进来,坐在炕旁边一张杌子上,忽然问楚涛道:“萧老耐只戒指出色哙,几时买格介。”楚涛慢洋洋的答道:“是一个朋友押勒我处,押三千块洋钱,耐看阿值?”说着,把戒指除了下来。湘兰接在手中,做出爱不忍释的样子,说:“实头出色,只怕上海寻勿出第二只格载。”二人问答的时候,秦凤梧眼光已注在戒指上了。
  及听这番说话,不由得不走过来。湘兰递在秦凤梧手中,说:“秦大人,耐阿要看看?”秦凤梧接过,套在自己指头上,刚刚合式,便说:“我正要买这个,不知道楚兄可肯让给兄弟?”
  楚涛一听,上了钩了,故意的说道:“凤翁要呢,兄弟原无不可。但是,这个戒指,并非兄弟自己的,是一个朋友押在兄弟那里的,那朋友不过因一笔款子筹划不过来,所以才在兄弟那边暂时押了三千块洋钱,不久就要来赎的。凤翁如果赏识,等兄弟问过那位朋友,方敢作主,现在却不能答应。”秦凤梧沉吟道:“三千块钱似乎贵了些。”楚涛笑道:“兄弟那朋友买来的时候,足足三千五百块钱。凤翁说是不值,请问湘兰就知道了。还有一说,现在那朋友并不要卖,凤翁可以无须议论价钱。”秦凤梧面上一红,湘兰早接科道:“勿是倪海外金钢钻戒指勒,倪手里出进呒不一百只,也有八十只哉。秦大人耐要说该只戒指勿值实梗星铜钱,秦大人耐勿动气,耐还勿懂勒海勒。”秦凤梧被他二人一番奚落,不觉大难为情,心里想转过面子来,勉强说道:“兄弟生平酷好珠宝玉器,家里什么都有,有什么不懂吗?刚才说的,乃是笑话。岂有这样大、这样光头足的戒指,连三千块钱都不值吗?如今简直请楚兄去和令友说,兄弟愿出原价,叫他无论如何让给兄弟就是了。”楚涛点头道:“可以可以,明日再来回复罢。”湘兰在旁边嚷道:“萧老,耐好格,耐倒答应仔秦大人哉,耐阿晓得倪心里实头中意勿过,要想买哩呀。”楚涛道:“秦大人是要好朋友,不得不先尽他。如果秦大人明天不要,我对那朋友说,让给你可好?”湘兰无语,仍把戒指送还楚涛。楚涛又抽了一两筒烟,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出一个金打簧表来,只一揿,听见当的一下。秦凤梧又要借看,看了一会说:“可好?再费楚兄的心,照这样子,明天也替兄弟找一个。”楚涛道:“凤翁如果欢喜这个,兄弟明天就奉送。”
  秦凤梧道:“那是不敢当的。”楚涛道:“自家朋友,何销客气?”说完,又道了谢,才别过秦、高二人回去。明日午后,秦凤梧起身过迟,匆匆忙忙吃完了饭,就坐马车到后马路钱庄上,划一张三千五百块钱的即期票子,收好在靴页里。到了晚上,在湘兰家里便饭,等萧楚涛等到十点多钟,楚涛来了,吞吞吐吐的说道:“起先那朋友一定不肯,说我现在尚不至于卖东西过日子,等我穷到那步田地,你再和我想法子罢。无缘无故碰了这个大钉子,冤枉不冤枉?”秦凤梧忙接着问道:“后来怎么样?”楚涛道:“他既然将钉子给我碰,我少不得要顶他,说既然如此,你把这东西赎了去罢,我这一笔款子,现在有要用,费你的心罢。他说:“期还没有满,你怎样好逼我?”
  我说:“我为着期不曾满,所以和你来商量,要是满了期,你的东西变了我的了,我还来请问你么?”后来说来说去,他总算应允了。凤翁见委这桩事,幸不辱命。”说罢,仍旧把盒子取了出来,送在秦凤梧手中。秦凤梧连连称谢,摸出靴页子,拿出票子,交给楚涛。楚涛又摸出打簧表说:“昨天晚上说过奉送,务请凤翁赏收。”秦凤梧推之至再,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收他的。还是湘兰说:“只把打簧表,也有限得势格,既然萧老送拨耐末,耐老老实实罢。耐将来有舍物事,也可以送还哩格。”楚涛道:“到底湘兰先生说得是,凤翁,你不必客气了。”
  秦凤梧道:“既如此,只得权领了。”这事交割清爽之后,二人又谈了些别的天,直到打过十二点钟,用过稀饭方散。
  楚涛无意中得了二千块钱大利息,喜欢得一夜不曾睡觉,明天掉了现的,找着了庄云绅,付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余多二千块洋钱,不知与高湘兰如何拆法,那也不晓得了。
  再说秦凤梧自得了这两件东西之后,洋洋得意,到了栈房里拿给众人看,众人都异口同声的称赞,秦凤梧更是兴头。又过了两天,秦凤梧到高湘兰家去,其时已是九月初了。”秦凤梧尚穿着银鼠袍子,湘兰说:“秦大人格件袍子,勿时路格哉!”
  秦凤梧皱着眉头道:“我的衣裳,都是从家里带了来的,我打算一半个月就要回去的。于今一等等了三个多月了,已经叫家人回去取衣裳,家人还不曾来。要是在上海买,恐怕买不出好的来,这真正为难呢。”湘兰说:“勿要紧,倪格裁缝蛮好格。”秦凤梧道:“那就托你罢。”不到三日,又到湘兰那里去,湘兰笑嘻嘻的,叫娘姨把秦大人的衣裳拿出来。秦凤梧一看,是件簇斩全新的湖色外国缎于的灰鼠袍子,元色外国缎的灰鼠马褂,束红外国缎的灰鼠一字襟坎肩儿,又清爽,又俏丽。秦凤梧连忙换了,走到着衣镜前一照,觉得自己丰度翩翩,竟是个羊车中人物了,忙问湘兰一共是多少料钱,多少工钱。
  湘兰说:“倪格裁缝帐是到节浪算格,现在要约是约勿出格。”
  秦凤梧无奈,只好让他去。事有凑巧,当天晚上同了湘兰到戏馆里去看戏,在包箱里蓦然碰见了几个熟人。一个是南京候补道现在当下关厘局的余养和余观察,一个是制台幕友候选道陈小全陈观察,二人和秦凤梧的老子都有年谊,秦凤梧只得站起来招呼老年怕。余观察揩了揩眼镜,重复戴上,朝他细细的瞧了一遍,口里说:“凤梧世兄好乐呀!”又啧啧的道:“好漂亮,好漂亮!”陈观察也跟在里头附和了一阵。秦凤梧觉得有些坐不住,看到一半,悄悄的溜了。这余、陈两观察是制台委他们来密查一桩事的,不过一两天就查明白了,赶紧要回省销差的。到了南京,少不得逢人遍告说:“秦某人如何荒唐法子,带了窑姐儿,彰明较着的在戏馆里看戏,身上打扮的和戏子一样。”那些话头,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宝兴公司股东耳朵里去了,大家都有些不愿意。有两个大股东,会了那些小股东,写了封公信,问他事情如何样了?一面止住南京庄上不要汇银子下去。秦凤梧接到了这封信还不着急,后来为着存在上海钱庄上的头两万银子,除了付机器定银去了六七千之外,以及同事薪水、栈房、伙食、零用开销,差不多一万了;秦风梧自己买这样,买那样,应酬朋友,吃酒碰和,毛毛的也有一万了。因为南京庄上还有头两万银子,便有恃无恐,打个电报下去,催他们汇银子。一连两三个电报,毫无影响,这才慌了。#p#分页标题#e#
  再去问了倍立,倍立说,只要机器一到,他的银子现成。秦凤梧无法,又和张露竹暂挪了千把两银子。够得什么?不到几天,早已光了。南京那些股东的信,更是雪片一样的下来。看看制台衙门里验费的限期快到了,机器尚无消息,倍立那面的股分,是要跟着机器一起来的,心里十二分不自在。高湘兰已经开口和他借三千块钱,这一下子,把他弄得走头无路了,只好不去。
  湘兰屡次打发人到泰安栈里去看,总看不见,湘兰也发了急了。
  天天打发人在各马路上等候,候了两天半候着了,秦凤梧吩咐马夫加鞭快走,马夫不敢不依,一转眼间,又风驰电掣的去了。
  湘兰恨极,打听得秦凤梧那天在一家人家里吃饭,湘半坐了自己的马车,候在那家人家的门口。秦凤梧下午方才出来,见了湘兰,疾忙跳上马车,湘兰紧紧跟着,跟了他在大马路一带绕了一个圈子,秦凤梧这时最好有个地洞钻了下去。一直跟到后马路一丬钱庄上,秦凤梧进去了,央告钱庄上的掌柜,劝湘兰回去,明天必有下文。湘兰发话道:“哩耐今朝盘拢,明朝盘拢,倪也寻得苦格哉。请耐进去搭哩说一声,要是明朝呒不下文,勿怪倪马路浪碰着子倪,要拨勿好看拨哩格。”说完,叫马夫阿桂驱车径去。钱庄上掌柜进去,回复了秦凤梧,秦凤梧正惊得呆了,听了钱庄上掌柜的话,心上踌躇了半响,一想只好去寻萧楚涛了。于是派人把萧楚涛寻着了,子午卯酉告诉了他一遍。楚涛笑道:“凤翁,不是我兄弟来埋怨你,这却是你凤翁不是。你想,他要是不想敲你凤翁的竹杠,他那里肯化那些本钱?”秦凤梧这才恍然,又央告楚涛去说。楚涛去了,拿了一篇帐来,说连酒局帐、裁缝帐一共是一千多块钱。秦凤梧吓得吐出了舌头,央告楚涛去说。求他减掉些,后首讲来讲去,总算是八百块钱,限三天过付。秦凤梧东拼西凑,把这事了结了。看看在上海站不住了,趁了船一溜烟直回南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阅大操耀武天津卫 读绝句订交莫愁湖
  话说秦凤梧自从溜回南京之后,到各股东处再三说法,各股东都摇头不答应,大家逼着他退银子,要是不退银子,大家要打了公禀,告他借矿骗银。秦凤梧人虽荒唐,究竟是书香出身,有些亲戚故旧,出来替他打圆场,一概七折还银,掣回股票,各股东答应了,少不得折买田产,了结此事。谁想上海倍立得了消息,叫张露竹写信催他赶速另招新股,机器一到,就要开工的。如果不遵合同,私自作罢,要赴本国领事衙门控告,由本国领事电达两江总督捉讯议罚,秦凤梧得了这个消息,犹如打了一个闪雷,只得收拾收拾,逃到北京去了,倍立这面也只得罢休。只苦了在宝兴公司里办事的那些人,什么大小边、王八老爷,住在上海栈里,吃尽当光,还写信叫家里寄钱来赎身子。其中只便宜了王明耀,一个钱没有化,跟着吃喝了一阵子,秦凤梧动身的第二日,他也悄悄的溜了。一桩天大的事,弄的瓦解冰销。中国人做事,大概都是如此的。
  如今且把这事搁起,再说余观察。余观察是武备学堂里的总办,从前跟着出使日本大臣崔钦使到过日本,崔钦使是个胡涂蛋,什么都不懂。余观察其时还是双月选的知府,在崔钦使那边当参赞,什么事都得问他,因此他很揽权。崔钦使任满回国,便把他保过了班,成了个分省补用的道台了。后来又指了省分,分发两江候补制台。本来和他有些世谊,又知道出过洋,心里很器重他。候补不到半年,就委了武备学堂总办。他为人极圆转,又会巴结学生,所以学生都欢喜他,没有一个和他反对的。他于外交一道,尤为得法。在日本的时候,天天在燕会场中同那些贵族、华族常常见面,回国之后,凡是到南京来游历的上等日本人,没有一个不去找他的,他也竭诚优待。因此人家同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余日本,后来叫惯了,当面都有人叫他余日本,他也没奈何。这年秋天,北洋举行大操,请各省督抚派人去看操,余日本是武备学堂总办,又是制台跟前顶红的,这差使自然派他了。预先两月,委札下来,余日本辞过行之后,带了几个教习,几个学生,搭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暂时住在客栈里,第二日上直隶总督行辕禀安禀见。随班见了直隶总督方制台,照例寒喧了几句,举茶送客。顺便又拜了各当道,有见的,有不见的,不必细表。
  再说这回行军大操,是特别大操,与寻常不同。方制台高兴得很,请各国公使、领事以及各国兵船上的将弁另外派了接待员,就是中西各报馆访事的,也都一律接待,也算很文明的了。预先三日,发下手谕,派第几营驻扎何处,第几营驻扎何处,衣服旗帜,分出记号。大操那日,刚刚亮,方制台骑着马,带着卫队,到了主营。各营队官、队长,按礼参了堂,外面军乐部,秦起军乐,掌着喇叭,打着鼓,应弦合节。方制台换过衣服,穿了马褂,袖子上一条一条的金线,共有十三条,腰里佩着指挥刀,骑着马,出得主营,拣了一块高原望得见四面的,立起三军司命的大旗子,底下什么营,什么营,分为两排,都有严阵以待的光景。两面秦起军乐,洋教习一马当先,喊着德国操的口令。但听见那洋教习控着马,高声喊道:“安特利特!”这“安特利特”是站队,两边一齐排了开来。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令斯”。“阿格令斯”是望左看,两边队伍,一齐转身向左。洋教习又喊“阿格来斯”。“阿格来斯”是望右看,两边队伍又一边转身向右。
  洋教习又喊“阿格克道斯”。“阿格克道斯”是望前看,两边队伍又一齐向前。行列十分整肃,步伐十分齐整。方制台看了,只是拈髯微笑。洋教习又喊“勿六阿夫”。“勿六阿夫”是把枪掮在肩上,两边队伍一齐把枪掮在肩上。洋教习又喊“勿六阿泼。”“勿六阿泼”是把枪立在地下,两边队伍一齐把枪立在地下。洋教习又喊“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 勿六挨赫笃白兰山西有”是用两手抱抢,两边军队,一齐两手抱着枪。
  洋教习演习过口令,便退至阵后。这时阅操的各国公使署代表人,各国领事馆代表人,跟着参赞书记,以及中国各省督抚派来的道府,余日本也在内,身上都钉着红十字的记号,东面一簇,西面一围。说时迟,那时快,两边行军队伍,已分为甲乙二垒,大家占着一块地面,作遥遥相对之势。勿然甲营里有一骑侦探来报,说是乙营已遣马兵来袭,甲营预备迎敌,分道埋伏,一个个都蹲在树林里,草堆里,寂静无声。等到乙营马兵扑过来,甲营埋伏尽起。枪声如连珠一般,当中夹着大炮轰天震响。乙营看看不敌,传令退出,甲营趁势追赶,追赶不到两三节路,谁知被乙营的接应包抄上来,困在该心。甲营左冲右突,竟无出路,两面枪炮声,上震云霄,四面都是火药气。有两位年纪大点的道府,一个个都打恶心。甲营正在支持不住,忽然天崩地塌一响,黑烟成团结块,迷得人眼睛睁不开。大家以为甲营一定全军覆没了,虽是假的,看的人也觉得寒心。谁知这一响,是甲营地雷的暗号,一响过了,黑烟渐完,乙营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被甲营占了去了。乙营见自己主营有失,把围登时解了,分作两队,作前后应敌之势,一队向外边打,自行断后,一队向里边打,回救主营。甲营刚刚据了乙营,正打算遣马兵守住路口,及至看见乙营已经回来了,一时措手不及,只得把兵分为两队,守住路口。乙营主将看见甲营没有什么预备,就摇旗吶喊,扑将过来。甲营两队兵,觉得自己太单弱了,各向自己军队奔去,合做一大股,竭力抵御。乙营再三猛扑,甲营毫不动摇。甲营又在一大股里分出两小股,作为接应,将要得手,忽被乙营马兵冲散,顷刻之间,化为两截,首尾各不相顾。甲营主将指挥自己军队,退守高原,乙营仰攻不及,反为甲营所击,大败而回。方制台传令收兵,一片锣声,甲乙两营,俱备撤队。这时也有下午四点多种了。方制台依旧骑着马,下了高原,前呼后拥的回转衙门。这里各省道府,有两位带干粮的,尚勉强得过,有两位没有带干粮,以及发了烟瘤的,都一个个面无人色,由家人们架上轿子,飞也似的抬了回去。许多外国人,都提着照相器具,排着脚步谈笑而归。余日本刚刚看昏了,什么都忘记了,少时方觉得有点腰酸腿软,便也跟着他们回栈房。一连看了十来天,不过阵法变动而已,并没有什么出奇制胜的道理。等到操毕了,各督抚派来的阅操道府纷纷回去,余日本仍旧趁轮船回到南京,上院销差。种种细情,不必再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一年。余日本在官场上获制台之宠,下得学生之欢,倒也风平浪静。到了第二年六月里,余日本有个儿子,叫做余小琴,是在外国留学的,自然是日本东京了。到了六月里,学堂里照例要放署假,余小琴已是两年不曾回国了,这回告了暑假,先打电报给余日本,说他要回中国一趟。余日本自是欢喜,便打覆电,催他快来。
  余小琴就搭了长崎公司船,不多几天,已到上海,再由上海搭长江轮船到南京。栈房里替他写了招商局的票子,余小琴一定要换别家的,人家说道:“招商局的船又宽大,又舒服,船上都是熟识的,为什么要换别家呢?”余小琴道:“我所以不搭招商局轮船之故,为着并无爱国之心。”栈房里拗不过他,只得换了别家的票子,方才罢了。到了南京之后,见过他的父亲,余日本不觉吃了一惊。你道为何?原来余小琴已经改了洋装,剪了辫子,留了八字胡须。余日本一想剪辫子一事,是官场中最痛恶的,于今我的儿子刚刚犯了这桩忌讳,叫制台晓得了,岂不是要多心么?就力劝小琴暂时不必出去,等养了辫子,改了服饰,再去拜客。余小琴是何等脾气,听了这番话,如何忍耐得?他便指着他老子脸,啐了一口道:“你近来如何越弄越顽固,越学越野蛮了?这是文明气象,你都不知道么?”余日本气得手脚冰冷,连说:“反了!反了!你拿这种样子对付我,不是你做我的儿子,是我做你的儿子了。”余小琴冷笑道:“论起名分来,我和你是父子,论起权限来,我和你是平等。你知道英国的风俗么?人家儿子,只要过了二十一岁,父母就得听他自己作主了。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还能够把强硬手段压制我吗?”余日本更是生气,太太们上来,把余小琴劝了出去。余小琴临走的时候,还跺着脚,咬牙切齿的说道:“家庭之间,总要实行革命主义才好。”自此以后,余日本把他儿子气出肚皮外,诸事都不管他了。余小琴乐得自由。
  其时制台有个儿子,也打日本留学回来,性质和余小琴差不多,同校的朋友,把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冲天炮。回国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国有什么事?他却侃侃而谈的道:“我打算运动老头子。”人家又问:“运动你们老头子到什么地位,你才达其目的呢?”他答道:“我想叫他做唐高祖,等我去做唐太宗。”人家听了,都吐舌头。他到了南京,在制台衙门里住了几天,心上实实在在不耐烦,对人长叹道:“虚此行矣!”问他这话怎讲?他说:“老头子事情实在多的了不得,没有一点儿空,如有一点儿空,我就要和他讲民族主义了。那里知道他一天到晚不是忙这样,就是忙那样,我总插不下嘴去,奈何奈何?”他有一天带了两三个家人小子,在莫愁湖上闲逛。这莫愁湖是个南京名胜所在,到了夏天,满湖都是荷花,红衣翠盖,十分绚烂。湖上有高楼一座,名曰胜棋楼,楼上供着明朝中山王徐达的影像。太平天国末期,清兵攻下南京,诓说都是曾国藩一人之力,追念他的勋绩,故在中山王小像的半边,供了曾国藩一座神主,上面有块横额,写的是“曾徐千古”。这日,冲天炮轻骑简从,人家也看他不出是现在制台的少爷,在湖边上浏览一回,热得他汗流满面,家人们忙叫看楼的,在楼底下沿湖栏杆里面搬了两张椅子,一个茶几,请他坐了乘凉。冲天炮把头上草帽除下,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口中朗诵梁启超黄沙莽莽赤乌虐,炎风炙脑脑为涸。乃知长住水精盘,三百万年无此乐。
  乱了一会,只见柳荫中远远有一骑马慢慢的走过来。定眼细看,那马上的人,也是西装,手里拿着根棍子,在那里狠狠打他那马,他越打,那马走得越慢,又走了几十步,把他气急了,一跳跳下马来,拣棵大树系好了马,履声橐橐的过了九曲桥,走进胜棋楼,和冲天炮打了个照面。冲天炮十分面熟,想不起在那里会过的。正在出神,他也瞧了冲天炮一眼,绕着胜棋楼转了几个圈子,像是吟诗的光景。一会儿在身上掏出一支短铅笔,拣一块干净墙头上,飕飗飕飗的写下几行。冲天炮还当写的是西文,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原来是一首中国字的七绝诗。冲天炮暗暗惊异,定晴细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静对湖天有所思,荷花簇簇柳丝丝。
  休言与国同休戚,如此江山恐未知!
  冲天炮不觉跳了起来,说:“好诗好诗!非具有民族思想者,不能道其只字。”那人谦逊道:“见笑见笑。”冲天炮不由分说,把他拉过来,叫家人端把椅子,和他对面坐下,动问名姓,原来就是余小琴。当下冲天炮掏了一张西文片子给他,他也掏张西文片子给冲天炮,二人高谈阔论,讲了些时务,又细细一问,才知道在东京红叶馆会过面的。二人越谈越对劲,却不外乎自由平等话头。冲天炮的家人过来说:“天快晚了,请回去罢。”冲天炮一看表,已是五点多钟了,就约余小琴上金陵春吃大餐去,余小琴一口气答应了。二人上了马,沿堤缓缓而行,进了城,穿过几条街巷,到了金陵春门口。二人进去,马匹自有家人照管。二人到得一间房间里,侍者泡上茶来,送上菜单纸。二人各拣平日喜欢吃的写了几样,侍者拿了菜单下去。少时又跑上来,对着二人笑嘻嘻的道:“有样菜没有,请换了罢。”二人问是什么菜,侍者指着“牛排”二字,二人同声道:“奇了,别的没有,我还相信,怎么牛排会没有起来?”
  侍者道:“本来是有的,因为这两天上海没有得到。”冲天炮不禁大怒,伸手一个巴掌,说:“放你娘的屁!”侍者不知他们二人来历,便争嚷起夹。冲天炮的家人听见了,赶了上楼,吆喝了侍者几句,侍者方才晓得他的根底,吓的磕头如捣蒜。
  冲天炮说:“你不用装出这个奴隶样子来,饶了你罢。”侍者方才屁滚尿流的下楼。二人又要了两种酒对喝着,喝到黄昏时候,执手告别,各自归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声东击西傻哥甘上当 树援结党贱仆巧谋差
  却说冲天炮虽是维新到极处,却也守旧到极处。这是什么缘故呢?冲天炮维新的是表面,守旧是的内容。他老人家是一位现任制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又是一位的的真正的少大人,平日自然居移气,养移体。虽说他在外洋留学,人家留学的有官费的,有自费的,官费的还好,自费的却是苦不胜言。
  冲天炮到外洋留学,不在二者之例,又当别论。先是他老人家写了信,重托驻扎该国公使时常照拂,等到出门的时候,少不得带了几万银子,就是在半路花完了,也只消打个电报,那边便源源接济。所以冲天炮在外洋,无所不为,上馆子,逛窑子,犹其小焉者也。古人说的好,人类不齐,留学生里面既有好的,便有歹的,那些同门的人,见他是个阔老官,便撮哄他什么会里捐他若干银子,什么党里捐他若干银子,冲天炮年纪又小,气量又大,只要人家奉承他几句,什么“学界巨子”,“中国少年”,他便欢喜得什么似的。有些同门的摸着了这条路道,先意承旨,做了篇什么文,写上他的名字,刊刻起来,或是译了部什么书,写上他的名字,印刷起来,便有串通好的人拿给他瞧。他起先还存了个不敢掠敢掠美之心,久而久之,便居之不疑了。那些同门的,今天借五十,明天借一百,冲天炮好不应酬他们吗?所以他在外洋虽赶不上辞尊居卑的大彼得,却可以算乐善好施的小孟尝。这番回国,有些同门的恋恋不舍,无奈冲天炮和他们混得有些厌烦了,就借省亲为名,搭了轮船,废然而返。及至到了南京之后,见着老人家的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的行径,不禁羡慕,暗想我当初错了主意,为什么放着福不享,倒去作社会的奴隶,为国家的牺牲呢?住的日久了,一班老奸巨猾的幕府,阴险狠毒的家丁,看出了他的本心,渐渐把声色货利去引诱他。冲天炮本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之人,那有不落他们圈套之理?这时他的密切朋友,就是在莫愁湖上遇见的余小琴,自从在金陵春一谈之后,成了知己,每天不是余小琴来找冲天炮,就是冲天炮去找余小琴。一对孩子,正是半斤八两,文明的事做够了,自然要想到野蛮的事了,维新的事做够了,自然要到守旧的事了。若论心地,冲天炮是傻子,余小琴是乖子。余小琴一想他是制台的少爷,有财有势,我的老人家虽说也是个监司职分,然而比起来,已天差地远了。于今我和他混,我就是不沾他什么光,想他什么好处,人家也得疑心我,何如索性走这条路,等他花几个,我乐得夹在里头快乐逍遥?主意打定,便做起蔑片来。冲天炮本来拿他当知己的,今番见他如此卑躬折节,更加满意,游山玩水,是不必说了,就是秦淮河、钓鱼巷,也有他们的踪迹。冲天炮维新到极处,独于女人的小脚,却考究到至精至微的地步。那时秦淮河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银芍药,一个叫做金牡丹,二人裙下莲钩,都是纤不盈握的。这一桩先对了冲天炮的胃口,余小琴是无可无不可的,也自然随声附和。今天八大八,明天六大六,花的钱和水淌的一般,他也不知爱惜;余小琴吃了残盘剩碗,已十分得意了。那家老鸨打听得冲天炮是现任制台心头之肉,掌上之珠,那种恭维,真是形容不出。又晓得余小琴是冲天炮的知己,悄悄叫金牡丹、银芍药暗地里和他要好,要等他在冲天炮面上敲敲边鼓。余小琴既得了这宗利益,那有不尽心竭力的?
  偏偏这些时制台病了,是痰喘症候,冲天炮嚷着要请外国大夫瞧,有些人劝道:“从前俞曲园挽曾惠敏公的对子上说是:『始知西药不宜中』少大人还须留意。”冲天炮道:“好个顽固的东西!”马上打电报到上海,请来一个外国大夫,叫做特椤瓦。三天到了南京,翻译陪着进了衙门,冲天炮接着,寒喧了几句,陪到上房瞧病。特椤瓦告诉冲天炮道:“这病利害,要用药针。”冲天炮也糊里糊余的答应了。幸亏旁边姨太太上来拦阻,说:“大人上了年纪,这几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里还禁得起药针呢?”特椤瓦听了,便用一副小机器,里面同煤炉一样,烧着火酒,上面有只玻璃杯子,怀里倒了满满的一杯药水,下面烧着了药,水在杯子里翻翻滚滚,另外有条小皮管子,一头叫制台含着受他的蒸出来的汽水,不多片刻,果然痰平了许多。冲天炮十分佩服,因请特椤瓦住在外书房里,每天进来瞧病。看看过了一个礼拜,制台也能见客了,冲天炮才能够脱身出外。
  这个挡口,余小琴和金牡丹、银芍药正打得火一般热,老鸨乌龟通同一气,单把冲天炮瞒在鼓当中,可怜冲天炮那里会知道?这天闲了,踱到钓鱼巷,进了门,乌龟一齐站起,说:“少大人来了。”冲天炮大模大样,一直到金牡丹的房里,却是空空的。冲天炮甚为诧异,侧着耳朵一听,银芍药房里好象有好几个人说笑的声音,冲天炮蹑手蹑脚的一步步掩进去,却被一个娘姨看见,说道:“啊呀!少大人!你要吓谁呀?”银芍药房里说笑之声顿时寂静,揭开门帘一看,两人都坐在牀沿上,并无第三个人。冲天炮疑心顿释。二人看见冲天炮,连忙迎着说;“少大人多天不来了,想坏我们两人了。”冲天炮便把在衙门里服伺老大人病体的话说了一遍。正在热闹之际,门帘一揭,余小琴钻进来了,说:“好呀!我正到你那里去找你,谁知你已经鸦雀无声的跑了来了。”冲天炮连忙让坐。这时已是九月天气,余小琴虽是西装,却把头发留到四寸多长了,披在背后,就同夜叉一般。金牡丹、银芍药看着好笑。余小琴忽然在身上掏出一块洋钱,五个角子,对他们道:“叫伙计去买点水果,挑点鸦片烟来。”冲天炮一手抢过去呢:“算了罢!”一面说,一面去摸裤子袋。余小琴道:“你这又何苦呢?难道不是一样的钱?”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无论买水果,买点心,都是要客人挖腰包的。即如到什么大餐间、酒馆里去应条子,临去的时节,还要问客人讨两角洋钱的船钱哩。说休絮烦。
  再说余小琴见冲天炮执意不肯要他挖腰包买水果、挑烟,只索罢了。不多时刻,装上一盘梨子来,又是一盒清膏。余小琴移过一盏烟灯,烧起烟来。冲天炮道:“怎么你也会这个了?”
  余小琴道:“不过玩玩罢了,谁有什么瘾头呢?”冲天炮道;“不然。我们那里有位书启师爷,姓黄叫黄贵敏,他的烟最讲究,是京城里带出来的,叫做“陆作图”,前两天我因为服伺老头子闹了个人仰马翻,身子有些支持不住了,黄贵敏就劝我吸两筒烟,我起初正言厉色的对他说道:“这是亡国的材料,弱种的器械,足下不可以自误者误人!”黄贵敏只是嘻嘻的笑,说:“少大人不妨事的。这样对象,在外国原是药品,把他医伤风咳嗽的,不过到了中国,人家把他来代水旱两烟,久而久之,遂成了一样害人对象。现在看你疲乏了,所以劝你吸两筒烟。你既然执定了这个渴不饮盗泉,饥不食漏脯的宗旨,我也不敢进辞了。”我听了他这两句话说,心里忐忑了半响,又想敷衍他的面子,说:“老夫子别动气,我是说着玩儿的。既如此,我就试试看。”黄贵敏这才欢喜,连忙装好了一口,递将过来。我躺下去抽得一两口,觉得异香蓬勃,到后来竟是精神百倍,毫无倦容,你想这件东西奇怪不奇怪?”余小琴道:“可是你于今也相信。”说着,冲天炮在他对面躺下,金牡丹、金芍药分坐两边。冲天炮对余小琴道:“我有一两礼拜不出来了。天天在衙门里闷不过,今天好了,赛过皇恩大赦了。看看天也不早了,我们不必上馆子了,就叫他备个便饭罢。”
  余小琴道:“好”金牡丹、银芍药听了,便喊伙计,叫他吩咐厨房里预备一桌便饭,说是戴帽子的,外加两块钱鸭子。原来南京钓鱼巷的规矩,除了满汉席没有一定的价钱,一百二百随人赏,其余八大八的是二十八块钱,六大六的是二十四块钱,常酒是十一块钱,便饭五块钱,如两块钱就有鱼翅,叫做“例菜戴帽子”,再加两块就有鸭子。于今冲天炮喊下去的那桌便饭,如鱼翅,加鸭子,共是九块钱。等到掌灯。伙计上来调排杯着,冲天炮也不请客,就和余小琴对面坐下,金牡丹、金芍药二人打横。饮酒中间,冲天炮谈起老人家病后精神不振,不能办公事,尽着他们幕府胡弄局,实在不成事体。余小琴低头不语,像有心事的一般。冲天炮是个粗人,并不理会。吃过了,伙计把残肴撤去,送上茶来。二人谈谈说说,更有金牡丹、银芍药姊妹陪着,颇不寂寞,就在烟榻上鬼混一夜。
  到了次日,二人睡醒,已是午牌时分了。盥漱过,吃过饭,金牡丹、银芍药把头梳好,便要二人请他坐马车去逛下关,二人却不过情,只得答应了。当下收拾收拾,冲天炮早已叫家人把马车配好,便两人一部,风驰电掣,径往下关而来。原来南京的下关无甚可逛,不过有几家洋货铺子。跟着一家茶酒铺子,叫做第一楼。当下马车到了第一楼门口,冲天炮搀着金牡丹,余小琴搀着银芍药,在马路上徘徊瞻眺。金、银两姊妹看见一座洋货铺,陈设得光怪陆离,便跨步进去。余小琴极坏,嘴里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到前面去小解来就来的。”说完扬长而去。冲天炮不知底细,领着金、银两姊妹进了洋货辅子,金、银两姊妹你要买这个,他要买那个,闹了个乌烟瘴气。掌柜的知道冲天炮是制台衙门里贵公子,有心搬出许多目不经见的货物,金、银两姊妹越发要买,拣选了许久,拣选定了,掌柜的叫伙计一样一样的包扎起来,开了细帐,递在冲天炮手中。冲天炮一看,是二百九十六元三角,冲天炮更无别说,要了纸笔,写了条子,签上花押,叫店里明天到制台衙门里小账房去收货价。这里金、银两姊妹嘻嘻哈哈的叫跟去的伙计,把东西拿到马车上,坐在上边看好了。
  冲天炮又领着到第一楼来,刚上楼梯,觉得背后格嗒格嗒的皮鞋声响,回头一看,却是余小琴。冲天炮说:“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余小琴道:“我在前面小解完了,想要回到洋货铺子里来找你们,不料碰着了一熟人,站在马路上谈了半天,等我回去找你们,你们已不知去向。我心里一算计,你们必到此地来,一进门就看见你的背后影。本来想吓你一下的,于今可给你看见了。”说罢哈哈大笑。冲天炮点头不语。
  上得楼去,拣了一个座头,跑堂的泡上参片汤来,四人喝着,又要了点心吃过。马夫来催了几遍,冲天炮惠过了钞,相率下楼,上了马车,一路滔滔滚滚,不多时刻已进了城。马车停了,伙计们驼着金、银两姊妹自回钓鱼巷。
  这里冲天炮因为一夜没回去,心上有点不好意思,匆匆的和余小琴作别了,自回衙门。余小琴知道冲天炮今夜不会再到钓鱼巷了,在街上教门馆子里吃过一顿晚饭,然后干他的营生去了。不必细表。
  再说冲天炮这人,极其粗卤,外面的利害,一些儿不懂。
  他虽在衙门里,却是不管别事的,便有些幕府串通了他的底下人,拿了他的牌子,到外头去混钱,这也是大小衙门普通的弊病,不过南京制台衙门尤甚罢了。余小琴虽说是学界中的志士,然而钻营奔竞无所不能,他合冲天炮处久了,知道他的脾气,冲天炮又把他当自己弟兄看待,余小琴有了这个路子,自然招摇撞骗起来。此时南京的候补道,差不多有二三百个,有些穷的,苦不胜言,至于那几个差缺,是有专门主顾的。其中有个姓施的,叫做施凤光,本是有家,家里开着好几个当辅,捐道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十余万,不想连遭颠沛,几个当辅不是蚀了本,便是被了灾,年不如年,直弄得一贫如洗。幸亏当初捐得个官在,便向那些有钱的亲戚,凑了一注银子,办了个分发,到省之后,屈指已是三年了。这位制台素讲黄老之学,是以清净无为为宗旨的,平时没有紧要公事,不轻容易见人,而况病了这一场,更是深居简出。施凤光既无当道的礼,又无心腹的吹嘘,如何能够得意呢?这施凤光本是纨袴,自从家道中落之后,经过磨折,知道世界上尚有这等的境界,一心一意,想把已去的恢复过来。到了南京,就住在一条僻巷里,起初也还和同寅来往来往,后来看见那些同寅都瞧他不起,他也不犯着赔饭贴工夫了。弄到后来,声气不通,除掉在官厅上数椽子之外,惟有闭门静坐而已。他有个老家人,名叫李贵,和余小琴的父亲余日本一个家人叫做周升的,却是拜把子好友。李贵因为主人每日愁叹,他心里也不兴头,只为听见周升说,他们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是个一人之交,李贵听了,心中一动,又套问了周升几句,忙忙跑到家中,对施凤光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善钻营深信老奴言 假按摩巧献美人计
  却说李贵回到家中,对施道台道:“小的看老爷这个样子,小的心里也忧愁不过。知道老爷家累重,又候补了这许多年,差不多老本都贴光了。”施道台皱着眉头道:“何尝不是?”
  李贵又凑前一步,低低说道:“现在小的打听得一条道路,要和老爷商量。”施道台忙道:“是什么道路?”李贵道:“现在这位制台大人,是诸事不管的,所有委差委缺,都是那班师老爷从中作主。老爷同寅余大人,就是一把大胡子,人家叫他做余日本的,他的少爷,和制台的大少爷非常要好,竟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小的想制台那边师爷尚且作得主,何况少老爷,何不借此同余大人的少爷联络联络,托他在制台少爷面前吹嘘一两句,或者有个指望,也未可知。”施道台道:“你说余大人的少爷,莫非就是那个剪了辫子的么?听说他是在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很开通,这钻营的事,他未必肯同人家出力罢。”
  李贵道:“老爷是明白不过的,现在的人,无论他维新也罢,守旧也罢,这钱的一个字总逃不过去的。小的打听得余少爷天天和制台的少爷在一起混,也混掉了许多钱,现在手里光景是很干的了,老爷如果许他一千八百,怕他不和老爷通同一气么?”
  施道台听了,沉吟半响道:“也罢,等我明天先去拜他一拜。”
  李贵退下。这里施道台踌躇了半夜,次日一大早,便坐了轿子,问明了余日本的公馆,到得门首,把帖子投进去。余家看门的出来回道:“大人出差到徐州去了,挡驾。”施道台在轿子里吩咐道:“大人既然出差去了,说我有要事面谈,就会一会少爷罢。”看门的道:“少爷一早上制台衙门去了,总得天黑才回,大人有什么事商量,明天再说罢。”施道台无奈,只得闷闷的回到家里,叫人明天到金陵春去叫两客的大餐,连烟酒之类,一面又写了帖子,是“明天午刻番酌候光,席设本寓”几个字,差人连夜去发了。等到余小琴回到家里,看门的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余小琴沉吟道:“这人素昧生平,今天来拜,必有所事。”停回帖子也下来了,余小琴更是诧异,心里想不去,转念道:“明儿冲天炮在家陪客,总得傍晚出来,我横竖闲着无事,扰了他也不打紧。”
  一宵无话,到了明日辰牌明分,余小琴起来盥漱过了,看门的回:“施大人已经来催请过两遍了。”余小琴慢慢的穿好衣服,也不坐轿,径奔中正街施道台寓所而来。施道台一见片子,连忙叫“请”。二人见面,塞喧了几句,余小琴先开口道:“昨承枉顾,家严出差去了,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今日又承招饮,不知有何见教?”施道台道:“且慢,我们席间再谈。”当时便喊:“来啊!”一个家人上来答应着。施道台问:“金陵春的厨子来了没有?”家人道:“来了多时了。”
  施道台道:“就叫他摆席罢。”余小琴问:“还有别位没有?”
  施道台道:“并无别人。”余小琴心中暗道:看他必有所求,我到得那里再说那里的话。管家搭开一张方桌,弄了一张被单不似被单的,蒙在台子上,又是两付刀叉,两个空盘,一个五星架。余小琴见是大菜,便道:“怎么这样费心?”施道台道:“见笑见笑,不过借此谈谈罢了。”二人分宾主坐下,一个侍者穿件稀破稀烂的竹布大褂,托了面包出来,刚要伸手去拈面包,余小琴看他双手脏不过,连忙自己用叉叉了两块,放在自己面前那只空盘子里。第一道照例是汤,却舀了两杯牛茶。余小琴暗道:他把早餐当了中餐了。牛茶之后,侍者便开啤酒,拿上一个玻璃杯子。余小琴还怕不干净,在袖子里掏出手绢,擦了一擦,然后让他倒啤酒。牛茶吃过了良久,还不见鱼来。施道台连催道:“以下的菜,怎么像风筝断了线了?”一个管家上来,低低的回道:“刚才两块鱼已炸好了,谁想厨子出去解小手,被隔壁陈老爷家的猫从半墙上跳过来衔着跑了。”施道台十分动气,便骂道:“你们多是死人么?”
  管家回道:“他是四条腿,小的们是两条腿,如何追赶得上?”
  施道台更是生气。当着余小琴的面,又不便十二分发作,便道:“既如此,拿别的上来罢。”管家答应下去,才端了牛肉上来。
  施道台却是不吃,换了一样猪肉。菜换两道,酒过三巡,施道台开口道:“不瞒小翁说,兄弟本来祖上还有几文钱,并不是为贫而仕,只因连年颠沛,弄得家产尽绝,所以才走了这做官一途。谁想到省几年,连红点子都没见过,家累又如此之重,真是雪上加霜。要想走条把门路,递张把条子,人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则为兄弟平日和他们没有来往,二则平日和他们没有应酬。看看吃尽当光,要沿门求乞快了。于今晓得你小翁先生是个大豪杰,所以不揣冒昧,请小翁在制军的公子面上吹嘘一二,兄弟就受惠于无穷了。”说罢,连连作揖。余小琴还礼不迭,装出沉吟的样子道:“我虽和制军公子有旧,然而我们无论谈什么从不及于私,如今骤然把差缺这两种事去干求他,他虽不致当面驳回,然而他背后总不无议论。还有一说,这位制军公子,平素于用人行政,是从不与闻的,就是求他,也恐怕无益。”施道台鳍蹙道眉头道:“兄弟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苟有一线生路,怎敢冒读小翁,于今无论如何,总求小翁鼎力一说。所有一切,兄弟已和贵管家周二爷说过了,小翁回到公馆,贵管家自然上来禀知一切。这事无论如何,总得仰仗小翁的了。”说罢,又作了一个揖。余小琴当下默然无语。少时菜陆续上完了,侍者开过香槟酒,又送上咖啡,又用盘子托上两支硬似铁黑似漆的雪茄烟来。小琴吸着,道过“奉扰”,回家去了。这里侍者收拾盘碟不提。
  再说余小琴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叫人去喊那个周升上来。周升上来了,站在一旁,余小琴道:“施大人和你说过什么来?”周升低低的回道:“想请少爷递张条子的话。施大人说过,无论委了点什么--又把指头一伸道--孝敬这个数目。”
  余小琴正在窘迫的时候,听见许他一千银子,有什么不愿意的?嘴里却说:“我那里要他的钱,分明你这奴才借了我的声名在外招摇撞骗,这还了得!”周升吓慌了,请了一个安道:“小的该死,小的胡涂,小的有个把兄弟,就是施大人家人李贵,朝着小的说起,施大人穷的有腿没裤子,差不多要盖锅快了。也是小的一时不忍,和他出了这条主意,来求少爷,如今只求少爷可怜他罢。”余小琴道:“这还是句话。你下去叫他碰运气罢,事不成可别怨我。”周升又连连请安道:“少爷一抬手施大人全家就活了命了。”余小琴方才进去。周升又去通知施道台,叫他打一张银票,写远一点的限期,如若不成,退回银票,各无翻悔。施道台自是答应。果然过不多几日,制台门衙里发出一道札子,是施凤鸣才识干练,熟悉外情,洋务局会办一差,堪以酌委各等语。札子到了施道台公馆里,施道台自然欢喜,又亲自衣冠上辕叩谢。余小琴的一千两固然到手,就是周升也得了个五百两,这样一看,余小琴真不愧为大运动家了。
  话分两头,言归正传。
  再说制台为着年老多病,常常要发痰疾,而且常常骨头痛,碰到衙期,总是止辕。这其间有位候补知府叫做黄世昌的,为人极其狡狯,打听得制台有这个毛病,又打听得制台还有一个下贱脾气,有天上院,制台说起:“我兄弟年老了,不中用了,碰着一点操心事,就觉着摆脱不开。而且骨头痛有了三十多年,时时要发。”旁边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老帅上系社稷,下系民生,总应该调养调养身子,好替国家办事。”制台道:“说是调养,我兄弟也不知请过若干医生了,怎奈这骨头痛非药石可疗,这便如何是好?”黄世昌抢着说道:“药石是不相干的,最好用古人按摩的法子,或者见效,亦未可知。”制台连连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是,但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按摩的人呢?”
  黄世昌又问道:“卑府的妻子就会,大人不信,可叫他来试试。”制台愕然道:“老兄不过三十上下,令正的年纪也不会大到那里去,耳目众多,声名攸碍这是如何使得呢?”黄世昌又忙回道:“老帅德高望重,又兼总理封圻,卑府在老帅跟前当差,犹如老帅子侄一样,老帅犹如卑府的父母一样,难道说父母有了病,媳妇就不能上去伺奉么?”制台道:“话虽如此,究竟有些不便。”黄世昌道:“老帅这样的年纪,得了这样的毛病,又是刚才某道说的:上系社稷,下系民生。况且卑府受老帅的厚恩,就是碎骨、粉身,也不能报答老帅的恩典。卑府的妻子进来和老帅按摩按摩,老帅倘然好了,这就是如天之福了,老帅还有什么顾忌呢?”制台点头道:“好。”黄世昌当下又站起来道:“卑府下去,就传谕卑府的妻子,叫他进来就是了。”制台道:“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必限定一日半日。”
  黄世昌答应了几声“是”。一面制台端茶送客。黄世昌和那位候补道下了院,各回公馆。黄世昌吩咐轿班,加紧跑路,有要紧事要回公馆去,轿夫答应,健步如飞,不多一刻,到了。
  黄世昌下了轿,他的太太接着,黄世昌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今年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倒也是个老惯家,就居之不疑,一口答应了。黄世昌大喜,又出来到院上,找着了内巡捕,说明原委,托他照应照应,又许他银子。内巡捕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说:“黄大人请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黄世昌回去,忙忙碌碌吃了顿饭,一面催太太妆扮起来,把箱子里的衣掌拣一套上好的穿好,外面仍旧要用红裙、披风、朝珠、补褂,太太依了他的话,果然打开镜子,细匀铅黄。差不多天快黑了,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太太,自己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到得院上,轿子歇下。黄世昌叮嘱太太耐心等着,自己又找着内巡捕,说:“贱内已经来了,请上去回一声。”内巡捕道:“既然和我们大人说好了,可不必回了,待卑职领了太太上去罢。”黄世昌道:“更好、更好。”旋转身来,走到太太的轿子旁边,说了无数若干的话,太太一一点头应允。少时内巡捕过来,黄世昌忙叫太太出轿相见,太太大方的很,福了一福,内巡捕还了礼,便道:“太太随我上去就是了。”黄世昌又把刚才托他照应的话重述了一遍。内巡捕道:“这个自然。”
  黄世昌的太太,便随着内巡捕,袅袅婷婷的走进去了。黄世昌站在宅门外面,呆呆的等候,一直等了三四个钟头,已是黄昏时候了,辕门上放炮封门,黄世昌只得无精打采的回去,孤孤凄凑的睡了。
  一宵易过,又到天明,赶到院上去,不特毫不消息,而且连内巡捕也不照面了。黄世昌心里十分着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看看一日过了,又是一日,黄世昌茶不思,饭不想,就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倘眼泪,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语说的: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这日有些头痛发热,躺在牀上,不能起身。家人们看见老爷病了,太太又不曾回来过,更是六神无主。一个贴身管家叫做王荣的,忙着替老爷上院请感冒假,又忙着替老爷请医生,打了药来煎好了,送给老爷服下,又劝老爷静心保养。
  黄世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病了一日是两日,忽然觉得有人揭开帐子,问他怎么样了?黄世昌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一看,他的太太如花似玉的正坐在牀沿上哩。黄世昌一见太太的面,不觉哑着喉咙把眼泪直淌出来。太太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贪玩多住了两天,就把你急病了,你也太不中用了。”说罢,在袖子里掏出一方绢子,在黄世昌脸上来回擦那眼泪,一只手望怀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件东西来,递在黄世昌手中。黄世昌一见,是紫花印的马封,心里不住的突突乱跳,连忙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制台委他办铜圆局提调的札子,珠笔标的年月日还没有干。黄世昌在牀上一骨碌爬将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就和太太磕了一个头,太太连忙拉他起来,说:“仔细,给老妈子看了笑话!”黄世昌自从看见了这个札子,他的病立刻全愈,一面披长衣服,一面叫老妈子打洗脸水。正在盥漱的时候,只听见隔着门帘王荣的声音道:“高妈回一声罢,江宁上元两县王、朱两位大老爷,跟着江宁府邹大人都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道喜呢。”黄世昌连忙道:“不敢当,挡驾。”王荣又回道:“都进来在厅上呢。”黄世昌忙喊拿衣帽,横七竖八的穿上,三脚两步跨出去了。少时,把江宁上元两县和江宁府送去了,又喊轿班伺候上院谢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到头来瞌睡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论革命幕府纵清谈 救月食官衙循旧例
  却说黄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到得制台衙门下轿,刚下轿就看见替他太太引路的那个巡捕,巡捕对他说了一声“恭喜”!黄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万分,改天还要到公馆里来叩谢。”巡捕道:“岂敢,岂敢。”一面说,一面问黄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罢。”黄世昌道:“如此,益发费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里要过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黄世昌仍旧到官厅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见了他,一个个掇臀捧屁的道喜,黄世昌-一回礼,有些素日和黄世昌不对的,却在一旁咕哝道:“靠着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么能耐!”黄世昌只得付诸不理。
  一回儿,巡捕匆匆走出来,说:“请黄大人。老帅传话给众位大人道乏。这是官场一句门面话,骨子里叫做不见。大家没有指望,便一哄而散了。
  黄世昌跟着巡捕直到里面,见过制台,磕了头起来,照例说了几句感激涕零的话,制台也照例勉励他几句,叫他以后勤慎办公。说完了。制台心上还想有别的说话,一看府下站着五六个人,又有巡捕,又有跟班,忽然一个不好意思,亦就不说下去了。只点了两点头,以示彼此心照,然后端茶送客。黄世昌下去了。至于到差视事那些门面话,也无庸细说了。
  再说冲天炮自从和余小琴鬼混在一起,冲天炮是直爽的人,余小琴是阴险的人,他们的口头禅是“维新”两个字,因此引为同志,谁想性情却不大相同的。余小琴借着冲天炮和他密切,常常有关说的事件,冲天炮原无不可,那知那班幕府,却看得透亮,暗想:“我们里面打得铁桶似的,上下相连,于今横里钻进一个余小琴来,坏我们的道路,很不自在。先以为冲天炮是制台的爱子,他在里面,要是搬动几句,大家都有些站不住,后来看见制台为着冲天炮在外胡闹,略略有些风闻,加以冲天炮在外面倡言革命,又有人把他的什么唐太宗、唐高祖的话告诉了制台,制台不免生气,着实把儿子训斥了几顿,冲天炮不服,反和老子顶撞,因此制台也有些厌恶他了。幕府里得着了这个消息,凡是冲天炮有什么事,或是应承了余小琴的请托,叫幕府里拟批稿,幕府里面子上虽含糊答应,暗地里却给他个按兵不动,冲天炮也无可如何。余小琴起初还怪冲天炮,后来知道他有不能专擅之苦,便大失所望。冲天炮因怕余小琴絮聒,也和他疏远了。这时候倒同着一个新进来的幕府,叫做邹绍衍,很说得来。这邹绍衍是浙江人,是个主事,新学旧学,都有心得,冲天炮十分敬服他。邹绍衍却是个热心人,见冲天炮维新习气过深,时时想要劝化他,常于闲谈的时候乘机规劝。无奈冲天炮窒而不化,邹绍衍用尽方法,冲天炮才有些醒悟过来。
  有天吃过了午饭,邹绍衍正在那里看《庚子纪略》,冲天炮闯了进来,瞧见这部书,便追溯庚子年的事,说到激烈之处,不觉发指眦裂。邹绍衍又趁这个机会畅论革命,痛诋革命的不是,只听房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问:“邹老爷在里头么?”管家回道:“在里头和少大人说着话呢。”耳中又听见忽刺一声,把帘子一掀,走进两个人来,原来是幕府里的施辉山、汪若虚。招呼过了冲天炮,一齐对邹绍衍道:“昨儿打麻雀赢了我们两底码子去,今儿就想赖着不来么?快去快去,三缺一,等着你呢?”
  邹绍衍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说道:“不怕输,只管来。但是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施、汪二人齐说:“你少嘴头刻薄,这回输断你的脊梁筋。”说罢,便拉邹绍衍脚不点地的走了。冲天炮也只得走出文案处。到外去鬼混鬼混了。
  半日没精打采的回来,却看见衙门里大堂上有许多和尚、道士,还有炮手,还有礼生,心中不禁诧异。后来看见了黑纸白字的牌子,才知道今天护月。冲天炮是读过天文教科书的,懂得此中道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踅到文案处,邹绍衍打牌还没有回来,问管家说:“邹老爷那里打牌?”管家说:“在折奏朱大人那里。”冲天炮暗暗想道:“今天横竖没有事,倒不如去看他们打牌罢。”刚刚绕过二堂暖阁,听见笛声响亮,原来有两三个小子,闲着无事,在那里唱昆曲调,唱的是楼会,正在呜呜咽咽的唱那:“蓝桥何处问元霜,轻轻试叩铜环响。”#p#分页标题#e#
  冲天炮心里道:“他们倒会作乐。”因此不去惊动他们,悄悄的走过了。穿过左廊,绕到折奏朱锡康的院子,听见一阵牌声,和着喧笑之声。原来邹绍衍被对家敲了一付庄去,和的是二百四十和。冲天炮刚上台阶,伺候的小子早打开帘子,向里面道:“少大人过来。”朱锡康慢慢地站起身来,三人也跟着站起来招呼过了。朱锡康先问:“世兄今儿为什么不到外头乐去,倒找到这里来?”冲天炮道:“外头逛的厌烦了,所以来看看老世叔”。原来朱锡康和制台,是从前拜把子兄弟,现在制台请他在幕府里办折奏,所以要称呼“老世叔”。朱锡康接着说道:“原来如此,但是牌已剩了两付了,等我们打完了再谈天罢。世兄请坐,我今天赢了底把码子,他们三人要敲我竹杠,我已叫厨房里端整了几样菜请他们,回来就在此地便饭罢。”
  冲天炮说:“很好很好。”于是四人重复坐下,不到片刻,果然打完了。邹绍衍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怪累得慌的!”
  施、朱二人齐说:“我们输了钱,又受了累,这才冤枉哩。”
  邹绍衍道:“谁叫你们的牌打得这样噱头?”施、朱二人道:“你也没有赢,别说嘴了。”邹绍衍道:“我虽没有赢,我却没有输,还值得。”一面说,一面大家站起来。伺候的小子送上手巾,各人擦了脸,一个小子便来收拾桌子的牌。朱锡康道:“桌子别搭好了,回来就在这里吃饭罢。”伺候的小子答应着。
  少时掌上灯来,朱锡康问:“菜好了么?”伺候的小子说:“厨房里去催过了,说鸭子没有烂,还得等一等。”朱锡康说:“既如此,先拿碟子来喝酒罢。”伺候的小子答应一声“是”,便登登登的跑了去了。霎时端上碟子,一个老管家又来安放杯筷。
  五人坐下,喝了两杯酒,大家闲谈着。冲天炮便提起护月那件事来。朱锡康抢着说道:“这也不过照例罢了。庚子那年日食,天津制台还给没有撤退的联军一个照会,说是赤日行天,光照万古,今查得有一物,形如蛤蚧,欲将赤日吞下,使世界变为黑暗,是以本督不忍坐视,饰令各营鸣炮放枪救护。诚恐贵总统不知底细,因此致讶,合亟照会,伏乞查照。”那些话头。话没有说完,在座一齐笑起来,邹绍衍和冲天炮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冲天炮等众人笑过了,因问邹绍衍道:“绍翁以为何如?”邹绍衍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呢?月蚀是月为太阴光所掩,日蚀是日为月光所掩,世兄熟读天文等书的,想早早了然胸中了。”施、朱二人不解,齐声问道:“这么月亮会为太阳所掩,太阳又为月亮所掩呢?”邹绍街道:“试问日球在天,是动的呢,是不动的呢?月球绕地,是人人晓得的了。 既知他绕地,即不能不动,即不能不转,是很明显的道理了。月球既转,何以有太阳的时候显不出他来呢?原来这个月不及太阳的光,所以日里不能见月,绕来绕去,转来转去,就和太阳相遇了。一相遇,太阳的光,为月光所掩,就是日蚀。月蚀也是一样的道理。”施、朱二人听了,俱各点头。正说着,鸭子上来了,大家尝着,都说很好。朱锡康说:“好虽好,还嫌口沉了点儿。”冲天炮说:“老世叔自己请客,断无夸奖自己菜的道理,所以要故意挑剔这一下。”朱锡康说:“世兄真是个玻璃心肝,水晶肚皮的人。”说完,又复大笑。一时饭罢,施、朱两位是抽烟的,便先告辞去了。邹绍衍也说:“我要歇歇了。”冲天炮见他们都散,也只得跟着一起走。朱锡康照例相送。自有管家掌着明角灯,送他们各自回房。冲天炮也回上房安歇。
  正是:得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一分礼耸动骨董名家 半席谈结束文明小史
  话说北京政府,近日百度维新,差不多的事都举办了。有些心地明白的督抚,一个个都上条陈,目下有桩主要至紧之事,是什么呢?就是“立宪”。“立宪”这两个字,要在十年前把他说出来,人家还当他是外国人的名字呢。于今却好了,士大夫也肯浏览新书,新书里面讲政治的,开宗明义,必说是某国是专制政体,某国是共和政体,某国是立宪政体。自从这“立宪”二字发见了,就有人从西书上译出一部宪法新论,讲的源源本本,有条有理,有些士大夫看了,尚还明白“立宪”二字的解说。这时两湖总督蒋铎上了个吁请立宪的折子,上头看了很为动容,就发下来叫军机处各大臣议奏。可怜军机处各大臣,都是耳聋目花的了,要想看看新书,明白点时事,也来不及了,仍旧收买骨董,跟着红绿货吸鼻烟。此番上头下这个折子来,叫他们议奏,正如青天霹雳,平地风波,这却怎么好呢?少不得请教那些明白时事的维新党。于是乎就有外洋留学回国考中翰林进士的那班朋友,做了手折,请他们酌夺,以副殷殷下问之意。这些手折上的话,大半用的日本名词,那些军机大臣连报都不看的,见了“目的”、“方针”那种通用字眼,比三代以上的文字都还难解,只得含含糊糊奏覆了,无非说立宪是桩好事就是了。外边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宪,立宪!”
  其实叫军机处议奏的,也只晓得“立宪,立宪!”军机处各大臣,虽经洋翰林洋进士一番陶镕鼓铸,也只晓得“立宪,立宪!”评论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晓得“立宪,立宪!”“立宪,立宪!”之下,就没有文章了。又过了差不多一年了,军机处几个老朽告退了,撤换的撤换了,别换一班新脚色,一回立了外务部,一回立了警察衙门,一回立了财政处,一回立了学部,这立宪的事也就不可须臾缓了,上头究竟圣明不过,晓得立宪这桩事不能凭着纸上空谈的,必须要有人曾经考察过的,知道其中利弊,将来实行之际,才不致碍手绊脚。所以下了一道谕旨,派某某出洋考察政治,是为将来立宪伏下一条根。这钦派出洋考察政治大臣里面,都是些精明强干之人,所有见识不同凡近。单说里面有一位是个满洲人,姓平名正,出身部曹,心地明白,志趣高远,兼之酷嗜风雅,金石书画,尤所擅长,在汉人当中已是难得了,在满人当中,更是难得。后来由部曹内转,熬来熬去,居然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外放了,放了陕西按察使,由按察使升了藩台,由藩台护理抚台,不久真除了。这一下子,可出了头了。陕西地方瘠苦,却也安静无事,这位平中丞,正中下怀。他的幕府里,有一位姓冯的,叫做冯存善,还有一位叫做周之杰,都是极讲究书画金石的。平中丞本是阀阅之家,祖父很留下几文钱,虽算不得敌国之富,在京城里也数得着了。当初当这个清闲寂寞部曹的时节,除了上衙门之外,便是上琉璃厂搜寻冷摊,什么三本半的《西岳华山碑》,他也有一本,唐经幢石榻,他也有三四百通,还不住在旁搜博彩,十年之后,差不多要汗牛充栋了。及至放了外任,这些东西,满满装装的装了三只大船,好容易弄到陕西。升了抚台之后,特特为为在衙门里盖了九间大楼,自己算是清秘阁。自公退食,便和冯、周二人摩挲把玩。有天,平中丞生日,预先告诉巡捕,就是送寿屏寿幢的,都一概不收,别样更不用说了。
  各州县都知道这位大中丞一清如水,而况预先有话,谁敢上去碰这个钉子呢?却说那时的长安县姓苏名又简,是个榜下即用,为人却甚狡猾,专门承风希旨。既知这平中丞爱骨董的脾气,趁他生日,特特为为打发家人送一分礼,这礼却只有两色,看官,你道是什么呢?原来一个唐六如的《地狱变相图》的手卷,的确真迹,装璜的也十分华美,是宋五彩蜀锦的手卷面子,上面贴着旧宣州玉版的衬纸,澄心堂粉画冷金笺的签条,题签的人是太仓王揆。一件是原榻《董美人碑》,连着张叔未的题跋,据说那碑出土未久,是从前出过土又入土,入了土又出土的,甚为难得。又做了两只楠木小匣,把两件东西盛好了,请巡捕送上去。巡捕别的不敢拿上去,书画碑版是中丞大人心爱之物,似不至于碰钉子,因此就拿了进去。这时平中丞正和冯、周二位在那里审办一本宋板书,是《苏长公全集》。平中丞戴着玳瑁边近光眼镜,含着小烟袋,坐在签押房里一张斑竹榻上,正翻着一叶和冯存善道:“你来看这两个小印,一个是『荛圃过眼』,一个是『溜藏汪阆源家』 ,既然是荛翁的藏本,为什么有汪氏图印呢?”冯存善道:“听说荛翁遗物,身后全归汪氏,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史归了常熟瞿氏,子集及杂书归了聊城杨氏,这书或者又从极氏流落出来的,也未可知。”
  平中丞听了,点头无语。巡捕在签押房外,影影绰绰的不敢进去,平中丞回转头来,却看见了,便问是谁?巡捕走了进去,捧了两个楠木匣回道:“这是长安县苏令孝敬上来的。”平中丞道:“哼哼,他倒敢以身试法么?”周之杰望了一望说:“这里头是什么?且打开来看看再说。”巡捕连忙把匣盖开了,周之杰先去打开手卷,见这个手卷画着许多乞丐,也有弄蛇的,也有牵猴子的,约略数去,约有二十几个,用笔真是出神入化,平中丞连连赞好。又打开那部帖,看了后面的图印,冯存善头一个说道:“这件东西倒难得,和中丞旧藏的《张黑女志》可称双壁了。”平中丞此时喜得心花怒放,连说:“难为他了,难为他了。”巡捕尚呆呆的站着一旁请示,平中丞说:“这样寿礼,清而不俗,就收了他也是不伤廉的。”巡捕得了平中丞吩咐,退了出去,告诉苏又简的家人,说:“寿礼大人收了,并且喜欢的很呢。”苏又简的家人自然扬扬得意而去。这里平中丞和冯、周两人细细品评,说:“看不出这苏令倒很风雅,看来也是咱们同道。”冯存善道:“中丞的画箱里宋元画最多,明画就少,得此足备一格。”平中丞道:“何尝不是?前我在琉璃厂文翰斋看见一本唐六如的『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的横幅,索价六百两,后来给张莲叔抢去了,我至今还懊悔。
  如今有了这个,几时回到京里,可以把他来傲张莲叔了。”冯存善道:“那张莲叔莫非就是国子监察酒张秉彝么?他的收藏甚富,却没有四王吴恽,他说四王吴恽是人人皆有之物,他所以别开蹊径,专收宋元,和中丞的见解差不多。可惜那年在京里时候还不曾相识,没有看过他的东西,想是眼福浅的缘故。”
  平中丞道:“他最著名的徐熙《百鸟图》、赵昌《明月梨花图》、管夫人的写竹,柳如是的画兰。而且管夫人的写竹,有赵松雪的题咏,柳如是的画兰,有钱蒙叟的题咏,多是夫妇合壁,这就很不容易呢。”周之杰道:“中丞的黄鹤山樵《长夏江村图》、赵松雪的《江山春晓图》、董恩翁的《九龙听瀑图》,都不输于他处。”平中丞道:“他还有几部好碑版呢!《刘猛龙碑》、《郑文恭碑》、《茅山碑》,种种都是精华。这些尚不算稀罕,并有董香光的手书《史记》,赵松雪的手画《妙法莲花经》,可算是件宝贝。现在这种世界,人人维新,大家涉猎新书学来不及,那有工夫向故纸堆中讨生活,我看讲究这门的渐渐要变作绝学快了。”说罢,欷歔不置。三人赏鉴了半日,平中丞有些倦了,冯、周二人方各退出。
  明日,苏又简上院,就蒙传见,很夸奖了几句,说:“现在抱残守阙的寥寥无人,老兄具这样的法眼,钦佩得很,将来倒要时常请教请教。”苏又简听了平中丞这几句,如被九锡,下来的时候,面孔上另有一番气色了。
  再说陕西自从被苏又简开了这个风气,以及各府各州县,纷纷馈送书画碑版,把一座抚台衙门,变做旧货店了。然而平中丞却不以此为轻重,委差委缺,仍旧是一秉至公。大家到后来看没有什么想头,便也废然而返了。平中丞在陕西抚台上过了三四个年头,又值朝廷变法之际,知道平中丞明白晓畅,便在陕西抚台任上调他回京。平中丞等后任接印,交代清楚,便由旱路渡黄河进京请安时候,上头很拿他鼓励一番,不久就补上了户部侍郎。事情虽烦了点,然而他还是陶情诗酒,专搜罗书画碑版,以此自娱。在陕西抚台任上,又得了许多东西,除掉几件铜器之外,还有些原石,有一块大唐贵妃杨氏之墓的墓碣,已经打断了,平中丞花了四百金买的,做了个红木架子把他安上。那块墓碣是麻石的,又粗又笨,又打断了半截,只剩得“大唐贵妃杨氏”六个字,“之墓”两个字已经没有了。平中丞视为至宝,特特为为放在自己盖的百宋千元斋里,有什么知己朋友,和懂得此道的,才引他进去看一看,其余那些人,轻易不得一见。所以有些人叫这百宋千元斋叫坟堂屋,说既然不是坟堂屋,为什么树着墓碣呢?
  这番立宪,派了他做考察政治大臣,请训之后,便有许多人替他饯行的,不是在陶然亭,就是在龙爪槐那些名胜地方,还有人荐随员的,想谋出洋的机会,这是官场故态,也不必絮聒了。等到将要动身的前几日,一班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天天过来商量起程的事情,以及调随员等等,直忙得不可开交。
  看看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那几位,诸事业已就绪了,自己除掉常在身边的,如冯存善、周之杰那些人之外,就是几个翻译,几个学生,寥寥无几。那天才下半天,刚刚闲了点,走到书房里,打开抽屉,把人家荐给当随员的名条理了一理,竟有一百多个,看那些名字的,平中丞也有知道,也有不知道的,便吩咐门上,知照他们所有由各处荐来愿当出洋随员的,尽两日内来见。第一日,便来了五十多个,也有宽衣博带的,也有草帽皮靴的,也有年轻的,也有龙钟的,无奇不有。平中丞人最精细,逐个问他们几句。这一天便把他累慌了,心里想明白还有一日,索性拼着精神细细的甄别,其中或有奇材异能,亦未可知。到了第二日,又来了五六十个,客厅上都坐满了,平中丞照昨日一样,逐一问了几句话,不觉哈哈大笑,说:“你们诸位,各有专门,或是当过教习,或是当过翻译,或是游历过,或是保送过的,或是办过学务的,或是办过矿务的,或是充过幕友的,或是做过亲民之官的。人材济济,美不胜收。诸公具此聪明,具此才力,现在都想趁这个出洋机会,图个进身之阶,这也是诸君的苦心孤诣,兄弟何敢辜负。但是兄弟有个愚论,书上说的好,立德、立功、立言,这三项都可以并垂不朽,倒不是以富贵穷达论的。诸君的平日行事,一个个都被《文明小史》上搜罗了进去,做了六十回的资料,比泰西的照相还要照得清楚些,比油画还要画得透露些。诸君得此,也可以少慰抑塞磊落了。将来读《文明小史》的,或者有取法诸公之处,薪火不绝,衣钵相传,怕不供诸君的长生禄位么?至干兄弟,才识浅陋,学问平常,此番蒙上头的恩典,派出洋去考察政治,顺便阅历阅历,学习学习,预备将来回国,有所条陈,兴利的地方兴利,除弊的地方除弊,上补朝廷之失,下救社会之偏,兄弟担着这个责任,时时捏着一把汗。诸君流芳遗臭,各有千秋,何必在这里头混呢?况且兄弟这里,已经人浮于事了,实在无法位置诸君,诸君须谅兄弟的苦衷。回去平心静气,把兄弟的话想一想,自然恍然大悟了。”平中丞说完这番话,那些人绝了妄想,一个个垂头丧气而归。
  做书人左铅右椠舌敝唇焦,已经把文明小史做到六十回了,可以藉此暂停笔墨。
  正是:
  九州岛禹鼎无遗相,三垒阳关有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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