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兵勇;其余炮打箭射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刀枪剑戟,盔甲火炮等物夺了无数。再检点丧失时,被打破了船十二只,被夺去十三只,被犁沉了十一只,被烧被击伤损了十八只;被杀的将校三十余员,失落了三十余员,被杀及失落的兵勇三千余名,被伤的四千余名;其他器具物件,也都足以相当。虽然大战了一场,却没有什么胜败。成功只得歇兵几日,再行约战。谁晓得陈锦却不十分肯出来,虽然略战了几回,终不十分大胜败。成功想要由陆路上去,几条路又都被陈锦塞断了,相持不下。
转瞬过了残年,春候方交,南风渐起。成功心中烦闷。那一日黄克功走过船来,向成功道:“时候已转春,南风渐起,此地急切难破,元帅不可不寻个好港湾,以为过夏之计。”成功道:“正是,我也为这事到各处去看过,只有东北角上担门山湾中还宽大,可以容得下。就修理船舰,洗刷船身,也都便当。只因为粮饷没有解齐,所以还不曾移位。但今晚有南风,却不可不防备。”说着,中军官进来报道:“牙旗一面,被风吹折了。”成功听了,用六壬一推,和黄克功走到外面,看过旗帜,进来坐下,向黄克功道:“牙旗吹折,我已占过,应在今日夜间敌人偷寨。但我看风势过大,已是南风尾了。南风尾大,北风头大,敌人不晓得乱行。况春季风候最宜传报,此刻南风虽大,只怕他走到半路上要尽了。你可把众将传来。”黄克功答应了出去。
不一歇众将到齐,成功便向吴一篑、田麟、邱进、金裕四人附耳道:“你可如此如此去办去。”四人点头领命去了。成功又向黄克功、苏茂、陈森、甘辉四人道:“你们今夜可去抢口。”众人不晓得何意,都道:“南风甚大,如何抢得来。”成功笑道:“我教你们抢口的法子。”遂向众人耳边说了几句。众人大喜,都分头去办事了,不提。
却说陈锦因见风势甚好,想去劫寨,便命辰泰带了五十号大船,乘着夜色往敌营行去;再叫李率泰也领了五十号船,随后接应。谁晓得辰泰驾着顺风,一霎数十里,来到敌营,冲了进去。成功早已预备下了,一声喇叭响,把船分开,让辰泰进去,随又包裹起来。辰泰见有预备,心中正在懊悔,勉强战了一阵,无奈敌人船多,一看自己时,净剩了十余船,风势又转了北向,晓得救兵难到,只得拼命杀出。成功随后追赶了来。辰泰拼命的逃走,走了四五里,看见远远的一队兵船到来。辰泰大喜,忙吹起号来,无如对面的船迎着风,一时走不上来;辰泰却顺着风赶上,大喊道:“事败了,不用去吧!敌船随赶来了!”说着,那许多船都拨转了头。辰泰赶上,做一处逃进口来。
成功随后就要赶到。原来口前已开了战了,却是陈锦和黄、苏、甘、陈四将大战。成功到时,便和四将并做一处。辰泰的船便望陈锦的阵中跑来,谁知不并犹可,刚刚走到陈锦阵边,辰泰大叫:“不好,贼来了!”正要迎敌,无如事出仓率,连陈锦的阵都打大乱了,纷纷四散。原来这支兵乃邱进、金裕二人所借的。当下陈锦正在危急,却又有李率泰一支败兵冲了进来,后面吴一篑、田麟也赶了进来。陈锦的阵越乱,晓得口是守不住了,只得一路鸣金收队,逃了进去了。成功既得了五虎口,一查点时,共得了敌船一百二十余只,巡哨船三十余只,杀死敌兵不计其数,大获全胜。歇兵两日,把各将功劳记上。正欲再进,忽见有厦门船来,成功叫人传了进来。那人叩见过之后,把一封书信呈上。成功拆开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把信丢在地下。正是:兴兵未把深仇报,守土何堪败衄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收三县大败陈督帅 割四郡媾和延平公
诗曰:
北朝和议列纷纷,南地英雄自恋君;
百万艨艟浮海上,肯将旧节易新勋。
却说郑成功把那信看完,大叫道:“呀,可恨,可恨!”把信摔在地下。
众人大惊,不晓得什么缘故。歇了一歇,跟人把信捡了起来,成功拿给众人看,才晓得是厦门失陷事,个个失色。那时在船上只有中军各将,成功便问道:“诸君之意,宜如何办法?”田麟道:“依末将愚见,须要分兵一半,回夺厦门好。”吴一篑道:“不可,我若分兵,敌人必晓得有内乱,乘势掩袭了来,如何是好?况诸将士之中,无家的不用说,若有家的,哪一个不在厦门?如今若分兵,那守在这里的虽不敢如何,却未免心悬两地,那时哪里还能够战呢?末将之意,若乘此回大胜,全军退回去,他一时必疑我有诈,不敢追来;到他得知时,我已去远了。元帅以为如何?”邱进道:“此计固然不错,但此地的一番辛苦岂不前功尽弃了吗?”吴一篑道:“此事不能如此讲。你只想,若既顾这里,又顾那边,遮来掩去,躲躲闪闪,稍为一露破绽,被敌军看出,那时进又不可,退又不能,弄到无处藏身,又怎么样呢?若要弃了一边,专力一边,这一定是厦门好了。厦门是根本重地,人心所系,而且我若回军厦门,当时可复。此地一则新得,二则就再进去时,不能定谁胜谁败,如何可及得厦门来?据我看,不用说一五虎口,若事真急时,就十五虎口也要弃了,哪里真能抵得厦门呢?”众人点头称是。成功道:“吴将军之言不差,本帅本来也是如此狐疑,如今既说明,便可以回船了。”当下传令,收拾着准备起行。各船先也疑惑,后来听说是回去救厦门,便忙忙碌碌地收拾起来。到得傍晚时候,一通暗号,一齐起碇,顺风扬帆去了。陈锦听见,果然疑心有诈,不敢追赶,只叫人远远地跟着探看。待回报说果然回去,要追就也无及,只好罢了。不提。
原来郑成功自从永历四年十月起兵之后,便把厦门金岛交给路振飞、曾樱、叶翼云、张国功等一班人留守。到了永历五年三年,清朝派来的泉州守将林国志看见厦门单薄,成功远出,守城的都是一班文臣,便生了觊觎之心,带上五千兵勇,乘其不备,一阵攻下。各文臣措手不及,只好都逃到南澳镇上避难,叫人去告诉成功。恰好成功得了大胜之后,所以容易退回,乘着南风,一日一夜已到厦门。林国志大惊逃去,被成功追杀了一阵,然后来到南澳,迎接各大臣回来。一问时,才晓得大学士曾樱被捉,自缢死了,成功也不免悲悼了一番,叫人把尸首寻出,棺殓起来。
过了一月,同安、安溪各县都下,成功命叶翼云和着邱进、金裕镇守同安,兼领安溪各县,又叫叶翼云往劝南安出降。谁晓得南安守将不但不降,反包藏祸心,到得八月,竟引了清兵把同安攻破,叶翼云等三人遇害而死。
成功大怒道:“可恶,没人心的反叛!倒反帮着外人了。”当下拨了精兵二万,分作两路,一路叫苏茂领了,往取同安、安溪;一路亲自领了,望漳州而来。不几日,便到了漳浦县,成功叫人把劝降书射了进去,限三日投降,不然便要攻城。那漳浦县知县一听,恐怕十数万生灵要遭兵燹,忙树起了降旗迎接。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叫人进去把钱粮户口一一查点了之后,仍旧叫他做漳浦知县。歇兵三日,然后启行,望诏安而来。半路上接到厦门来信,晓得海澄守将郝文兴反正,请兵驻守。成功大喜,忙命大将黄梧往厦门带了一万精兵,往海澄防守。这里一路催兵再进。
过了两日,到了诏安城外,成功也是照样劝降。诏安知县杨得禄,忙带兵上城守住,一面遣人上省求救。成功大怒,叫先锋龚曰飞上前搦战。龚曰飞带了五百兵勇来到城下,大骂讨战。杨得禄也不理会,只在城上把守。龚曰飞无奈,只得叫人把箭向上乱射,城上却也把箭望下射来;几回抢到城下时,又被灰瓶炮石打退,看看天色已晚,只得暂且收军回来。次日,又攻了一日,也是如此。一连几天,杨得禄都竭力的防守。成功命人把城围了起来,四面攻打了几次,也是无济。那时已是十二月,成功见攻打日久,不见得大胜,心中不乐,当下下了一令,限十二月三十日破城,违令者裨将以上尽皆军法处治。众将听了,只得格外出力。又攻了几日,那日已是三十日,城还不破,众将大怒,深怕成功军令森严,从早到晚轮流攻打,也没有一歇少停。
看看夜半,东北角上忽被打破了二丈余一大缺口,左哨副将李彬耸身一跳,先跳上去,众人跟着也都跳上。杨得禄慌忙来拒,却被龚曰飞跑到城下,杀散守门军士,把城门割开,大兵一拥而入。杨得禄慌忙要逃,被李彬赶上,一刀杀死。当下破了诏安城,成功引兵入城,秋毫无犯,寸草不惊,出榜安民,分别讼案,征收钱粮,料理清楚。
歇了几日,仍旧起兵望南靖一路而来。恰好接到军报,晓得苏茂那边也克复了几城,成功大喜,放心前进。原来陈锦自接漳浦投降的信息,又连接着诏安求救的文书,忙起了五千兵马,数十员大将,自己领着望诏安一路而来。半路上听说诏安已经失陷,晓得成功还要取平和一带,便也不去夺诏安,带着兵马直望南靖而来。恰好成功先到两日,已把南靖的四门围得铁桶也似的。城中知县林永图,只吓得屁滚尿流,不晓得如何才好。只有镇将孙飞戎晓得救诏安的救兵不日要到,或可移来,便带了三千多名的瘦兵,分门把守,勉强支持了两日;远远望见马尘大起,晓得救兵到来,心中大喜,慌忙带了一千兵马,杀出城来,想掩其不备,里应外合,杀个大胜。谁晓得成功早已料到,一待他出来,便围住大战。这边陈锦远远望见旗帜摇动,鼓声震天,正想从后面攻了进去。成功叫人严守营门,只不和他战,一连攻了几次,都不能破。陈锦无法,只好暂退这边。孙飞戎战了许久,不见救兵到来,大败了一阵,逃入城中去了。次日也是如此。一连几日,要想出来,都被成功杀回。这边陈锦也是日日攻打,无奈成功的营坚整不过,随你怎么样攻打,也攻打不破。当下总将见成功时,便问道:“兵法云:“致人者不致于人,攻人者不攻于人。’陈锦的救兵,理当放他入去,再合围攻打,叫他同死,如何却拦住了不放,腹背受敌呢?”成功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你们此策只能知己,何能知彼?须知陈锦也是个知兵的人,如何会中了此计?倘然我解围一角,他不肯进去,或进去了又不全进去,那不独无益,且又有害了。倒不如死围他,叫他两地信息不通,待破了一边,再专力一边的好吗?”
众人称是。过了两日,那日夜里,成功巡营到城西面,忽见黑地里一条人影从城下游过护城河,一直奔小路而去。众人道:“有奸细,快捉他。”成功道:“悄声点,不要城中听见。”众人答应着,赶过去一把捉住,带到中军。
成功坐下问道:“你姓甚名谁?快点说来!”那人道:“小的姓李,名叫小乙。”成功道:“你从城中来,敢是往陈锦营中求救吗?”李小乙极口呼冤。
成功也不理会,只叫人搜他身上,从发顶心搜起,一直搜到脚底下,并无别物,只有干饼十数块。成功叫把它破开看,众人答应着,把干饼一块块掰开。
成功看李小乙时,眼睛只管睃着干饼,便晓得有诈。看干饼破到八九块时,内中却有一块包着一颗核桃大的蜡丸。众人把来呈上,成功剖开一看,里面一张纸,写着约定明日夜往劫寨。成功叫把奸细斩了,然后叫把降兵中放了一个出来,仍旧清朝打扮,成功向他说道:“本帅有一大功赏你去立,你肯去吗?”那人叩头答应。成功便叫他改名李小乙,带了蜡丸,仍往陈锦营中去了。黄克功问道:“元帅何不把他日期改过,待他来时,杀他大败,岂不是好。”成功笑道:“好虽好,却不狠,本帅明日自有妙用。”到了次日,成功照常攻打了一阵,退了下来,把众将传齐,命左军大将陈森和着李有德带了一千兵马,往东门埋伏,只等敌人出兵之后,便去袭城。又命右军大将甘辉和着王毅也带了一千兵马,往西门埋伏,也是如此。然后又命李彬、陈肇基、黄克功、刘戎万四人各领一千兵马,去陈锦营旁四围埋伏,只等敌人出兵劫寨,便去劫敌寨。四人答应去了。又叫骁将万春、邓飞鹏、龚曰飞、罗孝德四人也都分头埋伏去,专等晚上举事,不提。
却说陈锦接了城中的信,那日天气清和,早把各营精兵都选好。到得晚上,天气忽变,四面黑暗,陈锦大喜道:“天助吾事,但不可不防,他知觉必转劫我寨,和五虎口一样。”便把所余的兵马叫恩寿觉、罗恭二人领着,分往左右埋伏,若敌人前来劫寨,便转兵攻他。自己领了三千兵马,人衔枚,马摘铃,一路上悄悄的行来。转眼间已到敌营,陈锦看时,只见成功营中刁斗参差,灯火零落,不觉暗笑道:“谁道郑成功知兵,看这神气,不过被他侥幸几回罢了。”正在听城中号炮时,只见敌营中一声呐喊,灯火尽灭。暗黑中刀枪之声,逃走之声,纷纷乱闹。陈锦心中狐疑道:“如何号炮不响,便杀了进来?莫不是把号炮忘记了吧?”又怕他独战无救,也只得呐一声喊,杀了进去。迎头来了一队兵马,接住便战,夜里也不认得是谁,只把刀如削菜切瓜的乱砍,黑暗中大战了起来,不提。
却说黄克功等四人,在陈锦的大营旁边伏下哨探,四出打听。到了三鼓时,回来报道:“敌兵已出营,向我们营中去了。”四人大喜,从四面围了进来,发声喊,杀了进去,却是一座空营。四人一齐大惊道:“难道他都出去了?”黄克功忙道:“不是,不是,快分兵把守营门吧,他有防备了。”
众人点头,慌忙把前后营门堵住。黄克功亲自领了一千兵马,往来巡看。刚刚分派清楚,恩寿觉、罗恭的兵马已到,见营盘被人占据了,便驱着兵马四面攻打。陈锦这边和敌兵对打了下歇,两下里都死命拒着,也不知杀伤了多少,却只不见接应兵到来。看看半夜,敌背后忽有一支军如生龙活虎一般杀了来。陈锦大喜,慌忙一面杀,一面迎了上去,心中方猜道:“城中兵如何此刻方到?”看了敌人当不住,两下里夹攻,纷纷败北。陈锦正迎着那支军方欲招呼,那支军却直杀了过来,口口声声只叫道:“捉陈锦呀,捉陈锦!”
陈锦大怒道:“错杀了一夜自己人马,还不替贼人讨好,倒要来捉我。”慌忙整兵迎战。无奈战了一夜,士饥马疲,成功的兵又紧逼着面前叫,自己兵马连阵也列不来,只得引兵退下。成功随后也追了来。看看来到大营,只见恩寿觉、罗恭两人兵马方在营前埋窝造饭,陈锦便问道:“事体如何?”恩寿觉道:“不好,我们大营被敌人夺去了。他人多,我们战他不过,督师快来吧。”陈锦道:“我也中计了,追兵立刻要到,你们快逃走吧!”二人听了,也不晓得什么缘故,只得弃了锅釜辎重,大家跟着逃走。及成功兵马到时,锅中饭刚刚煮熟。成功笑道:“便宜的现成饭,且吃一餐再讲。”说着叫众军士开锅吃饭,然后和黄克功众人相见,收兵进城去了。
却说陈锦逃走了五六里路,看看追兵不来,才歇下,方欲埋锅造饭,那万春却等得不耐烦了,一声呐喊,兵马如蚁一般围了上来。陈锦大怒,提刀上马来战万春,却哪里战得过?大败了一阵,把兵马又折去一大半,才走出来。书不重叙,陈锦逃出之后,又遇上了龚曰飞、罗孝德、邓飞鹏三伏兵马,只剩了三百余人,逃往平和去了。这且不提。
却说成功大捷之后,收兵回城。原来自甘辉、陈森两支兵马埋伏之后,等孙飞戎出兵得远了,便黑暗蚁附登城,城中无人,便自被他二人袭了去。
成功这边却故意把军中装得零星不整、好象不备的样子,只等孙飞戎兵到,便发声喊假乱了一阵,把兵马四面分开。孙飞戎不知究里,只道陈锦不等他号炮先自杀来了,便也只得闯了进去。黑暗中也不知是谁的兵马,只杀了半夜,还不能取胜,却又被成功的兵马杀了来,大败了一阵,逃了回来。一看时,城门大开,城楼上高插着明旗,情知事急,慌忙下马投降。陈森叫人把他和知县林永图一同囚起,待成功来发落;一面出榜安民、办理善后事件。
及成功到时,因恨孙飞戎抗拒,命人斩首,然后歇兵一日。
黄克功向成功道:“陈锦此去,必往平和。他若把省中大兵调来时,一时必难攻下。不如乘他大兵未到,攻其无备,可一鼓而下。元帅以为如何?”
成功大喜道:“此言深合我心,真是知己知彼的大将!明日起兵吧。”当下留了一员大将、二千兵马镇守南靖。到了次日,成功便领了大兵,星夜赶到平和。陈锦慌忙上城防守。成功命人三面攻打,独留下一面以让敌人逃走,日夜轮流着围攻,没一刻少歇。城中累得人人力尽,个个筋疲,都埋怨到陈锦身上。正是城廓不完,贮蓄不备,士气不作,人民不和,件件都犯着兵家大忌。陈锦还不理会,只管督兵防守,兵不够时,又叫百姓上城帮着,城中百姓叫苦连天。看了数日,那日晚上,三鼓之后,南门上百姓因见攻打稍松,大家都困倦,略歇了一歇,忽听得一声炮响,城墙上打缺了一大块。成功兵马一涌而上,众百姓发慌逃走,到陈锦赶来时,城下的兵早已把城门割开,大兵滔滔滚滚直奔了进来。陈锦看势头不好,把马一带,从东门逃出,望长泰一路去了。成功命人追赶不及,只得暂歇了二日,仍旧起兵望长泰县而来。
那时省中救兵已到,屯在城外,陈锦大着胆守城,随成功怎么攻也攻他不下。成功也怕城外救兵相为犄角,不敢十分攻打,陈锦却又不时出战,成功无奈,只好也去厦门调了一万精兵助战,相持不下。看看数月,毫无破绽,成功心中不乐,那日夜里无事,带了两个从人,悄悄的出来巡营,巡来巡去,巡到左哨营,只见有两个兵士在篷帐中说话,成功仿佛听去似有“陈锦”两字,便留心听了下去。一个说道:“这也讲不来,常言道:“桀犬吠尧,各为其主。’这也怪他不得。”一个道:“这倒没有,那里他有这忠心,若真元帅肯出厚赏,难道他不把陈锦的首级来献吗?”那人称是。成功再听时,听不出说什么,只得把营哨队伍的号数记清楚,回到帐中,叫中军官去把那一伍的人传了来。那兵勇不知何事,都怀着鬼胎跑到中军来。成功命传了进来,先问伍长道:“此刻你有和人谈天吗?”伍长道:“没有。”成功又问别个兵丁,也道:“没有。”直问到末后两个,都道:“没有。”成功忽指着两个道:“本帅认得声音,是你两人。”遂向伍长道:“你把余人带去,缺的额去选补去吧!”伍长答应了退下去。两个兵丁也不知什么缘故,慌作一团。成功却把他带到后帐,把从人都退了下去了,才道:“你叫什么?”
一个道:“小的名叫王德凯。”一个道:“小的名叫李从义。”成功道:“你此刻所讲的桀犬吠尧是讲哪个?”两人才晓得是讲这事,王德凯便答道:“小的是讲乡里人李进忠。”成功道:“他此刻在陈锦那边做什么?”李从义道:“他做陈锦的内史。”成功道:“你能叫他刺杀陈锦吗?”两人齐道:“不能。”成功发怒道:“你既不能,如何起先讲本帅如肯出厚赏,他必定斩陈锦的首级?”二人忙道:“小的是讲元帅若叫人厚赏去诱他,他必定肯的;若要小的去,小的不敢误事,实是不能。”成功点头道:“既如此,我自有法。”遂即吩咐人去把邓飞鹏、刘戎万二人叫了来,吩咐了一番,和李从义、王德凯二人都作清兵的打扮。到了次日,成功故意叫几百人到东门讨战。陈锦看见,便也叫人出城迎敌,战不几合,两面伏兵齐起,想要抢城。陈锦忙叫鸣金收军,清兵看见敌兵要来抢城,早已飞跑过吊桥,入城去了。陈锦心下孤疑道:“今天攻城,必有别故,不然就要夺城时,哪有这等笨法?郑成功知兵的,必不肯弄这笑话。或者有奸细要入城,乘此混进也未可知。”当下叫人分四门日夜轮流看守盘查奸细去。再一想道:“他既从东门入来,或者东门一带有人内应也讲不来,这一处不可不加慎一点。”遂派内史李进忠巡查东门。却说李进忠得令,当夜来到东门各处巡查,正好遇着王德凯等四人,李进忠道:“你如何来这里?督帅叫我盘查奸细,正是你了。”李从义忙把袖口一拉,拉到偏僻的地方,说了一遍。李进忠大喜道:“都包在我身上,但街上不稳便,你们到我坐营中去吧。”四人答应了,到李进忠营中住下办事,不提。
却说成功仍旧每日攻城,一边专等四人的消息;去了几日,不见回音,心中烦闷。那日夜里,正在独坐,中军官报进来道:“邓将军、刘将军四人回来了。”成功大喜道:“还有别人没有?”中军官道:“另外还有一个。”
成功道:“传进来吧。”说犹未了,邓飞鹏等已进来了,行过了礼;然后叫李进忠也叩见过,把血淋淋的一颗首级献上。成功看过不错,然后问了详细情由,晓得是李进忠引着邓飞鹏、刘戎万二人下手的。当下成功把众人记了大功,赏了李进忠三千两银,向他道:“你的功劳本帅已经赏了,你杀主求荣之罪,你主人还未正你,等本帅替你主人正了吧。”说完喝声:“推出斩首!”李进忠方欲置辩,早被行刑官拖出,一刀砍了,把首级献过了。正是:君子乐得为君子,小人枉自做小人。
到了次日,城中人晓得主帅被杀,登时大乱。成功又命人四面攻城,架上几十面的云梯、飞梯,兵马就如潮一般涌了进来。诸将无主,竖了降旗。
城外屯兵闻知城破帅死,也不敢接战,连夜逃走去了。成功也不追赶,便在域中歇兵安民。过了两日,正想起兵,忽接了厦门来信,成功看时,是鸿逵的,便拆开一看,略云:“日者清朝大学士洪承畴,承彼皇上之命,遣行人周冕赍诏议和,愿割漳、泉、惠、潮四郡之地。汝意如何?速归相商。”
成功看另外还有各大臣的信,大约讲要待成功回来开议的话。成功看完,冷笑了两声。正是:人间何处容忠骨,大地无私造物天。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揭阳战执法刑苏茂 海澄守背义投清营
诗曰:
背义投降已觍颜,况将构难两朝间;
若教死者可重作,试问何能对故山?
却说成功当下把两封信看完之后,冷笑了几声,道:“他想把封地来哄我了,他不割给我时,我难道自己不会取?而且他所割四府之中,我已得其三,虽惠州未下,但惠州和潮州相连,迟早我也必要克复的。他大约也晓得我的意思,所以才来献这个殷勤。正是俗语说得好:“身后秋波空用情。’就使是贪他封地的人,也不致上了这当,况是我吗?!”众人问时,成功把这话说了一遍,众人也一齐笑骂。成功道:“虽如此,我可不能不去。”当下遂把各营事体料理清楚,交给大将黄克功带领;自己只带了亲随人等,往厦门而来,晓行夜宿,一路无话。#p#分页标题#e#
不日到了厦门,成功便自进了衙中歇下。见过了鸿逵,提起这事,成功便叫人去请了诸大臣一齐到来。大家相见过之后,成功开言道:“周冕现在何处?”大学士路振飞道:“现在我们衙门中。”成功道:“他来讲和,诸位先生怎么样答应他呢?”路振飞道:“大约总以不屈答他。”成功向鸿逵拿了洪承畴的书看过,笑道:“他还要我们剃发吗?”鸿逵道:“正是,但我想这也是小事,和与不和倒不在这里。”成功变色道:“二叔说什么,难道我们和了就可以剃发吗?那不是和,是降了。”鸿逵忙道:“不是,我讲他的意思不大重在这里,并非讲我们肯剃发。”成功听了,这才罢了。众人见成功严辞厉色,就他叔父面上也不肯少为假借,个个敬畏。到了次日,成功叫人去把周冕叫了来,然后又把众文武大臣也都请齐。周冕先表了清朝敬慕之意,然后又说了洪承畴要和他讲和之意。成功也谦让了一番,然后向周冕道:“和议一事,可作罢论。阁下只想:漳州十县,我得其九;泉州七县,我得其六;潮州自去年郝尚文反正以来,所不下的也只潮阳、惠来两县;惠州虽然未取,但迟早之中也不能免。这四府之中,哪一府不是我的?何劳清朝割地!”周冕接口道:“阁下既不愿意这四郡,等小弟回去时禀明洪太师,申奏朝廷,再换作别地如何?”成功摇头道:“不必,我的意思不止四郡。”
周冕笑道:“哦,原来如此。但阁下之意必要多少?何妨讲明,也好大家商量,何至便打断了和议。”成功也笑道:“要割地和我讲和,除非奏你的朝廷,把全个中国割还明朝,我才肯和,要缺了一块土也不相干的。”周冕道:“那是叫人让国了,岂有这样子的议和。”成功道:“他叫我剃发,难道有那种的和议吗?不过是叫我投降罢了。”周冕语塞,只得说道:“阁下既如此执意,小弟只好回去销差罢了。”成功道:“很好,阁下回去时寄语洪太师,好自努力,不要输了我,叫他得罪了新朝廷吧。”周冕听见如此说,晓得成功执意不屈,只得起身告辞。到明天,又到成功衙中说了一遍利害,成功也不去听他,只随他去罢了。周冕无奈,只得告别,自回去回奏了,不提。
却说成功恐怕各文武日久淡忘了国仇,便把厦门改作思明州,每日无事只和众人说些国事,说些恢复以后的功勋,不恢复将来的惨状,便个个志气发扬,指挥慷慨了。那日无事,接到军报,晓得泉州已都克复,苏茂不日便要班师回来,成功大喜。却又接到潮州的败报,原来自周冕回去之后,清朝晓得成功抗拒,和议不成,便命尚可喜由广州直趋潮州,一阵炮矢,早已攻破,知府李孟自缢而死,镇将郝尚文父子一同跳井。成功大怒,想要起兵往攻潮州,便日日训练士卒,积屯粮草,想乘势大举。恰好永历帝那边也叫西宁王李定国起兵复潮,李定国遂修书到思明州请成功起兵相助。成功想要自己去时,又怕远出之后思明州单弱;自己不去,又无人可替。正在为难,却得苏茂奏凯班师回来。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然后向苏茂道:“潮州新陷,西宁王正在攻取他,请本帅相助;无如本帅恐怕离得思明州太远,要和那一年一样,想要可替本帅的人无如将军,偏是将军又才辛苦了回来,不晓得还能够替本帅一行吗?”苏茂道:“有什么不能,大丈夫生于乱世,合当死于战场,以马革裹尸回来,方能无愧。若怕劳畏苦,寿终正寝,与妇人女子何异哉!”成功大悦,当下就封为金吾将军,加司都指挥、同知总兵官衔,统带了二万精兵、数十员猛将,杀奔潮州而来。成功又说道:“你若患兵少,海澄近在咫尺,可向黄梧调用吧。”苏茂答应了而去。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不一日来到潮州,李定国正在围攻不下,得了这支生力军,大喜。合力攻打,把城四面团团围住,一连半月,城中才力尽求降。李定国入城,晓谕百姓归明大义,然后收仓盘库,立官治民。诸事已毕,便设下了一席盛宴,请苏茂饮酒。席间,李定国便开言道:“敌人抗固不下,这次幸亏将军神勇,不然几时才能够攻破。将军不惜身命。劬劳王事,兄弟钦佩之至,今日设薄酒,聊为将军洗鞍马之尘。”苏茂谢过了,道:“恢复大业,分所应为,天下人都有此责任,小将何敢惜死不为?区区微劳,何足道哉!”李定国道:“将军辛苦已甚,兄弟何敢多言。但有些小事相烦,不知肯俯准吗?”苏茂道:“主将有何事差遣,但力有可为,小将无不从命。”
李定国道:“非为别事,因潮州内各县尚有负固不下的,将军肯帮同兄弟分巡各县吗?”苏茂道:“原来为此。小将来时,郑元帅原说收复潮州,并不专讲潮州府。就主将不说时,小将也要跟着效劳;如今主将有令,小将有不从的吗?”李定国大喜道:“将军如此,兄弟无忧矣。”当下大家痛饮了一场,尽欢而散。
过了两日,苏茂便来见李定国道:“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主将出兵定于何日呢?”李定国道:“已择定后日出兵,将军可回去预备;但是一件,若合兵同行时,累而难速,而且功效也小而迟,兄弟要想分遣各将往各处去。县城比不得府城,不用多兵,将军可带了本部人马往取惠来、揭阳一带,得一县是一县,无分彼此,大家同心用力吧。”苏茂答应了退下去。李定国道:“将军努力,本帅静听好音了。”当下别了之后,苏茂回到自己营中,传令收拾,预备起行。到了次日,辞了李定国,带了兵马,先望惠来而来。超山越岭,过渡穿林,不日到了惠来城下歇下。惠来城中守将大惊,忙分兵四面堵住防守。苏茂命先锋陈志超带了一千兵马先打头阵,来城下搦战。城中守将冯一贵看见,也带了一千兵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涌过来。两阵对围,冯一贵一马当先,抢到阵前,和陈志超对通过名姓;两马相交,双枪并举,阵前面刀枪似雪,阵后面战鼓如雷,只见他两支枪:你来我往,上搭下遮,我去时美人认针,你来时灵猫捉鼠。青龙献爪,斗胜争奇;白猿拖刀,佯输诈败;四夷宾服,五马南奔。朝天枪、铺地枪,着着逞能;骑龙势、伏虎势,枪枪致命。蜈蚣钻板,管教你一命归阴;白蛇弄风,断送他三魂出世。正是:雪洒梨花飞六合,廿年身手尽纵横。
当下二人大战了一场,冯一贵却战陈志超不过,把兵马退入城中。陈志超引兵追杀了一阵,然后收兵回营。第二日,又引兵讨战,冯一贵不敢出来,只在城上守着。苏茂便自引兵攻城,攻了一日,然后退下歇息。次日仍是如此。冯一贵累得人困马疲,一想战既不利,守也不义,便索性把城降了,开门迎接。大兵长驱而入,所过之地,出榜安民,秋毫无犯。歇兵三日,留了一将镇守惠来,仍旧起兵望揭阳县而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路无话。
到了揭阳城外歇下,先锋陈志超出营讨战,只见城上旌旗密密,戈甲层层,早已备得齐整。城门开处,一员步将身高八尺,遍身和黑炭也似的,手拿一把开山大斧,大踏步走到阵前。陈志超喝道:“来将通名,免得做无名小将,污了我功劳簿子。”那将也不答话,把斧迎头便劈。陈志超晓得是个力莽,忙把枪架开时,只觉非常沉重,心里大惊。战了约十余合,已累得浑身臭汗,勉强支持到二十合左右,实在支持不住,只得喝道:“今天且饶你一死,明日来取你首级吧!”说完,拨转马头逃回阵里。那将直赶将来,幸得各将出来抵住,才退回去了。这边陈志超回营,向苏茂请罪。苏茂大怒道:“一个敌将就杀他不过,若遇受围,如何是了?你这样人也好做先锋!”命人把他打了一百大棍,撤回先锋的印,带罪立功。陈志超不敢作声,只好听他处置罢了。苏茂又向骁将侯彪道:“明天须是你去取他,不够时我自己也来。”侯彪答应了。一夕无话,到了次日一早,那黑将就来营前讨战。苏茂命侯彪先去敌他,随后自己也带了诸将掠阵。一看时,只见候彪走到阵前,那将仍是一声不发,举斧就劈。侯彪也举刀相迎,两下大战了一百余合,全无破绽。苏茂大怒,正欲自己出阵时,旁边却转过一将,向苏茂道:“罪将今天愿斩此贼之头,以赎前过。”苏茂一看是陈志超,便道:“好,你去吧。”
陈志超答应了,策马提枪,来到阵前,和侯彪双战那黑将。那黑将一把斧左拦右遮,上砍下劈,毫无惧怕。看看又战了二十余合,也不能取胜,苏茂大怒,把马一提,来到阵上,向二人道:“你走开,让我亲自取他。”二人一听,把马一分,苏茂一马独出。那黑将迎着苏茂,当头一斧,险些把马头劈开。说时迟,那时快,苏茂忙把马往旁边一带,顺着势把枪往他背上一敲。
那将直颠了几步,这才开口道:“好厉害!”说着,回转身来又战。苏茂心里好笑,便越发着实戏弄戏弄他,把一匹马左边穿来,右边穿去,弄得黑将浑身是汗,看看步法渐乱;苏茂又故意把马一提,直向阵中逃回。那将不舍,紧紧追来。苏茂猛然把马一勒,回转身来。那将收步不及,被苏茂一枪搠去,正值他迎面跑来,左肩上着了一下,深入几寸。那将望后倒跳了一步,大吼一声,拨转身如飞地跑去了。苏茂把枪一挥,大军卷地杀了过去,直抵城下。那将逃了入去,把城门紧闭。苏茂传令攻城,城上的箭夹着石块如雨一般的射了下来。众兵士避开,略歇了一歇又攻,从一早攻起,直攻到夜方才收兵回来。可怪自从那黑将败回之后,永远不肯出战。苏茂便命人日日攻打,直攻了十余日,已经要破,谁晓得清朝命都统金砺带了三万兵马前来接应。苏茂大惊道:“他救兵已来,我客兵孤立,这如何使得!而且他内外犄角,击内外应,击外内应。欲要分开,又怕兵单;欲不分开,又怕势孤;这非请救兵,一定不可。但思明州路远,元帅来时曾说要用兵时,可向海澄调用。我不免向黄梧那里去调来吧。”当下备了文书,叫两个精细的哨马赍了,从小路星夜赶往海澄而来。不几日来到海澄城中,向镇将衙门投了进去。黄梧把来拆开一看,冷笑两声道:“他是什么人!又不比我大,又不管辖着我,为何却能向我调兵,而且他不奉元帅之命,就问我借时,肯不肯还看我高兴,如今竟向我调起来了!不要管他,把文书搁起便了。”那个哨马等急,催讨回文几回,黄梧都只不理。恰好苏茂第二封催兵文书又到,黄梧大怒道:“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命人把送文书的哨马都把他囚起,等明天他班师时同去见元帅问问看,有这样调兵的规矩没有!当下苏茂连发了几封催兵的文书,黄梧都把来囚起来。苏茂等来等去,个个没有回文,也不晓得到和不到,心中好不烦恼;加着连日城内城外都有人来讨战,苏茂只得和众将商量着出战。
陈志超道:“主将不可,我若出战,必致腹背受敌,如何当得他住?末将之意,只坚守营门,一面遣人连夜赶往思明州,问元帅之意如何?或是派兵来接应,或是另有他策,且待元帅处回文到时,再作区处吧。”苏茂道:“此计不妙,一则思明州路远,就回文来时也迟;二则元帅那里也和海澄一样,难道还死守在这里吗?”当下不听陈志超之言,批了明日决战。
到了次日,中军官进来报道:“营前一敌将讨战。”苏茂道:“晓得了。”
正欲出战时,又一中军官进来报道:“营后一敌将讨战。”苏茂道:“晓得了,下去吧。”遂向侯彪道:“我到营前和城中将对战,你也带了兵到营后和金砺的来将对战。我今天和他一定要拚个生死存亡了。”侯彪答应着领兵出去,苏茂也就带兵来到营前。一看时,仍是那员黑将,苏茂大笑道:“败军之将,又来寻死了。”黑将大怒,举斧便劈。苏茂提枪便架,两个人一来一往,战了五十余合,那黑将抵挡不住,撇下便走。苏茂笑道:“你逃到哪里去?”把鞭梢一指,大队兵马,随后卷杀过来。那将不敢入城,沿着护城河落荒而走。苏茂不舍,紧追了来,看追了三四里路,瞥眼间那将忽不见了。
苏茂诧异道:“哪里去了?”便命兵往各处去树林中搜寻。众兵得令,正四出寻找,忽一声炮响,山谷中四面旌旗插满。苏茂大叫:“中计!”忙吹号收兵,无奈各兵往各处搜寻去,到收齐时伏兵已四面围了来。苏茂忙整队相迎,却主客众寡,两相悬殊,只好一面战,一面退了回来。那敌兵却紧紧逼着,一步也不肯放松。看看退到了原处,兵马只剩有一半,苏茂一声号起,带着兵马往营中便走,敌兵随后掩杀了来。苏茂逃入营中时,敌兵也杀了进来,一时抵挡不住,营中大乱。侯彪那边正在战不下时,阵后兵听见营中大乱,个个慌张了起来,被敌军随后掩杀,大败逃回。苏茂乱还未定,又加上这一乱,营中的兵马登时纷纷逃散。敌军前后四面杀了进来,苏茂只得带着残兵望北而逃,敌军随后掩杀,死亡无数。逃了约十余里路,看看追兵已远,这才收拾残兵。一点时,二万兵马只剩有三千余人,还是残缺不全的居其大半。苏茂仰天长叹道:“为将数年,纵横无敌,不意中今日却败于此!这如何是好?”侯彪道:“小将之意,他得胜之后必不作准备,主将若把残卒选过,鼓以忠义,一阵杀去,管叫他大败而逃,我们也可以雪得前耻。”陈志超忙道:“不可,我兵新败,正为惊弓之鸟,如何能够再战?万一不幸再败了一阵,那如何是了!”苏茂大怒道:“我还未出兵,你却先出此丧败之言,以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待我胜回来时,斩你首级吧!”陈志超不敢作声,退了下去。苏茂却把残卒选好,劝以再战,众人都不愿意。苏茂不管,带了便走,一路上逃亡相继。走到十余里,起先的追兵正在那里歇息,苏茂一声鼓响,杀了进去。敌兵大怒,出营再战。一则众寡不敌,二则气壮和气衰不同,战了一歇,苏茂大败而逃。敌兵又追杀了十余里,才回去了。
检点残卒时,只剩了八百余人,连侯彪就也死于乱军之中。苏茂大哭了起来,陈志超劝道:“事已至此,更有何言,主将此刻且先到惠来再讲吧。”苏茂道:“悔不从你之言,以至于此。如今再无不从了,你只管传令吧。”陈志超先叫兵勇埋锅造饭,幸是苏茂平时待士卒有恩,所以还不至十分怨恨,当下大家饱吃了一餐,仍旧跟着苏茂望惠来而行。谁知冯一贵早已晓得苏茂兵败,把留守一将杀了,闭门不纳。苏茂无奈,只得望潮州而来,李定国却不在潮州,潮州也被清兵夺去。苏茂向陈志超道:“如今怎么样呢?”陈志超道:“势已如此,无可挽回。主将没奈何,只得回思明州向元帅请罪,或者可侥幸宽免罢了。”苏茂点头道:“就不宽免,误了大事,我也应死了。”
陈志超也觉凄然。当下一行人收拾清楚,直望思明州而来。
不日到了,苏茂往见成功,成功问起失陷缘故,苏茂一一说明了。成功大怒道:“亏你做个大将,连五不可击、六不可追也不晓得,如今更有何话说!”叫人把他推出辕门斩首。苏茂吓得魂不附体。只见旁边一员大臣挺身说情,成功看时,是兵部尚书杨德用。成功便问:“杨老先生有何话说?”
杨德用道:“苏将军固然有罪,但失在海澄救兵不至,不能专罪他一人。”
成功道:“黄梧罪也不免,但他何不听陈志超之计,来我这里请兵?我难道也不应他吗?丧师辱国,坐失事机,不斩何待!”杨用德道:“元帅念他前劳,将功赎罪吧。”成功道:“若论常法,功罪原是相抵。但此刻事势不同,只好功自赏、过自罚罢了。若有功的可以赎死,这里众将哪一个不是有过大功,将来再有失事,赏罚如何行得呢?”杨用德听了没法,只好退下。却有吏部尚书张国功上前道:“元帅须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苏茂才有可取,且留他带罪立功吧。”成功道:“这不是这样讲,若如此时,军法只为不才的立吗?设使苏茂若赦了,将来有才的都放胆了。”苏茂见说不下,只得含泪道:“罪将死有余辜。元帅若念从前微劳,替罪将身后打算,罪将就死也瞑目了。”成功听了,也凄然道:“本帅岂不晓得你是偶然之过?但军法如此,不得不然罢了。至于你身后之事,原有你前功足以相抵,本帅敢不替你打算吗?”当下刽子手把苏茂绑下,一声令下,血淋淋一颗人首献上来。成功掩面道:“念他前功,免其号令,从丰收殓了吧。”当下叫苏茂的儿苏维国来,道:“你父亲有功王室,只因失败而死。功过不相掩,如今本帅授你副总兵官之衔,仍旧袭封金吾将军,以酬你父亲的功劳吧。”苏维国含泪叩谢了起来,自去收殓苏茂去了。这里成功命书记备了一道札文,命副将康雄赍了往海澄调取黄梧回来。
却说黄梧在海澄连囚了苏茂几个哨马,后来听苏茂败了,心里大快道:“你也有今日,正要叫你吃点苦头。”过了几日,忽听苏茂被斩。又过了几日,只见康雄赍了文书到来。黄梧接来一看,心中暗惊道:“不好了,一定苏茂说出我不发兵,所以要调我回去治罪。苏茂已死,我若回去,岂不是第二个苏茂吗?”当下口中虽然答应着,却把康雄送入使馆中,自己私下去见海澄县知县王士元。王士元道:“你已犯下弥天大罪,若去时是自投罗网了,莫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黄梧道:“走不好,我看还是降好。”王士元道:“降虽好,但得知他那边留不留?”黄梧道:“我把海澄做见面礼,他总留了。”王士元道:“我呢?”黄梧道:“你不降吗?”说着把刀拔出鞘来,道:“有刀在此。”王士元想了想,道:“也使得,只是康雄如何呢?”
黄梧道:“这不要紧,我自有法。”
到了次日,黄梧请康雄饮酒,席间黄梧便开言道:“元帅这回调我回去,却是何意?”康雄道:“元帅因将军久劳在外,穷守一方,所以想调将军回去,好跟着元帅立点功劳,替将军图个升迁罢了。此是元帅的善意,将军你道好吗?”黄梧道:“罢了,苏茂已经斩首,你道我不知吗?”康雄道:“苏茂斩首与将军何干?”黄梧道:“多不用讲,我已投降清朝了。”说着把脸一沉,把酒杯往地下一摔。康雄晓得不好,早已把腰刀拔出,大踏步往外便走。说时迟,那时快,康雄正走出来时,四壁伏甲齐起,康雄一边战,一边走,抢到门外,跳上马飞鞭便跑。黄梧忙叫把四门关起。康雄跑到城上,黄梧也追了上来;康雄正走下马时,黄梧已一刀砍来,措手不及,把左手抵开,刀过手落,一时也顾不得痛,望城外一跳跳了落去,飞跑去了。黄梧开门追赶不及,连忙修书一封送到潮州金砺的大营去投降去。当下金砺遣了副将蒋全来收海澄,把黄梧送到福建去。黄梧到得福建,见过了巡抚张学圣,张学圣便问道:“你在郑成功处已经多年,必晓得郑成功的破绽,有何可攻的地方;如能降伏了这只大虫,本抚院当上奏朝廷,从优封赏与你。”黄梧道:“别的小将不晓得,若说要破郑成功,小将却有五条计策,如能一一照行,包管郑成功必致于麾下。”正是:惭愧未能清反侧,何心又复见侵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焚积聚火烈安平镇 索偿金兵进闽安关
诗曰:
豪富擅江东,称名数郑翁;百年积聚力,一炬尽成空。
却说黄梧说有五策,张学圣连忙问道:“是哪几样?你倒讲来看。”黄梧道:“第一件,屯沿海以堵登岸。郑成功他穷守一方,有精兵数十万,大船千百只,他不战何待?但我兵若和他战,陆地上兵没有他精,海面上船没有他大;我兵怕死的,他兵拚命的,这如何战得?所以只要屯兵各海口,不教他登岸最好,他虽有大船精卒也无所用。第二件,造小舟以图厦门。这厦门一岛突出在洋面上,陆兵既不能登,海船又不能入,所以成功守住厦门,不怕我兵进剿。如今宜造小舟,比海船小,比常船大;只要轻,不要重;乘着潮可以直抵厦门湾内。就陆兵去时,也不要紧,总要登岸的,如此才可以破他巢穴。第三件,锄奸商以绝接济。成功所用衣粮船械,虽然也有自造自出的,但哪里够用?全仗商船贩卖;若没有商船,就让他金银山积也无用。大人可出示严禁漂洋的商人,不许再把这许多东西卖给他,拿住时以私通海寇论,斩首号令;若果然办得严密,他也可不战自困。第四件,清叛产以绝敌用。郑成功之富,远近闻名,因为他祖本是大商人,家资已有万贯;到他父芝龙做海盗时,每一海船要纳金三千,给了旗之后才许他们来往海上,所以又得了不少。及唐王接位之后,郑芝龙掌天下兵马之柄。唐王因练兵无饷,叫芝尤各省筹捐,只闽广两省,每年正饷外捐作兵饷的不下百万,都存在芝龙那里;又加上从前开垦台湾时每年钱粮,也都纳在芝龙处,所以郑氏富同敌国。到后来唐王驾崩之后,郑芝龙单身投降,这许多的财就被成功得了。如今若能把他绝了,就叫他饷缺。”张学圣道:“这许多财都藏在哪里?”
黄梧道:“都藏在安平镇上,守的兵却不多,尽可以去请他。”张学圣大喜道:“这个容易,还有第五件呢?”黄梧道:“第五件,掘敌坟以泄王气。郑成功的祖墓,风水极好,须要把他掘平,泄走了王气,使他落败不能横行才好。”张学圣道:“他祖墓都在哪里,共有几处呢?”黄梧道:“共有六处:一处在泉州石井山,一在晋江县大觉山,还有三个在南安县覆船山、橄榄山、金坑山,另外有一个最厉害的名叫‘五马奔江’,不晓得在哪里,须要叫人去探听去。”张学圣道:“很好,五策都可以行得,第三、第四策可以先行,第五策也容易,就只有头两策难一点。”黄梧道:“屯兵沿海岸边一事,兵费未免过重一些,不然便改作清野之策,也可以暂行。”黄梧又道:“不守海口,只守内地,把沿海一带数里内居民都迁了进来,他来时欲战无可战,欲围无可围,要深入内地时,他客兵势单,我主兵气壮,他必不敢来;他既势蹙,我却欲战即战,欲守即守,这便是清野的妙用了。”张学圣点头称善。过了几日,便申奏朝廷,封黄梧做海澄公,镇守漳州。后来成功漳州失陷了,便是黄梧去守,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日黄梧见张学圣时,便向张学圣道:“此刻探听得郑成功正因阅兵巡行各处,大人何不乘此时候去攻安平镇?也容易一点。”张学圣道:“既如此,我明日起兵吧。”到了次日,叫总兵马得功带了五百兵马打头队,黄梧也带了一百名兵做向导,巡按王应元带了五百兵马做二队,自己带了五百兵马做三队,巡道黄澍带了五百兵马做四队;下令兵勇每人带草一把,硝磺一两,以备放火。一路上旌旗低掩,刁斗虚悬,悄悄望安平镇而来。过了一夜,已到安平镇。黄梧问马得功道:“还是先烧粮,还是先杀敌?”马得功道:“只要把他粮烧了,还怕他守兵不出来吗?”黄梧道:“他烽火台不可不先除,免得他救兵到来,倒不好措手。”遂叫马得功把兵暂扎住,自己领了一百兵勇直望头墩烽火台而来。那时正是五更时候,夜中的平安火已经举过,早起的平安火还未到。守堠的兵勇都在草棚中熟睡,只有一个哨探堠勇立在土山上打盹。黄梧把兵马约住,自己悄悄的把弓张满,望那堠兵背后“飕”的一箭射倒了,赶上前去,一刀杀死。然后领兵登台,一阵乱刀,把台上烽子一齐杀死,又把兵勇中拨了两个守住,吩咐到天亮时仍旧举平安火一次,以免邻墩晓得,然后带了余兵下来。接着,马得功的兵马到积粮仓里来,一声令下,各兵勇早把硝磺塞在草中点着,抛了进去。守仓的一员裨将从睡梦中惊醒,晓得有人放火,便一面叫人救火,一面带了五百兵马赶了出来。见马得功一队兵马在那里放火,便大喝道:“哪里来的野狗,敢来烧郑家的仓舍吗?”马得功也不答应,接住便战。看看天色将亮,马得功抵挡不住,渐渐败了下来,那裨将却越抖擞精神,杀将过来。却得王应元第二队兵马也到,那裨将晓得不好,一面叫人去催烽火台举火,一面把千余名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拚命地死战;再一看时,仓库中烈焰腾腾,早已被黄梧烧了,心中大怒道:“不晓得哪个奸细卖了!”便索性也不回顾,只往前杀。那时天已大亮,张学圣第三队救兵也到,裨将本已血战了半夜,力尽筋疲,看看救兵不到,自己兵越杀越少,敌兵却有增无减,重重地围裹将来;那裨将看见势头不好,只得杀了一条血路,奔往思明州去了。这里张学圣等追杀了一阵,把所有仓房一齐烧尽。但见火光烛天,流星遍地,有赞为证:兵雄安海,富擅东闽;金钱贯朽,仓粟红陈;聚百年之积蓄,掷一炬以成尘。风伯无灵,见燎原之难遏;劫灰有数,报孤愤而莫伸。嗟夫!祝融何贪?封夷偏助。火树飞时,流星落处。长空划黑,天边开灿烂之花;洲渚夜红,水际舞斑烂之絮。惊空中之孤燕,赤电挥霞;起林旁之寒鸦,金蛇破雾。况乃云黯黯、
火滔滔,浓烟若迸,高风怒号。飘飐兮似箭,澎湃兮如涛;火山发兮九皋,千万人兮声嗷嘈。竞看贮蓄兮铁箭金刀,盖得者因之以致富,而失者将为之而势挠也。
当下把仓粟烧完,已直烧了一日一夜。然后命各兵勇把所藏的金银财帛都装了起来,共得千余担的金银,大家收拾了,奏凯而回,不提。
却说那裨将逃到思明州之后,值成功巡兵各处,便向各大臣说了一遍。
众人个个切齿,无可奈何,只好等成功回来再讲。过了几日,成功巡行已毕,回到思明州,裨将见过成功,便把安平失守的缘由禀明。成功道:“斥堠何在?”裨将道:“先前小将也不晓得,还遣人催他举火;后来路过时,才晓得台上烽子已被他杀了,平安火是敌人代举的,所以邻墩也不晓得。”成功大怒道:“自从黄梧反了之后,康雄便说他要往福州,大约此计必是他献的了,可恶!我不去撩他,他倒要来撩我,真是太岁头上来动土了!”当下吩咐各将官明日校场听候,众将答应了。到了次日,一早到了校场,校阅兵马,选了一万精兵、一百号大船,和众将带了,直望福州而来,在路上时,成功自写了一封信给黄梧道:
天下纷纷,所为何事?为吾人一块立足之地耳。本帅奔走,所为何事?亦为吾人一块立足之地耳。彼从外人以抗本帅者,其丧心蔑理不足论。汝从本帅多年,且素以忠义著者,乃忽有此次之叛,即不为吾人计,独不为天下大事计乎?语云:宁为鸡口,无为牛后。鸡口虽小,为人先也;牛后虽大,为人后也,污也。本帅与汝等共申大义于天下,以清白自居,后路未可期。今乃忽以抱罪,甘作逋臣,屈膝于人奴之下,奴才的奴才,汝能免其诮乎?今者奴辈焚本帅之积聚,本帅特兴问罪之师。如能自知罪大恶极,速即按数偿还,或可免谴;不然,即请汝与本帅相见于战场之上。本帅不啻亲执桴鼓,且将与汝相见于鞍马间,以叙旧谊矣。好男儿好自为之,慎毋及阵而绥也。#p#分页标题#e#
黄梧接了这信,吃了一惊,忙把来给张学圣看了。张学圣笑道:“古人云:“师愤者败。’郑成功乘愤而来,其败必矣。”黄梧道:“不然。他盛气而来,其锋正锐,必不可挡,大人不可轻敌,据小将看还是以避他为妙。”
张学圣道:“你从前所说清野之法,我已行了。此刻海边三十里地方没有一人居住,我只要守住闽安镇,他总不能进来。”当下二人商议好了,叫总兵马得功、巡按王应元、参将吴希孔三人带了三千精兵,三十号大船,往闽安镇防守去了。
这里郑成功催船前行,走到了五虎口时,已不似从前守住时的难进,便一直向内行来。次日到了闽安镇,洋面上已泊下了许多船只;成功晓得是防守的兵马,便命把船也下了碇,且歇一日,明天攻镇。一夜中刁斗之声,两地相闻。到了次日早起,潮信已来,成功命起了五十号船,上前打仗。马得功便也开船相应,两边各把阵势排开。成功的左军右军大将黄克功,便对着吴希孔;成功自己的中军对着马得功,两边枪炮如雨地乱飞。看看已近,两边正在酣战。成功因风头不正,叫人把篷下了一半,将两边十六枝桨装了上去,鼓着浪,如飞地望马得功坐船冲来。马得功大惊,忙把船一避,成功的船从旁边擦了过去。马得功船上忙把石灰火药倒了过来,幸而不曾倒着,成功却把船再回了转来,从马得功旁边挨过,把镣钩一搭,搭在船舷上,数十人拖了便走。马得功那边弩箭灰石一齐乱放,成功这边也放了过去;那边就有几个跳过船来,拚命地大战,这边就也有几个跳过去大战;两只船正扭住战个不了,却被吴希孔看见,深怕中军有失,忙撇开了黄克功,赶来相救,把镣钩先打断了,然后把自己的镣钩反搭在成功船上拖住要走。成功正要迎敌,说时迟,那时快,吴希孔正搭住成功的船。黄克功因见吴希孔走开,便一炮从后打来,正打在船舵上,把吴希孔船舵打落,那船行动不便,不自由了。成功看见,便也不顾马得功,反把镣钩搭在吴希孔船上。吴希孔见势危急,便跳在成功船上,见一个英姿秀概、朱盖银标的大将立在舱中,晓得是成功,握着刀直奔了过来。成功大怒道:“狗头,也敢来惹本帅!”便立着不动。待吴希孔一刀砍来,成功单手握枪一抵,那刀已倒震了起来;顺势一枪搠去,吴希孔要避避不及,要抵抵不开,只说得声“厉害”,那枪已直穿咽喉而死。当下众人看见,越加气壮,一齐努力把吴希孔船上的兵马杀的杀,捉的捉,落水的落水,一霎功夫,早已把一只大船从从容容地拿了去。马得功大怒,要救无奈却被黄克功缠住了。这边成功又把中军一支大队横穿了过来,马得功抵挡不住,大败而逃。王应元跟着也走,郑成功随后掩杀了一阵,然后收队,检点时,中军营共杀了大将吴希孔一人,兵勇三百五十余人,生擒一百七十余人;左右两军共杀了五百八十余人,生擒二百人。成功自夺了敌船一只,大获全胜,得了闽安镇。
到了次日,成功命拔队进兵,不一歇到了南台。张学圣大惊,叫人把黄梧叫来,问道:“敌兵将到南台,如何是好?”黄梧也大惊道:“大人大桥上守好了没有?”张学圣道:“已守好了,只兵却不多。”黄梧道:“快去加兵吧,此处如守得住,再往各处去调兵就也不怕了。”张学圣听了,道:“如此我和你同去守去吧。”黄梧答应了。当下二人一齐起身到校场内,点了一万兵马,两人带了来大桥的南边守住。刚刚成功到来,便命人索战,这边张学圣也叫人抵敌,两下里混战了一阵。正在不分胜败,张学圣恐怕不胜,要失了大桥之险,便把全军都杀了出来。成功看见,笑向众人道:“‘师急者败’,此之谓矣。张学圣情急,想以多胜我,我难道怕他不成!我们众人可分四面杀了进去,我也来杀他。”众人答应,一声鼓响,四面杀了进来。
成功亲自提了一支梨花枪,跃马杀入,逢人便刺,逢马便挑,直杀到阵心去。
众人看见元帅大旗已杀到中心,便各奋神威,一齐乱杀,真是刀过处头颅乱滚,枪来时鲜血直流。将次要杀到中心,成功却又折往左边杀去,迎头遇着刘国轩一支兵马。成功道:“刘将军,你看再杀哪里好?”刘国轩道:“横竖他围不了,我们随便各处都好罢了。”成功点头称是,两支军并作一处,又杀了进去,各将也就分开四面乱杀。几支军好似生龙活虎一般地穿来跑去,如入无人之境。张学圣看了,点头叹道:“果然厉害!名不虚传。”正说时,忽见一支军直望自己面前杀来,大惊退回,无奈走到哪里,那支军跟到哪里。
张学圣忙命把大纛扑了,谁知不扑犹可,先前诸军看见大纛移动已自喧乱,及一扑时,诸军只道主将丧了,登时大乱,四面逃走。张学圣见势败了,往桥上便走,众军也跟着乱跑。成功随后掩杀了过来,杀死的,落水死的,不计其数,直杀到桥北才止住了。众人看成功时,马前马后挂着敌将的头,不下三四十颗;其余杀死的兵勇,都只割下辫子,也割了一百数十根,也可以见得当时神勇了。当下遣哨探四出探过,并无埋伏,然后歇下。
次日,仍旧起兵前进,到了闽安关。原来张学圣已把营层层密密地扎住,成功命人攻打了一阵,张学圣死守住栅门,再也不肯出战,成功只得暂且退下。忽见众兵勇一个个交头接耳,成功叫来问时,众人道:“元帅看敌营的云吧。”成功听说,便一看时,只见敌营上云气变作蛟龙一般,白心黑边,浮在空中,大喜道:“你道这是什么吗?这名叫‘敌龙破寨’,主我兵克敌之兆。你不见他的头向内吗?这龙是由我们这边过去的,大约不止一日,所以已到他营中了,三日之内破敌必矣。”众人听了大喜,都准备着杀敌。当下成功回到营中,占了一课,掀开一看,心中大喜,便把诸将传了进来,道:“此刻敌营的云气你们看见吗?”众将道:“看见的。”成功道:“我此刻所说的‘敌龙破寨’,乃是谎众人的话,其实他这名字叫作‘游龙’。这缘故若讲给他们听,他们也不懂,所以本帅只好谎得一谎。这‘游龙’之兆,主敌营主将心乱欲逃之兆。本帅想今夜要去劫寨,此刻占了一课,值勾陈克都将,将军年克勾陈,白虎大胜,应在后起下克上,客兵袭主。今夜本帅和诸将同破此一关吧!”众人大喜道:“只是如何破法呢?”成功道:“哪一位将军要打头队?”刘国轩道:“末将去吧。”成功又道:“哪一位将军要打第二队?”黄克功道:“末将去。”成功道:“如此刘将军先带了本营兵马杀往敌营里去,黄将军带了本营兵马做第二队前去接应,破他尽够了。”
二人答应着。成功道:“黑暗中难认彼此,你二人可传令本营人马,每人备白布二尺,到出兵时都包在头上,以便认识。还有一件,劫营之事最为危险,往往自己兵马回来时认错或被敌人假冒,口号不可不严。”当下写了个口号,拿给二人看道:“你两人认定吧!”二人看时,是“弥猴”两字,当下认定,退了出来,暗传号令。到了二鼓,衔枚进发,刘国轩先行,黄克功随后进发。
却说刘国轩来到敌营,悄悄地拔开鹿角,过了两重濠沟,踏开营门,呐声喊,杀了进去。营中兵都从睡梦中惊醒,披挂不及,有刚刚顶上盔,头已跌落的;有刚刚著上靴,脚已砍断的;号叫之声,远震数里,死亡无数。杀了好歇,才有一支兵马整齐了出来迎敌,两边混战了起来。黄克功在外面听了许久,晓得战酣,呐喊着杀了进去,只见头上没有白布的便杀,敌兵大败而逃。张学圣早已遁入城中,黄梧跟着也走,其余的将官也都逃得一个不剩,只可怜这许多兵勇,只为从了清朝,致遭这番杀戮。
闲话休提。当下杀了一阵,营中已杀得一个不留,只剩些器械粮草,二人点过收起,得胜回来。只见营门前一队兵马在那里攻营,原来是张学圣的败兵,几个残将领了,想骗入营中报仇,却被成功查出。那败兵不得入,便在营外乱攻。成功因黑暗中怕中了奸计,传令严守营门,不准出战。到得刘国轩二人兵马到来看见,从背后一阵攻打,杀得罄尽,然后直抵营门。营内巡查员叫道:“弥——”刘国轩应道:“——猴!”这才把营门开了。二人进来,到中军帐里,见过成功。成功大喜,慰劳了一番,把功劳记上,遂向二人道:“他既已退,我们便可前进,等刻可就起兵吧。”二人答应了退下,命众兵士歇了一歇,仍旧起兵望南门而来。张学圣看见势急,只得一面催调各处兵马,一面把兵勇再选了一万出来抵敌。恰好成功马已到南门外校场上,两边排好阵势。成功这边是偏将马如龙出马,张学圣那边也叫一个游击葛槐抵敌,两人来到战场上,大战了三十余合,马如龙大喝一声,斩葛槐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跃上马,飞跑回来。张学圣大惊,忙叫参将张礼出马救应。这边阵上刘国轩一马当先,抢了出来,大喝道:“反叛!下马快快投降,免汝一死。”张礼道:“谁是反叛?你也不自想一想。”刘国轩道:“我自从数十世祖宗以来,便是如此,不晓得你有变相过没有,你祖宗也是你这样吗?”张礼被说得满面通红,老羞变成怒,举刀直劈过来。刘国轩也举刀相还,一来一往,一去一还,八只马蹄如翻盏,四条臂膊似游龙,大战了六十余合,不分胜败。刘国轩虚砍一刀,回马便走。张礼乖觉,也不追赶,把马带住,挂了刀张弓要射。马如龙在后面忙喊道:“仔细放箭!”刘国轩听了,忙把马带转。说时迟,那时快,刘国轩的马正带转,张礼的箭已放出,刘国轩只听得弓弦声响,便把身一闪,那箭直从耳边擦过。张礼正要再放第二支箭,刘国轩一马赶到,一刀劈来,措手不及,把弓抵去,一张弓折为两段。
张礼大惊,方取砍刀时,刘国轩第二刀已到,一刀背敲来,正打在右臂上,张礼单手麻木,动手不得,被刘国轩不慌不忙把鸾带一擒,轻轻地捉过马去。
张学圣大怒,引兵来抢。成功看见,也驱着兵掩杀过来。两边抵住,混战了一阵,张学圣大败,又逃入城中去了。成功正欲攻城,忽有哨马递了一封信进来。成功看时,是海澄被围紧急,请成功速拔兵往救,不然恐失东南之形势一事。原来黄梧叛后,成功早已把海澄克复了。这次乃金砺的大兵来围,所以思明州遣人告急。当下把信验明不错,成功心中不乐,只得传齐诸将,吩咐一遍,暗传号令,一齐拔寨退兵,不提。
却说黄梧正在南门守城,忽见成功营中纷纷乱动,不晓得什么缘故,忙遣人去探听时,回来报说敌兵已齐退了。黄梧大喜,忙来见张学圣道:“敌营无故退兵,必有内乱,大人快点追赶。”张学圣道:“安知不是有计?”
黄梧道:“没有,郑成功原是如此,从前打五虎口时,也为厦门失陷而去。他恐怕人追,所以必乘大胜之后才退兵,大人不可被他骗了。”张学圣道:“既是你知他奸谋,谅来不错。”当下起了一万大兵,和黄梧一同领了,亲自追来。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海澄县金都统大败 王家渡苏维国报仇
诗曰:
百战沙场胆气豪,健儿如虎马如涛。
战酣百虑都忘却,笑割旌旗拭血刀。
却说张学圣、黄梧二人带了一万人马,赶了郑成功来,看看赶到,大家发声喊赶了过去。压后的黄克功,忙把兵马调转,两边接住,大战了起来。
黄克功一边战,一边把兵马渐渐约退。二人不舍,紧逼着。约莫走了两三里路,忽然间后军发喊了起来,二人回看时,一支军如猛虎驱羊一般,直杀了来,心中大惊,暗道:“不好!”忙撇下黄克功,回顾这边。黄克功却反逼了过来,跟在后面乱杀。二人也顾不得,只好往回走,迎头来了一员大将,一看时,只见辉辉煌煌的竖着一面“帅”字大旗。张学圣大叫道:“我命休矣!”抱头便要走。黄梧忙拦住道:“大人休怕,这个是假的。”张学圣道:“他是谁?”黄梧道:“是刘国轩假冒的。”张学圣听了,才放心道:“既不是真的,我们可以和他对战了。”随即把兵马整齐了。无奈一则兵勇看见了“帅”字大旗都先胆落,二则黄克功又只管在后面追杀过来,随你张学圣把号整了几回,兵马总立不住脚,纷纷地乱动。张学圣无奈,只得把乱兵杀了过去。刘国轩接住,略战几合,张学圣已大败了下来,后面黄克功又越逼越紧。正是人急智生,兽急咬人,张学圣被逼不过,只得领着残兵再鼓余勇,杀了上去,真的是人人拚死。刘国轩把兵往左右一分,中间露出一条路来。
众兵一看,个个欢喜,都往这路里逃命。刘国轩只把兵马约在两边,有走过的便杀。众兵勇因见有逃生之路,哪个还来多战,只顾逃命,被杀死的却不知多少。张学圣禁止也禁止不住,无奈把衣帽脱了,夹着众军中一齐逃走过去。刘国轩见敌兵都已去尽,然后接着黄克功,赶往成功的大军去了。
这里张学圣逃出命来,一点兵马,只剩得二千余人,不觉大恨道:“我早晓得他有诡计,悔不该听了黄梧之言,以至于此。”黄梧道:“大人休急。大人不见他刘国轩假充郑成功吗?这分明是郑成功前军已行,留下这支兵以拒追兵,我们不幸中他奸计。但此刻去方不远,他必道我们不敢再来。我们若再赶去,杀他个不备,必定可胜了。”张学圣发怒道:“这二千兵马,你难道还要送给他吗?”黄梧不敢则声。张学圣领着残兵,一路上抱天怨地的去了,不提。
却说黄克功、刘国轩二人赶着成功大军,然后一同上了船,一路上顺风扬帆,不日到了思明州;再添了一万精兵,共是二万,选了几十员大将,直望海澄而来。鼓角连天,旌旗塞路,号螺朝唱,刁斗夜鸣,一路无话。不几日,到了海澄,离城三十里扎下了营。遣人前往探听,回来报道:“敌军离城十五里扎下了大营,离我军也是十五里。主将金砺,共有精兵五万余。海澄受围已两个月,城中粮草大约也将尽了。”成功听了,想了一想,次日便命进兵。又行了十里,离敌营五里,扎下了寨。成功亲自带了几员将官,几十员骑兵,走出营来,到各处巡行了一遍,见敌营匝匝密密的扎了一地,只东北角上露出一缺,成功点头道:“他算计也不错,只可惜不认得我了。”
众人问什么缘故,成功道:“他想赚我入城,然后合围攻死,这是赚救兵受困的法。如果上了他计,不但救兵不能为犄角,而且城中粮草被来兵一用,必致早尽。但我岂会上了这当呢?”随又看了一回,才回营来向众将道:“城中受围日久,人心难免不靖。本帅要想个法子,通个信息,使他坚守,你众人想有好法子没有?”众人想了想,黄克功道:“末将愿领一支兵马入城救应。”成功点头,再问众人时,众人意思也都如此。大将刘国轩独道:“黄将军去不妙,此行一定要元帅亲往。”成功道:“这是何意?”刘国轩道:“一则元帅驾尊位重,若往城中时,城中人必格外鼓舞;二则救兵入城之后,敌军晓得,必格外攻打,尤非元帅不可;三则元帅所在,他必惧怕。若元帅在营中,他只不和我战,却去专力攻城,我又如之奈何?若元帅往城中时,他必专心,一面轻视我们,待他攻城不下时,必来和我们出气,我们也可以设法破他。”成功道:“你所说不差,但我去之后,何人能和金砺对敌,不怕输了他呢?”刘国轩道:“若讲必胜,固然难包;若讲何人应任和金砺对敌,这人人都有这责任,只大家协力同心,遇事商量罢了。”众人一齐称是。
成功摇头道:“这却不妥,军中之事不能这样。若万一有各人想法不同,大家含了意见,岂不误了大事?必得一人暂领兵马,总揽大权,本帅方才放心。你们众人看何人好?”刘国轩道:“这样时,黄将军就暂领这责任吧。”黄克功方欲说时,众人齐道:“黄将军足当其任,不必推辞吧!”黄克功道:“既然如此,末将要刘将军相助。”成功道:“这倒也使得。”当下遂向黄刘二人道:“明天本帅入城之后,他必然把围合了猛力攻打,那时本帅另有调度,自不用说。但他攻城不破时,他必怕你们犄角两面合攻。你们试料,看他当作何法破你?”黄克功道:“他既怕我们犄角,必然思去。其一城既难破,我们兵厚垒整也不易除;为他之计,只有赚我们两处合一,庶可专力一边。但两处之中,总不能移城就营,算来只有赚我们拔营入城的一法。”
成功道:“他缺围一法不行,也晓得我们不是愚鲁。我们再想他另外有何妙计,再可以赚你们入城?”刘国轩道:“末将想来,他只有两法:一法把围解了,假作退兵,骗我们入城;一法假了城中的军令,调我们入城。”成功点头道:“城中军令他轻易假不来。我想他真肯认伏,逃了便罢。不然,只有假作退兵一法了。而且就不如此时,本帅也有法逼他走这条路。”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字,二人看时,是十面埋伏计。成功向二人道:“你们照这字行去,本帅自有法叫他来入圈套。”二人大喜,接过藏了起来。
到了次日,成功带着吴一篑、甘辉、田麟、杜兰芬、丁德俊、潘普、李彬、陈志超、孙鸣凤、李有德十员大将,点了三千兵马,从东北角上缺处发声喊。那里的将官早已受主将吩咐过的,并不追杀,只把兵马约在两边,虚声呐喊。成功直抵城下叫门,康雄登城楼,手扶护心栏,叫道:“既有元帅大纛,请元帅见面,不然不认得,乱箭要射下来了。”成功忙走到城下叫道:“康将军有劳了,本帅在此。”康雄一看不错,大喜过望,忙开了城门,放下吊桥,接了进去,大家相见。成功慰劳了一番,然后说明缘故,康雄大喜,城中兵勇个个胆豪。成功便命人分门把守去了。
这里刘国轩、黄克功二人见成功进去了之后,敌营果然严密,东北角上补得一点不漏,哪里有什么缺。二人心里好笑,便照着成功那张纸所言,回来把众将都传了齐来。黄克功先开言道:“元帅有令在此。”众人齐道:“遵令。”黄克功指着罗孝德、马如龙二人道:“此去东南一带,林密山箐,处处可伏兵马。罗将军可带领一千人马,做第一伏,在离此十里路东藏下。马将军也带一千兵马,做第二伏,比罗将军要远二里路南藏下,都听号起杀出。”
二人答应了。黄克功又向苏维国道:“金砺乃是令尊的仇人,将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恨,他此次若败,必逃往潮州。此去东南二十里地,名王家渡,乃是他必由之路,将军可带兵一千,截他去路,杀个痛快,以报令尊之仇。”
苏维国答应了。黄克功向王毅道:“王将军可带一千兵马去帮苏将军伏下,但要分作两处,方可多杀点。”说着,又指着陈森、邓飞鹏、刘戎万、龚曰飞四人道:“此去十五里有一块平坦大战场,明天金砺杀败必逃至此,还有一场恶战。四位将军每人可带一千兵马,在这战场四面分头埋伏。到急时我自起号相报,将军等可分四面杀来,务令他大败而去。”
四人答应了。黄克功向万春道:“万将军也带四千兵马,独到那战场上。金砺来时,可独自和他挑战,我们自来接应。”万春也答应过。黄克功道:“三日之内,但看中车拔旗起寨,各人便各自分头办事去。但旗也不可尽拔,营中仍旧要留下一半虚插在外面,好骗他。”众人各答应着,分头而去,不提。
却说金砺见成功一支军入城之后,晓得只有成功在内,此外救兵仍旧不能骗入,且喜得猛虎入网,便暂把围合密,心想且待破了城,救兵也就易于处置了,所以传令竭力攻城。成功都早已晓得,听得空中一声炮响,便向众人道:“敌兵将至,须要早备。”叫各兵都挺着大刀阔斧,弓上弦,刀出鞘,立着不许慌张。
不一歇,果然见金砺的大兵漫山遍野而来,把海澄城团团圈圈围住。城上兵已得了成功的将令,把牌挡着不动。金砺传命上城,四面云梯一齐架起,看看推到城下,城上一声梆响,火箭齐发。金砺大惊,忙令退下,却把火炮攻了一阵,城上把悬风板挂起,再也不顾。金砺攻了一歇,见不能下,又命人把折叠濠桥架起,兵勇如蚁的一般爬上城来。成功叫人把夜叉檑放下,绞收起来,城墙上敌兵都被钉钉死。金砺大怒,叫人把城外柴草都砍了来,堆在城下,然后用火箭射去,登时烈烈腾腾地着了起来。成功忙命人把污泥沙石和着水泼了下去,顷刻火又灭了。金砺无法可想,只得把兵马拥了上来,心想一时虽死,必死不了这许多。谁知成功叫人把擂石架上石块装满,看敌人要走近时,一声令下,那石块被打在半空中飞舞了下来,如天上雨雹一般,接三连四,打个不了,只打得敌兵叫苦连天,破头烂额,断肩折臂,四散奔逃,行列大乱。成功忙叫骁将李有德、李彬、甘辉、田麟四人分作四门杀出,金砺大败而逃。四人从后追杀了一阵,然后回来。成功向康雄道:“他贪心不死,须防他今夜偷城,今晚大家留心点才好。”康雄答应着。到了夜里,四门防守得严紧,看看三鼓之后,康雄巡行到了西北门上,见有几个军士偷懒的在那里打盹。康雄叫醒来骂了一番,把名字记上,想等天明治罪。那军士不敢作声,只得走到城边去巡看去,忽又悄悄走到康雄身边道:“主将快来看吧,下底是不是贼。”康雄吃惊,忙走到垛边一看,果然不错,许多敌兵都立在城下。康雄大喜,向军士道:“你本来有罪,如今可将此功抵过了,作速起灯吧!”军士答应着,把灯悬起。恰好隔垛也看见了,把灯挂了起来,接连着各垛也都挂起。敌兵晓得有备,无奈已爬到半城上了,只得缘着钩竿如飞地爬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刚刚离城垛不远,城上兵不慌不忙把仰月铲推刀向下,一齐用力推去,只听得“哎呀”、“扑通”之声,一个个跌了下去。不一歇工夫,死了大半,其余的也不敢再上,只得抱着头逃回去了。
成功因暗黑中恐怕中计,也不追赶。到了次日一早,有哨马忽来报道:“敌兵一夜退尽,如今只剩空营,不晓得是何缘故?”康雄大喜,向成功道:“金砺昨天一败,昨夜再一丧失,如今竟连夜逃去了。”成功笑道:“罢了,岂能如此容易?你只留心守着城吧。”康雄道:“莫不是他还要来吗?”成功道:“岂是要来,他实不曾退。但他虽然乖巧,岂能出本帅掌握之中,你只看明天诸将破他吧。”康雄答应着自去了。
这边刘国轩、黄克功二人看见金砺大军已去,便把旌旗收起,只留下一座虚营。各将看见,晓得是出兵候,便各领了兵马,分头埋伏去讫。黄克功、刘国轩二人带了所余的兵马,来到城外,扎下了寨。成功叫吴一篑、田麟、孔鸣凤、杜兰芬四人帮同康雄守城,以防敌人轻兵掩袭;然后带了甘辉、李彬等六将屯在城外,和黄、刘二人做一处,不提。
原来金砺那夜偷城不得,果然怕两地犄角,想骗救兵入城,假作退兵,便乘两次败北之后,遁出了五十里;遣人再到原处探听时,回来报道:“郑成功营中虽插有旌旗,可没有人在内;城外虽有营扎,住兵却不多;城上旌旗虽比往日较密,守兵却不比往日的多。”金砺不等说完,便哈哈大笑道:“今番也中了我计了!”众将问故,金砺道:“旧营中无人者,因为他道我真走,所以都回入城庆功去的缘故;旌旗不撤者,郑成功庆功之后便要回厦门,正为回去时好作营的缘故;城外扎营者,屯积粮草,因辎重向例不入城的缘故,况他不日就要回去,留兵不多,正为看守辎重之用而已;城上旌旗多者,救兵尽入城的缘故;守城兵少者,都下城休歇的缘故。你道他还不中我之计吗?”众将道:“既然如此,何不等他救兵回去,再往攻城呢?”金砺道:“岂有此理,难道我兵还去避他?而且他既来了,也不能这么容易便放他去。”当下传令,大家拔营重进。看看离城不远,天已黑了,金砺想赶去攻城,众将道:“此刻天已黑了,还是先扎营为妥。”金砺道:“既然如此,也要紧逼城下扎住了营,免得被逃了出来。”众将答应了,正往前进,忽见对面来了一支人马。金砺暗惊道:“这是为何而来呢?”正说时,那支兵马早已明火执炬,杀了过来。金砺晓得是敌军挑战的,只得一边迎敌,一边叫后军扎寨。正调度着,谁晓得旁边又有一支兵马杀了出来,金砺暗暗称奇道:“真的名不虚传,郑成功他防敌退,尚且如此,我就赚得他大军入城也是无用了。”当下营也不能扎,深怕阵势被敌人冲乱了,只得把后军整齐了调作前军,前军倒往后面变作后军。可怪郑成功紧紧逼着,敌退一步,他进一步。金砺晓得他不肯轻放过,心中十分懊悔,不该让出他来,致反被敌人占了地步,无奈只好一面战一面退。看看退出圈外,忽一声炮响,深林杀出一支兵马,为首的一员大将虎头燕颔,豹目熊眉,大喝一声道:“大明大将罗孝德在此!”金砺怒骂道:“杀不死的强盗,倒好算计!那个帮我取他?”
裨将周奉乾应声而出,接住罗孝德,战不上三合,被罗孝德一刀劈死。金砺正欲派人接战,罗孝德已驱兵掩杀了过来,幸得副将胡汾抵住。这边郑成功、黄克功、刘国轩三人的兵马又逼了过来,金砺抵挡不住,先把后军退下,只留前军半战半走。正走间,又听得一声炮响,右边又杀出一支兵马来,大喊道:“大将马如龙在此!敌军留下头去吧。”金砺大怒道:“想不到小贼头如此可恶!”回顾副将袁百福道:“你去取他。”袁百福答应着,提刀出马,接住马如龙便战。敌兵三面逼了来,金砺晓得中计,心中大恨,只得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好容易退了十几里,才退到大战场上,心中大喜道:“这地方宽大,好大战了,只是兵马十成中已去了三成。”金砺正把队伍整了整,成功却鸣金收军。金砺也觉得辛苦了,想歇了一夜再战。正支篷歇息,却从后面又来了一支兵马,金砺暗暗叫苦,只得拨了一队兵马接战。万春发起喊来,乱杀乱砍,所到莫挡,看看要杀到中军,金砺大怒,命人把他四面围了起来。万春左右冲突不出,正在危急,黄克功把号旗一招,一声号炮冲天,左边刘戎万,右边邓飞鹏,前面陈森,后面龚曰飞,分头杀来。金砺大惊道:“不好了,今天这计厉害。”正欲叫人四面应敌,无奈四支兵都如生龙活虎一般,横挥竖劈,杀了进来。金砺的兵是奔走了半夜的,怎挡得住这几支生力军?只算头颅不幸罢了。杀了一歇,敌兵已死亡不少,纷纷乱逃,幸是金砺素来号令严明,所以把号令拈了几次,才把阵势立住。金砺内要敌住万春的冲突,外要抵住四将,战来战去,天色已亮,成功见他不败,把号炮连放了两声,东面丁德俊,西面潘普,南方甘辉,北方李彬,都各带了三百名籐牌短刀手,匝地滚来,逢人砍足,逢马砍蹄,敌阵登时大乱。陈森、邓飞鹏等四人乘势杀入,金砺晓得不好,忙向副总兵章国梁道:“你可把兵整齐了望东北杀出,我亲自断后吧。”章国梁答应着,果然带了兵马望左边拚命杀来。众人见来势凶猛,只好放开一条路,那兵马便如潮一般涌了出去。看看走尽,只有数十骑在内,众人把阵一合,正好把金砺围在内。金砺大怒,发声喊,杀了过来。众人抵敌不住,略让了一让,刚刚金砺一马冲出,跟随的几百骑早已被人杀成肉泥了。金砺晓得无益,也不回顾,直赶上大军,望东南而去。成功随后跟着,掩杀过来。金砺一面抵敌,一面逃走,看看走了十余里,追兵已远,金砺方才放心。一点人马时,又少了四五成,金砺不觉叹口气,向众人道:“想不到今天中了奸贼之计,但此去王家渡乃我们必由之路,又最好伏兵,不晓得他算得到此算不到此。”当下叫众将把阵#p#分页标题#e#
都严整着行走,以防伏兵冲突。那苏国维在树林中远远望见,心中为难道:“他阵势如此严整,如何可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兵勇把林木柴草砍了下来,塞在后面,把火点起,自己却带兵在一旁躲下。金砺的前锋正走时,忽发喊道:“有伏兵!”金砺问时,才晓得前面遍地是火,拦住去路。金砺正要发付,这边忽后军又发喊道:“有伏兵!伏兵杀来了。”金砺晓得是敌人声东击西之计,便忙喝道:“不要喊!伏兵来可抵敌他。”但却哪里喊得住。苏维国却又叫兵勇口口声声只喊“要捉仇人金砺,与别人无干”,金砺心中狐疑道:“我和他有何仇恨,却说我是仇人?”正想时,敌兵已近。金砺看时,见是一员小将,白面银盔,白袍银铠,手里握着一支银蜡枪,却不认得是谁,只得一马抢出道:“来将休得无礼,你倒说本帅与你何仇?”苏维国见金砺亲自出来,正是冤家相见,分外眼红,顶面一枪刺来道:“可记得那年胜苏茂时的威风吧!”金砺忙把刀隔开,道:“你是苏茂何人?为何而来?”苏维国举枪便搠道:“我苏茂之子,苏维国是也,特为取你首级而来。”金砺把枪隔开,见他手下兵马不满一千,便也不放在心上,两边对战了起来。苏维国恨不能一口水吞下,以报父仇。无奈敌人强悍,看看要败了下来,林中虽然旗帜插满,却不出兵来。金砺笑道:“疑兵而已,谅你必也再调不出兵马来了。”话声未了,一声炮响,陈志超一支兵马杀来,苏维国大喊道:“陈将军,快来帮小将吧!”陈志超道:“小将军不用怕,我奉元帅之命前来助你。李将军也来了,元帅大军随后就到。”苏维国大喜,精神百倍来战金砺。
金砺双战两个,心中有点害怕,恐怕大军来时,难以抵敌,只得一边战,一边走。忽蓦地里一声炮响,第二支救兵又来,李有德一马当先,举着大刀,如削瓜切菜一般,乱砍乱杀。金砺见势头不好,只得虚砍一刀,拨马便走。
那时后面的火,早已被众兵收拾清楚。金砺一面逃,苏维国一面追。忽然前面一棒鼓声,树林中一支兵马跑出,正是王毅。苏维国大喜,张着弓觑得亲切,“飕”的一箭,望金砺后心射去。金砺只叫得声“哎呀”,跌下马来。
正是:
解网惭无汤履德,用兵差似武侯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赏勋劳晋封延平王 掠温台收伏骁骑将
诗曰:
水天一色浪排堆,百万艨艟破雾开。
倒影旌旗指水上,鱼龙争看蜃楼台。
却说金砺听得后面弓弦声响,忙把身一闪,正着在左臂上;苏维国弓沉箭镞,深入骨中,一时挡不住,“哎呀”一声,跌下马来。众人扶起,金砺咬着牙根,把箭狠命拔出,跃上马背,忍着痛,飞鞭又跑。王毅要想来擒时,无奈隔着兵马太厚,一时杀不进去。待苏维国赶到,早已去得远了,只得和王毅合兵追杀了一阵。赶了一程,赶他不上,恨恨回了转来,大家收兵来见成功。原来成功早已晓得金砺倔强,一时不易杀败,所以叫黄克功埋伏了几层,还不放心,另外每处补上一将,每人只带了三百名轻甲精卒,只等战得力尽筋疲之后,杀了出来,才得胜了。
闲话休提,当下成功论功行赏,各将都得了升迁。因是一场大捷,便修下一封告捷的奏章,叫行人徐孚远赍了,到广西去朝见永历帝报捷去;一面把重兵留守海澄,以防金砺再来复仇。诸事料理已毕,成功率领众将回思明州来。过不几时,徐孚远由广西回来。成功问时,徐孚远道:“圣上阅奏大喜,听说封元帅为王,特遣人赍诏前来,不日可到。元帅早点备迎接诏书和款待钦差的礼仪吧。”成功道:“有何可备,不过如此罢了。”徐孚远道:“受封王的诏命与寻常不同,至少也有个接诏亭、迎宾馆二处,此外各色礼仪也都要略备。不然,此地百姓久不见诏书,若草草了事,直与土蛮无异,何以使百姓睹王化呢?百姓不知王化,日久之后,更无礼仪。此刻纷乱之时,谁还有工夫修礼作乐,明天流到土蛮一样,岂不难弄?倒不如乘有诏书往来之时,修点礼仪,也使百姓见得点中原礼乐,不致平居无教,而且一边又可以表示敬王之意,岂不一举两得吗?”成功点头称善,道:“我就去备起来吧!”过了一日,成功叫人去朝阳门外起了一座接诏亭,又把旧的总兵衙门暂改作迎宾馆,两处都修饰好了。过不几日,恰好永历帝的诏书也到,成功率领文武各官,发了全副的钦差仪仗,远远地把钦差接了来。到接诏亭上,发了二十四声大炮,两边奏乐,然后钦差入亭南面立着。成功率领众人朝请圣安,山呼万岁,舞蹈如礼。钦差开读诏书曰:兹据延平郡公郑成功报称,与东人接战于海澄,全获胜仗,实属忠勇可嘉,览奏之下,不胜喜悦。郑成功着授招讨大将军加延平郡王之爵,加恩赏赐,得假永明王之号,便宜封拜。其余所有出力将士及阵亡兵勇等,均着郑成功斟酌施行。钦此。
成功和众人谢过恩。钦差道:“还有封延平王的御敕,到延平王衙门开读。”成功听了,叫众人陪着钦差,自己忙赶到衙中铺好红毡,排下香案,迎接了钦差入来。成功俯伏在下,钦差开读道:敕曰:唯予小子,承帝之余绪,播迁于海外,际社稷之颠沛,思有以光复先帝之前烈。唯尔勋旧不弃,能仰体天心,以海外之师旅,共伸大义,克壮厥猷。凡尔勋劳,实维上天所独用。特王汝以延平百里之地,以为天下风。尔其谨之,夙夜无少怠,以启上天之怒,以贻予小子之羞。尔其戒哉。
读毕,成功谢恩,起来把敕书高供着,然后送钦差到迎宾馆中歇息。那迎宾馆里早已结彩悬珠,四围鼓乐着,迎钦差进内歇下。就有文武各官员前来拜望,随后成功也来见过。说些朝廷事体。大家开宴饮酒,和钦差接风洗尘,成功便在迎宾馆中陪着。过了两日,钦差告辞起身,成功挽留不住,只得送了回去。一面叫人写了谢恩折子,一面把各将功劳论功行赏了一遍,然后择吉拜过了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的印绶,百官都来贺喜。成功又赏恤各三军,及百姓有才能德行的蠲免逋欠。百姓家家结彩,个个欢呼,三军之士欢声雷动。
忙了三日,成功正在约束三军,停止贺喜,忽中军官进来报道:“舟山有三人来见。”成功问是何人,中军官道:“台州守将马信及冯用、张洪德三人,他们都是弃了城来的。”成功大喜道:“此处不便,请他衙门中相见吧。”中军官出去之后,成功令兵勇回营,然后自己也忙赶了回来,接见过了马信等三人,大家坐下。成功开言道:“三位老兄,此来何意呢?”冯用道:“小将等因仰慕元帅精忠,所以不愿再作东人的奴隶,弃城归顺而来。”
成功大喜道:“将军等忠义存心,故有此卓见,本帅何功?但将军等既来,必有所见教。”马信道:“小将他无所见,只是浙江一省,元帅何不攻取?”
成功道:“本帅何时不遣人攻打,无奈多不能得。将军既有所见,何不指示?如果有机,本帅亲行也无不可。”马信道:“小将之意,元帅宜用水师浮海,沿着海边而行,此去温州、台州各沿海的,都可以掠定;然后和舟山通信结援,再取宁波,入绍兴,取杭州,一面分兵下金华、衢州各地,全浙在元帅掌握之中。元师何为而不取呢?”成功大悦道:“本帅遵命了,但今年已迟,洋面风逆,行船不便。待明年春回风转,本帅当和你同行吧!”马信等三人称谢。当下成功把三人款留住了,过了几时,命他到营中去做游击去了。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到了第二年,成功便挑了五万精兵,六百号大船,船上一切篷索、舵橹装置一新,火炮、弓弩件件备足,然后带了李有德、王毅、万春、陈肇基、李彬、龚曰飞、黄克功、陈森、罗孝德等一班大将,和马信、冯用、张洪德三人,沿着海岸而行。不几日,先到了温州,张洪德便向成功道:“温州守将虞犹龙和小将做过朋友,等小将写信问他,看他降不降。如肯降时,也免得多动干戈;不降时,攻他也未为晚。不知元帅以为如何?”成功道:“如此最妙,本帅岂欲多杀人?你就写去吧。”张洪德答应了,当下写了封信,叫人私地送了进去。虞犹龙心想要降,又无奈知府王煌是个大顽固,不肯归化的;要不降时,又觉得大义上难容;思来想去,只得写了封信,回复张洪德说:“知府顽固,难以开化,只得徐图机会”;叫他“只管攻城,得便时自当将城献上”。张洪德把信给成功看过,成功便传命上岸攻城。王煌却早已把城守得严密,成功攻了一日无效,只得暂退。到得夜里,成功心想要设计破城,还未睡觉,一人独自坐在帐中想法。忽听得营外大乱,晓得有变,慌忙叫人传令各营,不许妄动,违令者斩;自己却把后营兵马调齐,杀到前营来一看,原来是王煌来劫寨的兵马。当下见劫不进去,正在要退却,被成功的兵马杀到前面来,两下里接住,混战了一阵,不分胜败。因黑暗中交兵不便,王煌忙命鸣金收军。成功怕中伏,也不追赶,收兵回来,一查点时,各营俱安然无恙,一点不伤。成功笑道:“他想把这法子来劫我,真是不自量了。”到了次日,又命攻城。正在攻时,王煌立在城楼上向下大叫道:“你们不用攻,可请元帅答话。”军士听了,报到成功军中。
成功正要出去,黄克功忙道:“不可!仔细他有奸计暗算。万一伤了元帅一点,三军岂不易乱吗?”成功点头道:“我岂不知,本要亲身而往,也只为以诚待人的意思。你既以全军为言,本帅只得不去了,但哪个替本帅一行呢?”王毅道:“末将愿往。”黄克功道:“不好,他们虽不曾见过元帅,大约元帅的神气也想得到,终瞒不了人。王将军的神气不象,如何做得来。陈将军一行吧?”陈森答应了,领了一支兵马,簇拥着到城下,匹马当先,向上叫道:“守城军士们听着:本帅在此,有何话讲?快快出降吧!”说声未了,冷不防一支箭直向咽喉射来。陈森忙把身一闪躲过,大怒道:“你请本帅来就是为此吗?”只见王煌手扶敌楼,满面堆笑,向陈森道:“元帅休怪,这是军士们射耍子,不提防触了元帅,幸而不曾伤着吗?”陈森道:“不伤着又怎么样?”王煌道:“本府既请元帅来了,岂肯出此?因为有一事要和元帅商量。”一面说,一面回顾后面。陈森晓得有计,只假作不知,听王煌又说道:“此刻天下纷争,生民涂炭——”“飕”的一箭,又从王煌背后直向陈森胸前奔来。陈森正听着说话,躲闪不及,“哎呀”一声,往后便倒。
众军士们忙拥着尸首,如飞地往大营便走,王煌笑着下城去了。这里陈森被人拥到大营,成功听见大惊,忙命人抬了进来。众人答应着抬到中军,陈森一骨碌爬了起来,倒把众人吓了一跳,道:“你如何了?”陈森道:“不要紧,略伤一点。末将早已晓得,所以把一面随身镜塞在护心镜里,所以不曾大伤。”成功命解开看时,果然两面镜都被射破作数块,胸前倒只皮肉略伤了点。陈森随向成功说了几句,成功大喜,忙把攻城的军尽数撤回,把众将都传到中军来,先向李有德、王毅道:“你二人领二千兵马,如此如此去行事。”二人答应了。遂向万春、陈肇基道:“你二人也可领二千兵马去,这般这般。”二人正答应着,成功要再派时,中军官进来报道:“捉住一个奸细。”成功道:“且慢。”随向王毅道:“你本要扮作本帅,如今可替本帅审奸细吧。”王毅道:“末将装得不象,此刻如何可用。”成功道:“正要你不象,方叫他相信我军无将,方肯入网。”遂又向陈森道:“你要避开。”
陈森点头会意。成功向黄克功道:“我和你做随军吧!”黄克功也点头会意。
当下陈森避到后面,成功走了下来,脱下蟒袍,只穿着盔甲,和黄克功两人立在旁边,却叫王毅扮作自己模样,坐在当中,然后把奸细提了上来。一问时,原来是虞犹龙送信的人。王毅道:“如此可以不必了吧!”成功忙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那人索了书来,拆开了铺在王毅面前,自己立在旁边,看时,上略云:
昨夜劫寨,今日暗箭,皆事起一霎,龙初未尝与闻,致失挽救,负罪之至!元帅大安否?贼人所倚以为腹心,有骁将胡锡恩、知县孙浦霖二人;今日伤元帅者,胡也。贼侦元帅创重,今晚即举兵劫寨,宜预防之。龙当一面拦阻,或乘机献城,临时再定。
成功看了,假作向王毅说了几句,即命人把奸细关起,也不审问;然后再把众将集齐,成功仍旧上坐。王毅便问道:“此刻既是虞犹龙的送书人,如何要假扮?既假扮了,如何又不审问?这什么缘故?”成功道:“敌人狡诈,此刻奸细晓得是真是假。如是真的,罢了;如是假的,我看连虞犹龙性命都要不保,我们还可以向他说真话吗?至于不审问也是为这缘故,不晓得他真假,说真话也难,说假话也难,所以且蒙他一蒙,就真的时,也无大害。”
王毅道:“既已捉住,还怕他真假什么!”成功道:“用兵的诈变无端,捉住难凭。你就把他杀了,他奸细之中还有奸细,被他的侦探得知了,就让你杀了一个,他所探事情已了然了,何用回报呢?此举虽似多疑,但用兵谨慎,不得不着着防到罢了。”王毅这才大悟。当下成功又向黄克功道:“此信虽然真假不可知,但劫寨一事本帅也料他必有。如今信上又如此说,就让他果是假信,他也必有此心来探我虚实,我只不还他回复,他也只道我事急,更必行无疑了,先前退兵一计,倒可不用。只是胡锡恩想来也必有其人,不可不防;如能生擒来降了他,也可得一用。”黄克功道:“要降他容易,只要如此如此,包管肯降。”成功大喜,向着李彬、龚曰飞、陈森三人道:“这事要三位将军去办去,但兵马要多,可带五千去,临时本帅再派兵相助。”
陈森等答应了。成功向张洪德道:“虞犹龙处须是你熟,你可同万春同去吧。”
张洪德答应,各人自去办事去了,不提。
却说王煌当下射倒了陈森,大喜,回来商量劫寨事情,孙浦霖便道:“此事还要去看过。如他营中不乱,他元帅必不死,此计还不能行呢!”王煌称是,就同了孙浦霖,同上望楼,看敌营时,只见旌旗不乱,各将却纷纷入中军,歇一歇又纷纷退了下来。孙浦霖道:“不怕他了,虽然不死,也是伤重,大人不见他望病的各将官吗?”王煌道:“不错,我计可行了。”当下下得城来,虞犹龙便来谏阻道:“不可劫寨,事险最为下策。无论敌人狡诈,就使不诈,郑成功练兵素来严整,若劫他不入,恐怕比昨天还要不好呢!”胡锡恩听了,不悦道:“他今天受我一箭,就整齐也要变作散乱了,还怕他什么狡诈!至于用兵,原是险事,俗话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虞将军既怕险,今夜休去,在这里守城便了。”王煌也道:“我不叫你去,你不用怕。”虞犹龙只得诺诺连声而退。当下忙写了封信去通知张洪德,等了许久,连人也没有了,不晓得什么缘故,心里十分着急。看看天晚,王煌便叫虞犹龙等守城,虞犹龙无奈,只得守着。王煌便命孙浦霖和千总杨堃,先带了一千兵马在四围树林中伏下,专杀逃走的敌兵,有事便鸣炮,出来救应;自己和胡锡恩二人带了二千兵马,自往成功营中而来。踱过吊桥,行了一里余,一声喊起,左边李有德,右边王毅,两支军大刀阔斧杀了过来。王煌心慌要逃,被李有德截住,不能逃出。胡锡恩一马抢出,接住王毅便杀。王煌忙命起炮,谁知孙浦霖的兵却早被万春、陈肇基两支兵马杀了。王煌等了许久,不见救兵到来,晓得不好,不顾死活的一马逃回,兵勇随后跟着也逃,李有德把兵马紧紧追逼。王煌走到吊桥边,大叫开门,虞犹龙欲想不开,只见敌兵已紧逼在马后,这才开了。王煌一马抢过吊桥,李有德的兵早已踏平壕沟抢入城中去了。王煌见势头不好,恐怕入城倒要受困,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这里胡锡恩、王毅二人,战了一百余合,因见王煌逃走,恐怕有失,忙撇了王毅赶了回来。王毅不舍,紧紧追来,正走到吊桥边时,只见城上遍插旌旗,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却是敌营的旗号。胡锡恩晓得城陷,不敢进城,勒着马望西北角上而逃。王毅也紧追来,胡锡恩大怒,勒转马,奋起神威,力战王毅。战来战去,王毅一边退,胡锡恩一边进,不觉走了二里多地,前面有座土山,王毅跑了上去,胡锡恩正要追上,只听得上面大叫道:“来将快快下马,你主人已投降在此,你还不降吗?”胡锡恩立马看时,只听得一声号响,山上灯笼火把忽然尽明,照见密密层层的旌旗戈甲,数十员大将簇拥着“帅”字旗下一员元帅,正是自己一箭不曾射死的郑成功。
胡锡恩心下狐疑道:“他还不死吗?我主人又怎么会投降呢?”一边想,一边问道:“我主人降在哪里?”山上听了,把件东西丢下道:“给你个凭证吧!”
胡锡恩把枪挑起看时,是一颗首,血迹模糊,正是王煌的面目。原来王煌逃出来时,早被陈森拿住杀了。当下胡锡恩大怒,把首级一摔,一马抢上山来,只听得“扑通”一声,连人带马一齐跌落陷坑中去。陈森命人把几十柄挠钩搭起,双手倒绑好了,起兵望城中来。郑成功等也都到知府衙门中歇下,张洪德便引着虞犹龙来见,成功慰劳了一番,然后问陈森道:“胡锡恩在哪里?”
陈森道:“在下底。”成功命人把他去引了上来。跟人答应着,去不一歇,把胡锡恩带上。成功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材,品貌不俗,忙命人把绳解了,叫上前来,道:“胡将军,本帅有话相劝,不知你肯从吗?”胡锡恩诧异道:“你这里到底有几个元帅?”成功笑着指着陈森道:“他也是一个。”胡锡恩看了看,道:“不错呀!他本来是元帅,如何有两个来?”陈森笑着把缘故说明了。胡锡恩道:“哦,原来如此。如今有何话说?”成功道:“本帅有件事不明白,将军是满洲人是中国人?”胡锡恩道:“我是中国人,你难道不晓得吗?”成功道:“你既是中国人,如何却助满洲人来杀中国人?”
胡锡恩道:“天下都如此,助的也不止我一个。他气运当兴,这有何话说。”
成功道:“天下人人不做将军,只做本帅及本帅这里的各将军,他清朝真能兴吗?气运一事,更不足凭。如以为天授,何不临阵时都用天兵天将?如以为人助,这分明是人不好了,人不助他,他能有气运吗?气运本跟着人的,将军却又去跟气运,这岂不是颠倒自欺了吗?将军再替他出力,岂不愚吗?将军自想,所为何故?”胡锡恩道:“气运虽不可凭,但清朝待我厚恩,我当感恩知报。”成功道:“本帅且问你:譬如有个强盗抢入人家,把人父子兄弟一齐杀死了,夺了人的家产,住了人的房屋,只留几个小童服侍自己,却把些果饵骗这小童。小童欢喜了,又替他去杀不到的人,把偌大的家私、偌大的仇忘记了,每日只以贼杀自己同室的人,以报强盗之知遇。你道这小童如何呢?”胡锡恩答不出话来。成功又道:“以将军之英雄才略,何患不能显身扬名,却畏畏缩缩地跟着一个知府,伺候着他人,封不过骁骑将军,位不过参游都守;据本帅想起来,为将军可惜呢!”正说时,万春、陈肇基二人入见,缴令迄,成功问所获多少,陈肇基道:“一共杀死敌兵一百二十四名,生降五百八十三名,杀死千总杨堃一员,生擒知县孙浦霖一员。”成功道:“降兵照例收入,敌官把他杀了吧。”陈肇基答应了出去,不一歇在营门前呈了一颗首级。胡锡恩心中一动,又不能说出,只得问道:“元帅何不把他劝降了呢?”成功一听,晓得已有降意,便说道:“此人才无可取,恶又难逃,所以杀了。”胡锡恩道:“如此请斩我吧。”成功道:“何故呢?”
胡锡恩道:“罪将有放暗箭之罪,请正法了吧。”成功道:“孙浦霖他背了天下公义,将军不过得罪本帅一人;至于将军之才,实为天下之用,本帅岂能修一人之私怨,弃了天下之才吗?”众人也跟着劝道:“元帅为天下大事,延揽雄才。将军豪杰,不可自弃吧。”胡锡恩不觉心服道:“元帅如此,罪将还有何言呢?”成功大喜道:“将军如此,本帅亦无忧矣。”当下胡锡恩谢过了罪,成功赏了游击衔,暂在营中效力。记各将的功劳,开宴贺喜,歇兵几日,留了一将镇守温州,分取各县,一面再进兵望台州一路而来。
台州是马信从前镇守的地方,城内兵将多是马信旧人,所以成功船到之时,马信便写了一封劝降的谕帖射入城中。城中各将接了之后,商量一遍,把清朝所派的文武官吏一齐杀了。成功大喜,慰谕了一番,都各仍原职,留兵助守;遂也不歇兵,望宁波进发,却得了舟山被陷之信。正是:世事不平如日月,盈亏中昃太无端。
此外有有趣的新闻,且等下次演说。
第十二回 议北伐大阅海陆军 阻龙宫折损戈船甲
诗曰:
羊山脚下龙宫住,龙子龙婆共一窠;
将士久劳应下拜,如何作怪弄风波?
看官,你道这首诗是为何而作?原来当初《海外扶余》演到第十二回,郑成功北伐,会师浙海,被阻于龙宫的后面,不晓得哪一个顽童涂抹在上面的。但是这顽童他说来也不错,郑成功为故明存一线生机,以图中兴天下,其志可敬亦可哀。做龙王的若有灵,也该助他一两阵顺风,使他如意才是,如何却把怪风波浪害他,天眼何在呢?咳,不是这样子讲,这是他顽童不晓得其中的究里的缘故,若早晓得这龙神无灵,也不该说出这话来了。大凡鬼神怪异之事,当初不过是宗教家寓言。在上古民智未开之时,个个人都带有三分迷信力;弄到后来,行之既久,就变作花妖木怪、户主门神,无一处不是有灵的了。看官须知,若真的处处有神,便该一举一动要和神一样,若稍为走差了路头,神责就到,如何也不然的呢?就一举一动都合了神格,那神就该处处保祐,如何也有不然的呢?总而言之,中国人迷信过甚,说也说不尽。只看一件最粗浅、人人都晓得雷电,若讲神异,它飞舞空中,吼鸣天际,又会击人,这真是神妙莫测了,如何他外人也会测出?如今遍地电杆,便有何话说?其他如磷火为鬼,瘟疫为神等也不能尽述了。但在下晓得看官必要问一句:“既如此,郑成功阻于龙宫却是何故呢?”在下便答道:“一则在下不读泰西哲学,二则郑成功当时也只被风涛播弄,并没有牛鬼蛇神等出现;在下更无从考求,只好答道:这不过是偶然罢了。”看官休笑,在下只不过演《海外扶余》,并不演“哲学研究”,只好如此谈谈罢了。
闲话少提,书归正传。却说郑成功得了温、台之后,正进兵宁波,忽接了鲁王来信,才晓得舟山失陷,总督陈雪之、英义伯、阮骏等都投海而死。
张煌言奉了鲁王来见成功。成功劝解了一番,只得一同班师,回到思明州来,把鲁王奉往金门居位,一切礼貌都仍是从前一样。倒是鲁王自己不安,去了监国之号,自称寓公,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成功连年征战,身在行伍间,以干戈为枕寝,以篷幕为庐舍,几不知身外之有家矣。岁月催人,世事多故,军书亭午,忽忽中已是数年。那时正是永历十二年,成功见兵马数十万都空闲无事,便和张煌言商量北伐。张煌言道:“北伐不难,但兵马之事,变迁不常。元帅数十万人马都是新旧不齐,旧者已荒废难用,新的还未纯熟,其中挑起正好可用的,十不得五。元帅欲要大举,除非择个日子,把兵马都阅过,挑上极纯熟的才不误事。元帅以为如何?”成功点头称是。过了几日,便和各文武都商量过了,大家意见也都一样。然后择了五月一日祭旗,大演陆军;六月一日祭海,大演水军;七月一日出兵;写了谕帖到各营去张挂起,各营预备候操。
到了五月一日,一早,成功升帐。旗牌喊堂过,牙旗开处,中军官进帐禀了,只听得一声炮响,震天动地,金鼓队擂鼓一通,将台上早已升起了一面一丈方、一丈阔、八宝缨络、四围珠线的“帅”字大纛,两边配着两面繵巍巍的“杀父报仇”、“与敌致死”的大旗。原来成功自从立了这两面大旗,便配着坐纛,永远不离开,和自己“帅”旗一同升落。当下中军官又禀,放肃静炮过,两边数十万兵马分行立着,远隔数里,肃静无声。掌号队吹了三遍号笛,各将军都从两边走上立定。中军官上帐请令,成功说了一遍。中军官下来,手执发放牌,高声喊道:“元帅有令,诸将听者。”众将答应了声。
中军官又喊道:“自先帝登遐以后,至今十余年,天下大势,有去无来。本帅和众位将军奔走十余载,未尝少效,清夜思之,能不痛哭?故今欲大举北伐,誓死杀敌,以报国仇,以请天下。有敢死之士,有志之人,其于今日比较之时,各呈技艺。如能入选,本帅当率以同行;如有上等人才,本帅亦必破格录用;如武艺荒疏,怠惰军令,及不中选之人,亦必分别责罚,或斥或杀,决不容情。”中军官说一句,众人应一声;及说完了,众将答应一遍,将台上大吹大擂了一过,然后众将打了一躬,仍从两边退下,各人去吩咐各人的营兵去。成功歇了歇,再升帐点名。中军官传旗开炮,先点各将考试技艺,十八件长兵,三十六般短打,个个考过,然后退去。成功和各人再略歇了一歇升帐,中军请令:“先操何营何队?”成功道:“先操前军营长枪队。”
中军官答应,传下去,将台上高挂白旗,吹起嗦啰,中军官飞传下去,前军长枪手逐队由两旁发放路走上立定。成功两个亲随,一个点名,一个唱名;下底几个教师,立着较看,成功亲自把着比较册定高下。先有两名壮兵,在校场当地立定,把枪法使了一遍。教师报道:“不错。”成功看果是不错,便把分数填个十足,然后二人退下。别人再上,也是如此。从巳时直考到午正,前军长枪队才考完。成功退到后营,略歇片刻,然后再升帐,考前军藤牌队。中军官发放毕,嗦啰大响,挂起黄旗,藤牌队左手挽牌,右手执标枪,挨次上来参见过,分立在两行。成功命人在三十步外悬了三个银钱,分作上中下,然后点名。一声唱下,左边上跳出一名壮兵,蓦地向上打了一躬,折转身蹲了下去,“飕”的一标枪,飞打在下底一个银钱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标枪还未到银钱,那兵早已掣出一把雪亮的腰刀,把牌一闪,把刀一砍,滚转来朝上飞舞。成功看时,上遮头,下遮足,那刀如蛇舌一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身法、步法忽进忽退。成功点头,便命加上一支长枪看。中军官传了下去,长枪队走上一伍来,便有一人执了一支长枪和藤牌兵对战。藤牌兵把标枪一掷,长枪兵要不顾时,那枪却直奔身而来,只得把枪拨去;藤牌兵却早腾到脚下,一把刀直架在腿上,要避也避不及了。成功大喜,把分数填到上等去。然后各兵一一如法考过,也有好的,也有歹的,一直考到未时才完。成功见时候不早,便也不歇息,接着便考神机营。中军传令之后,将台挂起红旗,前营火箭队先上,制造营把造好的火箭呈上请验。成功命抬到自己面前亲自验过,有歪斜不正的都把它挑出,净剩了上好火箭发下。然后点名,每五人一排立着,前面八十步外放下五个铳,把号鼓一点,刺刺的发了五支火箭,也有着的,也有跌落的,也有不中的,教师把分数报过;一连放了五遍,成功把分数记下,然后一排一排地排着放了下去。放完之后,掌队的鸣金一遍,各人退下。然后擂鼓三遍,鸟枪队走上来,也是五人一排开放,放毕,仆了红旗。时候已是天黑。成功传命退帐。将台上大吹大擂了一遍金鼓,中军前奏起细乐,各军都挨次退回营去,成功也退入后帐歇息,一宿无话。#p#分页标题#e#
到了次日,一早,成功升帐,叫中军传令各将进帐。各将听了,忙进帐来,成功便取了一支令箭向黄克功道:“兵马众多,一时比较不完,黄将军可替本帅考左军兵马去,但要小心在意,选精好的吧。”黄克功答应着接了令箭。成功再拨一支令箭向陈森道:“陈将军可替本帅考右军去。”陈森答应了接过令箭。成功又向刘国轩道:“刘将军可替本帅考验中军去。”刘国轩也答应了。成功又向吴一篑道:“吴将军可替本帅考后军。”吴一篑答应着,然后大家退下,各分头自去考查去。成功命仍旧挂旗举炮,专考前军营兵马。当下将台上黑旗挂起,短刀队先上,次着叉钯队,一一考过。然后短刀、长枪、叉钯一一对打过退下,接着便考狼筅、考挨牌、考射法等。书以简断为妙,因为成功细心考查,件件兵器必要亲自检过,连旗法、鼓法、号法都检查到,所以虽然分开比较,也比较了二十余日才比较完,得了五万步兵、五万骑兵,都是人人肥壮,个个精强,盔甲鲜明,刀枪犀利。另外还选了二万铁甲兵,浑身穿着全套铁叶重甲,刀枪剑戟不能伤他,以备砍敌人的马足。
到了六月一日,成功乘了自己的坐船往海口而来,排清道,建五方旗鼓,竖旗升帐。中军官禀过,放炮升旗,发放各领兵迄,都和陆军一样。然后中军禀比较过,在一百步立下了,一面的挂起了红旗。先点前军前营第一哨的五号船比较,第一甲佛郎机手六名,先放过佛郎机,记起分数,一船船的佛郎机手都放过,再向二十步外立下了的挂起一面蓝旗。第二甲标枪手比较标枪过,接着打石手打石,短兵打过,再向八十步外立下了的挂起一面红高招。
第三甲鸟枪手比较鸟枪,再向六十步外立了的挂起黄旗。第四甲弓弩手、箭手,使放弓弩火箭,各样都已考毕,这才挂起黑白旗。第五甲的刀手、长枪手、钩镰手都立在船边,使了一回对战的技艺,然后落旗,全哨退下。另传前军前营第二哨,也是如是比较。从一早考起,一直考到夜晚,才把前军前营考完。第三日考前军左营也是如此,书不多赘。
成功每日到水寨中考验,一直考了十余日,才把各军考完;又考各营旗鼓,检验刀枪,到六月底才考完。共得了五万水军,合步骑、铁骑各队共是十七万人马,配了一千五百号大戈船,粮草水舱,件件备足,帆樯桅橹,修理齐全。当下请文武缙绅到大校场上大阅兵马,把十七万人马排下一座飞鹗阵。前校首队三阵,左挑战,右扬兵,中应战;左校爪兵二阵,右校爪兵二阵,作奇兵;中校四阵,作正兵;左校翼队二阵,右校翼队二阵,作伏兵;尾校二阵,备以应权;鼓起兵进,金鸣号歇。首举、翼张、嘴伸、爪露,以象飞鹗之张。忽一变变作长虹阵,前校三阵,每阵九千人,计二万七千人;中校五阵,第一阵一万七千人,第二、第三、第四阵皆二万一千人,第五阵一万人,共计五万人;左校冲队四阵,第一、第二阵皆五千人,第三、第四阵皆六千人,右校同之,共计四万四千人;后校一阵,计一万六千人;共计十七万七千人,合成一大阵,湾长七里二百三十步,四面扼敌,以象长虹之形。再一变变作重霞阵,中校不动而以前校两穗击敌,前校冲队退,则前校骑兵进;前校骑兵退,则前校冲队进;往来不常,以象云雾之氤氲开合。又一变变作八卦阵,四面可以受敌,中校无常,但视敌所力攻之地而应焉;另出骑兵八阵,分于阵之四围,如敌四面围攻,则大军坚守而以此部应之。正是刀枪闪闪,戈甲层层,有《西江月》为证:
刁斗含霜夜白,旌旗映日朝红。刀枪剑戟自重重,十万貔貅之众。变化罄将人力,迷奇夺尽人工。排来四阵似云举,飘渺氤氲难洞。
成功把阵演毕,众文武缙绅一齐称善告退。
到了七月初一日,成功致祭过黄帝八神、当境神祗,祃旗衅鼓扬帆而出,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温州,守将王俊出城迎接参见,成功慰劳一番。王俊献上犒军礼物单,成功辞道:“本帅为天下出力,分所应为;各军为天下出力,自然也是分所应为,如何各军独受犒赏?如受了时,倒显得本帅为一人私事,于各军无干了。”
王俊还要说说时,成功道:“将军不用多让了,就将军镇守此地,也是分所应为,所以本帅不行犒赏,如何将军倒反犒军起来呢?”王俊见十分认真,晓得元帅为人如此,心中敬重,只得称是而退。
成功大军离开温州,到了台州。守将童猛也献上犒军礼物来,成功一概辞了,直望宁波进发。过了一夜,望见前面一座大山,成功把船泊下,心想上山校猎以舒筋骨,便去叫个土人来,问是何山名,有无野兽可猎。土人道:“此处名叫羊山,因为山上的羊极多,所以出名。若要打猎时,别的兽也没有,只有这羊,但这羊却打不得。”成功道:“是人家养的吗?”土人道:“不是,羊倒没有主顾,只是他有神,所以打不得。不但这羊打不得,就有别兽也都打不得。”成功诧异道:“这山上各兽都有神吗?这神是怎么样?”土人道:“不是都有神,这事若说起来,话也长了,因为当初不晓得哪一年间,这海上出了神异,这神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来时,便古怪。来的那夜,合村中人只听得奔腾澎湃的声音,如万马奔槽一般。到次早一看,这洋面上怒涛山,立竟有数十丈来高,原来是起了风了,但这海风也是常有的事,村中也不以为异,一向备有粮米,当下便闭户不出,取出粮米预备度日。谁晓得那风一起,竟起上一个多月,从来所没有的。有几家粮米备得少点,看看要吃完了,这才发慌起来,呼爷叫妈地祷菩萨,许发愿心。果然有灵,自从祷告之后,那风便日日渐减起来,不几日功夫便减尽了。元帅,你道灵异不灵呢?”成功道:“海上风涛几时起、几时歇也一定的,就一月余的风暴也是有的,何以便见得灵异呢?”土人道:“是呀,小人当初也是如此疑他,后来听人说明了才晓得。
一则当时云气日影都不见有起风暴的,二则后来这神托梦给村中一个老师姑,说出来才晓得是龙王神要村中人立庙。他还说,不立庙时他还要起风,以阻村中人谋生之路。这村中人都是靠海吃饭的,如何当得起作弄?但要立庙时,又苦无钱;正在两下为难,果然海上又起了大风,村中人这才大怕起来,只得立下了誓替他立庙,果然风也平了,浪也静了。当下村中人无奈,只得大家出些钱,好不容易才替他立个庙在这山上。这龙王有了庙,自然也不扰了,却显了许多灵异,求签问签的句句有灵,到还愿时便谢了一口活羊养在山上。海船来往此地的,也都上山发愿,求洋面上平安,到回来时也是一口活羊。到后来,香火虽然平淡,但这羊却动它不得,所以越生越多,不但讲没有敢去打它,就在山上放一个空炮,龙王也不答应;而且这水底下也有龙宫,若在这里放炮时,震动了他龙宫,也要发怒,发波作浪。元帅,你道山上的羊可是好惹的吗?”成功听了,心里好笑,也不做声,只叫人赏了土人几两银子,那土人自叩谢去了。
却见王毅、万春两人走了进来,向成功道:“元帅肯信他的话吗?”成功道:“哪个听他,他自神异,我自打围罢了。”二人大喜道:“如此可以去了。”成功点头道:“你可传令拨五千骑跟我上山打围,众将之中有要去的,也可以使他跟来。”二人答应着走出,传了成功的令,点上四千步兵,一千骑兵,然后和众将伺候着成功,全身披挂,走上岸来,上马扬鞭领了五千兵勇,走上山来。举眼一看,果然除了山禽之外,只有漫山遍野的羊,也有大的和牛差不多,见人来毫不惊恐。成功便叫个土人来,问道:“这羊便是神羊了?”土人道:“正是。”成功道:“它既是神羊,便该晓得我要来打它,先机避去了,如何见了人还只在这里,难道它有神术,打不死它吗?”
土人道:“它向来如此,并不怕人,也没有人敢去打它,不晓得打得死打不死。”成功笑道:“我倒试打看。”土人慌忙道:“不可,这是神的东西,打伤了它不要紧,须防他作起浪来,小人村中便数日不能捕鱼了。”成功也不理他,只叫他退去。那土人见是带了兵马前来打围的,便也不敢做声,只好眼睁睁地立在远远处去看罢了。成功便叫旁边一小将道:“你先杀它一只,看到底怕不怕死。”那小将答应了一声,一马跑去,见对面来了一只山羊,手举钢叉,只喝声“着”,正插在那羊面上,那羊托地跳了起来,一跌跌了下去,眼见着是不会活了。那小将跳下马来,挟着山羊,再跳上马去,飞跑到成功面前,把羊献上。成功大笑道:“原来也只如此。”便命人合围。初打时,那许多羊还不大怕,到后来杀得实在厉害,这才四散奔逃,无奈成功围场太大,一时逃不出来,杀的杀,擒的擒,打了三个时辰,才把许多羊打尽了。成功大喜,另射些飞鸟,到天晚回来时一点,共得三万余只的山禽,一只鹿,三只獐,五十余只的兔,独有羊却得了五万余只。成功大喜,犒赏三军已毕,命人把羊煮起,和众将饮酒。
正饮之间,只听“呼呼”几声,樯桅上的旗忽然转了方向,瞭手忙进来报道:“启元帅爷:风势忽转,看来头有点狂暴,不知何故?”成功道:“秋节已到,南风朝北,常有的事,何必大惊小怪,待过两日南风回报时再行便了。”瞭手答应了出去。成功也亲自走出来,看时风头果然凶猛,看看已有点浪花起来了。再歇一歇,风也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王毅、万春两人便向成功道:“元帅不见风势吗?只怕是那话儿作怪了。”成功道:“我也这样想,但只怕不是他。若果是同我作对时,我便索性再蹂践他一点,看他又如之奈何?”王毅道:“末将有一法可以试看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罢,若果是他,再和他报仇。”成功问是何法,王毅道:“记得起先土人不是说这下底有龙宫,怕人惊动吗?元帅何不开炮,若果闻炮声波浪越大,那便是他无疑了。若闻了炮声也只如此,那事就不足信了。”成功大悟道:“不错。”便叫人传令开佛郎机大炮,佛郎机手不敢开放,道:“此地龙宫厉害,若触怒了龙王,船要遭险。”成功大怒道:“本帅也在船上,偏你先怕死,这临敌如何用得?”叫人把他斩了。佛郎机手害怕,这才慌忙开炮,“骨隆隆、骨隆隆”几声,那风果然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那浪直向船上压,旁边两只船碇索忽被冲断,那船也不知漂往何处去了。众人大惊,成功愈怒,吩咐各船一齐开炮,向水中打去,和妖神挑战。各船不敢违令,只见一面旗举,“骨隆咚”一声,响震天外,各船大炮一齐向水底打去,只打得波中生沸气,水上起雷声。打了一歇,那浪果然略定,风也渐小。成功大笑道:“可见谣言,不然神如何会被人打退了?”当下收令,各船止住炮声,天也渐开,众军士欢声雷动。成功叫人传令道:“本帅开炮,系欲明龙王之谣言。今风定浪歇,足见龙王之假,非本帅有杀退龙王之能。诸军休得讹传空喜,如有疑神传鬼、惑乱军心者,从重究治不贷!”这令传下之后,黄克功便来见成功,道:“众军因元帅打退波浪,是以喜欢。元帅何不假此以系军心,也见得天意所归,何必定要禁他?”成功道:“治军者假鬼神以系众,这也原有,但看事体如何。这风浪之事,不是开炮所能禁止,若今天偶然凑巧,便当作天佑;设有明天再如此,开炮无灵,倒反觉得天弃了。这事本是无谓,何必假他。”黄克功佩服而去。
到了次日,成功见天清风歇,便命起碇。一声号炮,千余号大船齐起,顺风扬帆,刚刚走不上三里路,忽然间满天乌云,风头全反。成功大惊,慌忙传令转船,那浪便一座座山一般从船尾压来,好容易收到湾内,已失了几十只大船,数千兵勇,数十员将官。成功心中不乐,万春便走进道:“元帅何不再打他?”成功大喝道:“唗,龙王原是假,本帅开炮,本是破人谣言,昨天已有令禁止,你如何又来?姑念初犯,再言时军法处治!”万春不敢则声,退出去了。成功心中烦恼,只得耐心守着。好容易风歇天晴,到一开船又是如此,一连几次,守了月余,折损了百余号的船只,八九千名兵勇,终不能过这洋面。成功无奈,只得下令道:“时已转秋,南风易起,北风亦易报,是以洋面行船不易。本帅暂且班师,以图明年再举。”正是:偏有毒龙能作祟,更无安禅再兴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乘时机大入江南地 飞羽檄连下各城堡
诗曰:
麾头指处尽投戈,百万艨艟指日过;
待把中原清廓后,与君同唱凯旋歌。
却说郑成功兵马遭风,不能前进,只好下令班师。一声号炮,各船齐起,揭碇扬帆,回转思明州而来,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思明州,各文武官员不知究里,争来问故,成功一一说明了,然后一同上岸歇下,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似箭,转瞬过了一年,正是永历十四年,永历帝出奔贵州时候。清兵三面攻滇,永历帝奔避,天下大势已无可为。成功日夜叹息,那日张煌言来见成功,谈起成败大势来,成功便叹口气道:“若事真危急,小弟惟有一死而已,总不能与敌并存。但是三寸气在,任是如何,却不肯灰了此心。”张煌言道:“阁下之言不差,大丈夫报仇,至死方罢,岂肯轻易便死?就死,也要叫敌人胆寒呢!”成功道:“正是,我想圣上虽败,我们这里兵马却未损分毫,先前因路远不能往救,这也罢了;此刻清朝重兵都调往云贵,东南一带必然空虚,我们若起兵往攻,一定容易,一则可以图我们的进步,二则也牵制了他那边。老兄以为如何?”张煌言大喜道:“妙不可言!阁下几时起兵,小弟愿将自己所领的人马作个前队。”成功也大喜道:“若得阁下如此,小弟何忧?”当下二人议定。过了几日,便到校场上挑了四大队精兵,四员大将领着;每一队分作前、后、左、右、中五军,五员副将领;每一军分作四小队,每小队分作五营,每营分作四哨,统领、偏裨一一选好,共是四大队、二十军、八十小队、四百营、一千六百哨,每一哨一百二十五人,一营五百人,一小队二千五百人,一军一万人,一大队五万人,四大队共是二十万人。选的各将是:第一队大将张煌言,前军副将阮俊,左军副将赵牧,中军副将周瑞,右军副将徐仁爵,后军副将周鹤芝。
第二队大将甘辉,前军副将苏维国,左军副将陈森,中军副将马信,右军副将冯用,后军副将邓飞鹏。
第三队大将刘国轩,前军副将吴一篑,左军副将田麟,中军副将张洪德,右军副将李有德,后军副将王毅。
第四队大将黄克功,前军副将万春,左军副将陈肇基,中军副将孙鸣凤,右军副将龚曰飞,后军副将李彬。
张煌言以监军领第一队兵马,成功以元帅驻第三队,统带四大队兵马;另外总管二人,管理一切粮草之事;拨船二千号,每一营占船五号,连舵工、瞭手、哨弁、偏裨,每船共一百二十八人,各将领亲随不算,二千号船共二十五万六千人;水米干粮,弩箭火药,各物称是;船上家伙,一一修理完备;命忠勇侯陈大猷守思明州。风帆如云,桅索若网,一望数十里内,尽是戈船,浩浩荡荡,直奔江南而来。
一路上旌旗朝舞,画角夜鸣,不日到了崇明镇。成功也不攻打,掠过崇明,直向京口进发。
却说张煌言的第一队兵马五百号大船先行,那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大江两岸险要各处都安下大炮,金山、焦山两边也设下大铁索,横拦在江底。前军阮俊的船刚刚走到,却被铁索拦了,走不上前。阮俊无奈,只得歇下,叫人去报知张煌言。张煌言听了,忙催坐船到来,一看见铁索横拦在水中,便一面叫人备火,一面叫善识水性的人下去寻铁索。众军士答应了,下水的下水,取火的取火,不一歇,只见二十多个人踏着水,抬了一条二寸来粗的大铁索上来,两边还沉在水底,只取出中间一截,两头都连在两边。张煌言叫人钩住,把火来烧,一面烧,一面打,不一歇工夫,早已把大铁索打断,然后大家进兵。张煌言心中暗笑道:“这等笨法,本宜古不宜今的,也想来拦我,真是无识了!”当下进兵,走了数十里,只见两边岸上立了许多木城,见张煌言兵来,一齐开炮乱打。张煌言大怒,叫人也开炮打了上去。两边对战了一歇,张煌言兵马都在船上,来往不定,木城中炮多半打落水中;木城却是立定的,船上的炮打出去,十有九着。木城中兵害怕,都躲了起来。众将便欲登岸,张煌言道:“不可,自古道‘攻者百而守者一’,他暗我明,我们上去,他从暗击明,岂不是我们吃苦了?你们只把木城烧了,不怕他不走。”众将领命,叫人把火箭火弩,一齐往上射去,如骤雨飞蝗一般,一点点都着在木城上;便不着在木城上,也都射在草中;风引火发,腾腾烈烈地烧了起来。城中兵勇大惊,慌忙弃了木城逃走去了。张煌言大笑。
一路上的木城都用炮打退,放火烧了,数十里内的木城一齐烧尽了,一路行去,毫无拦阻。
那日正走到瓜州,张煌言传命攻城。城内驻守的提督管效忠,死命的守住。张煌言的船在下底,仰面攻打,一个个炮恰好都打在城上,那城墙竟打坏了十几处,幸而不大,管效忠才得竭力修补,一面用炮石抵住张煌言,不叫登岸。无奈炮往下打无力、不准,虽抵住张煌言不能登岸,可也不能伤他一船,张煌言在下底倒可从容攻打。管效忠见下打的炮无力,便叫人改作石块,谁知也不相干。因为石块太重,三四人共掷一块,还不能远;若用石机发石,却又无准可凭,终归空打。管效忠无奈,只好且抵着再想法。张煌言一时却也不能破他,两下里相拒了一日,至晚,张煌言收军,屯兵江上。联樯接桅,灯火如星,刁斗之声,循还不绝,一宿无话。
到次日,成功大军陆续到齐,大家相见,张煌言便说明了城中坚守的情形,成功传命登岸。管效忠一看大兵都集,吃了一惊,慌忙加严的把守住。
成功兵马竟一拥而上,任是炮石弩箭如何飞来,挡不住他的兵多,冒险薄进。
管效忠一看势头不好,恐怕孤城受围,只得立在城楼上高叫道:“你们不用围攻,我当出城迎战。如倚着人多,只会围城,不会打仗,不是好汉,而且也必死在我手里,那时倒后悔了。快快分开兵马,让我出来!”成功听见,笑道:“便让你出来,也不值得什么。索性叫你出战一阵,也叫你死得甘心。”
当下把兵分开作两边。管效忠叫副将刘恭守城,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开了城门,杀过吊桥来。成功欲试他本事如何,便先叫裨将黄景出战。管效忠一马抵住,战不十合,黄景大败逃回。管效忠也不追赶,立马大叫道:“不服输的来比较吧,肯认输的本提督也不来逼你。”成功笑道:“一胜之后便如此得意。”说着,便叫罗孝德出马。管效忠接住便战,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成功又叫丁德俊、潘普两人出马,敌阵中也有二骑马驰出接住,对通过姓名,一个名叫恩寿,一个名吉祥。潘普便抵住吉祥,丁德俊便抵住恩寿,两边六骑马,如飞梭一般穿来穿去,大战了三十余合,恩寿却战丁德俊不过,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头上,脑浆迸裂而死。丁德俊便来双战吉祥,吉祥哪里战得过,左支右撑,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右臂上,右手疼痛,“嘡啷”一声,刀已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吉祥正回马欲走,被潘普随后一刀砍在腿上,跌下马来,潘普叫人缚了带回阵去,然后两人一同策马竟奔管效忠而来。管效忠和罗孝德战得正酣,虽然看见自己人被人杀了,可不能分身往救,只好暗暗叫苦罢了。及潘普、丁德俊二人跑来,接住便战,无奈力敌三人,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刀之力,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忙虚砍一刀,拨马便走。三人不舍,紧紧追去。成功大喜,把鞭梢一挥,大军如排山倒海般掩杀过来。管效忠跑进城来,大军紧跟着也进了城,就要关也关不及了。管效忠见势头不好,拨马往东门便走。这里刘恭正在城楼上看战,忽见管效忠败回,敌兵掩入,慌忙下城,迎头正遇着一员将官,乃是黄景。刘恭走避不及,被黄景叫人赶上捉住,带往见成功。当下成功入城,至提督衙中歇下,见黄景献上刘恭来,成功问了几句,叫人把他斩了。接着罗孝德、丁德俊、潘普三人献上管效忠来,成功问了捉住情形,然后把管效忠提上。成功问道:“管提督,你为何替他死守?”管效忠连连磕头道:“罪将知罪了,情愿投降,为明朝出力,只求元帅饶恕。”成功听了,倒觉得诧异,随又问道:“你如投降了,为明朝也肯如此死守吗?”管效忠道:“不但如此死守,而且再不投降别人了。”成功本来见他人才可爱,还要收伏他,后来一见如此,心中倒犹豫道:“若说真的,这人气节可一点都没有了;若说假的,这人奸诈也可观。总而言之,‘不好’两字罢了,收他何用?”便命人且把他囚起去。
当下出榜安民,收仓盘库,诸事已毕,成功便命记室做起一道檄文,飞传各处。其文曰:为檄告天下者:神州大陆,本吾人角逐之场;赤县中原,为汉种生存之地。高皇受命,肇三百年远大之基;列圣递传,为四百兆人民之表。乃者神京沦陷,钟社邱墟;东人更乘乱夺人,择肥噬肉,北部既残于毒炬,南部又陷于凶锋。隆武以灰烬之余,惨遇汀城之变;永历处一隅之地,犹招云贵之围。君臣饮泣于天涯,主仆奔波于海上;痛虽生而莫报,恨实大而难忘。凡具人形,皆属含生负气;岂无敌忾,宜有以荡耻湔羞矣。如本帅者,见外族之侵陵,睹中原之涂炭,为起东南之义旅,整我戈矛;夺回百二之山河,同其袍泽。拚将头项,换锦绣之乾坤;为把脑肝,洗膻腥之世界。想闻风而并起,应倒戟以前驱也。不然者,兵戈指处,玉石俱焚;师旅到时,我人同尽;又何苦为仇仇之奴隶,贼己族之同胞哉!此檄到时,其速早为故国之存留计,毋贻后日之悔。
这道檄文发出之后,远近哄传,人心摇动,处处都要反正,这是后话,不提。
成功到了瓜州之后,起兵沿江而上,头站便是仪征县。却说那仪征知县姓田名文光,由举人出身,本是极有气节的人。他自从宏光帝手里便做仪征知县,后来因扬州破后,杀戮最惨,深怕仪征也受其毒,况且孤掌难鸣,只好忍耻屈节,保全数十万生灵,以图机罢了。及这回成功兵起时,心中私喜,但不晓得兵力如何,后来又见大兵所过,势如破竹,这才决意反正。此心还含而未发,就接成功的檄文,田文光大喜。便在县衙前集齐了缙绅耆老,亲自告诉了反正之意,又说了明朝许多不可忘的话,说到亲切之处,人人下泪。
田文光晓得人心不忘故国,便写下了一封反正书,叫人去五十里外迎接大兵。
恰好第一队兵马先到,张煌言接了之后,连忙叫人转送成功营中去,一面催兵前进。田文光也出城数里,前来迎接。张煌言延入船中,慰劳一番,然后问起他一向行止。田文光叹口气道:“下官自从国变以来,便已灰心世道,只为做人的责任未尽,虽去犹辱,是以暂留。若要和敌兵抗拒时,奈弹丸之地,孤立无援,又加着下官才浅,恐再蹈扬州的故辙,徒使数万生灵供敌人锋镝,于事何补?就因为这一念,欲留一块完全土,还我汉人,所以不惜屈身辱节。偏又世事多故,转眼间十余年,无一人可托的,下官只道今身无望,定将辱及身后,不意元帅起兵南下,使下官得见故国衣冠,下官心愿已足了。”
说着,凄然欲泪,接着又道:“所以想失今不再反正,万一身死之后,此心无时可白,岂不留了身后恶名吗?如今谨将仪征所辖地图献上,钱粮户口等件请元帅派人前往交收,下官存心告退了。”张煌言听了,也觉凄然,只得劝慰道:“阁下苦心孤诣,足见精忠;但天下多事,正男儿立志之秋,阁下何必灰心退隐?如果誓志如此,倒显得阁下不当责任了。如今地图兄弟暂且收下,至于钱粮户口等事,且待元帅到时自有定夺,阁下且自防守仪征吧。”
田文光点头,当下谈了一歇,田文光起身告辞而去。张煌言送了之后,成功到来,张煌言便把地图呈上。成功大喜,仍命田文光留守仪征,田文光本不愿意,无奈成功苦苦相留,只得暂且守下,不提。
却说成功和张煌言会师同攻镇江,四大队兵马,二千号大戈船,重重叠叠,排在江面,一到夜里,数十里内,刁斗之声不绝。一举麾时,各船鸣炮相应,二千号兵船同发,声闻数百里,江水为之沸腾,军声大振,远近惊恐。
成功却领了四万骑兵、十万步卒上岸来攻镇江城,城中守将塔尔布叫知府苏兰秦、知县徐禄等守城,自己领了一万满兵到城外北固山上扎下了营,以与城中相犄角。成功见了,分兵五万,命甘辉领了攻城,自己领了五万攻山,留下四万守寨。成功吩咐甘辉道:“你围城时,不可一齐塞死,最好还要留下近山一面。”甘辉道:“这是何意?”成功道:“大凡敌兵胆壮,则宜示他必死,使他心寒;敌兵胆怯的,宜放他生路,使他心散。我们大军数十万,所到之地,人人胆落,今若四面围攻,示他必死,这是迫他战我了。常言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至留近山一面,也是此意,城中兵败,必想逃出;山上兵败,必想入城,这是破他犄角的法子。但你虽缺一面,两旁却要多布侦探,万一山上兵败逃入时,你能乘机抢城,也是一策。”甘辉大喜,答应着去了。成功领兵杀上山来,塔尔布看见,也领了三千兵杀了下来,两下里大战了半个时辰。成功见不能取胜,把前面尽调作骑兵,直冲过去。塔尔布忙退了前军,换了大刀队,蹲在阵前,挥刀便砍马足,一霎间,前军倒了百余骑。成功大怒,退了一阵,命弓弩手每人带了一百支箭,夹着马齐进,逢人便射。那大刀队蹲在地下的,一时走避不及,大败了一阵,退上山去。成功兵马从后面赶来,塔尔布俯击,成功仰攻,看看渐要都退,成功命士卒去马,步行如飞,杀上山来。山上把石块顺势放了下来,成功叫兵马避入林中,石块都格着树根,打不进来,待山上略歇,又乘势抢上,一连数次,才抢到山顶。塔尔布领兵抵住,两军大战了半日,成功的兵都陆续聚了上来,成功亲冒矢石督战,塔尔布大败,从山后逃了下去。成功领兵追杀一阵,杀伤五千余人,因怕有伏,不敢穷追,收兵上山,就敌人旧营歇下,不提。#p#分页标题#e#
却说塔尔布败下山来,只怨城中救兵不出,谁知城中早被甘辉攻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正望山上的救兵,哪里还有工夫出兵救人。当下塔尔布见成功不追,便歇了歇,引兵回入城中。及至走到城下时,城中人方知败了,慌忙出兵迎接。谁晓得甘辉早已得了探马报信,私地带了五千轻骑,掩了过来。正是无巧不成书,城中兵正出来迎接,塔尔布、甘辉兵恰好走到,两下相见,便大战了起来,塔尔布被败一阵,正没处出气,见甘辉兵少,便传令城中再调兵出来,把甘辉重重围住。正在危急,却得成功从山上远远望见,忙引了三千铁骑飞奔到城下,拚命冲了进去。敌兵抵挡不住,倒退了几步,阵势摇动。成功引兵四面击杀,敌兵大败,四散奔逃。甘辉和成功合兵随后掩杀,塔尔布退入城中去,成功紧逼着也冲了过去,城门掩闭不及,成功便直冲进去,塔尔布被乱兵杀死。成功引兵上城,杀退守城军士,斩开城门,放城外的兵马进来。徐禄、苏兰泰忙跑到成功马前叩首求降,成功一笑置过,出榜安民,秋毫无犯。百姓见明兵入城,个个欢喜,大家都改了明装,不提。
当下甘辉来见成功道:“元帅之意,先取何地?”成功道:“孝陵近在咫尺,安可不谒?本帅之意,先取金陵。”甘辉道:“末将愚见,不若先取扬州,扳塞山东救兵。一面分兵守住京口,断绝浙江的粮饷;一面溯江而上,分守各要害,使人传谕各郡县,南畿可不战自困。元帅以为如何?”成功不听,只遣人分巡镇江各属邑。正分派清楚,却有哨卒领着一投降人来见,成功问时,原来是送芜湖降书来的。成功看了大喜,连忙叫人去请张煌言入城相见过了,成功便把芜湖降书给他看了,张煌言也大喜道:“芜湖地居上游,为东西的咽喉要害,如今来降也是天意。”成功道:“正是为此。我此去要往攻金陵,芜湖若不好生看守,江西、湖南的救兵一来,倒不好措手,这个重任非阁下不可,不知阁下肯替小弟一行吗?”张煌言道:“元帅之言差矣。小弟和元帅戮力天下,何分彼此,有何不肯。”成功道:“既然如此,就烦阁下一行吧。”张煌言答应着去了。
这里成功赏了哨卒和送信人,正要起兵时,忽见又有几个江浦降人和一队哨卒同来投降。原来江浦知县本不愿降,因为成功那一道檄文传到之后,全城哄动,人人都想着明朝,只望成功到来。恰好成功的哨卒七人到江浦探信,得了这个情形,有几个有识见的便假称作从镇江来的客人,自己在那里说镇江的事。众人听见,便渐渐聚了来问镇江大兵的消息,哨卒故意说道:“大兵不日就要来了。”众人道:“大兵来时是怎么样?”哨卒道:“若肯投降也不怎么样,这仪征便是个榜样了。”众人道:“我们这里知县老爷不如仪征知县老爷好,他不肯投降,如何呢?”哨卒道:“这也不要紧,百姓都要归明,难道还怕他知县一人吗?”众人称是。当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一歇工夫,遍城中人都众口一声的投降,这信被江浦知县得知了,连忙把哨卒赶出城去。哨卒大怒,到得夜里,仍旧扒入城来,点了几个火把,遍街上大叫道:“郑元帅兵马已到,只在三十里外歇下。诸人有愿投降的,都跟 戮力——努力,尽力。着我杀知县去!”众人听了,只道大兵真的到了,便都大喊着跟上哨卒来,一聚两聚,竟聚上了几千人,把知县衙门团团围起,大喊着叫知县出来打话。
那知县无路可走,只得出来,众人逼着写了降书,内中几个喊道:“他降得不愿意,我们散了,他又来害了。我们索性把他杀了,横竖明朝叛贼,也不罪过。”众人一齐称是,大家发声喊,抢了进去。知县看见,慌忙下座逃走,被几个脚快的赶上擒住。大家拳头脚尖,不一歇工夫,早打得稀烂,然后再打进后衙,把知县的家眷也都杀死,就推了一个大缙绅暂管知县事。到得天亮,情愿去接大军,都跟着哨卒出城,走了数十里,并无一毫影响。众人忙问:“大军在哪里?”哨卒道:“实对你讲,我并不是什么客,实是郑元帅麾下的大将。元帅叫我来探虚实的,若民情凶恶的,大军来时便都杀了;如今你们既肯投降,就不用说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观,做不出声来。哨卒又劝慰了一番,这才欢喜,同来见成功。那时成功正在船上,哨卒说明了缘故,成功大喜,便叫赏了来人和哨卒,又把几个为首的哨卒升作虞侯,管领哨探事宜;一面叫人去江浦防守之后,这才起兵往金陵而去,不提。
却说张煌言引了一队兵马,来到芜湖歇下,一面分兵往攻徽、池各处,一面把成功的檄文再颁各处去。各处得了这檄文之后,又听得大军到了,一个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大江南北,那投降书就日日不绝,如太平府、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广德州、无为州和扬州,当涂县、芜湖县、繁昌县、宣城县、宁国县、南宁县、南陵县、太平县、旌德县、贵池县、铜陵县、东流县、建德县、石埭县、青阳县、湿县、巢县、含山县、舒城县、卢江县、高淳县、漂阳县、建平县、丹阳县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数日间投降相继,下游各属旦夕待降,东南大震。正是:男儿得意在何处?直抵黄龙痛饮时。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谋兵败白土山 遇故人师进台湾岛
诗曰:
兴事何须论成败,英雄从不畏艰难;
颠连正是天相眷,磨就雄才挽怒澜。
却说成功大兵往攻金陵,那时金陵城中总督郎廷佐、知府陈兴恩等一班人守住城池。成功分兵围住四门,在城外白土山扎营,连亘数里。那日成功正在分兵攻城,自己立马山上,忽闻城中号炮三声,中军纛下挂起一面红旗。
成功道:“南门将出战了。”连忙引兵跑来救应,果然走到南门时,城中喇叭声响,城门大开,一员将官领一支兵马。杀攻南门的是第二队前军副将苏维国,当下看见,忙把兵马排开,遣第三队前营偏将王文龙出马。王文龙答应一声,领了自己本营兵马搦战,敌营就也遣出一员偏将出战,两下里通了姓名,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了数十合,不分胜败。苏维国一看见敌阵中兵越加厚,掠阵的将员也加多起来,心疑有计,忙叫第三队参将毕胜带了全队兵马上前助战,看看又战了十几合,两下只杀个平平,终不能取胜。毕胜大怒,叫左营偏将黄双礼出马帮助,敌营中也有一人出来抵住,又战了二十合左右,还不能取胜。毕胜把全队兵马掩杀过去,敌营也把掠阵兵马抵住大战,两下里人头乱滚,赤血横飞,兀自战个不了。看看约莫战了半个时辰,忽听得城中又响了三声号炮,成功在阵后登高一看,见中军纛下又挂起了一面黑旗,成功道:“不要紧,北门有甘辉在那里,可以抵他。”仍自立定观战。忽见城中又出了数千人马,成功向苏维国道:“将军可另调人马,把第三队换回。凡出战不怕兵少,只怕兵疲;他生力军敌我久战之兵,是我吃亏;我换军敌他不换,是我得利,就兵少也可以得胜,何况兵多!”苏维国答应着,派了第二队兵马出去,把第三队替回。正在换着,忽听得城中号炮又响了三声,成功道:“他难道还要出兵?”及一看时,挂的是一面青旗,忙道:“不好,东门没有大将镇守,不可叫他有失。”遂吩咐苏维国道:“将军自己留心吧!”苏维国答应着,成功自去了。这里苏维国果然照成功所说的,把四队兵马轮流不歇的接战,敌兵支持不住,大败了一阵,退入城中去了。
苏维国仍旧围住攻打,不提。
却说成功撇了南门,转到东门来,只听远远的鼓声震地,喊杀连天,便晓得开了大战,连忙催兵前进。原来攻东门的是成功所领的后军副将王毅,他性如烈火,哪里顾得什么兵机,一见敌出城,还不等他阵势列定,便把所领的兵马一窝蜂也似的裹了将来,杀得敌兵大败,他却不肯放松,把兵马死命地围住。敌兵受围不过,只得拚命地死战。两下里正杀得没个开交处,却得郑成功兵马到来,一看这个神气,大惊道:“如此苦战,就杀得几个敌兵,若被他乘疲杀出,如何是好!”说声未了,早见城中兵马一大队杀了出来。
王毅是久战的,如何挡得住这支生力军?又加上围中的兵见有生力军,越加死战。王毅兵马支持不住,纷纷倒退了下来。成功要想过去接应,见他来势过疾,只恐怕倒冲乱了自己的兵马;要不去接应,眼见得王毅要败了下来;正在为难,只见王毅愈退愈下,敌兵却要乘势追杀过来。成功大怒,得了一计,把兵马引到斜刺里,一声鼓起,从旁边横冲了过来。敌兵正在追赶,不提防这支兵马,一时措手不及,阵势大乱,纷纷四散奔逃。王毅一见有救兵,胆也壮了,把兵马整了整,重新杀了转来。敌兵抵不住,只杀得尸填战垒,血染城壕,到得城时,十成中已不及三成了。当下成功收军,把王毅叫来责备一番,幸而不曾败,也记上一大过。原来北门的兵早已被甘辉杀回去了,成功大喜。从此日日攻打,虽一时不能攻下,但城中有出兵时,必败了回去。
一连攻了半个月,四面水泄不通,城中坚守不下。那日却有巡抚蒋国柱、总兵梁化凤救兵到来,成功解围一角,让他进去,仍旧合围。甘辉来见成功,便向成功说道:“城坚壁厚,一时攻他不下,末将之意,须要筑长围围住他,隔了内外。元帅以为如何?”成功听了,摇了摇头,却不做声。甘辉正要问时,中军官进来报道:“有一个不知是哪里哨卒,他自言从松江来的,要见元帅。”成功道:“叫他进来吧。”中军官答应着出去,不一歇,果然领了一个人进来。成功看时,见一身清朝打扮,年纪约在二十以外,走到成功跟前屈了一膝,半跪在地下。成功道:“你叫何名?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那人道:“小人在松江当差的,名叫王大,因为敝主人有信给元帅,所以差小人来的。”成功道:“你主人何人?名叫什么?信在哪里?拿上来。”王大道:“信在这里。小人的主人名马逢知,苏松提督便是。”说着,中军官把信接来呈上。成功拆开一看,喜动形色,连忙叫中军官把来人带下,好生看待,一面叫记室作书回他。甘辉问道:“马逢知何事?莫不是他来投降吗?”
成功道:“正是,但他只能向我说明,须要我去时,他方能把城献上。其中只有一件事:你此刻所说的筑围围他法,非不好,但未免旷日持久;本帅所以不言,正是防他这一路的救兵。如今他既然反正,就必定不来,你道可喜不可喜呢?”甘辉也点头称妙。
当下记室回复去了之后,次日成功便拨了四万名壮勇,分作四面筑起长围来;再拨八万精兵,分四围去护工,城内出兵毁城,便接住开战。分拨已定,即日兴工,挑土筑墙,忙个不了。城中大惊,一面慌忙商量出城毁墙,一面飞发文书往各处去催救兵。无奈那时的兵马都调往云贵去,各处都是一样空虚,就有几个残兵,也自顾不暇,焉能顾人?虽发文书,也是无益。那日看看长围要筑好,城中深怕塞死,便分兵从四门突出,一时措防不及,毁了数十丈而去。成功大怒,更命人加紧赶筑,一面留心提防。谁晓得那夜南门大开,又有数千兵马执着灯笼火把冲了出来,那日防守南门围墙正是第二队右军副将冯用,当下见敌兵出来毁墙,慌忙抵住,敌兵拚命的冲突,战了一歇,见实在防守严密,只得退回去了。从此日夜出兵交战,战了几日,成功心疑道:“他就要毁墙,也不如此笨法,必有奸计在内。”那日成功正来巡看墙工,忽听得地下有声,如放小花炮的乱响,成功大叫“不好”,忙叫人把锣往各处拚命敲起。众将不知究竟,只道营中有变,慌忙把兵撤回,连筑墙的壮勇也都带回。正忙乱时,只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地都震动了,个个立脚不住,及各人回头看时,原来围墙被炸药轰塌了数百丈,这才晓得收兵的缘故。当下各将慌忙都来见成功请罪,成功道:“他日日出兵,正是为叫你们听不出他的声音,这是本帅不早留心之过,与你们无干。但他此刻必乘乱出兵,你们快去防守去吧。”众将答应,忙带兵回来,果然城内只等烟焰略歇,便驱兵出来,看见有备才退回去了。成功把马一点时,共失去了防墙的兵一千余人,筑墙的三千余人,四面围墙都有崩塌,百余丈、十余丈不等,却都用不得了。成功大怒道:“他虽掘地道,但只一次,之后我岂不能防他?再有别法,就也不厉害了。”当下便拨了一万壮勇,在长围内掘濠,以阻地道。再拨四万壮勇,加紧的筑墙,限十日内完工。看看赶到第三日,各门都筑好了数百丈,成功心喜。那日夜间,成功方在巡看各处,忽见黑暗中一人奔来,众人喝声:“拿下!”那人忙跪了下去,众人搜他身上,并无别物,只有封信,却是致成功的,晓得是送信的人,便把信接了,将人带回营中,然后把信拆开一看,却是总督郎廷佐的,上道是:书致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麾下:延佐身居异朝,心怀故国,惟日惓惓未尝少忘;奈绵薄之力,不足以任重大之事,是以迟迟惭愧无地。比闻将军督师南下,喜慰莫名,本当即日倒戈,以还我本来面目。因属下众心不齐,动多掣肘,今者之困城中,鼠雀皆空,想亦足以寒若辈之胆。同是汉种,自相诛夷,未免贻他人
之笑口,如能少缓其死,廷佐当从中力为居间,劝使投诚。想阁下至人,必不以多杀为快;即若辈之抗拒,亦无识之故,诚能谕以大义,定无不从,而阁下不血寸兵,奄有江南,亦何不乐?鄙意如此,唯阁下其裁之。
成功看了,心下狐疑道:“他难道想来缓我的攻吗?只是怎么答他好呢?”忽见陈森、张洪德二人走了进来,成功便把信给他看了。陈森道:“元帅之意如何?”成功道:“本帅有点不信他。”张洪德道:“元帅不信他是什么缘故?”成功道:“郎廷佐这人素来无忠义之心,二则城中也未必十分穷困。”张洪德道:“末将看来不是如此,城中如果未困,他何必缓兵?二则就缓兵,此刻也无别路救兵可到,他就缓兵又何用呢?大约他本无气节的小人,见我们势盛,所以归顺了,倒是真的。”陈森也道:“他投降虽不出于忠心,但名为投降,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他了。”成功点头称是,便写了封信给郎廷佐,订期立盟,然后再议投降之事,叫了个人和送书的人同入城去。
到次日来人把回书带了来,约定三日后东门相见订盟。成功大喜,当下把攻城筑围的兵勇都撤回遣到船上,只留下甘辉一队五万的兵马在白土山上扎下了大寨。
过了一日,到次日天黑,成功在营中和甘辉商量明日如何订盟法。甘辉道:“明日订盟须要全队兵马跟去,不然也要提防他劫盟之事。”成功迟疑着还未答应,忽听山下一营大乱了起来。哨马上报道:“敌兵来劫营了。”
成功大怒道:“狗头,若有意投降,岂是如此?我悔不该撤兵了!”当下忙下令道:“各营有妄动者斩首!”然后向甘辉道:“劫营之事,全以虚声吓人,若不晓得,一乱就被他乘势杀入来了。将军可守住本帅麾盖,坚忍不动,就让他破了一、两营,总不能全乱。等本帅去江边把大兵调回来,以报此仇。”
甘辉答应了。成功便领了几十名壮勇,飞奔江边去了。这里甘辉守住麾盖,不敢乱动,听山下的声音,果然乱了一歇就止住了。甘辉私喜道:“元帅识见不错,果然无乱可乘,他也要回去了。”谁知他这支兵是梁化凤头一阵来试探的,如今见破了一营,并无人来救,便回到城中,把大兵一齐起了来,分三路进兵,从山前山后四面杀了过来。甘辉在山上听见,只道又是劫营来了,便只守着成功军令,一步也不动。山下各营又不敢违了将令,又不奉到将令,只眼睁睁看着那边破了,也不敢往;及敌兵到面前时,还不知如何排布好,看看麾盖驻着,只道成功还在中军,直被梁化凤等逼得四面无路,这才发声喊,逃上山来。敌兵四面追杀了上来。甘辉在山上起先听见四面杀声,只道虚吓的,也不在意,后来听见越杀越厉害了,心下狐疑,正要叫人下去探听,忽听见自己兵马纷纷败上山来,敌兵跟在后面追杀,甘辉大惊,这才晓得不好,忙欲整兵迎敌,无奈自己的阵都被败兵冲散了。敌兵又四面围了进来,看见元帅麾盖下一员大将,只道便是成功,拚命围了进来,死也不放。
甘辉手下只有一千名兵勇,冲突几次,只杀不出去。看看手下兵马渐亡,只剩得三百余骑,甘辉晓得不好,便向众军道:“本总兵和你等跟着元帅血战十余年,未尝少挫,今天不幸中了奸人之计,败到如此!就偷生逃回,也无颜见故乡之人,不如生为忠义之人,死为忠义之鬼,少不免元帅总要来报仇的。你等愿去的,本总兵不敢留;愿死的,本总兵定当和你等同死。你等之意如何?”众人一齐大呼道:“愿死!愿死!”三百人异口同辞。甘辉大喜道:“既然如此,可各人只以杀敌为事,此外不用兼顾吧。”众人答应了,甘辉领着,直向左面冲了过去。敌人都只道釜底游魂了,不提防再鼓勇杀来时却如生狼饿虎一般,人人拚命,个个亡生,只杀得敌兵纷纷倒退。看看要败了,无奈敌人总只道是成功,是以拚命又围裹将来。甘辉领着三百骑兵马,左边杀来,右边杀去,杀了一歇,只杀得敌人叫苦连天。甘辉自己兵马也折损将尽,只剩有十余骑。甘辉仰天长叹一声,拔起刀来冲过去,又砍杀了三十余人,身中二十余箭,然后自刎而死。敌兵先前只道成功,所以要生擒,后来见实在英勇,无法捉得住,只得放箭。甘辉死后,所余十余骑也都战死,无一生降的,敌人叹服不止。及捉得成功逃兵一问时,才晓得是甘辉,更加敬服不止,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时山上五万雄兵,一时尽丧,只剩下一千余人逃到江上,向成功哭诉了一遍。成功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骂道:“可恶郎廷佐,本帅不幸中你诈降之计,你若被本帅捉住时,管教你身上肉不能成寸!”正欲上岸报仇,忽见后队船上火起,原来梁化凤早已领兵杀来,在后队船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猛,一时扑救不及,一歇工夫,已烧了五百余号。成功只得领了余船,顺流出海,一面飞檄去调张煌言退兵。谁知张煌言正退回来,忽遇清朝征云贵得胜回来的大兵,大战了一场,全军覆没。张煌言只领了几十人从建德祁门山中逃入天台,后来被执,不屈而死,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乘流出海,正走之间,来到崇明县。成功一想,崇明是梁化凤镇地,不如把他攻破,也少报此仇。便叫众将攻城,城中竭力防守,攻了两日,梁化凤的救兵到了,成功恐怕腹背受敌,忙解围退出。梁化凤不舍,随后赶来。成功看见大笑道:“他要和本帅争衡海上,真是不自量了。”便叫人索性把篷张满,顺风而去。梁化凤也顺风赶来,两军相去不远,只不能赶上。看看走了数十里,已到大洋面上,风声怒号,波涛山立,梁化凤兵马立脚不住,个个颠来摇去,成功却把船蓦地一转,都带往旁边。梁化凤的船素不习波涛,一时把持不住,倒驶过头了。成功占了上游,倒赶过去,顺着风,把火弩火箭一齐射去。梁化凤的船连烧了十余只,这才侧转舵来,往旁边逃走去了。成功也不追赶,顺着风走了数里,忽见后面又有一船如飞地赶了来。
成功大怒道:“难道还有不怕死的又来了?”正要开炮时,只见那船头上一人高举着一面铜锣乱敲,顺着风“嘡啷啷啷”地招呼。成功狐疑道:“既不是敌,却是何来?不可中了奸计。”便叫人把船拨转,侧着风驶去,慢腾腾走着。看看那船走近,船上人都穿着明朝的衣服,成功方才放心。及走近来时,成功把船挨过,两船相并,把挠钩搭住,用绳系住;只见那边舱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青袍,一双俊眼,三缕长须。成功看见,不觉失声道:“蔡先生何来?”那人也向成功举手道:“郑官人久违了。”成功慌忙迎过来。原来这人非别,乃是泉州府南安县人氏,姓蔡名宝文,自小和郑芝龙同里,常做一处的。当下大家见礼坐下,成功先开口问道:“蔡先生一别十余年,丰姿不改,可喜!一向可都好吗?”察宝文道:“托官人福,都好。官人和老相公都好?”成功却皱着眉头,道:“罢了,都好。”蔡宝文忽记起芝龙投降了,晓得成功不爱提起,便也不再问。成功又问道:“蔡先生一向在哪里?这回往何处?却如何得知我在这里呢?”蔡宝文道:“咳,说来话长了。小老自从崇祯八年起,老相公开垦台湾,小老就向相公说道:‘相公啊!可不可带小老同去呢?’老相公却说道:“你不用去好,此刻台湾新开,生番极多,在那里住是不安稳的哟,而且那里除耕种之外,再没有别事,你去做什么好呢?’小老听说也就罢了。后来过了一年、两年之后,小老实在穷得无法了,只得又向老相公说道:“相公啊,小老实在穷得没奈何了,相公只得带小老去吧。至于做什么,且等到那边再讲。生番,小老是不怕了。’谁晓得老相公总不以为然,倒赏了小老一百两银子,叫小老去做贸易,小老只得领了去。后来老相公也出去了,小老做了两年贸易,偏折了本了。那年贪心不死,一想,咳——总是台湾好,便也不同人商量,收了店面,把资本做盘费,搭了客船,一溜烟的跑到台湾。谁知果然无事可做,只在一个相识家中住下半个月,后来还是几个同乡,在那里多年的,都认得那里红毛番,就把小老送到那里去,这才得了生路,一直到如今,还是在那里。今天是往他红毛国里去,路过此地,忽见远远的两群船逐了下来,后来那先来的一群又占了上风,放火烧了那后来的船,真是使船如马,使水如家,小老便暗暗佩服道:“虽然都是战斗舰,其中也就大有好歹,那一群败北的,就究是洋面上功夫不到才如此。只不晓得得胜的是哪一个?’后来船上朋友用千里镜照了出来,向小老说道:“那边船号是打着我们明朝的,也有写个郑字,不晓得是明朝哪一家的义旅?’小老心疑,便向众人说道:“这
里明朝义旅会洋面上功夫的,除了郑官人之外更有何人?这旗上分明又写着郑字,莫非郑官人和清兵开了战吧?’众人都道:“我们久仰郑官人名字,你既和他同里,何不引我们去一见呢?’小老道:“若果是郑官人,也无不可。’所以连忙赶了来,想不到果然遇见官人了。如今他们都要求见官人,官人可不可以见他呢?”成功道:“多谢众人雅意。我有何德能,敢劳众人如此盼望?既然这样,你不妨请来相见吧。”蔡宝文大喜,便去叫了众人来。成功也迎了起来,一一见礼,然后坐谈了一歇。成功便问起红毛国里作何事业,众人齐道:“元帅不可问了,我们在红毛人手下也都不愿意。堂堂中国人,去伺候番子,真是羞死。若不去时,又无谋生之路,真是没奈何罢了。”蔡宝文便道:“小老有一法可脱我们这苦海,官人也可以得利。”众人道:“莫非是请元帅入台湾吗?”蔡宝文道:“正是。”众人道:“计是不错,只不晓元帅肯不肯?”蔡宝文便向成功说道:“小老和众人都不愿意屈膝红毛之下,一向想请人入台湾逐了红毛,把台湾收归中国,只不得其人,如今凑巧遇官人。老相公从前不晓得费了多少精神,花了多少金银,这一块土原算是郑家的。官人若不取他,也未免可惜了。”成功大喜道:“我正嫌思明州单弱,既有此地,为何不取?但台湾形势如何,你可知其详吗?”蔡宝文道:“官人欲知其详,小老有一本精细地图,也是红毛人画的,别人把它注了出来,可拿给官人看吧。”说着,便命人去拿了来。成功看过,不觉点头叹道:“桃源世界,别有洞天;扶余国王,不过如此,真是好所在罢了。”当下和众人约定,等南风时候便来取台湾。众人答应了,叮咛而别。然后成功顺风扬帆,不日到了思明州歇下,把兵马训练起。到了明年五月,南风大起,成功便挑了一千号大战舰,载了十万兵马,驾风纵帆,浩浩荡荡,直望澎湖进发。正是:殖民事业飞天外,保国功劳树海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败荷兰兵夺台湾岛 访隐逸礼聘陈永华
诗曰:
亡国孤臣,飘流无主;海上生涯,忽辟新土;
用以修文,用以经武;殖民事业,于焉千古。
却说台湾自从郑芝龙去后,就有荷兰国遣人到来,取了台湾,但他们荷兰人不征收田赋,只和耕种之人及山番贸易通商,并不害人,所以大家也相安无事。后来贸易越大,通到南洋吕宋各处,荷兰人便在台湾作了几处城池,派了一位王爵名华司德的守住。那日忽有人进来报说:“澎湖被中国人夺了,现在有千余号的大船,十几万的中国人,不日便要来了。”华司德大惊道:“我们这里人马,就连客商也都算人,还不满三千,如何抵得住他呢?”当下忙集齐了许多职员商人,会议抵御之策,有的道开战的,有的道逃生走的,有的道投降的,有的道纳币议和的,纷纷不一。后来有一个商人名康尔伦的便道:“各策都不好,只有死守最好。”华司德道:“还是守城呢?还是守口呢?”康尔伦道:“都不好,守城时粮易尽,守口时兵太少。他大军前来,其势正猛,这只可以智取,不可以力敌。”华司德道:“如何叫作智取,如何叫作力敌?”康尔伦道:“和他一刀一枪、你来我往、我去你还,这个便叫作力敌。”华司德道:“智取呢?”康尔伦道:“智取吗,却不是这个样。王爷可去海口边鹿耳门地方,把一只大大的海船凿破了沉在下底。”华司德道:“那岂不把路塞了吗?”康尔伦道:“王爷要他进来吗?”华司德道:“明天他兵退之后,我们出路岂不塞断了。”康尔伦道:“我们要出去之时,不会把他拿开吗?”华司德大笑道:“我忘记了,妙计妙计,真是妙计!”
当下忙叫人去带了两只大兵船来,在鹿耳门口“叮叮噹噹”一阵斧凿,沉了下去,然后大家躲入台湾城中静听消息,不提。
却说成功得了澎湖之后,进兵鹿耳门。原来鹿耳门是台湾全土口隘,平时潮来水深不满五尺,潮退水浅不上三尺,一向出入只可用小舟来往,就海船也不能进,何况战舰;又被沉了两只大船,论理是不能进去了。正是无巧不成书,——一半也是天意,成功的船正要进时,值潮涨时候,这次的潮与别次不同,只见滔滔滚滚,涨个不了,半日工夫,已涨到二丈余高,那凿沉的船也不知被潮冲到哪里去了。成功便命了船乘潮而入,一点也不难,竟自直抵台湾。成功带兵登岸攻城,华司德大惊道:“中国人莫非有神仙术,不然如何能入这口隘?”旁边一个名马尼的便接口道:“王爷不可信他,哪里有什么神仙,不过是被康尔伦骗去罢了。”华司德道:“如何见得?”马尼道:“王爷只想:康尔伦说我们要过去时便把船捞起,难道只有我们好捞,他不好捞起吗?”华司德大怒道:“不错,我被他骗了。”便叫人去把康尔伦叫来,大骂道:“你这该死的!你如何骗我口外沉船,敌人便不能入?如今敌人数十万都进来了,你却何说?!”康尔伦也大惊道:“敌人如何会进来?真奇怪了!”华尔司道:“有什么奇怪,不过他把船捞起罢了。”康尔伦道:“他进来是如何神气呢?”华司德便说了一遍,康尔伦忙道:“不是,不是,一则捞船也不容易,我们虽然可以捞起,但他哪里晓得呢?就晓得也没有这许多工夫;二则王爷只想平常时候水浅水深都只不过渔船出入,那里能容他战船进来?这沉船之计,不过是代人守口,怕他小舟入来罢了。就让他捞起来时,也不过小船入来罢了,如何大船也能进来呢?”华司德听了,呆了许久,才说道:“你言不差,但如今如何是好?”康尔伦道:“如今势已如此,只好守城罢了。”华司德点头称是,便点了二千人马上城防守。到得成功到时,一看除四门悬下国旗之外,并无一面旗帜,城上虽有人防守,但都往来不定,哪里有什么行列。成功暗笑道:“如此用兵,不死何待!”#p#分页标题#e#
便传令攻城。城上也不慌张,只把脚立定不动。看看兵薄城下,不晓得是何军器一声响亮,城上大炮一齐往下打来。成功大败了一阵,折损了二千余人,晓得荷兰火炮厉害,非弓矢所能敌,便传命也改作火炮对打,无如炮力不及荷兰炮远,自己炮还未曾打到城上,却被敌炮打死无数。成功不乐,只得暂退,歇了一夜,心中想道:“蔡宝文不晓得在不在城中?如在城中时,是必有信来的。”到了次日,又去攻打,也不得下。一连几日,蔡宝文还未有信来,成功心中十分焦急,看看半月毫无影响,成功无奈,只得发狠叫人用大炮攻城,众人得令,把大炮都抬到城边,弹药装好,一声令下,轰天烈地的一声响,打了出去。谁知却是作怪,那炮打到城上时,只听“嘡”的一声,倒震了起来,跌到地下去。成功心疑炮坏了,便亲自走到炮架边看过装好,打出去时,仍是如是,一连十几个,不能伤他分毫。成功大惊,只得乱攻了一阵,然后退下,慌忙叫军士去把土人寻了来。不一歇把土人寻到,成功便问道:“你晓得这城是什么土筑的吗?”土人道:“这城是乱石叠出,用火锻过,都变作红石灰,所以叫作赤嵌城。现在全座城已结成一块,听他们说,随便什么东西都攻他不破呢!”成功听了点头,命赏过土人放去。当下想了一策,传令军士,每人备柴草一束,水油四两,积在军中。到了次日,成功命把水油都泼入柴草中去,然后每人带了一束,走到城边,隔着濠丢了过去,都积在城下。荷兰人不晓得何意,都立在城上看着笑,成功命把爬城的翻梯备好,只等柴草堆齐了,一声弦响,火箭齐发,着在柴草上的,烈烈腾腾,登时烧了起来。城上大惊,忙把水泼了下来,谁知水油遇水,那火越高了起来。荷兰人害怕,束手无策,都往两旁边躲着看。成功乘势把翻梯推了过去,正要爬城时,城中军号又响,那炮弹如雨地向梯上打来,梯杆忽被打断了两架,那梯折了下来,压死跌死了无数。成功大惊,慌忙调回时,已打坏翻梯三架,死伤了兵勇千余人,心中好生不乐,想来想去,只有围死他一法。
到了次日,便传命分一万兵马围城,便一日一换,十日轮转,也不攻打,只不放他出来。果然围了月余,飞鸟不通,城中樵采路绝,只得夜间偷出城外砍柴。起先还是荷兰人自出,后来被成功捉住便杀,荷兰人害怕,只驱着中国人出来。成功笑道:“你想捉人替死,叫本帅来杀自己人吗?本帅岂上这当!”便传下一令,凡系荷兰人出城,捉住便杀;中国人出城,无论如何只留下所得的东西,便放入去,不许妄害一人。众军得令之后,荷兰人虽然驱着中国人出来,无如回去时只有中国人,自己人又不见了,而且回来时仍是赤手空拳,一丝也不能带入。又加着城中百姓多半是郑芝龙带来的,也不愿替荷兰人供役,所以有出来时只略砍些柴草,待走到城下,只待荷兰头目被杀之后,便把东西放下,竟自入城而去,习以为常,只算送给成功略助军用罢了。
闲话少提。起先荷兰人本想积点粮草为长守计,后来见是中国人都有回去,是荷兰人都不见回来,几次之后,便也晓得上当,不敢再出。看看围了半年,城中柴草渐尽,那日天黑,又驱了百余的中国人偷走出来。成功看见,故意不追,只叫人留心防守,等要天亮时,只见砍柴的人马都回来了,每人背上都各背着一捆的柴草。成功领了一队兵马,一声断喝,众人弃了柴草便走。成功叫人认定荷兰人不可放过,果然认出一个荷兰人杂在众人之中逃走,被军士赶上前去,一把捉住,也不问长短,一刀杀了,然后把柴草收起来。
有个军士忽得了一封书,忙呈上给成功看。成功看时,上写着“郑元帅”,开折下写着“陈永华”三字。成功狐疑,忙带回营中拆开,上面有两行字道:赤嵌坚固,骤未易拔。元帅欲以围困之,虽足致命,然城中死守,尚非旦夕可下,旷日持久,计未为得。城东偏有水名赤溪者,城中所倚以为命者也;若塞其源,三日当告变矣。
成功看完,大喜道:“此计大妙!但不晓得陈永华何人,想来谅必总在城中,待破时倒要去访他去呢。”到了次日,成功领了百余骑兵到城东来巡看,果然有一条溪从西而东,长二三里,那水便流在城濠中,环城而入。成功依着溪旁的路行了数里,见是发源一座山中。当下回来,便调了三千兵马来溪旁,捡了一处水势稍慢的地方,筑起一道坝来,挑土打桩,不消一歇工夫,早已筑好,直高出水面一丈开外,成功见工程已毕,便命骁将李有德领三千兵马管住坝,以防敌兵偷决;一面自己仍旧回到城下,照常围住,又写了封信,射入城去,劝他投降,并说:“只要还我土地,汝所有贸易资本金银等一概不要,让汝带去。”城内荷兰人得了这封信,便忙呈与华司德。华司德便叫了通事来讲解一遍,心下狐疑未定,忽见有人来报道:“城中各处的水源一时都干了。现在只剩有各处池中一点水,眼见得也要尽了,不知是何缘故?”华司德大惊道:“不好,一定赤溪之水被他所阻;不然,永远不竭的水,如何会干呢?如今既如此,我可不得不投降了。”当下连忙上城,请成功打话。成功便也坦然而来,毫不疑忌。华司德便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有言:贵元帅如肯放松,小王情愿避去,将地让出;但金银财帛贵元帅应允过了,可以带回,那可不许中途拦截的。”成功道:“本帅言出于口,岂肯做此失信之事?不信时,本帅和你立誓吧。”通事传语过,华司德大喜,请成功立了誓,然后又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收拾各物,传会各人,一时也不容易清楚,请三日内避出。贵元帅可把水放出,免得城中缺水吧。”成功道:“放水不难,但三日内若不避出时如何?也要贵王立个誓来。”华司德听了,便也立下了誓。成功道:“既然如此,本帅暂把水放出。若三日内不避出时,贵王也不免要应誓,本帅也可以再把水拦住。”华司德答应了,当下别去。成功退兵十里,把坝也决开了,那水便滔滔滚滚的直流了下来。果然到了第二日,华司德领了一行人众,把所有积蓄一担担的挑了出去,倒都去尽了,华司德也来见成功,成功称谢了一番,然后别去。
成功进得城来,百姓家家结彩,户户燃灯,迎接大兵。成功一一慰谕了几句,随即进华司德的王府住下,只见有几个年老的百姓进来要求见,成功便叫了进来。这几个年老人叩见了起来,说起芝龙从前带他们来的恩德,个个都感激不已。成功也问了几句台湾的事体,然后每人赏了四两银子,众人叩谢去了。成功一查仓库时,原来都被荷兰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成功好笑道:“他倒真的收拾得清楚。”当下便叫人去访问蔡宝文和陈永华二人,众人齐道:“蔡宝文倒有这个人,先前在华司德衙当个通事,这几个月来不见这个人,听说往荷兰去了。陈永华倒没有人晓得。”成功因新得的台湾原是一块新土,各物空虚,事事都要创办起来,过了两日,便叫人往思明州把文武大小官员都移了来,只留下儿子郑锦守思明州;又把所有粮饷以及军械等物都搬到台湾来,起衙署,安置百官,忙个不了。那日又想起陈永华这人来,心中自忖道:“他既肯写名字,必非忘世的一流人物,但我自寻不着他,所以他也耻于自荐罢了。但如何方能寻得着他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法,写了一道榜文,出榜招贤。谁知这里所有的人,除了芝龙带来的外,也都是这里做贸易的人,哪里有什么贤人,所以成功这道榜文虽然贴出,不但陈永华不能招来,一连招了几日,就连个报到的也没有。成功一想道:“我错了,他既是贤才,任是如何热心,也不肯自行投到,须是我自去访他去。但他在哪里,我如何得知呢?”想了一歇,忽然自笑道:“我为何忘记了他这信从哪里来的,就该从哪里想去了。”当下忙出了一道告示,只说从前出城砍柴的人,所砍来的柴都被本帅拦了,如今事定,如有砍过柴可都来投到,每人赏银一两。这告示出了之后,领赏的人纷纷不绝,都感元帅的厚恩,却哪里晓得成功的用意。原来成功于发赏的地方,写下几个大字道:“有能知陈永华之处者,赏银百两。”叫人在那里守着,凡来领赏的,便问他陈永华三字。
果然,一日如此,两日如此,问了几日,那日就有跟人带了个乡人来向成功道:“他识得陈永华的。”成功大喜,忙问道:“你晓得陈永华在哪里呢?”
乡人道:“在哪里不晓得,小人只晓得陈永华这个人罢了。”成功道:“既然晓得他这个人,何以在哪里会不晓得呢?”乡人道:“他这人原是去年来的,他虽不说出何事,看神气大约也是避乱来的。他初来时卖卜为生,所以小人晓得他的名字。后来又替人经理书记,人便只称他陈先生,所以他名字就少有人晓得了。但小人说虽如此说,这不过小人所认得的陈永华,至于是不是他,此外还有没有陈永华,小人可不晓得了。”成功道:“一定就是他了,哪里还有第二个呢?”乡人道:“若果是他,元帅爷不必写陈永华,只写‘顺德杂货铺书记陈先生’,倒有人晓得他,此刻虽不在那里,却也就容易寻了。但他只一个人,元帅爷却出一百两赏格寻他则甚呢?”成功道:“你不晓得,你留心去寻罢了,如能寻着时,自有重赏。”说着,叫人赏了乡人十两银子。乡人大喜,叩谢了出去,逢人便问,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两日工夫,早已有人来见成功,说明了所在。成功大喜,忙穿好礼服,坐了一乘轿,叫乡人引路,一直来到陈永华家里。原来陈永华他自己并没有家,所住的还是别人的住屋。当下成功到来时,只见土墙三尺,篷壁四围,低着头走了进来,那乡人便高叫道:“陈先生在家吗?”里面有人答应道:“是哪个?”乡人道:“陈先生,是我,新来的王爷在此寻你呢。”里面不作声,停了许久,才走出个人来。成功看时:头戴元色方巾,身穿二蓝长袍,足登一双旧云履;面如满月,五柳长须,两道浓眉,一双俊眼,映着人奕奕地乱动,看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成功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先生请了。”陈永华也忙回了一礼道:“元帅驾到,生员失迎,有负之至。”成功谦让了几句,然后分宾主坐下,众人都立在草堂外面听。成功先开口道:“此次凶夷抗固不下,小弟已无可奈何,幸得先生指教,才得破他。今日小弟特来致谢。”陈永华道:“元帅说哪里话了,天下之事,天下人共有其责。生员不才,不能尽天下之责任。元帅以独力任天下大事,实能为天下人赎罪。
此次之事虽似为元帅尽力,其实也不过转了一转的尽责任罢了。元帅若必言谢,倒见得生员是为元帅一人尽力了,生员不愿受此言。”众人在堂外听了,一齐称奇,只听成功又道:“小弟失辞了,先生休怪。但先生既热心天下事,小弟正欲聘先生出山,不知先生肯应允吗?”陈永华道:“生员本欲致力于天下,但恨不得其人,独立不能支柱。及元帅一来,生员就想除却夷人,奈彼众我寡,不能如愿。后来幸得出城之便,致书元帅处,果然除了夷人,及元帅进城来,生员本欲趋见,因为一则未知元帅性质如何,二则也形近于干进。如今既晓得元帅为人,生员还有不遵的吗?”成功大喜道:“先生既已应允过了,小弟明日自当来迎,但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小弟也好一齐预备。”
陈永华叹口气道:“合家遭难,孑身独逃,还有何人!”成功吃惊道:“先生向在何地?还有何人?何时遭难?”陈永华也不乐提,只约略说了几句,然后成功告辞起身,回来叫人照约赏了乡人一百两银子去,不提。
到了次日,成功命人把自己全副仪仗去迎接陈永华。及到了那里,陈永华看见,笑道:“区区微身,何劳元帅过礼,永华又不封王拜帅,如何用这许多仪仗。”便都辞了,只留下一乘轿,乘了到成功府中去。成功连忙接了进来,相见之后,大家坐下。成功便开言道:“先生不弃,肯辱教诲,小弟从此各事都仰仗着先生了。”陈永华道:“生员不才,辱蒙奖拔,自当有知必言;但此刻台湾,只一片土,百事空虚,都要从根基做起。元帅以为哪一样顶要紧,要最先办呢?”成功道:“先生指教。”陈永华道:“生员愚见只有两样,一措饷,一任人。措饷之事,台湾一地荒土既多,元帅兵马也不少,尽可使兵屯田,就百姓也是元帅先人带来的;那征收田赋一事也还容易,只要果不浪费,此地土地肥沃,就多征点也不妨。至于任人,却要分个名目,不可杂乱,生员记得元帅不是受过便宜封拜的诏书吗?”成功道:“是。”
陈永华道:“如此便容易了。第一要分六部,然后事有专责。这六部之中,吏部可暂不设,改作农部,以管屯田各事。第二要分各镇,使各将带兵分地镇守,无事则使兵为农,有事又变农为兵;设欲出征,则齐挑选;设敌来攻,则各将各镇其地,各领其兵;春夏耕耘,秋冬讲武,兵不游惰,武不废弛,而饷源又视于此。”成功不觉拍手称妙起来。陈永华又道:“第三要兴学校,此地人才既少,读书又缓,所仗的元帅带来的几个人,但这几个人足济甚事?为今之计,宜速起太学,远近之人,闻有太学在,必定肯来,那时还怕没人才吗?至于太学既起之后,更宜多起馆舍,以便居住名人和朝廷旧臣来归的。此外,兴盐铁,制币帛,各种兴利便用之事,也都要次第举行,就法律也一定不可少的。这且等生员以后订定再讲吧。”成功道:“先生高见,自然不差,小弟即日就行吧。”当下又谈了一歇,陈永华言言中要,条理分明,成功大喜,到第二日,便拜陈永华内阁大学士,参议机密。陈永华辞道:“生员既无微功,又无重望,骤居显要,恐人心不悦。”成功道:“汉高祖之拜韩信,也是如此,何尝有甚重望微功?事虽不同,理实一也,先生休辞吧。况且小弟倚望先生将来办事,件件要先生经理,若无重职,如何作事呢?”
陈永华听了,这才受了。
过了几时,陈永华便教成功把各文武选定,为六官七十二镇,每镇领兵数千不等,都自往各处开土地辟草莱去;又把赤嵌城改为承天府,置天兴、万年二县,把百姓户口编定;兴盐铁、定货币、铸军械,件件事体都办得井井有条,成功大悦。陈永华又劝成功把大船往漳、泉、惠、潮各处招百姓,果然心念故朝的百姓来归者何止数十百万,大家都蓄发复明的故装,在台湾做个遗民。不几时工夫,竟把荆棘丛莽的台湾也就装成了世界了。陈永华又向成功道:“百姓既来,阁下可要防有朝臣在内,若不急兴太学,不独无以安插遗才,且何以使人知景仰呢?”成功听了不错,便择日兴工,动起土木来,到得太学馆竣之后,从前朝廷的遗臣故老、学士文人络绎不绝。成功益服陈永华之识,事事都更加委任了。
光阴似箭,转瞬冬初。各镇将都要把兵马操练过,成功便择了十二月望日,在赤嵌城会齐大阅。到了那日,各将都早已赶到,大操了一日的兵马。
成功回到府中,便办了几十桌的酒席,请各将饮酒。到得夜深席散,成功忽觉得心胃疼痛,起先还强忍着,后来十分无奈,只得叫人去请郎中。陈永华闻知,连忙赶了进来看视。成功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不一歇医生请了来,乃是崇祯帝手里做过太医院十三科医生胡天耀。成功叫了进来,诊过了脉,开了药方,大意是讲劳苦积郁所致。胡天耀去后,成功向陈永华道:“时候不早了,陈先生请回吧。”陈永华答应着,看成功服过了药,然后回去。当夜成功直痛得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一早,各文武官员都来问疾,成功一一谢了回去。跟人又报进来道:“各镇将军前来问疾。”
成功记起各将还不曾回去,便一面叫人致谢了去,一面叫人去请陈永华来。
不一歇陈永华来了,成功便向陈永华道:“各将都领有兵马,此处不便久留。烦先生传言,各回信地,小弟贱疾,不必挂念吧。”陈永华道:“阁下放心,诸事小弟自能担当罢了。”当下陈永华出来,向各将说了。各将领命,来府中传名辞了成功,然后回去,不提。
却说成功病了十余日不能起来,幸亏所有各事,都是陈永华一人经理;众官员来问疾时,成功好了一点,便也办了两件事。看看腊尽春回,到了元旦那日,百官都到府中来,一半贺喜,一半问疾。成功怕烦,都辞了去,独个人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正是:世上难寻不死药,人间安得返魂香。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惊异梦赤嵌城立会 闻噩耗延平王归天
诗曰:
国破种犹在,身亡心不淆;持将一片志,付与众同胞。
却说成功到了元旦那日,病还不好,文武官员来贺喜问疾的,都辞去不见,自己一人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到黄昏时候,耳边仿佛听见伺候的人在床前说话。成功张开眼看时,见跟人手中拿着一张名刺。成功道:“哪个又来,辞去了没有?”跟人道:“是于大人前来问病,所以不敢辞他。”成功道:“把名刺来给我看。”跟人听了,把名刺送到面前,成功看时,上写着“愚弟于谦顿首”,不觉失声道:“哎呀,他是我朝一大英雄,不可不见。”
跟人道:“王爷这样神气,如何见得他?”成功道:“没奈何,你们且扶我起来看。”跟人无奈,只得扶了起来。成功觉得身上轻松点,便叫跟人伺候着把衣服穿好,要走下来。跟人道:“王爷身上有恙,如何可走?”成功道:“不妨,我此刻好点了。”跟人无奈,扶了下来,成功觉得身上大好了样子,便向跟人道:“我此刻大好了,不要你们扶我了。”说着,自己大踏步走了出来,跟人忙赶了上去。成功转了几个弯,来到大客厅上,只见于公红袍纱帽,足登粉底官靴,背着脸立在那边,旁边有个伺候的忙叫道:“郑大人出来了。”于公转过脸来,成功看时,方面大耳,满嘴胡须,看见成功走来,慌忙行礼,成功也忙还礼不及。当下两人分宾主坐下,成功先开言道:“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于公道:“我辈同是个中人,何必客套。就兄弟此来,岂不知阁下抱恙,特事出不得已,不得不来罢了。”成功道:“老先生所云不得已,乃指何事?”于公道:“这事非别,乃为阁下贵恙而来。”成功道:“莫非贱躯难保吗?”于公道:“虽不尽然,却也有点意思。”成功不乐道:“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为之奈何?”于公道:“气数如此,这无可奈何。”成功笑道:“老先生至人,如何也言气数?”于公笑道:“非也,兄弟所言气数,并非和数家言一样据天象推五行的数,不过是讲原因结果而已。”成功道:“因果之理如何?学生愚鲁不明,此理尚祈指教。”于公道:“既阁下要闻,兄弟不得不说。大凡无论何事何物,既生于天地之间,就不能脱这‘因果’两字。譬如种树的,为因则开花,结实则为果;种何等树,则得何等果,这也一定不移之理。但这因果并不是天定,却都是人为,譬如造下一物,造得坚固的,自然用得长久;造得不坚固的,自然用得不长久,这全看自己当初造因如何,便自然生出那果来了。若到那因既造下之后,那果便一定不移,因为这果原是这因中生出的,所以不造因,不能叫他生果;造下了因,也不能叫他不生果。且不独如此,造了恶因,不能叫他生出善果;造了善因,也不能叫他生出恶果,丝毫不能错过的。”成功道:“老先生妙论,固然不错,但学生还有不明的地方,譬如有一人欲办一事,先集资本,资本既足,然后办去,竟办不到;也有一人,不集资本,随意办去,竟办得到,这不是因果之理不对了吗?”于公道:“不然,就如这事,也不是这样讲。这资本不过是办事的原因,并不是事之成败的原因,要看办事时如何。他办事有成败,必有所以会成会败的缘故,从这里寻去,方得成败的原因。若只言资本,譬如果系专用资本,别事万无可
入的,难道有资本的倒不能成,没有资本的倒成了吗?就譬如若买一物,备了钱,自然可得,不备如何能得呢?”成功道:“虽然如此,但也有不然的,譬如造定原因,算定结果,当得十分,也有的不够十分,也有的不止十分,这是何故呢?”于公道:“这个果然有的,但这乃困果之变,非因果之常。譬如造定一物,造因之时,算定结果,当得十年,这不过照常理推,若期间用得过省,或用得过勤,不中于理,不合于度,这便不是造因时所能预测的了。这叫作远因近因,犹如先天后天罢了。但这等还可以由近因而推知结果,还有一种旁因,更无从测出。譬如一事,照常行去,忽然间败了;一物照常用去,忽然间坏了,都是旁因。这事体之中的旁因还可以寻出,至于用物,忽然间坏了,更无可寻,如指作不谨慎是旁因,有的又实在谨慎而偶然失手的,但既有这偶然失手,就不得不指为旁因;假如并无偶然失手,这一物就到底不能不循着常因常果而行了。天下万事万物,莫不作如是观。阁下以为然吗?”
成功点头道:“老先生之言至理,足发万物之机。学生有一事相问,不晓得老先生肯指教吗?”于公道:“未知何事?”成功道:“明朝气数还有可为吗?”于公听了,叹口气不做声。成功道:“是存是亡,何妨明示。”于公道:“咳,阁下既然要问,便说也不妨。我们明朝夺天下于外人之手,原因未为不善,奈永乐一变之后,已夺原因而为近因;天顺复敝以来,又夺近因而为旁因;加着朝中畿外文贪武嬉,哪里有什么法度?勉强支持到如今,如油尽草枯,膏干脂竭的时候,正是明朝下场的结果,哪里还有什么可为不可为呢?如要可为,除非另外再造原因罢了。”成功道:“明朝虽亡,孤臣义旅不时起于海上的也是常有,既造下了这个原因,不晓得还可以结个善果吗?”于公道:“不能,他这个并不是造因,不过是结果罢了。明朝三百年天下,以忠义劝人,到下场时自然这果也要结出来,哪里有什么原因呢?”
成功道:“据老先生这样说起来,为学生的也不过是明朝结果,将来也不免归于一尽吗?”于公道:“阁下聪明人,何用多说。阁下但自想:是明朝所结之果呢,还是自己所创之因呢?”成功低头想了一想,道:“实不瞒老先生说,学生自想,当是因果各一半。”于公道:“何以呢?”成功道:“老先生前不敢相欺,学生所抱想头,只有二样:一样为报故明,一样夺回失鹿。报明自报,夺国自夺,报明是为明的结果,夺国是学生另有怀抱。老先生看,这不是因果各一半吗?”于公点头道:“很好,这原因造得不错,但阁下报明一件已行了数十年,明朝结果,不过如此。阁下所造的原因却如何呢?”
成功拈须叹道:“数十年来不避艰难,至于成败利钝,那要旁因之来如何了。”
于公道:“非也,阁下之旁因不过一时之成败;至于原因,果造得深远,终久要结出这个果来。一时之成败,何足算呢?”成功点头道:“老先生至言,学生但有三寸气在,总要做到罢了。”于公摇头道:“谈何容易,此事非数年之功可成;况清人此刻原因早已造定,阁下原因方才造起,将来必要待清人的果结完之后,才结到阁下的果来,岂是阁下一身所能成就的吗?兄弟此来,也就为着此事,实说一句,阁下的结果也将次要到了,若不把阁下原因再种深一点,日月长久,将来被旁因一击,只怕连果也结不出了。”成功道:“难道学生造因时只合至此而尽吗?”于公道:“知子莫如父,阁下令郎既如此,是诚难为。但子孙乃形质上之传遗,至于阁下这原因种子,不拘何人都可接受。”成功道:“若果能如愿,这果当于何时发现呢?”于公道:“兄弟有四句偈言,阁下记下便了。”说着,立起来仰天长吟道:播来粒种遍区环,誓砺同心破百蛮;莫道太行山不动,看将三百去三三。
成功听了,又象解得出,又象解不出,正迟疑要问时,只见于公长啸一声,如猿啼,如鹤唳,悠悠扬扬,直冲霄汉。成功觉得恍恍惚惚好象睡在哪里一般,睁眼看时,不见了于公,也不是客厅,心中猜不出是何所在。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还睡在床上,却是一场大梦。桌上烛花长了寸余,伺候的人都在旁边瞌睡,远远的正敲三鼓,心中忐忑不定,回头一想,梦中的话历历在耳。心下自思了一遍,委决不下,只得咳嗽了一声,伺候的人惊醒,忙走到帐前张看。成功才开口问道:“外边人都睡了吗?”伺候的人忙答道:“也有不睡的。”成功道:“可传命陈先生来。”伺候人答应传了出去。不一歇,只见陈永华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见成功面便问道:“阁下何事呼唤?”
成功道:“陈先生,你且请坐下,小弟有事相告。”陈永华这才放心坐下。
成功坐起来漱了口,然后把于公托梦一事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嗟异不置。成功道:“别的且休论,只这四句偈言,却如何讲解呢?”陈永华低头想了半日,才说道:“第一句大约是说阁下这原因的种子要种大起来,如稻粟一样遍于天下;待遍天下都含有这夺国思想时,自然便要立誓鼓砺,同心合德,才可以造果了;第三句太行一定指清人无疑;只有第四句倒有点费解,不晓得是讲到结果时,有名‘三三’的人除去名‘三百’的人呢?还是讲要结果时,须要三百去了九年的年数,或去了三十三年的年数?然而上句既有‘莫道’,下句又言‘看将’,这总是结果时候的话了。”成功道:“结果如何,且不及讲,只一粒微种要播遍区环,这岂不难吗?”陈永华道:“小弟有一法。”说着,便向成功使个眼色。成功会意,把跟人屏退了。陈永华便说道:“阁下晓得天下何物可传最久,最大而又最有力吗?”成功摇头道:“哪里寻这等物。”陈永华道:“老兄如何忘记了于公不是说火尽而薪传吗?又道这原因种子不论何人都可授受吗?这明明是叫阁下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欲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又要传得人多,阁下自想何物。”成功拍手道:“莫不是立会吗?”陈永华道:“不错,但立会非易,也须要主意立定,然后再把条例定好。会中人有会中私号,见面时可以识认;会中人有会中文字,分开后可以通密信;有会中的法律,才可以治会员;有会中的劝谕,才可以结会友;有会中的道德,才可以严分会内会外;有会中的信誓,才可以秘密会中会事;种种会规都要预定,然后才可以立会呢。”成功点头道:“事不宜迟,先生可即日办起,待小弟病好就行设立吧。”陈永华答应了道:“时候已深了,阁下好安歇了吧。”成功答应着,陈永华辞出,然后睡下。#p#分页标题#e#
过了几日,成功病也渐渐好了起来,等到二月初旬,已是大愈,便日日和陈永华同着,商量定了一会,用五色旗分会帜以克八旗。因偈言里有‘三百去三三’,所以会中私号都用‘三’字;又因有‘誓砺同心’,所以名为三合会;又因有一粒种子之言,所以又名为三点会;又因有一粒遍区环之言,所以总名为天地会。定十八誓二十四例,入会的人无论上下等,皆以兄弟相称,平等看待;无论南北,入会之后便如一家,不得存外省隔省之见。会中人除有职的人员,其余相见都只作揖平礼。又定下文字,字必以三点水或川字作旁,或爪字作盖,都不离三之意。会中人无事时便互相保护,引人入会;如有事时,无论何地,都以各式小旗来往。当下立定之后,成功和陈永华二人私地里把各文武镇将都劝入了会,然后一级一级劝了下去,一直劝到百姓;百姓又往各处转相劝引,不几时工夫,全台湾的人皆入了会。就连漳、泉、惠、潮等凡沿海地方,都先入了会。后来陈永华又改名陈近南,自往各地劝引,闽、浙、两江、湖南、湖北、两广,无不有会列行之。既久,二百余年,或越扬子江而北,或由江苏洋入山东、直隶,或由云贵一边流入川陕,以及中国人民流寓外洋的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香岛、南北美洲,各处尽有大小会派,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自从这会立成了之后,稍为放心。光阴似箭,转瞬已到八月。
那日成功正和陈永华二人在府中议事,忽见一个跟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向成功前屈膝禀道:“王爷,不好了!”成功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事?”
跟人道:“老相公在京,合家被害了。”成功睁目道:“真的吗?”跟人在怀中取出一张京报来呈上。成功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众人忙扶住在椅上坐下,陈永华一面忙着叫唤,一面把京报拾起来一看,上有一行道:“七月二十一日斩逆父郑芝龙及逆族一百六十一人于西市。”陈永华看了,也不及细阅,忙把京报揣在怀里,呼唤了一歇,成功才悠悠醒转,指着北面大骂道:“该死的东西,我今生无力,将来有人……”说到这里,忽用手按住胸前,大叫道:“痛杀我也!”陈永华晓得他旧病又发作了,只得叫人伺候,一面自己劝道:“事虽难堪,但阁下也不可过急,须知大丈夫一身要担多少重任,岂可如此轻易便糟蹋了吗?”成功连连摇头,停了一歇,才开口道:“先生,小弟并非讲父亲等杀得可怜,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但只气不过清人耳。”陈永华道:“清人如何?”成功歇了歇道:“清人奸诈而已,当初劝诱我父亲时,高官厚禄,封伯封侯,虽是小弟和他如何争战,他总不敢奈何我父亲,所怕者我耳。到得小弟那年江南失利退回之后,他便无所忌惮,把父亲削爵治罪,徙往宁古塔。先生只想,若照逆父办起来,罪何止此?父亲又不是他世族勋臣,既治了罪,更有何顾悼会减轻了?这也不过怕小弟起兵相争,所以乘我兵新败,发了出来,试看小弟兵力如何,复仇不复仇。先生,父亲所作之事,小弟实不愿去报仇。但那时虽不报仇,却也想去迎了回来,虽不怎么样,也可使父亲悔悟小弟当初之言不错,而且也叫众人得知投降没好下场,仍旧要打回转来。后来一则新得台湾,诸事草创,忙个不了;二则也要叫父亲尝一点投降的滋味,所以一时未去迎接。谁晓得被李率泰这狗才去咬了几句,他就把父亲调回去囚了起来;因为小弟不出兵报仇,他便道兵力不足,到了此刻,便放出这毒手来。父亲果然自作自受,便还有这许多人却是何辜?小弟不能不归罪父亲了。但清人这一副狠手,你道我气得平吗?”陈永华只得劝道:“清人诚不好,但阁下此刻有病在身,且养着点吧。”
成功点头,命人扶起,慢慢的扶到寝室中睡下,陈永华自己辞出。成功睡了一歇,觉得不好,忙叫人去请陈永华来,文武各大臣听了,也都忙来问疾。
成功勉强着一一致谢去,然后向陈永华道:“于公所言,我的结果只怕就是今番了。”陈永华只得宽慰道:“阁下小疾,几日便可好,何以忽出此不祥之言。”成功摇头道:“生死数也,数因果也。既有原因,自不免结出这果,生又何欢,死又何惧?”说着,命跟人把自己常用的一副衣甲取来。跟人不敢违命,只得去取了来。成功觉得身上好了一点,命人扶下床来,陈永华道:“阁下有疾在身,却要穿衣甲何往?”成功摇了摇头,命人伺候着穿了起来,头戴一顶紫金盔双龙斗宝金抹额,身穿一领连环锁子黄金细叶鱼鳞甲,腰系着两片黄金细叶鱼鳞纹战裙,脚登护腿薄底战靴,走出外面,众人忙跟着伺候。成功叫人把常用的一支枪抬来,众人答应着,看着陈永华,陈永华不语,众人忙去取了来。成功接在手中,觉得有点沉重,便也不管,提着精神把枪呼呼地乱舞。舞了一回,把枪传给跟人,向陈永华道:“究竟不能了。”陈永华也道:“阁下有恙,哪能如平常呢?”成功点头,又命人去把自己一匹黄骠马带来,看了一遍,叹道:“别离不远,后会有期,好自去吧。”那马也似解人意,长嘶了两声。成功叫人带了下去,自己回来,脱去了盔甲,戴上郡王冠,身穿九龙戏水蟒袍,足登粉底乌靴,向堂前坐下。陈永华也陪着坐在旁边,成功把从人都屏退,然后向陈永华说些会中事体,陈永华一力承担。成功忽提起笔,写下两行字,陈永华看时,是自挽一对道:独去独来,看粒种传遗,众生独立;主征主战,问藐躬何事?还我主权。
题毕掷笔,仰天长啸一声,口中一股白气冲门而出,直飞到空中,冉冉而没。陈永华正在惊异,一回头看时,成功已双眼低垂,阖然长逝了。时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而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年三十九岁也。
看官,你道奇也不奇嗄?自从郑成功有生以来,自少便以英姿雄略,名动一时;少年又深沉果毅,不轻吐露;壮年之后,受隆武之知遇,便倾身图报。后来芝龙投降,他却能独持大义,不为一人之私亲屈,树杀父报仇旗,出没海上。二十年中,无岁不兴师攻闽、浙、江、粤,虽不能得意,但东南半壁,全视他一人以为关系。清朝数次遣人割地议和,封爵招降,皆为所拒,其气节如何耶!及江南一举,大江南北,一时尽下,东南各省,指日待降;军报阻绝,致使九重天子为之震动,下议亲征。虽师溃金陵,不足为之玷也。况旋即辟地台湾,斩荆棘,辟草莱,礼遗臣,招远人,臻臻丕丕之中,俨然变成一小独立国。虽不久而薨,而一粒种子播于四方,二百余年来,数次震动,将来如何,犹未可知,百世之下,犹令人景慕风采,你道奇不奇呢?所以后人有诗赞道:
廿载飘零志未酬,百千心事空悠悠;
寸心常似狂涛怒,日月偏如逝水流。
海上衣冠存故国,中原鼙鼓战仇仇;
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得同心遍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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