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王毅、万春两人走了进来,向成功道:“元帅肯信他的话吗?”成功道:“哪个听他,他自神异,我自打围罢了。”二人大喜道:“如此可以去了。”成功点头道:“你可传令拨五千骑跟我上山打围,众将之中有要去的,也可以使他跟来。”二人答应着走出,传了成功的令,点上四千步兵,一千骑兵,然后和众将伺候着成功,全身披挂,走上岸来,上马扬鞭领了五千兵勇,走上山来。举眼一看,果然除了山禽之外,只有漫山遍野的羊,也有大的和牛差不多,见人来毫不惊恐。成功便叫个土人来,问道:“这羊便是神羊了?”土人道:“正是。”成功道:“它既是神羊,便该晓得我要来打它,先机避去了,如何见了人还只在这里,难道它有神术,打不死它吗?”
土人道:“它向来如此,并不怕人,也没有人敢去打它,不晓得打得死打不死。”成功笑道:“我倒试打看。”土人慌忙道:“不可,这是神的东西,打伤了它不要紧,须防他作起浪来,小人村中便数日不能捕鱼了。”成功也不理他,只叫他退去。那土人见是带了兵马前来打围的,便也不敢做声,只好眼睁睁地立在远远处去看罢了。成功便叫旁边一小将道:“你先杀它一只,看到底怕不怕死。”那小将答应了一声,一马跑去,见对面来了一只山羊,手举钢叉,只喝声“着”,正插在那羊面上,那羊托地跳了起来,一跌跌了下去,眼见着是不会活了。那小将跳下马来,挟着山羊,再跳上马去,飞跑到成功面前,把羊献上。成功大笑道:“原来也只如此。”便命人合围。初打时,那许多羊还不大怕,到后来杀得实在厉害,这才四散奔逃,无奈成功围场太大,一时逃不出来,杀的杀,擒的擒,打了三个时辰,才把许多羊打尽了。成功大喜,另射些飞鸟,到天晚回来时一点,共得三万余只的山禽,一只鹿,三只獐,五十余只的兔,独有羊却得了五万余只。成功大喜,犒赏三军已毕,命人把羊煮起,和众将饮酒。
正饮之间,只听“呼呼”几声,樯桅上的旗忽然转了方向,瞭手忙进来报道:“启元帅爷:风势忽转,看来头有点狂暴,不知何故?”成功道:“秋节已到,南风朝北,常有的事,何必大惊小怪,待过两日南风回报时再行便了。”瞭手答应了出去。成功也亲自走出来,看时风头果然凶猛,看看已有点浪花起来了。再歇一歇,风也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王毅、万春两人便向成功道:“元帅不见风势吗?只怕是那话儿作怪了。”成功道:“我也这样想,但只怕不是他。若果是同我作对时,我便索性再蹂践他一点,看他又如之奈何?”王毅道:“末将有一法可以试看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罢,若果是他,再和他报仇。”成功问是何法,王毅道:“记得起先土人不是说这下底有龙宫,怕人惊动吗?元帅何不开炮,若果闻炮声波浪越大,那便是他无疑了。若闻了炮声也只如此,那事就不足信了。”成功大悟道:“不错。”便叫人传令开佛郎机大炮,佛郎机手不敢开放,道:“此地龙宫厉害,若触怒了龙王,船要遭险。”成功大怒道:“本帅也在船上,偏你先怕死,这临敌如何用得?”叫人把他斩了。佛郎机手害怕,这才慌忙开炮,“骨隆隆、骨隆隆”几声,那风果然越大,浪也越高,船身颠簸不定,那浪直向船上压,旁边两只船碇索忽被冲断,那船也不知漂往何处去了。众人大惊,成功愈怒,吩咐各船一齐开炮,向水中打去,和妖神挑战。各船不敢违令,只见一面旗举,“骨隆咚”一声,响震天外,各船大炮一齐向水底打去,只打得波中生沸气,水上起雷声。打了一歇,那浪果然略定,风也渐小。成功大笑道:“可见谣言,不然神如何会被人打退了?”当下收令,各船止住炮声,天也渐开,众军士欢声雷动。成功叫人传令道:“本帅开炮,系欲明龙王之谣言。今风定浪歇,足见龙王之假,非本帅有杀退龙王之能。诸军休得讹传空喜,如有疑神传鬼、惑乱军心者,从重究治不贷!”这令传下之后,黄克功便来见成功,道:“众军因元帅打退波浪,是以喜欢。元帅何不假此以系军心,也见得天意所归,何必定要禁他?”成功道:“治军者假鬼神以系众,这也原有,但看事体如何。这风浪之事,不是开炮所能禁止,若今天偶然凑巧,便当作天佑;设有明天再如此,开炮无灵,倒反觉得天弃了。这事本是无谓,何必假他。”黄克功佩服而去。
到了次日,成功见天清风歇,便命起碇。一声号炮,千余号大船齐起,顺风扬帆,刚刚走不上三里路,忽然间满天乌云,风头全反。成功大惊,慌忙传令转船,那浪便一座座山一般从船尾压来,好容易收到湾内,已失了几十只大船,数千兵勇,数十员将官。成功心中不乐,万春便走进道:“元帅何不再打他?”成功大喝道:“唗,龙王原是假,本帅开炮,本是破人谣言,昨天已有令禁止,你如何又来?姑念初犯,再言时军法处治!”万春不敢则声,退出去了。成功心中烦恼,只得耐心守着。好容易风歇天晴,到一开船又是如此,一连几次,守了月余,折损了百余号的船只,八九千名兵勇,终不能过这洋面。成功无奈,只得下令道:“时已转秋,南风易起,北风亦易报,是以洋面行船不易。本帅暂且班师,以图明年再举。”正是:偏有毒龙能作祟,更无安禅再兴师。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乘时机大入江南地 飞羽檄连下各城堡
诗曰:
麾头指处尽投戈,百万艨艟指日过;
待把中原清廓后,与君同唱凯旋歌。
却说郑成功兵马遭风,不能前进,只好下令班师。一声号炮,各船齐起,揭碇扬帆,回转思明州而来,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思明州,各文武官员不知究里,争来问故,成功一一说明了,然后一同上岸歇下,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似箭,转瞬过了一年,正是永历十四年,永历帝出奔贵州时候。清兵三面攻滇,永历帝奔避,天下大势已无可为。成功日夜叹息,那日张煌言来见成功,谈起成败大势来,成功便叹口气道:“若事真危急,小弟惟有一死而已,总不能与敌并存。但是三寸气在,任是如何,却不肯灰了此心。”张煌言道:“阁下之言不差,大丈夫报仇,至死方罢,岂肯轻易便死?就死,也要叫敌人胆寒呢!”成功道:“正是,我想圣上虽败,我们这里兵马却未损分毫,先前因路远不能往救,这也罢了;此刻清朝重兵都调往云贵,东南一带必然空虚,我们若起兵往攻,一定容易,一则可以图我们的进步,二则也牵制了他那边。老兄以为如何?”张煌言大喜道:“妙不可言!阁下几时起兵,小弟愿将自己所领的人马作个前队。”成功也大喜道:“若得阁下如此,小弟何忧?”当下二人议定。过了几日,便到校场上挑了四大队精兵,四员大将领着;每一队分作前、后、左、右、中五军,五员副将领;每一军分作四小队,每小队分作五营,每营分作四哨,统领、偏裨一一选好,共是四大队、二十军、八十小队、四百营、一千六百哨,每一哨一百二十五人,一营五百人,一小队二千五百人,一军一万人,一大队五万人,四大队共是二十万人。选的各将是:第一队大将张煌言,前军副将阮俊,左军副将赵牧,中军副将周瑞,右军副将徐仁爵,后军副将周鹤芝。
第二队大将甘辉,前军副将苏维国,左军副将陈森,中军副将马信,右军副将冯用,后军副将邓飞鹏。
第三队大将刘国轩,前军副将吴一篑,左军副将田麟,中军副将张洪德,右军副将李有德,后军副将王毅。
第四队大将黄克功,前军副将万春,左军副将陈肇基,中军副将孙鸣凤,右军副将龚曰飞,后军副将李彬。
张煌言以监军领第一队兵马,成功以元帅驻第三队,统带四大队兵马;另外总管二人,管理一切粮草之事;拨船二千号,每一营占船五号,连舵工、瞭手、哨弁、偏裨,每船共一百二十八人,各将领亲随不算,二千号船共二十五万六千人;水米干粮,弩箭火药,各物称是;船上家伙,一一修理完备;命忠勇侯陈大猷守思明州。风帆如云,桅索若网,一望数十里内,尽是戈船,浩浩荡荡,直奔江南而来。
一路上旌旗朝舞,画角夜鸣,不日到了崇明镇。成功也不攻打,掠过崇明,直向京口进发。
却说张煌言的第一队兵马五百号大船先行,那时苏松提督驻松江,江宁提督驻福山,大江两岸险要各处都安下大炮,金山、焦山两边也设下大铁索,横拦在江底。前军阮俊的船刚刚走到,却被铁索拦了,走不上前。阮俊无奈,只得歇下,叫人去报知张煌言。张煌言听了,忙催坐船到来,一看见铁索横拦在水中,便一面叫人备火,一面叫善识水性的人下去寻铁索。众军士答应了,下水的下水,取火的取火,不一歇,只见二十多个人踏着水,抬了一条二寸来粗的大铁索上来,两边还沉在水底,只取出中间一截,两头都连在两边。张煌言叫人钩住,把火来烧,一面烧,一面打,不一歇工夫,早已把大铁索打断,然后大家进兵。张煌言心中暗笑道:“这等笨法,本宜古不宜今的,也想来拦我,真是无识了!”当下进兵,走了数十里,只见两边岸上立了许多木城,见张煌言兵来,一齐开炮乱打。张煌言大怒,叫人也开炮打了上去。两边对战了一歇,张煌言兵马都在船上,来往不定,木城中炮多半打落水中;木城却是立定的,船上的炮打出去,十有九着。木城中兵害怕,都躲了起来。众将便欲登岸,张煌言道:“不可,自古道‘攻者百而守者一’,他暗我明,我们上去,他从暗击明,岂不是我们吃苦了?你们只把木城烧了,不怕他不走。”众将领命,叫人把火箭火弩,一齐往上射去,如骤雨飞蝗一般,一点点都着在木城上;便不着在木城上,也都射在草中;风引火发,腾腾烈烈地烧了起来。城中兵勇大惊,慌忙弃了木城逃走去了。张煌言大笑。
一路上的木城都用炮打退,放火烧了,数十里内的木城一齐烧尽了,一路行去,毫无拦阻。
那日正走到瓜州,张煌言传命攻城。城内驻守的提督管效忠,死命的守住。张煌言的船在下底,仰面攻打,一个个炮恰好都打在城上,那城墙竟打坏了十几处,幸而不大,管效忠才得竭力修补,一面用炮石抵住张煌言,不叫登岸。无奈炮往下打无力、不准,虽抵住张煌言不能登岸,可也不能伤他一船,张煌言在下底倒可从容攻打。管效忠见下打的炮无力,便叫人改作石块,谁知也不相干。因为石块太重,三四人共掷一块,还不能远;若用石机发石,却又无准可凭,终归空打。管效忠无奈,只好且抵着再想法。张煌言一时却也不能破他,两下里相拒了一日,至晚,张煌言收军,屯兵江上。联樯接桅,灯火如星,刁斗之声,循还不绝,一宿无话。
到次日,成功大军陆续到齐,大家相见,张煌言便说明了城中坚守的情形,成功传命登岸。管效忠一看大兵都集,吃了一惊,慌忙加严的把守住。
成功兵马竟一拥而上,任是炮石弩箭如何飞来,挡不住他的兵多,冒险薄进。
管效忠一看势头不好,恐怕孤城受围,只得立在城楼上高叫道:“你们不用围攻,我当出城迎战。如倚着人多,只会围城,不会打仗,不是好汉,而且也必死在我手里,那时倒后悔了。快快分开兵马,让我出来!”成功听见,笑道:“便让你出来,也不值得什么。索性叫你出战一阵,也叫你死得甘心。”
当下把兵分开作两边。管效忠叫副将刘恭守城,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开了城门,杀过吊桥来。成功欲试他本事如何,便先叫裨将黄景出战。管效忠一马抵住,战不十合,黄景大败逃回。管效忠也不追赶,立马大叫道:“不服输的来比较吧,肯认输的本提督也不来逼你。”成功笑道:“一胜之后便如此得意。”说着,便叫罗孝德出马。管效忠接住便战,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成功又叫丁德俊、潘普两人出马,敌阵中也有二骑马驰出接住,对通过姓名,一个名叫恩寿,一个名吉祥。潘普便抵住吉祥,丁德俊便抵住恩寿,两边六骑马,如飞梭一般穿来穿去,大战了三十余合,恩寿却战丁德俊不过,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头上,脑浆迸裂而死。丁德俊便来双战吉祥,吉祥哪里战得过,左支右撑,被丁德俊一鞭打在右臂上,右手疼痛,“嘡啷”一声,刀已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吉祥正回马欲走,被潘普随后一刀砍在腿上,跌下马来,潘普叫人缚了带回阵去,然后两人一同策马竟奔管效忠而来。管效忠和罗孝德战得正酣,虽然看见自己人被人杀了,可不能分身往救,只好暗暗叫苦罢了。及潘普、丁德俊二人跑来,接住便战,无奈力敌三人,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刀之力,只累得浑身是汗,遍体生津,连忙虚砍一刀,拨马便走。三人不舍,紧紧追去。成功大喜,把鞭梢一挥,大军如排山倒海般掩杀过来。管效忠跑进城来,大军紧跟着也进了城,就要关也关不及了。管效忠见势头不好,拨马往东门便走。这里刘恭正在城楼上看战,忽见管效忠败回,敌兵掩入,慌忙下城,迎头正遇着一员将官,乃是黄景。刘恭走避不及,被黄景叫人赶上捉住,带往见成功。当下成功入城,至提督衙中歇下,见黄景献上刘恭来,成功问了几句,叫人把他斩了。接着罗孝德、丁德俊、潘普三人献上管效忠来,成功问了捉住情形,然后把管效忠提上。成功问道:“管提督,你为何替他死守?”管效忠连连磕头道:“罪将知罪了,情愿投降,为明朝出力,只求元帅饶恕。”成功听了,倒觉得诧异,随又问道:“你如投降了,为明朝也肯如此死守吗?”管效忠道:“不但如此死守,而且再不投降别人了。”成功本来见他人才可爱,还要收伏他,后来一见如此,心中倒犹豫道:“若说真的,这人气节可一点都没有了;若说假的,这人奸诈也可观。总而言之,‘不好’两字罢了,收他何用?”便命人且把他囚起去。
当下出榜安民,收仓盘库,诸事已毕,成功便命记室做起一道檄文,飞传各处。其文曰:为檄告天下者:神州大陆,本吾人角逐之场;赤县中原,为汉种生存之地。高皇受命,肇三百年远大之基;列圣递传,为四百兆人民之表。乃者神京沦陷,钟社邱墟;东人更乘乱夺人,择肥噬肉,北部既残于毒炬,南部又陷于凶锋。隆武以灰烬之余,惨遇汀城之变;永历处一隅之地,犹招云贵之围。君臣饮泣于天涯,主仆奔波于海上;痛虽生而莫报,恨实大而难忘。凡具人形,皆属含生负气;岂无敌忾,宜有以荡耻湔羞矣。如本帅者,见外族之侵陵,睹中原之涂炭,为起东南之义旅,整我戈矛;夺回百二之山河,同其袍泽。拚将头项,换锦绣之乾坤;为把脑肝,洗膻腥之世界。想闻风而并起,应倒戟以前驱也。不然者,兵戈指处,玉石俱焚;师旅到时,我人同尽;又何苦为仇仇之奴隶,贼己族之同胞哉!此檄到时,其速早为故国之存留计,毋贻后日之悔。
这道檄文发出之后,远近哄传,人心摇动,处处都要反正,这是后话,不提。
成功到了瓜州之后,起兵沿江而上,头站便是仪征县。却说那仪征知县姓田名文光,由举人出身,本是极有气节的人。他自从宏光帝手里便做仪征知县,后来因扬州破后,杀戮最惨,深怕仪征也受其毒,况且孤掌难鸣,只好忍耻屈节,保全数十万生灵,以图机罢了。及这回成功兵起时,心中私喜,但不晓得兵力如何,后来又见大兵所过,势如破竹,这才决意反正。此心还含而未发,就接成功的檄文,田文光大喜。便在县衙前集齐了缙绅耆老,亲自告诉了反正之意,又说了明朝许多不可忘的话,说到亲切之处,人人下泪。
田文光晓得人心不忘故国,便写下了一封反正书,叫人去五十里外迎接大兵。
恰好第一队兵马先到,张煌言接了之后,连忙叫人转送成功营中去,一面催兵前进。田文光也出城数里,前来迎接。张煌言延入船中,慰劳一番,然后问起他一向行止。田文光叹口气道:“下官自从国变以来,便已灰心世道,只为做人的责任未尽,虽去犹辱,是以暂留。若要和敌兵抗拒时,奈弹丸之地,孤立无援,又加着下官才浅,恐再蹈扬州的故辙,徒使数万生灵供敌人锋镝,于事何补?就因为这一念,欲留一块完全土,还我汉人,所以不惜屈身辱节。偏又世事多故,转眼间十余年,无一人可托的,下官只道今身无望,定将辱及身后,不意元帅起兵南下,使下官得见故国衣冠,下官心愿已足了。”
说着,凄然欲泪,接着又道:“所以想失今不再反正,万一身死之后,此心无时可白,岂不留了身后恶名吗?如今谨将仪征所辖地图献上,钱粮户口等件请元帅派人前往交收,下官存心告退了。”张煌言听了,也觉凄然,只得劝慰道:“阁下苦心孤诣,足见精忠;但天下多事,正男儿立志之秋,阁下何必灰心退隐?如果誓志如此,倒显得阁下不当责任了。如今地图兄弟暂且收下,至于钱粮户口等事,且待元帅到时自有定夺,阁下且自防守仪征吧。”
田文光点头,当下谈了一歇,田文光起身告辞而去。张煌言送了之后,成功到来,张煌言便把地图呈上。成功大喜,仍命田文光留守仪征,田文光本不愿意,无奈成功苦苦相留,只得暂且守下,不提。
却说成功和张煌言会师同攻镇江,四大队兵马,二千号大戈船,重重叠叠,排在江面,一到夜里,数十里内,刁斗之声不绝。一举麾时,各船鸣炮相应,二千号兵船同发,声闻数百里,江水为之沸腾,军声大振,远近惊恐。
成功却领了四万骑兵、十万步卒上岸来攻镇江城,城中守将塔尔布叫知府苏兰秦、知县徐禄等守城,自己领了一万满兵到城外北固山上扎下了营,以与城中相犄角。成功见了,分兵五万,命甘辉领了攻城,自己领了五万攻山,留下四万守寨。成功吩咐甘辉道:“你围城时,不可一齐塞死,最好还要留下近山一面。”甘辉道:“这是何意?”成功道:“大凡敌兵胆壮,则宜示他必死,使他心寒;敌兵胆怯的,宜放他生路,使他心散。我们大军数十万,所到之地,人人胆落,今若四面围攻,示他必死,这是迫他战我了。常言道‘困兽犹斗’,况于人乎?至留近山一面,也是此意,城中兵败,必想逃出;山上兵败,必想入城,这是破他犄角的法子。但你虽缺一面,两旁却要多布侦探,万一山上兵败逃入时,你能乘机抢城,也是一策。”甘辉大喜,答应着去了。成功领兵杀上山来,塔尔布看见,也领了三千兵杀了下来,两下里大战了半个时辰。成功见不能取胜,把前面尽调作骑兵,直冲过去。塔尔布忙退了前军,换了大刀队,蹲在阵前,挥刀便砍马足,一霎间,前军倒了百余骑。成功大怒,退了一阵,命弓弩手每人带了一百支箭,夹着马齐进,逢人便射。那大刀队蹲在地下的,一时走避不及,大败了一阵,退上山去。成功兵马从后面赶来,塔尔布俯击,成功仰攻,看看渐要都退,成功命士卒去马,步行如飞,杀上山来。山上把石块顺势放了下来,成功叫兵马避入林中,石块都格着树根,打不进来,待山上略歇,又乘势抢上,一连数次,才抢到山顶。塔尔布领兵抵住,两军大战了半日,成功的兵都陆续聚了上来,成功亲冒矢石督战,塔尔布大败,从山后逃了下去。成功领兵追杀一阵,杀伤五千余人,因怕有伏,不敢穷追,收兵上山,就敌人旧营歇下,不提。#p#分页标题#e#
却说塔尔布败下山来,只怨城中救兵不出,谁知城中早被甘辉攻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正望山上的救兵,哪里还有工夫出兵救人。当下塔尔布见成功不追,便歇了歇,引兵回入城中。及至走到城下时,城中人方知败了,慌忙出兵迎接。谁晓得甘辉早已得了探马报信,私地带了五千轻骑,掩了过来。正是无巧不成书,城中兵正出来迎接,塔尔布、甘辉兵恰好走到,两下相见,便大战了起来,塔尔布被败一阵,正没处出气,见甘辉兵少,便传令城中再调兵出来,把甘辉重重围住。正在危急,却得成功从山上远远望见,忙引了三千铁骑飞奔到城下,拚命冲了进去。敌兵抵挡不住,倒退了几步,阵势摇动。成功引兵四面击杀,敌兵大败,四散奔逃。甘辉和成功合兵随后掩杀,塔尔布退入城中去,成功紧逼着也冲了过去,城门掩闭不及,成功便直冲进去,塔尔布被乱兵杀死。成功引兵上城,杀退守城军士,斩开城门,放城外的兵马进来。徐禄、苏兰泰忙跑到成功马前叩首求降,成功一笑置过,出榜安民,秋毫无犯。百姓见明兵入城,个个欢喜,大家都改了明装,不提。
当下甘辉来见成功道:“元帅之意,先取何地?”成功道:“孝陵近在咫尺,安可不谒?本帅之意,先取金陵。”甘辉道:“末将愚见,不若先取扬州,扳塞山东救兵。一面分兵守住京口,断绝浙江的粮饷;一面溯江而上,分守各要害,使人传谕各郡县,南畿可不战自困。元帅以为如何?”成功不听,只遣人分巡镇江各属邑。正分派清楚,却有哨卒领着一投降人来见,成功问时,原来是送芜湖降书来的。成功看了大喜,连忙叫人去请张煌言入城相见过了,成功便把芜湖降书给他看了,张煌言也大喜道:“芜湖地居上游,为东西的咽喉要害,如今来降也是天意。”成功道:“正是为此。我此去要往攻金陵,芜湖若不好生看守,江西、湖南的救兵一来,倒不好措手,这个重任非阁下不可,不知阁下肯替小弟一行吗?”张煌言道:“元帅之言差矣。小弟和元帅戮力天下,何分彼此,有何不肯。”成功道:“既然如此,就烦阁下一行吧。”张煌言答应着去了。
这里成功赏了哨卒和送信人,正要起兵时,忽见又有几个江浦降人和一队哨卒同来投降。原来江浦知县本不愿降,因为成功那一道檄文传到之后,全城哄动,人人都想着明朝,只望成功到来。恰好成功的哨卒七人到江浦探信,得了这个情形,有几个有识见的便假称作从镇江来的客人,自己在那里说镇江的事。众人听见,便渐渐聚了来问镇江大兵的消息,哨卒故意说道:“大兵不日就要来了。”众人道:“大兵来时是怎么样?”哨卒道:“若肯投降也不怎么样,这仪征便是个榜样了。”众人道:“我们这里知县老爷不如仪征知县老爷好,他不肯投降,如何呢?”哨卒道:“这也不要紧,百姓都要归明,难道还怕他知县一人吗?”众人称是。当下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一歇工夫,遍城中人都众口一声的投降,这信被江浦知县得知了,连忙把哨卒赶出城去。哨卒大怒,到得夜里,仍旧扒入城来,点了几个火把,遍街上大叫道:“郑元帅兵马已到,只在三十里外歇下。诸人有愿投降的,都跟 戮力——努力,尽力。着我杀知县去!”众人听了,只道大兵真的到了,便都大喊着跟上哨卒来,一聚两聚,竟聚上了几千人,把知县衙门团团围起,大喊着叫知县出来打话。
那知县无路可走,只得出来,众人逼着写了降书,内中几个喊道:“他降得不愿意,我们散了,他又来害了。我们索性把他杀了,横竖明朝叛贼,也不罪过。”众人一齐称是,大家发声喊,抢了进去。知县看见,慌忙下座逃走,被几个脚快的赶上擒住。大家拳头脚尖,不一歇工夫,早打得稀烂,然后再打进后衙,把知县的家眷也都杀死,就推了一个大缙绅暂管知县事。到得天亮,情愿去接大军,都跟着哨卒出城,走了数十里,并无一毫影响。众人忙问:“大军在哪里?”哨卒道:“实对你讲,我并不是什么客,实是郑元帅麾下的大将。元帅叫我来探虚实的,若民情凶恶的,大军来时便都杀了;如今你们既肯投降,就不用说了。”众人听了,面面相观,做不出声来。哨卒又劝慰了一番,这才欢喜,同来见成功。那时成功正在船上,哨卒说明了缘故,成功大喜,便叫赏了来人和哨卒,又把几个为首的哨卒升作虞侯,管领哨探事宜;一面叫人去江浦防守之后,这才起兵往金陵而去,不提。
却说张煌言引了一队兵马,来到芜湖歇下,一面分兵往攻徽、池各处,一面把成功的檄文再颁各处去。各处得了这檄文之后,又听得大军到了,一个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大江南北,那投降书就日日不绝,如太平府、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广德州、无为州和扬州,当涂县、芜湖县、繁昌县、宣城县、宁国县、南宁县、南陵县、太平县、旌德县、贵池县、铜陵县、东流县、建德县、石埭县、青阳县、湿县、巢县、含山县、舒城县、卢江县、高淳县、漂阳县、建平县、丹阳县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数日间投降相继,下游各属旦夕待降,东南大震。正是:男儿得意在何处?直抵黄龙痛饮时。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中奸谋兵败白土山 遇故人师进台湾岛
诗曰:
兴事何须论成败,英雄从不畏艰难;
颠连正是天相眷,磨就雄才挽怒澜。
却说成功大兵往攻金陵,那时金陵城中总督郎廷佐、知府陈兴恩等一班人守住城池。成功分兵围住四门,在城外白土山扎营,连亘数里。那日成功正在分兵攻城,自己立马山上,忽闻城中号炮三声,中军纛下挂起一面红旗。
成功道:“南门将出战了。”连忙引兵跑来救应,果然走到南门时,城中喇叭声响,城门大开,一员将官领一支兵马。杀攻南门的是第二队前军副将苏维国,当下看见,忙把兵马排开,遣第三队前营偏将王文龙出马。王文龙答应一声,领了自己本营兵马搦战,敌营就也遣出一员偏将出战,两下里通了姓名,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了数十合,不分胜败。苏维国一看见敌阵中兵越加厚,掠阵的将员也加多起来,心疑有计,忙叫第三队参将毕胜带了全队兵马上前助战,看看又战了十几合,两下只杀个平平,终不能取胜。毕胜大怒,叫左营偏将黄双礼出马帮助,敌营中也有一人出来抵住,又战了二十合左右,还不能取胜。毕胜把全队兵马掩杀过去,敌营也把掠阵兵马抵住大战,两下里人头乱滚,赤血横飞,兀自战个不了。看看约莫战了半个时辰,忽听得城中又响了三声号炮,成功在阵后登高一看,见中军纛下又挂起了一面黑旗,成功道:“不要紧,北门有甘辉在那里,可以抵他。”仍自立定观战。忽见城中又出了数千人马,成功向苏维国道:“将军可另调人马,把第三队换回。凡出战不怕兵少,只怕兵疲;他生力军敌我久战之兵,是我吃亏;我换军敌他不换,是我得利,就兵少也可以得胜,何况兵多!”苏维国答应着,派了第二队兵马出去,把第三队替回。正在换着,忽听得城中号炮又响了三声,成功道:“他难道还要出兵?”及一看时,挂的是一面青旗,忙道:“不好,东门没有大将镇守,不可叫他有失。”遂吩咐苏维国道:“将军自己留心吧!”苏维国答应着,成功自去了。这里苏维国果然照成功所说的,把四队兵马轮流不歇的接战,敌兵支持不住,大败了一阵,退入城中去了。
苏维国仍旧围住攻打,不提。
却说成功撇了南门,转到东门来,只听远远的鼓声震地,喊杀连天,便晓得开了大战,连忙催兵前进。原来攻东门的是成功所领的后军副将王毅,他性如烈火,哪里顾得什么兵机,一见敌出城,还不等他阵势列定,便把所领的兵马一窝蜂也似的裹了将来,杀得敌兵大败,他却不肯放松,把兵马死命地围住。敌兵受围不过,只得拚命地死战。两下里正杀得没个开交处,却得郑成功兵马到来,一看这个神气,大惊道:“如此苦战,就杀得几个敌兵,若被他乘疲杀出,如何是好!”说声未了,早见城中兵马一大队杀了出来。
王毅是久战的,如何挡得住这支生力军?又加上围中的兵见有生力军,越加死战。王毅兵马支持不住,纷纷倒退了下来。成功要想过去接应,见他来势过疾,只恐怕倒冲乱了自己的兵马;要不去接应,眼见得王毅要败了下来;正在为难,只见王毅愈退愈下,敌兵却要乘势追杀过来。成功大怒,得了一计,把兵马引到斜刺里,一声鼓起,从旁边横冲了过来。敌兵正在追赶,不提防这支兵马,一时措手不及,阵势大乱,纷纷四散奔逃。王毅一见有救兵,胆也壮了,把兵马整了整,重新杀了转来。敌兵抵不住,只杀得尸填战垒,血染城壕,到得城时,十成中已不及三成了。当下成功收军,把王毅叫来责备一番,幸而不曾败,也记上一大过。原来北门的兵早已被甘辉杀回去了,成功大喜。从此日日攻打,虽一时不能攻下,但城中有出兵时,必败了回去。
一连攻了半个月,四面水泄不通,城中坚守不下。那日却有巡抚蒋国柱、总兵梁化凤救兵到来,成功解围一角,让他进去,仍旧合围。甘辉来见成功,便向成功说道:“城坚壁厚,一时攻他不下,末将之意,须要筑长围围住他,隔了内外。元帅以为如何?”成功听了,摇了摇头,却不做声。甘辉正要问时,中军官进来报道:“有一个不知是哪里哨卒,他自言从松江来的,要见元帅。”成功道:“叫他进来吧。”中军官答应着出去,不一歇,果然领了一个人进来。成功看时,见一身清朝打扮,年纪约在二十以外,走到成功跟前屈了一膝,半跪在地下。成功道:“你叫何名?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那人道:“小人在松江当差的,名叫王大,因为敝主人有信给元帅,所以差小人来的。”成功道:“你主人何人?名叫什么?信在哪里?拿上来。”王大道:“信在这里。小人的主人名马逢知,苏松提督便是。”说着,中军官把信接来呈上。成功拆开一看,喜动形色,连忙叫中军官把来人带下,好生看待,一面叫记室作书回他。甘辉问道:“马逢知何事?莫不是他来投降吗?”
成功道:“正是,但他只能向我说明,须要我去时,他方能把城献上。其中只有一件事:你此刻所说的筑围围他法,非不好,但未免旷日持久;本帅所以不言,正是防他这一路的救兵。如今他既然反正,就必定不来,你道可喜不可喜呢?”甘辉也点头称妙。
当下记室回复去了之后,次日成功便拨了四万名壮勇,分作四面筑起长围来;再拨八万精兵,分四围去护工,城内出兵毁城,便接住开战。分拨已定,即日兴工,挑土筑墙,忙个不了。城中大惊,一面慌忙商量出城毁墙,一面飞发文书往各处去催救兵。无奈那时的兵马都调往云贵去,各处都是一样空虚,就有几个残兵,也自顾不暇,焉能顾人?虽发文书,也是无益。那日看看长围要筑好,城中深怕塞死,便分兵从四门突出,一时措防不及,毁了数十丈而去。成功大怒,更命人加紧赶筑,一面留心提防。谁晓得那夜南门大开,又有数千兵马执着灯笼火把冲了出来,那日防守南门围墙正是第二队右军副将冯用,当下见敌兵出来毁墙,慌忙抵住,敌兵拚命的冲突,战了一歇,见实在防守严密,只得退回去了。从此日夜出兵交战,战了几日,成功心疑道:“他就要毁墙,也不如此笨法,必有奸计在内。”那日成功正来巡看墙工,忽听得地下有声,如放小花炮的乱响,成功大叫“不好”,忙叫人把锣往各处拚命敲起。众将不知究竟,只道营中有变,慌忙把兵撤回,连筑墙的壮勇也都带回。正忙乱时,只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地都震动了,个个立脚不住,及各人回头看时,原来围墙被炸药轰塌了数百丈,这才晓得收兵的缘故。当下各将慌忙都来见成功请罪,成功道:“他日日出兵,正是为叫你们听不出他的声音,这是本帅不早留心之过,与你们无干。但他此刻必乘乱出兵,你们快去防守去吧。”众将答应,忙带兵回来,果然城内只等烟焰略歇,便驱兵出来,看见有备才退回去了。成功把马一点时,共失去了防墙的兵一千余人,筑墙的三千余人,四面围墙都有崩塌,百余丈、十余丈不等,却都用不得了。成功大怒道:“他虽掘地道,但只一次,之后我岂不能防他?再有别法,就也不厉害了。”当下便拨了一万壮勇,在长围内掘濠,以阻地道。再拨四万壮勇,加紧的筑墙,限十日内完工。看看赶到第三日,各门都筑好了数百丈,成功心喜。那日夜间,成功方在巡看各处,忽见黑暗中一人奔来,众人喝声:“拿下!”那人忙跪了下去,众人搜他身上,并无别物,只有封信,却是致成功的,晓得是送信的人,便把信接了,将人带回营中,然后把信拆开一看,却是总督郎廷佐的,上道是:书致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麾下:延佐身居异朝,心怀故国,惟日惓惓未尝少忘;奈绵薄之力,不足以任重大之事,是以迟迟惭愧无地。比闻将军督师南下,喜慰莫名,本当即日倒戈,以还我本来面目。因属下众心不齐,动多掣肘,今者之困城中,鼠雀皆空,想亦足以寒若辈之胆。同是汉种,自相诛夷,未免贻他人
之笑口,如能少缓其死,廷佐当从中力为居间,劝使投诚。想阁下至人,必不以多杀为快;即若辈之抗拒,亦无识之故,诚能谕以大义,定无不从,而阁下不血寸兵,奄有江南,亦何不乐?鄙意如此,唯阁下其裁之。
成功看了,心下狐疑道:“他难道想来缓我的攻吗?只是怎么答他好呢?”忽见陈森、张洪德二人走了进来,成功便把信给他看了。陈森道:“元帅之意如何?”成功道:“本帅有点不信他。”张洪德道:“元帅不信他是什么缘故?”成功道:“郎廷佐这人素来无忠义之心,二则城中也未必十分穷困。”张洪德道:“末将看来不是如此,城中如果未困,他何必缓兵?二则就缓兵,此刻也无别路救兵可到,他就缓兵又何用呢?大约他本无气节的小人,见我们势盛,所以归顺了,倒是真的。”陈森也道:“他投降虽不出于忠心,但名为投降,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他了。”成功点头称是,便写了封信给郎廷佐,订期立盟,然后再议投降之事,叫了个人和送书的人同入城去。
到次日来人把回书带了来,约定三日后东门相见订盟。成功大喜,当下把攻城筑围的兵勇都撤回遣到船上,只留下甘辉一队五万的兵马在白土山上扎下了大寨。
过了一日,到次日天黑,成功在营中和甘辉商量明日如何订盟法。甘辉道:“明日订盟须要全队兵马跟去,不然也要提防他劫盟之事。”成功迟疑着还未答应,忽听山下一营大乱了起来。哨马上报道:“敌兵来劫营了。”
成功大怒道:“狗头,若有意投降,岂是如此?我悔不该撤兵了!”当下忙下令道:“各营有妄动者斩首!”然后向甘辉道:“劫营之事,全以虚声吓人,若不晓得,一乱就被他乘势杀入来了。将军可守住本帅麾盖,坚忍不动,就让他破了一、两营,总不能全乱。等本帅去江边把大兵调回来,以报此仇。”
甘辉答应了。成功便领了几十名壮勇,飞奔江边去了。这里甘辉守住麾盖,不敢乱动,听山下的声音,果然乱了一歇就止住了。甘辉私喜道:“元帅识见不错,果然无乱可乘,他也要回去了。”谁知他这支兵是梁化凤头一阵来试探的,如今见破了一营,并无人来救,便回到城中,把大兵一齐起了来,分三路进兵,从山前山后四面杀了过来。甘辉在山上听见,只道又是劫营来了,便只守着成功军令,一步也不动。山下各营又不敢违了将令,又不奉到将令,只眼睁睁看着那边破了,也不敢往;及敌兵到面前时,还不知如何排布好,看看麾盖驻着,只道成功还在中军,直被梁化凤等逼得四面无路,这才发声喊,逃上山来。敌兵四面追杀了上来。甘辉在山上起先听见四面杀声,只道虚吓的,也不在意,后来听见越杀越厉害了,心下狐疑,正要叫人下去探听,忽听见自己兵马纷纷败上山来,敌兵跟在后面追杀,甘辉大惊,这才晓得不好,忙欲整兵迎敌,无奈自己的阵都被败兵冲散了。敌兵又四面围了进来,看见元帅麾盖下一员大将,只道便是成功,拚命围了进来,死也不放。
甘辉手下只有一千名兵勇,冲突几次,只杀不出去。看看手下兵马渐亡,只剩得三百余骑,甘辉晓得不好,便向众军道:“本总兵和你等跟着元帅血战十余年,未尝少挫,今天不幸中了奸人之计,败到如此!就偷生逃回,也无颜见故乡之人,不如生为忠义之人,死为忠义之鬼,少不免元帅总要来报仇的。你等愿去的,本总兵不敢留;愿死的,本总兵定当和你等同死。你等之意如何?”众人一齐大呼道:“愿死!愿死!”三百人异口同辞。甘辉大喜道:“既然如此,可各人只以杀敌为事,此外不用兼顾吧。”众人答应了,甘辉领着,直向左面冲了过去。敌人都只道釜底游魂了,不提防再鼓勇杀来时却如生狼饿虎一般,人人拚命,个个亡生,只杀得敌兵纷纷倒退。看看要败了,无奈敌人总只道是成功,是以拚命又围裹将来。甘辉领着三百骑兵马,左边杀来,右边杀去,杀了一歇,只杀得敌人叫苦连天。甘辉自己兵马也折损将尽,只剩有十余骑。甘辉仰天长叹一声,拔起刀来冲过去,又砍杀了三十余人,身中二十余箭,然后自刎而死。敌兵先前只道成功,所以要生擒,后来见实在英勇,无法捉得住,只得放箭。甘辉死后,所余十余骑也都战死,无一生降的,敌人叹服不止。及捉得成功逃兵一问时,才晓得是甘辉,更加敬服不止,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当时山上五万雄兵,一时尽丧,只剩下一千余人逃到江上,向成功哭诉了一遍。成功听了,只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大骂道:“可恶郎廷佐,本帅不幸中你诈降之计,你若被本帅捉住时,管教你身上肉不能成寸!”正欲上岸报仇,忽见后队船上火起,原来梁化凤早已领兵杀来,在后队船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猛,一时扑救不及,一歇工夫,已烧了五百余号。成功只得领了余船,顺流出海,一面飞檄去调张煌言退兵。谁知张煌言正退回来,忽遇清朝征云贵得胜回来的大兵,大战了一场,全军覆没。张煌言只领了几十人从建德祁门山中逃入天台,后来被执,不屈而死,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乘流出海,正走之间,来到崇明县。成功一想,崇明是梁化凤镇地,不如把他攻破,也少报此仇。便叫众将攻城,城中竭力防守,攻了两日,梁化凤的救兵到了,成功恐怕腹背受敌,忙解围退出。梁化凤不舍,随后赶来。成功看见大笑道:“他要和本帅争衡海上,真是不自量了。”便叫人索性把篷张满,顺风而去。梁化凤也顺风赶来,两军相去不远,只不能赶上。看看走了数十里,已到大洋面上,风声怒号,波涛山立,梁化凤兵马立脚不住,个个颠来摇去,成功却把船蓦地一转,都带往旁边。梁化凤的船素不习波涛,一时把持不住,倒驶过头了。成功占了上游,倒赶过去,顺着风,把火弩火箭一齐射去。梁化凤的船连烧了十余只,这才侧转舵来,往旁边逃走去了。成功也不追赶,顺着风走了数里,忽见后面又有一船如飞地赶了来。
成功大怒道:“难道还有不怕死的又来了?”正要开炮时,只见那船头上一人高举着一面铜锣乱敲,顺着风“嘡啷啷啷”地招呼。成功狐疑道:“既不是敌,却是何来?不可中了奸计。”便叫人把船拨转,侧着风驶去,慢腾腾走着。看看那船走近,船上人都穿着明朝的衣服,成功方才放心。及走近来时,成功把船挨过,两船相并,把挠钩搭住,用绳系住;只见那边舱中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青袍,一双俊眼,三缕长须。成功看见,不觉失声道:“蔡先生何来?”那人也向成功举手道:“郑官人久违了。”成功慌忙迎过来。原来这人非别,乃是泉州府南安县人氏,姓蔡名宝文,自小和郑芝龙同里,常做一处的。当下大家见礼坐下,成功先开口问道:“蔡先生一别十余年,丰姿不改,可喜!一向可都好吗?”察宝文道:“托官人福,都好。官人和老相公都好?”成功却皱着眉头,道:“罢了,都好。”蔡宝文忽记起芝龙投降了,晓得成功不爱提起,便也不再问。成功又问道:“蔡先生一向在哪里?这回往何处?却如何得知我在这里呢?”蔡宝文道:“咳,说来话长了。小老自从崇祯八年起,老相公开垦台湾,小老就向相公说道:‘相公啊!可不可带小老同去呢?’老相公却说道:“你不用去好,此刻台湾新开,生番极多,在那里住是不安稳的哟,而且那里除耕种之外,再没有别事,你去做什么好呢?’小老听说也就罢了。后来过了一年、两年之后,小老实在穷得无法了,只得又向老相公说道:“相公啊,小老实在穷得没奈何了,相公只得带小老去吧。至于做什么,且等到那边再讲。生番,小老是不怕了。’谁晓得老相公总不以为然,倒赏了小老一百两银子,叫小老去做贸易,小老只得领了去。后来老相公也出去了,小老做了两年贸易,偏折了本了。那年贪心不死,一想,咳——总是台湾好,便也不同人商量,收了店面,把资本做盘费,搭了客船,一溜烟的跑到台湾。谁知果然无事可做,只在一个相识家中住下半个月,后来还是几个同乡,在那里多年的,都认得那里红毛番,就把小老送到那里去,这才得了生路,一直到如今,还是在那里。今天是往他红毛国里去,路过此地,忽见远远的两群船逐了下来,后来那先来的一群又占了上风,放火烧了那后来的船,真是使船如马,使水如家,小老便暗暗佩服道:“虽然都是战斗舰,其中也就大有好歹,那一群败北的,就究是洋面上功夫不到才如此。只不晓得得胜的是哪一个?’后来船上朋友用千里镜照了出来,向小老说道:“那边船号是打着我们明朝的,也有写个郑字,不晓得是明朝哪一家的义旅?’小老心疑,便向众人说道:“这
里明朝义旅会洋面上功夫的,除了郑官人之外更有何人?这旗上分明又写着郑字,莫非郑官人和清兵开了战吧?’众人都道:“我们久仰郑官人名字,你既和他同里,何不引我们去一见呢?’小老道:“若果是郑官人,也无不可。’所以连忙赶了来,想不到果然遇见官人了。如今他们都要求见官人,官人可不可以见他呢?”成功道:“多谢众人雅意。我有何德能,敢劳众人如此盼望?既然这样,你不妨请来相见吧。”蔡宝文大喜,便去叫了众人来。成功也迎了起来,一一见礼,然后坐谈了一歇。成功便问起红毛国里作何事业,众人齐道:“元帅不可问了,我们在红毛人手下也都不愿意。堂堂中国人,去伺候番子,真是羞死。若不去时,又无谋生之路,真是没奈何罢了。”蔡宝文便道:“小老有一法可脱我们这苦海,官人也可以得利。”众人道:“莫非是请元帅入台湾吗?”蔡宝文道:“正是。”众人道:“计是不错,只不晓元帅肯不肯?”蔡宝文便向成功说道:“小老和众人都不愿意屈膝红毛之下,一向想请人入台湾逐了红毛,把台湾收归中国,只不得其人,如今凑巧遇官人。老相公从前不晓得费了多少精神,花了多少金银,这一块土原算是郑家的。官人若不取他,也未免可惜了。”成功大喜道:“我正嫌思明州单弱,既有此地,为何不取?但台湾形势如何,你可知其详吗?”蔡宝文道:“官人欲知其详,小老有一本精细地图,也是红毛人画的,别人把它注了出来,可拿给官人看吧。”说着,便命人去拿了来。成功看过,不觉点头叹道:“桃源世界,别有洞天;扶余国王,不过如此,真是好所在罢了。”当下和众人约定,等南风时候便来取台湾。众人答应了,叮咛而别。然后成功顺风扬帆,不日到了思明州歇下,把兵马训练起。到了明年五月,南风大起,成功便挑了一千号大战舰,载了十万兵马,驾风纵帆,浩浩荡荡,直望澎湖进发。正是:殖民事业飞天外,保国功劳树海滨。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败荷兰兵夺台湾岛 访隐逸礼聘陈永华
诗曰:
亡国孤臣,飘流无主;海上生涯,忽辟新土;
用以修文,用以经武;殖民事业,于焉千古。
却说台湾自从郑芝龙去后,就有荷兰国遣人到来,取了台湾,但他们荷兰人不征收田赋,只和耕种之人及山番贸易通商,并不害人,所以大家也相安无事。后来贸易越大,通到南洋吕宋各处,荷兰人便在台湾作了几处城池,派了一位王爵名华司德的守住。那日忽有人进来报说:“澎湖被中国人夺了,现在有千余号的大船,十几万的中国人,不日便要来了。”华司德大惊道:“我们这里人马,就连客商也都算人,还不满三千,如何抵得住他呢?”当下忙集齐了许多职员商人,会议抵御之策,有的道开战的,有的道逃生走的,有的道投降的,有的道纳币议和的,纷纷不一。后来有一个商人名康尔伦的便道:“各策都不好,只有死守最好。”华司德道:“还是守城呢?还是守口呢?”康尔伦道:“都不好,守城时粮易尽,守口时兵太少。他大军前来,其势正猛,这只可以智取,不可以力敌。”华司德道:“如何叫作智取,如何叫作力敌?”康尔伦道:“和他一刀一枪、你来我往、我去你还,这个便叫作力敌。”华司德道:“智取呢?”康尔伦道:“智取吗,却不是这个样。王爷可去海口边鹿耳门地方,把一只大大的海船凿破了沉在下底。”华司德道:“那岂不把路塞了吗?”康尔伦道:“王爷要他进来吗?”华司德道:“明天他兵退之后,我们出路岂不塞断了。”康尔伦道:“我们要出去之时,不会把他拿开吗?”华司德大笑道:“我忘记了,妙计妙计,真是妙计!”
当下忙叫人去带了两只大兵船来,在鹿耳门口“叮叮噹噹”一阵斧凿,沉了下去,然后大家躲入台湾城中静听消息,不提。
却说成功得了澎湖之后,进兵鹿耳门。原来鹿耳门是台湾全土口隘,平时潮来水深不满五尺,潮退水浅不上三尺,一向出入只可用小舟来往,就海船也不能进,何况战舰;又被沉了两只大船,论理是不能进去了。正是无巧不成书,——一半也是天意,成功的船正要进时,值潮涨时候,这次的潮与别次不同,只见滔滔滚滚,涨个不了,半日工夫,已涨到二丈余高,那凿沉的船也不知被潮冲到哪里去了。成功便命了船乘潮而入,一点也不难,竟自直抵台湾。成功带兵登岸攻城,华司德大惊道:“中国人莫非有神仙术,不然如何能入这口隘?”旁边一个名马尼的便接口道:“王爷不可信他,哪里有什么神仙,不过是被康尔伦骗去罢了。”华司德道:“如何见得?”马尼道:“王爷只想:康尔伦说我们要过去时便把船捞起,难道只有我们好捞,他不好捞起吗?”华司德大怒道:“不错,我被他骗了。”便叫人去把康尔伦叫来,大骂道:“你这该死的!你如何骗我口外沉船,敌人便不能入?如今敌人数十万都进来了,你却何说?!”康尔伦也大惊道:“敌人如何会进来?真奇怪了!”华尔司道:“有什么奇怪,不过他把船捞起罢了。”康尔伦道:“他进来是如何神气呢?”华司德便说了一遍,康尔伦忙道:“不是,不是,一则捞船也不容易,我们虽然可以捞起,但他哪里晓得呢?就晓得也没有这许多工夫;二则王爷只想平常时候水浅水深都只不过渔船出入,那里能容他战船进来?这沉船之计,不过是代人守口,怕他小舟入来罢了。就让他捞起来时,也不过小船入来罢了,如何大船也能进来呢?”华司德听了,呆了许久,才说道:“你言不差,但如今如何是好?”康尔伦道:“如今势已如此,只好守城罢了。”华司德点头称是,便点了二千人马上城防守。到得成功到时,一看除四门悬下国旗之外,并无一面旗帜,城上虽有人防守,但都往来不定,哪里有什么行列。成功暗笑道:“如此用兵,不死何待!”#p#分页标题#e#
便传令攻城。城上也不慌张,只把脚立定不动。看看兵薄城下,不晓得是何军器一声响亮,城上大炮一齐往下打来。成功大败了一阵,折损了二千余人,晓得荷兰火炮厉害,非弓矢所能敌,便传命也改作火炮对打,无如炮力不及荷兰炮远,自己炮还未曾打到城上,却被敌炮打死无数。成功不乐,只得暂退,歇了一夜,心中想道:“蔡宝文不晓得在不在城中?如在城中时,是必有信来的。”到了次日,又去攻打,也不得下。一连几日,蔡宝文还未有信来,成功心中十分焦急,看看半月毫无影响,成功无奈,只得发狠叫人用大炮攻城,众人得令,把大炮都抬到城边,弹药装好,一声令下,轰天烈地的一声响,打了出去。谁知却是作怪,那炮打到城上时,只听“嘡”的一声,倒震了起来,跌到地下去。成功心疑炮坏了,便亲自走到炮架边看过装好,打出去时,仍是如是,一连十几个,不能伤他分毫。成功大惊,只得乱攻了一阵,然后退下,慌忙叫军士去把土人寻了来。不一歇把土人寻到,成功便问道:“你晓得这城是什么土筑的吗?”土人道:“这城是乱石叠出,用火锻过,都变作红石灰,所以叫作赤嵌城。现在全座城已结成一块,听他们说,随便什么东西都攻他不破呢!”成功听了点头,命赏过土人放去。当下想了一策,传令军士,每人备柴草一束,水油四两,积在军中。到了次日,成功命把水油都泼入柴草中去,然后每人带了一束,走到城边,隔着濠丢了过去,都积在城下。荷兰人不晓得何意,都立在城上看着笑,成功命把爬城的翻梯备好,只等柴草堆齐了,一声弦响,火箭齐发,着在柴草上的,烈烈腾腾,登时烧了起来。城上大惊,忙把水泼了下来,谁知水油遇水,那火越高了起来。荷兰人害怕,束手无策,都往两旁边躲着看。成功乘势把翻梯推了过去,正要爬城时,城中军号又响,那炮弹如雨地向梯上打来,梯杆忽被打断了两架,那梯折了下来,压死跌死了无数。成功大惊,慌忙调回时,已打坏翻梯三架,死伤了兵勇千余人,心中好生不乐,想来想去,只有围死他一法。
到了次日,便传命分一万兵马围城,便一日一换,十日轮转,也不攻打,只不放他出来。果然围了月余,飞鸟不通,城中樵采路绝,只得夜间偷出城外砍柴。起先还是荷兰人自出,后来被成功捉住便杀,荷兰人害怕,只驱着中国人出来。成功笑道:“你想捉人替死,叫本帅来杀自己人吗?本帅岂上这当!”便传下一令,凡系荷兰人出城,捉住便杀;中国人出城,无论如何只留下所得的东西,便放入去,不许妄害一人。众军得令之后,荷兰人虽然驱着中国人出来,无如回去时只有中国人,自己人又不见了,而且回来时仍是赤手空拳,一丝也不能带入。又加着城中百姓多半是郑芝龙带来的,也不愿替荷兰人供役,所以有出来时只略砍些柴草,待走到城下,只待荷兰头目被杀之后,便把东西放下,竟自入城而去,习以为常,只算送给成功略助军用罢了。
闲话少提。起先荷兰人本想积点粮草为长守计,后来见是中国人都有回去,是荷兰人都不见回来,几次之后,便也晓得上当,不敢再出。看看围了半年,城中柴草渐尽,那日天黑,又驱了百余的中国人偷走出来。成功看见,故意不追,只叫人留心防守,等要天亮时,只见砍柴的人马都回来了,每人背上都各背着一捆的柴草。成功领了一队兵马,一声断喝,众人弃了柴草便走。成功叫人认定荷兰人不可放过,果然认出一个荷兰人杂在众人之中逃走,被军士赶上前去,一把捉住,也不问长短,一刀杀了,然后把柴草收起来。
有个军士忽得了一封书,忙呈上给成功看。成功看时,上写着“郑元帅”,开折下写着“陈永华”三字。成功狐疑,忙带回营中拆开,上面有两行字道:赤嵌坚固,骤未易拔。元帅欲以围困之,虽足致命,然城中死守,尚非旦夕可下,旷日持久,计未为得。城东偏有水名赤溪者,城中所倚以为命者也;若塞其源,三日当告变矣。
成功看完,大喜道:“此计大妙!但不晓得陈永华何人,想来谅必总在城中,待破时倒要去访他去呢。”到了次日,成功领了百余骑兵到城东来巡看,果然有一条溪从西而东,长二三里,那水便流在城濠中,环城而入。成功依着溪旁的路行了数里,见是发源一座山中。当下回来,便调了三千兵马来溪旁,捡了一处水势稍慢的地方,筑起一道坝来,挑土打桩,不消一歇工夫,早已筑好,直高出水面一丈开外,成功见工程已毕,便命骁将李有德领三千兵马管住坝,以防敌兵偷决;一面自己仍旧回到城下,照常围住,又写了封信,射入城去,劝他投降,并说:“只要还我土地,汝所有贸易资本金银等一概不要,让汝带去。”城内荷兰人得了这封信,便忙呈与华司德。华司德便叫了通事来讲解一遍,心下狐疑未定,忽见有人来报道:“城中各处的水源一时都干了。现在只剩有各处池中一点水,眼见得也要尽了,不知是何缘故?”华司德大惊道:“不好,一定赤溪之水被他所阻;不然,永远不竭的水,如何会干呢?如今既如此,我可不得不投降了。”当下连忙上城,请成功打话。成功便也坦然而来,毫不疑忌。华司德便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有言:贵元帅如肯放松,小王情愿避去,将地让出;但金银财帛贵元帅应允过了,可以带回,那可不许中途拦截的。”成功道:“本帅言出于口,岂肯做此失信之事?不信时,本帅和你立誓吧。”通事传语过,华司德大喜,请成功立了誓,然后又叫通事传语道:“小王收拾各物,传会各人,一时也不容易清楚,请三日内避出。贵元帅可把水放出,免得城中缺水吧。”成功道:“放水不难,但三日内若不避出时如何?也要贵王立个誓来。”华司德听了,便也立下了誓。成功道:“既然如此,本帅暂把水放出。若三日内不避出时,贵王也不免要应誓,本帅也可以再把水拦住。”华司德答应了,当下别去。成功退兵十里,把坝也决开了,那水便滔滔滚滚的直流了下来。果然到了第二日,华司德领了一行人众,把所有积蓄一担担的挑了出去,倒都去尽了,华司德也来见成功,成功称谢了一番,然后别去。
成功进得城来,百姓家家结彩,户户燃灯,迎接大兵。成功一一慰谕了几句,随即进华司德的王府住下,只见有几个年老的百姓进来要求见,成功便叫了进来。这几个年老人叩见了起来,说起芝龙从前带他们来的恩德,个个都感激不已。成功也问了几句台湾的事体,然后每人赏了四两银子,众人叩谢去了。成功一查仓库时,原来都被荷兰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成功好笑道:“他倒真的收拾得清楚。”当下便叫人去访问蔡宝文和陈永华二人,众人齐道:“蔡宝文倒有这个人,先前在华司德衙当个通事,这几个月来不见这个人,听说往荷兰去了。陈永华倒没有人晓得。”成功因新得的台湾原是一块新土,各物空虚,事事都要创办起来,过了两日,便叫人往思明州把文武大小官员都移了来,只留下儿子郑锦守思明州;又把所有粮饷以及军械等物都搬到台湾来,起衙署,安置百官,忙个不了。那日又想起陈永华这人来,心中自忖道:“他既肯写名字,必非忘世的一流人物,但我自寻不着他,所以他也耻于自荐罢了。但如何方能寻得着他呢?”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法,写了一道榜文,出榜招贤。谁知这里所有的人,除了芝龙带来的外,也都是这里做贸易的人,哪里有什么贤人,所以成功这道榜文虽然贴出,不但陈永华不能招来,一连招了几日,就连个报到的也没有。成功一想道:“我错了,他既是贤才,任是如何热心,也不肯自行投到,须是我自去访他去。但他在哪里,我如何得知呢?”想了一歇,忽然自笑道:“我为何忘记了他这信从哪里来的,就该从哪里想去了。”当下忙出了一道告示,只说从前出城砍柴的人,所砍来的柴都被本帅拦了,如今事定,如有砍过柴可都来投到,每人赏银一两。这告示出了之后,领赏的人纷纷不绝,都感元帅的厚恩,却哪里晓得成功的用意。原来成功于发赏的地方,写下几个大字道:“有能知陈永华之处者,赏银百两。”叫人在那里守着,凡来领赏的,便问他陈永华三字。
果然,一日如此,两日如此,问了几日,那日就有跟人带了个乡人来向成功道:“他识得陈永华的。”成功大喜,忙问道:“你晓得陈永华在哪里呢?”
乡人道:“在哪里不晓得,小人只晓得陈永华这个人罢了。”成功道:“既然晓得他这个人,何以在哪里会不晓得呢?”乡人道:“他这人原是去年来的,他虽不说出何事,看神气大约也是避乱来的。他初来时卖卜为生,所以小人晓得他的名字。后来又替人经理书记,人便只称他陈先生,所以他名字就少有人晓得了。但小人说虽如此说,这不过小人所认得的陈永华,至于是不是他,此外还有没有陈永华,小人可不晓得了。”成功道:“一定就是他了,哪里还有第二个呢?”乡人道:“若果是他,元帅爷不必写陈永华,只写‘顺德杂货铺书记陈先生’,倒有人晓得他,此刻虽不在那里,却也就容易寻了。但他只一个人,元帅爷却出一百两赏格寻他则甚呢?”成功道:“你不晓得,你留心去寻罢了,如能寻着时,自有重赏。”说着,叫人赏了乡人十两银子。乡人大喜,叩谢了出去,逢人便问,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两日工夫,早已有人来见成功,说明了所在。成功大喜,忙穿好礼服,坐了一乘轿,叫乡人引路,一直来到陈永华家里。原来陈永华他自己并没有家,所住的还是别人的住屋。当下成功到来时,只见土墙三尺,篷壁四围,低着头走了进来,那乡人便高叫道:“陈先生在家吗?”里面有人答应道:“是哪个?”乡人道:“陈先生,是我,新来的王爷在此寻你呢。”里面不作声,停了许久,才走出个人来。成功看时:头戴元色方巾,身穿二蓝长袍,足登一双旧云履;面如满月,五柳长须,两道浓眉,一双俊眼,映着人奕奕地乱动,看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人。成功走上前来,躬身一揖,道:“陈先生请了。”陈永华也忙回了一礼道:“元帅驾到,生员失迎,有负之至。”成功谦让了几句,然后分宾主坐下,众人都立在草堂外面听。成功先开口道:“此次凶夷抗固不下,小弟已无可奈何,幸得先生指教,才得破他。今日小弟特来致谢。”陈永华道:“元帅说哪里话了,天下之事,天下人共有其责。生员不才,不能尽天下之责任。元帅以独力任天下大事,实能为天下人赎罪。
此次之事虽似为元帅尽力,其实也不过转了一转的尽责任罢了。元帅若必言谢,倒见得生员是为元帅一人尽力了,生员不愿受此言。”众人在堂外听了,一齐称奇,只听成功又道:“小弟失辞了,先生休怪。但先生既热心天下事,小弟正欲聘先生出山,不知先生肯应允吗?”陈永华道:“生员本欲致力于天下,但恨不得其人,独立不能支柱。及元帅一来,生员就想除却夷人,奈彼众我寡,不能如愿。后来幸得出城之便,致书元帅处,果然除了夷人,及元帅进城来,生员本欲趋见,因为一则未知元帅性质如何,二则也形近于干进。如今既晓得元帅为人,生员还有不遵的吗?”成功大喜道:“先生既已应允过了,小弟明日自当来迎,但不知府上还有何人,小弟也好一齐预备。”
陈永华叹口气道:“合家遭难,孑身独逃,还有何人!”成功吃惊道:“先生向在何地?还有何人?何时遭难?”陈永华也不乐提,只约略说了几句,然后成功告辞起身,回来叫人照约赏了乡人一百两银子去,不提。
到了次日,成功命人把自己全副仪仗去迎接陈永华。及到了那里,陈永华看见,笑道:“区区微身,何劳元帅过礼,永华又不封王拜帅,如何用这许多仪仗。”便都辞了,只留下一乘轿,乘了到成功府中去。成功连忙接了进来,相见之后,大家坐下。成功便开言道:“先生不弃,肯辱教诲,小弟从此各事都仰仗着先生了。”陈永华道:“生员不才,辱蒙奖拔,自当有知必言;但此刻台湾,只一片土,百事空虚,都要从根基做起。元帅以为哪一样顶要紧,要最先办呢?”成功道:“先生指教。”陈永华道:“生员愚见只有两样,一措饷,一任人。措饷之事,台湾一地荒土既多,元帅兵马也不少,尽可使兵屯田,就百姓也是元帅先人带来的;那征收田赋一事也还容易,只要果不浪费,此地土地肥沃,就多征点也不妨。至于任人,却要分个名目,不可杂乱,生员记得元帅不是受过便宜封拜的诏书吗?”成功道:“是。”
陈永华道:“如此便容易了。第一要分六部,然后事有专责。这六部之中,吏部可暂不设,改作农部,以管屯田各事。第二要分各镇,使各将带兵分地镇守,无事则使兵为农,有事又变农为兵;设欲出征,则齐挑选;设敌来攻,则各将各镇其地,各领其兵;春夏耕耘,秋冬讲武,兵不游惰,武不废弛,而饷源又视于此。”成功不觉拍手称妙起来。陈永华又道:“第三要兴学校,此地人才既少,读书又缓,所仗的元帅带来的几个人,但这几个人足济甚事?为今之计,宜速起太学,远近之人,闻有太学在,必定肯来,那时还怕没人才吗?至于太学既起之后,更宜多起馆舍,以便居住名人和朝廷旧臣来归的。此外,兴盐铁,制币帛,各种兴利便用之事,也都要次第举行,就法律也一定不可少的。这且等生员以后订定再讲吧。”成功道:“先生高见,自然不差,小弟即日就行吧。”当下又谈了一歇,陈永华言言中要,条理分明,成功大喜,到第二日,便拜陈永华内阁大学士,参议机密。陈永华辞道:“生员既无微功,又无重望,骤居显要,恐人心不悦。”成功道:“汉高祖之拜韩信,也是如此,何尝有甚重望微功?事虽不同,理实一也,先生休辞吧。况且小弟倚望先生将来办事,件件要先生经理,若无重职,如何作事呢?”
陈永华听了,这才受了。
过了几时,陈永华便教成功把各文武选定,为六官七十二镇,每镇领兵数千不等,都自往各处开土地辟草莱去;又把赤嵌城改为承天府,置天兴、万年二县,把百姓户口编定;兴盐铁、定货币、铸军械,件件事体都办得井井有条,成功大悦。陈永华又劝成功把大船往漳、泉、惠、潮各处招百姓,果然心念故朝的百姓来归者何止数十百万,大家都蓄发复明的故装,在台湾做个遗民。不几时工夫,竟把荆棘丛莽的台湾也就装成了世界了。陈永华又向成功道:“百姓既来,阁下可要防有朝臣在内,若不急兴太学,不独无以安插遗才,且何以使人知景仰呢?”成功听了不错,便择日兴工,动起土木来,到得太学馆竣之后,从前朝廷的遗臣故老、学士文人络绎不绝。成功益服陈永华之识,事事都更加委任了。
光阴似箭,转瞬冬初。各镇将都要把兵马操练过,成功便择了十二月望日,在赤嵌城会齐大阅。到了那日,各将都早已赶到,大操了一日的兵马。
成功回到府中,便办了几十桌的酒席,请各将饮酒。到得夜深席散,成功忽觉得心胃疼痛,起先还强忍着,后来十分无奈,只得叫人去请郎中。陈永华闻知,连忙赶了进来看视。成功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不一歇医生请了来,乃是崇祯帝手里做过太医院十三科医生胡天耀。成功叫了进来,诊过了脉,开了药方,大意是讲劳苦积郁所致。胡天耀去后,成功向陈永华道:“时候不早了,陈先生请回吧。”陈永华答应着,看成功服过了药,然后回去。当夜成功直痛得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一早,各文武官员都来问疾,成功一一谢了回去。跟人又报进来道:“各镇将军前来问疾。”
成功记起各将还不曾回去,便一面叫人致谢了去,一面叫人去请陈永华来。
不一歇陈永华来了,成功便向陈永华道:“各将都领有兵马,此处不便久留。烦先生传言,各回信地,小弟贱疾,不必挂念吧。”陈永华道:“阁下放心,诸事小弟自能担当罢了。”当下陈永华出来,向各将说了。各将领命,来府中传名辞了成功,然后回去,不提。
却说成功病了十余日不能起来,幸亏所有各事,都是陈永华一人经理;众官员来问疾时,成功好了一点,便也办了两件事。看看腊尽春回,到了元旦那日,百官都到府中来,一半贺喜,一半问疾。成功怕烦,都辞了去,独个人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正是:世上难寻不死药,人间安得返魂香。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惊异梦赤嵌城立会 闻噩耗延平王归天
诗曰:
国破种犹在,身亡心不淆;持将一片志,付与众同胞。
却说成功到了元旦那日,病还不好,文武官员来贺喜问疾的,都辞去不见,自己一人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到黄昏时候,耳边仿佛听见伺候的人在床前说话。成功张开眼看时,见跟人手中拿着一张名刺。成功道:“哪个又来,辞去了没有?”跟人道:“是于大人前来问病,所以不敢辞他。”成功道:“把名刺来给我看。”跟人听了,把名刺送到面前,成功看时,上写着“愚弟于谦顿首”,不觉失声道:“哎呀,他是我朝一大英雄,不可不见。”
跟人道:“王爷这样神气,如何见得他?”成功道:“没奈何,你们且扶我起来看。”跟人无奈,只得扶了起来。成功觉得身上轻松点,便叫跟人伺候着把衣服穿好,要走下来。跟人道:“王爷身上有恙,如何可走?”成功道:“不妨,我此刻好点了。”跟人无奈,扶了下来,成功觉得身上大好了样子,便向跟人道:“我此刻大好了,不要你们扶我了。”说着,自己大踏步走了出来,跟人忙赶了上去。成功转了几个弯,来到大客厅上,只见于公红袍纱帽,足登粉底官靴,背着脸立在那边,旁边有个伺候的忙叫道:“郑大人出来了。”于公转过脸来,成功看时,方面大耳,满嘴胡须,看见成功走来,慌忙行礼,成功也忙还礼不及。当下两人分宾主坐下,成功先开言道:“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于公道:“我辈同是个中人,何必客套。就兄弟此来,岂不知阁下抱恙,特事出不得已,不得不来罢了。”成功道:“老先生所云不得已,乃指何事?”于公道:“这事非别,乃为阁下贵恙而来。”成功道:“莫非贱躯难保吗?”于公道:“虽不尽然,却也有点意思。”成功不乐道:“出师未捷,大仇未报,为之奈何?”于公道:“气数如此,这无可奈何。”成功笑道:“老先生至人,如何也言气数?”于公笑道:“非也,兄弟所言气数,并非和数家言一样据天象推五行的数,不过是讲原因结果而已。”成功道:“因果之理如何?学生愚鲁不明,此理尚祈指教。”于公道:“既阁下要闻,兄弟不得不说。大凡无论何事何物,既生于天地之间,就不能脱这‘因果’两字。譬如种树的,为因则开花,结实则为果;种何等树,则得何等果,这也一定不移之理。但这因果并不是天定,却都是人为,譬如造下一物,造得坚固的,自然用得长久;造得不坚固的,自然用得不长久,这全看自己当初造因如何,便自然生出那果来了。若到那因既造下之后,那果便一定不移,因为这果原是这因中生出的,所以不造因,不能叫他生果;造下了因,也不能叫他不生果。且不独如此,造了恶因,不能叫他生出善果;造了善因,也不能叫他生出恶果,丝毫不能错过的。”成功道:“老先生妙论,固然不错,但学生还有不明的地方,譬如有一人欲办一事,先集资本,资本既足,然后办去,竟办不到;也有一人,不集资本,随意办去,竟办得到,这不是因果之理不对了吗?”于公道:“不然,就如这事,也不是这样讲。这资本不过是办事的原因,并不是事之成败的原因,要看办事时如何。他办事有成败,必有所以会成会败的缘故,从这里寻去,方得成败的原因。若只言资本,譬如果系专用资本,别事万无可
入的,难道有资本的倒不能成,没有资本的倒成了吗?就譬如若买一物,备了钱,自然可得,不备如何能得呢?”成功道:“虽然如此,但也有不然的,譬如造定原因,算定结果,当得十分,也有的不够十分,也有的不止十分,这是何故呢?”于公道:“这个果然有的,但这乃困果之变,非因果之常。譬如造定一物,造因之时,算定结果,当得十年,这不过照常理推,若期间用得过省,或用得过勤,不中于理,不合于度,这便不是造因时所能预测的了。这叫作远因近因,犹如先天后天罢了。但这等还可以由近因而推知结果,还有一种旁因,更无从测出。譬如一事,照常行去,忽然间败了;一物照常用去,忽然间坏了,都是旁因。这事体之中的旁因还可以寻出,至于用物,忽然间坏了,更无可寻,如指作不谨慎是旁因,有的又实在谨慎而偶然失手的,但既有这偶然失手,就不得不指为旁因;假如并无偶然失手,这一物就到底不能不循着常因常果而行了。天下万事万物,莫不作如是观。阁下以为然吗?”
成功点头道:“老先生之言至理,足发万物之机。学生有一事相问,不晓得老先生肯指教吗?”于公道:“未知何事?”成功道:“明朝气数还有可为吗?”于公听了,叹口气不做声。成功道:“是存是亡,何妨明示。”于公道:“咳,阁下既然要问,便说也不妨。我们明朝夺天下于外人之手,原因未为不善,奈永乐一变之后,已夺原因而为近因;天顺复敝以来,又夺近因而为旁因;加着朝中畿外文贪武嬉,哪里有什么法度?勉强支持到如今,如油尽草枯,膏干脂竭的时候,正是明朝下场的结果,哪里还有什么可为不可为呢?如要可为,除非另外再造原因罢了。”成功道:“明朝虽亡,孤臣义旅不时起于海上的也是常有,既造下了这个原因,不晓得还可以结个善果吗?”于公道:“不能,他这个并不是造因,不过是结果罢了。明朝三百年天下,以忠义劝人,到下场时自然这果也要结出来,哪里有什么原因呢?”
成功道:“据老先生这样说起来,为学生的也不过是明朝结果,将来也不免归于一尽吗?”于公道:“阁下聪明人,何用多说。阁下但自想:是明朝所结之果呢,还是自己所创之因呢?”成功低头想了一想,道:“实不瞒老先生说,学生自想,当是因果各一半。”于公道:“何以呢?”成功道:“老先生前不敢相欺,学生所抱想头,只有二样:一样为报故明,一样夺回失鹿。报明自报,夺国自夺,报明是为明的结果,夺国是学生另有怀抱。老先生看,这不是因果各一半吗?”于公点头道:“很好,这原因造得不错,但阁下报明一件已行了数十年,明朝结果,不过如此。阁下所造的原因却如何呢?”
成功拈须叹道:“数十年来不避艰难,至于成败利钝,那要旁因之来如何了。”
于公道:“非也,阁下之旁因不过一时之成败;至于原因,果造得深远,终久要结出这个果来。一时之成败,何足算呢?”成功点头道:“老先生至言,学生但有三寸气在,总要做到罢了。”于公摇头道:“谈何容易,此事非数年之功可成;况清人此刻原因早已造定,阁下原因方才造起,将来必要待清人的果结完之后,才结到阁下的果来,岂是阁下一身所能成就的吗?兄弟此来,也就为着此事,实说一句,阁下的结果也将次要到了,若不把阁下原因再种深一点,日月长久,将来被旁因一击,只怕连果也结不出了。”成功道:“难道学生造因时只合至此而尽吗?”于公道:“知子莫如父,阁下令郎既如此,是诚难为。但子孙乃形质上之传遗,至于阁下这原因种子,不拘何人都可接受。”成功道:“若果能如愿,这果当于何时发现呢?”于公道:“兄弟有四句偈言,阁下记下便了。”说着,立起来仰天长吟道:播来粒种遍区环,誓砺同心破百蛮;莫道太行山不动,看将三百去三三。
成功听了,又象解得出,又象解不出,正迟疑要问时,只见于公长啸一声,如猿啼,如鹤唳,悠悠扬扬,直冲霄汉。成功觉得恍恍惚惚好象睡在哪里一般,睁眼看时,不见了于公,也不是客厅,心中猜不出是何所在。再仔细一看,原来自己还睡在床上,却是一场大梦。桌上烛花长了寸余,伺候的人都在旁边瞌睡,远远的正敲三鼓,心中忐忑不定,回头一想,梦中的话历历在耳。心下自思了一遍,委决不下,只得咳嗽了一声,伺候的人惊醒,忙走到帐前张看。成功才开口问道:“外边人都睡了吗?”伺候的人忙答道:“也有不睡的。”成功道:“可传命陈先生来。”伺候人答应传了出去。不一歇,只见陈永华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见成功面便问道:“阁下何事呼唤?”
成功道:“陈先生,你且请坐下,小弟有事相告。”陈永华这才放心坐下。
成功坐起来漱了口,然后把于公托梦一事向陈永华说了一遍,陈永华也嗟异不置。成功道:“别的且休论,只这四句偈言,却如何讲解呢?”陈永华低头想了半日,才说道:“第一句大约是说阁下这原因的种子要种大起来,如稻粟一样遍于天下;待遍天下都含有这夺国思想时,自然便要立誓鼓砺,同心合德,才可以造果了;第三句太行一定指清人无疑;只有第四句倒有点费解,不晓得是讲到结果时,有名‘三三’的人除去名‘三百’的人呢?还是讲要结果时,须要三百去了九年的年数,或去了三十三年的年数?然而上句既有‘莫道’,下句又言‘看将’,这总是结果时候的话了。”成功道:“结果如何,且不及讲,只一粒微种要播遍区环,这岂不难吗?”陈永华道:“小弟有一法。”说着,便向成功使个眼色。成功会意,把跟人屏退了。陈永华便说道:“阁下晓得天下何物可传最久,最大而又最有力吗?”成功摇头道:“哪里寻这等物。”陈永华道:“老兄如何忘记了于公不是说火尽而薪传吗?又道这原因种子不论何人都可授受吗?这明明是叫阁下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欲把这原因种子传于人,又要传得人多,阁下自想何物。”成功拍手道:“莫不是立会吗?”陈永华道:“不错,但立会非易,也须要主意立定,然后再把条例定好。会中人有会中私号,见面时可以识认;会中人有会中文字,分开后可以通密信;有会中的法律,才可以治会员;有会中的劝谕,才可以结会友;有会中的道德,才可以严分会内会外;有会中的信誓,才可以秘密会中会事;种种会规都要预定,然后才可以立会呢。”成功点头道:“事不宜迟,先生可即日办起,待小弟病好就行设立吧。”陈永华答应了道:“时候已深了,阁下好安歇了吧。”成功答应着,陈永华辞出,然后睡下。#p#分页标题#e#
过了几日,成功病也渐渐好了起来,等到二月初旬,已是大愈,便日日和陈永华同着,商量定了一会,用五色旗分会帜以克八旗。因偈言里有‘三百去三三’,所以会中私号都用‘三’字;又因有‘誓砺同心’,所以名为三合会;又因有一粒种子之言,所以又名为三点会;又因有一粒遍区环之言,所以总名为天地会。定十八誓二十四例,入会的人无论上下等,皆以兄弟相称,平等看待;无论南北,入会之后便如一家,不得存外省隔省之见。会中人除有职的人员,其余相见都只作揖平礼。又定下文字,字必以三点水或川字作旁,或爪字作盖,都不离三之意。会中人无事时便互相保护,引人入会;如有事时,无论何地,都以各式小旗来往。当下立定之后,成功和陈永华二人私地里把各文武镇将都劝入了会,然后一级一级劝了下去,一直劝到百姓;百姓又往各处转相劝引,不几时工夫,全台湾的人皆入了会。就连漳、泉、惠、潮等凡沿海地方,都先入了会。后来陈永华又改名陈近南,自往各地劝引,闽、浙、两江、湖南、湖北、两广,无不有会列行之。既久,二百余年,或越扬子江而北,或由江苏洋入山东、直隶,或由云贵一边流入川陕,以及中国人民流寓外洋的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香岛、南北美洲,各处尽有大小会派,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却说成功自从这会立成了之后,稍为放心。光阴似箭,转瞬已到八月。
那日成功正和陈永华二人在府中议事,忽见一个跟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向成功前屈膝禀道:“王爷,不好了!”成功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事?”
跟人道:“老相公在京,合家被害了。”成功睁目道:“真的吗?”跟人在怀中取出一张京报来呈上。成功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望后便倒。众人忙扶住在椅上坐下,陈永华一面忙着叫唤,一面把京报拾起来一看,上有一行道:“七月二十一日斩逆父郑芝龙及逆族一百六十一人于西市。”陈永华看了,也不及细阅,忙把京报揣在怀里,呼唤了一歇,成功才悠悠醒转,指着北面大骂道:“该死的东西,我今生无力,将来有人……”说到这里,忽用手按住胸前,大叫道:“痛杀我也!”陈永华晓得他旧病又发作了,只得叫人伺候,一面自己劝道:“事虽难堪,但阁下也不可过急,须知大丈夫一身要担多少重任,岂可如此轻易便糟蹋了吗?”成功连连摇头,停了一歇,才开口道:“先生,小弟并非讲父亲等杀得可怜,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的,但只气不过清人耳。”陈永华道:“清人如何?”成功歇了歇道:“清人奸诈而已,当初劝诱我父亲时,高官厚禄,封伯封侯,虽是小弟和他如何争战,他总不敢奈何我父亲,所怕者我耳。到得小弟那年江南失利退回之后,他便无所忌惮,把父亲削爵治罪,徙往宁古塔。先生只想,若照逆父办起来,罪何止此?父亲又不是他世族勋臣,既治了罪,更有何顾悼会减轻了?这也不过怕小弟起兵相争,所以乘我兵新败,发了出来,试看小弟兵力如何,复仇不复仇。先生,父亲所作之事,小弟实不愿去报仇。但那时虽不报仇,却也想去迎了回来,虽不怎么样,也可使父亲悔悟小弟当初之言不错,而且也叫众人得知投降没好下场,仍旧要打回转来。后来一则新得台湾,诸事草创,忙个不了;二则也要叫父亲尝一点投降的滋味,所以一时未去迎接。谁晓得被李率泰这狗才去咬了几句,他就把父亲调回去囚了起来;因为小弟不出兵报仇,他便道兵力不足,到了此刻,便放出这毒手来。父亲果然自作自受,便还有这许多人却是何辜?小弟不能不归罪父亲了。但清人这一副狠手,你道我气得平吗?”陈永华只得劝道:“清人诚不好,但阁下此刻有病在身,且养着点吧。”
成功点头,命人扶起,慢慢的扶到寝室中睡下,陈永华自己辞出。成功睡了一歇,觉得不好,忙叫人去请陈永华来,文武各大臣听了,也都忙来问疾。
成功勉强着一一致谢去,然后向陈永华道:“于公所言,我的结果只怕就是今番了。”陈永华只得宽慰道:“阁下小疾,几日便可好,何以忽出此不祥之言。”成功摇头道:“生死数也,数因果也。既有原因,自不免结出这果,生又何欢,死又何惧?”说着,命跟人把自己常用的一副衣甲取来。跟人不敢违命,只得去取了来。成功觉得身上好了一点,命人扶下床来,陈永华道:“阁下有疾在身,却要穿衣甲何往?”成功摇了摇头,命人伺候着穿了起来,头戴一顶紫金盔双龙斗宝金抹额,身穿一领连环锁子黄金细叶鱼鳞甲,腰系着两片黄金细叶鱼鳞纹战裙,脚登护腿薄底战靴,走出外面,众人忙跟着伺候。成功叫人把常用的一支枪抬来,众人答应着,看着陈永华,陈永华不语,众人忙去取了来。成功接在手中,觉得有点沉重,便也不管,提着精神把枪呼呼地乱舞。舞了一回,把枪传给跟人,向陈永华道:“究竟不能了。”陈永华也道:“阁下有恙,哪能如平常呢?”成功点头,又命人去把自己一匹黄骠马带来,看了一遍,叹道:“别离不远,后会有期,好自去吧。”那马也似解人意,长嘶了两声。成功叫人带了下去,自己回来,脱去了盔甲,戴上郡王冠,身穿九龙戏水蟒袍,足登粉底乌靴,向堂前坐下。陈永华也陪着坐在旁边,成功把从人都屏退,然后向陈永华说些会中事体,陈永华一力承担。成功忽提起笔,写下两行字,陈永华看时,是自挽一对道:独去独来,看粒种传遗,众生独立;主征主战,问藐躬何事?还我主权。
题毕掷笔,仰天长啸一声,口中一股白气冲门而出,直飞到空中,冉冉而没。陈永华正在惊异,一回头看时,成功已双眼低垂,阖然长逝了。时明永历十六年,清康熙元年,而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成功年三十九岁也。
看官,你道奇也不奇嗄?自从郑成功有生以来,自少便以英姿雄略,名动一时;少年又深沉果毅,不轻吐露;壮年之后,受隆武之知遇,便倾身图报。后来芝龙投降,他却能独持大义,不为一人之私亲屈,树杀父报仇旗,出没海上。二十年中,无岁不兴师攻闽、浙、江、粤,虽不能得意,但东南半壁,全视他一人以为关系。清朝数次遣人割地议和,封爵招降,皆为所拒,其气节如何耶!及江南一举,大江南北,一时尽下,东南各省,指日待降;军报阻绝,致使九重天子为之震动,下议亲征。虽师溃金陵,不足为之玷也。况旋即辟地台湾,斩荆棘,辟草莱,礼遗臣,招远人,臻臻丕丕之中,俨然变成一小独立国。虽不久而薨,而一粒种子播于四方,二百余年来,数次震动,将来如何,犹未可知,百世之下,犹令人景慕风采,你道奇不奇呢?所以后人有诗赞道:
廿载飘零志未酬,百千心事空悠悠;
寸心常似狂涛怒,日月偏如逝水流。
海上衣冠存故国,中原鼙鼓战仇仇;
出师未捷身先死,留得同心遍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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