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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匹奇传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03 16:11
世无匹作者:娥川主人编次世无匹(又名《世无匹奇传》丶《生花梦二集》)版本:  清康熙年间本衙藏板本。四卷十六回。作者:  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古吴青门逸史点评”。娥川主人尚有小说《生花梦》、《炎凉岸》。内容:  敍述干白虹侠肝义胆、陈与权恩将仇报的故事。情节曲折,文笔流畅,虽为《生花梦》二集,但内容互异。
世无匹
作者:娥川主人编次


 
世无匹(又名《世无匹奇传》丶《生花梦二集》)

版本:
  清康熙年间本衙藏板本。四卷十六回。

作者:
  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古吴青门逸史点评”。娥川主人尚有小说《生花梦》 、《炎凉岸》。

内容:
  敍述干白虹侠肝义胆、陈与权恩将仇报的故事。情节曲折,文笔流畅,虽为《生花梦》二集,但内容互异。

                     
                      目录


题辞     

第一回    摘槟榔老姑露口 操子母啬汉劳心

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第三回    花烛下气倒丈人峰 风雪途误识奸雄面

第四回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第五回    救饥溺暗里赠多金 为朋友热心得奇祸

第六回    三司设计救危难豪杰遭刑 万金荐友入风云奸雄得路

第七回    谋客货计赚井中人 露官银屈遭盆下狱

第八回    桃花马陌上骋佳人 玉洞轩垆头醉才子

第九回    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 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

第十回    逃灾难举目无亲 救无辜挺身代辟

第十一回    闹公堂村夫殉义 占田产恩妇离家

第十二回    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 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第十三回    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机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报德 投山左万里寻亲

第十五回    临清驿气杀癞头官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

第十六回    恩怨分明贤太守挂冠归去 贤奸报复小翰林衣锦还乡


题辞    


  士君子得志于时,翱翔皇路,赞庙谟而修明国典;名闻于当时,声施于后世。幸矣!设不幸而赍志以老,泉石烟霞,为僚友君臣;山林风月,为经纶事业。时而俯仰盱衡,怀抱莫展;或借酒盏以浇傀儡,或藉诗简以舒抑郁;甚至感愤无聊,弗容自己,则假一二逸事可以振聋瞶挽凋敞者,为之描声而绘影。笔舌之间,情意曲传,令有心者读之,怒可喜,喜可怒,醉可醒,醒可醉,生可死,死可生,观感触发,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斯果何氏之书欤?要亦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宁得稗史目之乎?请观其命名曰《世无匹》,标其人干白虹,彼所寄托,已约略可睹矣,又何庸询其人之有与无,并其事之虚与实哉。虽然,览其首尾,意在言外。吾得以两言断之,曰:有干白虹,而天下事何不可为;有干白虹,天下正复多事,赖有恩怨释然。一瓢长醉数语,可以化有事为无事。总风云万变,仍是长空无际。即书中伦常交至,祸福感召,又能惩创遗志,感发善心,殊有风人之旨寓乎间。此书有稗于世道人心不少,即曰稗官野史,亦何不可家弦而户诵。
              学憨主人书于桃坞之征兰堂  
  



第一回    摘槟榔老姑露口 操子母啬汉劳心


  词曰:
  感愤须分,贤奸当辨,而今半是痴呆面。丈夫无处不周人,人心偏有多更变。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才是个男儿汉。虽非冀报乃施恩,人生岂可忘恩怨。
                右调《踏莎行》
  恩怨不分,何以为人?恩将仇报,禽兽之道。这两句话,说尽世人病根。当今人心险仄,得恩不知。求其知轻识重,能不负心者,举世之间,百不得其一二。且忘恩负义者,其罪犹小;至于转眼抹心,恩将仇报者。其情更为可恨。盖人无恒心,贤不多见,以致世风日漓,人情多伪,反复变迁,虚嚣险恶,为善者少,而为恶者多。偏不知自己生平寡恩,倒怨着别人不施惠于我。甚至沾惠到九分九厘,那一厘不到,还要为好成隙,遂萌赚怨,把这九分九厘的好处,都没有了。这回小说,特与天下良善人鼓舞其本心,为天下昧理人设立个榜样。要使人勇于为义,速于去非,知善之可嘉,恶之当改,人人做个忠厚长者,则世道不可返古耶?
  当初江宁地方,有一秀才姓权,忘记了他的名字,单晓得个表号叫做一庵。那权一庵青年有才,人物倜傥,父母且是富家,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最幼。母氏先殁,父亲年暮,便邀三党亲族,把家私田产,四股分开。后因妯娌不和,家庭雀角,遂弃了祖居,各分其价,兄弟四人,逐房迁住。落后父亲谢世,三位哥哥俱克勤克俭,家道日隆。惟权一庵诗酒怠傲,放情山水,不善作家。兼之樗蒲一掷,动费千缗,花柳三生,遂倾万贯。
  是时旧院里有两个名妓,一个叫做秀玉,一个叫做非烟。那秀玉虽短于才,然貌极美艳,精伎艺而善诙谐,独擅风流之誉。那非烟虽逊于貌,然才尤敏妙,富诗词而工翰墨,颇高花案之名。平康车马,章台杨柳,一时俱出其下。二妓年俱不满二十,所居亦相去不远,而王孙公子,日游其门,于是名噪一时,眼空群媚。
  权一庵与此两妓,所交最厚,眠花醉月,暮舞朝歌,无日不恣情欢畅。但人耽谑浪,性爱轻佻,虽秀玉与非烟俱属心知,而于秀玉尤为钟设。然秀玉志尚风华,心图美利;非烟酷好风雅,尤爱人才。故非烟所重于权一庵者,放逸之才;秀玉所密于权一庵者,奢靡之费。权一庵凡金珠贻赠,每临秀玉之家;而诗酒唱酬,则入非烟之室。
  不三五年,权一庵耗费殆尽,资财零替,家道式微。渐至变易田房,典鬻产业,僮仆星散,衣饰荡然。可惜个万金之家,弄得尽情破败。究其所归,耗于非烟者十之二三;耗于秀才玉者,十之七八。然心迷情欲,沉湎不返,直至住房并废,衣衫尽无,尚自耽恋青楼,不知醒悟。然囊橐空虚,冠裳褴褛,又恐他两人窃笑,只得求恳哥子,只说贸易营生缺少资本,不论多寡,必欲移贷。
  哥子念手足之足,或百或十,欣然应付。权一庵刚待银子到手,不问何所从来,便往妓家一挥而尽。不消半月,依旧剩个空囊,也并不懊悔,并不可惜。思量无奈,只得又往别个哥子处,只说经纪折本,照样求借。谁知弄得到手,仍葬烟花。一连三个哥子都借遍了,只得老着脸,重复恳告,哥子道:“父母一般分授,未尝偏厚于兄。汝自不肯,不学好,至于荡废。因念同胞情分,勉力周恤,怎倒习以为常,频来取足?我三人劳苦撑持,虽有薄蓄,亦非容易。汝若洗心涤虑,痛改前习,我兄弟三人,当勉凑三百金,与你图个店业,可作长久衣食。若仍不检束,丧志青楼,我纵钱财粪土,也不与你填此欲海。汝便冻馁待毙,只索硬着心肠,没有照顾你了。”权一庵道:“蒙兄长如此教诲,自当一心学好,若负恩德,与日俱逝。”
  哥子只道他果然收心,便每人出银百两,交付与他,仍再三叮嘱。那知入手之难,反不如挥洒之易。今日秀玉,明日非烟,或驾楼船,或乘舆马,玉楼按舞。金谷开筵。未及两月,仍是一双空手。那时再向三兄求告,徒招责备,莫假分文。妻子抱恨而亡,亲族干求殆遍,食不充口,衣不遮身,求乞无门,栖身无室,只好在秀玉与非烟两家吃几碗儿。有诗为证:
  红牙碧管玉楼春,轻薄东风倍恼人。
  台榭月移珠翠冷,湿云细雨怨香尘。
  未儿,秀玉又接了个豪富少年,宴游极侈,宠赠尤多,终日檀板金樽,篮舆画舫。权一庵日造其门,便拒而不纳,哀请再三,终不一见。因想无路可入,只得修书一封,备言昔日万金之产,为他荡费,今衣食不周,立锥无地,苦楚万状,且不必言,但终身之约,置于何地?写得恳恳切切。苦央鸨儿递进。
  过了一日,忽然唤他进去。秀玉俨然乔坐,绝非向来娬媚之态。权一庵痛哭流涕,直溯根原。秀玉正色答道:“前日捧读尊翰,已悉来情,不必再说。但姊妹家不过行户生涯,原非钟情之辈。若但图欢合,岂遂无夫?何必穷极技能,辱身下贱?君家万金之产,虽云因妾费尽,然君自娱乐,妾亦未曾相强。今如此狼狈,欲妾相从,日费万钱,何从所出?况百凡之费,赖此微躯。若不另交贵客,卒守前盟,妾一家老幼,将与君共填沟壑耶!至于死生之约,虽订终身,君不知青楼中,剪发焚香,无所不至,不过取一时欢爱,诱其金帛耳。若竟以为实,然则妓女个个从良,章台可为节妇坊了。妾念君痴心未绝,特特请来说明,今后永决此念,不必再来下顾罢!”
  权一庵听这番说话,就如冷水在顶门里一浇,恍然大悟,知不可恋,便抽身而出,想道:“青楼人抵无情,我自被迷到此地位,悔将安及!非烟同是平康人物,谅亦无情,何苦也讨他厌贱?竟不必去了。”亏得还有些志气,也不向亲友干求,并不与三兄启齿,只得往牛首山做个香火,在僧家吃碗黄齑饭儿过日。
  不觉住了一年,那权一庵是富家子弟,何曾受此淡泊?弄得形容枯槁,须发苍黄,一身破衲,绝非当年气宇。偶值三月春天,游女纷纷入寺。忽一日见个美人,淡妆雅素,下了轿,步入殿中。仔细一看,却认得是非烟。非烟也一眼瞧见,权一庵羞耻无地,掩面惊走。
  非烟忙唤丫头一把拖定,权一庵急欲洒脱,怎当那丫头揪得甚紧,大叫道:“权相公,你好负心,怎丢下我家姐姐了?”权一庵着急道:“我不是什么权相公,你不要错认了人。”正好挣脱了要跑,早被非烟走上前携住手儿,流泪说道:“贱妾不知何事得罪于君?竟蒙弃置,致妾终朝悬念,一病几死。天幸今日复遇,尚欲狠心抛撇。男儿薄幸,一至于此。生死深盟,置之何地耶?”
  权一庵向只道他与秀玉同做了逝水桃花,谁知听他口角,宛转多情,也垂泪道:“不佞何敢负卿雅爱!因沟壑之状,无颜见江东耳。”非烟道:“郎君仪貌,何为憔悴若此?”权一庵道:“一言难尽。”便把秀玉变弃情状,与自己依身卑苦缘由,尽情说出。非烟惊道:“不料秀妹如此无义,独不思君之破家,为我两人,忍便负恩背约!此处焉能淹留骥足,自弃上进?妾既以身许君,安有他适。可速请归,竟在家下读书便了。”
  权一庵羞惭无地,再三不肯。非烟便唤乘轿儿,将他抬了回去,香汤沐浴,换下遍身罗绮,收拾书房供奉。日用三餐,极其周至。权一庵好不感激,死心塌地,埋头读书,一应书籍,都是非烟购买。到得录科小考,并次年乡试,诸项使费,亦皆非烟慨然厚赠。
  权一庵运当亨泰,忽然中了举人,反怪三兄落后,不照顾他,足迹不登其门。三兄也不来媚他。是时打发报银,并谒见座师,备办礼物,尽属非烟资帑。亏得非烟是个名妓,蓄积颇厚,因想权一庵既中举人,若仍住我家,可不亵了他体统?使罄倒囊箧,尚存五六百金,替他买下一所住宅,置些田地,并竖起四根旗杆,诸色家伙,都把自己的搬与他用。
  过了几月,又该上京会试,此时非烟现银用尽,只得将金珠首饰,衣服玩器,尽行变卖,凑了二三百金与他,又备下一席盛酒饯行。权一庵再三感谢道:“蒙卿如此厚情,救我于闲穷之际,今日之遇,皆卿赐也。此去倘能侥幸,便娶卿为正室,须保身以待,决不相负。”非烟道:“终身之誓,君虽不贵,妾亦岂有更张?况君簪花在迩,故下惜倾家相赠。但恐联登之后,情殊贵贱,路隔云泥,必为郎君所弃。”权一庵道:“不佞若忘大恩,誓必身罹刀剑。”两下再拜而别。非烟亲手赠与盘费,送至百里之外方回。诗云:
  红楼莫漫说多情,今日多情仅见卿。
  我惜风流当此遇,香奁终不愧题名。
  次年,权一庵又中进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风华,另加特恩,除授翰林修撰,十分荣贵。忽然脱尽贫穷面目,渐成显宦规模,耻取青楼之妇,另聘了孙侍郎之女为婚,竟在京中作家,寄书决绝非烟。非烟哀恸痛恨,又被老鸨羞辱了一场,当夜悬梁而尽。
  权一庵闻知断绝,心中甚觉快畅。又亏孙侍郎照拂,一升侍读,再升祭酒,做了十五年京官,由学士升到户部侍郎。孙氏夫人生个女儿,年己十四,正欲联姻,权一庵忽奉王命,转除山西巡抚,挈家小一同赴任。未到任所,路过峻岭,冲出一伙强人,罄其囊橐,将权一庵并人夫仆从,尽皆绑入寨中。权一庵抬头看那寨主,年可十五六岁,面庞与非烟无二。忽然触着旧事,冷汗淋身。那寨主便叫将他妻女侍妾,押入上房淫乐,众多男子,推出山前砍了。
  原来十五年前,非烟含冤经死,精灵不散,直诉阴君,托胎到山西地方,做个男子。少负豪气,乌合强梁,立为绿林之主。权一庵亏心负义,昧恩致命,神人厌怒,故天差地遣,恰好经过此山。那寨主虽未必晓得前世的冤尤,见了他自不觉勃然怒发,将他戮于山前,恰恰应了当日刀剑身亡之誓。可见天之报施,不过因人所自蹈,绝不假丝毫作用。
  至于稚女诰妇,悉恣淫污,又岂非负心弃盟之报?世间忘恩负义之徒,对此而不生悔悟者,非人情矣。待在下再说一个极负义之人,并写个极不忘恩之人。其事凿凿可凭,其情凛然生动,令读者可以咬牙,可以堕泪,可以寒心,可以鼓掌,可以明目张胆,可以扬眉吐气,老僧可以悟禅,烈士为之按剑。
  这件事却在明朝初时,广东南雄府仁寿村地方,有一人姓干,名将,字白虹。年方二十,性极豪迈,也不读书,也不经纪,只靠着数亩田地,倩人耕种过日。他父亲是个军籍,故并无亲族,单单生他一人。父母亡后,也个想娶妇成家,性亦不贪女色,从小便有膂力,十三四岁就能力举百斤。到十五六上,真个百夫莫敌,虽然血气方刚,并不好勇斗狠,只觉义气激昂,言词伟烈,遇有不平之事,挺身救援,不避嫌忌。平日酒量甚弘,一饮能吸数斗,但家极贫贱,不能日醉炉头。然里中或有慕他高义及受其恩力者,常常招他吃个尽酣,也不耐烦去行令细酌,并不虚文推逊,只提起大碗,一连数十余斤,大块的鱼肉,都连盘一光。乡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顾盼自雄,岸岸然有旁若无人之慨。
  一日到村上闲走,见一老妪同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都在向阳去处,不知摘些甚么。旁边歇着一副篮儿,他两个摘下来,就向篮里放着。干白虹走到篮边一看,见摘的却是槟榔,便问道:“你取这些摈榔去卖钱的么?”老妪道:“那里有得卖钱?我家自种的,用不够,还要问别人家买哩。”干白虹道:“你家要这些何用?”老妪道:“将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里做许多酒,用这多少摈榔?”老妪道:“我家一年的酒,极不济也要做他几千担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饮得那儿多的酒?”
  老妪笑道:“呆官人!随你好量,自家那饮得许多!都是做来发店卖的。若说我家老爹,便一杯也舍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几何,遇饮须饮,得乐且乐,何苦如此算计?想是挣得来传与儿子了。”老妪道:“儿子么,还不曾养哩。”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纪,既没有子息,可蓄些姬妾么?”老妪道:“今年他已六十五岁,自从老奶奶死后,也不续弦,也不娶妾。虽有丫鬟婢女,在房中伏侍,只终日操持握算,夜里不得安睡,一条心挂紧在利息上头,那里还有工夫去干那样风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钱财乃命中之福,若不肯用,要他何益?纵有儿孙,穷通亦自有命。何况高年无后,把血挣之财,倒为别人守着,岂不可惜!”
  老妪与童子听了,忍不住都笑起来。干白虹也不回去,转寻些闲话儿与他说说,直待他摘满了篮,那童子用扁担挑着,老妪也背了一篮,两个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于后。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个人家,童子与老妪负着摈榔,都进去了。干白虹从外面一望,这人家原有十来进高大房子,好个冠冕门径儿,门首却堆着许多缸甏。干白虹见四顾无人,便挨进墙门,悄然走到屏门里一张,只见厅堂高峻,阶级周回,许多榨酒家伙,七横八竖,排着满堂,严然是个蛮富户的光景。
  正是:
  无子偏能挣,多财愈觉悭。
  想因前世债,积厚待人还。
  你道干白虹与妪子惓惓而谈,及至去了,还跟他到家,流连观望,依依不舍,是甚么缘故?原来干白虹好饮之人,闻这老妪说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觉垂涎眼热,想要扰他一醉,故预先认得了家里,好来赐顾。
  正瞧着时,只见个老者穿着件旧布直身,头戴顶黄毡帽儿,手中拿着一把厘等,一个算盘,走出厅来,口里一头对小厮说道:“东田庄那张奉溪家,还少十一两五钱银子,约定今日有的,这时候不见送来,你去催他一声,说前日还我的银子,还少三分等头,钱半银水,一总也补足了。你转身再到西田庄李思萱家,说一月前发去的酒,尚有六个空坛不曾送还。前日对我说,被儿子打碎了一个,也要补还我五六分银子,叫他明日就送了来。”
  那小厮应了就跑。老儿又唤转来说道:“后边茅坑里粪已满了,你顺便也对佃户说声,或是油,或是稻柴,把些来换去。如今春天,粪是贵的,比不得前番样子了。”小厮刚待要走,老儿又吩咐道:“这番的粪,没有侵过水的,一担要算两担的价钱。极不济也算担半。他若要贱,你再到别家去讲讲,不要一家就成。”说罢,摆下算盘,忙忙的去打帐了。
  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着笑跑了回来,想道:“那老儿有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没有儿子,挣积在那里,终久不知甚么人承受他的,总替别人费这些心机,讨这些劳碌,象个没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会费用的,钱财偏没得到我手了。别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个尽兴,便可放下念头。”
  等到黄昏时分,信步儿走到那老者门首,只见门已闭着。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么铜墙铁壁。瞧瞧四下无人,双乎搭上檐头,两脚一纵,早已扒到屋上,径往里头走来。一时动了贪酒之心,遂为此走险之技。只因这番偷酒,有分教:
  瓮边醉倒刘伶,垆头惊起卓氏。
  未知干白虹此举,可偷得着偷不着?那老儿家中知觉与不知觉?终不知弄些甚么话靶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多情怜白面干白虹潦倒醉乡 贱价买黄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词曰:
  潦倒瓮头春,狂里酕梦里醒。醉去不知天地窄,真真。世路离披任此身。不醉也痴人,白面还牵少女情。不惜黄金赠知己,谆谆。认取同心是酒宾。
                右调《南乡子》
  却说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儿家偷酒,乘夜步至门前,便从屋上进去,轻轻过了一进房子,跳下庭中,扑的一声,里边忽大叫道:“外头什么响?同我点个灯去看看。”只听得里边一路开出门来。干白虹想了一想,连忙将身儿闪在槅子旁边。只见那老者提着盏灯笼,手中拿了根棍子,一个小厮也捏着个纸灯儿,走出厅来。才跨出中间槅子,被干白虹在左边闪了入去。老儿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并无阻碍。直到内里,一路门都开着,只见中间供着老儿妻子的灵位,干白虹便把做个藏身之处,悄然钻在魂桌下面躲着。
  那老儿同小厮走出厅来,周回照看,见外边的门依旧关好,不见有贼,仍进去睡了。干白虹等老儿睡熟,才敢出来。黑暗里摸了半日,只不知那里是酒房。偶然寻到一处,只觉得酒香扑鼻,随手摸去,却有个小小门儿用两把铁锁锁着。心里转道:“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锁儿,走了进去。果然都是酒坛,不胜之喜。便随意开了一坛,只觉甘香可爱,但没酒具,不得到口。遍处寻觅,并无碗盏,只摸着了一把铜杓。干白虹不分好歹,拿来就吃,一杓不止,两杓不休,吃得高兴,那里肯住手?把一大坛酒,骨都骨都吃个干净。
  欲要再开一坛,不觉脚已软了,身不由主,一交跌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时虽有些声息,幸喜宅子宽大,房户隔远,老儿与小厮、丫头辈都绝不听得。干白虹一觉醒来,却将夜半,月已上了,见窗上微微有些亮光,睁眼看时,方知醉倒在地。喜道:“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有酒不醉,真是痴人。我也不图他下次主顾,总是天还未明,索性吃他个象意,才不枉来这一次。就醉杀了,也说不得。”便又打开一坛,提起铜杓,缓斟漫酌,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宿醒未解,吃到半坛,已觉醺醺大醉。正是:
  人中豪杰酒中仙,醒是天真醉近禅。
  大地嗤嗤都一醉,问谁得似此君贤。
  干白虹又吃了半坛酒,醉上加醉,自觉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觉,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着这点酒兴,只索回家去罢。”因出了酒房,一路开门出去。到厅后一重石门,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开,原来那石门却不用闩的,只做个鸳鸯笋儿,最是坚固,除了自家晓得,别人那知这个诀窍。干白虹弄了个把时辰,那里得开?便道:“我何必要去开他?莫若仍上了屋,走出外头,好不径捷!”肚里虽然算计,终久头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态,离离披披,不管好歹,竟望檐上乱扒。那知酒后力软,比不得方才轻便,扒了上去,又跌下来,一连五六交,勉强挣得上去,只因衣服一绊,檐上的瓦卸了满地,唿喇一声,好不利害。
  那老儿睡在牀上,听得外边响声,乱喊有贼,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点灯的点灯,拿棍的拿棍,飞的都赶出来。那知干白虹虽上了屋,肚里的酒涌将上来,越发沉醉。又听人声喧沸,一发慌的软了,不知东南西北,倒望了里头乱跑。过了七八层房屋,一个头晕,脚步把捉不牢,扑的滚到地下,只听背后一个女人喊道:“贼在这里!”干白虹道:“我不是贼。”女子道:“既不是贼,半夜里在人家屋上走来?”干白虹道:“因慕宅上酒好,特来尝一醉儿。”
  那女子便叫他起来,仔细一看,见是个白面少年,果然烂醉,便道:“我看你不象个歹人,如阿做此勾当?”干白虹道:“我又不偷盗东西,不过吃些酒,有何歹处?”那女子想道:“他若利我什物,怎肯专顾了酒?自然不是偷窃之辈。”因问道:“你实是何等人?难道不盗东西,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干白虹道:“我就住在这个村后,叫做干白虹,谁不认得!只因生平爱酒,偶尔游戏至此。”那女子道:“我听人说,干白虹是个义士,不想有此伎俩。如今还好,若外边听得,就许多不便。我今做个方便,悄然送你到后门出去罢。”
  干白虹喜道:“如此感谢你不尽。”因偷眼看那女子,一身缟素,美丽非常,年纪只好二十内外,却顾盼多情,语言钟爱。那女子送他到后门口,携定干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饮,可常常走来,我送你些酒吃。”干白虹谢了一声,匆忙而去。有阕《皂罗歌》曲云:
  只恐遭逢天狗,又谁知织女会着牵牛。虽逢天贼为吾仇,酒坛狼藉君知否?若还破败,须伏罪由,亏他福厚,红鸾护稠,不将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钩,玉堂瓦陷一声愁。天成巧,效窃偷,贪狼小牦酒垆头。(计集星名十七)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人叫喊有贼,怎么没人听见,走来拿他?那女子转得从容详问,送他后门逃走,竟无一人知道?却因那老儿大惊小怪,说有贼在厅里,把合家都唤醒了,忙忙的点灯执仗,一径拥出外面,那里防着后边有贼?赶到前面,门已层层开出,吓得魂也没了,直至厅后,见满阶瓦片,一发惊骇。连忙照看,独有石门倒不曾开,知是上了屋去,乱慌的赶出前门,叫唤四邻,都来拿贼,遍地搜寻,那里有个贼影。
  闹上一会,不见踪迹,仍关了门,到里头查点什物。自内至外,别的都一毫不动,单单酒房里空了两个酒坛。老儿捶胸跌脚,大哭大嚷过:“我做了一生的酒,费尽心力,自家酒沫也舍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个天杀的,吃去了这许多酒。”这边闹得乱横,那知贼已在后门走了。故女子虽然叫唤,众人在外头忙乱,那里听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样人?原来是老汉的女儿。那老汉姓金,名聚,号守溪。是湖广汉阳府人,从小流落在外,替人摇船。后来挣得数十金,搭了两个伙计,贩些杂货,到广东南雄府发卖。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光,又不能回去,亏得识几个字,会看银色,会打算盘,便想寻个行户人家,做个店官。是时,城里有个开行的张莲峰家叫他抄帐,每年除日用之外,束修不过五六两。后来见他诚实勤俭,绝无轻佻游荡之习,渐渐托他掌柜,劳心操持,愈见驯谨。每年的束修并不花费一文,积了几年,便想盘些利息。
  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许多南货,另有两担生铜。是时省里铸钱,布政司行文各府县彩买铜觔,一时铜价腾贵,民间器用之物,无不倾卖。金守溪着乖,思量买他。叫客人打开一看,只见都是囫囵大块,非黄非黑,不象好铜。那客人巴不得出脱,便道:“铜虽不十分好,若亲翁要买时,情愿相让。”
  金守溪贪他的贱,便半价买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铜之处,将他转卖,指望赚得几两。谁知嫌其黑色,不堪铸钱,监收的不肯买他。金守溪好不气闷,只得仍挑了回来,倒费了一二钱脚价,忙向客人说道:“这铜没有人要的,我一时眼错,误买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将来别卖罢。”客人道:“从来客货出门,那有退还之理?若兴此例,我们准万两银子货物,难道都带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别人还折得起,可怜我止此几两本钱,若买了滞货,把几年的辛苦,都丢在东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愿,我已让了半价,今日告穷告苦,关我甚事!你不买时,我也强不得你;既买之后,我便顾不得你了。”
  金守溪见不肯退还,眼泪都急出来,只得哀求主人,一齐苦劝。那客人发急道:“凡事要个顺利,我许多的货,尚不曾卖,第一桩生意,就费这许多周折。既主人家说时,在你面上,送还他一两银子,退是决不退的。”张莲峰又从中曲议,那客人只得挖出二两银子还他,金守溪只是要退,倒是张莲峰觉得说不通,勉强劝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声忍气,袖着二两银于,把这两担铜收进房里。自己终日袖了块样铜,各处挜卖,再无售主。又恐荒废工夫,讨主人憎厌,只得认个晦气,丢在一边。#p#分页标题#e#
  过了年余,忽有十来个云南客人到广东收兑珠子,也住在行里,偶然空闲,走到金守溪房里坐坐。见了这两担铜,便大惊道:“这宝货是那位客长的?”金守溪道:“是小弟旧岁买得。”客人道:“原来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么?”金守溪道:“正要寻个售主。”客人道:“既肯兑时,只请教金相公个价钱,不知要许多换数?”
  金守溪听了这句,转吃一惊。他向来厌这滞货,没处脱手,但有人买,就是造化,那里还论什么价钱!不想,那起客人问他要多少换数?金守溪是个乖人,见问得蹊跷,便不肯说价,只混答道:“任凭老客长定价,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卖。”任客人道:“也说得有理,我却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换罢。”
  金守溪听了一发呆了,不知这是什么东西,或是他看错,反没主意,只摇头道:“那里有这样价钱!”客人道:“也差不远了。”又一个道:“竟再添一换罢!”金守溪已知是件宝货,越发装腔起来,只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换,方才成了。兑下数万银子,众客人连珠宝也不及买,如飞起身而去。正是:
  黄金变土岂为奇,土变黄金亦有之。
  总是时来便相值,不须惆怅运穷时。
  你道这是甚么宝物,值得重价买他?原来这两担都是倭金。此金出在南海岛中,可值二十分余换,若将来倾锭,搀入大半银子,还是上赤真金。然彼时识者甚少,故算作废铜,尚没人要,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来。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应该发迹,恰恰买了,彼时卖又无主,退又不肯,那知遇这云南客人识得,骤至巨富。谁料客人出了十六换,尚道便宜,恐他反悔,故急急走了。张莲峰眼见其事,不胜惊骇。然各有福分,也妒他不得。
  此时金守溪已是富翁,就在城里买了一所大宅子,开张典铺,收买奴仆。张莲峰心里歆羡,便将个十八岁的女儿与他联姻,指望有些沾染。谁想金守溪一个钱也算入骨髓,那里肯在丈人面上容情,翁婿之间,便觉不睦,两边都不往来。金守溪因是异乡人,出身又微贱,忽然骤富,人人觊觎。不论乡绅百姓,有势力的都来弄他。金守溪生平怕事,虽然鄙吝,遇有衅端,只得逼勒出来。数年之后,才生一个女儿,此时富名愈着,外侮愈多,连官府也来拔富,遇有荒歉,要他出粟赈贫。又隔几年,不觉资本萧索了大半,自觉当不起了,连忙收起典铺,卖掉住房,搬在这仁寿村居住。恐怕招摇,不敢仍开当铺,只得做酒经营。
  后来女儿长成,姿容甚丽,就叫他小名丽容。到十七岁,嫁了里中一个富家子弟,不上五载,女婿己死,只得接他回家。因无所出,等他服满,原欲别配。未几,妻子又殁,衣衾棺椁,含殓治丧,又费了好些血汗。因坟地未定,故灵柩尚停在家,是夜倒被干白虹做了藏身之所。只因落后惊觉,把小厮、丫头都叫起来,相帮赶贼,连女儿房中,一个也没得陪伴。
  丽容闻得外而有贼,也自惊醒,连忙披起衣服,因有些害怕,不敢走出外头,只得坐在房前天井里看月。忽然屋上跌下一个人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喊时,外边那里听见!但金守溪既在拿贼,为何自己女儿反教他逃走?只因青春寡妇,见此白面少年,转加怜惜,不忍声张。况且闻得干白虹的美名,谅来不是做贼,故悄悄在后门放了他去,还约他常来走走,甚有钟情眷恋之意。
  可惜干白虹是个豪侠之士,不知儿女情态,故洁身而出,行谊皎然。若是个轻狂少年,软语柔情,相怜相惜,不但宥此偷酒之愆,兼可试其偷花之技。因此时孝服未除,故干白虹所见,尚是一身缟素。自此之后,丽容常忆着干白虹之人才品致,每每寝食俱忘,只无由与他会面。那知干白虹也一条心挂在金守溪家,却是想他的酒,并不想他的色。
  过了月余,酒兴复发,想着前日吃得燥脾,欲待再效故技,又恐弄出事来,不好看相。想了几日,忽然又生个计较,反正正经经走到金守溪家,要他雇工做酒。金守溪道:“我家做酒的尽有,看你力气倒狠,除非在此踏曲。只是工钱不多,每月只好六钱银子。”干白虹道:“踏曲也罢,工钱也不计论,只是夜间要在此宿的。”金守溪道:“我家踏曲所在甚宽,就在曲房里睡也使得。只是你可会吃酒?”干白虹道:“一滴也不用的。”金守溪说:“这等便好。你姓什么,可有名字的?”干白虹道:“我姓平,没有名字,只叫做平大郎。”金守溪道:“既是这等,去寻个保人来,写文书便了。”干白虹道:“雇工小事,要甚么保人?”金守溪道:“没有保人,那晓得你来历!”干白虹恐怕忒腔,只得应声而去。
  原来金守溪因前日贼发,巴不得要人帮护,见干白虹膂力雄健,故欣然允他住在家里。只道他可以防贼,那知自己反做贼的招牌。干白虹见他疙瘩把细,心里好不暴躁,若别的事情,就夹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只因看了酒的分上,勉强忍住性子。况且雇工贱役,正欲掩饰姓名,不与别人晓得,谁知反要熟人作保。心里没法,只得寻个知心朋友,与他说明此事,同到金家。金守溪又再三盘驳个尽情,议到十分稳当,方才叫他立契写道:
  雇工人平大郎,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身雇到金宅踏曲使用,每月工银六钱。自雇之后,甘任勤劳,不致偷安怠惰,倘有脱逃、偷捵等情,保人理直。此照!
  从此干白虹住在金守溪家,人人呼他为平大郎,他也居然自任。幸得曲房与酒房相近,干白虹原自乖巧,每到夜间,抻开锁儿,反不在坛里抽丰,只在缸中拔富。常常吃个微酣,并不知觉。他起初还饮得有些分寸,住到一月之后,渐渐胆大起来,每夜必要吃个酕醄尽醉。偶然一次,觉得有兴,把二三十缸酒,逐缸尝遍。醒了又吃,吃了又睡,直到日高三丈,尚在酒房里鼾声如雷。幸喜金守溪这日清早到城中括帐,不在家里,倒被丫头听得,慌忙报与丽容。
  丽容着惊,如飞走出来看他。果见干白虹象个六月里的睡狗一般,躺在缸边。叫了几声,也不答应,丫头也去推他,总是不省人事。丽容没法,反叫丫头泡些浓茶,扶他起来吃了两碗,方才有些清楚。丫头掇条板凳,抱他靠在墙上坐着。干白虹还闭着眼,说道:“好酒,好酒,吃得惬意。”嘴里还咂个不了。
  丽容见了又好笑,又好恼,因故意嚷道:“你这人在我家做工,怎如此放胆,把我家酒来吃到这个田地!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里,他若在家时,可不气死。”丫头也说道:“你这个人真是懵懂!我家老爹的酒,可容人白白里吃一杯的!你却不知死活,灌了这许多酒去。若老爹知道,定然打个半死,还要送官哩。如今我家大娘在此,还不走来讨饶,尚自痴痴迷迷的不肯苏醒。你看还有许多缸儿酒在这里,请你再吃些么!”丽容道:“也不要骂他,我与你且进去,只把酒房锁着,过一会儿,等他醒了,再与他说。”丫头即便把门锁好,竟同丽容入去。
  不多时,干白虹渐渐醒来,忽把身子欠伸,一交滚在地下,双手揉一揉眼,睁开一看,却见门已闭着,缸盖上放有茶壶碗碟,大吃一惊,知是里头晓得。正思想寻路逃走,忽见丽容同了丫头开出门来,立在面前,吓得羞惭无地。丽容与丫头两个,着实数剥一番。只因这一会,有分教:
  无意姻缘而得姻缘,实非负心而若负心。
  未知干白虹此时怎生脱身?丽容与丫头怎生把他发放?金守溪回来毕竟知也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花烛下气倒丈人峰 风雪途误识奸雄面


  词曰:
  酒易误前程,非关人负心。尽逍遥柳陌花村。海誓山盟都不顾,拚一醉,弗教醒。为女续良盟,儿夫不姓平。请贤翁识认佳甥。却笑酒佣游戏处,花烛下,转心惊。
                右调《唐多令》
  干白虹被丽容与丫头一番责备,自觉惊慌无措,连忙作揖告罪道:“小于其实好饮,一时偏见,遂致相扰过多,实实有罪。但求小娘子念我初犯,望恕这一次,不要与老爹说罢。倘日后再犯出来,任凭小娘子怎样治我。”丽容见他情态迷离,十分可爱,反不忍嗔怒他,心里转有些爱怜之意,反而好言相慰道:“我看你平日做人甚是正经,怎么单单这样贪酒?既然你如此说,这一次也不与老爹讲了,下次切不可再做这事。”干白虹道:“多蒙小娘子厚情,下次我真个戒酒了。”丽容便叫他出去,把酒房仍旧锁好,吩咐丫头切不可在老爹面前讲起。幸得这丫头是自己陪嫁的,遵他约束,果然不露一字。
  原来丽容起初已知他改名雇身,不道他为酒而来,认是有情于己,常常等父亲出外,觑个空儿,与他说说闲话,倒也亲热。过了几月,两下便如兄妹一般,朝暮相见,并无顾忌。丽容每每乘隙把些情话儿勾挑几句,怎当干白虹礼貌端庄,语言持重,略无暖昧之色。丽容虽非所愿,然见他人品端严,愈加钦敬,知他不是雇工人物。这日偷酒败露,自替他掩饰其事,又吩咐丫头在父亲面前莫说,每事周旋,百般曲护。谁知是前世有缘,心心念念,只想嫁他。
  到得夜间,等丫头睡熟,悄然带了些私房,轻轻地开出重门,直至干白虹卧所。此时干白虹尚点着灯,正想又去吃酒,忽闻叩门,连忙开了,见是丽容,忙问道:“小娘子此时不睡,到此何干?”丽容道:“妾有要言相订,不惮星夜而来,因思郎君非佣工之辈,不过僻于口欲,屈身至此,可为惋惜。故妾之爱君,非一日矣。不知君亦鉴吾心迹否?”干白虹道:“屡次蒙小娘子相救,感不可言。至于爱念之恩,人非草木,焉有不知?但卑人非淫邪之辈,不敢妄及于私。况犬马贱佣,小娘子闺闱淑质,何敢非礼相犯?是以有负深情,非不抱歉,幸小娘子垂亮!”丽容道:“郎君才品端恪,妾实敬仰。如君所言,私媾则不可,明娶则无害。今妾既丧偶,君亦未娶,婚姻虽不计财,但吾父犹拘俗见。知君贫困,敬以白镪百金,与君转为聘物,若果三星相照,得遂予怀,吾家粗酒甚多,可以任君长醉,未知可否?”
  干白虹听到结语,触着酒兴,忙答道:“明娶既不失礼,有何不可?况蒙小娘子如此周全,恩情深厚,何敢固却?只恐小娘子虽屈尊俯从,尊公好高重利,以我为贱,焉肯允诺?”丽容道:“君原未露真名,父亲谅不知觉。若必欲稳当,东村有个王三秀才,是地方中一个光棍,父亲最惧怕他。只去央他作伐,再无不成的了。”干白虹喜道:“此言甚是有理。我与王三秀才曾有一面,此事定肯出力,小娘子放心请回,自不敢负。”丽容便将银子取出,付与干白虹收好。又再四叮咛了一番,方喜孜孜回房去了。正是:
  情深莫漫说投梭,深夜携金赠酒徒。
  手引红丝牵白面,春风应自值钱多。
  次日干白虹只说身子不健,告辞回家。金守溪虽时刻少他不得,怎奈再三强留不住,只道果然有病,勉强许他回去半月,养好身子再来做工。干白虹见老儿肯容他归去,好不欢喜。便到曲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连被窝卷做个包儿。丽容知他这日要去,又悄然到曲房后头,宛转嘱咐了几句。干白虹口里应着,作了两个揖,谢别出来,又向老儿说了一声,方才取路而回。
  谁知到了家里,酒兴愈觉勃然,一心一念只想酒房中的乐境,日夜摹拟,想出了神,喉馋心痒,好不难过。挨到第三日,渐渐有些熬不定了,只得倾出丽容所赠之物,拈一块儿,往市里买了两坛酒,也照样放出那酒缸边的本事,醉了醒,醒了醉,不够一日,光光剩两个空坛。明日起来又觉冷清清过不去,只得再解开包儿,取块银子,又买来吃,仍醺醺的过了一天。
  从此用得手滑,反不吝惜,今日也是酕醄,明日也是酩酊,竟忘怀了丽容所订之事,把这银子没早没晚,尽着狠醉。不是跌倒田间,定是离披陌上。幸而有些酒德,还不至于使酒生事,只是开怀放胆,跌荡逍遥,将丽容一段婚姻之约,丢在脑后。不上半年,这百金之赠,早已使得精光,仍旧是个空身汉子,那时方才得醒。
  那知金丽容自从与干白虹订约,叫他托病回家,只道定然就央人来求亲,谁料一去之后,日日盼望,并不见王三秀才过门作伐,心里好生着急。等到月余,并无音耗,也便料他酒性不改,定然将这银子去尽着狠醉,竟忘了我终身之约,不料干白虹没正经到这个田地。心中越想越觉气恼,但人已出去,没法处他,只终日暗暗的焦闷,又不敢向父亲说起。
  渐渐过了两三个月,只是不来,丽容望眼几穿。干白虹此时正在醉乡,不知天地何物,却那里晓得这边如此牵挂!丽容不胜衔恨道:“我看他是个端方之士,谁知如此负心。银子的事虽小,但我怎生待他,反无情无义把我置之度外!我只悔当初错认了人,今日自取惭愧。”背地里反不知怨了多少,因是儿女私情,恐怕风声漏泄,又不敢央人叫他,只得常向父亲说道:“前日这平大郎甚是得力,怎不去唤他来使用?”
  金守溪也放不下他,因不认得住在那里,只好去寻保人转唤。谁知干白虹做了酒中李白,正好醉倒长安,便皇帝也召他不来,那里唤得他动?保人只隐然替他回复。倏然半年,不见一些影响,丽容心里愈加气闷,渐渐染成一病,茶饭不思,梦魂颠倒,终日只昏昏沉沉的痴睡。金守溪见女儿如此,好生着急,诗云:
  儿女知春太有情,郎当无那惜深盟。
  东风只是牵人恨,吹过南楼不见声。
  却说干白虹自从酒醒之后,方才想起丽容之事,忽然大悔道:“我真个狂了,那小娘子何等待我,我却负他,真畜生之不若也。只如今怎么回复他才好!”肚里虽然懊悔,怎当银子却已用空,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日夜不安,常歉歉然自知抱愧。
  一日忽发猛省道:“我自从为人以来,未尝少有亏心之行,今日狂悖若此,致他含怨无归,陷身不义。想丈夫处世,岂可昧理负心,轻狂自弃?且堂堂六尺,忘恩负义,何以为人?“便将自己这数亩腴田并几块园地,连忙都出了经帐,托人寻主求售。一总只卖得五十两,又拉几个村中弟子,做了二十金的会债,并两间栖身房子出卖了十余两,把来凑在一块,用纸封好,虽然酒兴本豪,只得勉强遏捺,随他口里流涎,竟不敢分毫耗散。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说亲。那王三秀才专靠趁闲钱、吃喜酒的,有甚不肯?便一诺无辞,连忙就到金家求帖。
  金守溪接着道:“王三相公许久不来,今日甚风吹得到此?”王三秀才道:“此来别无他干,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与令爱作伐。”金守溪正因女儿的病只是沉重,明明晓得他青年丧偶,守了三年,有些情动,伤感而成。正想要寻媒人与他觅配,恰好王三秀才正来说起这事,便连忙问道:“小女正欲寻个人家,只不知王三相公说与那一家的子弟?”王三秀才道:“离此不远有个干家,这官人叫做干白虹,青年好义,在村中也算个有名的豪侠。因父亲早背,尚未有家,不知可使得么?”
  金守溪听说“干白虹”三字,虽不识面,那义勇之风,藉藉在耳。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惧下,便满口应承道:“那干白虹我也闻得,原是好好人家,既王三相公说来,再无不从之理。至于六礼丰俭,悉凭王三相公斟酌,也不敢计论。”王三秀才道:“婚礼原不论财,只要对头好,便可做得人家。总是小弟在内主持,还你停当便了。”金守溪不胜之喜,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饭,写个年庚与他。王三秀才谢别出门,便到干家回复。干白虹见已说允,满心欢喜,也不卜问,就选了行聘日子,行礼过门。
  丽容闻知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无蒂,谁知终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来纳聘?”甚觉猜详不出,及闻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却又是干将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请客,忙了两日,然后再看女儿的病,也可效验,竟能起身吃粥了。再过两日,已可霍然。有阕《入赚曲》云:
  女不中留,年长应须觅好逑。休迤逗,春心一发便情稠。任绸缪,恹恹鬼病春深后,医药如何得疗愁。要他廖,除非早把姻盟偶。胜如针灸,胜如针灸。
  自从干白虹行聘之后,丽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觉完成了女儿身事,免得牵牵挂挂。不隔两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约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儿已是詄梅过期,难以久待,只得乘势应允。但自己身子觉得有些老倦,正没人帮理家事,眼底又无亲戚,便与王三秀才商议,想要入赘干白虹过门。王三秀才就与干白虹说知,干白虹正想要亲近那酒缸,还恐不能遂念,忽然说着入赘,正中机谋,连忙应诺。
  到得毕姻之夕,依旧纱灯鼓乐,高头骏马,迎接新郎过门。堂中灯烛辉煌,氍毹烂慢,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兴头。金守溪一见,却是踏曲粗工,大吃一惊,心里陡然发怒,捋出拳头,就要去打那新郎,倒被王三秀才一把拉定道:“这是怎么说!儿女完婚,良时美事,就心里有些不象意,也不是此时发挥的。况花烛在前,新郎并未失礼,如何做此情状?”
  金守溪气得话也应不出来,只摇头道:“这是我家雇工人,什么新郎?”原来王三秀才尚不知这段话柄,见金守溪说得古怪,便丢了这边,连忙去问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来,仍亏王三秀才拦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与丽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骂时,两个新人已携手入房去了。
  金守溪怒得眼里爆出火来,无奈王三秀才紧紧拖定,不得脱手。丫头奶娘,也来解劝。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问道:“此事毕竟怎样来头,亲翁这般着恼,可对我说个详细。”金守溪双手揉着心头,叹了几口闷气,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雇工之事说出。又道:“明明是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诳骗我女儿身子,王相公你也不该同他耍弄我。”
  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觉大笑道:“原来有此一番把戏,怪不得亲翁发急。但今日干白虹却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岂有此理!平大郎面貌,岂不记得,难道我认错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认错。但他当日雇工,焉知不为令爱而来?故隐讳姓名,屈身游戏。如今总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讲了。”
  金守溪听着这句,恍然大悟道:“干字加两点便是平字,据王相公说来,似有此情。但闻干白虹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个人了。”王三秀才道:“家丑只可掩饰,不可昭彰。令爱既不能守,将机就计,也可了局。况且雇身之事,外边绝然不闻,你也不必提起这事,播扬他的短处。”
  金守溪听到其间,气己消了八九分。因说道:“这也不干女婿的事,总是我女儿不肖,辱没家门,是我晦气,养下这等没廉耻的东西,只得由他罢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说坏了令爱,我看干白虹并非好色之人,前番举动,或者别有隐情,未必为此,总是日后便可见他心迹了。”金守溪无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摆下酒筵,与王三秀才尽欢而别。诗云:
  少妇樽前话合欢,新郎只觉酒肠宽。
  泰峰底事翻惊讶,为尔当时不姓干。
  次日干白虹夫妇出堂见礼,金守溪并无半言。三朝满月,治洒宴客,反觉着实破悭,在女婿面上几乎费了十来两银子。干白虹与丽容两个十分相爱,偶然一日,夜间对饮,丽容因笑问道:“前日赠君聘资,意谓即来纳彩,不意一隔半年,杳无音耗,使妾不胜悬望,一病几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礼,未知是何缘故?”
  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隐瞒,竟将前情直说。丽容道:“你总是为酒误事,犹幸不忘妾约,尚是君子。倘做了负心酒徒,可不将我置于死地!”干白虹道:“卑人虽处贫贱,实以豪杰自命,岂敢忘恩!故发愤悔悟,百计图维,方得成此良缘,以偿前罪。”丽容道:“我父亲尚不知郎君善饮,故不十分防范,可以任我取之。若欲尽酣,须是夜间在房中私饮,在父亲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没得吃了。”
  干白虹恐怕送断后根,果然依他的教导,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盅儿,金守溪再要斟时,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还作许多醉态。金守溪信为实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里,最少要吃一坛,还不尽兴。金守溪见他老成勤俭,把一应帐目都托他盘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这锱铢繁琐的事,那里有心去操握?便丢起一边,只是饮酒。倒是丽容着忙,恐防露出马脚,悄然叫小厮到外头催讨。算结一宗,就叫他交还丈人。金守溪不晓得里头全亏个幕宾,只道女婿能干,做得井井有条,帮他挣家,好不欢喜。那知干白虹心里,甚觉厌烦。
  过了两年,金守溪因平日劳伤过度,忽发吐红之症,奄奄牀褥,久药不效,便将帐目收起,外边所欠,俱叫小厮日夜坐索,尽行讨清,归在女儿之手。干白虹见丈人病势沉重,各处延医问卜,设醮祷神,替他祈寿。金守溪闻知,恐怕费了银子,连忙止住道:“虽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该死,吃药献神,总是无益。倘还有寿,自然痊可的,何苦用于无益之地?钱财乃难得之宝,岂可轻易耗费!今后切不要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
  干白虹见他这等吝惜,反在背地里祈祷使用,总不与他得知。过了三四个月,终无应验。金守溪虽然钱财是命,到这时候,只得丢着万贯家私,一双空手去干前程了。干白虹夫妇不胜悲痛,衣衾棺椁,开丧举殡,事事从厚,不失富家之体。虽甚非死者本怀,聊以尽后人志愿。至于启建道场,荐先设食,三年之内,殆无虚日。自此以后,只小夫妇两个当家,一切本利帐目,俱是丽容执掌。干白虹别无他事,只终日以酒娱乐,一年之内,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欢畅。
  一日对丽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何苦孳孳较量,劳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图个安闲快活,过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些子母,贫不能还者,须当弃之。下人劳苦,必应体恤。乡人告急于我,亦宜济其缓急,休得概为拒绝,致他无门投奔。须外存厚道,内蓄热肠,使乡党无有怨心,邻里不生嫌隙,则吾享用其财,始可安而无愧。”丽容道:“君既能作豪侠丈夫,妾敢不勉为慈顺之妇。扶危拯困,亦有同心。况妇道从夫,自当赞成斯美。”便吩咐小厮:“各处债负但取本银,利息不论,久近一概免收。若贫无所偿者,俱还其券,本银亦不必索。乡党有贫者,散之以钱,病者,与之以药。死不能殓者殓之,贫不能葬者葬之。”
  如是年余,丽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欢喜,便雇奶娘伏侍。到四五岁上,聪明俊秀,迥异群儿。干白虹替他取个名字叫做干旄,字日浚郊。才交六岁,即能读书,夫妇十分钟爱。正是:
  积厚宜流庆,欣看似续贤。
  鄙夫每无后,空有臭铜钱。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岭天,路至半中,是时深冬天气,正值大雪,虽身着重裘,尚觉寒风凛冽。因见雪景旷阔,琼瑶万顷,殊堪纵目,因冒着风雪,一步一步的挨将上去。只见珠楼玉宇,璀璨四围;粉蝶银花,飘飘万壑,俨然置身琳琅之际,不觉尘襟顿涤,烦虑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绵装世界,粉捏乾坤。四山尽列晶屏,万树皆飞琼屑。人在冰壶,天开玉镜,真大观也!”
  正在那里狂呼乱叫,忽听雪深之处,似有呻吟喘怯之声,乃大惊道:“山空地旷,雪深数尺,何处来这声音?”连忙寻觅,果见有个坎陷,一人僵卧于中,身上的雪也积厚尺许。干白虹叹道:“如此寒天,这人跌在雪里,可不冻死!”又认不出是乞丐还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却见那人头戴儒巾,身穿一领蓝绸褶子,脚下踹双旧红鞋儿,象个斯文人物,如飞一手扶起,却有气无声,已是将死的了。干白虹忽动热肠,忙替他解下湿衣,在自己身上,脱下一领羊裘,将他裹了。只因这救,有分教:
  热肠适取祸危,豺虎自招入室。
  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患难临头陈与权雪中遇侠 冤家狭路刘天相杆下亡身


  词曰:穷途落魄谁依仗,风雪将身葬。一朝起死送贤豪,金玉丛中,顿改旧丰标。凄声幸入仁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义两相加,他日酬恩,贤否自争差。
                右调《虞美人》
  却说干白虹一时动了个恻隐之念,在风雪里救起那人,连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着,不肯活动,干白虹心下想道:“我虽与他这领羊裘御寒,但人己冻坏,不能便醒,若弃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寻个人家,借些汤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双手搭上肩头,驮着下岭。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气,觉手脚微微有些欠伸。走下岭来,干白虹见有个酒肆,心里大喜,连忙驮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烧碗姜汤,与他灌下几口,已觉渐有声息,停了一会,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转来,睁开眼一看,只哀哀的哭。
  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随叫主人家暖壶好酒,滚热的灌与他吃,未几,发出一身冷汗,众人都说道:“如今亏这酒力,寒气已逼了出来,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后叫店主人四围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间,熨了一会,便能言语。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问其来历,只叫主人收拾肴馔酒饭,就在炉边坐了,与他两个缓斟慢酌。那人吃了些酒,觉元神稍复,便挣立起身,向干白虹双膝跪下,极口称谢道:“不佞身毙穷途,若非老丈实心相救,万无生理。从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赐也,恩情深厚,如何报答?”
  干白虹连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无爱人之念?见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须称谢!”那人道:“不佞落泊异乡,亲情已为陌路,崎岖风雪,几丧残躯。何况不相干涉,素昧平生,而能仗义施仁,救我于生死之际如老丈者,岂非体天地之心,具父母之爱,红尘中有此俊杰,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劳足下如此称诩。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作何台干?乃奔走于风雪之中,驰驱于险歹之地,流离狼狈,以致若此!其间必有隐情,望为引教,以释吾疑。”
  那人听问,便扑籁籁掉下泪来。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当磊落。何事戚戚于中,作此儿女子态!”便又满满斟下一大瓯酒,递与那人道:“借此满觥,少助豪兴,当发快谈,一洗胸中块垒。”那人双手接过,一吸而尽。有阕《一江风》曲云:#p#分页标题#e#
  论人情,炎暖徒相胜,凉冷谁相问。羡仁人,风雪丛中,生死关头,顿续须臾命。嘤鸣眼底亲,风云异日生。巧心机,更向竿头进。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问,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听之可恼,当细陈始未,以博老丈喷饭。不佞姓陈,名可立,字与权,淮南人氏。少读诗书,长游痒序。父母家计颇饶,因中年无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刘天相为嗣,从幼抚养成人,读书婚冠,吾父所费不赀。后来进学进监,又费千余。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图吞占,私营巢穴,暗耗血资。父母至五十外,始生不佞。时刘天相之妻胡氏,见我父母已生嫡子,诚恐嗣续有人,则外姓承祧,难据陈氏家业,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妇,内外把持。凡有所蓄,尽归己橐。刘天相又夤谋乡榜,挥洒万金,居然无忌。因而恃了孝廉之势,另立家业,把我父母所存箱箧,搬扫一空,田房契券,搜索无余。先君气怒成疾,数日而死。刘天相不吊不送,也不居丧守制,竟约了三四个同年,俨然上京会试。把几十年恩养父母,一旦弃如陌路。”
  干白虹听到此处,就击案起舞道:“世间有如此负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见,当手刃之,以快公愤。”陈与权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说到临了,其情更有不堪哩。那时先父既殁,不佞未满数龄,鲜知人事。族之尊长,遂将所遗什物变卖,仅完丧葬,而住房已为刘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归,不佞孤苦伶仃,资身无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挚。不意天相夫妇反大言呵叱,宛然以下人看待,略无照拂的念头。后不佞依栖邻家,勉强攻苦,到十六岁才进了学。虽是忝列黉宫,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业,心里未免有些不甘。只得邀三党亲族,与之理论。岂天相不加怜恤,反肆凶威,暗地贿瞩当道,坐不佞以逐继兄之罪,申文学院褫革除名。
  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遂将吾父血资,买官压制。是年河工告匮,朝廷大开恩例,天相计输万金。抚臣题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广东广东府通判。此时不佞追想父母万贯家财,尽为天相占去,功名富贵,田产妻孥,那一些不是陈家之物!今天相已授高官,莫说至亲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说个情儿,抽丰他一百五十两银子。况他现受陈氏大恩,涓埃未报,若相随到任,必然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费之惠。前情虽歉,不佞亦可相忘,凭他牛马看承,也便死而无怨了。
  谁知天相择日赴任,不佞勉力饯行,竟狠辞不赴。至发装之日,又登门相送,亦复不容一见。号恸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穷迫之状,天相只唯唯而已,然绝无片言。不佞见光景不谐,急趋而出,又万不得已,只得赁个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递,昼则画鼓叮冬,夜则提铃喝号,何等风光!不佞一叶孤舟,片帆风雪,不瞅不踩,好不凄凉。未至半途,盘缠已竭,正饥寒不前,天相忽发下个小封儿,上写着程仪二两,也没名贴,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
  此时欲待受他,就象甘心忍辱,所望不过如是;欲待不受,则冻馁驱驰,必将死于道路。只得含着眼泪,忍着羞耻,反谢了一声,把这二两银子勉强受下。一半做了船钱,一半将来买些饭吃。半饥半饱,又挨过千余里,才到了贵地。只因度南雄岭天,他一行人纷纷然雇轿的雇轿,赁马的赁马,独不佞萧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堑凌空,腹枵脚倦,料不能行,只得老着面皮,趋至天相跟前,哀恳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发如雷,乃大骂道:『我许多时已将二两银子,叫你做盘缠回去,谁叫你跟来?幸在此地还好,若到了任上,这一副嘴脸可不辱没杀我体面!总之,穷人不可照顾,一照顾便来歪缠。我既送过程仪,情已尽了,今日断不能再有假借。』
  说罢,一丛车马,闹烘烘上岭去了。这时不佞着实哭叫,他头也不回,并无恻隐之念。此际上天无路,乞援无门,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过岭,一路求乞,追至任所,与他做场结煞。心里虽有这志向,谁料才过半岭,筋力已竭,腹中空馁,寒气侵心。且雪深泥泞,遂至颠仆崖阿,强挣不起,雪势愈大,命尽须臾。幸蒙老丈大德,极力相救,乃得复活。”
  干白虹听完,不觉怒发冲冠,横眉擦掌道:“这厮忘恩负义,昧尽良心,尚自列于荐绅,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终须凑值,吾当刳其心肺,以为足下雪仇。今足下资尽途穷,将何所适?”陈与权道:“家园已尽,亲故谊寒,桑梓风味,殆不足恋。至轻身异境,只为父母血资尽属天相,痴心未忘,故命亦几丧。今日想来,如此负心之人,纵到任所争衡,必至中其阴害,莫若不去为是。但今住又乏食,归又无资,进退艰难,行藏未决。承老丈动问,不敢不以实情相告。”干白虹道:“今足下之意,还欲返棹故乡,或即营家别境?倘可逗留异国,不特足下室家产业,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无成。若欲仍归梓里,弟亦少图相赠,虽不足副远游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识尊意何居?愿熟筹以示。”
  陈与权穷到彻骨,死而复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听干白虹说肯周济他,一发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赠,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许我室家产业并功名之事,甚为动听。倘其言不谬,便可复振家风,何须必欲还乡,自失机会!”一时着了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生我成我,不过如是。况既蒙厚德,虽日夕追随,犹恐不能报效,怎敢轻便图归,远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见容,愿罄一长,以为犬马之报。”
  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脱然,乃见丈夫作事。小弟虽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断不致君失所。”两下甚是讲得投机,又复畅饮一回,不觉日已抵晡。干白虹便叫店主雇下两乘小轿,算还酒钱,和陈与权一同上轿而归。诗云:
  只为图资便负心,受恩深处已忘贫。
  君今莫怨人相负,慎勿他时负别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陈与权回去,因向丽容说道:“我适往南雄岭,遇一书生,僵卧于雪深之处,遂发恻隐,扶下岭来,多方救活。问其来历,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误以外姓为嗣,吞占了家产,今其嗣子已为吾省别驾,此子跟随到此,被他负心抛撇,以致流落无归。我观此子气宇清明,吐纳风雅,故携之以归,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丽容道:“救人患难,最是好事。况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挠?听凭扶持他便了。”
  干白虹闻言大喜,便打扫书房,与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识字的人,家中并无书籍,干白虹便将数百金贮之箱橐,抬入书房,听凭陈与权买书观看。三餐供奉,无非美味佳醪;遍体衣衫,尽是绫罗锦绣。十数个小厮,轮流伏侍,出入舆马,享用奢靡。陈与权是个彻骨穷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俨若王侯,另换上一种骄矜气概,顿忘却先前曾有这番穷苦之厄,寒酸气骨,消除殆尽了。
  干白虹却真心实意,要长就是长,要短就是短,凭他挥洒,并不拗他。只除了身上的肉,不曾割与他吃,还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无偶,先将个美婢送入书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选择亲事。却寻了城里一个乔贡生家的女儿,年方十七,貌极美丽。媒人分外形容,陈与权闻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问,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问名纳彩,礼金钗币,皆极其华盛。到结缡之夕,诸般使费,猥集蜂攒,干白虹毅然独任。至于迎亲宴客,绮筵绣帐,鼓乐花灯,以及彩仗篮舆,珠冠玉佩,无不事事整齐,尽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费陈与权一毫心力。但劳他坐花烛,饮合卺,解同心,交玉颈,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为云为雨便了。从此他夫妇和好,自不必说。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年余。正值宗师科试,干白虹便打帐重新替陈与权图个进学地步。恰好城里有个乡绅与宗师同年,且系厚交,干白虹便欲起个黑早进城,与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吩咐丫头煮熟了饭,打点早走。原来这仁寿村离城有二十多里,干白虹一觉睡醒,见窗外月明如昼,心里恐防天亮,不知迟早,便起身梳洗。吃饱了饭,急急出门,大踏步走到近城,远远听见谯楼上才是冬冬四鼓,方知为月色所误,来得忒早了。欲待仍旧回去,路又遥远。且出门走回头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时尚是四更天气,城门还好一会才开哩。莫苦寻个幽僻的所在,打个盹儿再处。”
  反缩转身,走来走去,挨到一家门首,檐下有条小廊,廊下一条石凳,且四无邻里,甚是清闲,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觉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卧。因心上记着正事,不得熟睡,朦朦胧胧只听见屋里边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那里呜呜的哭。那男子道:“我祖上也算个富足之家,不想如今穷到这地位,虽有几亩荒田,年年赔粮,就送与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贻至数年积欠,终日受此敲扑,血肉几尽。算来不寻死路,再无别法支持。就做个自尽孤魂,也免得毙于杖下。”妇人道:“就是那些宦家逋负,也都为这几亩荒田的遗累,难道容你不还?我夫妻两人就把身子割肉来卖,也抵不得一桩半项。你既要死,难道我妇人家倒当得这些迫害!莫若与你同死,岂不干净!”男子道:“我做的事,何忍累及你!”说罢,又哀哀的哭,正是:
  泪尽穷檐不忍闻,凄风吹雨咽孤云。
  愚夫底事轻生死,逋累驱人胜溺焚。
  干白虹听了一会,因想道:“这小小人家却有这许多逋负,听他口气,夫妇两个都要寻死。可怜为着贫穷两字,就把性命也看得轻了。总之,钱财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有其么好处?我今早空身出门,不曾带有银子,却怎样个方法?救这两口儿性命便好。”忽又转一念道:“此时只好才交五鼓,进城尚早。等在此又觉厌烦,莫若跑回家去,取些东西周济了他,也是一件好事。来回不过四十多里,我的脚步便捷,到城里也不甚迟。”算计定了,立起身来,仍从大路回去。
  恰好穿出官塘,尚是一天明月,只听背后远远一丛车马,闹烘烘的走来。干白虹认是客商走动,便立住了脚,回头一看,只见前面先有三四个骡子,骑骡的人各各佩着弓箭,中间一乘骡轿,后面又跟着五六个马骡、行李箱橐,十分冠冕,干白虹见他气概象个官宦,忙将身子闪过一边让他过去。谁知众人走到面前,瞧见干白虹遮遮掩掩,反认是歹人,便将大铁杆子望干白虹兜头一下。幸得偏了些,打在肩膊上,若是懦弱些的,就被这一下打倒,断送性命于道路了。
  谁知干白虹膂力勇壮,兼有些手法的,这一下但打得有些酸疼,不觉怒从心起,就大骂道:“那里来这一起狗娘养的,人也不识!我好意让你,为何反打我这一下?我是好惹的么?”便把身子挣扎,乘势儿翻过手来,将他铁杆紧紧搭住,又尽力一纵,把杆子夺在手中,那人已跌翻在地。众人大喊有贼,一齐拥上前来,想要把干白虹获住。谁知干白虹但有寸铁,便可力敌百夫,见众人都来动手,心里大怒,便举起铁杆,把骑骡的众多汉子,一个个都打倒在地下,挣也挣不起来,只哼哼的叫痛。干白虹遂把铁杆一人一下,细细的轮流打去。
  轿内的人急得没法,反高声哀告道:“我们这些下人,无知冒犯,望好汉饶命,情愿倾囊奉献,单留这数条性命过去罢!”干白虹大笑道:“我岂是歹人,谁个要你东西!只是我方才好好让你走过,为甚么将铁杆子打我这一下?”那轿内的人听说不要东西,方知不是窃客,便已安心。连忙走下轿来向干白虹拱手道:“方才实实有罪,望看我薄面,饶了这几个愚人罢!”干白虹道:“只问你是何等样人?这些人敢如此撒野?”那人道:“实不相瞒,我便是邻郡广州府通判,奉抚院差往京师进表。这几个都是衙役,所以粗卤。”
  干白虹大惊道:“这等说起来,你就是刘天相了?”那人道:“正是。”干白虹道:“你可认得有个陈与权么?”那人忽听干白虹说着“陈与权”三字,谅必见其肺肝,自觉心虚胆战,便躬身答道:“陈与权是舍亲,你从何处认得他来?”
  干白虹听着,仰天大笑道:“大海浮萍,定有相逢之日。此等负心汉子,今日偏偏遇着在我手里,岂非天乎!”便指定刘天相说道:“你这人负义忘恩,伦理丧灭,亏你还说是亲戚,反不若路人多矣!容你这样昧心人活在世上,也是徒然。倒不如赏你个死,也替仕途中争些体面。”便将大铁杆望刘天相顶门里尽力一下,可怜好个广州通判,直打的脑浆迸裂,血肉淋漓,死于非命。
  干白虹将他箱橐打开,逐一检看,那些文札纸张,尽皆丢过,只取了盘缠银两,拴在腰中,想道:“此等无义之徒,杀之不足为过,今不免就将此不义之物,做个方便,把去周济了这穷人,有何不可!”一头算计,一头往方才那坐处走来。
  那些众人,被这几下铁杆,打死了一半。有几个强壮的还不至死,直到天明时候,才挣得起来。见本官已死,连忙报了地方。先禀保昌县,佥了二十名健壮,分头搜捕强人;一面飞回广州,通报督抚各宪,具题广缉。只因这番公愤,有分教:
  知恩者生死报恩,好义者始终仗义。
  未知干白虹杀了刘天相可能脱祸?那穷汉终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刘天相囊中之物?毕竟不知做甚局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救饥溺暗里赠多金 为朋友热心得奇祸


  词曰:
  热肠招怨,积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间关。恩仇难泯,争排挤,互摧残,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务休干,转眼处,有狂澜。须知防矢暗中难。求疵何处,偏报复,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网宽。
                右调《声声令》
  话说干白虹打死了刘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怀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俏悄儿从门边窃听。那夫妇二人还悲悲切切的哭着。那男人道:“我与你哭也没有用,到得天明,这些冤愆又来纠缠了。你既情愿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条绳子两头缢着,做个悬梁夫妻便了。”妇人道:“非是我情愿轻生,这些逋负实在没法支持。今既到此地位,也不必说了,可快些上这条路罢。”两人便不言语。
  干白虹听得仔细,便将手儿在门上敲了两下,里头那人却不知好意寻他,反认是催官粮、讨私债的,不敢答应。只悄悄向妇人道:“外边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听淅淅簌簌象个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门一脚踏开,赶进里头,果见一男一妇,高挂梁间。干白虹便将桌子接了脚,轻轻的解放下来。幸喜吊不多时,才解开绳子,喉间早已气接。睁开眼看了一看,转大哭道:“我要做个清净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来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见二人已活,忙向腰间解下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们二人不消急迫,这包囊中现有白镪,可将来还清逋负,好好做个人家,切不可寻这短见,把性命来轻贱了。”那人耳朵里逼清听见,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挣起身来问个明白,谁知干白虹是不自见德的人,反恐他们相认,日后定然感报,未免近于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银子,即往外飞跑,也不进城,竟望家里走了。
  那人没命的扒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个斗大的包儿,却是硬的,便双手去拿,再也拿他不动,慌忙打开一看,果然是许多白物。那人喜从天降,便向婆子道:“原来皇天照顾,赐下绝大一包银子在此。”那妇人听得半疑半信,也扒起来一步一跌的挣到桌边,见了许多买命东西,喜得眼睛都没了缝,便道:“钱财便十两五两,也是难得到手的,方才那汉子不知何等样人?却把这许多银子留在这里,是甚缘故?”男人道:“便是。况这般世情,借贷也不肯,那人怎轻易把这几百两银子,慨然用济我们?”妇人道:“你须赶上去,寻见了他,问一个详细。若果救我两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该询知他姓名居处,也好上门叩谢,日后慢慢里报他的恩。若居然将这钱财享用,不知感激,我与你两个便做了忘恩负义之徒,枉生于天地间了。”那男人道:“说得有理。”便叫婆子守着东西,自己跑出门去追寻。只道去尚不远,正不知干白虹早走好些路了。
  那人不知东西南北,一气跑了十数里,过路的人尽多,认得那一个把银子周济他的?没头没脑,料想寻问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来。诗云:
  小惠人人望报深,谁能夸伐总无心。
  丈夫此日施恩去,肉眼应从何处寻?
  且说干白虹救活一男一妇,又替陈与权报了夙恨,心里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进书房,见了陈与权,大声称喜道:“今早我欲进城,虽不曾干得正务,却做了一件快心之事,特来报你知道。”陈与权忙问:“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颠连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陈与权道:“此是刘天相负心,提起便恨入切骨,虽死不忘。老丈为何忽然问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这事,已替足下泄了旧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将遇见刘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夺他铁杆,将众多衙役及刘天相一并打死,倾其宦囊,把来周恤了穷人的话,细述一遍。
  陈与权额手叫快道:“苍天有眼,这负心人也有日在狭路相逢,受其恶报!多蒙老丈高义,为小弟泄此积愤,且以不义之物,加惠贫民,仗义施仁,一举两得,岂不快畅!但这番举动,近于强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需要谨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从来丈夫作事,杀人救人,何计利害!且祸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强,足下请勿挂怀。”到次日,干白虹带了银子,依旧进城去谒那乡绅,为陈与权图谋进学之事。
  那乡绅姓段,号曰学夫,与宗师乡、会都是同年,因在陕两汉中府做过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尽够丰足。只因宗师又是汉中府宁羌州人,曾称过公祖,写过治生帖子的,故此与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师复姓欧阳,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散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广东学院,为人甚是耿介,遴拔孤寒,振兴文教,绝不通一毫贿赂,只因与段学夫有两重年谊,未到任所,段学夫出境先迎。再三恳他照佛。欧阳健力辞不得,勉强许了一名。已是破例。
  段学夫见宗师首肯,便托亲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凑巧,正来寻他,段学夫连忙出来相会,分宾主坐定,献过了茶,干白虹略略叙些寒温,便谈及此事。段学夫恐风声不谨,如飞携他进书房里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来,特有个舍亲姓陈,名可立,虽青年绩学,诚恐不获见知于文宗。因闻老先生与文宗有同谱之谊,特托晚生拜恳,欲求老先生力为汲引,如可见收,愿报以诵诗之数,未识肯玉成否?”段学夫道:“文宗与小弟不特年谊可嘉,且颇称莫逆,此事再无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觉太轻。况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为力,再无别路可托也,不要看轻易了。”
  干白虹见他作难,知有请益之意,因说道:“舍亲既爱功名。自不得过惜小费。晚生现带有四百金,当尽以相奉何如?”段学夫道:“亲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计论,只图个相与便了。”当下盛席款留,写了合同议单,兑准银子,干白虹欢欢喜喜别了段学夫,便欲回家。
  刚待出城,只见城门口挤着一堆人,不知看些什么?干白虹也挨进去,只见簇新挂出一张告示,朱笔淋漓,干白虹原识不多几个字儿,看来不甚明畅。只听得旁边的人念道:
  南雄府正堂孙,为地方异变事。据保昌县呈称:据地方报单前事,某日五更时分,有广州府刘通判,奉院进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盗截劫,杀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盘缠银两。事干大盗劫杀,理合申报,伏候转申等情到县,该本县随经勘验明确,合先具由呈报等因到府。据此,除一面通详各宪具题外,切照南雄禁地,岂容巨盗逞强杀伤官役,劫赃逃遁!已经差捕严缉,仍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察获盗赃,当官出首,定行给赏。如有容留伙盗,及知情讳匿者,获日一并治罪。事关盗案重情,勿得以身试法。特示!
  干白虹听众人念完,大吃一惊,不敢站立,慌忙转身就走。只因心里有些惶惧,却忘怀了袖中的议单,垂下手来,早已失落在地,竟被个人拾着去了,干白虹那里知道!直走到半路里,陡然转个念头,连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吓,如飞缩转身,一路找寻,那里见个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学夫家,告知其事。段学夫大惊道:“你怎如此放心!这事关系文宗名节,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样人拾去?万一其人不良,泄漏风声,连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这番,非但画虎不成,连是非还不知怎样哩?”
  干白虹被他一场埋怨,顿口无言,只得别了出来,路上好不气闷。因想道:“我怎一时懈怠,把这件有关系的议单落在别人手里!这四百金事体还小,只是在费这些心机,却不曾替陈与权干得正经。倘弄出事来,我与段学夫咎固难辞,并文宗亦有干碍,还连累陈与权淘些寡气哩!”心里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
  陈与权接着,问其事体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陈与权着疑,再三盘问,干白虹是个直性的人,那里晓得藏头露尾,便将遗失议单的事,向陈与权直说。陈与权听了跌脚叹惜道:“老丈怎么把这样大事,一些也不谨慎,竞至遣落。倘被人兴起风波,这张纸儿岂不是个凭据么?”口里虽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艴然。干白虹也并无抵答,只闷昏昏走进里头去了。
  你道这幅议单是何人拾得?原来这人姓阴,名渎,乃是江北宣州卫人,曾中过乡榜,哥子叫做阴泽,也是个进士,现任浙江盐运司通判。当初欧阳健在京做御史时,那阴泽尚系京官,曾差山西主试。有个恩拔门生姓璩,名逊玉,同时做到礼部员外。是年抡点会场同考,阴泽向因兄弟春闱不售,知璩逊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将兄弟托其提拔。璩逊玉因恩师瞩付,岂敢有违,便与他个字眼儿。三场完卷,果然中了出来。谁知中是中了,未免风声不谨,早被欧阳健察知此事,把璩逊玉一本纠参,圣旨发下三法司勘问,将璩逊玉流徙,阴泽革职。阴渎也革去举人,永不许考试。阴家兄弟好不衔恨,终日思想报复。只因欧阳健刚直峻厉,寻不出他的破绽,无因下手。
  过了两年,那阴泽神通广大,不知怎样谋为,却又补了个通判。只因积恨未消,一闻欧阳健转了学院,阴泽便大喜道:“从来宗师一官,谤声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报仇的把柄了。”即令阴渎带了些本钱,乘便到广东做客,瞧他破绽。那阴渎时刻留心,怎奈欧阳健冰清玉洁,伺察了半年,只无隙可乘。是时欧阳健将欲按临南雄府,阴渎也束了行装,预先赶到南雄住下。这日才到,便闻巨盗杀死职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挂在城门首,耳中颇觉骇闻,便步至城下,把人示看了一遍。
  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乱,落下这张议单。阴渎一眼瞧见,不知是甚纸儿。连忙拾起看时,见是买秀才的关节,不觉大骇道:“我半年来费过多少心机,瞧不出一些弊窦,今日无意间倒拾这桩奇货,岂非欧阳健合当破败,故天差地遣,把这议单轻轻的落在我手里。”便象天书一般藏着,但不敢轻发,直候欧阳健考过南雄。那知陈与权果因段学夫之力,倒进了学。阴渎此时已有凭据,忙写起许多匿名谤揭,贴了满街,星夜妆拾铺陈,到浙江与哥子商议去了。正是:
  祸自因公结,奸从积恨生。
  如何挟乘矢,暗里使人惊。
  却说段学夫虽得干白虹四百两银子,在年兄面前讨情,把陈与权弄入了学,却闻知外边贴了许多谤揭,十分大骇,已知前日议单,毕竟落在个奸人手中,生出这一番风波来了。慌忙叫家人四处寻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灭了踪迹。虽然如此,那议纸尚被人捏着,终久恐有后患,心着怀鬼胎。未几,这些事情渐渐传到欧阳健耳中。欧阳健大怒道:”我一生做官,从无苟且,不意反被段年兄在外招摇,把我声名败坏。”因致书责备,段学夫好生没趣。
  阴渎赶到哥子任上,备细说知,阴泽十分得意,便写封密札,并这张议单,一总封好,叫兄弟将到京中,送与一个科里同年,嘱他纠劾。那同年得了实据,连夜就参一本。朝廷大怒,立差校尉提取欧阳健、段学夫并陈与权、干白虹一干官犯,解京严审。
  欧阳健得了这信,好不怨杀,当面把段学夫着实发作了一场。段学夫也自知做差了事,不敢折辩。抚案因钦犯重情,便先将陈与权并干白虹拿来监候。陈与权平日得恩不知,如今犯出事来,便好意翻成恶意,却疑干白虹使心害他,早已恨如切齿。干白虹也不敢教他莫恨,只仰天长叹道:“我实心为人,不意反招嫌隙。我死固不足惜,只连累官长诖误,朋友离心,皆是我一念不谨,以致如此。”陈与权道:“从来事由心发,若果真心为人,如此关系事件,岂有忘怀遗失之理?既然弄出这般祸来害我,反不如莫做这样豪杰也罢。”干白虹没奈何,只得凭他数剥。
  过了两日,校尉已到,那校尉姓夏,名礼,字杞征,河南永康县人,乃是大理寺正堂夏时之弟,奉命来到广东,立催人犯起解。抚按也因钦案事情,不敢耽搁,忙将官犯逐一交明,送了程礼,连夜就发三十名官兵,沿途护卫。夏杞征作别各官,立刻开船出境。有阕《黄莺儿》曲云:
  烦恼已临头,热心肠,招怨尤。恰青衿早已披枷竏。文宗枉收,乡绅枉求,笑财是敌不过文昌宿。好担忧,未曾科举,先去上皇州。
  晓行夜宿,不则一日已到了苏州。夏杞征便吩咐在枫关外泊了船,备起两席盛洒,到得晚间,请过欧阳健与段学夫一舟坐下,又叫人把干白虹、陈与权也去了刑具,请过船来。干、陈两人见说校尉相请,不知是甚缘故,且又除下锁竏,换上衣巾,心里愈加疑惑,只得随着使者,战兢兢走过船来。夏杞征连忙拱进舱里,逊他入坐。
  干白虹与陈与权鞠躬至地道:“某等草莽贱夫,罪犯上案,方将待死之不暇,何敢当此荣遇!”夏杞征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向有同朝之谊,干、陈二君,亦既属在斯文,因彼处耳之地,未曾尽个情儿,今晚特设一酌,为两位老先生与二兄解闷。但恐客次不恭,有慢贤者,还祈台谅!”
  欧阳健与段学夫恭谢道:“弟辈天末罪臣,远劳大人台旌跋涉,正愧不能少伸芹献,怎敢反当大人厚款!”干白虹、陈与权也再三叩谢。夏杞征道:“今宵小酌,原不足以款待诸君,因有要言相订,故不揣简亵,特屈过我一商耳。”欧阳健忙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台教,可即赐闻之否?”夏杞征道:“且请开怀一觞,容当奉悉。”便邀四人入席,逊欧阳健与段学夫坐了客位,自己与干白虹、陈与权昭穆相陪。#p#分页标题#e#
  夏杞征殷懃曲劝,酒过数巡,才走出位来,屏退从者,悄悄向欧阳健、段学夫与干、陈两人说道:“小弟有句机密话儿,特欲为诸君保命此事,诚恐临期不便交接,故先相订一言。今大理寺堂官夏时,乃是家兄,与二位先生实系同年。家兄因知欧阳先生素性耿介,必系仇人暗害,故令小弟预先相约。此案定属家兄审理,家兄忝在年谊,岂肯倒长奸人之智,使诸君受害不成?但庭鞠之下,此事再认不得。若一认时,便没法挽回了。”
  欧阳健道:“弟辈若蒙令兄救援,感不可言。但此事已有形迹,且事涉钦案,难道不认,就能了结?”夏杞征道:“纵不了结,也做个疑案,便可设法相救了。”段学夫道:“说是这等说,只恐不认时,刑部与都察院就要动起刑来,却怎生区处?”夏杞征道:“欧阳先生与段老先生原系命官,初次取供,未曾奉旨,自不敢用刑。只干、陈二兄恐不能免。临期若能禁架,不但自己身家保全,并不坏了两位老先生的名节,未知二兄力量如何?”
  干白虹连忙答道:“晚生到法司案下,情愿受刑,决不敢辜负恩德。但陈舍亲书生懦弱,万一受刑不过,一时供出真情,如何是好?”夏杞征道:“既如此,小弟与家兄商酌,另生个法儿干全罢了。只有一件,倘若部里要磨勘起来,陈兄文才可出敏妙么?”陈与权道:“晚生虽然寡陋,也还做得几篇。因恐未能稳进,所以更谋荐引,实非不知文也。”欧阳健也说道:“陈生文字原佳,就不借段兄之力,亦可首拔,若言磨勘,委系真才,全仗令兄照拂。”夏杞证道:“既如此,诸君且请放心,自然没有大害。”因复逊四人入席,列座呼卢,开怀畅饮。直到参横斗柄,月下松梢,方始酩酊而散。
  次日清早便叫开船。到扬州起旱,雇下骡马,竟从陆路进京。将近京师,夏杞征便叫干白虹并陈与权依旧上了刑具,欧阳健与段学夫也换了青衣小帽,连夜解赴法司,点名过了,押入天牢。次日会同三司审讯。只因这一审,有分教:
  险处破财,祸中得福。
  未知夏杞征言语是假是假是真?次日三曹谳鞫,是凶是吉?毕竟欧阳健与段学夫,可能保得前程?干白虹暨陈与权果否免得罪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三司设计救危难豪杰遭刑 万金荐友入风云奸雄得路


  词曰:友谊重金兰,艰危处不避摧残。千金浪掷如灰士,成均之迩,秋闱之便,毕竟相干。兴至酒怀宽,消磨尽世味炎寒。平生气谊雄谭里,十分破费,十分劳顿,他却心安。
                右调《青杏儿》
  夏杞征将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与哥子说知详细,次日,夏时会同刑部、都察院,提齐欧阳健一干官犯,当堂审讯。先唤欧阳健上去,问道:“你在粤东做个督学,职掌一代文衡,便该提拔孤寒,肃清士习,为何擅听夤缘,概从请托,致被科臣参劾,尚有何说?”欧阳健道:“犯官自到岭南,实以冰櫱自矢,甄拨无非英俊,遴选悉系真儒,绝无贿赂可通,岂容滥竽而入。陈生委系真才,并非夤进,望各位大人面试优劣,真伪立辨,至于科垣纠劾,实据阴渎首呈。但阴渎昔为科场关节,曾被犯官参处,今怀挟私恨,捏造议单,曲意诬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悬,冤情洞见,乞赐超豁。”
  夏时便叫他下去,再唤段学夫上来,问道:“你也做过官儿,居乡便该谨恪,却怎不守法度,兜揽说情,招摇生事,这怎么说?”段学夫道:“犯官曾读诗书,岂有不爱名节,自蹈国宪?且放处数年,兢兢自守,虽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厕公门,至于文宗试士,并无子弟与考,夤缘之事,犯官实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镜高悬,岂敢一词讳饰!只求电察,便见真情。”
  刑部便拍案怒道:“贿通关节,现有合同私议,此系旁人告发。台谏纠参,证据昭然,何得尚尔巧辩!”便将那议单掷下案来,与段学夫识认。段学夫道:“此议并非犯官所写,委系阴渎与欧阳健夙恨未消,妄牵枝节,殃及池鱼。其私议一纸,实属仿笔捏造,希图借此报复。犯官今日宁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决然不甘妄供,以丧廉耻。”都察院道:“情词闪烁,虚实未知。你且写几行字来,与本院对验笔迹。”值堂书役楮笔递下,段学夫不敢违命,只得写几行变体字儿。书役按送到案,都察院与刑部看了道:“这字迹在疑似之间,难分真伪。”
  且唤阴渎上来问道:“奴才!这事明明是你怀挟私仇,从空诬陷,若不实招,取夹棍伺候。”那阴渎只一口咬定,随你严刑极讯,还铮铮硬质。
  刑部道:“且退下去,唤干白虹来审。”干白虹跪到案前,刑部高声问道:“你这厮何等样人,辄敢替人夤谋关节。当初怎生往段乡绅家说合,怎生立议,可从直供来。”干白虹道:“陈可立虽与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经纪,他去考试,也不曾与小的说知,也并不知他有关节没有关节。若说到段乡绅家立议,实实没有此事。”刑部怒道:“还不实说,与我夹起来!”左右一声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来。刑部又问道:“如今说也不说?”干白虹道:“其实冤枉,叫小的供些甚么出来!今日就夹死了,也不敢屈认。”
  夏时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唤陈可立上来。”可怜陈与权见法司威严之下,己吓得三魂失了两魂,只抖个不住,那里还讲得一句话来。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厉声喝道:“你侥幸功名,夤缘进学,当日段乡绅家立议,你也在那里么?若不实说就动刑了。“
  陈与权战抖抖的答道:“犯生闭户读书,守身如玉,虽然进学,实非夤缘。况段乡绅与犯生井未谋面,立议说情,从无此事。伏望各位老爷开恩矜豁,万代阴功。”夏时假意怒道:“不动刑罚,如何肯供,手下的,与我夹起来!”
  左右一拥上前,把陈与权拿至阶下,才把夹棍套上,便杀猪也似的哭喊起来。夏时道:“住了,我想书生谅受不得官刑,若一体滥加,必然妄扳屈认,纵至成案,未为得情。况朝廷文网之严,不过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将陈可立发到礼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属冤陷;倘文辞鄙劣,便是夤进无疑。不知二位寅翁以为可否?”都察院与刑部齐说道:“既寅翁台意,听凭施行。”当下仍将四人发去收监,候旨再审。诗云:■
  学为身宝洵非讹,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愤事,当时休怨读书苛。
  夏时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汇疏具题,言阴渎怀挟私怨,妄陷真儒,叩请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礼部,将陈可立磨勘文义。礼部奉旨,就调陈与权入去。幸喜陈与权幼时原用过功,原做过几年秀才,经过几番科岁,骨格已是磨炼成的,故到了礼部堂上,还不致十分窘涩。况且出个题目,可也凑巧,恰恰又是陈与权窗下曾做过的熟题,一发不假结撰,只提起笔来,一挥立就,便双手儿跪呈到案。礼部见他略不思索,便已称奇,及观其文,原系珠辉玉映,一发信是真才,乃极口赞道:“观子所作,深沉敏练,正如积玉夜光,自非躁进之辈,几乎为人诬陷。今暂归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当超豁。”当下礼部退堂,仍将陈与权还狱。
  陈与权到监中,先与欧阳健、段学夫及干白虹说知其事,三人暗暗欢喜。隔了数日,果然奉旨将四人兔罪释放。原参给谏降谪外僚。阴渎发边卫充军。此时欧阳健虽然复职,怎奈粤东已选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补。段学夫谢别了欧阳健,自回广东。干白虹只因连累了宗师,心里甚是不安,段学夫虽约他两人同行,干白虹却劝陈与权盘桓一两月,候宗师补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陈与权也说有理。两人送了段学夫出京,正想要寻个下处安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相公们出来了么?大娘叫我赶上京来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几日了。”干白虹回头一看,却认得是家人何寿。
  原来金丽容因丈夫同陈与权被逮进京,连忙叫何寿带了些银子赶到京师,寻门路替他营救。何寿还道这事情磨延几多日子,偏不道就开豁了出来,与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来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处?”何寿道:“在前门外寓着。相公在那里作寓?”干白虹道:“还没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宽大么?”何寿道:“虽不算宽大,也还容得两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们也就到你那里寓几日罢!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样人?”何寿道:“主家姓侯、号叔子,是个钻天光棍,最有才干的人。”
  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门外,见房子也颇是幽雅,会过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问何寿道:“大娘可曾叫你带些银子来?”何寿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费用,一总带有千金在此。”干白虹喜道:“也尽够了。”便将二百金叫陈与权写个名揭,送与欧阳健京中使费。自己同陈与权两个,终日呼卢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对陈与权说道:“我想天下义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满二、三。看起来毕竟监里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进了监,这科就在北雍乡试,来岁春闱,也省这数千里往来的劳顿。”陈与权道:“此说岂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尔我!囊中所有千金,愿为足下纳例并在监读书之费便了。”
  陈与权听说,重新感激,顿非来时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换头)怨时节忽改尊颜,感时节顿移炎面。笑人情变态,恩怨俄迁。总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属青钱选。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权。(《贺新郎》)真豪杰,谁曾见。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负此佳念。
  干白虹一心要替陈与权成其美事,就将三百两银子托个人到国子监,将陈可立名字,纳了援例监生,送入雍中肄业。次日谒见司成,送礼执贽诸般费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余逐日供应及节礼贺寿等费,又应接不暇。一年之内,看看千金用尽,干白虹也并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请干白虹饮洒,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搅,未曾少有所敬,怎么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来叙叙情儿,谈些衷曲。”干白虹道:“这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扰你不迟。”干白虹道:“既如此,明日小弟作东罢!”两人呵呵大笑。
  不多时,捧出酒肴,虽不十分丰盛,却也精洁可餐。两人对坐谈心,一斟一酌,可谓气谊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闲话,一向不曾相问。那位陈兄,既是令亲。听他声口。却不是贵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实不相瞒,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侯叔子笑道:“又来哄小弟了。”干白虹道:“我怎么哄你?”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却替他挥金援例,推甘任劳,尝思世上那有这等好亲戚?因而相问。今兄说系朋友,所以不信。”干白虹道:“朋友相恤,固系恒情,何足为异!”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为难。”干白虹道:“须不是小弟故为慷慨,因他原是富家子弟,只为表兄负心,以致流离漂泊,将欲死于风雪,小弟适然相救。”遂将陈与权前后始末,备说一遍。
  侯叔子听完,直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大加惊叹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财仗义,生死同心,真千古贤豪,能不叹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颠,是本分中应行的事。至钱财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为鄙夫。今日为知己而稍有所费,岂矫名长厚?实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态,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旷达,盖世无俦。以视薄俗纷沦,沽名计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陈兄苟有知识,自当感恩思报,方不负兄一片仁心,始终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报,小弟实无是心。彼若形迹未化,必效世俗之报恩,岂不把我做个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怀大度,迥异凡情,小弟实乃见浅。”两人谈一回,饮一回,好不有兴。诗云:
  对酒情何极,论交谊独深。
  三生劳侠骨,一剑老雄心。
  兴至谈偏壮,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谊,萍水报知音。
  两人谈锋转剧,饮兴愈豪,不觉坛罄兰陵,盘空珍馔,直饮至西林月落,北斗参横,干白虹还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干兄有此妙量,小弟虽无佳肴,幸多村酿,当与兄尽此一宵之乐,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愿。”
  两人放开豪量,畅饮如狂。原来侯叔子量亦甚洪,与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机。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资殆尽,欲待回去,但陈与权在监读书,难以相别。况他困厄已极,必得他中个举人,方不为乡党窃笑。”侯叔子道:“吾兄爱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钝,非人可必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觅个机缘,奈无熟径可托,不敢轻以告人。”侯叔子道:“吾兄既有此意,何不早与小弟商酌?倒有个绝妙的门路。”
  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却有机会,可惜不曾早来请教。只不知那路数可妥贴么?”侯叔子道:“怎不妥贴!当今有个司礼太监,最是专权,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弹压。此人贪财好利,得他为力,人便不敢计议。”干白虹道:“这等绝妙。但有多少东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闻得有人出过手了,却要一万哩!”干白虹道:“怎么要这许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陈兄的缘法。”干白虹道:“但有一件,我银子尚在家里,回去取时,往返要四五个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现银不成,必要取来,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费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说不得。总是如今场期尚远,一往一来,也可赶的及了。”侯叔子道:“几时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机会,事不宜迟,自然明日便走。”当夜高高兴兴,吃个酩酊。
  次日向陈与权说知其事,陈与权就象登时一名举人上身,几乎乐杀,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尽。但大费尊蓄,小弟如何克当?”干白虹道:“我与兄怎样交情,何惜这些些薄产!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里便觉快活。”陈与权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愿当。足下但须埋头课业,养精储锐,以待将来,不可负我一番属望。”陈与权满口应承,万分感谢。
  干白虹连忙叫何寿打迭铺陈,一面向候叔子作别道:“小弟此去,断不失约,吾兄于内监处,千乞先容。小厮何寿,留在此伏侍陈兄。至监中诸费,小厮身边仅存数十金,万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来时奉还。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浅。”侯叔子道:“吾兄台教,敢不尽心!但须早去早来,幸勿失此机会。”干白虹道:“此事何消嘱付,准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迟误。”侯叔子又置酒与干白虹饯行,干白虹略饮数杯,便勿匆作别。陈与权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转身。诗云:
  人生莫漫说贤豪,交到钱财志便消。
  谁似此君真侠义,万金挥洒等鸿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别后,心下想道:“那干白虹与陈与权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却又抚养读书,家私奴仆,享用奢华,兼之婚娶成家,夤缘进学,迨官司牵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业,悉出己资,略不骄吝。更欲扶持中举,一挥万金。且往返数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陆风霜,皆所不惜。总为朋友恩情,彻心尽瘁。世间有此豪杰,岂非千古奇人!但陈与权自家亲戚,得了他万分好处,尚且弃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识,反从风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马轻裘,扬眉吐气,非干白虹恩深义重,安能有此?”心里展转追思,愈加敬服。后来何寿身边资斧告竭,侯叔子便应出几十金与他用度,亦不负干白虹一番相托,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干白虹自离了京师,一路心忙似箭,晓夜遄征,不辞劳倦,未及两月,赶到家中。金丽容接着问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这番惊吓,如今没事了么?我家中日夜忧烦,特着何寿带些银子赶来,与你使用,不知见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费心,亏得那银子够这一年使费。”便将礼部磨勘及法司审豁的话,说了一遍。金丽容道:“谢天地,还亏学院与大理寺有旧,总承我们都没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亏,如今陈官人与何寿怎么不见?”干白虹道:“陈与权我已替他纳了监,在京里候乡试,留何寿伏侍他哩。”丽容道:“原来如此、怪道不早些回来,却到今日。”
  陈与权妻子乔氏,知干白虹已归,忙来问丈夫消息。干白虹备细与他说知,乔氏知丈夫没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儿子干旄,已长成八岁了,看见父亲回家,连忙作揖。干白虹搀住手道:“我儿小小年纪,便也晓得礼数。”金丽容道:“孩儿甚是聪秀,但这时候已该读书,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请师教诲,只得附在邻家书馆内,暂读些书。专等你回来,请个先生教他。”干白虹道:“即在邻舍,且等他读一两年。我还要进京,不得住在家里。”
  就将为陈与权营干乡榜的事,与丽容说明。因道:“你快些收拾万金与我拿去,恐迟了就不济事。”丽容道:“你虽然恩义待人,也须有个分寸。那陈官人已受你许多好处,也尽彀了。怎轻易还把准万银子,替他谋望功名?我家虽有些薄蓄,日后儿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孙,虽然任侠,亦非正理。还请三思,不要一时高兴,日后懊悔。”
  干白虹道:“儿孙各有福分,何必苦挣与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虽积玉堆金,也容易荡废。朋友有通财之义,当此流离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况在京业已面许,岂可吝财帛而轻信义!丈夫作事,决无懊悔之理。”丽容道:“前番为着进学的事,险些弄出祸来。如今乡场大事,万一败露,不是当耍。”干白虹道:“祸福有命,成败在天,那里虑得多少!”丽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却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穷通得丧,自有大数,须照顾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担搁我日子。”
  丽容知劝不转,没奈何,只得倾箱倒橐,约莫凑出万金之物。干折虹道:“这才彀正数,余外难道没有些使用?须再得一二千方可。”丽容不得已,又取千余金,干白虹大喜。当下作别妻子,并向乔氏说了一声,连夜起身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文因资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谋客货计赚井中人 露官银屈遭盆下狱


  词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驱于后。井有人其从之否,任君厮诱。可使之往救,谓诳以理之所有。恻隐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将多金相授,反成灾咎。想孽缘深厚,没福分把他消受。
                右调《风中柳》
  干白虹赶到京里,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践言信诺,盖世所无。内监处弟已相约,专候吾兄驾到,便可成议。”干白虹道:“多蒙费心。小弟恐兄悬望,故此星夜赶来。”正说话间,陈与权也回寓来,见干白虹已到,不胜之喜。侯叔子当夜备酒与干白虹接风,直到夜分始散。次日干白虹与侯叔子面谒内监,亲致殷懃,讲至楚军之数,方始成议。
  光阴荏苒,不觉早是八月初旬,陈与权忙忙打点入场,三闱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举人,陈与权好不得意。干白虹连忙治酒,款待报人,打发报银去讫。陈与权谒见座师、房考,诸色送礼杯币,尽皆干白虹逐项备办,加意丰华,忙了数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务。是时陈与权已是贵人,志得意满,分外骄奢。报到南雄府,却拖带妻子乔氏竟风光杀了。连忙在门首竖起四根顶大旗杆,改造门闾,焕新堂构,府县都送了旗匾,好不热闹。
  话分两头。却说干白虹当初在南雄城外,把刘天相宦帑周济了穷人,那穷人姓戚,名宗孝,当初也是个乡村富户。父亲叫做戚仲礼,原有万金家产。那万金家产,也不是苦挣来的。那戚仲礼幼时,还没有发迹,常替人摇船,搭个伙计,叫做王八。那王八为人,最是奸猾,兼有机变,在河路上甚觉撇脱,故戚仲礼与他极合得来。
  一日,有两个湖广客人,一个姓陆,一个姓杨,来叫他的船,装载广货回去。戚仲礼见是桩好生意,欣然愿往。讲定船钱,发下货物,戚仲礼买些鱼肉,烧了顺风纸儿,连忙开船。一路里见那些广货,足有数千金之外,好不眼热,与王八两个终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个不良之心,悄然与戚仲礼商议,要谋他的受用。
  一日,陆客人要上岸出恭,便叫戚仲礼泊了船,讨张粗纸上去。王八看这所在,甚是僻静,十分得意。见陆客人上了岸,连忙也要解手,随他去寻茅坑。陆客人道:“不消要坑厕上去,竟是这空地里倒好。”王八道:“空地里有日光照着,罪过得紧。宁可走远了几步,寻个有屋的所在便好。”
  陆客人被这一哄,信为实然,反跟着他转弯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却见一口枯井,约有三丈余深,下面且甚空阔。王八先望里一张,故意大惊小怪道:“这泥坎里不知怎生跌个人在下边,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来。”陆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里,连忙也走上前一步,鞠着身子,睁眼张望,早被王八从背后尽力一推,那陆客人一个翻身,跌了井中去了。随地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没人往来,四下又无村庄,那里有人听见!王八向着陆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么?可安心等一会儿,我就叫你伙计来领你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把个陆客人气得太阳里火星都爆了出来,着实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谁道愚夫智独超,锱铢着眼祸心包。
  驱他陷阱还相谑,不怕扬雄会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头,向杨客人假意慌慌张张的说道:“方才陆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后边踹错了一脚,跌在一个枯井里去,再也爬不起来,如何是好?”杨客人大惊道:“怎么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绳子去挂他起来。”王八道:“人在下面,上面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济不得事。”杨客人道:“这也说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计去来。”戚仲礼已是会意,如飞上岸,问明了去处,随他就走。那杨客人虽然船里有许多东西,因伙计跌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况且扯了一个船家同走,谅来没事。
  二人上到井边,杨客人一看,果见这姓陆的伙计,正在里头哀哀的哭着。杨客人道:“我来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的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陆客人惊问过:“你怎丢了船走来?那王八是个歹人,把我推在井里,要想谋我东西哩!”杨客人听这一句,吓得呆了,连话也应不出来。戚忡礼便假意怒道:“我这伙计如此放肆!必然见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杨相公须速速赶去获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撑了船去,我在此救陆相公起来,随后就来相助。”
  此时杨客人已吓得没了主意,被这一哄,果然转身飞的赶到船边。只见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里见个船的影儿!杨客人大跳大喊道:“坏了!坏了!果然遇了歹人,把这一船货物,都撑去了。如今怎么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这戚仲礼现在,他是伙计,虽不同谋,自然晓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着落。”又转身赶到井边,只见陆客人依然在井中叫号,那戚仲礼己走的影也没了。杨客人呼天不应,抢地无门,只得也放声大哭。陆客人慌问缘由,却知船已撑去,急得眼泪直流。杨客人慢慢的弄了陆客人起来,才去报官捕缉。可怜两人行李全无,分文莫剩,遂至流落无归。
  王八与戚仲礼约在一个去处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礼心肠极贪,念头最大,路上暗想:“这许多货物,若与我一个人变卖,也尽够发迹。但是分这一半,就觉不见好了。莫若一发谋死了他,那满载的东西,便稳稳的是我独享,岂不有趣!”
  心里算计定了,到广河里,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礼背后一脚,踢入水中,在波涛里现报去了。戚仲礼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装做客人模样,另外雇了两个水手,叫他撑船。直到雷州府,竞投了牙行,把这些货物,起在行内发卖。不多几月,尽数卖完,收清了帐,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买田置产,竟成富家。又趁这几年好运,盘利万金。谁知不上数年,大限已尽,天谴难逃,竟患了个屙白的症候,满身发胀,孔窍闭塞。一日忽然大泻,却放下几担清水,皮肤消索,肢骨如柴。陡见王八走入房来,戚仲礼口中大叫道:“我当初不合见财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来索命,谅不能逃。只得随你去罢!”
  恰好说完,气已断了。见者无不称异,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亏心之事。有阕《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昧心人终运亨,又谁知淹死鬼来催命。也应思钱财难强求,须信是饮啄皆前定。呀,不管赚杀井中人,只要驱却眼前钉。尽教人意多深险,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有恁惯使强儿性,难凭,谁道是强中更有人。
  是时戚仲礼儿子戚宗孝才交十岁,人事不知,父亲死后,一应外边负欠之物,都被人赖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场天火,把家中什物,烧得丝寸无存。田地年年荒旱,赔粮亏课,无所不至。兼之戚宗孝从幼好赌,到二十岁就十分萧索,虽然勉强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于作家。再过几年,看看弄到立锥无地,把肥些的田亩尽售与人,只留百多亩荒瘠的,没人要他,自己年年耕种。平日借银惜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无颗粒。
  一连如此数年,便觉债负山积,官粮拖欠,敲朴捶楚,身无完肤。自分立脚不牢,求生不得,千思万想,没法支撑,夫妇两人,只得俱要寻死。也是命不该绝,恰好干白虹将刘大相宦橐周济了他,戚宗孝将这银子还清官债,完纳官银,剩来做些经纪,就得安饱过日。乡里人家见戚宗孝忽然骤富,虽个个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脚。#p#分页标题#e#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闲走,带了银包,思量买些东西回家。却见个人手中拿一座鼎炉,一条汗巾,插着个草标儿,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见,认是穷户人家将出来变卖的,价钱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买他。那人见戚宗孝叫唤,连忙上前说道:“老爹要买么?小的其实没银子用,情愿贱些儿卖与你罢!”戚宗孝道:“这两件东西,你要多少银子?”那人道:“这座鼎炉乃宫中之物,是宋朝遗下来的,内外鎏金,四围嵌宝,实是一件重器。当初原系五十两银子买的,如今但凭老爹吩咐!”
  戚宗孝道:“自下生意艰难,须论不得向日的价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粮,故此急欲变卖,只要银子真纹,少些儿也说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纹在此,正好与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这个使得。”便向腰头挖出银包,在人家柜上解开,拈一锭与他看样。
  那人接到手,仔细一看,突然大惊道:“你这银子从那里来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来的,好不好,何妨明说,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那人道:“谁人用与你的?这银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银子朝来暮去,那里记得。你问他怎的?”
  那人把他衬银包的纸儿也取起来一看,更觉骇然。戚宗孝发极道:“卖与不卖也由得你,如何这等盘问!难道这银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却有缘故。你尊府住在何处?”戚宗孝见他如此纠缠,又好笑,又好恼,道:“青天白日,撞你这种人,絮絮叨叨是甚么意思?”连忙把银包卷了,放在腰头,转身就走。那人着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头去,偷眼瞧戚宗孝走远了一二十家门面,才缩转身来,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却不防他跟着,走了回家,那人远远看他进去,便吩咐邻里好生看守,忙去报官不题。诗云:
  疑信关头勘假真,当场相识岂无因。
  早知奇货逢人卖,悔杀将金赚与人。
  戚宗孝见这人盘问得蹊跷,到了家中,心里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缘故。停了一会,忽见方才那人,同着五六个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进门来。看见戚宗孝,不由分说,从怀里取出短棍,拦腰几下,打得蹲倒在地,口里骂道:“你这贼囚,做了大伙强盗,却藏匿在这里,累我们三日一比,吃过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们获着了。”
  戚宗孝不知那里帐,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什么法。却来拿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早被方才那人也举起棍儿,兜肩几棍,戚宗孝昏晕于地,众人赶到里头,尽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链子,把戚宋孝锁着,乱拖乱打,拿进城中去了。妻子周氏号天叫地,哭个不止,却没头没脑,又不知是甚么事情,引得过路的人,都蜂拢来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来卖炉的那人,却是刘天相的家仆,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场劫杀,缉获了年余,没些影响,众家人也分头挨捕,或扮客商,或装僧道,或做买卖,沿街窃访,遍地追求。不期冤愆凑值,恰好遇见了戚宗孝,要买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骗他银子出来看样,偏偏这锭银子心里,有个“安”字,屈四却认得这锭银儿是新县解上来的中伙银子,刘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见他衬银包的纸儿,有几行细字,也取来一看,恰又是广肇道驳下来的详文,现有刘天相的关防在上,当初偶然将他封了银子,也是合当败露,戚宗孝把来衬着银包。
  屈四等众人,正因寻缉了年余,没有形迹,忽地看见戚宗孝这锭银子,陡然着惊。且又见了纸上的关防字迹,认得明确,只道那戚宗孝定是当日这伙大盗无疑。况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说这银子是甚么来路,一发信为真实,但系大盗,恐有防备,一个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邻里看守,如飞到府里报了捕役,一同来捉,昏天黑地,锁了出门。
  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牀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是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
  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脏,一发没有疑惑。末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解进。正是:
  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
  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案,大盗已获着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么?”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是你么?”
  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在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脏?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
  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么?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歉,官粮私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才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
  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么?”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甘愿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么?”戚宗孝道:&l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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