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魅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叱喝一声,拿下阶前,褪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罢!”
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么?”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
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扭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什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
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子往地下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么?”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得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吩咐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
侠士拚生,村夫奋义。
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马陌上骋佳人 玉洞轩垆头醉才子
词曰:
过眼骅骝看不足。香尘起,美人如玉。俨若飞仙,浑如天女,但见片云垂绿。司马高堂刚一宿,回马处,但存华屋。哭杀东牀,空思南国,何日旧盟仍续。
右调《明月棹孤舟》
话说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乱供了同盗姓名,并四散去向,随即差捕缉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盗,只因夹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随口扭捏了几个名字,太守认以为实,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风捉影,那里寻处?只得回道:“没有。”太守又调戚宗孝复审,几番夹打,终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买放,也拖带他吃了许多敲扑。
戚宗孝妻子周氏,闻丈夫问成死罪在监,不胜号恸。家里东西,已被捕役搜尽,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买些食物,到监里看看丈夫之面,争奈手无分毫,只得将些家伙变卖,弄得千文,就买了些鱼肉之物,把来煮好,又买一瓶酒,煮些饭,把个筐儿盛了,剩几百钱带在身边,做监门使费,提着筐子,走到监来。狱卒问道:“你这妇人看那一个?”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狱卒道:“这是盗犯,岂容你进去!”周氏道:“不过送一餐饭,如飞就出来的。”便取出铜钱,递与他道:“不多几文钱,送与长官买壶茶吃,千乞做个方便,容我进去,感谢不尽。”
狱卒接了道:“这几百钱,成甚么规矩!只要十两银子就放你进去。”周氏道:“可怜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尽,寸草不留,这几百钱是卖家伙的,其实拿不出手,只是再没处生发了,求各位长官做个情罢!”狱卒笑道:“这样个老妇人,还亏你说个情字。”又有两个做好事的说道:“不要打趣他,容他进去一会罢。”便把筐子内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药,叫周氏逐件把来尝过,方才引他进去,众狱卒紧紧守着。
戚宗孝一见妻子,放声大哭,周氏也哀号不上。戚宗孝道:“当初那义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总是我命里已是该死,只因偷活了一年,违拗天命,便不得善终。如今我的性命总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寻个门路去罢。”周氏哭道:“再不想当初那人竟是个大盗,可惜不曾问他名姓,没处追寻,反替他当此杀身之祸。”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岂是有心害我?总是我与你两人没福享受,自家败露出来,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两月,只等巡按到来,我便拼命进张纸儿,恳他审豁。或者天可怜夫妇二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携得些酒饭在此,你且吃一口儿。”戚宗孝道:“我心里哀切,那里吃得下去。”周氏道:“这点东西,我费许多心机买来,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罢,我就吃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
说罢,大家哭个柔肠寸断。众狱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饭,叫周氏出监。周氏还想再讲讲儿,早被众狱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泪而归。
话分两头。且说干白虹同陈与权在京,真是富贵齐来。风光美满,逍遥跌荡,快饮豪呼。不觉过了残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发开怀乐意,不分昼夜,时时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这一日,却是春朝,陈与权到房师处庆贺去了,干白虹独自个在下处吃些酒儿。因是闷酒,觉得没兴,便欲邀侯叔子来同饮。恰恰又往亲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没瞅没睬,只得叫何寿守了下处,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儿。却喜春气温和,风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红着绿,往来如市。但见:
东风荡漾,春色鲜妍。翠馆朱楼,处处弹筝院落;红牙碧管,家家试舞筵前。茶垆畔,锦簇银灯;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儿狎妓风流。小妇钗头,遍贴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须剪彩为花。楼头遍倚红妆,陇上尽飞白玉。正是翠袖红裙歌罢后,玉楼金谷宴开时。
干白虹见了这般春景,喜不自胜,乃大笑道:“我来此二十多月,只终日为这些世情俗累,纠缠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却如此风华!若当此新春,尚在寓所闷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游玩时,只见远远烟尘卷地,欢呼震天,家家红袖倚楼看,阵阵香云从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万人丛丛裹着,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见如此热闹,连忙也趋上去。
走不多数步,只听人说有两个美人,在那里走马试技,好看得紧。干白虹大以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争奈人千人万,挤得异常,干白虹汗都拥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头见有个酒社,十分轩敞,当前五间大楼,朱栏碧楹,窗牖玲珑,异彩围环,鳌灯高耸。门首一个匾额,题曰:“玉洞轩”。干白虹看这酒社,甚是可坐,况且。走马的美人,打从楼下往来,一发好看,便尽力挤上数步,竟入酒楼。
店家见干白虹人物伟俊,气概轩昂,定然是位上客,连忙搬上极丰美的肴馔,摆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这窗口才好。”店家道:“爷们要看走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发开了,等这走马的女人这头来,那头去,远远都看得见,可好么?”干白虹大喜道:“你这人果然有窍。”才坐定了,便把酒连连斟饮。不多时,那走马的两个美女,整束停当,跨上鞍桥,如飞云掣雾,远远而来。只见:
绣带飘扬,云鬟散乱,玉容娇艳,浑如西子飞来;金躞凌空,彷佛云娥下坠。红尘从地起,天骤群空;紫雾绕蹄生,康在价重。梅花乱落,琼英与粉汗争飞;柳带斜飘,金茧与蛾眉相映。青楼掩歌扇,玉面蒙尘;紫陌踏残花,金鞯耀彩。珊鞭到处,香生曳路春风;翠袖飘来,色溅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鬓鵱瑶钗;争看青女月中来,臂松金钏。人人喝采,何须赠锦缠头;处处欢欣,不必赐金买笑。只愁天马行空去,断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惊羡道:“世间女子,却有恁般绝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灵奇,虽沙场老将,亦不能有此轻身驰骤,技至此,可谓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见!”那两个美人走了四五回,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来,仍旧饮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来走走,却有此奇观,若苦苦的在下处吃这些闷酒,如何得醉!”
正觉快畅,偶然回头,见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年纪只好二十来岁,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莱。那生手托着腮,象有心事一般,栖栖惶惶的坐着,也不饮酒。干白虹惊讶道:“外边美人走马,如此热闹,随你泥人木汉,也要动心。这样一个少年,怎不散散心儿,却这等闷坐?”
心里耐不得起来,使问道:“郎君为何心事不佳,却对此好景儿纳闷?”那生听见干白虹问他,也不回答,竟扑籁籁掉下泪来。干白虹一发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边,又婉婉问道:“郎君怎因小弟相问,反至悲伤?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当为力。”
那生因干白虹问得殷懃,便走出位来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问,小弟实有说不出的苦衷,难以相告,故尔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独坐,弟又无客相陪,请过来谈谈何如?”那生道:“再不敢当盛意,请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声气相通,何必见拒。”便携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间,对面坐下,便满满斟一杯酒,递过来道:“郎君须开怀畅饮,以洗愁肠,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着,也就回敬了一杯。虽旨酒当前,佳肴在案,只双眉如结,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难道终须隐忍?想小弟不足与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个弟敢于得罪,实实有桩心事,难以告之亲友。就告之亲友,亦万万不能补救,故不若不言之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论世人之常态耳。若丈夫真心为人,天下那有不可为之事,怎说不能补救?郎君请试言之,看我干白虹还是补救得来,补救不来,便见我为朋友的肝胆了。”
那生知他是个豪杰,便说道:“弟与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爱,自当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则琐事不敢渎听,二则私情难以告人。今既谆谆辱问,自不敢不说,幸台翁听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过溧阳县令,单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尔见背。彼时便有个庠士,叫做陆卓人,他父亲是洪武年间进士,因殉建文之难,永乐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荫陆卓人为恩贡,选授户部仓官。他与先君交好,胜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与小弟联姻。先君念系至交,甚为相得,便行聘定。谁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殁,伶丁孤苦,亲属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萧然,所有薄蓄,仅完丧葬,而住居什物,日渐消沉。彼时承内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读书。小弟因想男儿志气,必要自己挣立,若碌碌依人,虽至富贵,终必为人窃笑。因再三辞他,且到进学之后,方议完婚。
内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来相强。小弟到十九岁,先父服满,才应童子试。幸属文宗见知,就拔了第一名进学。是时内父方欲议及毕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陕西,护解边关军饷。不惟钱粮重务,抑且庚呼紧急,儿女细务,只得暂置一边,忙将银子上了车儿,讨二十名官兵护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见前面三檐黄盖,一对银瓜,两条开棍,远远喝道而来。后边一顶绿绸官轿,坐一人,气度颙望丰神安雅。内父见他气概,定是一位显宦,便叫歇下车子,自己与众官兵都带着马,站在旁边,让路与他过去。那官府在轿内看得仔细,便问道:『你们是解钱粮的么?』众兵道:『是奉户部差到陕西解兵饷的。』那官府道:『既是京里下来,解官是那一个?』内父连忙应道:『是户部仓官陆卓人。』那官府道:『可是陆某之子么?』内父说:『正是。』那官府道:『这等说起来,是我年侄了。』
内父就问轿内是那一位老爷,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张西庵。』内父想一想,果然有个张西庵与父亲同年,是个忠正之士,自永乐登极,便不肯出来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内父慌忙下马,口称年伯,深深行礼。那张西庵也就出轿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这些僚友,都已疏远,正欲问问消息,请到舍下去坐。』内父因部限紧切,不敢耽搁,再三力辞。张西庵道:『舍下去此不远,聊奉一茶,以表年谊。且陕西抚台两次致书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启一封,烦年侄附去。』内父因是年伯,不敢违拗,只得叫众官兵趱着车子,一同跟张侍郎走去。约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见门墙高峻,宅第连云,门首的对联道:
司马名高户拥貔貅百万;平原客重门迎珠履三千。
到了门首,张西庵先出轿来,拱内父入去,内父忙跨下马,同入厅中,从新施礼就坐。使者捧上茶来,张西庵道:『老夫一向散处林臯,满腔事业,尽付东流。今僚属知交,或迁或罢,落落无多,每一言及,不胜可叹。年侄久在京师,诸公近况,必然熟悉,幸为老夫告之。』内父约略答了几句,便起身辞别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挥付,以便登程。』张西庵道:『年侄姑请宽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来,珍羞罗列,樽罍交陈,张西庵逊内父入席,内父再三告辞道:『小侄单身客路,正愧无物相敬,何敢遽当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万万不敢羁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来候教。』张西庵道:『上限虽严,也不在这半日。况前途山坡险峻,此时已不可行,莫若在此过了一宵,明早老夫遣众家人护送过岭。况今晚尚欲写书与抚台,至年侄途中劳苦,书中自然先容,就迟一两日,也不妨事。』内父见如此说,只得勉强入座。张西庵便吩咐把饷银抬进内厅,拨四个管家陪着众官兵在东厢房用饭,直饮至深夜时分,方才酒散,张西庵令内父安置,方才进去。
到得五更时分,又治饭与众人吃了,张西庵写出两封书启,一封送与抚台;一封送与提督。内父满心欢喜,再三谢别。张西庵果唤十余个家人送过了岭,方才回去。内父催众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内父下马闲看,只见车内的银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众兵抬下车来,见封皮宛然,但觉朱批略异。忙叫打开一鞘,并非元主饷粮,却都变了石块。内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都开看时,那里见一毫银子!内父哭死方苏,众兵无不骇异。”
干白虹也惊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曾九功道:“说来真个奇怪。当时内父所遇到的那个官儿,却并不是兵部侍郎张西庵,竟是一伙大盗。原来这银子上鞘时节,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细,及至差了内父,他便查明跟脚。又知张西庵久不在京,与内父定未谋面。内父未出京之时,他预先赶到这所在,赁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间藏了砖石,依旧用封皮封好。又着人在百里之外打听内父到来,他乘车轩盖,故意遇着,一片胡谈,将内父诱归己室,连忙设席相留,把官兵哄开,悄然换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却令伙党乘黑,早护送过岭。内父不知是计,走了大半日才看出来,方知昨夜堕了贼计。星飞赶到旧处,单单止剩空房,拆看两封书札,皆是素纸。内父计无所出,几番要死,众官兵再三不容,只得报知当地官府缉拿,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为堕误军机,敕下法司严刑勘问,连张西庵都拿了来,与内父识认,却并不是这面貌。可怜内父奉旨追赔,终日严比,不堪痛苦,死于狱中,田产奴仆尽皆籍没,不想小姐也入宫为婢。”说到这句,便放声大哭。
干白虹道:“原来令岳为这一场冤屈,尊阃遂致生离,怪道吾兄这般忧戚。如今尊阃现在何处?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个土豪,叫做暴无忌,现充刑部书办。他一见陆小姐容颜美丽,便挽个心腹,冒称陆氏宗亲,在当官纳了身价,将小姐领去为妾。那小姐虽入虎穴,宁死不从;小弟因夫妇之情,不能自己。几次在暴无忌面前长跪哀求,愿还身价,赎归完聚,暴无忌反加呵叱,坚执不许。小弟哭拜再三,那暴无忌便说:『若有一千两银子,便与你赎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他料我是个寒儒,必然没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见面了,故展转思之,愈加悲惨。当初内父招我过门,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缘,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爱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见情种。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缘,郎君但请开杯一醉,其尊阃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听说,连忙揖谢道:“台翁果能为图维,苟有完成之日,当为犬马以报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许,断不失信。”便将巨觥斟过酒来,曾九功双手接着道:“贱量本不能钦,承台翁过爱,自当勉受。”果然放下愁怀,说说笑笑,直饮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劝,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干白虹见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问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处来睡了。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君子知恩报恩,小人取祸得祸。
未知干白虹果否与他谋为此事?那陆小姐毕竟弄得出来弄不出来?可能与曾九功完聚?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 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
词曰:
坑汝千金,偿他一剑,须知天眼当头。尽炎威如炙,此际都休。莫笑寒灰无用,须知有、烈火焚丘。空财色,未能消受,先丧吴钩。知不。邪难胜正,信强须逊弱,刚不如柔。叹红颜薄命,金屋深囚。堪羡冰心靡改,凭驱迫、誓死河洲。幸喜有,昆仑飞技,拍合鸾俦。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干白虹见曾九功烂醉如泥,又不知他寓于何处,只得扶他到自家下处来,睡在牀上,把被盖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陈与权见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却搀了个醉汉回家,那醉汉又不识面,心里疑惑,便问他是何人?干白虹实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带来万金,尚剩有二三千银子,替他成全了夫妇,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题。次日干白虹黑早起来,就兑起一千银子,把来封好。陈与权看见干白虹又周济人,心里着实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银子,又不好阻他,只闷闷的走开去了。
却说曾九功看见天明,一觉醒来,却不是自己下处,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飞扒起身来,鞠躬敬谢道:“昨日醉饱恩德,过于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劝兄开怀,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远近,所以扶归一宿,”梳洗过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见了陈与权。少顷,治出酒来,三人同饮,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头,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总是为着令阃之事,再不开怀。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尽欢一酌,便去干此正事。”便叫何寿捧出银子,与曾相公观看。
曾九功见了,吃惊道:“只道台翁为小弟之事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无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万分恩德,怎肯当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后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赠,曾兄疑小弟是图利么?小弟若欲见还,今日便不肯轻轻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难报。他日苟有寸进,决不相忘。小弟虽不揣寒鲰,愿与台翁结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弃,甚合予怀,但叨痴长,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寿铺下红毡,两人对天下拜。
干白虹也欲邀陈与权一同结盟,陈与权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强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干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妇,事不可迟,小弟只得领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处,恐尚有许多耽阁。且用了饭着,”曾九功道:“贱内身陷虎口,小弟就如万箭攒心,巴不得此时便能见面。今既有银往赎,何忍再迟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妇之情,如此真挚。”便又取出三十两银子道:“我今早所兑,俱系真纹,银色谅没有憎嫌。但暴无忌这厮万一用大法马兑了,还要勒掯你补秤。你把这封银子带在身边,以防添用。”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两头,用个大皮匣盛了,叫何寿背着,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门,欢天喜地,竟往暴无忌家而去。正是:#p#分页标题#e#
愁中夫妇难中人,辜负情真与义真。
不使楼头遇知己,春风还笑阮生贫。
曾九功到了暴无忌家,却叫何寿远远借人家门首坐着,自己先去看个风色。恰好暴无忌正在家中,一见曾九功走来,便笑道:“你这个朋友,终日痴痴地来此纠缠,却甚么相干?直待有了一千银子,竟与你领去;若没有时,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汉还有出头日子,岂值得死在你家!况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处借了来,就要还我人的呢!”暴无忌大笑道:“怪道说是书呆,这样一个寒儒,却说千金事小,在朋友处可以借得。那个朋友除非也象你这样呆人,就肯借与你了。”众家人道:“想是这官人忆着老婆,心也想痴了。”
曾九功听见,气得肚子几乎胀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有了银子,你倒变起卦来。”暴无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银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没有这许多,不如莫说这大话罢!”曾九功道:“如今也不与你分辩,我取了银子来,少你一厘,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为好汉。”暴无忌道:“谁希罕多要你的。”众家人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你且有了银子,再来算计。”曾九功向暴无忌道:“你在厅上等一会儿,我顷刻就来。”说罢,飞的出门去了。暴无忌道:“想是这酸子说了大话,觉得没脸,借这因头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这里做梦。”
说未了,果见曾九功掇了一个皮匣,兴兴头头走入门来,跨进厅中,就把那皮匣放在中间桌上,在腰里取钥匙打开,果然都是雪白松纹,便叫取天平来兑去。暴无忌与众家人看见,舌头都伸了出来。起初不过把这话来难他,料此穷儒断然没有这些银子,不想轻轻便便早弄了来,连暴无忌倒没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平,弹兑银子,只因银色真纹,果然没得开口,单单天平差了二十两。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为好汉。”便在怀里取出那三十两头,又凭他称了二十两去。暴无忌把银子一总包好,叫家人拿了进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么讲?如今快些将陆小姐交还我去。”暴无忌道:“你请少坐,待我就去打发他出来。”说罢,竟往里头踱进去了。正是:
带未结同心,空输买笑金。
只愁莺语咽,无处听佳音。
暴无忌进去了半日,只不出来。曾九功频频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里梳妆,尚有一会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后,只不见动静,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哄骗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性急,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
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一回,象煎盘上的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里按拣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话。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
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了,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收我一千银子,天平不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么?”暴无忌道:“谁人收你银子?什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么?”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赖得去么?”
暴无忌道:“你且请了天地神明来与我对证,才交还你陆小姐。”曾九功道:“京城地面,岂容劫抢财物!你若不还我人,少不得到上司告你。”暴无忌道:“我在那里劫抢你的?既如此,且等你告了来,便还你人。只怕就到当官,那官府料你这穷汉,自然没有这一千银子。”曾九功道:“我银子是借来的,其人现在,不会质证么?”暴无忌道:“你借与不借,也不关我鸡巴的事。你老婆自被官府卖了,反在此撒赖,还不走你娘的路!”
曾九功大怒道:”你坑我妻子,哄我财物,倒还这等无状!你恃着衙门威势,就不怕王法了?”暴无忌道:“你家丈人犯了法,那陆小姐是我当官买的,那见得还是你妻子?”曾九功道:“人口没官,也不容你衙蠹私买。况又白骗我银子,不是个知法犯法么?”暴无忌道:“我在部里十余年,上下衙门都是我相熟,凭你到那里伸冤,少不得死在我手里。”曾九功道:“你纵线索通神,少不得贯满天殛,不知我死在你手里?还不知你死在我手里哩?”暴无忌怒道:“这厮在我眼前敢这样放刁,叫小厮们与我扯他出去!”
众家仆听见家主吩咐,一个个磨牙擦掌,走将拢来,揪衣的揪衣,扯手的扯手。曾九功正待发恼,早被众家仆拖拖拽拽,身不由主,已扯到大门之外。曾九功欲待再走入去,又被众家仆兜颈一叉,跌了一个大跟斗,才扒起来,就是夹嘴两掌。曾九功见不是势头,只仰天大哭。有阕《锦缠道》曲云:
最伤心,叹池鱼生分瑟琴。儿女枉情深,自从海棠开想到如今,只因为被奇灾,因此把良缘陆沉。恨豺狼,赚蛾眉,黑陷难禁,何处望佳音?恼杀了愁潘病沈,望苍苍,空泪零。休说是同衾共枕,买相思早已葬千金。
曾九功此时进又不得,退又不甘,因想千金之物,白白被他赚去,买不得陆小姐见面,枉负了干白虹一片恩情,展转思量,愈加恼恨。欲待寻死,又想恩仇不白,枉为男子,况陆小姐又终无出头之日。欲待再与干白虹商议,争奈银子已被骗去,干不得事来,又不好见他的面。想到此处,不觉泪如泉涌。看看天已昏黑,惭愧不前。忽又转一念道:“干哥哥好意成全我夫妇,此时自然悬望,若不去回复一声,岂不做了逝水浮萍,得恩忘返之辈?只得老着脸去赔罪的是。”因勉移步履,含着两眶眼泪,孤孤单单的望干白虹下处走来。
干白虹正望得眼穿,几次心里想道:“交银赎人,原没甚磨延,为何去了一日,不见回来?难道他领了妻子,竟不与我说声?又决无此理。”正欲叫何寿去问个音信,忽见曾九功垂头丧气,泪汪汪走入门来,一见了面就双膝跪下。干白虹大惊,连忙扶起,问是何故?曾九功哽咽答道:“小弟深负哥哥恩德,实无颜以见江东,愿受鞭责,稍释罪戾。”干白虹笑道:“有话且说,怎这等慌张失志,莫非那暴无忌又有些变卦么?”曾九功道:“小弟不幸遇此凶徒,人财两遭坑骗。”就将暴无忌收了银子,又把陆小姐图赖的话,尽情与干白虹说了。
干白虹大怒道:“清平世界,不信有如此豺狼!这银子的事虽小,只是坑人妻女,太觉情法难容。今若讦讼干连,他衙门积蠹,纵使问罪加刑,那里在心上!你这懦弱书生,谅不是他敌手,如何是好?”曾九功道:“小弟就拼这穷命,也说不得,定欲告他几状,或者官府廉明,断还我妻子,亦未可知。”干白虹道:“只恐徒为无益。”因想一想道:“你在暴无忌跟前,说这银子从何处来的?”曾九功道:“小弟说是朋友处借的。”干白虹道:“可曾提起我的姓名住处么?”曾九功道:“这倒没有提起。”干白虹道:“既如此,我便有个方法,包管你与陆小姐完聚。”
曾九功喜道:“哥哥有何方法,真个弄得陆小姐出来么?”干白虹道:“怎么弄不出来?只今晚你不可住在这里,可速速赁个健骡,连夜赶到张家湾,买个小舟候着。只说有一位公子,要进南国子监读书。我今晚将陆小姐权改男妆,明日黑早,定送张家湾下船,竟星夜潜奔江南。他们只道你必回大同府去,定然追赶,便不相值,你切不可误事。”曾九功道:“蒙恩兄如此用心,小弟岂敢自误。”干白虹道:“此刻须速速赶去。”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付与曾九功做盘费。
曾九功接了银于,泣拜而别,果然星夜赶到张家湾赁船去了。幸喜这夜陈与权因在同年人家吃戏酒,不曾回来。干白虹等到更深时分,向橐中取出千金,用布裹好,叫何寿拴在身边,并将一顶儒巾,一套衣服并鞋袜之类,也叫何寿藏着。又往邻寓人家借一匹好马,令何寿牵了,离暴家门首半里之地,悄然等候。自己短衣束带,身佩腰刀,轻身健体,步至暴无忌家。正是:
钿云久已锁香尘,赚杀多娇泪满巾。
赖有押衙肝胆赤,从空提出网中人。
干白虹见暴无忌家早是重门深闭,夜漏沉沉,便飞垣而上,直入内室。只不知那里是陆小姐的卧房,在屋上东寻西探,却并无动静。直到后边一间小阁上,见灯光影影,里头似有哭泣之声。干白虹把身子伏近檐头,细细窃听。有个女子声音说道:“我到你家里原不欲生,只因父亲骸骨未葬,丈夫恩义未酬,故不敢轻死。若只苦苦凌逼,我好人家儿女,断不肯失节!身边现有匕首,就拚一死,做个冤鬼向你索命。”
只听暴无忌答道:“我实实为你,费过多少心机,把你做个掌中之宝,在此好不受用,还只管想那前夫,有甚么好处!我每夜求你,只不肯从,今日你丈夫又在此缠帐,未知把你守得牢守不牢,今晚必要上上手儿,也不枉春风虚度。你若寻死,也拚得园地上挖个坑儿葬你。”那女子哀哀痛哭,矢志不从。
干白虹听得分明,巳知即是陆小姐,想道:“原来这小姐如此贞烈,真堪敬服。今日我不相救,可不污蔑他的节行!”便待跳将下去,又恐暴无忌惊走,反要纠人追赶。只得轻轻转过旁边,却喜有带小廊直接窗口,干白虹悄然扒下屋来,从廊下走至阁前,反不跨进,只靠着窗前,一手执刀,一手把窗上轻敲几下。
暴无忌听见,认是丫头送茶进来,连忙开窗来接。干白虹反闪退一步,诱暴无忌走出窗来,就举刀劈头一砍,正中脑门,只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干白虹跨进阁中,见陆小姐低声说道:“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快快伏在我肩背上,救你出去。”陆小姐不知来历,听说暴无忌已杀死,不管是祸是福,只得搭上肩头。
干白虹走出小廊,依先升屋,叫陆小姐双手挽紧,不可失错,飞檐走脊,如履平地。到得外厢,干白虹一手挽紧陆小姐,一手搭住檐木,把身子悬空挂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一个陆小姐竟盗了出来。暴无忌家中婢仆,影响不闻,直到明日送茶饭到陆小姐阁上,已不见了人。各处寻看,方才见了暴无忌尸首。连忙报官,陆小姐与曾九功不知去多少路了。
是夜,干白虹扶陆小姐飞行向前,遇见何寿,干白虹解他腰间银子,拴在自己身边,叫陆小姐更换了衣巾鞋袜。陆小姐再三问故,干白虹只说道:“你丈夫曾九功现在张家湾守候,今路次匆忙,不及与你细说,日后自然知道。”便把他扶上了马,双双骑着,叫何寿悄然回去,不要使人晓得。自己同陆小姐加鞭策马,如风驰电掣,尚未天明,已到张家湾。
曾九功果然赁个船儿候着,见干白虹同着个少年远远飞马而来,已知是这话头了。便连忙趋上岸来,高声叫道:“大相公来了么?快些下船。”干白虹道:“老爷吩咐,大相公要赶在半月内到监的,若迟了要打哩。”曾九功应了一声,船家就接口道:“下去顺水,自然快便,定不误爷们的事。”
干白虹把腰间银子解来藏在船内,又悄悄叫曾九功叮咛道:“我今日虽弄了陆小姐出来,暴无忌已被我杀死,你已不能回籍,但此去江南无所依傍,故将这千金奉赠,当节俭成家,从乡村僻镇,潜踪敛迹,慎勿往来招摇。况正在青年,当以功名为重。今北闱似觉不便,可将二三百金就在南雍援例。倘然得中,便可无患。”曾九功感泣道:“蒙哥哥为小弟如此用力,冒险不顾,又蒙多金慨赠,展转曲成,此恩此德,如何可报?”干白虹道:“此际不宜久谈,可速速解维,脱此危地。”
说罢,腾身上马,连加数鞭,如飞箭一般去了。曾九功见干白虹飘然而去,心里无限感激,不敢出口,只暗暗洒了些泪,忙叫舟子开船。恰喜天从人便,这日正是大西北风,扯起布帆,一泻千里,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好不得意。只因这一去,有分数:
免奇祸而得佳遇,寒士时来;
仗公义以报私恩,英雄愿遂。
未知曾九功与陆小姐可走得脱这段祸殃?干白虹回去。可免得没事么?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逃灾难举目无亲 救无辜挺身代辟
词曰:
狱宜平允,风马俄相证。可笑桃僵李代,任豪杰,尚驰骋。亏他肝胆赤,愿救无辜命,况有炎炎大义,真面目,请厮认。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陆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提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细问道:“前日在暴无忌家救我出来的那位义士,不知是你甚么瓜葛?却为我两人施此冒死之计。我与你只道永无见面之日,谁知又得团圆。若非那义土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做干白虹,是我结义的恩兄。当初在都门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无忌将小姐赚归,卑人屡次登门,愿偿官价,赎归完聚。这厮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无力,自必干休。这干白虹见我有悲惨之状,细问来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赎小姐。不想暴无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张家湾买舟相候,因而挟刃奋臂,向重门深院,杀死奸豪,救出小姐。复以千金相赠,使我纳例南雍,以避祸患,而就功名。如此恩义,如此贤豪,岂复人间所有!”
陆小姐大惊道:“原来与他陌路相逢,就为你挥金不惜,冒死无辞,求之桃园三杰,亦不过是。世间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报?”曾九功道:“他待我两人恩深义重,岂是将言语形容,把东西孝顺,便可报得万一!总之,我与你铭心刻髓,苟有用力之处,便当死生报答便了。”一路夫妻恭敬,分外和好,终是读书守礼之人,舟中并不及乱。直待到了金陵,在离城数里寻两间房子住下,方始拣选良辰,略备花烛,拜了天地,才成夫妇。过了数日,果然将些银子在国子监纳了例。曾九功潜心养锐,在雍中刻苦读书。
看官,你道干白虹既然杀了暴无忌,盗出陆小姐,飞垣入室,人命关天,也算京城一桩异事。况又是大衙门书役,自然四远搜缉,不信曾九功与陆小姐两个躲到南京,不隔二千里外。况是南北冲衢,四方要路,难道偏偏搜不出来么?不知有个缘故,那暴光忌是刑曹积蠹,侮文弄法,无所不为。新近把一宗钦案,得了万金,竟蒙着官府,将两个斩犯改驳轻了,被对头首告,法司转奏朝廷,把暴无忌家私籍没,人口监候追赃。倒因暴无忌被人杀死,替朝延伸了国法,有司把捕票尽行缴销,将此案竟置不问,故曾九功与陆小姐得以安居无恐,也是他两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提。
却说干白虹在京中见暴家事败,已知前案消释,才得放心。不觉已是二月初旬,陈与权准备入场会试。谁知文战不利,恰好名落孙山。干白虹见陈与权不中,在京便无所事,兼之资斧又将告竭,就劝陈与权一同回去。陈与权心里也记念妻子,欣然欲归。干白虹便雇了骡马,收拾出京。一径赶到金陵,要与曾九功相会,把行李上在铺家,叫陈与权守了寓所,自己到监里问了曾九功往处,一路找来。恰好曾九功这日正在家中,一见干白虹走到,犹如婴儿见了慈母,慌忙迎进,急唤陆小姐出来拜见恩人,夫妇两个叩头称谢。
干白虹见他如此,反了不得起来,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图报而来的呢。”曾九功道:“恩兄虽不以功德自见,但小弟受此深恩,岂敢遽忘高厚!”陆小姐道:“我夫妇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贱妾死于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躯,苟全小节,皆恩人之赐也。虽欲不感,乌可得已。”干白虹道:“小姐冰心玉节,天不忍负,故假手杀此凶贼,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实由公道使然,于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将何往?”干白虹道:“因陈与权春闱不第,在京无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曾九功道:“怎敢过劳玉步,屈贲蓬门。陈兄今在何处?”
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来拜见。”曾九功道:“怎去得如此匆忙?恩兄须在此盘桓数日,待愚夫妇少尽恭敬,此心始安。”干白虹道:“我归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费心。”曾九功道:“小弟前日蒙恩兄厚赐,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干白虹道:“些些薄赠,何劳置口。可知暴无忌这厮生前积恶,如今累家口也坐赃抵罪了。”曾九功道:“苍天有眼,现报如此神速。”干白虹道:“起初为小姐这事,道是黑夜杀劫,官府四远缉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与小姐虽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则前案遂轻,始得免祸,也是你两人洪福所致。”
曾九功听了,不胜庆幸,连忙宰牲沽酒,当夜盛席款留。干白虹并不推辞,便开怀沉醉,直饮到天明,竞欲相别。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别。干白虹囊中路费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两,悄悄递与曾九功,将去做读书之费,曾九功感谢不已。诗云:
钟陵烟树锁春寒,对酒情深别去难。
今夜樽前拚一醉,片帆明日过江干。
干白虹别了曾九功,晓行夜宿,兼程而进。一日途间忽遇个乡里人,远远看见干白虹,便叫道:“干相公回家了么?”干白虹抬头一看,却认得他是个府中健快,当时曾有一面的。便也说道:“我正是回家。兄如今往那里去?”那人道:“我奉官差进京。干相公一向好么?”干白虹道:“好处也没有,只落得平安的。但不知我家中情况如何?”那人道:“府上宝眷也都纳福,只叫我对干相公说,京中无事,早早回来。其余并无别话。”
干白虹口虽应着,心里却想起刘天相这段事情,未知如何?他是衙门人,自然晓得详细,便乘隙问道:“当初我在家时节,闻得广州刘通判,在南雄地方被盗打死,这也算一件异闻。如今不知怎生结局了。”那人道:“说也好笑。这些捕快寻缉了一年,竟无下落。后来他的家人无意间在市中认出原赃,获住了一名强盗,如今现在监中,不久就要处决。但是同伙的,再获不着,还各处搜寻哩。”
干白虹听说,暗吃一惊,忙问道:“这强盗是那里人?叫甚名字?可是真的么?”那人道:“这人叫做戚宗孝,就住在南雄城外。现搜出官银印信,当堂一一招承,那有不真之理!”干白虹听他说来,明知是当初周济的那穷人受害了,心里好生不安。那人讲了些闲话,也就匆匆别去。干白虹展转思量,不胜嗟叹道:“我当日因其穷迫,将此救他,不想官府竟认为强盗,拟成大辟,若杀人害人,岂为好汉!只不知那人可叫戚宗孝,回去访问,自然晓得。为今之计,欲要救他,却如何是好?”只管沉吟不已。
陈与权见他如此模样,便道:“刘天相之事既已认错对头,顶了罪案,吾兄便可脱然无事,怎还如此忧虑?”干白虹道:“他人替我偿刑,我反逍遥于外,此心安乎?”陈与权道:“吾兄把刘天相路资,都与此人受用,他既用了赃银,原该顶罪,还哀怜他甚么?”干白虹道:“我当初恻隐济人,今日陷人死地。杀人者不罪,无辜者受诛。苟有人心,岂忍出此!”
且不表干白虹并陈与权两人之事,再说戚宗孝经府官审断之后,解院解司,三推四鞫,不是夹拶,便是敲扑,怎敢与原招不合!妻子周氏见丈夫身在囹圄,谅无生路,剩得一身,无依无傍,便剃下头发,在近处寻所尼庵,披缁出家,种个来生因果了。是时臬司因戚宗孝一案已经狱成,便缮造供册,备拟招由,呈详按院。按院因是盗情,例应早结,便据详题奏道:
题为巨盗劫杀职官事:据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呈详前事到臣,据此,该臣看得大盗戚宗孝,于某年某日遇广州府通判刘天相,赍表进京,路经南雄府,孝等拦路截劫,以铁杆打死天相及衙役多人,劫去路资若干两,旋经逸遁。当据事主赴报,随行该道勒限严缉,屡追不获。于某月日,孝始就擒。历经司府再四研讯,木犯自认情真,赃械并确。咸宗孝按以强盗已得财伤人之律,竿首奚辞。伙盗现在严迫,获日另结。兹据该司招详前来,臣复核无异,除将口供清册揭送法司查核外,相应具题,伏乞敕下法司,核复施行。
法司复准,即行该按处决,发下南雄府。此时南雄知府已换了新官,便合同厅县,随调戚宗孝出监,当堂就绑。你道戚宗孝奉旨行决,岂有挽回?定然不可得生了。谁知命里不该死于刀头,恰恰有个救星到来。那救星是谁?原来就是干白虹。但干白虹虽然好义,不过一闾阎匹夫,如何便可救他?不知丈夫肝胆,岂肯害人!途中一闻此信,便急急赶到家中,往戚家旧处问明白了,便想要去当堂顶罪,代他出狱。
连夜与妻子分决道:“我有一事,要出去数年,你好生看管儿子,教他长进,也是干家一点血脉。只是累你寡守,心甚不安。”丽容惊问道:“你京中才回,却有何事要去得这般长久?几时才得回来?”干白虹道:“也论不得日子,你每事要自家谨慎,切不要思念我!”丽容道:“今去作何勾当?我与你夫妻之间,怎不明说,却如此半吞半吐?”干白虹道:“我说来定有许多牵绊,不如莫说的好。但今陈与权住在家中,出入甚觉不便,况前门已竖了旗杆,莫若把前段房子划与他住,中间砌墙隔断,你在后边,只留数间小房,将就在后门出入。僮仆且叫他散去,但留两三婢女,以供驱使,且等我有回家之日,再图恢廓。”
丽容见此光景,好生疑惑。问他又不肯说,只放声大哭。干白虹拂衣而去,与陈与权相别,反恐他心里不安,也不露出真情,依旧含糊说了几句,只叮嘱照顾妻子,陈与权唯唯应诺,送出大门,干白虹飘然而去。陈与权心中便知他为这一件,诚恐干连自家,反不远送。听说把高堂大厦,都划与他居住,心里好不快活,也并不与丽容说知他丈夫的去向。
干白虹离了家中,大踏步奔入城来。只听街上人说当初劫刘通判的那个强盗,今日调到府里去绑了,我们看杀人去。干白虹听着陡吃一惊,因暗想道:“我若来迟一刻,就不及救他!”便两步做了一步,飞也似赶到府中。恰好正在那里绑缚,只见一府官员都在堂上,兵丁刽子排列两行,干白虹便欲闯入。管门人役因是绑人,那里容他入去。干白虹暴躁起来,便用出手段,一挥而入。好笑那些把门人役,都一个一个随手而倒,只大叫道:“你敢来抢重犯么?”
干白虹也不应他,直至堂上,大声说道:“打劫刘通判的是我,不要砍错了人!”知府笑道:“想是个心疯的,皂隶打下去!”这些皂来都走拢来赶他,那里驱得他动!干白虹道:“我并非心疯,当初其实是我杀死刘通判,人心天理,如何害人?这戚宗孝委实是冤枉的,求老爷超雪。”知府道:“你敢是戚宗孝买出来的么?”干白虹道:“杀身大罪,怎么买得出来?”知府道:“既非买托,想是你与他同伙了。”干白虹道:“当初打死多人,皆小的一人动手,这戚宗孝是小艺良民,并非同伙。”知府道:“你顶了罪,就要处决的,不信你肯替他死么?”干白虹道:”自家做的事,岂敢不死?”
知府吩咐,且把戚宗孝松了绑,叫干白虹问道:“你姓什么?是那里人?与这戚宗孝甚么瓜葛,却肯挺身替他?”干白虹道:“小的名唤干白虹,在仁寿村居住,与戚宗孝并非瓜葛。因刘天相与小的有仇,小的原非有意打劫,只因当日有事入城,走得太早,守候开城,偶然坐在戚家门首。那戚宗孝小的也并不认得,因闻他在里头与妻子愁穷叫苦,公私逋负,不能求生,夫妇二人方将投缳自尽,小的一念不忍,便欲回家取些东西救他。不料走出官塘,恰好遇见刘天相一队轿马过来,小的此时还无意杀他,反因他从人先将铁杆子打了小的一下,小的仇上加怒,故拿他铁杆打死多人。小的平日轻财任侠,原非利他囊箧,也因要救戚宗孝夫妻性命,故劫此赠他。当初小的救活了二人,随即匆忙而出,原不曾说明这银子来历,故此无心败露。老爷请想:这戚宗孝若果然劫了财物,便该泯灭踪迹,怎么还肯把原赃露目,印纸包银?只此一件,便知他是受刑不过,屈招的了。”
太守道:“这戚宗孝与你既不相识,怎便把许多东西与他?定是胡说!”干白虹道:“小的素性慷慨,况此不义之物,小的也不屑要他,是以倾囊相付。”太守道:“你既说一身做事,不忍害他,怎么当时不出来首明,直到文案已结,才来认罪么?”干白虹道:“小的一向作客京师,昨晚才得回家。至于情之真伪,老爷只问戚宗孝便见明白。”
正是:
昔日怜他死,今朝俾尔生。
肯因刀斧惧,豪杰始成名。
知府果叫戚宗孝问道:“当初你曾否与妻子投缳?这干白虹曾否周济你银子?你既做了强盗,他为何替你辩雪?与他是同伙不是同伙,可从实说来。”戚宗孝道:“先年小的委实穷迫,曾与妻子悬梁。这干白虹,小的也不知他姓名,黑地里救我夫妇性命,与我这一大包银子。小的既死方苏。这干白虹已去,无从问其来历,实不知是打劫来的。小的原不曾为盗,实是屈供。只是小的既受干白虹活命之恩,今日愿甘一死,以报大德。况此案已经奉旨归结,岂可更改?这干白虹实系豪侠好义,盖世所无,求老爷照案施行,也尽小的一点报恩之念。”
知府听到此处,连连点头。又唤干白虹问道:“当日刘通判十余人进京,你说没有同伙,难道一个人打劫得他?明明你与戚宗孝同做的事,倒还互相辩雪么?”干白虹道:“一些不难。当日刘通判家人尚有存者,老爷只须唤他面认,可是小的一人动手?便知这戚宗孝是真是假了。”知府便差人去唤。差人禀道:“刘通判家人闻盗犯处决,现在门首观望。”#p#分页标题#e#
太守便吩咐唤来,那家人连忙上党,太守问道:“当初打劫你家主,这强盗可还认得么?”家人道:“怎不认得!”太守便叫他与干白虹对认,家人仔细一看,跪上禀道:“前年打劫家主,正是这人。”太守道:“有同伙没有?”家人道:“只是他一个,没有同伙。”太守便拍案怒道:“你这奴才,既认得他面貌,为何在前官面前硬指这戚宗孝是真盗?”家人道:“青天爷爷在上,只因家主被劫,连伤数命,真盗久缉无踪,况赃物现在戚宗孝手中获着,定是知情,不得不认他为真盗。况前任老爷承缉此案,若限内不获,便碍考成。就知不是真盗,也只得将错就错了。”
知府道:“你既说没有同伙,今案上又有许多逸盗姓名,你当初不说,定欲他扳陷平人了。”家人道:“小的只因拿不着真盗,这戚宗孝面貌,又不相符,故此他混供的姓名,小的不说没有,要他寻缉。指望借此以得真盗,并非冤陷平人。”太守怒道:“大辟重情,岂可任意含糊!”便拔签把家人打了四十,监候定罪。就叫干白虹与戚宗孝上去,说道:“你二人心迹,本府俱已洞知。戚宗孝固系屈供,干白虹亦属义士。但前府朦胧,文案未确,便尔混详取旨,今本府实备缘由,申详两宪,此案才可允结。”吩咐将二人暂且收监,听候复审。只因这一案,有分教:
应生得死,应死犹生。
不知戚宗孝可能逃这死罪?干白虹替得他替不得他?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闹公堂村夫殉义 占田产恩妇离家
词曰:
仗义酬恩,堪羡匹夫,大节可撼丘山。非是轻生好死,欲取心安。大男儿生抛妻子,负心汉俨列衣冠。更无端,受恩深处,展转摧残。艰难驱他出彀,诱他入彀,总上鱼竿。颠颠倒倒,心机不放一丝宽。只图予快心满志,那顾恁地覆天翻。更堪叹肺肝如见,何用遮瞒。
右调《玉蝴蝶》
话说干白虹虽然仗义要替戚宗孝一死,但戚宗孝已被前官判定案卷,又经详宪奉旨,若知府不换新官,干白虹纵欲救他,这知府如何便肯担差,触上台之怒,做个昏聩的考成?幸得知府换了新任,已是隔手文案,且系进士出身,公明廉断,不比前官莽裂,故便许他允详。况当堂询问,又见干白虹义气激昂,语言刚直,已知是个侠烈之土,心里十分钦服。次日亲自备具情由,通详两宪,极言干白虹仗义救人,挺身代罪,并戚宗孝知恩报恩,愿死无怨许多情节,叙得委曲恳至。巡按一览称奇,便批道:
干白虹挺身甘罪,既经事主确认,似属非狂。但观始终好义,心切救人,据详洵为可嘉。戚宗孝的系屈供,愿死报德,亦属难能。前府人狱率决,殊为不合,听参议处。二犯仰再严鞫,果系情真,候本院题明定拟可也。此缴。
知府复审明白,备细回详。巡按一面出疏题报,一面批将干白虹羁候。戚宗孝既系无辜,即行释放。知府遵即调出戚宗孝,当堂开释。戚宗孝因感激干白虹的恩义,不愿释放,苦苦要与他替死。太守道:“此案既得真犯,干白虹之死,情真罪当,你屈受多刑,终属冤陷,自当昭雪。为何转欲代死,把性命做儿戏么?”戚宗孝道:“当初干白虹因欲救小的夫妇,是以蹈险不惜,小的实受大恩,令使救人者反遭刑戮,得恩者逍遥坐视,于心何忍?小的情愿生则俱生,死则俱死,不敢自全性命。”知府道:“胡说!这事现奉上司批行,业已报部,岂可再有更改!手下的与他去了刑具,押出去讨保。”
戚宗孝那里肯去,乃大哭道:“当日蒙他活命之恩,他岂是有心害我?不意恩人反致杀身,我却偷生于世。人而无义,禽兽不如,要这残生何用?我不如先死,抵了恩人之罪,也尽我一点感戴之心。“说罢,就望丹墀下石栏之上一触而死。
知府大惊,忙叫皂隶看守尸骸,飞即上马,面报抚按。抚按无不称奇,连忙具本上奏。朝廷以两人皆属义举,将干白虹免死,准徒五年,发山东冲要驿递摆站。抚按行到南雄,知府奉了宪批,即唤干白虹到案,就点两名解役,当堂发与三十两路费,即日押解起身。干白虹向解役说道:“二位虽奉官差,累你远行吃苦,我心不安。可同到舍下,一则别别妻子,二则带些路费,不知可使得么?”解役听说要带路费,与己定有沾益,欣然便同他回去。
干白虹到了家中,与妻子说知缘由,金丽容才知为陈与权报仇,杀死刘天相之事,弄出这段祸来,真个哭死方苏,连十多岁的一个儿子也牵住父亲的衣服,哀哀痛哭,见者无不心惨。干白虹向妻子、孩儿说道:“你们都不消悲切,我五年役满,就可回家。但好好为我保守家门,不消挂念。只收拾些盘缠,与我带去。其余钱财田产,都是你家之物,不须留以待我。”
吩咐毕了,便欲出门,虽然豪杰心肠,也免不得暗暗洒了几点眼泪。随又到陈与权处作别,不想陈与权见干白虹披枷带杻,做了囚徒,恐怕羞辱了举人体面,吩咐家人,只说进城去了,竟拒而不纳。干白虹是真率人,便信为实,只得怏怏出门。金丽容连忙收拾一二百金,与丈夫做路头使费。干白虹接了,吩咐他好教儿子成人,不可容他嬉荡。金丽容道:“你此去好生保重,役满即便图归,免得使人悬望。”解役连催上路,不得已,就同起程而去。金丽容与儿子干浚郊都哭倒在地。正是:
情真休叹别离轻,薄命难填孽海平。
漫向春风鼓琴瑟,凄凉应作断肠声。
却说陈与权原是个狼子野心,当初虽是刘天相负他,他也未必不是负心之辈。生平为人轻薄,心腹奸险,得恩不感,知义不为,一昧狼贪,千般兔狡。干白虹从风雪中救他性命,已是莫大之恩,况又供养在家,轻裘肥马,驱婢呼奴。且聘妇成家,不惜厚币;夤缘进学,几至丧身。力任艰危,身当刑险,复为他授例以就功名,更欲他发科以解耻笑。故挥金万两,直倾囊橐,且往回万里,不惮星霜。若在知轻识重之人,便该终身顶祝,全家感恩,待之如天地父母,亦不为过。可怪陈与权,随他千恩万德,过眼即忘,非惟不知感戴,见干白虹尚有田产囊蓄,还心心念念,欣羡不已,时时刻刻,觊觎无休。早想罟吞入己,方才满欲。况兼乔氏又是贪得无厌、助夫为虐的人。
他两个人初见干白虹去与戚宗孝顶罪,却不思这事是为他报仇而起,反幸他此番必死,儿子又小,正遂他吞占之机。及至免死配徒,全没有一些不安的念头,只道此去谅无归家之日。才等他起解之后,便叫人悄然吩咐干家佃户,不许还租;其余房产债目,也吩咐不许纳利。这些小民,见庇他赖债,谁不乐从?到秋成之后,丽容遣人收租刮帐,果然响应,真个颗粒不还,厘毫无入。
丽容着了急,忙向陈与权商量,要他出力告追。陈与权正中机谋,便道:“我向蒙干兄厚惠,未曾报答。今大嫂见托,敢不尽心!但恐穷佃小民,势孤力蹙,一经官府,必致脱逃,纵有不走的,那所坑之物,也向衙门费散,那里还有余财把来完纳!岂不徒招怨尤,究无裨益。”丽容道:“依陈爷说来,告既不可,今将何法处他?”陈与仅道:“依我愚见,大嫂竟将田房账目托付与我,在各佃面前,只说田产已属陈举人管业,这些小民,自然不敢拖欠,待我叫家人各处催讨下来,一一交还大嫂,不知可相托否?”丽容道:“既蒙垂荫,岂有不相托之理。只是动劳陈爷费力,似为不当。”陈与权道:“忝在通家,大嫂之事即我家之事,怎说这活!”
丽容只道果然好意,忙将一应租簿,各色帐目,尽归陈与权之手。陈与权既握了把柄,便谕管事家人,将田产另立户名,房屋换写租契,尽为陈氏之产。原来陈与权一向虽蒙干白虹扶持,不过为他买功名,养妻室,手中原没甚家私,故骄奢之状,未形于外。今骗了干家许多田产到手,居然自谓富贵,就嫌住居窄狭,欲要廓充体面。因见金丽容所居后段房屋,尚有三四进高大厅房,便想道:“这些房屋,若并在我一家,岂不冠冕!倘中了进士,难道也与人家同住?”从此起了这条念头,终日与妻子筹思画算,想要谋占他的。
一日,乔氏在枕头边教导他一个法儿,陈与权大喜,就备了些茶饭,叫丫头去请干家奶奶过来,商量说话。金丽容见陈家来请,只道是算还他田房租利,便欣然带了两个丫头,竟到陈与权家。乔氏接着,叙了些寒温,丽容便问道:“你家请我过来,有甚么讲?”乔氏道:“正是有句话替你商量。”便叫丫头:“去请了相公进来。”丫头应声而去。
陈与权走进房中,作了揖,就在旁边坐下。丽容道:“我家田产细事,一向费陈爷的心,甚是不安,如今不知可曾催得些下来。今日请我到此,想必要算些帐么?”陈与权道:“承大嫂重托,我日日叫小仆在外边催索,这些奸民顽佃,一般也不肯还。及至鸡麻布匹,件件准折,尚不及十分之三,果然费力得紧。目下虽讨得些在此,只是大半货物,不好交与大嫂,且叫小僮去变卖了,才好凑来。”丽容道:“怎劳如此费心,不然就把货物准些与我也罢。”陈与权道:“这个不好。大嫂是内眷家,把这些东西那里出脱?就有人要,价钱上一定吃亏。况且货物又低丑不堪,若依样把来准折,我受人之托,所干何事?自然侍小僮去变卖,并各处多催些拢来。一总送到宅上。”丽容被这许多鬼话,竟哄信了,反满口称谢。有阕《古轮台曲》云:
笑娘行,堕他奸计不提防。人情虚幻,只道是一般人面,一样衷怀,那知是一味荒唐。市虎弓蛇,铄金销骨,舌端何处辨雌黄。一似蜃搂海中,空闪烁,鱼鸟迷光。不符赚他狼狈,啮他膏血,拆他离散,笑骂也何妨!只凭我一双辣手恣相戕。
陈与权向金丽容道:“今日请大嫂过来,特有一言相商。我夫妇蒙干兄不弃,同居多载,但想大嫂当日高堂广厦,宽敞惯了,如今我家住在这边,反僭了大半房子,累大嫂自己倒剩这几间后屋,谅来窄狭,如何住得?虽大嫂未必憎嫌,在愚夫妇甚觉过意不去。近日我将数百金买得一所宽大房子,我家欲待搬开去住,奈此间已竖了这几根旗杆,离他却似不便。方才愚夫妇在此商量,莫若反请大嫂搬在这宅里居住,我家竟通了后门,彼此宽展,未知可否?”丽容道:“陈爷怎说这话!向来我丈夫在家,尚且将就过了,如今单身幼子,正宜收敛,何敢反居大宅?况且此处系父遗之产,断难轻弃,再不消费你清心。”
陈与权道:“还有一说。昨日有个堪舆家来,我乘便叫他看看住居风水,那堪舆先生说这房子,截了后路,气脉不通,不惟科名蹭跋,抑且艰于子息。将来正欲上京会试,功名之事,到还小可,因想子息事大,岂不闻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读书人关系名教,岂可不早为图维,以慰先灵于地下!况堪舆先生又看大嫂住的这几进后屋,也甚是不吉。说既系向北出入,便与这旗杆风水有碍,后为玄武,岂可高煞相冲,连年干兄这些官非刑祸,都从此起。况今年又是玄武用事,若不早迁,定还要伤损人口。愚夫妇听说得利害,故此图这地步,与大嫂趋吉避凶。那风水不是儿戏的事,毕竟不可强执,万一果应其言,悔之晚矣!”
丽容道:“只是丈夫不在家中,应该谨慎才是,怎好移家避地,轻弃祖居?”陈与权道:“迁徙亦人家常事,况也离此不远,干兄纵不在家,我夫妇也可时常照顾,难道怕别人欺负不成?”丽容道:“既如此说,不得不遵从台命。但可怜孤儿少妇,举目无亲,凡事须仗陈爷照拂,我母子方有一分依赖。”陈与权道:“我两家就如骨肉一般,朝夕可以相见,何消虑得?”
当下就留金丽容吃了便饭,把轿子抬送回家,陈与权见金丽容已出了口,满心快活,忙与他择了一个迁居日子。到得临期,唤了十来个粗使人到干家扛抬家伙。丽容没奈何,只得凭他做主。搬运了数日,方才进房,陈与权举家相送,好不热闹。邻人都送礼称贺,陈与权替他治酒相酬,乔氏也陪在新宅内住数日才去。丽容见这房子果然宽大,亭台花木,件件可观,反比自家房子华藻好些,心里也还稍慰。有诗云:
居以安为胜,何须乔木迁。
犬猫还恋主,燕雀不移檐。
斗室安云陋,高堂未适恬。
如何弃恒产,空受别人嫌。
金丽容恰好住了两个月,一日丫头领干浚郊在厅上闲玩,忽见有个肥头大脑、方巾阔服的人,挺起肚子,踱到厅上坐下,跟着三四个家人,都站在槅子旁边。那戴巾的说道:“你家住在我房子里已是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出屋?”丫头听见说得诧异,也不敢回答,便领了干浚郊飞的奔了进去,报与主母得知。
丽容大吃一惊,连忙抽身出来,走到屏风后边。这几个家人见有正经的出来,便说道:“我们是城里孙老爹家来催房子的,老爹亲在这里。”那孙老爹也便立起身来,望里头作了个揖。丽容便问道:“孙老爹光降寒门,不知有何台命?”孙老爹道:“奶奶们是陈爷亲戚,本不该惊动,只因舍下这房子要将来转售与人,故此敢来催促,况陈爷起初原说暂住一月,如今已是两月多了,只得来与奶奶说声,在这几日内,就出还了我才好。”丽容道:“好奇怪!那房子是陈举人买的,孙老爹怎说是你家之物?”孙老爹道:“这也奇了!奶奶住在里头,原来尚不知这所房子是谁家的么?”
丽容道:“那仁寿村陈举人的宅子,便是舍下祖居,向来划一半与陈举人住着,为那陈举人被堪舆先生说了风水不利,要通前至后,归并一家,联络气脉,故又买了这所房子。原打算自己搬来,只因旧宅里竖了旗杆,不便迁徙,故此他倒一总住了我家的屋,倒叫我搬到这里居住,是彼此递换的。若是别人的产业,不曾用价交易,如何搬得进来?孙老爹这话教我甚是不解。”
孙老爹见这般说,也大骇道:“这那里说起?陈举人向来与我曾有一面之交,也不知他做人好歹。前日偶然会着,说要寻一所好些的房子,暂赁一个月,与亲戚作寓。我因在相知间,便说有一所房子,就在尊居不远,现今空着,要等个主儿卖他。若有令亲要借来作寓,怎好要银子雇赁,听凭搬来便了。只是果然一个月出还便好,若要久住,恐怕妨了我寻售的门路,便不敢应承。那陈举人就说:『真个只借一月,一日也不多住的。』为此我欣然就借与他,并不曾要他一厘银子。如今住了两月,尚不肯还,倒说是陈家的房子,难道这陈举人如此脱骗,要扎人的火囤么?我这产业,现有原中原主,当官印契,便到皇帝面前,也拿得出来。今日到此催屋,反说这般混话,终不然倒是我假冒不成?”
丽容道:“难道有这等事!那陈举人住了我房了,不信倒来哄我。孙老爹请回,待我问明白了,自然有个料理。若是府上房子,怎么好白白住在里头。”孙老爹道:“不是这等说。那房子弄得不尴不尬,我心里怎放得下?况且今日许多路走出城来,难道不讨了一个的实回去?你可叫个人到陈家问问,还是他家的屋,还是我家的屋,该出还不该出还,也须与我一个分晓。”丽容道:“也说得有理。”便叫个老苍头到陈家去问。
那老苍头去不多时,就来回复道:“陈爷不在家,说是城里去了,奶奶亲自出来回我说:『干奶奶自己要住房子,自家去料理便了,关我家甚么事,倒来问我?』”孙老爹听了道:“如今可信我的话了。若是他家房子,怎说这几句?”
丽容大惊道:“不信有如此怪事。那陈举人现受我家大恩,难道竟把鬼话哄我?况且把我家房子兑换,又非白要他的,为甚坏心到这个田地?”孙老爹道:“这陈举人曾受你家好处么?”丽容道:“便是他一个湖广人,与我家原非亲戚,被个表兄负心,弄到落泊,后来表兄做了广州通判,他跟到此间,隆寒雨雪,他跌死在南雄岭上,我家丈夫驮来灌活,养在家中,娶妻完聚,扶持他入泮,我丈夫几乎弄到杀身,至援例北雍,夤名乡榜,计费万金,未尝少吝。我丈夫因替他报除夙怨,杀了刘天相,几成大辟。幸朝廷怜其好义,发配山东,不惟为他倾家,抑且为他拼命。今见我丈夫远配,一所房子又不容我安身,却把别家的产业哄我,你道有这事么?”
孙老爹听到此处,舌头都伸了出来,乃大骇道:“你家如此待他,他却这等相报,便是豺狠枭獍,也无此狠恶。”丽容道:“我家却不知他如此昧心,还将所存田房产业部托他收管,倘一总坑匿不吐,怎么了得!”孙老爹道:“为甚么也托与他?今如此昧心,形迹显见,大略不肯还你的了。我今不好在此唐突,只得且去。那房子或是还我,或是用价交易,但求早些发付。”丽容道:“这个自然。少不得我还亲自要去与他理直,或者内眷们不善说话,且看陈与权当面怎样回头。若果有此事,也不劳府上催促,只在这一月内,自然出还你家房子,并奉补租价。”孙老爹道:“这倒不消。但若奶奶要住,情愿减些价钱,买了倒好。”说罢,反欢欢喜喜同着小厮出门去了。
金丽容想道:“不信陈与权负心若此,除非乔氏不知就理,胡乱回的,或者我家老苍头耳聋昏聩,传错了话,只等我自去当面问陈与权,自有真确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数:
孤身妇,财破家倾;
负心人,惊生诈死。
未知这房子终是谁家产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两头脱空负心人忒煞欺心 一计收罗长舌妇偏生饶舌
词曰:
自家庭院,反与伊人藏美眷;别徙华堂,又被他家赶得忙。田园一罟,还欲将他家计掳。地风波,不得人间巧几多。
右调《减字木兰花》
看官你道陈与权要独霸干家宅子,自然另买房屋,搬出丽容另居,原是正理。为何忽有个孙老爹走来,说是他家产业?依我看来,定是假冒的了。原来不然。那陈与权狼心狗肺,负义忘恩,虽然终身受干家之惠,就如享用自家孙子的,一笔也不在心上。今见干白虹配徒远境,自然不得回家,止剩茕茕母子,柔弱可欺,故任我为之,异无顾忌。贪了干家这所宅子宽大,便与乔氏私谋,要驱逐他出门,方遂并吞之念。这乔氏机谋深巧,便教唆丈夫做这鬼局,推了出门,便不管他闲事。
这孙老爹号叫做孙秀卿,是城中一个富户,与陈与权原非厚交,两家相识,却有一个缘故。那孙秀卿因是小姓出身,加添有了臭铜,就有这些光棍去起意他。一日家里围墙倒了,叫人重砌,只因房子少,人口多,觉住不下,反在这围墙之内,起了一所大楼,接连九间,费了三四百银子。才造得完,便被几个恶少,竟向保昌县进了一张状子,说民间房宅,只有连三连五,惟帝王宫殿方是九间之数,道是百姓僭了皇制,目无君上,竟告了叛逆。
知县也闻他是个好主顾儿,亲临踏勘,只说要解府解司,吓得这孙秀卿慌了手脚,各处央求分上,知县都不肯听。只因这知县姓陈,也是湖广人,与陈与权虽不同宗,也曾通谱,一向弟兄往来,最相亲厚。因此那孙秀卿只得寻陈与权讨情,把一千银子馈与县公,三百两送陈与权酬谢。那知县千不依,万不允,恰恰倒听了陈与权的情面,竟消释了。这孙秀卿完成讼事,就把楼子拆去了两间,众人便没处生衅,才清净了。陈与权有这一面往来,故此相熟。
一日,偶然城里有个朋友人家请陈与权吃酒,这孙秀卿也在座间,因听陈与权要寻房子与亲戚暂寓。从来有钱的,巴不得要奉承贵客,这孙秀卿连忙就说自己有一所空房,与仁寿村相近,愿借与他,并不要租价。陈与权不胜之喜,回家与乔氏说了,就哄金丽容到来,假托堪舆之言,说这房子划断两家,各有许多不好之处。丽容信为实然,果搬了出来,不想才住两月,便有人来催赶出房,惹得满腔疑惑。虽显然陈与权做的圈套,心里犹恐不真,必要自去问个明白。次日绝早起来,梳洗停当,叫了一乘轿子,带着两个丫头,出门而去。正是:
蜃楼海市本无因,错认亭台面面新。
直待随风都灭没,乱山深处海云昏。
丽容直至内厅,一个陈与权正走出来,劈头撞见,欲侍转身,脚已缩不进去。一个脸儿白了红,红了白,觉得甚没意思。丽容道:“陈爷今日在家里么?”陈与权道:“正是。请到里边去坐。”丽容知他要卸身出去,便道:“不消了。我此来有句话儿,昨日叫老仆过来,问得不明,故今日自家到宅。此处房子,虽然已属陈爷,然尚是我家之物,前半既已划出,只留后半自居,亦不为过,陈爷必欲归并,故另寻这一所与我迁去,这也罢了。不想往得两月,便有个姓孙的从城里来催我出房,这是何说?若果系陈爷所买,他人安得冒认?倘是孙姓之产,陈爷便不该把来哄我,因此特特过来相问,不知这宅子果是买的不是?”
陈与权道:“我家屡次蒙受照拂,何敢相欺!但这房子实实有个隐情。我虽然做个举人,并无一些恒产,萧条之况,大嫂固所深知。为因此地风水不吉,故又寻这孙氏一所房屋,争奈手中空乏,这千金之价,一时措处不来。因孙家与我相厚,每事可以通融,原打算我自己搬去,慢慢还他屋价,争奈此地已成了个乡绅门径,不好搬得,故此反屈大嫂迁移,实是不安得紧。那房价之事,目下虽拿不出,日后我自然还他。若大嫂可以凑得出来,倒先与我兑了去,我苟有所入,即当补上,断然不少。”
丽容道:“说那里话。我自家有屋不住,反去买人家的。既然你未曾交价,尚是别人房子,怎好住他?只是原还我后边这几进,仍旧搬回来罢了。”那乔氏也正走出来,就接口道:“里边我已做了房户,如何好端端又去动他!你手中不比我家穷蹙,就买了孙家这所宅子,日后少不得照价补还,难道就不妥了?”丽容道:“现今受了脱骗,还来哄人。此间现是我家祖产,如何白占我的,只是出还我后段便了。”陈与权听了,反发话道:“干兄与我怎样相交?今日却说这『白占』两字。我偏不出还,差了甚么?”丽容怒道:“你受我家何等大恩?反这等出言无状!当初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有这般享用?有这般安居?有这般荣贵么?我家丈夫屡次为你几死,今日如此报答,天理良心何在?“
陈与权见揪出他的根底,老羞成怒,暴跳如雷说道:“我读书发达,是本分中来,穷途落泊,亦士人之常,何必耻笑!你家丈夫犯法遭刑,与我甚么相干?也把来埋怨!”丽容道:“你这举人道是文章之力,不记得我家丈夫风霜劳顿,回来取这万金的日子么?我丈夫打死刘天相,实因为你报仇。你不见戚宗孝是个匹夫,一端小惠,尚且仗义殉身,你衣冠中人,反如此恩将仇报,可不羞死!”
陈与权道:“当初万金之费,你丈夫还扶持了一个姓曾的,如今也寻他讨些好处么?就是刘天相,谁叫他打死,弄出这般祸来!”丽容道:“刘天相不是你仇家,我大夫怎么杀他?总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也不与你多说。眼见房子已被你占去,谅不肯还,我也拼得弃下了。如今只把前日那些田房产业,交还了我,讨得下,讨不下,我自去料理,今后再不上你门了。”陈与权道:“这那里说起。田地是我家田地,房产是我家房产,你那里交与我的,反来图赖!”
丽容听这说话,大吃一惊,因发急道:“前日当头对面交付你的,你说讨了租利,照数还我,怎倒不认起来?”乔氏便道:“你家的田产如何在我手里?就是寄付,难道不问我家讨个凭据?如今拿得出凭据来,就还你便了,你不要做了梦,在这里赖人!”丽容道:“当初一家住着,且是有恩于你,非比路人,如何勒你执照!也不匡你今日负心。”陈与权道:“我家田产虽有,那田地现今都是陈姓完粮,房产租契亦俱写到陈处,那里有个干字在上头,却来认帐!”丽容怒道:“你家这些田产,都是南岭上带过来的么?若不还我,怎肯与你干休!”
陈与权道:“世上空手成家的都从那里带来?就是南雄岭遇了风雪,也不是出丑的事,还强如你家丈夫,在南雄府做强盗劫杀哩!”丽容道:“我丈夫不在雪中救你,今这性命何来?当初刘天相负心,你原恨之切骨,今日你来负我,将心比心,亏你过得去么?我的田产,授受有凭,待我取了文契来与你对口。”陈与权道:“干家的文契怎么要得陈家的田产,说这般屁话!”乔氏道:“这样不明事的娘女们,相公何苦与他斗口,逐他出去便了。”丽容大怒道:“这不贤贱妇,你身体还是我丈大把银子娶来的,也这等放肆!”两下大家不逊,几乎一场厮打,反亏几个丫头劝了出来。丽容含忿而归。正是:
或解还珠,或能结草。
人而负恩,不如禽鸟。
陈与权夫妇二人得了干家产业,正觉支吾不去,反幸今日一场变面,弄得恩断义绝,他自然不来上门,就好安稳享用。见丽容出门,两人笑个不了。乔氏道:“倘然他回去取了文契到此,你如何抵对他?”陈与权道:“总然他请了皇帝来,我只是一个不认。那怕他跳上了天去,我只是一个不睬。”乔氏道:“万一他做出癞皮身分,日日在此吵闹,却怎么处?”陈与权想一想道:“我有个驱他的妙法,包管他抱首惊窜,走之不迭,还可连他家里所蓄的都弄来受用哩!……”乔氏听着,喜得眼睛都没了缝。这边的计策已安排停当,只等丽容到来,就要兜他一网,且按下不题。
却说金丽容到了家中,思想田产都被他坑匿,反受了一肚皮恶气,忿恨不已。欲待告他,那陈与权有财有势,自己力蹙势孤,就象麻雀与苍鹰相斗,终久弄他不倒,反被他笑,只得隐忍住了。不隔一月,那孙秀卿果然又来催促,一见丽容,便问道:“前日这番说话,可曾问明了么?”丽容道:“说也可恼,原来真是陈与权这亡八,昧心吞上我的产业。”便把他夫妻两人的情状,一一说与孙秀卿得知,孙秀卿也大骇道:“真个有这等事么?原来那陈举人竟是个兽心人面,这乔氏也算得长舌后身。世间忘恩负义的也多,从不见这恩将仇报的丧心男女,岂非衣冠中之枭獍!这等说起来,我也误认得了地。如今还好,若再与他亲近,也险些做你家的样子了。亏得这所房子到了他的手中,还不曾被他占去,如今幸还在我手里,若奶奶要时,也不论价钱,听凭兑些银子,买来住罢。”#p#分页标题#e#
丽容想道:“自家宅子这禽兽谅不肯吐还,若要寻屋,此间已费过一番收拾,再没个另买了房子,又去搬移之理。便道:“我家人口少,本不消住这许多。无奈已搬在里头,一动不如一静,就买了也罢。只不知孙老爹当初原价多少?如今得几何才肯成就?”
原来孙秀卿这所房子也是父亲遗下来的,落在乡间,与城市窵远,自己又不便住他。若将他生利来租赁的,又嫌他忒大,故此空搁了数年,欲要卖掉他,一时又不得主顾。听见丽容问价,满心欢喜。便说道:“我家原契是千金之外,如今情愿八百两就兑与人。若你家要我的,再少些也罢了。”丽容道:“我没有许多银子,如今只有三百两,除非立一张典契,暂时典来住住,满了年月,或是赎去,或是加贴,可使得么?”孙秀卿道:“既奶奶尊意,典也使得。只是三百金太少,必得五六之数,或者勉强到年满后加用。若再少时,我怎肯将千金房产,轻轻变售?”丽容道:“五百金原不为多,只是我如今手头没有,比不得夫主在家时,银子容易。”大家讲来讲去,直议到四百五十两,听了二十两作修理之费,方才成了。就择了一个吉日,约孙秀卿出来立议。
孙秀卿这日别了进城,到得临期,丽容备起两席酒,请了当日与父亲相好的两位朋友居间,孙秀卿绝早出城,到丽容家来,写了文契,即交银子。原来当初金守溪果然殷富,把家私传到女儿手中,被干白虹如此挥洒,又被陈与权如此坑赖,今日买这房子,立地取出四五百金,毫不窘涩。且兑出来的银子,真正雪白松纹,孙秀卿并无言语,吃了酒,欣然而去。丽容又把些中物,谢了居间,各各称谢而散。有诗云:
名园花柳景初和,风雨抛人此处多。
只道一枝容燕雀,偏生双沼起鼋鼋。
情当好处良非善,事到真时始是讹。
空向春风洒红泪,不堪回首问谁何?
那知金丽容买了房子,早已吹到陈与权耳中,便与乔氏说道:“这干家己为我费过几万银子,今田地房产,又被我通占了来,只道他家事已差不多损了,不想又将四五百金,买这一所房屋,却还如此容易,不知手中尚有多少积蓄哩!”乔氏道:“他三四个人口栖身,还买这许多房子,家中所蓄,毕竟还多。况旧时这样一个富家,不要说父母家财,就是他私房,也少不得还有一万五千银子,那得一时就穷!”陈与权道:“便是如今世界,寡妇孤儿,还该诈穷。若非实实有物,怎肯买这些住宅,招摇人的耳目?”
乔氏道:“再不道干家这样资财广厚,好不有趣!你怎么能勾想个策儿,一发谋了他的并与我家,岂不豪富。”陈与权道:“我也久已起了这个念了,只没处下手他,却怎么好?除非叫些家人,黑夜里赶到他家,昏天黑地,一阵搬了回来,可使得么?”乔氏笑道:“若这般做法,你也学干白虹的强盗样子了。干白虹还亏有个戚宗孝与他替死,你的替死鬼在那里?也要去抢劫。”陈与权道:“若不去取他的,再有甚么方法?难道倒教他送上门来不成!不然叫个精细小厮,悄悄在他屋旁边狗洞里钻将进去,轻脚轻手,偷了出来。再叫两个人在外头接递,可不好么?”
乔氏一发大笑道:“贼盗、畜生都是你做尽了!万一被人捉住,跟到家来,你还认是窝主?认是贼头?”陈与权道:“要了钱财,也顾不得许多品行。除了这两策,你倒有甚妙着儿,寻一个来,大家商议去做。”那乔氏想了想,忽大喜道:“一些不难。我如今就把你向日说的,使他抱头惊窜,走之不迭,把家里所蓄的东西,尽情与我搬来。叫他没处伸冤,无门控诉,若吞声忍气便罢,但硬一硬,连性命都结果他哩。”
陈与权听说,喜得耳痒难当,忙问道:“此计真是神妙,只不知怎样个做法。”乔氏附在陈与权的耳根边说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怕他不上我的钩么!”陈与权拍手狂笑道:“果然你的智谋胜我数倍,又干净,又停当,岂不快哉!”这边夫妇两个暗里阴谋,要倾他家产,丽容那里知道?他挣这一所房屋,思量等丈夫回来好看,并望儿子成人,争些体面,不想倒为他动了陈与权的恶欲,若下一段祸根,连家私囊蓄,都送在别人口里,岂不可怜!诗云:
春风拮据燕巢新,掠水衔泥倍苦辛。
正欲抱雏还息影,忽摧风雨堕香尘。
丽容一日正在房中查检孩儿书课,却见个大丫头捧着个盒子,笑嘻嘻走进房来。丽容认得是陈家婢女,当初乔氏随嫁的,便问道:“你来何干?”那丫头道:“奶奶差我来送些小物件与干奶奶哩。”一头说,一头把那盒子放在台上,掀开了盖,却是两匹莲色温绸,一个珈(王南)梳匣,两瓶苏州露油,一匣搽面珠粉。丽容道:“你家主人、主母前日把我这等怠慢,已是断绝往来,如何忽地把这东西送我?”丫头道:“因是前日冲撞了,今日过来请罪,我家奶奶就到哩。”
说未了,两个丫头慌奔进来,报说陈奶奶已在厅上。丽容只做不听见,也不接他。隔了一会,乔氏自走进来,未到房门首,先陪着笑脸,叫道:“干奶奶,我夫妻二人一时气激多多得罪了,你千万休怪。”就深深四福。丽容只得也还了礼,乔氏又道:“我家丈夫虽读这几句书,一些事体也不知,向来受你家怎样大恩,不曾补报,岂可反成嫌隙。干奶奶回来之后,我便十分责备他,一连数剥了几场,也觉有些懊悔,故着我来陪个薄面,万万不可见怪。”丽容道:“他前日何等气状,叫我怎么耐得?”乔氏道:“相骂无好言。况且我这丈夫,性又粗卤,更兼干奶奶又说了几句彻底话儿,故一时直跳起来。落后想一想,也甚是过意不去。”
丽容道:“过意不过意,我也不图他见好,只是这些田产,断断要还我的。”乔氏道:“我正为此而来。因想恩人之物,何敢图赖?自与干奶奶淘气之后,觉得自家不是,便把这些帐目,在这两个月内都括了拢来,今夜特备一尊水酒,请干奶奶到家,一则谢前番之罪,二则当面算明了帐。”丽容道:“我在你家受了这场大辱,如何再上你门?今既良心发现,还我东西,只要开明了帐,我叫家人来取便了。”乔氏道:“帐目牵前搭后,银色高低不一,货物贵贱不齐,如何写得明白?况且前日得罪,若不请去消释,我夫妇面目藏在何地?倘被人说是忘恩负义,可不坏了我丈夫的声名?必要屈过去的。”丽容道:”宁可帐目少了些也罢,只是不到你家里来。”
乔氏堆着笑脸,双手抱住他道:“我的好奶奶,你真个见怪我了。我如此陪礼,也不看我薄面!不信这条路,两家竟绝足了不成?干奶奶若不过去,我只得要跪在这里了。”丽容恐怕毕竟与他执拗,反要弄得不见好,这帐目便有变故,况意思又如此殷懃,不好固却,只得转口道:“既如此,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乔氏道:“不好。我去了,你定然不来。我现带两乘轿子在此,定耍与你同去。”竟搀了手要走。
丽容没奈何,连衣裳都换不及,只得带着儿子干浚郊,唤两个丫头跟了,一同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易受明欺,难防暗算,
去时有路,来即无家。
不知乔氏之言是好意是恶意?果否还他田产?丽容此去,毕竟做些甚么局面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认假成真舅舅甥甥弄成活鬼 道真还假擒擒纵纵算就深机
词曰:
可怪狂且,诱他母子,赚入私居。恨奸恶贪婪,利伊资橐;阴柔秘妙,计在锱铢。甥舅俄称,恩仇己昧,那怕他人不畏予。料应这、疑团未破,闷杀痴愚。何须撒网惊鱼,不使机关一着虚。笑活鬼迷人,私相惊溃;巧妻佯纵,自号贤姝。有路逃生,无家托足,痛杀家园不我余。还应有、受恩深处,仅免沟渠。
右调《沁园春》
丽容来到陈家,乔氏携手而入,走进后厅,陈与权正在那里坐等。一见丽容走进,慌忙立起身,鞠躬施礼,口里喃喃的告罪。乔氏携丽容坐下,陈与权也就坐在旁边,着实陪礼道:“前日我心上有件不得意的事,适值大嫂与我炒闹,一时出语唐突,心里至今不安。常清夜扪心,深负干兄这些恩惠,枉做个须眉男子,甚是汗颜。故特屈大嫂过舍,一樽相敬,少谢前愆。大嫂须念往日情谊,不要记在心头罢。”丽容道:“你纵有别事在心,论理也不应把我尽情燥脾,置人于无地。”
陈与权道:“天在顶上,那个说是该的呢!只因愚性粗直,不知不觉在口里落了出来,过后想一想,好不懊悔。”丽容道:“既是说话因性子直,说了出来,你坑赖我没有田产寄你,难道也是性子直么?”陈与权过:“前日因心上着恼,我故意说的话,怎便认起真来!我若敢于坑赖,今日便不请你来明算还了。”丽容道:“既如此,可就算一算,天已将晚,家内无人,要早些回去。”陈与权道:“帐还没有写清,且慢慢用了便酒,我去誊来。”丽容道:“酒到不消吃,只求就算了好。”乔氏道:“你又来做客,写帐还有好一会,难道空坐着等么?”丽容道:“怎这两日不写停当了?”陈与权道:“东西日日有得讨来,如何结得定数目!”乔氏道:“好个暴躁奶奶,我家丈夫明日要上京,也不如此性急,你回去有得多路,却这等着忙?”便搀住手,要他进去。丽容被强不过,便道:“既是这等,只领你个情罢。”就同乔氏起身,陈与权自往外头去了。
乔氏同丽容入内,大排华宴,珍羞罗列,果盒纷陈,十分丰盛。丽容问道:“今日你家的酒,为何如此齐整?”乔氏道:“一则为干奶奶在此,二则我家丈夫上京,算是饯行的酒。”丽容也不在话下,就同儿子坐着。乔氏殷懃斟劝,吃了几怀,干浚郊便要回去。丽容道:“儿子,你耐心吃些东西,停会儿就领你家去。”便叫丫头去看陈爷,可曾写完帐了。乔氏道:“丫头不知事,我自去看来。”便抽身而出。
干浚郊见乔氏去了,便说道:“我酒也不饮,东西也不吃,前日他家把我母子们怎生怠慢,今日岂是真心为好?我只好要回去。”丽容骂道:“小孩子家,不知世事!我在此岂是贪他的饮食?这许多田产,难道不料理了回去?”干浚郊便不敢开口,乔氏也走来了,对丽容道:“还有一会哩,你且再用些酒肴。”
丽容又坐了一会,看看天晚,干浚郊又只管催母亲回家,丽容只得又叫乔氏去看。乔氏方欲起身,陈与权手拿一本帐簿,一个算盘,正走进来,说道:“干奶奶可曾用饭了?”乔氏道:“酒还未吃怎就用饭?”丽容道:“天晚了,情已领过,酒饭都不消用。”便立起身,要候他结帐。陈与权道:“大嫂来得久了,不曾用些点心,若算起帐来,还有一会,可不饥么?”便叫丫头快取饭来。丫头连忙送上汤饭,丽容勉强吃半碗儿,干浚郊只一粒也不肯沾口。
丽容刚吃完饭,只见一个小厮走到门口说道:“广州胡爷在厅上,要请爷相会哩。”陈与权道:“干奶奶在此,我要算帐,不得工夫,回了他罢。”小厮道:“他晓得爷明日动身,要约来同舟,大家省些路费,定要会的。”陈与权道:“这怎么处!你叫他坐着,我就出来。”小厮唯诺而走。陈与权向丽容说道:“这胡爷与我是同年举人,也上京去会试,约我同走,只得要出去见他,大嫂宽坐一会,我顷刻就进来的。”说毕,竞走去了。
正是:
百丈渔竿百尺矶,碧萝盘石坐垂丝。
须知香饵投来久,正是金鳞欲上时。
丽容见天已黑夜,好不焦躁。加添干浚郊又连连催去,丽容叫他先回,又决不肯。仍坐了好一会,只不进来。又促乔氏出去看他,乔氏去了半晌,走来说道:“这胡爷几年不会了,今晚要留他便酌哩。”丽容道:“这怎么好,如今我只得回去,到明日再来罢。”乔氏道:“你今晚只好住在这里,这胡爷与我大夫明日黑早就要起身,你那里再来得及?”丽容道:“怎么去得恁快?”乔氏道:“因他在此相约,附他的舟,怎好迟慢!”丽容道:“我家里无人,怎么住得在外!”乔氏道:“难道你再不出门?只须叫丫头回去,吩咐一声罢了。若必要回去,我也强不得你,不要我丈夫去后,倒来懊悔。”
丽容见如此说,恐怕错过了,只得叫个丫头回去,叮瞩他同众丫头都睡在房中,再吩咐苍头,好生看管门户。那丫头应着去了,干浚郊只管埋怨道:“自己有家里不住,却住在这里,那钱财什么宝贝,怕明日就没了么?”丽容心里气闷,反把他打了一下,道:“畜生,你晓得甚么。好端端的田产不要,日后将甚过活?娘做的事,也要你埋怨起来!”
干浚郊哭了几声,便不插嘴,直等到二更天气,陈与权方才进来,口里说道:“为这些俗事,倒牵缠了这半夜,累大嫂在此等候,着实有罪了。”便摊开帐簿,排下算盘,请丽容当面看了,逐宗逐项,结算明白。好个陈与权,一毫也不苟且。丽容满心欢喜,算定了帐,便将花布货物,凭丽容估了价钱,陈与权并不争论,然后又将银子来兑,成色高低也凭他折算。刚才兑完,已是四鼓,乔氏忙催丽容去睡。丽容把银子包好,叫丫头拿着,乔氏引他到了卧房,说一声“快安置罢”,便自去了。
丽容见这房内有一副牀帐,旁边一张小榻,榻上也有铺盖,丽容与干浚郊上了牀,叫丫头就在榻上睡。睡不多时,已是天明。丽容一觉醒来,见窗上微微有光,里头人声嘈杂,象个出门的光景。丽容便欲起身,好早些回去。才坐起来,隐隐见地下睡着一人,因隔帐子,看不清楚,只认是丫头在榻上跌了下来。及看看榻上,那丫头还齁齁的睡着。
丽容着疑,一头叫醒儿子,一头穿衣,才提起衣服,早是一阵血臭,连忙看时,可煞作怪,那衣上原来都有血迹,尚是湿的。丽容大惊,忙唤丫头起来,自把血污衣服脱下了一层披在身上,走下牀来。近前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满身满面都是鲜血,僵僵的躺着在地,身边一把尖刀,刀上血迹淋漓。丽容吓得三魂己失,七魄难收,乃大哭道:“罢了!我中他的计也!”
丫头与干浚郊起身看见,都吓得面如土色。干浚郊只抱定了母亲哭道:“昨夜我叫娘回去,娘偏生不肯,如今怎么好?”丽容无言回答。只见有个小丫头走进房来,满房一看,就大喊道:“坏了!坏了!奶奶杀个人在这里!”飞的跑了进去。
不多时,陈与权并乔氏吃惊的都赶出来,把死人一认,乔氏也不说话,先哭个乱横。陈与权乱跳道:“这是我外甥,家中叫他来看我,才到这里两日,为甚么好端端把他杀死?”因指定丽容骂道:“你这贱妇,我家怎生待你,你却记念前恨,把我外甥杀死,如今怎么干休!叫小厮把大门锁了,不可放他逃走,跟我进城去报官!”说完,怒狠狠走出去了。
丽容哭道:“我待你家恩也不薄,就不还我田产罢了,怎反杀了人诈我?我就死了也罢,这小官人是干家骨血,你只放了他回去,我在此但凭你家发付。”干浚郊扯定母亲哭道:“娘怎说这话!孩儿年纪虽小,怎肯贪命!情愿死也死在一处。”乔氏道:“这小官人少不得要他做凶身抵罪的。轻轻说个放去!”丽容道:“一人只抵得一命,我三个在此,难道一个也放不得?”乔氏道:“人命重情,不是我做得主,总都是在官人犯,只凭官断罢了。”
三人听说,都哭在一堆。有阕《醉归花月渡》曲云:
(醉扶归)这的甥甥舅舅都胡帐,是夫夫妇妇自商量。怕假假真真费推详,(可知道)擒擒纵纵原虚谎。(四时花)堪伤,恩星为难那可防。娘儿满门胥受殃,(月儿高)祸起在萧墙。变生于帏帐,阁起恩情面,现出冤家相。(渡江云)那知不是元良,敌斧枪,倒是活鬼催人特地忙。
丽容惊慌不定,只得向乔氏哀告过:“我家丈大在陈爷面上,可谓有恩,奶奶须念他配驿远方,今日生死未卜。我娘儿两人,奄奄弱息,乞放条生路,也是阴德。”乔氏道:“昔日恩情,我非不垂念。只是今日此事,又系人命关天,如何通得情面?”丽容道:“难道这个人真是我杀的?我如今田产花利,都将来送与你家,只求救了我娘儿性命,便感戴不浅。”乔氏沉吟道:“论来你家恩德,应该救你才是。只是我丈夫已经入城报官,顷刻便有公差来捉,倘然放了你去,官府要人,如何是好?”丽容道:“报官不报官,总是爷自能调护。只求奶奶于陈爷面前,说些好话,怎生消释了。我儿子苟有好日,自然报答你的大恩。”
乔氏想了一会,忽说道:“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德报德,原该相救。我今日拼这性命,与你抵罪,只索放你去罢。”丽容母子与丫头三人听见,都喜出望外,丽容道:“若蒙奶奶见救,感不可言,但恐陈爷回来,见我不在,累奶奶淘气,怎么好?”乔氏道:“我既一心救你,何暇自虑祸患!只是前门有许多小厮把守,我竟送你后门出去。”四个人一同往后门而来。才开后门,众丫头一齐拦住道:“奶奶不可轻放。爷回来把甚么人还他?这个断使不得。”乔氏喝道:“有我在此,不关你事。”竟送丽容出了门,看他去远,方才转身进内。
看官,你道那杀死的真是何人?陈与权既有心要害他,乔氏却又何故放了他去了?还果是乔氏的好意,还是别有深机么?原来陈与权恶到十分,乔氏也狠到绝顶,怎肯轻轻放他!只因见丽容买了房子,谅来手中定富,耍一罟吞他的下肚,故骗他来家。原不是当真与他算帐,故帐目反不苟且,花布银色,并不计论。因料定原是瓮中之物,落得使他安心。也不是广州有甚胡举人来拜他,不过磨延到夜深,要留他过宿的意思。就是房中僵卧的那人,并不是外甥,也不是杀死的,竟是家中小厮,叫他躺在地下,咬定牙关,动也不许动。把些鸡血,溅了一身一面,又把丽容衣服也洒污了,还将把刀儿涂上些血,丢在身边。许那小厮做成圈套,讨一个老婆与他,故此这小厮听着教训,直僵僵躺着,就象死的一般。
丽容女人家,那里晓得这个缘故?只道果然是杀的,非常惊骇,要求乔氏发放,那知陈与权也不曾进城去报官,却躲在外头吃酒。况且乔氏与陈与权意中,不过图他房屋资蓄,原不必要他性命,故令乔氏假做好人,放他走脱。那小厮只等丽容去后,就扒了起来。那丽容家中什物,已命众奴仆搬得精光。可怜丽容资财私帑并首饰细软,不下万金。尽填了陈与权的欲壑。只一所房屋,还叫家人守着,没得剩还他哩。
丽容只道为这番惊吓,所托的田产,虽然已失,家中什物也还可保。正同着孩儿与丫头三个人,急忙忙望着家里走去,才到半路,只见远远两个丫头哭将来,丽容一看,恰是家中使女。慌问:“何故?”丫头便说:“奶奶回来了么,家中已去不得了。”丽容惊问道:“怎去不得?”丫头道:“今早陈爷家二三十人赶来,说是奶奶杀死了人,把资财家伙都抢空了,只剩一所房子,还有许多人把守,停会就要封锁哩。”
丽容听了,捶胸跌脚,大哭倒地。幸亏丫头再三唤醒,丽容道:“罢了,我家万贯家财,竟弄得立身无地,如今往那里投奔好?”丫头都没主意,倒是干浚郊说道:“我家并无亲族,除非城里张家,是我舅祖,或可依栖几日,其余再无别处了。”丽容也道他:“说得有理。”同着三个丫头忙忙的走。走了一会,丽容忽想道:“不是这等说。若从这条大路进城,万一撞见了陈与权,不是当耍。我们只该向小路行走,打从别门进去,方可无事。就远了些,也说不得。”干浚郊与丫头齐声道:“好。”忙转了小路。五个人踉踉舱跄,望城而走,好不悲伤。有首古诗为证:
黑风魆地吹琼枝,名花乱落销残泥。
枝头有鸟栖不得,绕树仿徨铩羽垂。
疑团莫破空谅绝,生怕阴柔弄唇舌。
活鬼狰狞乘夜来,衣裳忽溅刀头血。
斯时真假不可知,但见阴风刮地吹。
不是冤家放戕害,只缘资产堪图之。
或擒或纵岂情好,欲使当场自颠倒。
稳料他人见识愚,尽施自己机关巧。
君不见,祁黄羊,以德怨,无所伤。
又不见,韩淮阴,一饭之惠酬千金。
古人器量类如此,恩人成仇愧禽豕。
只知富贵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怜金丽容闺门弱质,那惯驱驰,走到午后,尚不满数里之路,已觉精神倦惫,筋力难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没个人家歇息,只是叫苦。干浚郊道:“此间尚在危地,须趱紧些进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动时,可叫两个丫头扶着,勉强挣扎几步。”丽容没奈何,只得靠在丫头肩上。又走三四里。却见个小庵,里头有木鱼声,在那里诵经,丽容道:“此间有个庵院,可坐坐再走。”
大家进了庵门,都向蒲团上借坐。丽容也不歇息,只向韦驮面前,哀哀哭拜道:“我金丽容,父遗万贯家财,只因丈夫误救了负心贼子,累丈夫远配他乡,死生难保。那贼子功名婚配,每费万金,犹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产业,一罟谋吞,终不遂欲,将我诱归虎穴,自己杀死一人,狠心图赖,假称甥舅,便欲鸣官黑陷。幸乔氏知恩,将我母子使婢三人,私为纵脱。虽身离虎口,而家居资橐,悉被鲸吞。今一身狼狈,回首无家,颠连孤苦,惨目伤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觅一依栖之地,伏祈佛力护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丧身沟壑。更愿我丈夫无灾无难,早回故乡。倘有见面之日,定当重塑金身,创新殿宇,以报神明之德。”
正祷告未毕,忽有一个老道姑走将出来,见他哭得哀切,便问道:“奶奶们为着何事,却这等悲苦?”丽容不知好歹,不敢应他。丫头道:“我们走远了路,借这里坐坐儿,不敢惊动师父。”老道姑道:“从何处走来?如今还到那里去?”丫头道:“我们仁寿村来的,要往城里探亲哩。”老道姑道:“这等怎不叫两乘轿儿,或弄个小船进去?这样一位奶奶,那里走得许多路。”丽容道:“我穷户人家,没有钱钞,故此只得走了。”
老道姑道:“奶奶又来哄我。老身虽不识人,看来定是位大家内眷,怎说是穷户?难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东西么?”丽容道:“不瞒你说,只因为件官司,逃奔来的。”老道姑道:“可怜女眷们怎受得这般辛苦!今早来了许多路,想必饥渴了,请进去吃些便茶再走。”丽容道:“借这里打搅,已是不当,再不消赐茶,师父请自便!”老道姑道:“小庵只有两三位女师父们,茶水尽便,为何这等见外?”
此时丽容果然饥渴,见这老道姑款留,便道:“既师父们见爱,且进去领一杯茶再走。”老道姑便在前引导,丽容母子与丫头一同随了进去。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癨树园中堪避难,受恩深处可为家。
未知这老道姑乃是何人?丽容母子遇他毕竟是祸是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报德 投山左万里寻亲
词曰:
空惊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处。膝前孝子年还稚,寻亲欲向天涯去。天涯去,千辛万苦,更悭一遇。
右调《秦楼月》
却说这老道姑,引着丽容母子,走到佛殿旁边一间客堂内坐着,果然还有两个尼姑,也过来见了礼。那老道姑便去泡着三四壶好茶,每人斟了一盏,又跑进去取出两盘面饼,两盘炒米,与他点饥。丽容虽吃不惯这样东两,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却他意思,便吃了些。老道姑问道:“这几位,都是奶奶一家来的么?”丽容道:“正是。这就是我儿子,那三个是婢女。”老道姑道:“奶奶说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么事情?乃挈家而走。”丽容道:“是被奸人诈陷的。”老道姑道:“既奸人诈陷,岂无相公们支撑,却累奶奶惊走?”丽容道:“我家丈夫远出,所以势不能支,要躲到亲戚家去。”老道姑道:“令亲是城内那一家?”丽容道:“是张莲峰的儿子张敬峰家。”老道姑道:“可就是开行的么?”丽容道:“正是。”
老道姑道:“这张家我最相熟,时常在他行内,向这些客商化灯油、化斋米的。但是那张敬峰做人甚觉刻吝,他奶奶又是个凶悍性儿。前日有个姑娘来家,饭也不留他吃顿,那姑娘要借住一两天,他夫妇毕竟不肯,生生的辞了出去。只不知奶奶与他是怎样的亲戚,若是骨肉还好,略疏远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饱了点心,我送了奶奶进去何如?“
丽容听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谢师父美情,极好的了。那张敬峰是母舅,虽然至戚,但从没有与他往来。倘面不相识,辞拒出门,却怎么处?”老道姑道:“可还有别家么?”丽容道:“我父亲原是外省搬来的,并没有第二家亲戚。”老道姑道:“论起来,这张家虽然疏阔,母舅还是至亲。或者不拒,亦未可知。”丽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发可以见外了。”老道姑道:“若奶奶迟疑,可说个姓名与我,待我先进去报声。若肯留,才请奶奶进去;万一见拒,免得被他回头出门,反不雅相。”丽容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只恐劳你不当。”老过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驰,何惜这几步。”丽容道:“他家若不见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说罢,竟流下泪来。
老道姑道:“奶奶不必心伤。他家不留,小庵也可暂住。快说个名姓,待我且进去走遭,再作道理。”丽容道:“你只说我是仁寿村金守溪的女儿,丈夫姓干,他自然认得。”老道姑道:“原来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寿村,可知这村中还个姓干的,叫做干白虹么?”
丽容听说,忽吃一惊道:“你那里认得他?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道姑听说,也大惊道:“这等说起来,竟是恩人之妇了。”连忙要跪下去拜,丽容再三扶定,问道:“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么好处,却如此感激?”老道姑道:“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当初我夫妇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报恩之日了。”因把前情重复说了一遍。#p#分页标题#e#
丽容道:“如此说,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怎反说是恩人?”周氏道:“说那里话。我丈夫触死,是他一时意气,如今累干爷远配在外,心正不安。”丽容道:“你几时出家的?”周氏道:“自从丈夫在狱,我衣食无资,便在这里披剃。喜得与这些施主有缘,倒也丰衣足食。今干奶奶为着何事,却如此彷徨?何不说与我知道?”丽容道:“说起来就伤心切齿。总之我丈夫无处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妇,没有得甚好处,反这等知恩报恩。”便将陈与权的始末根由,细细述与周氏知道。
周氏听得分明,乃知是陈与权负心,致干家母子家破人离,乃咬牙痛根道:“干爷待他如此厚恩,他不思报答,也就奇了,却还下此毒谋,千般阴害。世间有此禽兽,便该天雷打死。莫说读书中举,还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猪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丽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财势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况又把人命装头,只好一发任其压制了。”有诗云:
疑团未释枉惊翔,空向招提谒梵王。
赖得受恩深处好,居停聊许借云房。
当夜天晚,丽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进成,往张敬峰家通信。张敬峰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悭吝,虽然至戚,并无丝毫往来,今日到落泊了,才来借他依傍,便发话道:“我当日请也请他不来,今日怎劳光降!烦师父对他说,索性往热闹处栖身,不要来认我穷母舅罢!”周氏见说不入,只得回身就走,报与丽容。丽容十分悲叹,周氏劝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虽然荒陋,还可容身。至于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来,不费你丝毫挂念。但恐奶奶与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却是不安。”丽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斋。况患难之中,敢图饱饫!只是与师父们并无瓜葛,怎好在此栖身?”两个尼姑都说道:“出家人以济人为念,奶奶既无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不必谦逊。”丽容见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
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供奉,并无少怠。丽容因人口众多,扰他不便,因将两个娇丽丫头,寻人家变卖。只留个粗蠢些的,在身边伏侍。这两个丫头竟卖了八十两瓜纹,丽容就将六十两交与周氏,暂作薪水之费。倘依栖日久,扰用过多,总俟丈夫回家,一总补报。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这银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动。丽容剩这二十两,却叫儿子买书观看。
原来这干浚郊天性聪明,非常颖慧,年才十三,五经诸史,无不淹贯。兼之苦心绩学,晓夜不辍,寒冒靡间,便将母亲所授之资,自往坊中买了许多文章书籍,叫人挑到庵中,无明无夜,只是埋头苦读。丽容还常常训诫他道:“你父亲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与你寄食招提,何时是了?今田园家产,一无所存。只望你有个显达,还可重振家风,故苟且偷生,实望个出头日子。你须依我教诲,早图上进,与父母争口气儿,不要被陈与权这禽兽欺凌到此地位,便丧志与他。”干浚郊把母亲之言,谨佩在心,果然无一刻少懈。未隔半载,那陈与权依旧不第回家。丽容额手道:“神明有眼。若这禽兽中了进士,还不知怎样横行,仁寿村这几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剥尽了!”
真是光阴拈指,日月如梭,干浚郊与母亲在庵,倏忽己是二年。干浚郊早长成一十五岁,已是文章满腹,智识过人,便想要去寻亲。一日对母亲说道:“爹爹一去五年,并无音耗,今已限满,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保。为子者痛心饮泣,寝食靡安。儿闻古人有弃职寻亲,远涉万里之险,终得相遇,况孩儿尚在贫贱,又非万里之遥。向时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岂忍使父亲流落于外,我却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东,寻取父亲回籍,不知母亲意下如何?”丽容道:“远道寻亲,虽是你的孝念,但你从未出门,那知路径?孩儿去后,教我举目无亲,如何割舍得下!”
干浚郊道:“路虽遥远,见父即归,自不敢淹留于外,使母亲悬望。孩儿虽未出门,男子汉志在四方,何愁迢递?”丽容道:“关山阻隔,跋涉维艰。孩儿轻年懦弱,几曾惯此风霜?况此时正该锐志功名,以图远望,岂可驱驰道路,有荒学业。”干浚郊道:“功名宝贵,虽极殊荣,但无伦聚会,尤为至乐。若父子不相谋面,虽腰金衣紫,要他何用?”
丽容见他坚心如此,再劝不转,也没奈何,只得说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须强不得你。但手无分文,衣装路费将何措办?且单身客路,又无僮仆跟随,如何是好?”干浚郊道:“孩儿遭家式微,也顾不得单独。至于路费,只得沿路写几幅字儿卖卖,聊资食用便了。”
有首《卖字诗》云:
乱峰深径草堂虚,漫拟临池兴自余。
数载神劳乞米帖,九秋心困换鹅书。
愧无白雪逢人卖,只有黄庭待价沽。
只恐风流输逸少,当年笔阵更何如。
两个尼姑见干浚郊小小年纪,要去寻取父亲回家,都极口称赞道:“小官人如此孝心,真个世间罕有。虽艰难岐路,天也决不负他,与干爷自然会面。只是没有路费,却怎么处?”干浚郊道:“若待有了路费方始出门,便非真心寻父了。只家母在此,求师父们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这个何劳小官人吩咐,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记挂。”干浚郊道:“此去寻得着父亲,不消说就回来的。若寻不见时,那里论得日子。”
周氏听说干浚郊要往山东寻父,忙来问丽容道:“小官人真个要去么?”丽容道:“他一念孝心,执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难得,难得。在几时起身?”丽容道:“目下就要出门,只是盘费分文没有。”周氏道:“没有盘费,如何去得?”干浚郊道:“我颇谙字法,此去只以卖字为生,少资行役。”周氏道:“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笔墨之长,便欲藉为路费,那里这等稳当。倘没人要,还是宿在露天好?还是馁着肚子好?”丽容道:“便是。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这文墨道路,万一叫不应时,路前路后,将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与我那六十两头,我原封留着,一厘也不曾费用。如今将来与小官人做盘费何如?”
丽容吃惊道:“这是我与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终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扰你不成?”周氏道:“奶奶讲笑话。你是我家恩人,难道这粗茶淡饭,就值不得供养,却要你自备不成?”说罢,便到自己房里,从箱中取出银子,双手送还丽容。丽容抵死推逊,周氏那里肯收?倒是干浚郊说道:“既蒙一片好情,难以固却,便暂且借用,总俟我寻了父亲回来,加意图报便了。”丽容只得接着,付与儿子收好,向周氏谢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报不浅。孩儿此番寻得父亲回来,与我有重见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装塑如来,供养你终身,决不敢负。”
当下干浚郊拜别母亲,并谢了周氏与两位尼姑,即收拾铺陈出门。丽容执手嘱付道:“你年轻不谙世故,每事务要小心,与人相处,好歹未知,必须仔细。若路头不熟,只问老成人,自然指点。晓行晚宿,定要随众,不可趱程太急,以致离群。路上风霜最烈,身子善自调护。见了父亲,速速就归,切不可淹留别境,使我悬念。”干浚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儿自能谨慎,无烦母亲谆嘱。倘蒙天佑,早见父亲,自然即返,何敢淹滞!母亲但请宽心保重,勿为孩儿挂忆。丽容道:“只愿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母子两人大哭而别,周氏与尼姑亦俱堕泪。有阕《沾美酒》带《太平令》的北曲云:
羡英年孝义高,拼生死报劬劳,万里寻亲不惮遥。风霜里伴渔樵,崎岖处对山魈。虽然是冤深未报,只因那恩厚难消。况当这五年颠倒,敢忘却三年怀抱。俺呵,为思亲,魂劳梦劳。顾不得山遥水遥,呀,待归来与椿萱傍老。
且不提丽容与周氏苦苦记挂,却说干浚郊别了母亲,匆匆上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虽雨雪载途,虎狼当道,也毫不畏惮。两三个月,才赶到了山东地面,无论府州县境,凡是有驿的所在,俱细细挨问,却并无音耗。今日东往,明日西来,寻了数日,竟不见有父亲的名字。众人都怜他孝心,便问是那里人?几年上发配来的?干浚郊一一说了,众人道:“既是南雄府配来,一定在济宁驿里,或在临清也不可知。你须到这两处去问,自然有个下落。”干浚郊道:“为何晓得毕竟在这两处?”众人道:“从来广州、南雄这几府的犯人,都发到这两个驿里安置,并没有发在别处去的。”
干浚郊听了,不胜之喜,连忙赶到临清,细细问了一遍,又无影响。只得再往济宁驿里,逐名挨查,那里见个父亲的影儿。干浚郊好不着急,想道:“我父亲明明配到山东,为何偏寻不着?除非发在别处,也不可知,总是拼得辛苦,各府各县遍地挨寻,少不得自然见面。”便又离了济宁,不管东南西北,凡是山东境内大小州县,逐驿细访。看看寻了一年,把通省驿递尽皆走遍,将百万驿夫,尽皆识认,单单认不着父亲的面。此时盘缠已竭,衣履都穿,寻既无路,归又乏资,进退不能,心如刀剂,只放声大哭。
看官,你道当初干白虹既然配到山东,少不得只在这几个驿里,如何再寻不着?或徒限满了,发放回籍,已不在山东?然驿里这些驿夫与干白虹同事五载,提起姓名,谁不晓得?为甚偏没下落?原来有个缘故。
昔年干白虹配到山东,原在临清驿里摆站。只因生平肝胆豪侠,虽身为罪徒,那刚果之气,依然不减。是时临清驿丞姓毕,是个瘌痢,绰号叫做毕癞头。从衙门人出身,是个贪鄙小人,在这些驿夫面上克些口粮。积了两年,叫儿子在外放放私债,盘些利息,又在驿边左近,买了五十亩田地,却不肯租与佃户,又不舍得雇人,只叫那些驿夫耕种。可怜这几个徒犯,遇了官府往来,扛箱摆站,不胜劳苦;略一空闲,又要到田里做工,不许他一刻安息。到秋成之后,这毕癞头把田中籽粒,尽收入己,那里有一升半合,分与众人。连日逐的粮米,还只给与他十分之七,那三分也把来自己养妻子了。随你穷冬烈暑,也不一毫体恤,驿夫无不怨恨。
是年天时亢旱,田中苗稼渐欲枯槁,因又不通水路,干涸异常。毕癞头恐怕秋成无望,终日叫这些徒夫挑水灌溉。又恐他虚应故事,叫家人毕胜执棍督催,略一躲懒,便随后乱打。正当酷暑烈日之中,一日挑水到夜,好不苦楚。
干白虹配到山东,恰值亢旱之日,才进驿里,便派了一副水桶,也要他挑水。干白虹便问众驿夫道:“你们日逐桃这些水,与你多少一担?还是计日算的?”众人道:“挑便挑了,那里有甚东西!”干白虹道:“既没有工价,想是等收成后,一总派些米了?”众人道:“怕你要吃么?连我们的口粮,也前年的欠到今年,今年的又拖到明年,都不肯清哩。”干白虹道:“驿递乃朝廷的钱粮,如何容他扣克?”众人道:“粮米在他手里发放,纵知亏减,也没奈何。”干白虹道:“口粮既不全给,做工又无工价,若叫你挑水,不要作准他便了。”众人道:“他是个官儿,我们徒犯,如何拗得他过?”干白虹道:“屁的官儿,不过是个老蠹罢了。我们虽然犯罪。也还胜他三分,难道任凭驱遣,不容我做一分主么?”众人道:“你既说混话,不见他差个管家押着,稍稍违拗,便要打哩。”
正说不完,那毕胜走到眼前,便向干白虹喝道:“你不去挑水,却在此讲闲话,想要讨打么?”干白虹道:“你们要田地熟,收米受用,不雇些人手种作,却要我们劳力。从来驿递徒役,只是承应官府往来,怎么与你担水?”毕胜怒道:“这些众人,常年在此服役,并无一言。你这囚徒,才到驿里,偏有这许多话说!”干白虹道:“肯做的就做,不肯做的也只索由我,难道奉旨派定要做工的么?”毕胜道:“犯了罪,配到这里,自然要驱使的。”干白虹道:“我犯了罪,配来摆站,不配来挑水。”毕胜道:“老爹要挑,怕你不去!”干白虹道:“我没有误甚公事,你老爹鸡巴也管我不着!偏不去挑,看你奈何了我!”毕胜骂道:“好泼野囚徒,敢这等无状!”便举起木棍,兜头打来。
干白虹不慌不忙,用手轻轻接住,反把毕胜拦背几根,打得扑倒在地,哼也哼不出来。众人都上前求劝,方才住手。那毕胜就如打不死的恶狗一般,叫疼叫苦的扒了进去。干白虹怒还未息,暴躁如雷,把众人的水桶扁担,逐一踹得稀烂,还赶到田里将这五十亩的苗稼,不勾两个时辰,挦得寸草不留,光光剩一片空地,方才叫声燥脾,气昂昂的跑到酒肆里吃酒散闷去了。倒惊得那些众驿夫,魂也不在身上,一个个争先救护,那里阻挡得住?都吓得面如土色,捏着两把冷汗,抖个不了。惟干白虹豪呼快饮,怠傲自如,略无畏惧之色。只因这番使气,有分教:
积害一时除,多情千里遇。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未知干白虹既打伤了毕胜,又拔死了这五十亩官田稻子,那毕癞头晓得,自然气恼,毕竟不肯干休,定还把他怎生处置,不知干白虹可脱得这祸端么?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临清驿气杀癞头官 大同府喜遇知心友
词曰:
塌头纱帽染黄尘,乔坐且装身分。忽地叫天不应,倒了瘟官运。恩仇到处还柏认,父子尽逢佳境。谁道冰清玉润,竟是师生命。
右调《桃源忆故人》
干白虹一时之忿,拔倒了驿里五十亩稻子,怒悻悻的向酒社中去消傀儡了。众人恐怕贻害,慌忙报与驿丞。毕癞头方见家人打伤,正勃然大怒,忽又报说挦倒了稻子,直惊得魂飞魄落。急急跑到田中一看,果见枯苗委地,赤土生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脚乱跳。众驿夫要脱自己火星,便又引他去看那毁烂的水桶扁担。
毕癞头见了,一发恼得太阳里火星直爆,慌忙进去,换了公服、皂靴、角带,俨然一官。那没顶毛的葫芦头上,又带上一顶圆翅纱帽,竟向皇华驿里坐起堂来,便唤驿卒,去拿干白虹来审问。因没有签票,只在驿卒臂上,摽个朱臂。驿卒领命,赶到酒楼,把干白虹不由分说,劈胸一把。干白虹大怒,迭连几掌,把这些驿卒打得水流花谢,叫苦连天。干白虹骂道:“你这些狗才,奉着何人差遣,敢来拿我!却又这等咆哮无状,不认得我干爷的性子么?”
众驿卒道:“可怜,不干我们之事。只因驿里老爹坐在堂上,差我来拿你,观摽着朱臂在此。”干白虹笑道:“这该死的野牛,敢这等待我!”便向酒家讨笔砚,在他臂上画一只狗,中间写了毕癞头的绰号,叫他:“先去回复,我随后就来。”众驿卒不敢违拗,果然跑到毕癞头面前,一五一十尽情告诉,又将臂上的狗子也与他看了。那毕濑头见写着他浑名,又比做狗,直气得四肢冰冷,只靠在椅上,把胸头抚摩。
正气不了,只见干白虹踱到面前。毕癞头拍案大骂道:“你这死囚,敢如此放泼,还不跪着受打,尚这等大模大样!”干白虹笑道:“你这癞头驿丞,多大的人品,敢做这身分?还不站下来讲!”毕癞头怒道:“贼囚死在头上,还敢无状。只问你为何打伤我家人?又毁烂我水桶,并拔倒这五十亩稻苗?那田亩关系钱粮,岂是儿戏的事么?”干白虹道:“你家这奴才放肆,我便教训他几棍。那水桶劳扰众人,谁不怨恨,我毁碎了,也替你省些罪案。田稻虽系钱粮,你向来克扣这些粮米,就赔了一年,也不为过。”毕癞头骂道:“狗囚,好胡说,手下的与我捆起来打!”十来个驿卒刚欲动手,早被干白虹一总揪翻,每人几拳,打得一个也挣不起来。
毕癞头见势头不好,才欲逃遁,已被干白虹兜胸扭定,先将圆领撕得粉碎,然后把纱帽一把揪来,也踏个稀烂,便先奉了三四个巴掌。可怜那癞头上连疮带肉去了一层,红的黄的流了满面,只是喊痛,那里挣得脱手。干白虹偏在他头上着拳,毕癞头打得慌了,只得哀求饶命。干白虹道:“你认得我手段了么?”毕癞头道:“认得了。”干白虹道:“你还敢作恶么?”毕癞头道:“今后再不敢了。”干白虹道:“既这等说,你学了三声狗吠,才放你去。”可怜那毕癞头只要性命,那里顾得体面?只得汪汪的吠了三声。
此时众徒夫闻得干白虹与驿丞厮闹,都挤来看。及至听见他做狗叫,大家嘴都笑歪。干白虹道:“这些众夫,你一向叫他做工,没有工价,可向他磕几个头准折了罢。”毕癞头还欲倔强,干白虹又是兜顶两拳,那毕癞头忍痛不过,只得跪下去,望众徒夫连连磕头。众徒夫都上来讨情,干白虹只得放手。那毕癞头便如离笼鸟雀,脱网鱼鳅,把双袖掩着头颅,没命的跑去了。干白虹还把案桌交椅,也打个粉破,方才住手。正是:
微权自恃敢行苛,不管愚夫积恨多。
翻幸头颅皮血尽,从今打落疥虫窠。
却说毕癞头逃回,又羞又恼,头上的疮打得泥酱也似,脓血流了一身,好不疼痛。便把扇门板抬了,到州里告状。知州出堂验明,也大惊道:“徒夫敢如此猖獗!驿丞虽小,也系命官,田亩伤残,更关国课。难道没有王法?”是时有个兵道驻札临清,知州连忙申报,兵宪差人拿审。喜得这兵宪是个廉明甲科,讯知毕癞头劳民役众,以至怨极生变,事有出因,便将毕癞头革职,罚赔本年钱粮。
干白虹不应凌辱长官,改调大同馆驿为徒。判案既成,尽皆允服。干白虹因此就起解到大同府去,久已不在山东,所以儿子干浚郊把一省驿递,尽皆寻遍,那里有个影响。况此事已隔五年之外,临清驿里徒夫,不是年老死亡,定是役满回去,都换了一班新配来的徒犯,所以干浚郊虽曾在临清驿里相问,却那个认得?是时盘费已空,因痛哭道:“我此来特为寻亲,今既不遇,怎好回去见母亲之面?况且在外年余,衣装敝坏,回去又无路费。”想到其间,愈加心痛。
正抚膺长恸,忽见前面黄盖银瓜,绣旗朱棍,一匹高头骏马,坐着位官长,冉冉而来。走到眼前,见干浚郊哭得哀切,便问道:“你是何等人?因何在此痛哭?”干浚郊道:“我是广东人,到此寻父不遇,所以悲伤。”那官长道:“你父亲在外做甚?看你小小年纪,这般远来寻访?”干浚郊道:“父亲发配此地,五年不归,所以跟寻到此。不想奔走年余,遍寻山左,竟无下落。”
说罢又哀哀的哭。那官府见他是个孝子,便跨下马来,替他拭泪道:“贵庚多少?却负此大志。敢问尊姓台表,在粤东那一府居住?”干浚郊见那官长折节下问,便鞠躬答道:“晚生姓干,名旄,字浚郊,年方十六,是南雄府人。”那官长道:“尊公叫甚名字?”干浚郊道:“家君讳将,字白虹。”那官长惊讶道:“原来叫干白虹,莫非尊公与陈与权相好,六七年前曾因官司在京的么?”干浚郊道:“正为陈与权这厮负心,以致人亡家破。先生何以知之?”那官长道:“如此说竟是恩兄之子,几乎错过。”便双手抱住,大哭一场。
干浚郊不知头脑,忙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处认得家君?”那官长道:“我姓曾,名鼎,字九功。曾在都门相遇,结为昆弟。我若非你父亲海样恩德,早已丧于沟渠,焉有今日?”便将当日千金赎妇,并飞垣相救,又赠资援例南雍的话,述了一遍。干浚郊方才明白,因拜道:“既与家君结盟,便系叔父,不知叔父今居何职?此行安往?”曾九功道:“我感你父亲提拔,前科忝中进士,除授翰林检讨,两奉圣恩,历升修撰。因奉差湖广颁诏,今特进京复命。贤侄既在穷途,难以割舍,意欲同你北上,不知意下如何?”干浚郊道:“既蒙叔父提挚,实为至幸。但家君未有音耗,何忍置怀?”曾九功道:“不妨。我留个家人在此,再与老侄逐处访问何如?”干浚郊十分称谢。当下另雇马匹,与干浚郊乘着进京。
不消半月,已到都中。一日寓所闲暇,因问干浚郊道:“前目贤侄说陈与权负心,以致人离家破,前在途次匆忙,未曾详问,不知他如何负心?怎生情状,望老侄说个详细。”干浚郊见曾九功问及。便流泪道:“说起这厮,就该万剐。”因把陈与权前后负心之事,一一说出。曾九功咬牙发指道:“这禽兽负心若此,尚自列于衣冠,不知愧耻。吾若见之,自当寝皮食肉。明年又值会试,少不得等他上京,我与你报仇便了。今年乡科已近,贤侄不能回家考试,我与你纳了北监,就在此乡试如何?”干浚郊道:“若蒙叔父培成,感谢不尽。”曾九功果然替他援了例,送干浚郊进监读书。
不期曾九功因饮差耽阁,进京逾限,忽奉严旨,调补外任,敕下部议,应改何职?曾九功闻之,不胜大骇。然己降旨在部,无可挽回,好生气闷。未几,干浚郊入场乡试,却中了解元。曾九功喜出意外,忙忙打发报人去后,为他备办礼物,谒见座师。这座师一见干浚郊便搀住手道:“贤契青年美才,自是玉堂人物。老夫为朝廷得此佳士,可谓识人。尊公也在这里,请进内堂相见。”干浚郊听说,愕然不解。不知是老师认错了人,还是当真父亲在他衙里,心上好生不解,只得随之而进,正是:
空投山左认囚徒,走遍天涯泪欲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道这座师是谁?原来却是当初广东学院,曾为陈与权夤缘事败,同段学夫被逮进京的欧阳健。这欧阳健亏得与大理寺夏时同年,审雪了罪,补任御史道,历升太常寺卿。但欧阳健自在京里做官,那干白虹与他虽有一面之交,今已配为罪徒,情隔云泥,路分南北,奚啻风马无关,却怎生得住在欧阳健衙里?
原来欧阳健因上年告假葬亲,假满回朝,路经大同府,驰驿起夫,那知干白虹因与毕癞头生衅之后,正调在大同驿里为徒。这日欧阳健扛箱抬轿,要二十名夫手,恰恰干白虹也在其内。因隔了六七年,干白虹竟不认得欧阳健。那欧阳健见了干白虹,倒还有些面善,想了半日,却才知是当年与他同来在京、那热心为人、疏财仗义的干白虹。只不知他因何犯了法?配来摆站,心里着实惋惜。到了交递所在,更换夫马,便叫众夫俱回,只唤那姓干的来见我。
干白虹听见官府唤他,不知是祸是福,战兢兢走到面前,双膝下跪。欧阳健便扶起道:“你可认得我?我曾在贵省做过学院,六七年前与你同事进京,你因何转徙至此?”干白虹才想起道:“原来是欧阳老爷。”便把自己的始未根由说了一遍。
欧阳健道:“总是你热肠好义,以致遭此缺陷。我既与你相识一番,意欲带你进京,俟我补选衙门,少图薄赠,不知兄意如何?”干白虹道:“若蒙老爷救援,愿随驱使。”欧阳健便致书大同府,除了名字,叫他改换衣巾,同至京中,就在衙里住下。欧阳健因前俸未满,仍补太常寺卿。是年北闱主试,礼部议差翰林,朝廷以欧阳健文望清重,偏点了他。不期干浚郊竟在他手里拔中第一。欧阳健初还不晓得就是干白虹之子,及至见履历上三代脚色,方才与干白虹观看,已知真确。故一见干浚郊,便许他入堂相见。
干白虹见了儿子,就如明珠归掌,抱头大哭道:“不想孩儿如此长成,兼能上进,足见老成好学。”因问:“家中近况,安否如何?”干浚郊哭诉道:“爹爹别后之事,一言难尽。”便将陈与权始终负心许多情状,备细说知。欧阳健听了早已怒得眦裂发指,那知干白虹从来不屑于家人产业,只一味豪迈超脱,不望报施的人。听说陈与权负心,正如浮云流水,无足介怀,略不发恼,只叹息道:“不想你母子两人却受这些苦楚,亏你孝顺,远来寻我。但你何由进京,却有北闱乡试?”干浚郊道:“曾九功已中进士,做到翰林,孩儿亏他在山东相遇,同至都门,替我援例雍中,乃有今日。”
干白虹大喜道:“原来曾九功显达至此,也不枉他数年沦落之苦。”干浚郊道:“爹爹向在何处安身?孩儿遍访山左,却不相遇,如今何故又得在老师府中?”干白虹也就把毕癞头讦讼之事,因而改配大同驿里,后来遇见欧阳健,蒙他提拔进京的话,与儿子说知。干浚郊因向欧阳健拜谢道:“老师不但培植门生,抑且加恩吾父。感恩知遇,莫过今日,门生不才,如何可报!”欧阳健笑道:“当日与尊公相遇,一同进京;今日贤契文章入彀,两事俱出无心,如今看来却宛转相成,便似预先排定的一般,岂非天意所使。”当夜便命治酒,与他父子庆会。有阕《驻云飞》曲云:
数载漂流,父子俱从上国游。亲在名先售,两事都成就。此际见恩仇,天涯聚首。朋友师生,尽属交情旧,一见能消万斛愁。
曾九功在下处,因干浚郊谒见座师,许久不回,便叫家人到太常衙门询问。家人回来说是干家父子会合,欧阳老爷留在衙中吃贺喜酒,故此不归。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连忙叫家人备马,去拜欧阳老爷。欧阳健正与干家父子饮酒快活,忽报曾九功来拜,即便出堂相迎,携手而入。干白虹一见曾九功,欢喜不胜。曾九功也就如见了亲人之面,相向而拜。
欧阳健便邀他一同坐饮,曾九功向干白虹再三称谢道:“愚弟蒙恩兄覆载,功名夫妇,俱赖周全。今日之遇,皆恩兄之赐也,虽感被已久,尚未图报万一。”干白虹道:“小儿多蒙提挈,感不可言。贤弟何反出此语?”曾九功道:“令郎青年大孝,盖世难能,但未知恩兄这几年在于何处?竟不与令郎相值。”
干白虹便以实告。曾九功道:“总是恩兄豪气所发,遂致受此冤抑。这也罢了,但陈与权向受吾兄深恩厚德,生死提携,乃不知感报,却将尊嫂与令郎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与令郎如此逼逐,家园产业,抄占无存,以致尊嫂漂零寄食,令朗匍匐四方,恩兄九死一生,千辛万苦,人离家破,惨目寒心。衣冠中有此枭獍,吾兄何以报之?”
干白虹赧然道:“我向来以贤弟超脱丈夫,不想却把恩怨两字固结于心,未能融化。我想男子汉立身天地,不过行我素志,畅我幽情。豪放决裂,一飘长醉,便足尽我平生,何必孳孳计利,蓄怨怀恩,自寻烦恼之障?况资财乃身外之物,流行于世,我用亦可,彼用亦可,那见得毕竟是谁的?假如万贯家财,费尽辛勤,空招怨隙,临死时,只是一双空手,还分得尔我么?贤弟再不消费心。”曾九功道:“吾兄乃世外豪杰,故放而不拘。小弟身为朝臣,所重者名教,所行者国法,自当各行其志,吾兄也不必来阻我。”欧阳健听了,不觉大笑道:“两君各执一理,所见皆是。但今日一番聚会,且开怀吃酒,闲话另日再说。”干白虹与曾九功大家笑了一笑,便不开口。正是:#p#分页标题#e#
豪杰高怀自出人,达人恩怨要分明。
世间若果空恩怨,天下人心那得平。
是夜,四人直饮到天明,各各酩酊而散。曾九功便请干白虹到自己寓所,与儿子同住。干白虹甚喜,便辞了欧阳健,把行李搬到曾家作寓。其时欧阳健有一位女儿,年才十五,欲与干浚郊联姻,就托曾九功作伐。曾九功见甚是得宜,忙与干家父子商议。干白虹道:“只恐我家微贱,不敢仰扳。既蒙他屈尊下配,我家那有不从之理!”曾九功就将这话述与欧阳健,欧阳健不胜欢喜。干白虹就择吉日,竟行六礼。欧阳健回聘过门,更加华盛,两下遂成姻戚,同僚缙绅,无不称贺。
过不多时,曾九功竟被部议,改授知府。曾九功闻知,虽然气恼,然事己至此,无可奈何,心上倒因恩怨不能释然,反幸今日降补外职,正好借公行私,完此夙念。便暗暗在吏部里弄些手脚,竟谋选了广东南雄太守。报到下处,干白虹大喜,因向曾九功笑说道:“恭喜老弟己为吾郡公祖,我如今该称小民了。”曾九功也笑道:“这个不敢当,还写治生帖子罢。”两人都笑做一堆。自此曾九功反不嗟叹,只守候文凭,便去赴任,终日在寓所与干家父子饮酒谈心,尽情欢畅。
隔了月余,曾九功文凭到手,作别干家父子,便欲起程。干白虹道:“贤弟荣任吾乡,我该同你回去便好。只是小儿在此没人照管,难以先回,只得等会试过了,中与不中,即图归计。但今贱内寄食空门,困厄已极,我欲修书一封,烦贤弟带去,教他安心等候,愚父子大约只在五六月里,一定到家,再不必记挂。”曾九功道:“小弟此去,自然致意尊嫂。至于令郎必然高发,弟当伫候捷音。但须速图锦旋,得以时常把臂,便属至幸。”
干白虹忙去料理家书,干浚郊又向曾九功再三叮咛道:“家母久事空门,历尽苦楚,小侄远游万里,不能奉侍甘旨,趋承左右,不孝之罪,诚莫可逭。求叔父婉达家母,曲全鄙私,感戴不浅。庵中两位尼姑,待家母十分情厚,其老尼周氏,恩德尤多。家母与小侄主婢三人,坐食数年,尽皆周氏辛勤拮据,侍养无缺。家母与小侄患难颠连,并没有厘毫津贴,他略无厌倦之心,百事扶持,劳而不倦。妇人中有此高义,远胜于须眉丈夫。叔父此去,必求照佛。家母倘有欠缺,并望缓急一二,总俟愚父子南旋,定图补报。”曾九功道:“贤侄说那里话,这是我心上第一件正务,何消嘱托。至于陈与权这厮,尊公虽不计较,在我断不能相容,毕竟要与尊堂复还旧产,才毕我愿。”
少顷,干白虹书已写完,付与曾九功收好,三人牵衣再拜,送出都门,挥泪而别。干白虹看曾九功去远,才同儿子入城。只因这一别,有分教:
烈士情严,恩仇俱畅;
负心贯满,没兴齐来。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恩怨分明贤太守挂冠归去 贤奸报复小翰林衣锦还乡
词曰:
只道昧心天不报,谁知迟速难逃。从前作事太矜骄,而今没兴处,便是可怜宵。夫妇十年重会面,麟儿已奋云霄。一朝燕返旧时巢,天恩随日至,仙乐逐云飘。
右调《临江仙》
话说曾九功别了干家父子,在路不分昼夜,兼程而进。不及两月,已到南雄。未曾上任,先欲将干白虹书信亲致丽容,便自换了微服,跟着一个小厮,信步寻至庵中。才走入门,早见贴着干浚郊的喜单,便知不错。恰好周氏也正走出来,曾九功因问道:“这庵里有个干家的女眷住着么?”
周氏见他是外乡人,不敢便说是有,只应道:“相公是何处来的,却问人家女眷?”曾九功道:“他家丈夫寄的家信在此,所以相问。”周氏喜道:“相公在何处遇见干相公来?既有家信,快些与我。”曾九功便在袖里摸出,递与周氏道:“我与干相公是结盟兄弟,他今现在京中,特托我来报喜,必求干奶奶面见,尚有许多话说。”周氏道:“相公请佛殿上坐,我进去传说便了。”
连忙转身入内,将这封书送与丽容。丽容见说丈夫有信,犹如获了明珠,连忙拆开看了,大喜道:“原来我丈夫已同儿子在京,那送书的就是本府太爷。”周氏听说,惊得魂不附体,忙同丽容趋出,向曾九功连连磕头道:“老尼不知太爷到来,失于小心,还求见宥。”
曾九功慌忙止住,见丽容已在面前,折身便拜,丽容回拜不迭。曾九功谢道:“不佞忝与干兄拜为手足,向沐垂青,令郎早领首荐,联蝉在即,今不佞叨役此土,幸与恩嫂咫尺相依,得以少抒恭敬。”便将干白虹父子向来之事,细述一遍。丽容道:“小儿荷蒙提挈,乃得寸进,感佩不浅。贱妾女流,又辱屈尊垂盼,沾荣多矣。”曾九功道:“那一位师父姓周?”丽容道:“就是这位。”曾九功深深一揖道:“干奶奶向来蒙你恩待,我所深知,先有白镪百金,聊偿薪水,你日后终养之事,都在我身上。”周氏跪谢道:“怎当老爷抬举。干奶奶在此,正愧伏侍不周,敢受老爷恩赏?”曾九功道:“将来尚欲补报,此些些之物,何消固辞。”周氏只得叩头而受。
丽容道:“妾有一事,向来含忍至今,无门可诉。老爷今为此地公祖,正可仰藉持平,少伸冤抑。贱妾孤苦无依,人离家破,实因陈与权蒙面丧心,奸谋抄占,以至于此。”曾九功道:“此事令郎言之最详,恩嫂不必再说。不佞这番实实为此而来,尊嫂俟我下马之日,速投一纸呈状,用令郎出名,我自有手段断还恩嫂故业便了。今日微行至此,衙役已四散迎接,不好耽延,只得告别。直等事终之后,再尽衷曲。”说罢,别了两人,出门而去。正是:
十载云泥青眼留,詙来五马事微游。
未凭熊轼临南面,先向云林谒女流。
曾九功择吉上任,父老遮道相迎,朱幡彩仗,极其严肃。因系翰林改调之官,声望愈加清贵。行过了香,升堂治事,真个吏行冰上,人在镜中。陈与权也来趋贺,曾九功不容相见。
看官,你道陈与权此际该赴春闱,如何尚在家里?原来他连年在外兜揽事情,乡里又过于横虐,竟被冤民告发,布政司查有讼事干连,不肯起文赴北,故此未得会试。后来闻知新任府官乃是曾九功,因想当年曾有一面,这几案讼事,必然垂情保护。只可惜他在京中要与我结盟,我却不曾看他在眼里。那知曾九功放告之日,讼者愈多。金丽容也具词赴控。曾九功尽批亲鞫,逐案签牌,差提纷出。
一日唤齐原告,会同厅县各司,在于城隍庙公审。陈与权因见曾九功风威严厉,仍换了青衣小帽,跪于案前。曾九功略不睬他,只逐一叫原告质对。陈与权见事皆真实,赃证凿然,难以遁饰,尽皆顿口无言。及审到金丽容之事,曾九功拍案道:“此事本府在京时,已知原委,今日对簿,正魑魅现形之时。况干浚郊所告甚明,金氏现在质审,事果真确,你不许抵赖。倘有可辩,亦须面对明白。”
陈与权俯首唯诺,曾九功便令他两人质证。丽容积恨有年,一见仇人,不觉怒从心起,便指定了面骂道:“你这蒙面昧心的禽兽,可记得冻死在南雄岭上的时节,我家丈夫扶下来,灌活奉养在家的好处么?”陈与权道:“是有的。”丽容道:“可记得轻裘肥马,僮仆跟随,书馆岑寂,赠以美婢,聘娶乔氏,慨费千金么?”陈与权道:“也是有的。”丽容又道:“为你进学,所费不必言,只事败之后,拖累进京,几毙刑狱,幸邀宽宥,又替你挥资援例,复费万金,谋登乡榜,可记得了?”陈与权道:“记得。”丽容道:“因你被刘天相负心,我家丈夫不平,仗义报仇,几乎陷身大辟。亏得义夫戚宗孝挺身代死,得以减等配徒,一去数年,死生未保,这都为着谁来?”
丽容说到此际,潸然下泪。陈与权道:“这不关我事,他自杀人,应该受罪,难道我替得他?”曾九功怒道:“为你复仇,怎说不关你事?戚宗孝并未杀人,为何反拚生相救么?”陈与权听说,便不敢开口。丽容道:“丈夫起解之时,邻里俱送,你独漠不相关,反瞷孤寡可欺,把我田产住居,尽行吞占,诡言另买新宅,逼逐我母子出门。不隔两月,屋主催房,使我栖身无地。”陈与权道:“住居系干兄相送,田产是我家买的祖业,并非干氏之产。”曾九功道:“干白虹住居,只借与你一半,今明明全占,还要强饰!”丽容道:“就是田地租房,现有原主原契,如何赖得?”陈与权道:“我家田有佃票,屋有租单,请老公祖电阅。曾九功看了道:“你租佃之产,即系干家原契之产,既无交易缘由,便属吞占。”即差健快,飞提佃户租户到案对审。
不一时,尽皆拘齐,曾九功喝道:“你租佃陈举人田产,可知先前是那一家的?陈举人得业,曾否有人会租?你们一定知情。今日在公所会审,不许半语支吾,若有不实说的,夹棍伺候。”这些乡村小民,见太守威严之下,且陈家被害众多,谅难遮瞒,便实禀道:“当初这田产其实是干白虹的丈人金守溪的,后来金守溪去世,传与女儿、女婿,合里共知。因先年干白虹犯事远出,陈举人便差管家吩咐小的们,不许还租。未几,忽逼勒小的们换写租佃文契,并没有人同来会租。以后年年俱是陈氏收息。这些都是真情,其余事体,小的们一概不知。若有半字虚言,愿受刑罚。”
曾九功道:“陈举人吞占之谋,今已显见,还有辩么?”陈与权低头服罪,不敢开口。丽容道:“彼时住居产业,一无所存,我又重买了住居,你妻子乔氏忽然诱我到家,只道好意吐还田产,那知阴谋莫测,你竟杀死一人,将我母子图赖,把宅舍家伙并衣裳内帑,尽行抄洗,使我母子跄踉道路,庙宇栖身。情惨至此,能不酸鼻!”
曾九功拍案道:“杀人陷人,法不可怨!今所害之人,尸骸在于何处?”陈与权道:“当日金氏恨我,故此把我外甥杀死。若说图赖,难道做母舅的反忍害死他不成?因干兄向有小惠相加,未曾告他人命,已将尸骸火化,太公祖也不必穷究他罢!”曾九功怒道:“好胡说!若非你自家杀死的,岂肯火化灭迹?今且请回,候本府详宪发落。”说罢便欲退堂。
丽容又上去禀道:“父亲万贯家财,都被陈举人所吞,还求断还。”曾九功道:“暂且请回,我自有处。”丽容只得乘轿回庵。众被害见太守断明,也各各散去。陈与权垂头丧气,上轿而回。有《凌霄竹》曲云:
风波旧日情,逞吾能。看他倾陷何须问。家先罄,业可吞,资堪并。深恩谁复重思省,从前作事今折证。没兴齐来总成空,请君归去南雄岭。
次日曾九功备录供招,并将各被害原词,及陈与权杀死外甥、吞占有据的事,一并汇册申详。抚按即行该司核审明白,题参到部,奉旨将陈与权削去举人,追赃问罪。该部咨送抚按,行到南雄府,曾九功便着人通知金丽容,叫他速速到仁寿村来。自己会同刑厅及保昌知县,竟诣陈与权家,直至中堂坐下。
陈与权闻知,慌忙出来叩见。曾九功道:“前日本府审时,尚以礼貌待汝,今已奉旨黜革,可去了冠服相见。”陈与权因太守到他家中,初还认是好意,不想忽听说奉旨削籍,要去他衣冠,吓得魂不附体。只见两边皂隶,竟走拢来,宽他的尊服。
陈与权慌了,大喊道:“我犯什么大法,敢弄坏我前程?就是干家的产业,我情愿还他罢了。”曾九公功道:“吞占之物,今日自当断给原主,固不消说,只杀死外甥一案,罪干人命重情,恐还不止黜革,尚须问罪哩。”
陈与权听说,心里着了急,只得不问自招,忽吐出真情来道:“太公祖老爷,神明在上,我其实没有杀人的谑。”曾九功道:“不是你杀的,如何把尸骸擅自焚化?显系情虚灭迹,还要强辩!”陈与权道:“其实有个缘故。当初干家田产,我占之犹为未足,因又图他家财殷厚,故令妻子哄说还他产业,诱得金氏母子到家,圈留过宿。将小厮面涂鸡血,刺刀衣服,悉染腥红,叫他僵卧于地,图赖金氏杀死,假称外甥,抄没了他资产是有的,并没有真正杀人。这小厮现在,太老爷唤他来问便知。”曾九功听说,便叫那小厮来审。
这小厮听得官府叫他,吓得三魂失了两魂,跪在案前,抖个不住。曾九功问道:“你家主六七年前,曾否叫你假扮死人,吓诈金氏,有这事么?”小厮道:“有的。当初相公叫我把鸡血涂了面孔,躺在地上,就将杀鸡的刀子,也撩在身边,叫我咬定牙关,动也不动,装做死人,吓这干奶奶是实。”曾九功道:“不信有此事,想是家主教导你说的,夹起来。”
两边皂隶一声吆喝,把小厮扯下去,褪了袜子,用夹棍收起来。可怜这小厮不多年纪,那里吃着官刑?不觉死而复苏,乱哭乱喊。曾九功三推四问,总与前供无异,知是真情。便问道:“你好端端假做死人,帮家主诈人的东西,可曾分与你多少?”小厮道:“没有。起初相公原许我做成了圈套,赏我一个老婆,如今连这老婆也赖了。”
刑厅与县官都笑道:“施此诡计,抄占多少家私,还赖这小厮的妻子,可知陈生随处负心,吃人不足。数年不平之案,今日可谓水落石出矣。”曾九功便请丽容上去道:“陈举人田产住房,委系你家故业。今日我与刑厅及县主,三面审明,理应断还与你。你可从内至外,一一验明,趁本府在此,不致更有争竞。若有吞占别主赃物,非系你家者,须交与本府,发还众被害领去。你家什物,倘有缺少,亦须报明本府,着他补赔。”陈与权道:“家中所有,大半是我自己产业,求太老爷鉴还。”曾九功道:“你当日一身狼狈,死于风雪之中,干白虹在南雄岭上救你,此时田产何在?敢是你怀里边揣过来的么?”
陈与权便没得说,只得同丽容入内,一应田房文簿,尽行交还。丽容检看箱橐,现银珍饰,尚有数千,新置田地,又有千亩。但恐太守等久不便,因出来禀道:“寒家什物,一时查点不尽,但有新买田地千余亩,听太爷发还众人。其资饰银两,情愿只取一半,其余听凭太爷分派。”曾九功道:“你既如此好义,本府当有处分。可将此一半家财,分为二股,一股给与众被害领归,一股发与尼姑周氏。起造大殿,供佛焚修。今已交割明白,本府即当详宪,陈生命案既虚,姑免拟罪。此处仍是干家住宅,不许在此安身,可与妻子奴仆立迁别境,勿得留恋。”
陈与权跪下哀哭道:“当初干兄曾与我一半房屋,还求太老爷开恩,少赐栖身之处。”曾九功道:“既干家如此待你,谁叫你负心!快些出去,不许多说。”陈与权道:“可怜我中过举人,稍有薄面,一时叫我领着妻子投奔在那处去?”曾九功道:“譬如禽兽,随地而宿。你负义忘恩,原与禽兽无异,有谁怜你?”叫皂隶逐他出去,许多衙役生生把陈与权叉出外厢,又一起公差赶入内室,将乔氏一把揪来,双双的推在门外。曾九功与厅县两官,一齐起身而去。正是:
当年漂泊苦无栖,今日依然复旧时。
可惜半生空富贵,单单赢得一妖妻。
陈与权欲待再挨入去,争奈门已紧闭,只得与妻子大哭一场,含泪而走。陈与权道:“我如今且寻个人家安了身,慢慢再图地步便好。”乔氏道:“除非借亲戚人家,方有些体面。只是你外乡人,并无瓜葛,我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无兄弟姐妹可以相依,如何是好?”陈与权道:“我陈氏既无亲族,凡是姓乔的,不论远近,且去投他再处。”
乔氏无奈,只得一随一唱,同走入城。那知乔氏虽系亲情,只因陈与权平日自恃举人,不看人在眼里,并不曾往来。况且已被官府斥逐,不齿人类,俱闭门不纳。两人无奈,只得哭道:“亲戚眼见如此,反不如借朋友人家住罢。虽然没有体面,也顾不得了。”谁料这些大家小户,一发坚拒不容。
夫妇两人南北奔驰,不论城里城外,凡有一面的,尽皆走到,那里有个人怜他一怜,应他一应!陈与权忽又想道:“除非这个人,当初极奉我的,不怕他不肯。”乔氏问:“是何人?”陈与权道:“就是先年借他房子与金氏住的那孙秀卿,是小家财主,或者还可兼容。”乔氏喜曰:“既是这等,快些去嘛。”两人又望孙家走来。那知如今的人,大凡有了钱财,成个富翁,便极势利。荣贵的,就出格奉承;落泊的,随你至亲骨戚,便冷眼相加。
这日见陈与权夫妇挨身上门,明知他举人己忒了腔,且被官府审逐,谅已无势可藉,就严声峻拒。陈与权又因其白丁可欺,死死坐在家中,推也推他不出。孙秀卿着了忙,如飞到府里禀官,说陈与权既被斥逐,尚在扰害愚民,曾九功大怒,立差快手,押逐出境。
陈与权正在孙家炒闹,只见两个青衣人持着牌票进来道:“我奉太爷差来,说陈爷既无住处,着我唤两肩小轿,送陈爷与奶奶到南雄岭上草庵里去住罢。”陈与权已知此处安身不牢,只得听凭驱遣。那知到得岭上,虽有个草庵,却在荆棘丛中不通往来的去处。快手把两人送入庵中,匆匆而去。陈与权看那草庵,四壁欹斜,风雨不蔽,板牀折足,土灶无烟。清早饿到临晚,腹中甚馁,空山野径,鬼哭猿啼,并无寸草可食。
次日等客商过往,老着脸哀求救济,自言中过举人,因昧心吞占,遭此恶报。众客商怜他,往往赠些干粮。苟延了月余,一日忽见刘天相蓬首垢面,忽然入室,厉声泣道:“我当日负心,死固无怨,今日你也负人恩德,须偿还我命来!”说罢,倏然不见。陈与权骤发大病,是夜暴亡。乔氏亦享用半生,吃不得恁般狼狈。不隔数日,相继饿死。可惜好个陈与权,枉费了数载机谋,依然死于南雄岭上,可知天道可还,报施最巧,只因他两人昧了一点本心,忘恩负义,遂有如此之报。诗云:
十年前在南雄岭,十年后向南雄住。
中间数载享膏腴,不记前番风雪处。
负他青眼十分恩,锱橐田园悉我踞。
苍苍报施转睫间,来处来从去处去。
却说曾九功处置了陈与权,恢复了干家产业,并为周氏尼姑装佛造殿,恩怨已明,夙志既遂,便有急流涌退之意。未几,忽报干浚郊已中了第五名会魁,到得殿试后,又报了二甲第一,选授翰林院编修。曾九功喜跃如狂,登门庆贺,既而想道:“干兄儿子既贵,家园复整,锦旋在即,欢聚不遥,可谓得志矣。但我原系词林,今改调外职,非我素愿,不过欲明恩怨耳。今志已遂,何必碌碌仕途,沉沦宦海。莫若退归林下,优游自得,岂不贤于金紫?况干兄本无报怨之心,我此番举动,大非干兄之意。不即退而避去,更待何时!”
志念既决,即往省城,面谒抚、按,交还印绶,恳其题疏另补。抚、按俱说:“贵府才品端凝,青年敏练,正宜共辅太平,何以乞休恁早?”曾九功道:“卑职性好山林,志安淡泊,专城之寄,实不胜任。敢求老大人俯赐题黜,不胜铭感。”抚、按只是不许。曾九功便将文凭印绶,送置案头,飘然而去。归到南雄府署,收拾行装,同陆小姐径回山东不题。
再说干白虹父子,在京甚是荣耀。一日天子见干浚郊冲年英俊,龙颜大悦,命入内宫赋诗。各院嫔妃,见干浚郊风流年少,尽皆倾爱。罗巾命咏,纨扇求诗,赐花赐酒,宠赠尤多,三十六宫,尽皆游遍。天子问道:“卿年几何?可曾娶否?”干浚郊回奏道:“臣年才一十七岁,己聘太守欧阳健之女,尚未成婚。”天子道:“既有所聘,自当即赋宜家,赐尔明日完婚,朕当助彩。”
干浚郊叩头谢恩而出。随即报与欧阳健,次日准备成亲,奉旨颁赐金花彩缎,各官庆贺。到得吉时,花灯鼓乐,到院相迎。干浚郊坐下高头骏马,绣旗黄盖,银瓜朱棍,穿着大红吉服,乌纱帽上两朵银花,联着莲花白面,犹如玉洞仙郎。迎至欧阳府中,引出一位小姐,袅袅婷婷,珠辉玉映,立于氍毹之上,双双交拜。
行礼已毕,共绾红丝,罗扇轻携,纱灯簇拥,送入洞房深处。是夜带解同心,枝交连理,锦被忽翻春浪,高堂乍敛残云。明日具疏告假,回乡省母。圣旨嘉其孝义,准假一年。干浚郊大喜,辞别岳丈,即同父亲收拾出京。各官饯送,自不必说。一到山东,曾九功设饯相迎,干白虹惊讶道:“老弟在粤中做官,如何又在家里?”曾九功告以乞休之故,将干白虹父子款留两日,后日匆匆起程。曾九功远道相送,挥泪而别。
干白虹父子不分昼夜,赶到家乡,夫妻母子相逢,一番悲喜,不言可知。干白虹问及:“陈与权何往?”丽容详述曾九功报怨之事。干白虹愀然不乐,寻至南雄岭上,将陈与权尸骸具棺盛殓,买地安葬,广植松揪。另建一所观音庵,托个僧人,照管坟墓,侍奉香火。此皆干白虹不忘故交,不念旧恶的厚处。
过了数日,干浚郊亲往尼庵,拜谢周氏与尼姑豢养之恩,将三千银子建殿塑佛,并给良田千亩,与他食以娱老。又访戚宗孝尸棺,也为他造坟安葬,建立牌坊,题曰“义士戚宗孝之墓”。又向戚氏近宗与他嗣立一子为后,给与田产资生。闾里亲邻,尽皆存恤,无不称为厚德君子。
过了一年,假满进京,补升修撰,后来直做到文渊阁学士。干白虹亦赠礼部尚书,丽容与欧阳小姐俱受一品封诰。曾九功过了几年,天子慕其高节,仍召回内院,后边也做到都察院大堂。
干白虹寿至九十,忽然悟道成仙,就有紫阳真人,白日飞来,与之乘鹤而去。自后干氏科第不绝,子孙繁衍,以享厚德之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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