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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春园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04 16:29
争春园作者:清.春越溪外史又名《三剑传》《剑侠奇中奇全传》叙图赞第一回 升平桥义侠赠剑第二回 争春园英雄救人第三回 雪浮亭豪杰助阵第四回 松林内仙长指迷第五回 假响马勇劫小姐第六回 真英雄冲散强人第七回 破佛寺白璧遭险第八回 紫霞轩赤绳联姻第九回 吴经略奉旨伐寇第十回 常公子邀友游湖第十一回 昧理谋奸身受辱第十二回 仗义医疮遇异人第十三回 聚义赠剑说冤枉第十
土色,立在门首不动。且说史通跑到家中,众家丁见他满身臭屎难当,只得取了衣服净水与他洗过了脸,换了衣服,坐下,家丁见他身上有伤,便取了酒来。史通饮了几杯酒,却又满身疼痛难禁,想道:秋香这个贱人,害得我好苦也。又想道:我黑夜阑入人家园中,其实是我不是,就是打骂也不为过,只恨这些小畜生怎的叫那狗头拿大粪浇我,我怎肯与他干休,倘明日将此事传将出去与外头人知道了,我有何颜面在杭州城内往来?我如今不免到五更时分起身进京,到父亲府上去住下,慢慢的用计谋算这班畜生,以报此仇便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就吩咐家丁收拾行李,雇了牲口,明日五更就要起身进京。众家丁足足忙了一夜。将到四更时分,辞别了母亲,带了家丁,等开城门就往京都去了。后来,那史德明听信儿子史通的言语,就害柳公过海封王,拿了常家,种种暗害,生出多少唇舌,皆因今日拿粪浇他的原故,仇恨在心。此话休提,后来自有交代。那刘栋次日听见史通进了京,犹如失群的孤雁,又不曾做过生意,平日是嫖赌逍遥,好吃好穿,那里受得这班苦楚?只得将房子变卖,又问亲友借了几两银子,带着浑家,也进京去投奔史通去了。这也是后话,休提。

  如今且说郝鸾,站在花园门首,怒气未消,只见东首黑地跳出一个大汉,来到郝鸾跟前,双膝跪下,说道:“求郝大爷救命。”郝鸾吃了一惊,定晴把大汉一看,见他面如黑漆,两道浓眉,背阔肩揸,头戴粟色毡帽,身穿短短的青衣,年纪约有二十余岁。郝鸾道:“好汉请起,我郝鸾乃是一个愚人,兄有何冤屈?我怎生救得你的命?”那汉子起身哀求道:“一言难尽,求大爷台驾到小弟寓所,一一奉申。”郝鸾想道:我从来不曾与他会面,他怎的到认得我?我若不去,他还说我惧他。便叫家丁掌了灯,又叫家丁对那三位相公说声:“说我就来。”随即就同那汉子出了花园门去了。不知此汉请郝鸾去做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仗义医疮遇异人

  话说郝鸾随着那大汉走了半里之地,到了一个寓所,只听得有人大叫道:“痛杀我了。”郝鸾四处一望,并无人影,这一声喊叫如雷鸣一般。那汉子请郝鸾坐下,纳头便拜。郝鸾用手挽起,道:“足下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因何晓得我的名姓?足下有何冤屈?请教明谕。”那汉子起谢,说道:“小弟系东昌府人氏,自幼父母双亡,止生我愚弟兄二人,咱姓周名龙,只因咱面黑,人都叫小弟为‘铁判官’。咱的哥子叫做周顺,因他面红,别号叫做‘火判官’。前月离了山东,寻访朋友行到此处,咱的哥子肚皮下偶然害了一个大疮,不能医治,有碗口大,亦有口耳眼鼻,那些大夫俱说是人面疮,都不下药。小弟前日在乡村寻访名医,偶然遇着一个道人,他说道:‘凡有可知奇难异病,早来遇我,错过难逢。’小弟听见,就去求他,把哥今所害之疮告诉与他。那道人说道:‘贫道这疮到会医,药饵到有,只是差一样引子,却不能医治。’小弟就十分哀求,他又说道:‘世人晓得叫人面疮,惟我知之却是百日疮,若过了百日,其人必死。我出家人方便为本,与你说罢:城内有一吴府,如今奉旨出去征讨的就是他家,某日晚间你可在他家花园门首等候,有一红面爷就是,他是洛阳人,姓郝名鸾,字跨风,你可求他一口龙泉宝剑为引,可以立刻痊愈。’小弟在门首等大爷有两天,今日才得相遇。”郝鸾道:“剑却有,只是无药,怎生医治?”周龙道:“那道人已将药饵交付与我,又有一个帖儿,大爷照帖取用。”郝鸾道:“那道者有如此神通,但不知是何名号?”周龙道:“小弟曾问过他的名姓,那道人复姓司马,名傲,别号袅袅子。”郝鸾闻言,惊讶道:“原来是司马先生,真乃高仙也。”便叫家丁回去取剑,又将柬帖展开一看,中间写得明白,就叫周龙快取炭火,又取阴阳瓦来,将药用水和得不干不稀。又叫周龙:“扶起你哥哥来。”郝鸾方进房,看见两张床铺上卧着一个大汉,约有丈余,果然面红,圆眼双睁,头大如斗。郝鸾道:“好个汉子。”遂将那药料搽在疮上,止让出疮上那张嘴在外。不一时,家丁取了剑来。郝鸾叫家丁把火拿到周顺房中,把剑掣出鞘来,金光绕眼,即将剑尖插在火中,不一刻的时辰,那剑金光灼灼,通红的,拿在手中,认着那疮的口内插将下去,听得咯喳一声响,其臭味难当,只听得周顺大叫一声:“快哉!快哉!”呼呼的睡去,忽见疮疤霎时落下,犹如鬼脸一般。周龙见哥哥疮好,感谢不尽。郝鸾见周氏兄弟到是两个豪杰,心中欲有结交之意,一时不便说出。郝鸾道:“你可将这疮疤明日埋了。”周龙道:“晓得。”郝鸾又问道:“你的贵友姓甚名谁?”

    周龙道:“此人亦是同乡,姓陈名雷,绰号叫做‘值年太岁。’”郝鸾笑道:“陈雷如今现在我花园内,今日不便,明日同令兄到我园中与陈雷兄相会便了。”周龙道:“原来陈雷在大爷府中,明日咱与哥子到府叩谢大爷,再与陈兄相会便了。”郝鸾道:“今日夜深,暂别兄长,明日再会罢。”叫家丁掌了灯,携了剑,出了店门。周龙道:“寓中多有得罪,感谢不尽。”送郝鸾出了店门,回到房中,见周顺呼呼睡着,又见郝鸾如此豪杰,心中大喜,又知道陈雷的下落。收拾过了物件,息了炭火,也自安睡不提。你道司马傲既然用药,因何用剑为引?不过借此提拔出一班英雄相聚之意,要他们侠气相投之故耳。

  且说郝鸾回到家中,陈雷与常、柳二生都来问道那汉子的原故,郝鸾便把医疮一事一一说明。那陈雷听见,说道:“周顺弟兄自幼与咱相交,在山东也算他两个好汉,不意他兄弟们前来寻我。”郝鸾道:“我已约他明日到此相会。”陈雷大喜。时已二更,常让、柳绪、陈雷三人又吃了几杯茶,说道:“小弟们要告辞了。”郝鸾还欲留他三人,他们立起身来坚意要行,明日相会罢。郝鸾留他们不住,家丁掌了灯火,送他们三人回去,各自回家不提。先前传唤家丁打史通又浇粪等事,此时夫人小姐俱已知道,把秋香吊打了一顿,又听得郝鸾被个不认得的人请去医治人面疮去,夫人忧疑不定。忽见郝鸾回来,走至后堂见夫人,知这秋香他是小姐房内的丫鬟,不便说长道短,只得含糊说了几句,又把周顺害人面疮的事情说了一遍。夫人小姐各称奇异。郝鸾来到书房坐下,因受了史通的气,却一时睡不着,先叫小童去睡了,郝鸾秉烛独坐,想起史通做出这样事来,好不气闷。又想起孙佩受那囹圄之苦,不知鲍刚那里去了,不觉的伤心起来。又想道:“司马傲有如此神算,怎么偏偏的不应前言,叫我那里去寻访异人?到是今日船上遇见的那个人可以算得奇人,却不知他的姓名。虽然陈雷、周龙、周顺生得相貌魁伟,未必能救得孙佩。”想到此处,不觉的烦恼难熬,便弹剑作歌道:

  歌曰:

  怒气冲霄汉,心事儿向谁谈?恨不平,且把匣中宝剑弹。俺也曾钩西风渭水寒,俺怎肯义手告人难。何一日见青天?作一番吐气扬眉,那时节,方显男儿汉。———右调《西江月》词

  歌毕,将剑入鞘,只听得门响声音,郝鸾凝神道:“好似有人推门的一般。”话言未了,又是一推,郝鸾是个好汉,其心不惧,便问道:“是谁?”又没人答应。想道:敢是我心神不定?不然是树叶儿被风吹落打的门响?忽又听得指头在门上弹了两下。郝鸾道:“敢是花园门不曾关,走进歹人来了?”就掣宝剑在手,开了房门,跳将出来。四下一望,并无人影。想道:这又奇了,分明是个人,如何出来就不见了?正沉吟之时,只见花架下站着一人,却是一个做贼的打扮,郝鸾大喝道:“大胆的贼子,敢来讨死么?不要走,吃俺一剑。”便仗剑奔那人,那人把身子一转,呼的一声,早已跳上屋去了。郝鸾见那贼纵上屋去,反吃了一惊,往后退了几步,拿剑指着骂道:“你这个剁万刀的贼子,快快下来,免得俺取箭来射你。”那人道:“郝大兄休得恶口伤人,你方才想我,我来又拿宝剑吓我。”郝鸾定睛把那人一看,好似在船上会见的那人。便问道:“你可是在船上游西湖的么?”那人道:“然也。”郝鸾道:“你夜晚到此园中,敢是来窃取衣物么?”那人笑道:“非也。我闻你的大名,人说你是洛阳好汉,我特来会你。”郝鸾想:这个人能黑夜上屋如登平地,必有手段,不免唤他下来,试试他的本事如何,或救得孙佩亦未可知。便说道:“你既来会我,因何鬼头鬼脑的?且请下来见礼。”那人道:“我试试你的胆量如何,你可把手中宝剑去了,我就下来。”郝鸾笑道:“大丈夫怎肯暗里伤人?”那人也笑道:“我却也不怕。”便从屋上轻轻的跳下来,并无一点响声。郝鸾暗暗称奇,便请那人到书房,二人见礼坐下,幸喜有茶,郝鸾奉茶,问道:“足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怎生认得我的?”那人道:“因日间在西湖偶见台驾英豪气相,况又久慕大名,因此特来拜谒。在下本城人氏,姓马名俊,贱字子昌。实不相瞒,父母在日,所遗薄产微末,后来父母双亡,结交四方豪杰,所以家业萧条。偶遇一个道者,传了小弟轻身之法,做了那不要本钱的买卖,将取来之物周济那穷困人家,人见小弟身轻,起我一个别号叫做‘玉蛱蝶’;又见我二目有光,又叫我‘电光目’。”郝鸾听了,想道:“原来是个贼,我是一个堂堂的大丈夫,怎与贼子交结?岂不惹天下的英雄取笑么?马俊见郝鸾沉思,便笑道:“小弟虽是做这勾当,再不被人所擒。前年芜湖县知县,姓魏名雷,贪赃不堪,酷刑无比,一县中人无不怨恨。小弟知道,那日访得魏雷谒见上司,被小弟在半途中轻轻杀了,替万民除害,这是一件为民除害事。旧岁嘉兴府知府,姓董名士弘,因城内有一劣官,姓马,名叫自英,因他好色,人都

    叫他为色仑兜,强占人家妻女。偶有一人姓扈名戽,他的妻子有几分姿色,那马自英就算计他,谋他妻为妾,无计可施,马自英由人勾引扈戽到家中,又拿住扈戽,说他是贼,到他家来偷窃的,将银钱送与知府,要将他妻子准折偷去的赃物。知府就将扈戽拿去,用刑拷打,就将他妻子硬断准折贼赃,怎奈这扈戽死也不招。那时小弟知道如此情由,走到扈家对他妻子说道:如此救你丈夫。扈戽妻子柴氏满口依允,只要丈夫见面便了。况且马自英还着人看守。到得二更时分,小弟轻身去到马家,竟把扈戽劫了回来,又替他换了衣服,叫他躲在僻静之处,又到扈家与柴氏说知,左近放起一把火来,惊得四处纷纷的乱跑,乘着火势,把柴氏带出来与他丈夫相见,又助他盘费,送他出境,他依旧回福建去了。那马自英被小弟连放了五六次火,烧得他一贫如洗,知府又被我劫了几次库银,叫他赔过不休。小弟虽是个贼,没要紧的事我却不做。”那郝鸾听了他一番言语,心中甚是惊惧,想:马俊所做的事,可以救得孙佩如反掌耳,司马傲之言莫非应在此人身上?便开言说道:“马兄如此仗义,我郝鸾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俊道:“小弟乃是下等之人,承兄抬爱,切莫见弃。”郝鸾道:“明日有几位山东朋友相会,屈兄明日在此一会,不知尊意若何?”马俊笑道:“敢不从命?奈我才从屋上而来,恐被尊使看见,反为不美,待明日走大门而进,才是个道理。”郝鸾道:“仁兄所言极是,但此时门户俱已关闭,如何是好?”马俊道:“不妨小弟从那里来,还从那里去就是。”言罢起身要走,郝鸾道:“仁兄休要失信。”马俊道:“不必叮咛。”出了书房门,将身子一纵,上了房屋,将手一拱:“小弟去也。”煞时就不见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聚义赠剑说冤枉

  话说郝鸾见马俊纵上了屋就不见了,呆了半晌,想道:我郝鸾虽有本事,却不及马俊上屋这等快当。便进了书房,吹灭了灯火,就榻安床。到了天明,书童取水进房,郝鸾净了面,用过早膳,只见常让、柳绪同着陈雷走进书房,说道:“昨日史通这畜生好胡说。”郝鸾道:“幸蒙诸兄在彼,便宜了那狗头。”忽见门公走进来禀道:“有周顺弟兄二人,特来向大爷叩头。”郝鸾道:“请他进来。话音未了,外面走进二人,当先一人头戴着棕帽,身穿天青箭衣,果然像个好汉。四人迎进堂来。周顺问道:“那一位是郝爷?”郝鸾道:“在下是郝鸾。”周顺纳头便拜,谢道:“夜来多感大爷活命之恩,如不遇大爷的台驾,已作故人也。”郝鸾扶起周顺,周龙亦上前来拜谢,众人各各见礼,礼毕坐下,问过姓名。陈雷道:“仁兄既到杭州,怎不到小弟店内居住,反在别的下处居住?”周顺道:“前月闻得贤弟自南而来,所以同舍弟前来投奔,不意偶害毒疮,舍弟一时访不出来。昨日晚间若不是郝大爷言及贤弟的下落,又要费咱的心机。”郝鸾见周顺身体虽然长大,却举止动静有些呆气,正是大汉不呆真宝贝。茶罢,就想起马俊怎不来?又只见门公拿着个红金帖进来,禀道:“外面有一位马相公,前来拜访。”郝鸾接着帖子看时,上写:“通家弟马俊拜。”郝鸾看毕,对众人道:“这个姓马的最有义气,必须要前去迎接。”众人迎出大门口,只见马俊头戴一顶扎巾,身穿一件肉红色的直摆,珠履绫袜,手拿一柄未曾写面的金扇。常、柳二生见了,暗笑道:“你看此人文不文,武不武,一团的假斯文。马俊进了书房,各各见礼,礼毕坐下,茶罢,通个名姓。常让想道:“此人进了门,两眼东张西望,不像个正人君子,定是个匪类之徒,非贼即盗。马俊故意说道:“小弟出外多时,昨日方回,闻兄在此,少来拜见,望乞恕罪。”郝鸾道:“小弟事情颇多,不知尊府住处,故而少候。”当时众人又说了些闲话,郝鸾对众人道:“我郝鸾生在洛阳,今到杭州探亲,幸遇列位,义同骨肉,况周陈三位俱住山东,看来岂非天缘凑合?据弟愚意,欲与诸兄结为金兰之好,不知诸兄意下如何?”陈雷等道:“小弟们是下贱之人,怎敢与大爷结盟?”马俊道:“意气相投,结拜是极妙的,何必推逊?”郝鸾大喜,道:“到是马贤弟说得爽快。”便叫家人备了香烛,郝鸾道:“我还有两个兄弟,不在此处,不若望名结拜,不知列位可依?”马俊道:“既是仁兄的好友,拜在结拜,不知列位可依?”马俊道:“既是仁兄的好友,拜在同名何妨?”当时叙起年庚,郝鸾居长。常、柳二生却不过郝鸾的情面,只得依从

    。柳绪写了盟书,依次开了众人名姓,上写道:

  第一郝鸾,字跨凤,系洛阳人氏;

  第二周顺,字伟然,系山东人氏;

  第三马俊,字子昌,系杭州人氏;

  第四鲍刚,字子英,系北直人氏;

  第五陈雷,字电霞,系山东人氏;

  第六常让,字云仙,系杭州人氏;

  第七周龙,字杰然,系山东人氏;

  第八柳绪,字贵芝,系杭州人氏;

  第九孙佩,字玉环,系开封人氏。

  开写明白,不一时,众人摆上香烛,各人拜过神圣,发誓已毕,收过香案,用过午饭,即便摆上酒筵,叙了席位坐下,俱是开怀畅饮。酒过了半晌,郝鸾猛然想起鲍刚、孙佩,不觉的眉头倒促,闷上心来。周顺便问道:“今日蒙兄的雅爱,理应兄弟欢聚一堂才是,怎么兄到长眉双锁,莫不是有甚事关心?”马俊道:“敢是恨与小弟们结义么?”郝鸾说道:“非也,愚兄虽是与贤弟们聚义,有趣之至矣,怎奈我想起孙、鲍二人的苦处,我虽在此欢乐,其心伤悲不尽。”言毕,泪如雨下。马俊道:“终有相会之期,何必忧虑?”郝鸾又道:“鲍刚往湖广去了四个月不见消息,这还可以放心;只是不知孙佩生死如何?故此虑他。”马俊道:“孙贤弟无非在家读书做买卖,仁兄何出此言?”郝鸾道:“量无人救得他,说也无用。”马俊生平性燥,忙起身来说道:“孙佩既与俺们拜过,便是骨肉的弟兄,仁兄何欲言又忍,不以心腹说之?那里算得一个弟兄?”郝鸾道:“兄弟们怎么不是心腹?只因孙佩身陷囹圄,遭奸人的圈套,命在旦夕,那里有偷天换日的手段救得出来?”周顺说道:“马贤弟是个性快的人,仁兄可说明孙佩被何人坑害,倘若小弟们做得来也未可知。”马俊说道:“兄长说来,我马俊若是救不出孙佩,誓不为人。”郝鸾听了,即将闹争春园打米公子,前后说了一遍。急得马俊暴燥如雷,说道:“世上有这样庸劣的人,小弟不才,情愿不避汤火,到开封府走这一遭。若不救出孙佩,不杀那米斌仪这贼子,乃万世的匹夫。”郝鸾道:“贤弟莫非戏言?”马俊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敢戏言?”郝鸾道:“不知贤弟几时动身?”马俊道:“要走就是今日,若是迟延时日,非为弟兄。只差一个帮手,不知那位贤弟与我走走?”言还未了,周顺应声道:“俺与你去。”马俊道:“若是二哥同去,越发好了。”当时马俊起身,说:“今日权且告别,多则两月,少则月余,必带孙佩到此相会。”那陈雷见马俊如此性急,恐不能成事,便说道:“马仁兄不要性急,闻得开封府乃繁华之地,必有守府参军镇守城池,如今孙佩身陷重地,非同小可,待我回到山寨,邀请他二十个兄弟,同心合胆劫取,方保无事。仁兄须当三思。”那陈雷言毕,常、柳二人听了此言,越发心焦,暗地里埋怨郝鸾说道:“大哥怎与响马强盗结交?后来不知怎样结局。”只见马俊笑道:“此时俱是自家兄弟,何必隐瞒,但黑夜里勾当是兄弟做熟了的,虑他做甚么?但我马俊平昔言不及齿,要去就去。”郝鸾不好催他,只是点头说是。又见马俊如此着急,那里肯停一刻?一时气性急燥,立刻就要起身。郝鸾

    马俊真心实意,便想道:看来周顺、周龙、陈雷非真侠士,到是马俊如此义气,不若赠他一口宝剑,今若当众人赠他,恐他三人着恼。便把马俊扯到书房中,低低的说道:“我看贤弟真乃侠士,当日司马傲赠了愚兄三口宝剑,叫我转赠,前日赠鲍刚乃是攒鹿剑,今贤弟到开封去,手无物件,将此诛虎剑赠与贤弟防身。”马俊接在手中,掣出看时,果然光华耀目。便入了鞘,藏入衣袖里面,出来说道:“小弟换了衣服就来。”起身言毕,竟自去了。常让对郝鸾说道:“马子昌此去怎样救得孙佩?况劫狱犯禁的事,仁兄除不止他,反纵他,何也?”郝鸾说:“贤弟不知马子昌的本事,此去无妨,不必忧虑。”不一时,只见马俊换了长行的衣服,腰佩宝剑,与众人作别,说道:“兄等高坐杭城,小弟就此拜别。”朝上作了一揖,众人还了礼,郝鸾与众人又叮咛一回,携着周顺往外就去。众人送出大门,将手一拱,放开脚步,竟自去了。郝鸾与众人回到园中饮酒,至晚方散。周龙、陈雷到店中安歇,且自不言。

  再说马俊与周顺出了城门,周顺道:“咱与贤弟匆匆而行,却忘记了行李盘费,却怎么处?”马俊道:“不难,总在小弟身上。”二人说说行行,不觉的走了五十余里,到得个乡镇上。马俊取出了银子,买了一床铺盖,打过了尖,依然赶行。若是缺少盘费,马俊就在富豪之家量意取些。这一路上过的丰丰足足的,免不得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到了开封,日色将落,急急的赶进城门,找寻客店。马俊、周顺从不曾到过,路头不熟,寻了半会,来到一条大巷,巷内走出一个老者。马俊上前问道:“借问老丈一声,此处可有宿店?”那老者提着灯笼,将马俊看了几眼,说道:“转弯头一家就是宿店。”马俊、周顺谢了一声,走不多远,果见一个灯笼上写:“公文下处。”马俊走到门首,问道:“里面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个人来,将马俊看了几看,说道:“爷们是下店的么?”周顺道:“正是。”小二道:“请进来。”马俊叫小二接了行李,来到后面一看,却是两间大大的厅房,一连四五进平房,两进大楼。马俊到了那三进住下,房屋虽多,却没有人住。小二取了两盆水,二人洗面已毕,小二问道:“爷们还是自家起火,还是一同叫小二奉膳?”马俊道:“俺们不会起火,一总是你的,俺如今同你说明,就是我弟兄二人,日间三餐,晚间的酒肴连房钱,与你一两银子一天。”小二听见说是一两银子一天,心中大喜,说道:“听凭爷赏赐,小人怎敢争多?只是还不够些,请爷添些才好。”周顺道:“一两银子一天就是足价了,还要争多呢?”马俊道:“只要你吃饭吃酒的肴馔洁净些,再加上二钱一天罢了。”小二道:“既是爷们慷慨,小人不敢再言。”马俊道:“今晚不用你的物件,烦你替俺买办,少不得与你些饭钱。”便取出一锭银子,交与小二道:“这块银子与俺备夜宵,这一锭银子算明日的房钱,所多的算今晚火钱,快快备来。”小二接了银子,欢天喜地,跑到前面与店主说明,那店主叫做武乾宸,听小二之言,想道:天下那有这等失算之人?就把银子收下,叫小二去买了熟米菜,又宰了一只鸡,叫妻子在厨房烧煮,武乾宸他就慢慢的走到后面,与马俊、周顺见过了礼,说了些情面话。不多时,店小二捧上饭来,不知是甚么酒肴饭菜,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施计放火盗人头

  话说店小二捧上夜饭,马俊、周顺用毕,小二收去家伙,过了一会,方才捧上酒肴,摆在桌上。周顺坐在上面,马俊对坐,小二斟酒。二人饮至数巡,马俊问小二道:“你家既有这些房子,因何却没有人〔住〕下?”小二道:“实不相瞒,这所房子原是孙相公府中的,原先此处要算我这个下处为第一,终日里挤不开。只因今春孙相公是他岳丈请他到争春园饮酒游玩,不知为着何事,与本城了不得麽的公子斗起口来,偶有个红面大汉,把米府家丁打散,又有个黑面大汉帮着,那红脸汉子打得那米府家丁无处躲奔。不知怎样的那两个大汉又到孙相公府中吃酒,米府有个石相公,领了许多人打到孙家来,就被那红脸人打死米府多少家丁,那黑脸人又把那石敢当撞死,那两个汉子竟自逃走,可怜把个懦弱的孙相公拿到县里,苦打成招,问成死罪,只在秋后就要处决。被他家打死的人共有三十多名,总停在孙府厅上不敢掩埋,因那些冤魂到了晚上就抛砖撩瓦,那些下宿的客人说我家店中离他家不远,恐怕惹着了怨鬼,故此就没有人来住了。”马俊听了,方知孙佩住在此地。又问:“如今孙家可有甚么人了?”小二说道:“他家那些家人妇女丫鬟争行走散,只有两个老管家还住在后面。此房赁与我家开下处,每日到我们店中付食米去过活。”马俊道:“如此这孙相公在那里?”小二道:“孙相公在县衙门内牢里,前日他家人到监内去看孙相公,回来说道,监内行了牢瘟,满牢人尽行睡倒,如今的罪人俱提到府监内,相公危在旦夕,只怕还要死呢。”马俊又问道:“难道监内就没有个名医调治么?”小二道:“监内虽有大夫,总是些不中用的,那有名有时的大夫却不能下监医治,若是把我们这里有名的罗大夫请下监去,不消几天就都好了。”马俊道:“是那个罗大夫?他有这样好手段,本县太爷如何不发他下监医治罪人?”小二道:“本县太爷贪赃极盛,每日饮酒取乐,他那里管到这些闲事?”马俊问道:“这罗大夫住在那里?叫甚名字?”小二道:“离此不远,一直向东走就,有个挂牌上写‘罗辉庵大小方脉’,人若有病症,请他一看,一剂药就好了。”马俊问过实信,小二又取了两壶酒来放下,说道:“小人要去收拾物件,大爷若是要酒,喊小人一声就送来。”言毕,小二去了。

  马俊对周顺说道:“我与兄长兴兴头头的来此,指望救孙佩的,不意他又病在监内,纵然救他出来,又不能行走,也是枉然。这怎好回去见那郝大哥哩?”周顺道:“这却不妨,就说孙佩身染重病,如何救得?”马俊道:“况无患据,他们那里肯信?”就把眉头一促,计上心来,须得要如此如此,方可为妙。欲要将话说与周顺知之,恐他害怕,待行事之时打发他回去。主意已定。小二收拾完了家伙,来到后面说道:“爷们吃完了酒了。”马俊道:“你可把碗盏收去,再拿两壶酒来。”小二依言收去了家伙,又取了酒来。马俊道:“你可把中门闭了,俺们要睡了。”小二听了,收完家伙,取了两盆水来,与马俊、周顺洗了手脚。马俊道:“小二,那府衙门在那里?”小二道:“就在前街便是。”小二说罢,收拾了家伙,将中门闭了,往前面去。马俊打发小二去后,将酒肴拿进房来,与周顺坐下饮了几杯,说道:“仁兄在此少坐,待二弟走走就来。”周顺道:“更深夜晚,往那里去?若有事,到天明去罢。”马俊道:“仁兄不要管我,我就去就来。”便在行李内不知取了什么东西,放在腰内,又换了衣服,便对周顺说道:“若是小二来取甚东西,切不可开门。”言毕,就到天井内将腰一弯,轻轻的纵上屋去,暂时不见了。周顺暗道:这马俊鬼头鬼脑的,黑夜黄昏出入,必要做出事来。#p#分页标题#e#

  不说周顺着惊,再说马俊在屋上沿房过街,行了一会,并不见知府的衙门。正在找寻之间,只听得后面更鼓之声,那梆子敲得咭咯金锣响声,他才转回来,就听那梆声。又过了十数进房屋,只见前面隐隐的有些灯光,他就在屋上伏下身子,望下举目一看,只见前面一个高大的照壁,画得花花绿绿,却看不明白。又见那高高的大府门,门前挂着两个纱灯,上面写着“开封府正堂”五个大字,约有十几个巡更的更役,手执军器,左右巡逻。马俊暗道:此处正是知府的衙门。便纵那屋上,向西首轻轻的跳过墙东,进了仪门。西首又有高大墙垣,墙上放有许多荆棘,想必此处定是监狱所在。里面巡逻的更役时刻往来,不能下手。等了半会,那巡役的到后面去巡察,马俊乘着空时从屋上落下,四处里一望,并无个起火之物,走到狱神堂中看时,只见神鬼旁边堆着二三十个柴草,还有些破坏的家伙堆在上面。马俊想道:就在此地放起火来,天从人愿,况狱神前有现成的灯火,就拿一把柴草在灯头点着,推上一块又拽上些柴草,不觉的就呼呼的烧起来了。马俊离了狱神堂,依旧上屋竟自回寓去了。

  再说那狱神堂被马俊放火烧着了柴草,天意如此,一霎时腾腾火起,更役便丢了锣,都向前救火去了,那里救得灭?那狱里罪人闻得牢内失起火来,各各要命,狱卒连忙开了牢门,众人往外一拥,各要逃生,惊得那中门卒役忙把东西两囹门关好,却不曾走脱一犯。此时宿堂的人役慌在一堆,跑进大堂宅门上乱敲梆子,惊动守宅门的家丁,问道:“有甚么急事胡乱敲梆?”衙役道:“不好了,狱中失了火了,烧得凶险,烦大叔禀声老爷。”那家丁听说狱中失火,忙到里面禀道:“狱中失了火了。”幸得知府未曾安睡,闻得此言,吃了一惊,急忙出堂看时,只见火势凶猛。知府跌足说道:“罢了罢了,倘若烧死重犯,叫本府如何回得上司?有负朝廷四品之职,这都是狱卒自不小心,故而失火烧起。”这知府乃湖广人氏,姓雷名宸,字照丹,乃乙未科第十二名进士出身。莅任一年,为官清正,不徇情面,不贪民财,不怕乡绅官宦,断事风燥,决才最高,满城百姓无一个不称他是“雷青天”,铁面无情胆气最大,又不惧权宦,又叫做“雷铁胆”。此时雷老爷初看火势甚大,心中着急,次后见火势微微的熄灭,方才放心。约有一更时候方才平熄。知府着人查点,可曾烧了民房。狱卒禀道:“只烧了牢狱,不曾烧了民房。”门役又禀道:“狱内的人犯俱是看守在狱,犯人一名不少。”说:“老爷点名。”知府把重犯罪人一一查点,幸喜不曾烧及人犯,就将值日狱卒重责三十板革退。知府见人犯无处可收,即着衙役将重犯收禁县监,待修理完时再提回收禁。此时一县三衙五个厅官知守府参将俱来府前问安,雷公一一谢过了,依旧回衙去了。

  不提知府回去,再说马俊因见监内起火,方才回来。那周顺见马俊一去多时不回,心中疑忽不定;又听得外面喧哗,正虑之间,只得出门外听听,忽然马俊从屋上呼的一声跳落在地。周顺见了马俊,便问道:“贤弟往那里去的?因何此时方回?”马俊就在周顺耳边说明放火之事,周顺吃了一惊,说道:“却为何事?”马俊道:“因孙佩患病不愈,闻得罗先生专医时病,欲要请他,恐他推三阻四。”又在周顺耳边低低说了一会:“知府收禁府监阻隔两处,反为不美,因此把府监烧了,一总到县监里好医治孙佩病症。”周顺听了,吃惊道:“罗先生那里认得孙佩?又无人指点也是枉然。”马俊道:“小的少不得陪着罗先生下监,说出缘故。今晚却不去,明日晚间行事,仁兄到后日先回杭州,说与郝大哥知道,等孙佩的病好了,一同前来相见。”周顺道:“事虽如此,我和贤弟同来,如今怎好我先回去?必须等着贤弟一同去才是。”马俊道:“仁兄若在此地,小弟反放心不下,我一人在此却无妨碍。”周顺只得依言,心内甚是放心不下。二人正在店中安歇,正要睡时,只听得外面喧嚷,只认做大盗,再听时,方才晓得失火。那店主看了一回,依然来关门安睡。马俊故意的问店小二道:“是那里失火?只听得喧嚷。”小二见问,回道:“是本府监内失火,适才那些罪犯都发在县监内去了,爷们请睡罢,此时火已熄了。”马俊答应了一声,那小二去睡了。周顺先前还不信,听见小二说了,方信了马俊之言不谬。当时二人睡了一宿。

  天明早起,梳洗已毕,用过早膳,换了几件新衣服,就与小二说道:“昨日我与你的房钱,是今日的所费。俺在此买些货物,不知是三日五日才买得,天天算账这不是个道理,俺这锭银子与你店主收算便了。”小二听得与店主银子,心中欢喜道:“只是小人伏侍不周。”便叫主人取了这银子。马俊对小二道:“俺见你店中无事,你可和我上街去顽顽。”小二满口依允。马俊要小二指路,就与他五钱银子,小二得了银子,与店主说明,马俊闭上了房门,与周顺、小二三人出了房门,先到府首去顽。只见那些禁卒在那里抛砖弄瓦,马俊与周顺只是暗笑,小二带马俊、周顺到那热闹地方玩了一会,不觉肚中饥饿,三人到饭店中吃了些酒饭,依旧上街玩耍。马俊问道:“米相府在那里?”小二道:“就在县东首便是。”小二便将二人领至相府。马俊看那米府,果然热闹。马俊将出入的路径看在肚内,又认了罗先生的住宅,鲍成仁的门户,直至申牌时分,三人才回。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为友除病忘天理

  话说马俊、周顺与店小二上街游玩,到申牌时分方才回寓。吩咐小二买下许多酒肴鲜果,到晚收拾停当,比昨晚要丰盛些,要十分精致。马俊道:“我弟兄们今日商议买些货物,你把酒肴俱排在房内,多取些酒来,再待俺拿个炭炉来,你可把中门闭了,俺们自斟自饮,不要你来,你去睡罢。”小二听了欢喜,就将酒肴饭食炭炉俱送入房内,小二关了中门,同店主吃酒饭去了。再说马俊与周顺饮了几杯酒,马俊道:“仁兄且宽心自饮,我去走走就来。”周顺道:“你再饮几杯壮壮神也不迟。”马俊道:“恐怕误事,我酒少饮几杯,回来与兄畅饮。”马俊道罢,起身带了宝剑,便飞身纵上屋去了。那周顺心中却有些害怕,只得自斟自饮。约有二更时分,马俊从屋上下来,背着个包袱,便打开看时,却是血淋淋的一个人头,两眼大睁。周顺看见吃了一惊,说道:“贤弟,你取人头这样容易,不知道是谁的首级?”马俊道:“这是鲍成仁的狗头,小弟去时,他与老婆斗口,他憋气到书房里睡,却被我杀了。”说毕,将人头放在床下,包袱撇在一边,又饮了五六杯酒,吃了些肴馔。说道:“此时二更多时,小弟要干正事。”言毕,依旧上屋去了。周顺暗想:马俊如此手段,只是担险害怕,不免明日咱先回去,免受惊吓。

  不言周顺自言自语,且说马俊因日间看过出路,所以不费找寻,竟到县前轻轻的上了屋,到得私衙内室,伏在屋上看时,正见知县孙剥皮坐在那里与妻子饮酒取乐,席已将终。不一时,便起身说道:“夜深了,去睡罢。”他妻子因他去睡,说道:“今日要干美事,莫像昨日夜里那样不济事时,岂不急杀了我么?今定要与你拚命。”孙剥皮说道:“今夜不似昨夜,定要你求饶叫免方才饶你。”只见夫人满脸一笑道:“也看得见。”二人说毕,携手进房去了。那班妇女丫鬟无不掩口而笑,收拾了杯盘,吹灭了灯火,各自睡了。马俊从屋上跳下,立在窗前,只听得淫声浪作,浪语嘻言。马俊咳了一声,暗说道:死在头上还不知觉,只管做这些风流的事哩。等得他干完这事,即把堂屋门轻轻推开,只见房门半开半掩,不曾闩门,侍女都去寻老公去了。那剥皮只管要与夫人睡的心忙,那管门开不开关不关?此时马俊闯进堂屋,越进房门了,掣出无情宝剑,那夫人还在床睡着,口中只叫快活不止。况且房内灯火未灭,马俊走到床边,用剑挑起帐子,站在踏板上,知县正干得情浓,只听得踏板上幔子响了一声,即伸头一望,见了一个大汉手执利剑。正欲叫喊,马俊手快,赶上一剑,早已杀下头来,从床上骨碌碌滚将下来。那夫人正在快活,听得喊叫一声,见孙剥皮不动,再睁睛一看,见孙剥皮倒在地下,夫人说道:“我正快活,你就撒娇,快些睡上床来。”马俊骂道:“该死的淫妇,留你也无用。”就举起剑来,挥为两段。马俊在他床上扯下一块单被,把两个人头包好,吹灭了灯,出了房门,依从旧路而走。那周顺正在忧虑之时,只见马俊携了个包袱进来,便说道:“又取了两个人头来了?”打开一看,却是一男一女,虽总有头发,却面貌不同,况有一个耳头上戴着金环,所以认得是个女人。马俊把他二人云雨的鬼话说了一遍,周顺笑道:“虽是被杀,却也是一对风流怨鬼。”马俊笑道:“他二人还不知是杀死,只当快活死了。”二人取笑了一会,又饮了几杯酒,马俊说道:“小弟又要走了。”周顺道:“贤弟此去须要小心,相府之中,非同小可。”马俊点头道:“晓得。”便纵上屋,要杀米斌仪去。周顺见马俊去后,虽然胆大,看着三个首级,到三更时分,俱睁眼咬牙似恨人的一般,周顺却也有些害怕起来。就把那袱单被盖在上面,又把冷酒拿到炭炉上炖热,自斟自饮不言。

  且说马俊找到米府,径奔后堂,寻了半会,寻不着米斌仪的卧房,不知在那里,好不烦恼。信步而行,合当米斌仪命绝,马俊正寻之际,只听得悲悲苦苦又娇娇嫩嫩的声音叫道:“小女子其实难受当不起,求大爷饶了妾身罢。”马俊听了猜疑,暗道:此是何人的房?为着何事作此声气?悄悄走到窗前,在板缝中将眼望内一张,只见房中床帐家伙一应俱全,通宵蜡烛二枝,点的明亮亮的放在桌上。有一个男子,精赤条条在一个醉翁椅上按着个美貌的女子奸耍。只听见那女子再四哀求歇手,那男子道:“我的乖肉,你再忍耐一时,我的兴还不尽;等到兴尽时自然饶你。”那女子道:“好大爷,我的亲大爷,可怜奴家年纪小,再经不起尽兴,求你放慈心,留待明日罢。”那男子总是不听,一发施展的加倍凶猛。那女子一发不能承受,咬着牙嘤嘤哭泣。那马俊看到此处,晓得这男子就是米斌仪了。心中十分大怒,暗暗的道:这狗头倚势行奸,好行可恶,待俺取出闷香闷住众人,然后行事。遂向身边取出闷香,并身边一齐取出火来,点起闷香,从窗内插进去,不到半刻时辰,那里面的人打个呵欠,几个妇女已先睡着,那米斌仪也丢了手,欲上床去睡,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板上睡了。马俊收了闷香,走进房来,见女子赤条条的,便取了单被替那女子遮了羞处。又见两个女子,亦在椅拐上精赤条条的睡着,只见米斌仪倒在一旁,就举起剑来,恨了一声,剑过头落,剑起剑落剁了几块,方才歇手。在房内看了一会,好不齐整,又开了箱子,拣了一件新衣服,又见箱内有几百银子,就取了一封放在怀内,将首级提起,依旧上屋,找到罗先生家内。四处一看,无处可藏,只见正厅左首有张小几,几上放一药箱,却是罗先生不得用的,如今得了时,俱是紫檀描金的箱子,故用他不着,所以搁在几上。马俊将箱门揭起,把颗人头放在箱内,依旧关好,提着包袱回到店中,已是四更时分。周顺见马俊回来,方才放心。马俊便将去杀米斌仪的话说了一遍,周顺称赞道:“贤弟真乃大能也。”马俊道:“仁兄可收拾行李,天明之时好行路。”又把那封银子分了一半与周顺为路费,余者带在身上,监中好用。又把那三颗首级提着,用单被把血迹揩净,包在包袱之内,放在一边,用宝剑挖了一个坑,将些血迹物埋了,二人又饮了几杯酒,天已大明。二人开了中门,小二送进水来,二人净过了面。不一时,送进早膳,二人用过。马俊又吩咐周顺一番话,周顺携着行李出了店门,竟奔杭州去了。小二看见周顺出了店门,便问马俊道:“那位爷那里去了?”马俊道:“他明日还就来了。你家店主到那里去了?”小二道:

    “下乡收租了,大官人在家管理事情。”马俊道:“你去叫他进来,俺有话说。”小二走到前面,把大官人叫了进来,道:“店主。”武乾宸止生一子,年纪二十三岁,因他平时不肯学好,他父却不十分喜他,学名叫做武志,排定第三,因他母亲上胎生了两个,尽夭而亡,人都叫武志为三郎。三郎听得客人叫他,他便抖抖衣服,竟到后面来。与马俊见礼,说道:“小的见礼。”马俊看那武三郎,虽不十分美貌,却也不俗。亦还了礼,坐下,三郎道:“小子有事在外,昨日方回,奈家父年迈,小子愚蒙却不曾请教过爷的台府大名?”马俊道:“俺祖籍山东,姓马名俊,字子昌。因来此处买几件货物,在宝店多承厚意,俺请足下非为别事过问,敝友到个所在去走走,俺又要去买些货物,这行李寄在你宝店,这还犹可,俺还有一口宝剑,价值千金,亦寄在你宝店,千万不可失错,俺后来少不得重重相谢。但我去后,倘有外人前来问你可有个马俊在你店中,烦足下回他没有,三郎休要招揽,只推不知。”武志不解其意,只是点头依允。马俊提了包袱,出了店门,竟奔府前而来。

  再说那开封府雷公,那日升了早堂,衙役参见已毕,放过了告。只见孙知县的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走到大堂上跪下禀道:“不好了,求太爷做主。”知府道:“你有甚冤枉?且从头说来。”那管家禀道:“小的是知县的家丁,因昨夜不知甚么时分,我老爷与奶奶被贼杀了,首级不见了。”知府听了,便吃一惊,县官夫妇二人被杀。说道:“禁城之内杀了知县,事关重大,本府须要亲自去看验。”又见鲍成仁的妻子哭哭啼啼,手拿一纸状子,当堂跪下禀道:“小妇人顾氏,是鲍成仁的妻子,因丈夫每日陪米公子闲玩耍,昨夜独宿书房,不知被何人杀死,头竟不见了,求太老爷做主。”雷公想道:孙知县夫妇被人杀死未曾相验,怎么鲍成仁又被人杀了?随即看了状子,问道:“杀死你丈夫的尸首还是在米府,还是在你自家里?”顾氏又禀道:“在自家书房内。”雷公即委二衙去看验鲍成仁的尸首,顾氏出了衙门。只见五六个人跑到大堂跪下磕头,禀道:“太爷在上,大事关天,俺是米府的家丁,俺家相爷止生一位公子,昨晚好端端的在府内,宿于深闺,不知被何人杀死,尸分数块,那首级尚且不见,这是太爷的干系,须当究拿凶手,详报相爷。”那雷公听了此言,吓得冷汗流出,呆了半会,方才说道:“有这等事?”随即打轿来到米相府中。进了内室房里看过尸首,叫过伴宿的侍女,问了几句,叫衙役押着候审。米府买了棺木,权且收殓。知府又到知县衙门看验知县夫妇已毕,亦叫家人买棺权且收殓。便叫库吏将库封了,待本府慢慢盘查。又叫各役将若干人犯带齐,打道回衙审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报医入狱起沉疴

  话说雷知府回到衙内,坐了大堂,便将那三个女子带上,跪在一边。雷公问道:“昨夜是你三人伴宿的么?”三个女子齐说道:“正是。”雷公道:“既是你三人伴宿,必知被杀情由,从直招来,免受刑法。”那女子道:“民女系本城东门内袁秀才之女,因父亲早丧,母胥氏止生民女一人,乳名鸿装,年方十七,父亲在日,凭媒许配本城张元吉为妻,尚未过门。前日民女偶在门首闲玩,不意遇见米家公子,他看见民女有几分姿色,就着鲍成仁到民女家内与母亲说:‘米公子丧偶,要娶你女儿做填房。’我母亲回他有了婆家,那鲍成仁就说了许多狠话去了。过了两日,昨晚带领了三十多人,强将民女抢进府中,破了民女身体,一时就睡着了,不知是何人杀死。况初进相府,不知内里深浅,求太老爷可问他二人便知情由。”雷公听了袁氏之言,点头叹道:“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所以如此。自古道:杀人者,非良人也;被杀者,亦非良人也。”便叫过那两个女子,问道:“他是初入相府,不知深浅,你二人在相府多日,知道府中的深浅,家中有甚人暴凶?公子与甚人有仇?是甚么人杀的?你们从直说来。”两个女子说道:“妾们是米大爷新买来的,却不知情由,求太老爷作主。”那雷公大怒,喝道:“胡说,公子既与你们同宿,怎推不知道?”正欲用刑拷问,忽见一人拿着红布包袱,大踏步走进仪门,高声叫道:“不要冤枉无辜之人,若问杀人的事,寻俺尽知道。”门役便向前喝住。知府坐在堂上听得杀人情由有人知道,其人突然而来,必有原故。便叫衙役把那汉子带上来。那衙役领命,叫道:“汉子休走。”赶上前一把扯住,说道:“太爷叫你进去。”那人道:“不要扯,俺自进去。”便走到堂前,放下包袱,跪下说道:“小人见太爷磕头。”雷公见那人生得异象、气概不同,便问道:“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怎么知道杀人的情由?你细细说来,本府重重赏你些,切不可诬说有仇之人。”那人道:“小人系山东人氏,姓马名俊,那杀人的凶人小人到不知道,到晓得那四颗首级的下落。”雷公道:“首级今在何处?”马俊便将包袱打开,抖了一下,那首级就骨碌碌的滚在地下。雷公见了又惊又喜,喜的是有了凶手,惊的是世上那有这样胆大之人。便想道:“首级怎么在他包袱之内?必定是他杀的。”众衙役吓得面如土色。雷公问道:“这首级从何而来?”马俊道:“实不相瞒,小人久闻米斌仪倚仗父势,强占良家妻女,夺人田地,俱是鲍成仁撮合;知县贪财屈害无辜,小人恨在心头,所以杀了劣宦赃官,与万民除害。因见太老爷正直无私,清如水,明如镜,小人怎敢移害太爷

    ?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特来投到。”雷公听了,想道:“禁城之内杀了知县还犹可,单怕米相作对,幸喜有了凶手。”便叫米府的家人知县的家丁识认首级,知县的家丁认了知县和夫人的首级,用布包了,领回收殓。那鲍成仁的妻子亦认了首级去了,单单不见那米斌仪的首级。米府的家人禀道:“县主和夫人、鲍成仁的首级俱有,单不见了公子的首级。”雷公便问道:“米公子的首级到那里去了?”马俊道:“小人送了个朋友,故此不在。”雷公想道:这又奇了,那有人头送人之理?便问道:“送了那个朋友?姓甚名谁?”马俊道:“此人颇有名望,小人从山东到此,住在他家三天,这个人却是个大夫,名叫罗辉庵,因昨晚饮酒之时,罗大夫谈及医道的话,他叹气道:‘我若医好了此人,何愁没有万金相谢?’小人问道:‘俺闻哥哥真乃华陀重生,疑难病症不知医好了多少,怎么今日作难起来?况有万金相谢,何不用心医治?’罗大夫就回小人道:‘群药俱已齐备,止少引子,要生人的脑子,在火上炙了开碎,放在药内,合成丸药,服下即愈。’小人就允承在身上,晚上杀了米公子,把头送与罗大夫为引子去了。太爷若是不信,可着公差把罗大夫叫来便知明白。”雷公大怒,说道:“好个大夫,怎么要起生人脑为引?其情可恶?”随标了一根朱签,写了几个红字,差两名快役,飞奔出了府门,要拿罗辉庵。公差奉了太爷之命,出了府门,齐奔罗大夫家来。行不上半里之路,恰恰的撞着了那乘轿子。此时罗大夫的轿抬如飞对面而来,公差拦住说道:“不要走,我们请他呢?”那轿夫说道:“且慢且慢,我们清早出门抬到此刻,肚中已是饥饿,让我们吃些东西到尊府来罢。”公差喝道:“谁请他看病?俺们奉本府太爷的严命,特来拿他的。”便把罗大夫扯下轿来,罗辉庵说道:“莫要拿错了,我罗辉庵并不犯法,太爷拿我则甚?”公差道:“一些不错。”就把那根朱签与他看:“速拿罗辉庵当堂回话,火速火速。”罗辉庵看毕,呆了一会,说道:“列位公差,太爷拿我为何?你们可知道么?”公差道:“我们不知,你做的事还要问人?如今太爷坐在堂上立等,快走快走。”两个公差把个罗大夫平空挽了就走。这才是好好轿中坐,平空降祸来。那些轿夫抬了空轿,回家报信不言。

  再说那公差拿了罗先生,来到府门,公差缴了朱签,雷公吩咐道:“带他进来。”罗辉庵当堂跪下,知府喝道:“你可知罪么?”罗辉庵禀道:“小的遵法守理,并无毫厘过犯,小的不知罪。”知府说道:“好个遵法守理的人,本府且不问你,你可认得那下面的那个人么?”罗先生看了马俊两眼,说道:“小的从未曾与他相会过。”马俊道:“罗大夫,昨日蒙你的情爱,那话儿早已承奉到府了。”罗先生听了勃然大怒,道:“我姓罗的从不曾与你相会,你怎么在太爷堂上胡言乱语?说甚么那话儿不那话儿?”马俊道:“但为人要拿出良心来,不要这等胡赖,俺马俊到此之日,蒙你厚情,你医治那位官宦,赚他万金包医。俺在你家过了些时,蒙你盛情,故此杀了米公子,将首级送为引子合丸药,怎么推作不认得俺呢?”雷公喝问道:“你到不如认来此事,免得本府动刑。”罗先生听得马俊说甚么首级送他,他心内不得明白,说道:“求太老爷恩赏,小的明白甚么?公子甚么首级?小的实系不知。”雷公大怒,喝道:“你与马俊作的事情,反问本府,本府若不说明,你反说本府屈用刑法。”知府道:“你为医个官宦的病症,要活人的脑子为引,如今这马俊杀了孙知县夫妇及鲍成仁并米相爷的公子,将首级送与你为引,可是真的么?”罗先生听了此言,只吓得冷汗直流,便叫道:“太老爷,这是马俊坑害小的,况马俊与小的并不识面。那本草书上那有用生人脑子的理?况且首级又不在小的家中,皆是无赃无证的冤枉事,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平日为官清正,不忍将无辜加刑,听了罗辉庵的口词却说得清清白白,便问马俊道:“你说罗辉庵要生人脑子为引,这是无凭无据,律上写得明白,无凭不拷贼。”马俊道:“太爷若要凭据,首级现在他家厅上左首小香几上一个药箱内,太爷若不信,可着公差到罗辉庵家内去搜,若有米公子首级,罗大夫问罪,若无首级,小的冤害无辜,情愿加等问罪。”雷知府道:“说得有理。”随限差了四名马快,飞奔罗家搜寻,果在药箱之内寻出首级,不知可是米公子的首级。雷公叫米府家人领回首级,入敛收棺不言。

  且说知府对罗辉庵说道:“如今首级现在你家搜出,这还是冤害你,还不是冤害你么?”此时将个罗先生吓得有口难分,有舌难辨,只跪在地下磕头道:“药书上从没有要生人脑子为引之理,还求太老爷作主。”雷公大怒道:“本府那里管药书不药书,城中有多少人家,单单冤害你不成?我想道不夹不招,左右与我夹起来。”两边衙役如狼似虎,把罗先生拖倒在地,扯住鞋袜,不由分说,竟是一夹棍。罗先生死去还魂,说道:“真真冤枉。”雷公见他不招,叫衙役敲。罗先生受刑不住,只得招道:“这个人果然与小的往来,在小的家内住了三天,要首级为引俱是有的。”雷公见罗辉庵招了,松了夹棍,叫他上了刑具。雷公见马俊是重犯,责了三十板,上了刑具,押送县监收禁。袁氏女子与那两个妾妇无事发回娘家,不提。

  且说罗家着人料理衙门,用了多少钱钞,铺了监,禁子人役将罗先生、马俊收入监牢,知府当堂做了详文,通详上司,米府写了书札,着人进京报信,不提。

  再说罗先生与马俊下了监,正是无巧不成书,只因府监火烧,将此人犯多收入县监,无一处不满,只有东号没有多人,因孙佩身染牢瘟,别人染疫俱好,只有孙佩不得出汗未愈,所以不把犯人同号。此时罗先生等下监,虽然得了罗家钱钞,却一时腾不出空号,只是收与孙佩同号。当时马俊进了,并无一人,只有左边草铺上睡着一个人,年纪约有二十,垢面蓬头,哼声不止。马俊便问狱卒道:“这是甚么人犯?所犯何事?因何独自一人在此?”狱卒见是黑夜飞越杀人,不得不答应,便说道:“此人是本城甚有名望人家,只因凶徒打死人命,把他拿住,牛代羊灾,他姓孙名佩,字玉环。”马俊听得是孙佩,心中暗喜,此乃天随人愿。便问道:“为何哼声不止?”狱卒道:“他惹了狱气有病。”马俊道:“总是你们不好,这有病之人也该与他些茶汤调理,自然好了。”罗家着人送了酒肴进监,罗先生那里吃得下去?只得哼声不绝,骂不离口,马俊只当不知。罗家家人把些酒食与了狱卒禁子吃了,回家。天色将晚,马俊把刑具上的锁便用了解锁法,霎时刑具俱开,狱卒看见,大嘴呆了半会,正要上前拿他,马俊摇手笑道:“你们休得撒野,若不多事,俺却不累你们;若是放肆,俺就去也。”言毕,走出阶下,忍着腿疼,一纵而上,走在屋上,忽然不见。那些禁子狱卒吓得魂不附体,惊倒在地。不知马俊到那里去了,来与不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张仲怕累鸣知府

  话说那些禁子见马俊纵上了屋就不见了,吓倒在地,齐声哭道:“俺们死也。”喊道:“马爷爷,俺们又不曾冲撞你,怎么竟自越狱去了?我们岂不是死也。”只见马俊依旧立在屋上,说道:“你们从今以后要依我行事,俺就好好在此,并不连累你们。”狱卒禁子齐声说道:“无有不遵马爷爷的命。”马俊便从屋上下来,好言安慰了狱卒禁子几句话,马俊说道:“做汉子的自己做事怎肯连累着列位?”狱卒要上前擒他,又怕他纵跳,只得好言好语的求他,狱卒禁子十分心内要算计马俊,此时马俊取出两锭银子与禁子,说道:“俺初到此处,不曾在列位身上为情,这银子烦那位大哥买些酒肉,暂且请请列位。”那些狱卒禁子推却了一会,只得着韦升去买办,众人各自散在外面看守。韦升是个贪财爱利之人,但是在监的人犯送他银子,他就无不照应,又依那犯人的言语。再言韦升不多时买了许多鱼肉,一瓶美酒,总挑在牢内,煮热,用碗碟盛了,捧到马俊的号内放下。马俊见韦升是出热之人,他又取出二锭银子与韦升道:“这薄礼权为敬意,烦兄将这些酒菜,到各号将重犯人量意散些便了。”韦升接了银子,好不欢喜,向马俊道:“多承马爷。”韦升把些鱼肉端在别号散去。再说马俊见罗先生闷闷坐看,便笑笑叫声:“罗大夫,你不要这等纳闷,马俊实实昧了良心害你,因有一事,要请你到此看看犯人病症,恐你不肯,故此设个计策,权且请来,方能请得大夫到此。”罗先生大骂道:“好没良心的瘟贼,先不在堂上咬我,怎到此地反说妖买人心的话。”马俊道:“你骂也无用。”指着孙佩道:“这个孙佩是最相好的,因他偶得狱气,不能痊愈,所以坑害大夫来医治,倘蒙医好这孙佩,自当救出大夫,还有千金相谢,决不食言。”罗先生叹口气道:“也是我的医道出名的报应。罢了,罢了,世上那有这样请医生的?”暗想:马俊有黑夜杀人的手段,他又有些义气,奈何他不得,只得叫马俊扶他到身边。马俊提起孙佩手来,叫道:“贤弟,可认得俺么?”孙佩在昏迷之际醒来,问道:“是那位叫我?奈我病体沉重,不久要做黄泉之鬼了。”罗先生便诊脉息,道:“马兄不必惊慌,此人心内作烧十分症候。”马俊道:“可医治得好么?”罗先生皱眉道:“虽然脉息如此,那有炭火药饵?”马俊道:“这不难,只求先生开方,余者都不要紧。”马俊出了监号,遇见韦升捧了酒来,放了说道:“马爷,请同罗先生用了罢。”马俊遂与韦升说道:“俺初下监来,孙佩暴病,俺们怎与病人同住?适才求先生看了脉息,却无炭火等,速要笔砚,俺与你银子置买,倘得救好,也是你们的德行。”韦升得#p#分页标题#e#

   了银子,道:“炭火总有,待我取来。”去不多时,果取了炭炉药罐等物,交与马俊,便说道:“如今府牢人犯监禁在此,人犯甚多,难以料理,求马爷自己煎与他吃罢。”把笔与罗先生写下了方,引用生姜一片。韦升拿了药方,竟自瞒了他人出牢去。不一时,韦升买了药来,交与马俊。马俊又与先生看了,韦升又拿了一桶水,一把壶,一包茶叶,然后与他们饮酒去。马俊扇起火来,药放在火上,方劝罗先生饮酒。罗先生没奈何,也只得吃了些。马俊将药煎好,与孙佩服下,又煨了水与孙佩洗手脸,见孙佩沉沉睡去。有二更时分,见孙佩身上只盖一床单被,能济甚事?况自己又无行李,与罗先生说道:“俺去就来。”言毕,竟上房去了。罗先生见马俊如此,心中害怕,又被巡更人看见此号无马俊,问罗先生道:“马俊往那里去了?”罗先〔生〕道:“他又无刑具,我不知道。”狱卒听了,总呆了半晌,听屋上呼的一声,马俊跳下,对众道:“我说过不连累,何必着惊?”狱卒见他手拿包袱,不知何物,众人只得去了。他打开包袱,却是两床棉被,几件衣服,拿床棉被盖在孙佩身上。直到天明,只见孙佩身上汗如雨下,大叫一声:“苦死我也。”马俊即到身边,见他直挺挺的仰在地下,马俊大惊,连忙又对罗先生道:“昨晚服了药,到了此时,忽然大叫一声,就不着声,甚么原故?”罗先生即到孙佩前,见他面如金装,全无血色,手足皆冷,胸前微微热气,幸喜脉息平和。罗先生道:“此人的病理当如此,不时就回。”马俊想道:那有此话?不信。二人就坐孙佩的铺边,约有一顿饭时,只见脸上转了红色,手足微微的热,又见他面上有了许多汗,如潮水一般。马俊又拿了一床棉被,替他盖好。到了天明时,叹了口气:“好爽快,那位大哥在此,把口茶与我吃。”马俊道:“好了,拜谢神明。”然后取了茶与孙佩,说道:“茶在此,待我捧来与你。”就将他扶起,一手捧茶,孙佩吃了半杯,依旧睡下。那先生又把孙佩脉诊了,便对马俊道:“恭喜,亏出了些汗,病症全好了,只要人调理要紧,再服补中汤,则痊愈矣。”马俊大喜,先生又写了方,叫韦升出狱取药,与他服了。孙佩因受风寒,幸未结胸,所以服药出汗无事。马俊走到身边,叫道:“贤弟,你心中好过么?”孙佩见马俊,说道:“小弟不曾与兄会过,怎么认得小弟?”马俊笑道:“愚兄为着贤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耽了多少罪。”便将在杭州与郝鸾结拜的事说了一遍,“郝鸾说贤弟在狱放心不下,故烦愚兄到此来,闻得米斌仪、鲍成仁等万恶多端,今被我俱杀了,又闻贤弟染病,访知罗辉庵医道甚高,就将米贼首

   级送到罗府,害了〔他〕进来医贤弟。”又把放火事,低低说了一遍。孙佩知道杀了仇人,又知郝鸾不负前情,马俊如此义气,心中爽快,便谢道:“我蒙兄天高地厚之恩活我性命,仁兄尊姓大名?”马俊道:“我姓马名俊,字子昌。贤弟调养几天,待你痊愈,愚兄自有道理。”孙佩暗暗欢喜,服了两剂补药。那马俊专等孙佩病好救他,不表。

  且说禁卒见马俊散脚散手,如在家中一样不时出狱,好不担怕。便同伙计们商议道:“马俊牢中虽有银钱与我们,到底不好。自古道:有利必有害。况是官的重犯,出进如虎一般,若一去不回,岂不是你我干系重?”禁子道:“刑具又禁他不住,作何法儿?”内中有一个识事的,名叫谈云,道:“此事你我也巴不得他怎的,依我,不若将马俊会用解锁法黑夜出入禀明太爷发落,一来推开了干系,二来银钱一样,此为有利无害,悉诸位裁夺。”众人道:“此话有理。即速回明为要。”那禁头张仲即出了狱门,竟到府内宅门口,与守门的大叔说道:“烦爷通报,禁头张仲有机密事面见太爷。”门上人进内半刻,即来开了宅门,走进内堂,跪了禀道:“前日杀官的重犯马俊等,乃是太老爷发下小的们看,那罗先生是守法之人,只有马俊移头扳人下监,医好了孙佩。不知马俊、孙佩有甚么交结,况马俊善能飞墙,又会邪术,刑具禁他不住,昨晚竟纵上屋去。到五更,小的恐怕他逃出,特禀求太爷,早早作法囚禁方好。”雷公听了,吃惊道:“有这等事,倘若走了,其罪归于本府,连你等亦不免利害。你且在此等着,本府自有禁他之法。”就来到书房与刑名相公商议,把张仲之话说了。那相公道:“这孙佩定与他有甚交结,他见孙佩惹了牢疫,所以扳害了罗先生医治,若孙佩病好,必有越狱事。事关重大,倘若米相爷要这马俊,那时逃了一个马俊也不好说话。依晚生愚见,今夜却要亲自进监,多带捕卒查监。那时马俊自然散手散脚在内,可吩咐禁子须如此如此,那时将马俊拿住,挖去二目,没有光明他自不能走了。一者保明公前程,二者使孙佩不能漏网,羽党不敢前来。”雷公大喜道:“此计甚妙。”别了相公,来到内堂,吩咐张仲一番,张仲磕了个头,站起出宅门。正是:人心如此,天理未然。

  这张仲回狱与众人说明了,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被马俊看见,不在意。到了申牌,马俊两眼齐跳,心如油煎,发似人抓,好不难过,想道:我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心惊肉跳,必有祸事临身。况坐在牢,还有甚祸?又想道:方才禁子俱是交头接耳,难道算计我不成?我且留神待他。正想之间只见一个公差,手拿朱票走进,乱喊:“禁子在哪里?”不知这公差来做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马俊喜逢活真师

  话说公差手拿朱票乱喊:“禁子在那里?”禁子应声问:“爷问小人有何见教?”公差道:“我奉大爷之命,叫你将牢中人犯查点查点,今晚太爷亲自来查点。”就把朱票递与张仲,张仲接在手中,高声念道:“本府正堂雷#,为查点人犯亲验事,照得两监人挤一处,况知县缺官,狱中刑具不周。为此票,仰禁役即将男妇轻重罪犯,毋得令其喧哗乱走,各归各号,候今晚查验。如违即革不贷,须至票者。”

  张仲念毕,交与来差,说道:“小人怎敢?”送出公差,进向马俊说道:“小人才念这票子,马爷可听见?”马俊答道:“我听见了。”张仲道:“小人本不敢放肆,怎奈太爷今晚要点验犯人,如有宽恤,要责四十。少顷点着马爷,看见松手散脚,岂不要累着小人打了?就是马爷也不过〔意〕。”马俊道:“据你怎么样?”张仲道:“小人得罪马爷戴了刑具,等太爷点过回衙,依然开了刑具,照常一样,查非完了四十。”那马俊点头道:“这个使得。”张仲见依允,心中大喜,道:“此刻尚早,不敢得罪,待老爷下来,我再放肆。”言毕去了。马俊依然伏侍孙佩。

  到了黑暗,雷公带了捕役,又传了袁守备,得了此信,点了几十个兵在监门外把守。雷公知道马俊的利害,恐当时纵上屋去,故此传了守备防获,那捕役携了铁杖铁尺,带了绳索,来到牢门。众役喊道:“太爷查点人犯,快快开监。”那张仲听了,就跑到马俊跟前说道:“太爷来了,先告过上了刑具。”马俊道:“俺先许过,谁不肯么?”外面又走进几个禁子,拿着麻绳刑具,张仲道:“马爷要上重刑。”就将马俊两手绑起,用麻绳扎了,又上了手肘。也是马俊平日作甚冤孽,虽然杀了六七个人,亦非容易,是大限该死在他手里,俱是注定被杀者,皆不良人。今日若被知府扌宛去二目,后来怎救驾封王,荣宗耀祖?到底上天不灭好人侠士,劝人必须义气,作些好事,做些正大光明之事,必须莫起奸邪之念,上天自有好报,逢凶化吉。这是编书人劝化。

  闲言不表,且说张仲是雷公先前吩咐过的,叫马俊背绑两手,用软靠靠住,脚下亦是使他不能纵跳。张仲一时忙乱将其靠绊,古人云:人心如此,天理不然。这雷公进得狱来,在狱堂坐下,捕役人等两边鹰翅排开,禁子叩头已毕,张仲递上号簿,雷公此来以查为由,擒拿马俊是实。只见各犯俱是铁索,推号一名一名点过,点到孙佩,张仲跪禀道:“孙佩身体病才好,尚且不能行走。”知府虽则为由,俱要吩咐道:“虽然有病,亦要用心看守。”又点到罗辉庵,点过就点道马俊。马俊在下跪着,看见雷公坐在上面,两边有五十余人手执兵器绳索,便心内想道:点查人犯是个小事,只不过带几个家丁足矣,又不是拿大盗,为何带着许多人手执兵器?必是捉人。猛然想道:是了,是了,敢是禁卒禀过知府,说我黑夜出进,雷公恐我逃走,怜惜他的前程;况且禁子鬼头鬼脑,又把我绑起来。越想越是,我且见机而行。只听上面牢头连叫:“犯人马俊”几声,马俊答应道:“有。”却不上堂,只在屋外跪下。雷公道:“你知罪么?”马俊道:“杀人抵命,更无他罪。”雷公大怒道:“我把你这大胆贼,还要强口,左右与本府拿下。”众役一齐上来,马俊却是留心的人,若不留心怎么跪在屋外?听了一声“拿下”,众役一齐拿他,他回身往下就跑。马俊两手被绑,如何脱得众人之手?那些人速速围住,那里跑得脱?马俊心内着急,看看跑到小号屋之下,拿出平生力气一纵,如飞上屋去了。雷公看见,吓得冷汗直流,众衙役一声齐喊:“不好了,马俊走了。”禁卒开了牢门,雷公领了众人,随后赶去。守牢众人听得牢内喊道:“犯人走了。”听了此言,领兵围住牢前,众兵各拿火药兵器。此时是一更时分,今日乃下弦之月,月色高升,那守备面朝天望,见马俊双手被绑,跳上高墙,守备忙叫绕钩钩住他,不可放走。那兵丁正要拿钩不及,马俊早已纵上房了。袁守备见事不偕,拿着双鞭,随着马俊,一个在屋上跑,一个在下面相随不放。马俊路熟,跑到城门口,方才从屋上加些力气,望着城墙一跳,竟上城墙飞跑不提。

  且说袁守备上了城,随即也跑上城,那守城兵丁随后赶来,雷公骑在马上,率领捕快人等点着火把如同白昼,喊声大作,惊得百姓不则一声。再说马俊跑到城头,要去了手上麻绳,方好跳下。守备在后追赶,要跳下,又恐怕伤自己的脚跟;若与他对,手内又无兵器,实在两难。一头跑,一头想,他到城楼边,想出一计。把身子朝楼墙一站,将右脚站得稳稳的,便将左脚提起,等着袁守备。那袁守备提着双鞭,大叫:“贼徒,那里走?老爷来擒你了。”却是跑行了的人,一时不能住脚,向前直直的跑去,却不知马俊趁他不防,便提起右脚,用了十二分力气,说道:“照爷的腿罢。”那袁守备叫声:“不好。”早已打着胸前,骨碌碌直滚下城坡民间的粪坑,坑内不稀不干的粪内了。雷公听了响声,便走向前,骂声:“马贼今日飞到那里去了?”袁守备叫道:“是卑职被强徒打下来了。”不言雷公叫人救起,且言马俊一个黄莺落翅飞过城河,逃走去了,且自不言。再说雷知府听见,忙教人救起,问了原故,将水与他洗过了满身,换了一同回衙,只好照着马俊逃走。详文报到北京,米相爷闻知,急传钧旨,着手下官员捉拿玉蛱蝶的马俊,且不言。再说马俊逃出了城,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松林,正走之时,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马俊不要走,贫道在此等候了。”马俊听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那月色照得明白,却是上年教他轻身法叫他做贼的司马傲先生。马俊见了,纳头便拜道:“上年蒙老师教训,弟子谨尊师命,并不曾违拗老师。”司马傲扶起马俊道:“贫道也知壮士的心事,不必细言,今晚吃了大惊,日后受皇上大爵。贫道夜观天象,汉平帝有一大难,非壮士不能救驾。但此事夜里所干,壮士熟会平土遁的法方能干得奇功。”便同马俊并肩站立,在他耳边啧啧不知恁的是甚么咒语,马俊心灵一一记在心头,便问道:“不知救驾之事应在几时,望乞老师指明。”司马傲道:“此是天机,不可泄漏,到临时贫道自然来指点。”马俊又道:“不知孙佩可能救得出狱,求老师指点指点?”司马傲道:“吉人自有天相,非壮士不能救他出狱。但你且回杭州,自有能事帮你二进开封府,救出孙佩,骨肉重逢。再者,那口诛虎剑你可三进开封府取讨,方保无事。若不依我,必有大祸临身。”马俊点首依允,司马傲道:“壮士且回杭城,贫道还有正事,后会有期。”说罢,将手一拱,竟飘然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阮氏卖俏寻男子

  话说司马傲传了马俊借土平身之法,竟自飘然而去。马俊望空拜谢,谢毕,他就把新学的法试试,念了咒语,抓一把土往上一洒,将身一纵,高有十余丈,如生双翅一般,比那纵跳之法省力得多。遂收了法,落下地来。一路奔杭而去,不表。

  再说鲍刚惊散了响马,那凤小姐被莫士玉拐骗到扬州去卖,不知好歹若何。且说鲍刚找寻凤公不着,心内想道:料他已到湖广去了。到得天明,回到店中,取了行李,竟奔湖广而来。独自一人晓行夜宿,渴饮饥餐,逢人问信,却不得实信。那日午牌时分,到了襄阳城内,那六街三市,人烟凑集,是个奢华地方。鲍刚无心观看城中景致,一路问到金鸡巷口,立住了脚,只见五十多岁的一个男子站在巷口,鲍刚将手一拱,道:“借问爷一声,此处可是金鸡巷?”那人回:“是,爷问他则甚?”鲍刚道:“此巷内有个凤二爷,当年开过珠宝店,可住在此处么?”那人见问凤二爷,就叹气说道:“罢了,好人不得长富贵。”鲍刚问道:“可是凤二爷有甚过去不得的事么?”那人道:“当初凤二爷开了珠宝店,有十万之富,一生无子,好善,修桥补路,塑佛装金,济困扶危,舍药施茶,诸般善事,无所不作。有妻吴氏,亡过,续娶了阮氏,其坏非常,打僧骂道,不行善事,不到几年,把十万家私用得精光。如今珠宝店也不开了,独自闲居在家。幸喜是大家出身,还有些古玩变当,稍可度日。岂不是好人不得长富贵么?你进巷第二个门便是。”说罢,那人去了。鲍刚走进巷来,到得第二个门首,见门关着,便用手敲门,敲了两下,里面有一个小孩子问道:“是谁?”鲍刚答应道:“是俺。”那小孩子开了门,鲍刚走进来一看,见是小小三间厅房,十二张金漆罗汉榻椅子,四盏料丝方灯,正中摆一张小小沉香小几,几上摆着一个羊脂玉洗就的一个牛牛,上伏着一个牧童,旁边放着一部《春秋左传》,一只古铜罄瓶上挂一幅十二层合锦来。鲍刚道:“晚生是开封来的。”凤林见鲍刚生得虎相,不是下等之人,便请到里面分宾主坐下,茶毕,问道:“不知兄驾到此,有失远迎,望乞恕罪。”鲍刚是个直汉,不会咬文嚼字,便答道:“晚生不为别事而来,只因那日在争春园内,令兄与夫人小姐在园内游玩,偶遇米相爷公子米斌仪亦往园内,看见小姐,就叫许多家丁打手抢劫小姐,遇了郝鸾同俺,打散米家众人,俺二人保住了令兄令侄婿和小姐夫人,一同回去了。那米家的打手各自逃回去了。”风二爷问道:“兄是那里人氏?因何与郝鸾争春园打散米家众人?”鲍刚道:“俺乃京都顺天府人,姓鲍名刚,号子英,有个别号叫‘披头太岁’,小弟生来情性粗鲁,那日街上有个地虎叫做王命,父子叔侄弟兄九人,被俺打死五人,俺就逃到开封府。闻有个争春园,弟偶然进去闲游,闻店小二说米家带了打手来抢小姐,那时小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打了一个报不平。即日孙佩令侄婿请俺二人饮酒酬谢,

    又与俺同郝鸾结拜。不意米斌仪着石敢当带领人,打到孙家,被俺二人打死米家多人,米府招官将孙佩拿去,苦打成招,收入牢内。凤竹大爷害怕,避凶带领家眷逃走,不期又被强盗抢去小姐。”把前后之事说了一遍:“为此俺特来寻访,可曾到府么?”凤林听了此言,吃了一惊,面上失色道:“竟有其事,遭此大变,侄女又被强盗抢劫去,侄婿又陷在囹圄。家兄并不曾到此,这事怎好?”鲍刚听了不曾到此,吃一大惊,说道:“如此说来,难道凤大爷到别处去了?既然不在此处,晚生就此告辞。”凤林扯住道:“兄言差矣,那有就行之理?”鲍刚道:“凤老伯不在尊府,晚生要上杭州寻俺兄去。”凤林听得鲍刚要上杭州二字,便打动他的心事,便说道:“鲍兄请坐,我还有心事与兄商议。”鲍刚只得坐下,道:“二爷有甚事和晚生商议?”凤林叫人到厨中备饭,便对鲍刚道:“我如今闲住在家,不是个了局,欲到杭州买到货物贩卖,没个同伴,今幸得鲍兄要往杭州,意欲烦兄作伴同行,不知尊意如何?”鲍刚道:“晚生久闻二爷是个好人,既然如此,无不遵命。只是以速为妙。”凤林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午饭已毕,至晚备酒叙谈,后日起程。酒毕,吩咐家人将鲍爷行囊送到书房内安睡。凤林回后对阮氏说明,阮氏平日不喜凤林,便道:“随你去,我不管闲事。”

  一宿已过,次日天明,梳洗已毕,用过早饭,凤林拿了一串明珠出来,还是吴氏在日带的,他拿到珍宝店中换了四百两银子,至下午方才回来。鲍刚性情急燥,那里等得?只见凤林回来,方才平了他性子。当晚摆下酒饭,同鲍刚饮了酒,吃了饭,鲍刚依然在书房内睡了。凤林回来,与阮氏作别,说道:“我明日同鲍刚上杭州买些货物,多则三月,少则两月有余方回,但家中柴米食用,我同王家店铺说过,所用物件叫人到他店中去取。”又丢下三四两银子与阮氏,又买了菜蔬油盐作料。阮氏道:“既然如此,一路上须要小心谨慎。古人云:人心隔肚皮。凡事留神为妙。”凤林点头,说:“我俱知道。”安宿一宵,次日五更起身,收拾行囊物件,到了前面,见鲍刚将行囊收拾停当,二人吃了些饭食,凤林回来吩咐阮氏看好门户,鲍刚提了行囊出了门来。凤林又吩咐家人几句,家人关门进去,凤林、鲍刚到了街上,雇了船只,二人直奔杭州去了。正是:

  去时夫妇恩还好,只恐回来心变淫。

  且说阮氏却是个后婚妇人,自嫁与凤林续弦。凤林乃是个正人君子,书香后裔,却不在女色上用功。这阮氏生来好淫,从前的丈夫却是个此种子弟,惯走花街柳巷,读过嫖经,年少精壮,到得十分中阮氏之意。正是恩爱夫妻不久长,不久身亡。这阮氏嫁了与凤林填房,那凤林年纪衰老,又不是个风流之辈,所以阮氏就不中意,每日长吁短叹,想起前夫的好处;若还一时口角,就呼天叫地,哭个不休。今日见丈夫同个大汉到杭州买货去了,他就搽了些脂粉,唇上又搽点鲜滴滴胭脂,点了一个瓜子样的红癍,梳了一个时款的望郎归,高高挽着个一鬏,横插着一枝金花簪子,顶上插一根金目点翠的■■斗儿,傍边戴一枝七八钱重的金搜山虎,耳上戴了一对松鼠偷葡萄金坠,手上戴一副八仙庆寿的紫金镯,指头上戴副金戒指,身穿一件怀素套衫,内衬银红纱挂,下穿一条天蓝镶边元色百折裙,脚穿一双大红花鞋,真似三寸,红菱兰花色褶裤,一幅大红妃央带子,手拿一把鹅毛扇,杏黄须子,打扮得娇娇滴滴的,站在门外望那金鸡巷口走路的行人。

  此巷乃僻静之外,虽巷内有几家人家,总是后门出入,那阮氏正看那过往之人,俱不过是些生意人。那日也是合当有事,乃是前生造下的宿债,只见巷口走进一人,头戴丝巾,身穿元色直缀,腰束丝带,足登青布靴子,面目无须,手拿着一把杭州扇子。你道此人是谁?乃是本城中曹府中总管,名叫曹成。是兵部大司马曹斌,乃是此处襄阳人,这曹斌也是米相一党,所生一子名叫若建。这曹成奉曹若建之命买办物件,却从此巷口经过。曹成猛然抬头往巷内一看,早已看见阮氏。曹成便浑身酥了,便立住了脚望呆了一般看着阮氏。那阮氏看见白白净净标标致致风风流流一个小伙子,又见他大大的身体,不觉有些动情,便故意鬼脸一笑,往那内里一闪,露出半截身子,把那小小的金莲放住门外边,只伸出头来把眼梢儿斜看着曹成,又娇滴滴笑出声音,叫声“得财”。那曹成是个行家,知这个妇人不是个正经的,看了半会,猛然想起道:这是金鸡巷凤二爷家,不免等我问他一声,试试这人若何?主意已定,便大着胆,抖抖衣服走进巷内,见阮氏却又藏躲,曹成上前朝着阮氏作了一揖,道:“动问大娘一声,凤二爷府上可住此处么?”阮氏把脸一红,又笑道:“官人你问他做甚事?”曹成道:“凤二爷与我相识,我一向在外,昨日方回,今特来拜访,求大娘子指点。”阮氏又笑道:“原来是拙夫的相知,奴家失敬了。”曹成才知是凤林的妻子。又作一揖道:“原来就是二娘,到得罪了。”那阮氏若是个正经的,不与人说话,就没事了,他只管与曹成说长道短,出一言就笑,曹成趁着机会说道:“还有要紧话说。”就走进门来,阮氏让他走进,曹成碰一碰,阮氏也不言语,曹成见阮氏不作声,便右手一把抓住阮氏左手,说道:“二娘好双嫩手。”阮氏红了脸道:“青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我喊叫起来,打你半死。”曹成兴动,色胆如天,把阮氏一把搂住,说道:“二娘不用喊叫,你转把我杀了罢。”阮氏心内依从肯了,现今搂抱住他,他亦不推辞。曹成跪下求道:“二娘可怜我罢。”曹成说着,就把他抱进房中,干那事去了,却不曾关门,那得财从外面走到堂屋里,叫道:“二娘往那里去了?”曹成、阮氏听了有人喊叫,吃了一惊。但不知得财前来撞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春香偷情引主奴

  话说得财一路叫进来,阮氏叫那人躲过,出来支吾了一回,得财到房内去后,然后叫那人出来,问他底里。那人道:“我住在西市桥,自幼在曹府养成的家,老爷是当朝兵部尚书,我名叫曹成,今年二十五岁,今日奉公子命,到关口取讨房钱,从此经过,偶见二娘这等天姿国色,不由人不爱杀。方才我说寻访二爷,原是假意。”阮氏道:“你这个说谎的贼精,就有如此机见,我还长你三岁,是你姐姐,从此以后,认为姐弟,瞒得财耳目,须要夜夜来陪我。”曹成道:“恨不得时刻不离二娘方遂我意。但不知凤林那里去了?”阮氏道:“他同个黑汉子到杭州去了,保佑他不能回来也罢了。若是不回家来,我同你日夜欢娱,也不枉为人一场。”曹成道:“虽如此,还要慢慢的想个长久的法儿。我且回家交过了账目,候傍晚没事,我悄悄的来陪你饮酒,通宵快乐。”阮氏道:“千万不可失信。”曹成道:“岂有失信之理。”言毕,竟自去了。

  且说得财买了鸡鱼肉蛋食物回来,问道:“舅爷往那里去了?”阮氏道:“进来,把门关好了。”阮氏即下厨房收拾肴馔,不一会,曹成叩门,阮氏听了,迎接进来。说道:“为何此时才来?”曹成道:“被个朋友拉去,所以来迟,多多得罪姐姐。”阮氏又换了装束,梳了一个懒梳妆的松鬓头,身穿一件白纱对襟衫子,比日间更觉风骚五六分。一时间酒席摆将上来,二人一同坐下,十分亲热,一时吃完了酒,一并同到房中,卸衣上床,两相恩爱。曹成是积年在花柳场中的子弟,阮氏是最好凤月的婆娘,甚么事宜儿不通。曹成在凤家走动,并不避忌邻居,在得财面前只说是姐弟,认作舅爷来往,又时常把这银钱与得财。得财小娃子家,晓得什么?时常得些银钱,好不欢喜,反到尽心伏侍他二人,不提。

  且言曹尚书在京为官是个奸臣,生下公子曹若建在家,一心专好女色。家中豪奴多人,最得用的二人一个是曹成,一个叫作曹代。曹成已娶过妻子,叫作春香,也有几分姿色,却与曹代有首尾。一日,曹代、春香二人正干到好处,正觉多着曹成。曹代道:“亲妹妹,我的意思多了曹成不快活,不如向公子撺掇将他逐出,可好么?”春香道:“这方为长久之计。”到了天明起来,只见曹公子喊道:“曹成在那里?”曹代回道:“他不在家宿。”公子大怒道:“曹代,快快寻来。”曹代答应,出门逢人就问,却却问着个人,那人说道:“我昨日看见曹成到金鸡巷内去的。”曹代听了此言,就奔金鸡巷去。

  且说那阮氏送曹成出门,说道:“今晚早些来。”携着手儿笑道:“千万早些来。”二人说着情话,不期被曹代看见,笑得眼睛都细了。曹代也不则声,就抢进巷口叫道:“大哥捉弄小弟,无处不寻到,原来你在这里做快活事。”阮氏急转身把门关上,曹代又说道:“也该携带小弟顽顽。”曹成听了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曹代,心才定了。说道:“贤弟休要取笑。”曹代道:“你我兄弟,却也不论,小弟今日出了府门,你同我去到那个宝贝家谈谈,小弟同他饮一杯儿,也不为之过。”曹成便起吃醋之心,就把脸望下一沉,道:“你这匹夫,敢占我的面子么?再要胡言,赏你一顿拳头。”曹代见他变脸,便笑道:“这是小弟说的顽话,大哥怎么认起真来?伤了和气,凡事小弟还要总成大哥呢。但不知这个赛天仙是甚么人家的?”曹成此时见他说了一番热话,曹成就把子午卯酉,怎么上手,怎么的情趣,阮氏怎么鱼水骚态,细细说了一遍。曹代此时听了,越发动兴,欲要说顽话,又怕曹成打他,口内不言,一头走,一头想道:你这狗头,如此可恶,你的老婆与我有个账儿,何况墙外的野花?你肯与不肯,该好言回我,怎么就行凶要打我?此时:

  我不淫人妇,谁敢欺我妻?

  再说这曹代今日怀恨在心,后来勾引公子妒奸杀他,移害凤林,皆因今日种下的祸,这是后事,不提。且说曹成、曹代二人进了府门,来到书房见公子,公子骂道:“你这该死的狗才,往那里去的?”曹代在傍瞒道:“在他表兄家的。”公子也就罢了,又问了他些市房租钱之话,曹成含糊应了几句,依旧出了书房到外边来。他见曹代替他隐瞒,心内欢喜,把他认作好人,竟回房睡觉去了。

  那曹代想道:适才受了这口冤气,无处去出,不免将此事告诉公子,打破他的好事。想罢,走进书房,站在桌横首,叫道:“大爷,你可晓得曹成结识了一个天仙妇女?”这曹若建是个好色之徒,听了此言,便喜得手舞足蹈,道:“我到不知道,你且说来。”曹代就把曹成告诉他的话说了,又添上些风流骚话,说个不止,说得个曹若建立起身来,说道:“我大爷难道反不如这个奴才么?今晚我大爷且去受用受用。”曹代道:“大爷太急,恐怕曹成在他家看见,虽不怎样大爷,却然到底不好看相。依小的愚见,大爷可封几百两银子,打发他往下江去买些绸缎,等他去了,小人领大爷竟到凤林家去,不怕那阮氏不从。”公子听了,说道:“好计好计,你且进去与太太要了银子,再去叫他。”曹代答应:“晓得。”便进里边与太太要了几封银子,放在书房桌上,又走到曹成的房门首,叫道:“大哥,大爷叫你。”曹成正在睡梦之中,听得大爷叫他,便惊醒,问道:“大爷叫我作甚的事?”曹代道:“我不知道,你进去自然明白。”曹成便从床上爬起,擦了擦眼,与曹代来到书房。只见公子坐在上面,桌上摆着几封银子,曹成不知缘故,便问道:“大爷呼唤小的,有何使用?”公子道:“今六月中旬,太太生日将近,方才太太说要做几件衣服,各样缎匹俱有,只少了几件单衣的裁料,本处没有顶好的绸缎,不中太太的意,今日太太发出一百两银子,要着人到南京置买。我想别人去不得,只有你还在行,着你去走走。”便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单子,上写“闪缎绫缎贡缎,顶重的府绸西纱洋绉大红天青杏黄各样颜色,件件要好。”一一开明,递与曹成道:“你看货还价,俱要颜色鲜明。”又把算盘算了一算,约有一百一十两之数,又叫曹代到后面取出三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公子道:“这一百一十两是正数,外银二十两与你做盘费。”曹成道:“不要大爷赏赐盘费,小的自备。不知几时动身?”公子道:“日期急速,早些买来,还要叫成衣来做。今日天色尚早,就是今日动身罢。”曹成道:“今日到过了午了,明日动身罢。”公子大怒道:“胡说。”曹代道:“大爷发怒了,今日动身也是一样。”曹成不敢多言,只得收了银子,公子又叫曹代押他上船。曹代道:“晓得。”#p#分页标题#e#

  曹成回到自己房中收拾行李,与春香说道:“我奉大爷之命往下江买些绸缎,多则两月,少则一月就回。”春香点头答应,曹代又催促动身。曹成提了行李,一头走,一头想,他把曹代当了一个心腹之人,便说道:“我今日动身也罢了,只是失了人的信,他还要等我呢。”曹代道:“可是早上那位姣娘?”曹成料曹代不敢欺他,又料阮氏决不能听从了他,拿定这个主意,便回道:“正是。”曹代道:“等兄弟送了大哥上船之后,回来时我去送个信与他,只说大哥差往上南京采买物件,不过一月后即便回家来,叫他耐心等着大哥便了。”曹成道:“如此甚好,千万送个信去。”二人走出了城,叫了船只,写了长船,搬下行李,曹成无奈,只得下船,曹代又吩咐了几句,二人将手一拱而别,船家开船往南京去了,不言。

  再说曹代赶进了城,回到府中,先与春香说些风情的话,然后到书房中,与公子说明曹成已去,并所说之言告诉一遍,二人笑得不止,只等到黄昏时候,送公子到金鸡巷去与阮氏偷情。不知阮氏从与不从,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顾明园鲍刚逢友

  话说曹若建用计打发曹成远去,就与曹代商议道:“你待我做个法儿。”曹代道:“今晚小的领大爷到阮氏家去,大爷莫说曹成远去,只说曹成告诉的,不怕那阮氏不从。”公子大喜,等到黄昏时便去。

  且说阮氏日间预备了酒菜,又叫得财:“在门首等候舅爷来,他还把钱与你哩。他来时报我知道。”得财道:“晓得。”当日吃过了晚饭,得财站在门口等候。等至深黑,也不见曹成到来。

  再言曹代提着灯笼,领了公子到金鸡巷口。得财认是曹成,便进来叫道:“舅爷来了。”得财自往后边去睡,不提。再说曹代先进门来,说道:“来迟来迟。”阮氏迎出说道:“不迟。”抬头一看,不是曹成,又见后边跟着一个白面书生,便吃了一惊,道:“你们是甚么人,黑夜黄昏到我家来?”曹代放下灯笼,公子抬头一看,果然阮氏生得俊俏。向前作揖,说道:“小生是当朝曹兵部尚书之子,特来拜访。”阮氏一听红了脸,说道:“有甚话也该日间来说,那有黑夜拜望之理?况且拙夫不在家中,你们快快回去。”那曹代道:“二娘,你不要隐瞒了,此事曹成已对公子说知,我家公子因曹成出差往南京采办绸缎,有两三个月才回,恐怕负了二娘之约,请公子来陪二娘的。”阮氏听得呆了,半会说道:“此事从何说起?我乃良家女子,如此戏弄,王法何存?”公子假怒道:“不识抬举,我公子到不如个奴才?明日曹成回来,一同送官,问你个倚奸脱骗的罪名,看你怕不怕?”曹代道:“大爷息怒,二娘是个知窍的人,且让他想一想。”阮氏暗恨道:“曹成这天杀的,把我的事怎么告诉起人来?我若是从了他,他是有势力的,来往不怕人,若丈夫回来知道了,风声必竟要弄出事来;若不从他,他若果然把曹成送官,连我也要出丑。罢罢罢,我如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得说道:“蒙大爷抬举,妾身怎敢违命?只是可恨曹成。”公子见阮氏有了肯意,道:“等他回来,我重重处他,代娘子出气。”曹代听了阮氏之言,喜从天降,又对阮氏说道:“公子今日交与二娘,我自回去,明日来接。”公子听他,道:“你回去罢,明日早来。”曹代答应,自去与春香做事,不言。

  再说阮氏关了门进来,同公子到后堂坐下,桌上已摆了酒菜。阮氏请公子上坐,二人对坐饮酒。公子畅饮欢笑开心,一会玉液下柔肠,春红生看脸,彼此相觑,公子扯阮氏,阮氏挽了公子,进房一看,房内收拾的甚是干净,摆设齐整。公子向烛台上弹了弹烛花,阮氏到炉内添了些沉香饼,方才解带宽衣入罗帏,勾肩就枕。曹若建乃是个风流公子,不比愚蠢之人,他有许多轻怜慢惜,艳话浓情,逸性柔捉,心存神摇。橹入波心,故意停篙,直弄得阮氏狐精迷了芳魂。曹若建是个色鬼,不顾性命,弄得阮氏意荡神怡,真正中意,就把曹成丢在三江四海之外。狂淫了一夜,次日曹代来接,阮氏再三叮嘱:“今晚请公子早些来。”公子答应回去,就叫曹代送了许多物件与阮氏,从此若建与阮氏,曹代与春香,俱是夜夜欢娱,按下不表。

  且说凤林、鲍刚一路行来,那日到了杭州,投在潘家行内,买了些棉绸等物。当日已晚,次日鲍刚出了店门,一路问吴府。因鲍刚口硬,不肯叫人,人都指他些瞎路,叫他难找,他足足找寻了大半天,并不曾找到吴府。肚中又饥,口内又渴。正走时,见前面一个人家,门口挂着一面小牌,牌上写着“醉歌园”三个大字。鲍刚走进园门,只见许多人在那里观望,分开了众人,大模大样插进园来。只见正面是五间大厅,两傍有数十个亭台楼阁,俱是挂灯结彩,内中有出色女戏子在台阁上演戏,那正厅都有人坐满,厅中间有一席空着,鲍刚端然坐下,小二捧上茶来,鲍刚吃茶已毕,小二又摆上酒肴,他便狼食虎咽吃了一个醉饱。又见女子们妆扮得娇娇娆娆,正看之时,只见一个蓝面大汉,赤着身体,穿条大红绸裤,肩上搭了一个钞马,小二拿着夹剪算盘,先在那些席上算账交银后,来到鲍刚桌上。那汉问道:“此位该多少银子?”小二算了一会,说道:“共该一两零六分。”那汉对鲍刚道:“请爷称了银子罢。”鲍刚回道:“咱是上街找朋友,不曾带银子,写了账罢,明日一总还你。”那汉道:“咱们开馆从无欠挂,那有闲人写账?”鲍刚性急,那里受得住人的言语?便大叫道:“咱腰内无银,难道逼命不成?”那些众人俱说道:“这朋友说得好笑。”那汉亦笑道:“吃酒还钱,大丈夫说这丑话,难道舍你不成?”鲍刚听得此言,满面羞愧,心头火发,大喝一声,将桌子一掀,碗盖打得粉碎,站起身来骂道:“爷不把钱,看你这班狗头把我怎样?”那大汉怒道:“你这瞎眼的死囚,焉敢惹俺太岁爷?”把钞马递与小二,便进步打来。鲍刚手快,把那汉子的手抹在一边,举左手用力一下,将那汉打倒,赶上去要踹那汉,那汉一让,早跳起身来,复奔鲍刚,二人摆开架来,打个平手。只是那汉力弱,勉强敌住。正斗之间,园外又走进两个人来,却是郝鸾同周龙二人,听得里面喊叫,便问小二,小二说道:“有个黑大汉,吃了酒看了戏不肯还钱,反同陈爷相打,陈爷打不过那汉子。”郝鸾听了吃一大惊,便抢入里面。周顺脱了大衣跟了进来。此时鲍刚把陈雷挤在厅角里,陈雷正在难支,见了二人进来,心中大喜,叫道:“大哥,快来帮小弟打这狗头!”鲍刚打到性发,听见有人来,便大叫道:“你的人来得越多打得越热闹。”郝鸾怒道:“这贼说得这等大话,待我打这厮。”走至面前一看,大惊道:“此人好似鲍刚的模样。”便上前止住,说道:“不要打,俺郝鸾在此。”周龙正要上前,郝鸾亦止住了,那鲍刚听见郝鸾在此,上前一看,大叫道:“大哥来得好!帮咱打这狗头!”郝鸾道:“
    快住了手!总是自家人。”二人听了住了拳脚,陈雷问道:“此人是谁?”郝鸾道:“与你也是弟兄,乃北直燕山人氏,姓鲍名刚,字子英,绰号披头太岁。前次写在盟书上的,就是此人。”陈雷、周龙笑道:“原来是自家兄弟,不是郝大哥来,险些儿打错了。”吩咐子弟不要做戏,饮酒的各散。郝鸾叫小二关了店门,四人离了此处,来到吴府,进厅施礼礼毕,坐下。茶罢,郝鸾问道:“自从那日与贤弟分别,不觉是半年有余,不知凤公小姐可在湖广么?”鲍刚听了,叹了口气,把前后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凤二爷现在此处置货,小弟因寻不见大哥,故此在这园中与此位相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大哥到此,可曾访着奇人?又不知孙佩好歹,大哥自然知信,可说与小弟知道。”郝鸾便将在西湖遇见马俊,结拜弟兄并各人姓名,如今马俊到开封府去救孙佩,细说一遍。鲍刚听了大喜。郝鸾叫家丁到潘家行内请凤二爷前来。不一时,凤林来到吴府,与众人见礼已毕,道过姓名,凤林又拜谢郝鸾道:“前日家兄多蒙相救。”郝鸾便吩咐摆酒,众人坐下饮酒,酒过数杯,郝鸾对凤林道:“难得台驾到此,可慢慢的置货,在此盘桓几日。”凤林道:“蒙诸位的雅爱,理当奉陪,因行内有一个江北的客人,置货已完,他有家信到来,说他乃尊命在垂危,要他回家,他归心似箭,便把货物倒在我名下。况我舍下无人,明日就要起程。怎奈路上荒险,一个人恐难照应,还要烦鲍兄相伴去走走,不知兄可允否?”郝鸾道:“员外可宽住几天,今日非待客之酌,明日还要奉候,怎言就要回府?”凤林道:“承兄盛意,弟心领了也是一样。”鲍刚道:“大哥不必相留,待小弟送员外回府,再来相叙。”郝鸾只得依允,饮到黄昏,凤林相辞,同鲍刚回寓。郝鸾与众人送出府门,复进书房。陈雷对郝鸾道:“前日司马傲先生指点,救了一个姓凤的,如今现在山上,不知可是凤公?”郝鸾道:“天下同名同姓人多,或者是他也未可知。”郝鸾同陈雷说话,且自不言。

  再说凤林、鲍刚回到行中,凤林将账目开算明白,住宿一宵,次日雇了只船,发上货物,别了行主,二人上船,竟奔湖广而来。非止一日,那日到了襄阳,将货物发在张星如行内,凤林叫人挑了行囊,对鲍刚说道:“兄且住在行内,我明日请兄到舍。”鲍刚道:“员外请便。”凤林别了鲍刚,担着行囊,回到家中,打发了脚钱。阮氏见丈夫回来,吃了一惊,出神倒鬼的,脸上一红一白,凤林也不在意。阮氏只怕曹若建来,愁到晚上,见他不来,略略放心。替丈夫收拾物件,吃了晚饭方才睡觉。那得财是阮氏吩咐过的,所以不提,也去睡了。你道曹若建为何不来?因曹成也是今日来的,在家查点绸缎,所以未来,又听曹代说道:“小人方才撞见凤林回家了。”公子道:“既如此,去不成了。你有甚么计策?”曹代想了半会,道:“要做长久夫妻,须如此如此。”公子道:“此计甚妙,事成之后,就把春香赏你,还要赏你银子。”曹代听了,好不欢喜。再说曹成,因丢不下阮氏,故此星夜赶回。将一切交代,又赏了酒菜,叫曹代陪他,二人到厢房饮酒。曹成道:“我去看娘子,走走再来。”曹代道:“哥离嫂子才两月,这等急。”曹成道:“休得取笑。”又饮上一会,有起更天,曹成道:“酒够了。”要去安歇,曹代道:“知道大哥的心事,要紧去见凤二娘子。再饮几杯,兄弟送你去。”曹成不知是计,便又坐下。曹代就冷一杯,热一盏,把曹成灌得大醉,不省人事了,便走到自己房内,寻了一把尖刀,把曹成驮在肩上,出了后门,奔金鸡巷而来。不知曹成性命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金鸡巷太守白冤

  话说曹代将曹成驮到金鸡巷内凤家门首,轻轻放下,取出尖刀,暗暗祝告道:“过往神圣在上,小人曹代奉主人之命,因阮氏起见,故杀曹成,却与小人无干。”又叫曹成:“大哥你阴魂不要怨我。”祝毕,执刀在手,摸着曹成颈子,一刀杀死,将刀摁在凤家门首里,忙忙回府。约有二更时分,见了公子,说了一遍。公子道:“虽然如此,若到了官,将甚事杀死的呢?”曹代道:“不妨只说凤林借了公子五百两银子,同曹成到杭州买货,因此谋财害命。再与阮氏说明,一口咬定,小的做个证见,公子再与滕太爷讨个情面,将凤林问罪抵偿。那时,家财货物与阮氏俱属公子受用。”曹若建听了大喜。二人坐至天明,曹代便悄悄走到巷口等候。你道这襄阳是个要冲之地,巡更的虽多,却不到小巷之内。再说凤林因货物在行,鲍刚又在行内,放心不下,天明起身出房。阮氏起身,叫得财烧水洗脸已毕,穿了大衣出来开门,猛听得地上当的一声响,拾起来看时,吃了一惊,见是一把尖刀,上面还血迹淋漓;又见门外横着个死人,血流满地,吓得目定口呆,魂消胆丧。曹代听得门响,便往巷内一张,见凤林手持尖刀痴在那里,不觉也打个寒禁,方才喊道:“杀了人了,凤林杀人”,连喊几声,此时街上已有人走了,旁边人家起来的早,只听得喊叫“凤林杀人”,都开门来看,见个人血淋淋的倒在凤家门口,又见那凤林手内拿一把血刀。不一时,巷内人都挤满了。曹代便跟着凤林,恐他逃走了。阮氏听见外面喊叫,急急的走将出来,只见曹代与凤林并肩站着,正待要问,那曹代丢了个眼色,又说道:“这凤林欺心谋财害命,把曹府家丁杀了。”阮氏是伶俐之人,听了此言,吃了一惊,却早会意。这淫妇只有奸夫的心,忘夫妻之情,故意儿叹了口气,便说道:“罢了,罢了,也是前世里的冤家,我怎样劝你,你只是不听,却又做得不干净。如今怎的好?我不管,你自做自受。”言毕,进内去了。凤林听得阮氏之言,大叫道:“娘子,你怎说这样话来?”阮氏只当不知,进房去了。

  此时惊动了本坊里长保甲前来,不由分说,把凤林拴住。那四邻先还有为他之意,及听了阮氏之言,又是有曹府的对头,那个敢来多口?一众人挨挨挤挤,拥到府前。里长写了报呈,曹代写了状子。这人命事该报县里,方才详府,为何就到了府?有个原故,因襄阳县前月被上台参了,印是本府代理。这知府出身最大,乃西京人,姓滕名瑞,字易堂。本来做过户部右侍郎,因米相专权,这滕瑞是个铁面无私之人,那里容得?便上本弹劾。那米相反奏他诬谤大臣。圣上念他是先朝旧臣,不忍加诛,降职为襄阳知府。年已六旬开外。此时正坐早堂,书役参见已毕,将放告牌抬出,那些刀笔之人因滕公清正,不敢混告,告状的都少了。里长保甲把凤林押在外面,命曹代来到堂上跪下,呈上报呈状子。滕公看了,见是人命重情,即传了仵作行人,打道到金鸡巷来。那街上的人个个都来看滕大爷相验。里长将凤林带在轿后,滕公来到尸场坐定,仵作检验了一会,上前禀道:“身上并无伤痕,只有颈上一刀致命。”滕公叫过四邻,问道:“这曹成与凤林合伙,谅非一日来往出入,你们可曾见过么?”四邻回道:“小的们从前不曾见过,自凤林出门之后,那曹成却每日往来,不知今日怎么杀死。”滕公听了此言,想了一想,又问道:“凤林出门几时了?”四邻回道:“不在家两月有余。”滕公道:“可有别的原故?”四邻回道:“先前是曹成来的,次后就是曹代同公子晚来早去,小的们不知底细,求太爷察详。”滕公先看状子时,说是曹成同凤林上杭州;据这四邻说曹成是凤林出门之后他才往来,他来之后是公子与曹代,晚间走动。疑想一会,道:“其中必有原故。”又把状子一看,上有凤林妻阮氏,便叫“带上阮氏”。衙役答应,带上。阮氏跪下,滕公叫阮氏抬起头来,阮氏抬起头来,滕公看了几眼,这贱人狠有几分姿色,便笑道:“是了,是了,本府知道其中之事。”叫原差把这一起人总带到衙门听审,刻下权且收尸。滕公便上轿回衙。那鲍刚在行内闻知信息,即忙问了路径,来到府前。太爷已进衙内,鲍刚和那些看的人站在一旁。滕公升堂,书吏将在案犯人一一点明,依次跪下,滕公道:“曹代,你是曹府的家人么?”曹代道:“小的是曹府家人。”滕公道:“曹成领公子银两同凤林合伙,你可知道?可从直说来。”曹代道:“两月前,曹成领出公子银五百两,同凤林往杭州买货,昨日方回。凤林将曹成诱到家中杀死,希想独吞。公子知道他回来,又见曹成一夜不回,今早着小的寻他,才走到凤家门首,正遇凤林把曹成尸首移出门来,小人见了,就喊叫。四邻里长众目共睹,求太爷明断正
    法。”滕公道:“凤林杀死曹成,是你亲眼看见的么?”曹代道:“小人看见的。”滕公叫过仵作,问道:“这曹成杀死的伤痕还是今日杀的,还是昨日杀的?”仵作道:“小人不敢蒙混太爷,但看他地下血已成饼色变紫黑,颈下伤痕俱变淡紫,若是当时杀的,不被风吹,其色是鲜明红。今看这血,伤痕是有多时,况浑身冷冰,若是才断气的,心不能如此冰冷。”滕公道:“人不是才杀的,你下去,且带凤林上来。”曹代听了仵作这番言语,有些心惊面热,只见衙役将凤林带上,跪下说道:“小的是冤枉陷害,求太爷做主。”滕公开言道:“你是个甚么人?平素做何生意?”凤林道:“小的本籍是开封府人,胞兄名叫凤竹,曾做过太常寺正卿之职,书香后代。平日开珠宝店为业,世守本分,从不敢多事。”滕公道:“你既是宦家子弟,就该知道礼法,怎么在禁城之内谋财害命?岂不知王法么?你把领曹府的本银同曹成往杭州买货,及为甚事杀他,从实招来,免得本府行刑。”凤林道:“小的是自己本钱,自那两月前,因开封府来了一个亲戚,要到杭州去,小的把前妻所遗的一串珍珠,在伍林生店内换了四百两银子,同这亲戚往杭州去买货,并不曾与曹家借货合伙,求太爷赏个天差,将伍林生提来一问。小的带来的货物现在张星如行内,求太爷一并提来,细细审问,自然明白。”滕公道:“也不必拘这二人,且把阮氏带上来,本府自然明白。”左右将阮氏带上,跪下。滕公问道:“你丈夫做出这样不知法的事来,你也该劝他才是,怎么坐视不管?”阮氏却不曾与曹代会过口供,当前太尊问曹代的话,却又不曾听见,便回道:“小妇人再三劝他,他说妇人家晓得甚么事?昨夜三更就把曹成杀了是实,却与小妇人无干,求太老爷开恩。”滕公道:“一件人命到是三样口供。本府且问你:这曹成是两月之前同你丈夫去的,怎么去后曹成又到在你家来呢?”阮氏见太爷顶了他真,脸上就变颜色,说道:“并不曾有此事。”滕公又问道:“曹成后来不来,曹公子与曹代每晚到你家来,是为何呢?”那阮氏越发着惊,说道:“那有此事?”滕公又叫四邻上来,先在尸场顶曹代的那人姓郁,多叫他郁四。郁四上堂跪下,滕公问道:“曹成到凤家往来,你知道么?”郁四道:“瞒太爷即是瞒天,自七月十六日,凤林出门之后,他家有个小厮,名叫得财,拿了一块银子,央烦小的替他买些鱼肉等。小的就问他做甚么买这些东西?他回小的道:‘舅爷在家里,又嘱咐小的莫告诉人,又时常叫小的买办,小的留神探望,却是这曹成。不上两三日,曹成就不来了,又是曹公子同曹代到他家来,不知他做
    甚勾当。太老爷若不信,只把得财拿来便知明白。”此时曹府有家人在此,打听见这事弄巧成拙,心内无不惊怕,这也是凤林平日做人的好。又只见春香痛哭上堂来,禀道:“小妇人的丈夫被凤林杀了,求太老爷做主。”滕公道:“你且下去,本府自然还你个凶手。”便拈了三根朱签,“左右,叫张星如、伍林生、得财三人立刻听审。”又令凤林、阮氏、曹代、春香、四邻等跪旁边。滕公叫值刑衙役上,吩咐道:“这夹棍要坚收的拶子原要枣核样的,即速取来。”衙役一声答应,掼上拶子夹棍,吓得曹代、阮氏魂不附体,那些看的人无不称快。但不知滕公如何断法,曹代与阮氏怎样招出实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假传圣旨害忠良

  话说滕公叫衙役掼上了刑具,又把凤林叫上问道:“这阮氏可是你发妻么?”凤林道:“阮氏是小的继室。”滕公道:“是了,他的口供不一,曹代状上是借曹公子本银五百两,十八日出门;阮氏说领银四百两;曹代说凤林杀曹成于今日早上杀的,阮氏说是昨日三更天杀的;四邻又说凤林十六日动身出门之后,先是曹成走动两天,后是曹公子同曹代每晚往来。这凤林既同曹成出门,岂有后又往来两日之理?其中必有妒奸之事。且待那三人来时便知明白。”不一时公差拘了三人到堂,滕公先叫伍林生上来,问道:“凤林三月前将甚么东西在你行内兑换了多少银子?”伍林生道:“小的开行出入最多,人怎生记得?却逐日有账,求太老爷看账便知明白。”随即呈上一本账簿。滕公查到七月十五日里,有珍珠一串,换白银四百两,下注金鸡巷凤二员外亲换。滕公看罢,也不说出,又叫张星如上来,问道:“凤林是几个人到你行中卖货?有多少银子的货物?”张星如回道:“他昨日有一个姓鲍的亲戚到小的行卖货,货物约值四百余两银子,现有杭州沈锡如行内的发票。”滕公听了,又问曹代,道:“凤林借曹府本银是几百两?”曹代道:“是四百两。”滕公道:“你这刁奴才,你状子上写的是五百两,你才见他说四百两,你就辩是四百两。”又对着阮氏骂道:“我自然拶你这贼妇,你才好好直招。”又叫得财上来。那小厮不曾经过这样利害,走到上面也不跪,只是呆呆站着。滕公叫左右人不可惊吓他,和容悦色问道:“曹成是你家舅爷,日日总在你家歇宿,今日却被何人杀死?你可从直说来。”得财见官问他,便哭起来,跪下说道:“我家舅爷不不知何人杀死,日前与娘娘同坐同吃,夜里与娘娘同房歇宿。”滕公听了大怒,指着阮氏道:“你这贼人,做的好事。”喝左右:“把这贼人拶起来。”衙役正要动手,忽见报人进来禀道:“太老爷,圣旨到了,请太爷接旨。”滕公听得旨下,那里还审官事?吩咐将曹代、凤林、阮氏收监,张星如、伍林生这二人暂且放出,得财着人差看押,着春香自回曹府,待接了旨回来审。衙役将三人押下监牢,阮氏被凤林骂个不休,那些看审之人挤在旁边,皆看接圣旨。堂上摆了香案,只见一个钦差,八名校尉,走到上面,滕公俯伏在地,那钦差开读圣旨:

  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诏曰:朕念尔滕瑞乃朝廷旧臣,不忍加诛,降职为湖广襄阳知府,令尔改过前非,仍欲官还原职。今处督抚申奏:尔不思协力进忠保国,反贪赃虐民酷吏,本当正法,朕凛遵先帝之遗训,命锦衣卫销解来京严审,该部侯旨定夺。钦哉!

  谢恩。滕公谢恩已毕,那校尉上前,剥去了冠带,上了刑具,将圣旨供在案上,那些看的人听见读过圣旨,拿下滕公,个个发怒喊叫,闹出府门,不到一刻工夫,街上锣声大振,那些士民人等手内各执兵器,足有计千人,拥在府前。众人齐声乱喊道:“滕太爷为官清正,不贪民贿,不用屈刑,如何不行重赏,反要拿问?我等俱要合力保留,若不允者,我等先杀钦差。如今天下荒乱,奸臣当道,强者各立一方,我等就保滕太爷为王,有何不可?”内中还有知事的,说道:“且慢慢的,不要乱说,且看钦差说甚么话?”那些不知事的人道:“要反就反,管甚么钦差不钦差?”鲍刚跟着那些乱神大叫道:“列位,既是朝廷宠用奸臣,陷害忠良,滕老爷果然清正。今竟拿问,万死一生,不若反他娘,有甚大事,俱是咱承当。”那些乱神说道:“这位好汉到有义气,亦有胆量,我们就把他做个头脑。”三三两两胡言乱语

  且说滕公与锦衣卫在内堂说话,这锦衣卫姓龚名熊,乃滕公的乡亲,今奉圣旨来拿,也是不得已的。正说话之间,只听外面喧嚷,有个衙役进来禀道其事。滕公听了大惊,与钦差来到大堂,众人见了,便呼喊道:“太老爷有功于社稷,无罪于朝廷,居〔然〕全不恩赐高升,反来加害,小民等情愿不惧刀斧,保留太爷在此,永戴万民感仰。”滕公摇手说道:“众位贤民,此言差矣,我有罪无罪,进京自有分辨诉奏皇上。若诸位如此乱为,本府有灭族之罪,非是爱我,反是害我。还望诸位贤民全我名节,没世不忘。”内中有些混帐绅卿举监生员瞎叫道:“太公祖,只是我等舍不得太公祖。”那些乱神说道:“小人等就不乱为,只请钦差大人先回京去,我等百姓写个连名短表保奏,准与不准,再做商议。”钦差便向众人道:“你们不要如此,旨上写得明白,是拿解来京严审,有无罪过,候旨定夺。你们写明了表章,同本差进京,皇上看了尔等的意思,自有还仕之日。”那班乱神先是一时之忿,如今听了钦差这番言语,渐渐气平,虽还有几个乱神不忿,总四不拗六,亦只得依了。滕公作谢众民,众民俱走出府门,寻人写本,议出几个绅士年老的写在本头。又各沿门去凑盘费,不上两个时辰,化起三百多金,又让出几个人跟随,随差进京。那日里众人忙了天把,大早,众百姓哭送滕公上船方回。且说滕公一路奔京而来。此乃米相恨滕公的前仇,故假传圣旨。到京之日,即禁天牢,并无发落。百姓的奏章何能上达?以去的年老绅衿无计可施,只得各自回家,不提。这滕公直等马俊救驾除奸,才有滕公的交代。

  再言曹若建听得知府相验之后即回衙审问,又见家丁来道:“太爷审真了,各人口供不同。”那曹若建心内着惊,又闻圣旨来拿问腾公,方才放心。本城有一个二府,费去许多银两在上司处,谋署知府的印。曹若建探得此信,心中大喜。原来这二府姓王,乃是曹尚书的门生。

  那日王二府到了知府任,他晓得凤林这宗事情。第二日上街拜客,就到曹府。门上通报,公子即时接见,二人见礼坐定,献茶。公子说道:“恭喜世兄升署郡侯,弟尚不曾拜贺,反劳台驾。”王二府道:“这是上司之意,世弟怎敢自为?”公子道:“此乃世兄巧言,今弟有一事,要世兄周为?”公子道:“此乃世兄巧言,今弟有一事,要世兄周全。”便把凤林之事说了一遍。王二府笑道:“总在世弟身上,只是那俏人儿到手,世兄却如何谢弟?”公子笑道:“自有些须微敬。”王二府道:“这不敢相领,只要世兄在老师面前提拔足矣。”公子道:“总在小弟身上。”王二府告别回衙,公子送出大门。二府回到府内,示明某日将凤林案内人犯带齐听审。那些书役忙个不住,曹若建带了银子,会过刑招房与原差,将银子上下都买通了,把从前的口供尽皆改去,将郁四、得财二人弄在一边,不让他上堂,这也是凤林该受天灾。那鲍刚日日在府前打听。那日午牌,王二府升了大堂,下监提出凤林、阮氏,王二府也不叫四邻,只叫凤林上来跪下,王二府道:“禁城之内,你怎敢谋财害命,杀死曹成?从直说来,免受刑罚。”凤林听了此言,只是磕头,便哭诉道:“小的遵法守分,本银是小的珠子换的,并没有领曹府银两,曹成不知是何人杀死移害小的,求太爷只看滕太爷口供,小的就得生了。”王二府大怒道:“滕瑞是你买嘱,本府怎肯徇私?不夹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夹起来。”那值刑的衙役得了曹府银子,无不用心,将凤林鹰拿燕雀,拖到阶下,套上夹棍,一绳收足,凤林死去半晌方醒,叫道:“小的受刑不起,愿招了。”鲍刚听说愿招,无可施设,便出了府门,到行内收拾行李,又付行内十余两银子,托他照应凤林,自己奔杭州而去。#p#分页标题#e#

  凤林招道:“小的实领曹府本银五百两,同曹成买货回来,一时持见杀了曹成。”二府道:“货物在那里?”凤林道:“在云桥张星如行内。”二府叫凤林画供,松了刑具,将阮氏、曹代放出,把凤林发在死囚牢里,发封皮到张星如行内封了货物,将曹成棺木掩埋,然后退堂,改了先前的口供,申详上司。这阮氏到家,收拾细软,一乘小轿抬进曹府,不提。这凤林在监,亏他平日待人有恩,这禁子一半是受过恩典的,都来替他上药收拾,有那些嘴快的,把阮氏进曹府之事告诉凤林,凤林听了,气上加气,又不知鲍刚那里去了。那襄阳满城百姓都晓得阮氏先与曹成通奸,后与曹若建往来,妒奸杀死移害凤林。又只恨那王二府受贿,屈害良民,俱是敢怒不敢言。那些受过凤林恩惠的人,今见他受冤,都来买着禁子照应他。此时冤声重大,曹若建恐怕弄出事来,便亲自在上台断理,把凤林问了个禁城白日谋财害命之罪,不待京详,只候督抚发下王命,立时处决。不知凤林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重改口供顺奸恶

  话说曹若建贿赂王二府,将凤林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在狱;又见怨声振动合城,恐怕祸来,亲自到上司处谋干,将凤林问个白日谋财害命之罪,不等京详,只等发下王命,就要处斩。且按下不提。

  再说鲍刚离了湖广,晓行夜宿,那日到了杭州,进了城,直奔吴府而来。到了大厅,只见众人围一大汉在那里讲话。你道这大汉是谁?原来就是马俊,往开封府来,所以众人围着讲话。郝鸾见鲍刚也回来了,心中大喜。马俊问了鲍刚的姓名,鲍刚又问常、柳二人的姓名,大家施礼,郝鸾邀进书房坐下。马俊见鲍刚生得肩宽背阔,心内甚喜。便说道:“久闻哥哥大名,今幸相会,名不虚传。”鲍刚道:“小弟是有勇而无谋之人,怎比得兄长文武兼全的英雄?”

  大家谈了一会,家人摆上酒肴,挨次坐下。酒至数巡,常让道:“前日周兄回来说马兄在开封干出这番大事,小弟听了抖衣而战,不知仁兄怎得脱身,孙佩贤弟如今怎么样了?”马俊道:“小弟险些儿不得相会诸兄。”便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郝鸾听了,无不称奇,说道:“不是马兄有通天的手段,无能脱得这门套。”郝鸾见众人俱是欢笑,惟有鲍刚闷闷不言。郝鸾问道:“贤弟与凤二员外上襄阳去两月有余,今日方回,弟兄相会,贤弟因何不悦?”鲍刚见问,便把凤林被害之事细说一遍。马俊听了大叫道:“天下那有这等不平之事?待我救了孙佩回来,到襄阳杀那赃官并奸夫淫妇,救出凤二员外,方显大丈夫的手段。”鲍刚道:“兄长请放心到开封去救孙佩,这凤二员外在小弟身上。”马俊道:“非俺不能救孙佩,奈无帮手。这一回去,须要一位胆大的方可成事。”鲍刚道:“小弟襄阳去也要个帮手才好。”周龙道:“小弟不才,愿与马兄到开封走走。”马俊道:“若是贤弟同去,不怕救不出孙佩。”那周顺想道:马俊是个黑夜做事的人,却不敢与他去;这鲍刚决不像他那样做事,我不免同他去走走。便说道:“愚兄随鲍贤弟走走。”鲍刚看了周顺两眼,暗道:动武须得这样汉子才惊人。便说道:“好好。”郝鸾道:“非是愚兄怕事,怎奈我母舅屡与奸相作对,今马兄弟到开封劫狱,是件犯法的勾当;鲍贤弟到襄阳,或是牢中劫出,或是法场抢救,亦是惊天大事。两处得了手,总要到杭州聚会。倘被人知,竟传出吴府存留劫狱的大犯,奸相再上一本,岂不害了母舅全家?据我的意思,必须先寻个下落方好,两下归一,不在杭州,与我母舅无干。”常让道:“兄言正是。”陈雷笑道:“小弟到有个去处。”柳绪道:“兄长有何去处?”陈雷道:“等马兄、鲍兄四人去后,俺同郝兄竟上铁球山,与焦豹王常樊冲三人聚义,招军买马,做他一番。”众人听了,齐说道:“妙极妙极,要去,拣个好日起身。”计议定了。常让道:“小弟一事奉告,闻柳年伯升了礼部尚书,柳兄弟奉母命要进京看父亲去,是明日起身。小弟母舅升任扬州太守,亦奉母命往贺他,也是明日起身,却不能相送诸兄。待事毕之后,小弟二人再到山相会。”郝鸾道:“二位贤弟既奉婶母慈命,愚兄怎好强留?”众人饮到更深,常、柳二人与众人洒泪而别。不言常让于次日往扬州,柳绪亦往京都而去,且说郝鸾等过了一宵,次早马俊、周龙、鲍刚、周顺各各收拾行李,多带银两,辞了郝鸾、陈雷,分头往湖广开封而去。郝鸾往后堂辞别舅母表妹,说道:“愚甥在此许久,要回去走走,多则两月便来。”吴夫人道:“
    贤甥要去,必须早来,勿忘你母舅嘱托。”郝鸾道:“甥儿晓得。”便出来吩咐众家人等小心办事,又叫将行李送到陈雷饭店:“我随后就来。”到了陈雷店内,家人辞回去了。陈雷叫人收拾已毕,同郝鸾背了行李,陈雷又吩咐小二好生开店,二人离了杭州,竟奔大路而行。

  非止一日,到了铁球山。陈雷引进郝鸾与焦豹王常樊冲等相见,礼毕见厅上走出凤公,郝鸾一见,想起向日陈雷曾说救个一凤姓的,谁知果是凤年伯。忙上前拜见。凤公见了,惊喜非常,二人各叙别后情由,又告诉了孙佩的事。凤公听了,心内悲伤。那焦豹见郝鸾相貌端正义气,愿让郝鸾为大王。郝鸾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之。当日杀牛宰羊,祭告天地。焦豹、陈雷挽郝鸾在聚义厅上正中坐下,张魁、樊冲等率领小头目参见已毕,又晓谕众喽罗,遍赏牛酒,在厅上大排筵宴,按下不表。

  且说鲍刚、周顺,在路趱行。那日黄昏,到了襄阳,奔至昙桥,到张星如行门首叩门。里首打杂的出来开门,认得鲍刚,后面又跟了个大汉,便请进厅房坐下,行主出来相见,礼毕,茶罢,问道周顺的姓名。用了晚饭,又摆上酒来,三人饮了数杯。鲍刚问道:“咱去后,不知王二府怎样将凤二员外审法?”张星如叹了一口气,道:“好人没有好报。”就将曹若建到上司处谋干,及阮氏淫妇已到曹府,只等王命。并将货物封抄,一一细说。鲍刚听了,大怒道:天下那有这等狗淫妇,上天怎不报应他呢?哈哈,反了,反了,咱怎肯与王二府干休,不杀这淫妇,誓不为大丈夫。”张星如劝了鲍刚一会,各人安歇。

  次日清晨,梳洗毕,用过早膳,鲍刚穿了件元色箭衣,里面带了银子,藏宝剑于腰内,外系鸾带。周顺穿件紫花布的大衣,腰束系带。鲍刚也叫他暗带双刀,别了张星如,走上街来。听见行人都有骂王二府的。将近午牌,只见个人拿一根竹子,在街上叫道:“你们各家关门,今日出人呢。”那些开店的听说,纷纷将店门上了,又见些贫穷百姓,各拿些纸钱,齐说道:“我们都到法场上去,等凤员外来时,我等将纸钱烧化,谢他昔日之恩。”鲍刚听了,扯住一个问道:“你们说出斩的甚人?”那人道:“今日出斩的是我们的恩人,乃金鸡巷住的凤二员外,被淫妇奸夫屈害,今日王命到了,在西市桥处斩,我等无所报答,各将一陌纸钱烧化,聊表寸心。”鲍刚听了此言,回过头来,对着周顺呵呵大笑道:“咱们来得凑巧。”又与周顺附耳道:“喜得带了兵器来,且跟他们去看看。”周顺道:“甚好。”

  二人走到西市桥边,只见祭奠之人不计其数。此时还早一刻,未曾绑来。鲍刚抬头一看,见有一座酒楼,离法场不远,那店收拾关门。鲍刚上前说道:“俺是过路的,不意这法场阻住俺的去路,况且肚内又饥,借你楼上吃些酒饭,自然与你银子。”那店小二不知好歹,便应道:“爷们既要吃酒饭,上楼坐,只是一件,王老爷的公座紧靠着酒楼底下,爷们且不可高声。”鲍刚道:“俺们晓得。”便同周顺上楼坐下,小二捧上酒肴,二人狼餐虎咽,吃了一顿。小二又送上酒来,鲍刚对周顺道:“俺们来得这样凑巧,俺们多饮几杯壮壮神,好与这班狗头厮杀。”周顺道:“早知今日要斩凤二员外,也叫陈雷来帮助帮助也好。今日眼睁睁是救不成了。”鲍刚听了此言,圆睁两眼,对着周顺道:“这样一个大汉子这般胆小,俺同你来,又不做买卖,又不看亲戚游山玩景,原为凤二爷性命,今日恰恰遇着他典刑之日,正是天不绝凤二爷,方才遇着俺们前来,做大丈夫的也要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得好汉。只等凤二爷绑来,你我跳下楼去杀了监斩官,劫了凤二爷出城,上铁球山,也有些光辉,好见郝大哥。你若如此胆小,见杀不救么?”周顺暗想道:“前日同马俊到开封府,他是黑夜私行,鬼头鬼脑的做事;今日这鲍刚青天白日要劫法场这胆也不知有多大。便又和颜劝道:“非是我胆小,这劫法场不是一件小事,他自然有守城营兵围护。〔一者〕你我二人初到此地,不识路途,倘若他将城关了,如何得出?二者他的人多,你我只得二人,顾前不能顾后;三者,再得一人方好,要一人在前开路,一人背着凤二爷,一人断后,方保无事。我们做好汉的,也要识些时务,何必将这条性命白白的送于小人手内?仁兄须要三思而行。”鲍刚道:“你说的多是书儒之话,这城内能有几个营兵?却也不在俺心上。当初常山赵子龙在长板桥前救阿斗,难道也有帮手?古云:一人拚命,万夫难当。你是个要命过千年的人,且自走开,不要你管俺,看你是个无用的懦夫,这才是大汉不呆真宝贝。”正在讲话之时,只听见楼梯上一片声响,走上个人来,二人吃了一惊,但不知上楼来的何人,鲍刚、周顺不知救得凤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救凤公一人报德

  话说鲍刚同周顺商议要劫法场,周顺劝阻,鲍刚只是不听。正在楼上说话时,只见楼下走上一个人来,头有巴斗大,两道浓眉,一张大嘴,身长九尺向开,头戴一顶半新的大毡帽,花布扎头,身穿一件绒色短衣,青布跳袍,大红!裤,脚下裹脚,打脚下穿班尖场土快鞋,口中叹着气道:“罢了罢了,今日同这一般狗头拚命了。”鲍刚却坐在上面,先看那人,心想道:若得此人帮助帮助,大事成矣。那个人看见鲍刚,心内亦想道:若得这二人帮助,此事不怕不成。便在腰间取出两支有四十多斤有二尺长的锁铁锏来,望桌上当的一声响放下,大叫道:“快些取酒来。”周顺吃一惊,回头一见,却认得那人,叫声:“贤弟从何处来的?多时不见你了。”那人看了周顺、鲍刚两眼,大笑道:“好了,好了,有了帮手了。”那人道:“原来周哥,小弟有罪了。”鲍刚见周顺认得那人,却不起身,就把周顺一扯道:“周贤弟,你既是认得这位,还不站起身来与人见礼?”周顺才起身来说道:“贤弟不必另坐,这是俺的哥子,请过来同坐罢。”那人与鲍刚见礼坐下,便叫小二添了杯箸酒肴,那人不管好歹,亦不谦让,就如两三个月不曾吃饭的光景,狼吞虎咽吃了一饱,又饮了几杯酒,方才住手。便问周顺道:“此位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周顺道:“此位乃顺天府人氏,姓鲍名刚,号子英,绰号披头太岁,也是愚兄盟过的。”那人起身道:“小弟久闻鲍兄大名,今日相会,真乃三生之幸也。”鲍刚道:“兄长尊姓大名?贵处何方?亦要请教。”那人道:“小弟扬州府仪徵县人氏,姓曹名双,字德先,绰号病钟馗。今日有件大事要做,所以到此楼上吃三杯酒,助助兴。不意在此相会。”周顺道:“贤弟这一向安在何处?前月在贵县访问,有人说你在外贸易,今日却在此处相会。”曹双叹了一口气道:“实不相瞒二兄,小弟自去岁蒙亲友美意,拿了三百多金,买了些杭货,前到湖广发卖货物,刚刚上了船,小弟得了风寒病,行到半路,遇见大盗,把我货物行李一劫精光,只剩下几件寒衣服随身,还有三四两碎银子。没有货物,不便远行,权在三官殿住着。不想病了一百天,方才起身,囊内一贫如洗,衣服行李净行典当,无奈,只得沿门求乞。那日在珠宝行门首柜上坐着一位中年的员外,他见小弟犹如亲友,又问了小弟的住处乡贯,就把我请进行内,与我酒饭,又赠我衣服行李,又与我白银十两。问其姓名,方知是金鸡巷凤二员外。那时小弟行了有半里路,遇见焦哥,又赠我百金。这几年仍在外贸易,也赚些利银,全亏了凤二员外的恩惠。前来此处,要报昔日的恩德,谁知他有个续娶的妻子是个淫妇
    ,勾搭了曹府的家人,后又从了府中的公子。那晓得曹公子妒奸,就叫将他家丁杀死在凤家门首,咬定是凤二员外杀的,曹府又贿嘱王二府,详了上司,定成个死罪。闻得今日凤二员外处斩,故此小弟不避刀斧,要劫法场,救出凤员外,方是我曹双有些仁义。小弟今日意欲烦二位兄长助小弟一臂之力,帮救恩人,不知二位尊意若何?”鲍刚听了此言,便跳起来叫道:“好爽快汉子,俺们也是为此事而来,恰恰曹兄也有此意,俺三人同心合意,先杀了王二府那个赃官,出一出气,然后慢慢的再杀那淫妇奸夫。”周顺又把在杭州结交郝鸾的事细说了一遍:“我们劫了法场,救了凤二员外,俱到铁球山去。”曹双连道:“好,好,好。”鲍刚道:“俺在中间背了凤二爷前跑。”曹双道:“小弟断后。”吩咐周顺在前开路。就要卷袖束腰,只等凤二员外绑出来就动手。

  且说禁头人等听了个杀人的信,慌忙备了些酒肉与凤二爷吃。如今凤林在牢内,肉饭系杀人恭敬,牢役又不上刑具,安心在内养活,更比先肥胖了好些。正然坐着,只见役卒愁眉绉脸眼红似哭的一般,捧了些酒肴进来,摆在桌上,叫道:“凤二爷到此半年有余,小的未曾孝敬一次,今日备些薄酒相辞,请凤二爷开怀畅饮,聊表小人的寸心。”凤林道:“我自被害下监,还未曾与大哥们身上为个情儿,今日怎好到吃你们的酒?何以克当?”禁头说道:“小人若不是凤二爷的恩惠,焉得有今日?”斟下酒来,请二爷坐下,禁头陪着,饮了数杯。凤林道:“如今我在监中承你等盛情,到有半年多了,还不见上司批发,我倒情愿早早归了九泉,省得做这现世的人。”禁头又劝酒道:“吉人自有天相。凤二爷何出此言?”凤林又饮了几杯酒,又吃了些肴馔,禁头只是苦劝,凤林道:“承大哥的美情,我感恩不尽,怎奈我今日不吃早酒,既然大哥苦劝,且留我晚上再吃如何?今日大哥自饮几杯。”禁头便立起身说道:“岂不闻:逢着好花采几朵,逢着好酒饮几杯。常言道:鬼门关上无花采,地狱门中酒市稀。古人说得好:保得一时,保不得一世。且吃他个酩酊,随我怎样。”凤林听了此言,吃了一惊,说道:“大哥说出这样话来,敢是京详到了,今日是我处决之日么?”禁头却不能瞒,就将此事跪下哭说道:“小人蒙二爷恩德,不是小人不救,只因小人是个下役,不能替二爷伸冤。谁知曹若建这个狗头,倚仗父力,在上司身上费了几千金,算谋了个禁城之内白日图财杀命,不等京详,今早本官出示说:督抚批下,今日午时二刻,是二爷的喜日。小人闻知不忍,故此备祭奠辞别,凤二爷今生不能报仇,死后必须在阎罗殿前,摄镜台下,告他因奸害命,小人愿为干证。”言毕,哭个不止。凤林听禁头之言,便呵呵大笑道:“苍天,苍天,我只道坐在监中不知几时挨得出头的日子,今日上天慈悲了与我一局了然。”只见众人推进,齐说道:“恭喜恭喜。”凤林道:“列位是奉上司之命,我凤林毫无怨言。”说罢,将衣脱下,又说道:“列位绑了我罢。”众人见此光景,无不伤心落泪,无可奈何,只得动手。官长催促,只得上前,松松的将他绑了起来。那禁卒牢头个个掉泪,出了牢门。凤林又对禁卒人等谢道:“我凤林只好来生补报你们众位罢。”言乞,随着捕役,押到大堂之上。二府用朱笔票了招子,押出了大门之外。二府坐了轿,先到西市桥去。

  且说众捕役人等押着凤林出了大门,一面破锣,二面破鼓,敲的声气难听。后面兵马约有十把余,还有四个守备,俱是明盔解甲,长枪短刀,挠勾弓箭,鸟枪各兵器,押护而行。不多远,就有人祭。一路往西市桥来。却从曹府门口经过,那班贫民单挤在门口,各焚香纸,跪的跪,哭的哭,还有念恩的,口中乱骂道:“这淫妇奸夫,昧尽良心。”也有的一百纸钱焚化的,说道:“凤二爷,你冥中受用。”也有的骂:这奸夫之家,叫他世代男盗女娼。”亦还有骂阮氏:“这个淫妇,叫你嫁一千个老公不得到头。”骂他臭名最多,其实难听。众口哓哓,骂不绝口。那曹府的家丁欲要上前拦阻,那些无赖之徒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在内,他们见有人阻拦就要上前乱打。曹府的家丁见那些众人势头不好,只得忍气吞声,躲避家去。有几个护送的千总守备人等见众人喧闹,恐曹府公子知道,催促兵丁速行。众人烧纸的烧纸,哭骂的哭骂。兵丁只得推着凤林就往前去。来到法场,就将凤林跪下,绑在桩上,刽子手领了花红,那活祭之人不知其数,都在旁边哭着说个不止。兵丁团绕法场,那王二府提笔标行刑牌。

  再说鲍刚、周顺、曹双三人,在楼窗内看得明白,见那祭奠之人足有数百还多,他三人俱叹气道:“可叹这凤二爷是个好人,行善之人。事不宜迟,早些动手。”鲍刚把衣服脱去,取出宝剑,将剑鞘插在腰内。周顺亦脱去大衣,撇在楼上。二面取出双刀,又把腰间丝带紧了一紧,头上手巾扎了一扎,提起双刀,曹双也提起了双锏,鲍刚用手将楼窗推开,大叫一声,就像一个霹雳,喊道:“狗娘养的,不要动手,有俺披头太岁鲍爷爷来劫法场。”“扑通”的一声,跳下楼去,曹双、周顺随后跳下,大叫道:“有俺病钟馗曹爷爷来了。”周顺亦大叫道:“有俺火判官二爷爷也来了。”众兵丁正然站起,听得有人喊叫之声,见楼上跳下三个大汉子,手执兵器,要来抢劫法场,呐一声喊,惊天动地。不知三人可救得凤林性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杀赃官百姓施恩

  话说鲍刚、周顺、曹双从楼窗上跳下,大叫道:“你们这班狗头,休要动手,俺们来劫法场了。”那些兵听得有人来劫法场,正待上前,被一阵冷风逼住。原来是鲍刚手内宝剑出了鞘,一阵寒风,冲人难当。鲍刚急下楼时,却在王二府的背后。那王二府正要提笔判刑,听得大吼一声,吓得把笔丢下,那鲍刚手中剑快,连砍了四个兵丁,抢入篷内。王二府见了个黑汉提剑砍来,便站起身要走,却腿软脚麻,走也走不动,是他大难无常,那鲍刚赶上,手起一剑,叱喳的一声,连肩带背斜砍两段,王二府死于非命。鲍刚上去又砍了几个兵丁衙役,到得桩前,周顺割断绳索,把凤二员外背在身上,曹双取了两条系带,代他扎好。鲍刚喊道:“我乃山林中好汉,特来劫法场,救凤善人出城上山,拦我者死,让我者生。”此时众兵丁同那看的人祭的人纷纷闪开。那四个守备见有人劫法场,便拨马当先,大叫道:“无名的野贼,焉敢大胆?”鲍刚显他的武艺,奔上便大叫道:“不知死活的狗头,焉敢拦俺的去路?”便挺身仗剑就砍去,那四个守备抵挡不住,只得退后。那曹双两根锏挡住,那鲍刚见曹双迎敌,便到后面,手起一剑,砍着中门,一个守备落下马来,死于非命。曹双见鲍刚来帮他,他便赶上前去,又是一剑打死了一个守备跌下马来,那两个守备见事不谐,不得已,只得后路逃去。被伤的兵丁谁敢阻他?那些兵丁见鲍刚三人凶恶雄壮,又伤了两个守备,劫法场犯人,便一拥齐前。内有一个少年兵丁,正端着弩弓要射凤林,被后面一个兵丁止住,道:“不可,凤员外是被冤枉,当初你父亲死了,还是凤二爷买的棺材,你如何不报恩,反来谋害?”那个兵丁想起来,便将弓射了一个朝天箭。又有个兵丁要用挠勾勾他,旁边有个兵丁说道:“你这个人没良心,你妻子是那个娶的?”那个兵丁就不动手。众兵丁低说道:“你我们总是受过他的恩德,何必害他怎的?不若让他去罢。”那些人就往旁边去了。鲍刚骑了守备的马,就纵马向前,却又认不得路径。街市中人等听见劫了法场,各家急急关门闭户,那里关得及门?有个胆大的人,看见骑着马跑来,他便指道:“大王,你走错了,快快回去,奔东首转弯才是北门的大街。”鲍刚听得,回头就往东首而走。走不多远,又走错了,便有人又指引他路径,才来到城门之首,那把守城门军役便摇手说道:“爷们不要动手,城门已开在此,请爷们快出去罢。”鲍刚同了周顺、曹双、凤林四人出了城门,奔大路而行,走了有五六十里之外,方才放下凤林歇歇。曹双上山,到那避静之处,短劫些孤客,剥了几件衣服与凤林穿了,各诉等情。凤林拜谢三人救命
    之恩,言毕,四人取路往铁球山去了。不提。

  再说城内,未死二守备见盗贼去远,方才领着兵丁赶出城来,赶了半会不见,只得回来,收殓王二府并二个守备的尸首,清理街道。文武各官写了盗贼抢劫法场杀伤官员兵丁的详文,申详上司,缉拿凶盗的下落。那曹若建听得劫了法场,抢去凤林,心内着慌,恐惹出是非,便与阮氏商议,带银子衣服家丁人等,私报表兄张澄如任上去了。只等后来吴老爷大破海贼,米太师谋反,方才擒住曹若建与阮氏报仇雪恨。且自按下不提。

  再说马俊、周龙离了杭州,一路而来。那日到了开封府,二人在饭店吃了些酒饭,走到一个树林内,二人坐下,等到一更时分,马俊对周龙道:“愚兄要去了,将这行李放在树林之内,待等事毕回来再取。”二人离了树林,来到吊桥上。马俊指道:“贤弟,你在那破城坡之下等我,我救了他来,就在这城垛上放他下来,你在下面接他,千万不可走动打盹。”周龙道:“晓得,焉能误事?仁兄放心。”马俊便抓把土一洒,借土就升空如飞一般,到了县监,便收了法,落在屋上,往下一看,只见狱卒来往巡查。听更时,已有二鼓。马俊暗道:如何此地甚是严紧?自己又点头道:是了,是了,雷知府被我惊过一次,又怕我来劫狱,故此狱卒加意提防。腰内取出自家火,拿出几枝鸡鸣断魂香,自己口内先衔了解药,点着香,从屋上丢下去。那些狱卒巡役人等,闻了香味,连打几个涕喷,都就昏倒睡着;巡更的梆子铜锣丢在地下。马俊从屋上跳下来,找到孙佩的所在,只见点着一盏油灯,便念一遍解锁的罪鬼观门推开,只见孙佩在左边睡在地下草内,罗先生在右边,亦睡在草内,他二人讲话。马俊走上,把手一拱,低低叫声:“罗先生,晚生一向少来看你。”孙佩抬头看见是马俊,吃了一惊,便起身叫道:“仁兄,你好大胆,如今上司批文各处缉捕,仁兄还到此地来做甚么?”马俊说道:“愚兄奉郝大哥之命,前来救你出狱,随我速去。”孙佩道:“仁兄,你能飞上屋,小弟如何去得?”马俊道:“这个不难,俺背你出去。”便将刑具去了,又对罗先生说道:“非我薄情,奈我只救得一人,不能再救先生。况孙佩没有家眷的,先生是有家业的,有妻妾,要救你出去,岂不连累你的家眷人等?反为不美,先生且耐心在此,待俺再想法相救。”罗先生道:“壮士之言正是,我这样大年纪还死不着么?你二人前程远大,小心快去。”孙佩道:“晚生去了,只恐又连累先生。”罗先生道:“不妨,不妨,俺自有主意,你们放心快去。”孙佩就有不忍之意,马俊道:“快些罢,转三更了,晚生要走了,得罪先生。”罗先生把头点点。

  马俊在腰间取出一条绳子,底下是布,孙佩兜在坐下,自己带着绳,先跳上屋去,把孙佩扯上了屋去,背在身上,却不好使法,只得慢慢沿屋跳到城边,依旧照前兜住孙佩,扯上了城,扶到破城垛处,低低叫道:“周贤弟。”周龙他等得心焦,听得城上是马俊的声音,答应道:“仁兄,我来了。”马俊喜道:“贤弟,好生接着孙贤弟。”便将绳子慢慢的放下了孙佩去,周龙在底下接着了,马俊跳下城来,过了城,回走到树林之内,取了行李,孙佩又问了周龙姓名,三人连夜奔走。次日到了个镇市上,替孙佩洗了个澡,便换了衣服,奔山东大路,就往铁球山去了。

  再说罗先生见马俊同着孙佩去了一会,方才故意喊道:“不好了,马俊把孙佩带去了,你们快快走来。”惊了隔监的人犯,一齐喊道。那些巡更的人听得喊叫,各执兵器奔到狱神堂前,看见那些狱卒巡役俱睡在地下,便一脚踢醒了,一齐来到罗先生监内看时,果然不见了孙佩,惊得面如土色,忙忙去禀了狱官,狱官忙进府衙禀了雷太爷。此时正交三更,雷太爷审事才完,方才退堂,听得家丁传说狱内马俊劫了孙佩去了,吓得雷太爷魂不附体,即忙坐了大堂,问了狱官几句,即传了捕役兵丁人等赶出城来,四方五路追寻。赶到天明,影形全无,只得领了众役兵丁,进城回覆知府。雷太爷坐了大堂,提出罗辉庵当堂跪下,太爷怒道:“那马俊来劫孙佩时,如何不叫禁卒,等他劫去你才假喊假叫?你还说不是马俊的朋友,今日看起来你必知他们起脚窝家,你且说来,本府还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招,必用大刑审问。”罗辉庵哭诉道:“青天太老爷,这马俊出入,太爷从前都是晓得。昨夜三更,马俊一从屋上跳下来,小的看见正要喊叫,他手内有刀,便来杀小的,小的怕杀,就不敢叫喊。他说:我当初弄你到监里来,原为要医孙佩,如今孙佩病好了,他说连我一同劫去,不料被太爷那番惊吓,险遭不测,今日特来救你二人出狱,并不曾说到那里去。小的抵死不肯同他去。我说小的有家业,妻儿老小现在半城居住,还随你去,要连累我家眷。况且我受他陷害冤屈,我宁可死在牢内,也不同他去。马俊又说:你不去也罢了,恐我上屋时作声喊叫,惊动人来,岂不又是一场空?他就举起刀来,说不如杀了你罢,免其后患。亏得孙佩苦苦劝他,方才饶我性命。他又在腰间取出不知甚么药,抹在小的口内,口内一时咽喉舌头俱麻,不省人事,他就把孙佩背了去了,只等药性过时,小的方知孙佩同他去了,小的方能喊叫。实情与小的无干,求太爷高台明镜,笔下超生。”这雷太爷是个清正官员,见他说得情实,知道马俊的本事,并不加刑,仍然将罗先生收在监内,只把禁卒打了几板,申详上司。那雷太爷所属的各县人民都知道马俊的名儿,各处访拿,但不知可拿捉得住,再看下回分解。#p#分页标题#e#

第二十七回 凤栖霞误入烟花

  话说马俊、周龙、孙佩三人离了开封府,往铁球山而来。非止一日,到了山寨,见了郝鸾等人,又见了那凤员外,他翁婿抱头大哭,各诉离情之苦,又见过岳父母。正在叙话之时,又见喽罗报道:“周爷劫了法场,上山来了。”郝鸾众人迎下山来,大路相聚,同上聚厅来。凤林与凤竹骨肉相逢,各诉离别苦情,鲍刚、马俊各说劫狱劫法场的事情,众人又问了一遍,又问曹双的姓名,大家无不称赞。今日只少个凤小姐,不知下落,再慢慢的打听。当日大排筵宴庆贺,从此后,每日操兵,不讲。

  且说凤栖霞自被莫上天明骗拐奔扬州,不料途中凤小姐不服水土,身染重病,幸得医治好了,耽迟了数十日才到扬州。那莫上天父子商量卖他到乐春院里去,银子才得多呢。便去请了一个妈儿来看。这个妈儿是有名的乐春院官妈,一见了小姐的容貌,喜得老虔婆心痒难抓,便问道:“这位姑娘多少年纪?”莫上天道:“本色十八岁了。”凤小姐见这个妇人举止大失正派,心上忧疑,不与他说话。那婆子同莫上天回到了院内,正好遇见本城内两个蔑片,一个叫脱张三,一个叫李四骗,历年在院内作个牵头。见了莫上天是北方人,口气不相同,嫖客便问道:“此位是谁?”妈儿道:“不瞒二位相公说,他是开封府来的,带了一位姑娘前来投我,故此来讲说,正好二位相公在此,作个中人。”张三、李四听了此言,满心欢喜,要落个媒钱,便说道:“好事好事,恭喜恭喜恭喜,妈妈得了一个新人,必要大发财了。可知姑娘人品好么?”妈儿道:“老身有句话要说,二位相公且商量商量,得罪莫相公少坐一坐。”张三、李四、妈儿且到后边天井内说道:“姑娘人品好,老身已看见过了,真有西施王嫱之容。烦二位相公于中撮合,成事之后,老身愿重重谢相公白银三十两。”李四道:“那位姑娘叫做什么名字?”妈儿道:“还不曾问他。”李四道:“你如今愿出多少银子买呢?”老妈道:“难得这个姓莫的愿卖与我,我如今情愿出五百两银子,若还不肯,量意儿些微再添几两罢了。”李四听了此言,便与张三丢眼色说道:“妈妈你同莫大爷在厅上坐坐,待我二人议个话儿,好与莫大爷说话。”妈儿不知就里,他就同莫上天在厅上去了。张三、李四到了无人之处,说道:“我们作了半世蔑片,却也不曾赚得个大钱,今日这件事儿口气千金可出,莫兄又是要卖的,我们对莫兄说:我们只允他三百银子,万不得已,允他四百银子足矣,且看莫的意思何如。如若肯了,多下银子我们二人均分。那姓莫的若依了,我们到要叫他多要些,不怕妈儿不出。”张三道:“我也是这个主意。”二人来到厅上,当下说道:“小弟一时唐突了,未曾请教尊姓大名?”莫上天答道:“小弟姓莫,小字孝先。”二人说道:“原来是莫长兄,我们失敬了。”莫上天亦问张三、李四的名姓,二人说了。妈妈叫厨上备酒,张三道:“且慢些,妈妈且看个,我们今日也看看,回来好请教莫兄的价钱。”妈儿道:“不消二位相公看去罢。”莫上天是个油儿光棍,见人面目就知人的心事,便说道:“张李二兄说得正是,与小弟去看看何妨?回来好讲价钱。”三人起身出了院内,来到了茶房坐下。李四道:“快拿茶来。”三人吃茶已
    毕,莫上天说道:“小弟初忝教下,今见二兄尊意,小弟尽知,只要尽到我白银六百两,余者奉送二位,听凭二位所要多少。”张三、李四见莫上天说话在行,便道:“原来莫兄也是我辈,明人不用细说,不敢相欺,允他五百两银子。”莫上天只是摇头,三人说了一会,方才离了茶坊。张三、李四又照应莫上天,叫他多说些价钱。

  三人回来,到了院中,妈儿接着坐坐,排上酒来,四人坐下,吃了酒饭,半酣,妈儿道:“不知那位姑娘是莫相公什么亲眷?叫什么名字?”莫上天他仗着张三、李四的力便不瞒三位说:“那个女子是有声名人的,他父亲曾作过太常寺正卿凤竹之女,名唤栖霞。”又将遇难遇他之事说了一遍。那李四道:“无论正卿不正卿,女子买与我们,就凭我们摆布。”妈儿道:“我将银子买人,有眼主无眼客,到我的院内,就依我的规矩。但不知莫上天要卖多少银子?”莫上天道:“外事间人就拿大帽子磕他,况李、张二兄在此,不说虚头,不二价,实价银一千两。”妈儿道:“非说这中等女子就要许多银子?”莫上天道:“这凤小姐一则是个黄花女子,二则是个官宦人家小姐,就是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件件皆精。虽然得这宗银子,却抢着利害,如何不值千金?就兑千金银子与他。”李四道:“莫兄不必多言,你的主意这些银子还要让些。”又对妈儿说道:“莫兄要千金,你难道就依他一千两呢?丢掉他的,再讲你的,你也要还他价钱,让我们再评着。”妈儿道:“少也不是路,实五百两正。”莫上天道:“那里有还个对合的道理?那有许多虚头?”张三道:“妈妈也少了些,适才我们看得明白,姑娘是果然生得不差,据我们看来,须得八百金,若是的就兑银子。”妈妈道:“李、张二位相公不是当顽耍的,不是空口讲白话的,一千、八百既是二位相公说了,添上一百两叫作现钱卖现货,莫相公也要看破些。”莫上天摇头说道:“不肯,适才张三兄说我还不肯。”李四道:“你们一个是一千,一个是六百,张三兄又说八百,总然照张三兄说,只少二百两。”又对妈妈道:“将钱买货,便宜讨不了。我如今有个道理,且将姑娘接在院中住几天,若依口顺话的肯接客,就是八百两;若还不从,还是六百两。”妈妈道:“我不允八百两。”张三道:“若是姑娘肯接客,等我二人在外打听个大大嫖客,不愁没有二百多金。”妈儿听了,只得依允。

  当晚,莫上天辞别了三人回寓去了。到了寓内将此事对他父亲悄悄的说了一遍,莫家父子商议已定。次日早晨,莫老对凤小姐说道:“老汉这两日因探望个亲戚,耽误了两天,今日已雇下船只,请小姐先到船内,行李随后上船,不消十天就到襄阳了,与令尊令堂相会。”小姐道:“多承老丈同令郎,到了襄阳,少不得重重相谢。”便收拾了行李,放在一边,轿子已在门口,叫小姐上轿。莫上天跟着来到院内,轿夫是吩咐过的,一直就抬到后楼方才歇下,妈儿领着众姊妹向前接见,揭起帘子笑道:“请小姐下轿,莫相公是我侄儿,老身要请姑娘来玩玩,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今日才悄悄的请小姐玩玩几天,再送小姐上船。”小姐一见妈儿,晓得昨日在寓处有些犯疑,到了此处无可奈何。小姐看那些女子,俱是扮的妖妖娆娆的模样,搽胭抹粉,嘻笑得扭头怪颈,拖肩搭背,口内不知说些什么。小姐心内越想越疑,先还有见机之意,这会犯疑,立住了脚,问道:“此是什么所在?莫老丈他父子二人往那里去了?”妈妈笑道:“他们在前厅上呢,请小姐且到后面坐坐。”小姐不敢走动。有个丫鬟向前笑道:“我们同姑娘走罢。”小姐只得走到后面,却是三间大屋,上面是串楼,正中排一座佛龛,内供着一尊佛像,红面长须,两道重眉,一只手拿鞭,一只拿如意,不知是位什么菩萨。点着香烛,排着牲礼供献,旁边有个水盆手巾。妈儿上前点了香,说道:“请姑娘拈香拜神。”小姐口内不言,心内越发着惊,便红了脸说道:“自幼儿生于官宦之家,从未见过这位神圣,却不知你们这里乡风。”丫鬟道:“奶奶代姑娘拜罢,姑娘是新来的,有些怕呢。”妈儿道:“也罢,等我代他拜罢。”但不知凤小姐身落烟花寨中,不知可肯依从接客,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常云仙欣逢贞烈

  话说凤小姐被莫上天拐到扬州,卖与乐春院内,小姐尚不知道,心中犯疑;又见妈儿排祭点香,就有几分明白,道:“你们这些贱人,把我良家女子诱入娼家,当得何罪?快叫轿来,送我回去。”妈儿笑道:“我儿,你说的好容易话,却不道来得去不得了。如今若是依我说,为娘的还疼你,还爱你,作好衣服与你穿,好金珠与你戴,好东西与你吃;若是不从使性子,为娘的吊起你来,剥去衣服打一顿皮鞭,莫说你是正卿的女儿,就是王侯的郡主,进了我的门,就要随我呢。俗话说的好:端我的碗,就要服我管。”小姐听得此言,急得面如土色,眼睛直睁。妈见又指着骂道:“你是宦家女子,倚着势力压我,我是不怕的。”小姐哭道:“莫说是打,就是杀我也不从的。你这老贱人,老娼根。”骂个不止,把个妈儿骂得气冲斗牛。心中想道:“此女有些傲手,今日要与他一个下马威,他才怕呢。便叫丫鬟剥去衣服,那些丫鬟不敢违拗。可怜把个闺中弱女,拖翻在地,上下的衣服剥去,只留一条裤子。那妈儿紫涨着脸,像杀人的样子,拿了一条水浸的皮鞭,又叫道:“丫头们,把这个不识抬举的小贱人吊起来。”丫鬟答应一声,取了一条绳子来,恶恨恨的把凤小姐吊起来。那些娼女上前劝道:“姑娘从顺了罢,免得受苦。”小姐口内只是大骂。妈儿提起鞭子,不住手的打了一顿。小姐忍着疼,还是大骂。妈儿心头火起,说道:“老身打死你这小贱人,谁要我偿命?不过丢了几两银子。”举起鞭来又打个不止。妈儿打得狠,小姐忍着疼骂得凶,只打得浑身伤痕,妈儿心内一想,也怕打死了不好与莫上天讲话,便对众娼女丢了个眼色,那些丫鬟假意跪下道:“请奶奶息怒,我们有言告禀。”妈儿道:“你们有什么说?我今日是要打死这小贱人才罢。”众娼劝道:“奶奶且放他下来,今日饶他一次,我们慢慢劝他依从便了。”妈儿方才坐下。内中有个女子叫阮三官,口舌甚利,说道:“奶奶,霞姐新来,等女儿慢慢劝他。”妈儿道:“你们不晓得,他是黄泥心,越烧越硬,不要劝他。”阮三官道:“我若不能劝霞姐顺从,情愿领三百皮鞭。”妈儿便叫丫头放下他来。阮三官替他穿上衣服,见他头发篷松,泪痕满面,阮三官劝道:“这也是命该如此。”妈儿道:“若不是众位姐姐讨情,怎肯饶他?”阮三官同众姊妹们劝他上楼去了。又叫丫鬟寻些定疼药来,替凤小姐调搽疼处,众娼女劝了一会,各人散去,只有阮三官在楼上,低言巧语,将长话短说与凤小姐听了,小姐只是流泪。妈儿到了前厅,见了张、李二人,说道:“好个扭手的女子,不是老身,谁能降他?”张、李、莫三人见妈儿有气,
    张三道:“若是小姐扭手,整治他一回,自然怕你的利害。”妈儿笑道:“将好言好语劝他,他到装腔作势。叫他拜利市神,他不拜,又把我大骂。是我打了他一顿。我这霞姑娘很有些扭手呢,价银就是八百两,只等他肯接客,便兑银子。”张、李二人道:“这个自然。自古道:水性女子。妈妈你用些淫言浪语去打动他的心,自然降顺。”当晚三人又在院中吃了酒饭,各自散去。

  次日,三人约齐来讨信。妈儿道:“不但不依,连茶饭总不吃,还要寻死,日夜着人伴他。”说完,三人去了,一连过了十多日,依然一样。张、李、莫三人对妈儿说道:“我们有一计在此,我们三人在街上寻个标致书生来,又有要势的人,先与他说明,若依从便罢;如若不肯,就行强。或者月里嫦娥爱少年,恐见了标致书生就肯依从,亦未可知。”妈儿道:“你们去寻访。”当日,张、李、莫三人往四路找寻有容貌有势力少年书生,一时难遇。妈儿在院也不打骂与他,也不逼他接客,反将好言劝他吃些茶饭,不提。

  且说常让那日别了郝鸾人等,奉母命到扬州来望母舅姚太守,在路已非一日。带了书童,那日已到扬州钞关马头。叫人挑了行李,直到扬州府衙门内。走到大堂,对衙役说道:“我相公由杭州来的,是太爷的外甥,姓常名让,烦你通报。”门役听了,进内通报了,一时走出家人说道:“太爷有请公子。”书童叫家人接了行李,打发脚钱,常让走进宅门,来到内宅。只见姚公与夫人立在中堂,笑容满面迎着。常让书童铺下红毡:“请母舅舅母二位大人上坐,待愚甥拜见。”姚公道:“贤甥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常让就拜了两拜,夫人扶起,说道:“只七八年不见贤甥,今已成了人了。前日闻得你入了贤门,真真可喜。姑太太在家安否?”常让道:“家母托赖二位大人,身体安康,时常思念二位大人,特命愚甥前来恭喜请安。”姚夫人道:“前月得了京信,知你令尊升任吏部大堂,如今你表兄亦为吏部主事,多谢令尊提拔,感谢之至。”彼此叙了些闲话,到晚备席,三人同饮,酒至数巡,又吃了晚饭,起身书房安歇。姚公是日升堂理事,不得闲。

  常让住了两日,觉得烦闷无聊,而且衙门无事,那里闷得住?一日用过早饭之后,进内见了姚公,说道:“愚甥到此数日,不曾出去走走。闻得扬州乃繁华之地,今日特禀母舅大人,意欲要到街市上闲玩闲玩,不知母舅允否?”姚公道:“扬州的人奸娼拐骗的不少。”常让道:“愚甥非是贸易之人,不怕拐骗。”姚公道:“既如此,多带家人相随。”常让道:“愚甥不喜跟随人多,只要一个书童足矣。母舅衙门还怕问不出的。”姚公道:“虽然如此,早去早回。”常让听得姚公依允,心内十分欢喜,带了书童,出了宅门,走到街坊,找热闹街市去顽耍。只见那些店面装修齐整,货物鲜明。来到一个古董店内,那店主见常让人品俊秀,衣履雅淡,便请到里面坐下吃茶,架上古董听其赏玩。书童立在门口看那来往的行人。就是那小本生意颇多,那俊俏伶俐人等却也不少,轿马来往纷纷。

  不提常让书童闲玩,且说那张三、李四、莫上天寻找俊俏书生,寻了几日,三人走得蔫哉乎也,缓缓而行。李四的眼快,望见古董店内坐着一位美少年,他便对张三、莫上天说道:“你看古董店内坐的那位相公,分明是羊脂玉洗就得一个人儿。”张、李、莫三人又细细一看,俱欢喜道:“好个书生,真天从人愿也。但是如何问他?”李四道:“旁边站的小厮,等我去撞个金钟问他一声,倘有些机缘也未可知。自古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知李四怎样问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篾骗邀饮空欢喜

  话说张、李、莫三人在街上寻访俊俏才郎,见古玩店内坐一位,儒雅风流;又见门口站着个书童,三人住了脚,李四道:“张三老,你看那店内坐着的书生好标致,我们过去谈谈。”张三道:“又不认得他,怎好与他说话?”李四道:“你们略站站,等我去问他那个小厮。”莫、张二人走开,李四来到书童面前,叫道:“小哥乃是来同相公看古董的?”书童道:“正是。”李四道:“你家可是工部徐老爷么?”书童道:“我们乃是杭州常老爷家,曾为吏部侍郎,如今升了吏部大堂了。到这里来看本府太爷的,姚太爷是我家舅老爷。问他怎的?”李四又惊又喜,暗想道:果然是位公子,骗得才好压重呢。离了书童,来与张、莫二人说:“如此如此。”先着莫老回去送信,张、李二人故意回头,看见常让,便同李四慢慢走进了店内,道:“想是常兄。”李四亦回头说:“果然果然。”二人假托热,走进店内乱叫道:“常兄,常兄,既到此处,因何沿门经过,就不来看看小弟?”常让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却不认得。常让却不很作大,见二人叫得亲热,站身拱手道:“小生常让,不知二位是何处相识?”李四道:“常兄忘记了不成?当初小弟们在京,曾受令尊老爷的大恩德,感之不尽。”张三又说道:“那时,小弟们在京,常兄尚在垂发之年。”常让道:“请教二位兄尊姓大名?”李四笑道:“小弟贱姓李,名叫正周。此位姓张,名世宏。”常让道:“原来是张、李二兄,小生少敬了。”张三道:“常兄可是往本府姚太爷衙内来的?”李四道:“姚太爷是常兄令母舅呢。”常让道:“正是正是。”李四道:“闻得令老大人升了吏部大堂,小弟们不日进都贺喜,还要求老爷提拔。今日幸然撞见,岂有瞒门而过之理?”常让见他二人说的话不枉,便不疑惑了,答道:“小弟初到贵处,不识尊府,未曾来访,另日奉拜罢。”李四道:“岂敢,只是今日既然会见,岂有不尽地主之情的理?弟备便饭一肴,水酒几杯,聊表心意。”常让见他二人真心实意,他又是斯文打扮,并无半字骗言,便说:“既是二位兄的雅爱,小弟怎好相扰?只是不当。”张、李齐道:“说那里话?”常让与店主拱手作别,那店主作道是位公子,忙送出门。常让唤书童相随。这书童见李四与公子像亲戚一般,心内有些见疑,怕是个拐子,却又不敢则声,只得跟着。

  过了几条街市,来到乐春院门首,那李四为人尖利,便立住脚道:“小弟舍下还远,张兄府上陋居,不敢屈常兄贵步,不如借张兄令姐家坐坐罢。”常让道:“怎好造张兄令姐府上?”张三知李四推却,不好作声,想那三百两,只得把乐春园妈儿认作姐姐,便说道:“李兄说得是,请常兄驾进去。”只见半大不小黑漆门楼内有两条懒凳,坐着几个汉子。妈儿见张、李二人同一位相公进去,认是个嫖客,起身道:“请相公里面坐,待我进去说声。”李四喝住道:“你舅爷和常相公在此,你家爷不在家,说什么?”那妈儿不知头恼,不敢则声。他三人走进厅上见礼,坐下,茶毕,叙些闲话。妈妈先得了莫上天的信,吩咐众丫头不出厅,假装着闺门甚紧。不一时,不下桌椅,端出几样鲜肴,二人请常相公入府,相逊坐定,假斯文谈笑,骗住常让在前厅。虔婆便到后楼,对凤小姐说道:“我如今苦打你何苦?只管结下冤仇来。我只得善言劝你,我为你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方才寻出一个少年俊俏的郎君。若是低三下四的人,我也不敢多说,却是现任吏部大堂老爷的公子,又是本城太爷嫡亲的外甥,如今他在厅上与张、李二位饮酒呢。他一个吏部的公子,配你一个正卿女儿,也配得酒了。况今日乃是黄道良辰,可与他成了姻事,到明日,听你从公子去也罢。只求你叫他还我个本钱,肯与不肯,一言为定。”凤小姐听了妈儿,便暗想其言道:到如今,若是直着性子,量这老虔婆放我不过,恐另想出别的主意,坏了我的名节,悔之晚已。我如今且自依他,等那姓常的上楼时节,待我将酒灌醉了他,先剌死他,我随后寻个自尽,全我的名节,量本处官府见外甥宿娼被害,必不放这老贼人,连这个龟子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才出我无穷的怨气。算计定了,便假意儿回嗔作喜,说道:“我不要妈妈这等费心,既是公子,怎敢不从?只是那日忒打伤了些。”妈儿见是允意,便欢喜陪罪道:“当初原是老身不是,从今若还打你,指头上生个大疔疮了。我如今才劝得这位活菩萨已回心转意了,老身且下楼去,唤丫头送酒上来。”又对阮三官道:“我儿,可伏侍栖霞姑娘梳妆。”吩咐毕了,欢天喜地的去了。那阮三官替小姐梳妆,丫鬟捧上两席菜来,一席是三官与凤小姐吃的,一桌是留与常相公吃的。阮三官劝小姐饮酒用肴。可怜凤小姐今日是断头路的日子,那里还吃的下?只得免强精神坐着。

  将至初更,妈儿上楼道:“常公子酒量不佳,竟大醉了,他上楼时,我儿须要小心陪他,切不可拗他。”他又嘱托阮三官:“我们下楼去罢。”丫鬟收拾碗筷,完了也下楼去了。凤小姐独自一人在楼上,含悲忍泪坐着。且说张、李二人把常相公灌醉了,叫丫鬟抬上楼去,妈儿上楼替他把大衣脱了,巾儿除了放在一边,把帐幔掀起,将常让扶上床睡下,又吩咐几句,方才下楼,到厅上和三人吃酒。李四夸自己的机灵能干,莫上天催促明日兑银子,不言。再说凤小姐在楼上坐着,见众人抬上一个清秀书生,年纪约有二十岁,便暗想道:“姓常的,我凤栖霞与你无仇,只是你在富贵之家,父为吏部,只该守分攻书,怎么游荡娼家?这是前生的冤业,借你一命,出我无限的苦楚,全我一世的名节。小姐走到桌边,将头上珠翠除下,重挽香鬓,拴了一枝簪儿,把身上衣衫脱去,只穿件紧身小袄,束条素裙。收拾已晚,天交二更,看楼中烛影昏黄,听天外雁声凄凄,又想父母与孙佩,不觉伤惨,两泪如雨,寸心刀绞。一面泣涕,一面找寻个匕刀儿,却无寸铁。寻到柜底下,有一柳编之内有一把五寸长的新剪刀,却是阮三官在此作针线忘记在此,不曾拿去,他拿在手中,欲向前刺去,又退回几步。但凡作这恶事的人,战战兢兢。又走向前,又想道:“姓常的,却不知你是那里人氏,兄弟几人?若是有兄弟还好,若是无兄弟,岂不绝了常门之后?我凤氏要你出气伸冤,也顾不得你了。此时常让烂醉如泥,一时何能得醒?凤小姐拿住剪刀,恶恨恨奔上搭板要刺常让,不知刺与不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丫鬟泄漏脱灾危

  话说凤小姐要刺常让,常让乃是个文曲星临凡,后来还中魁元,他原非本心宿娼,况且常公为官清正,止生一子,焉能遭此劫数?凤小姐起念时,早已惊动了神圣,暗中护佑。当下凤小姐手执剪刀,上搭板刺常让,常让在醉梦中尤如有人将他半边身子推翻下来的一般,“扑通”一声滚了下来,把个凤小姐碰了一跤,剪刀抛在地下半边。常让睁眼看时,是一个女子跌在搭板之上,有剪刀一把,吓得魂都掉了。只见那女子爬将起来,伸手便拿剪刀去,常让忙跪在楼板上磕头,说道:“小生一时酒醉,不知怎样误入深闺,乞求娘子饶了小生罢。”那凤小姐终是个女流,不曾经过,吓得魂不附体,况又没有刺死他,也战战兢兢,跪下道:“小女是含冤负屈之人,无奈在此处求君饶我,还要求救我难中之人。”常让定了神,想道:我同张、李二人饮酒之时,是在张兄姐姐家厅上,如何到这楼上?又见衣服脱去,到底是官家公子,有些才学,便站起来道:“我问你,那张世宏是甚么人?我同他好好在厅上饮酒,如何就把我灌醉?我怎样到这卧房来的?你因何拿刀刺我?你须要从直说明,若支吾,定然要禀官究治。”

  凤小姐见常公子不是自愿来的,忙起身含泪说道:“请君子且坐下,待难女奉告。”常让先是吓慌了,不曾看明白,即转身在灯光之下把凤小姐一看,见他生得如花似玉,体态端庄,非是娼家之人,只得坐下。凤小姐问道:“君子是被何人骗哄来的?”常让见问得有因,便把古玩店遇见的事说了一遍,小姐知道是妈儿与李四等设的计,小姐又说道:“君子,你说是张三姐姐家么?那不是的,此乃扬州有名的乐春园,园内有个老虔婆,万恶多端,那张三、李四是他院内的牵头,还有个姓莫的,叫莫上天,我是他拐来卖与院内的。”常让听了如此言,动了他的书气,说道:“可恶可恶,这两个狗头好生无礼,焉敢这等放肆?与我兄长兄短的,〔明〕日定要送官处治。你既是院中女子,为何行刺于我?”小姐哭道:“难女非院内之人,是被奸徒拐卖来的,冤情无限,闻得公子是本郡太守姚公令甥,只求公子对姚公一言方便,便可救出难中人出陷人坑,报这冤仇,使我父母得见他如忘恩。”常公子听了,问道:“你父母姓甚名谁?今居何处?怎生被拐?可说明白,小生自然相救,拿这般狗头,替你泄恨。”小姐忍泪说道:“难女系河南开封府人氏,父亲姓凤名竹,曾做过太常寺正卿。因避米府之害,欲奔襄阳投叔父凤林,半途遇盗冲散,被莫上天拐我到此,妈儿苦苦逼我,难女抵死不从,今日妈儿说是吏部大堂常老爷公子,难女假认其实,要刺君子,然后自缢,那时令母舅自然拿这妈儿人等正法,借报此仇。不意被君子识破,望乞海涵,若肯相救,恩当重报。”

  公子听了,正合争春园一段事情,前月又会过凤林,便起身说道:“如此说来,小姐莫非系孙佩贤弟之妇凤栖霞么?”小姐见问,吃惊说道:“君子怎认得孙佩?怎么又知难女小名?”公子惊喜道:“四处找寻弟妇,杳无音信,岂知身陷于此。今日会面,真天幸也。”就将在杭州结拜,马俊大闹开封府,杀米贼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如今令叔杀了王二府,那马俊同周龙、周顺往开封府去救孙贤弟,都上铁球山去。明日待小生禀过母舅,拿这贼泄恨。”小姐在难中遇着不识面的大伯,好生欢喜,又把他受苦的情由告诉一遍。公子穿了大衣,小姐穿上衫儿,二人坐到天明。公子道:“小生临行之时,非是小生放肆,小姐须要假作留情的模样,若是尊了礼,恐被他们识破,走漏消息,别生变动,反为不美。”小姐道:“难女知道。”慌忙梳了头,洗了面,换了衫裙。妈儿领几个丫鬟来叩门,公子起身开门,妈儿见凤小姐面上有喜色,又梳了一个好头,穿了一件好衣服,妈儿心中甚喜,便笑道:“今夜不睡杀,何起得这早呢?”公子道:“因昨日不曾与母舅言明,出来一天一夜,恐其望我,故此要早些回去,说明了,午后再来,少不得重重带礼来相送。”丫鬟捧上面水,二人洗了面,与妈儿同下楼,来到厅上,张、李、莫三人坐下,三人齐说道:“恭喜恭喜,非是小弟们放肆骗兄到此,只为霞娘生得天姿国色,却寻不出一位风流俊俏之人。昨日见兄容貌端庄,故尔托熟,请兄进院,多有得罪。”又对凤小姐说道:“我三人为霞娘费尽心机,才得请常兄来此,霞娘要着实请请我们。”公子与小姐二人恨不得吃他肉遂得称心,只得答应道:“小生自有重谢。”丫鬟摆上早膳,公子对妈儿坐下一桌,妈儿坐在横头,张、李、莫三人另坐一桌。用完早膳,公子对妈儿说道:“小生在此,多多有扰,又承霞娘留意,因昨日无心至此,未曾带得礼物,等小生回去禀过母舅,在此多玩几天,何惜千金之费。”妈儿道:“只是得罪公子,老身还要求相公求太爷出一张告示来挂在门前,禁止光棍骚扰,感之不尽。”公子道:“这个容易,在我身上。”就起身对凤小姐说道:“小生少陪,一刻就来。”小姐无奈,只得起身,老着面皮说道:“有慢相公,求速些来此,免得妾身悬望。”公子点头,又与张三等作别,说道:“小生暂别,午后即来。”便带书童走出,小姐相送出来,不好叮咛,心如箭刺,不觉泪下。公子看见,知是小姐不便嘱咐,故此流下泪来,便对小姐说道:“你今不必如此,小生决不失信,即刻就来。”小姐点点头,到了二门口,便住了脚。张、李、莫三人同妈儿送出大门,齐说:“有慢,#p#分页标题#e#
    望公子屈驾早临。”公子拱手道:“暂别。”径自去了。

  妈儿道:“霞娘接了客,又会留情。”叫道:“我儿,一夜劳碌,且到楼上歇息去。”小姐也不答应,上楼去了。张三、李四坐在椅上,欢喜道:“罢了罢了,这几天把双鞋子跑坏了,快些拿酒来,我们吃个太平宴儿罢。”莫上天道:“酒是小事,叫妈妈快些取银子兑罢。”张三道:“吃了酒再讲,多少日子到拖了,何在乎吃酒的时候?”妈儿道:“张相公说得是,当初老身说的话,难道少兑一厘米毫?”李四道:“妈妈说得大方,自然兑的,不用你催。妈儿,叫你丫头到厨房备了酒席。”不一时,摆在厅上,四人坐下饮酒。妈儿道:“昨日蒙三位相公替老身做了这桩事情,今日霞娘送常相公出去,看他那样留情,公子必要来的。非是老身不肯就兑,因我身上还缺百金,公子来必有二百金带来,那时一齐凑数交代。”张三道:“妈妈,你莫把常相公当口好食,况且他是公子,又是本府太爷的外甥,他在客边,那有多少银子到此使用?当初只要他来破了霞娘身子,另外好替你寻个好友,哄他几日,打发他动身。”李四道:“他就是官府的公子,哄他到此场上,也不怕他不出钱。”他四人吃着说着,好不兴头。只见傍边一个斟酒的丫鬟叫做喜儿,只有十三四岁,他便皱眉头插上一嘴道:“大家且莫要这等欢喜,只怕下午就有祸来。”张三睁着眼大喝道:“你这个少打该死的,有何祸事来寻着我们?”喜儿回道:“张相公你且不要骂我,片刻时辰就应了,这个八百两还是不成,只怕还要问罪呢。”李四见他说话蹊跷,便叫他:“喜儿,张相公吃了酒了,不要理他,你有话且告诉我,我把钱与你买花戴。”那喜儿道:“我昨夜在霞娘楼上宿的。”就把公子与小姐之话说了一遍,只吓得他四人魂飞魄散,缩头呆脑,那班粉头妈子,吓得龟尿直流,大家望着翻眼。妈儿道:“罢了,罢了,老身活活的死在他三人身上了,怎的好?怎的好?”李四道:“事已如此,却是难处的祸事。”又想道:“我有一计,好歹和他撞个金钟儿。”便向妈儿耳边说道:“你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倘若哄得动身,还有一样儿作为,又脱了这难。”妈儿道:“倘若不依,怎样好?”李四道:“不依么,瞒他卷起锣鼓,另寻别处去。”妈儿吩咐粉头收拾行李等件,又叫丫头们到房内收拾物件,他便起身往后楼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居二姑冶容惹祸

  话说那妈儿听了李四的计策,便装了一个苦凄凄的样子,悲切切的声音,走上楼来。凤小姐平日见他如眼中钉,今日见他,便起身来道:“妈妈请坐。”妈儿却不坐,站立半边,假意儿把眼睛抹了一抹,便说道:“如今老身不敢坐了,要分上下贵贱,但此事非是老身逼勒,实是莫上天负了心,拐骗姑娘到此,老身一时昏迷,不曾问得如有了婆家。昨日请常相公进院就是他三人的晦气星进宫了,请来常公子,是姑娘大伯,如今常相公禀了本府姚太爷,差了四名公差,一张朱票,把我与张、李、莫四人连院内粉头都进府去了,他每人夹了一夹棍,打四十大板收监,幸亏常相公发了个慈悲,讨饶放了我,若不是常相公讨情,我还要夹打呢。姚太爷批得明白:着令官媒出银催船伏侍小姐回去,将功赎罪。”小姐听得此言,欢喜道:“莫上天这强盗把我凤小姐当做甚么人?当初他逼我,谁知他也有今日。怎么常相公还不见来?”妈儿道:“常相公先去雇船,在码头等我们送姑娘去。姑娘可快些收拾,轿子即刻就到。”凤小姐虽然伶俐,一时难辨真假。李四的鬼计原要哄凤小姐离窝,果然凤小姐当是真的,他就收拾动身。那妈儿忙下楼来,到了厅上,说道:“事成了。”便取些银子交与张、李二人先去催船,莫上天约他父亲,妈儿叫乘小轿,同小姐一起上轿,直奔上船。莫上天人等另在一船,复回开封府去了。也是凤小姐灾难未满,又被骗去。那院内人等各自逃生去了,丢下一个空院不提。

  再说本府姚太爷清晨同文武官员迎接上司,姚夫人见常让一夜不回,就着家丁四处去寻。常让书童走到府前,家丁在辕门上望见公子来了,便欢喜道:“相公往那里去这一日一夜?老夫人好不心焦。”常让道:“有事去的,老爷如何不坐早堂?”家人道:“老爷接上司去了。”常让见说老爷不在衙内,心中着慌,急急的进了内宅。夫人见常让道:“贤甥,你这一夜那里去的?你临行之时你舅舅还吩咐你的,如何就去一天一夜了?”常让就把遇见光棍张三、李四哄诱进院去,灌醉了抬上楼去,险些被人刺死。及至问起缘由,乃开封府凤文山之女,被莫上天拐来卖在院内。又把孙佩的一节,详详细细说与舅母知道。“外甥回来,求舅舅出个朱票,速拿这班光棍和妈妈治罪,救出凤小姐来,偏生母舅又不在家内,却如何是好?”夫人道:“凤文山是舅舅的同年,若早知道,早救出来了。如今你舅舅又不在家,谁敢擅用朱笔?”常让道:“为今之计,叫家丁快去,就将此事禀明舅舅知道,出了朱票速拿光棍罢。”夫人又唤过老管家,去将这件事禀知老爷,速标朱票来拿光棍。家人道:“这个却使不得,老爷去接上司,恐怕不便,依小人愚见,相公依然带书童还到院内,多着几名家丁皂快,把守了前后门,相公在内拿银子哄骗着他们,等老爷回来,那时擒住奸徒,救出小姐来可好?”夫人道:“倒是他说的不差。”不一时,吃午饭,叫书童拿了拜匣银子,常相公来到院门首一看,只见冷清清,并无一人。常公子心内疑惑,忙走进去,一直到后楼,全无一个人影。喊叫:“那里有人?”公子心中明白,想是逃走了。急转身出来,只见皂快人等已到。不知他们怎得知道,逃走了。便叫家丁问四邻,四邻说道:“他们是午前走的,不知往那里去了。”公子急得没法,命家丁各门去追赶,只得与书童回衙向夫人说知:“院内妈儿人等知了风声,又将小姐拐往别处去了。”至晚家丁回来禀道:“四处追寻不见。”常公子闷坐书房。次日姚太爷方才回衙。常让见母舅,就将此事禀告一遍。姚太爷一面即差捕役访拿,常公子一面辞了母舅,要回家去了。姚太爷相留不住,厚礼送行,又着家人送公子回去,代请姑太太金安。常让拜别起身,出城登舟,一路访问消息。数日到了杭城,叫夫子挑上行李,到家拜见母亲。姚府家人亦来叩见夫人。请安已毕,夫人问道:“你家老爷夫人安好?”家人道:“托伏姑太太福庇。”住了几日,遂赏姚府家人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不提。再说常夫人叫公子带书童进京探看父亲,常公子随即辞别母亲进京,一路心内想着寻访凤小姐下落。

  如今再说开封府城内有一个客店,店家姓武名志,他父名叫武乾振。因马俊寓在他店杀了知县米斌仪,他又下乡收了几天账目,冒了风寒,回家病了五六日,就呜呼哀哉。其妻毛氏每日哭泣,其子武志择了块坟山,看了好日子,埋葬已毕。但说这武志年已二十八岁,生得黑胖,一嘴短须,逐日在四处闲顽,不务生理,游手放闲,赌场上混帐,早出晚归,不管家中母亲有柴无米,只管自己终朝一醉,且又生事闯祸,真是亡命之徒。其母也管他不下。那一日合当有事,毛氏见儿子不在家,开了后门望望这街景,却是闲街,旁有一家姓居的老者,名叫奉玉,年已六旬,只养了两个女儿,乳名叫做大姑二姑。大姑已出嫁,在城外金家巷金辉庵为妻,二姑尚未出嫁。那居奉玉在府里当个刑房书吏,日间往衙门内去办事去了,只有二姑在家,因饭后无事,开了后门也出来望望,遂看见毛氏,便问道:“武妈妈,你老人家也到外面玩玩吗?”毛氏见居二姑叫他,他也叫道:“二姑娘每日在家做针指料理家务忙得紧,也该出来散散心。”二姑道:“我这几天身子不爽快,也没有做针指。武婶婶,你无事何不到我家来玩玩?只可怜武叔叔多在几年也好。”二人正说之间,又只见后面有十数个骑马的匆匆〔走〕来,头一匹马坐着一位官家子弟,头戴锦巾,身穿松花绣锦战袍,大红镶〔边〕内衬紫袱,粉底缎靴,面如冠玉,左手扯着丝绳,右手执看珊瑚鞭子。猛见居二姑生得一貌如花,便把坐下花马一勒,把眼一梭,却不好交言。那居二姑见官人貌如美玉,马骏如龙,甚是可爱,不觉失声一笑。那两下也无可通情,一个也只得加鞭,竟自去了。直等那些马过完了倒是毛氏说道:“二姑娘妇道之家,看见生人切不可轻笑。如今人好的少坏的多,方才那骑花马的人是南门外李员外的儿子,叫做花马三官,又是举人;若是那不三不四的人,还要惹出祸来呢。”这句话说得二姑娘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只得转身关门进去了。毛氏见居二姑娘进去了,他也即关门到里面料理煮饭。

  直至黄昏时候,武志吃得半醉,身背着两串钱进来,叫道:“老娘那里?我来家了。”把钱在桌一丢了,就坐下。毛氏道:“儿呀,你这一天往那里去的?这时候才回来?”武志道:“孩儿被几个好友扯了去赌钱,”又在腰内取出一包银子,打开来看,约有七八两,便说道:“老娘呀,这银子是今日赢来的,你替我收好了。”那毛氏见儿子有了几两银子,便说:“儿呀,你如今快三十岁了的人,也该放老成些了,积几两银子,要房媳妇。你娘也老了,早晚间伏侍伏侍,也不枉我养你一场。”武志道:“孩儿在外面打听哩。”毛氏快嘴道:“这孩儿呀,向日还亏你没有要居二姑娘,我今日亲眼看见来,有些不正气。”便把那日见骑马官人一笑,细细捣熟一番。那武志不听尤可,听了大怒道:“我前日叫了几位好朋友向老儿说这亲事,只是不允,一定是这个贱人阻拦,今日他到看上了李家小畜生,这个可恶可恨。”当晚气得连晚饭也吃不下,说道:“我要睡了,明日要起早呢。”毛氏听说,收拾完了,自己归房去睡了。武志进房坐在凳上,想道:“世上有这样不值钱不识羞的贱人么?他父母只怕肯与我,我想他定要嫌我丑陋,他到看上李举儿。我如今怎肯甘心?当初我在他家玩耍,也曾将言调戏他,他一些也不理,如今怎样有个方法算计他才好。又想了一会,道:“有了有了,我如今装做李举姓名,越墙过去,看他怎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武大汉妒奸行凶

  话说武志起了一点邪心,要越墙过去强奸居二姑娘。忽又想道:不妙不妙,他若依从便好,若不依从,喊叫起来,怎么处?忽然又想道:有了有了,去年那玉蛱蝶马俊杀了人,有口宝剑寄在我家,如今现在那里,我不免带着此剑爬过墙去,闯进他房内,他若肯便罢,他若喊叫,就把剑吓他,不怕他不从。主意定了,便取马俊的剑带在腰间,走到后院墙边,将一个酱缸架子搭脚,上得墙头一看,月色朦朦,四方寂静,只是无处下脚去。低头往下一看,只见那边房檐下有张短梯,武志即从梯上爬下。原来这居家住的是三进房子,第一进是厅,二进是居老儿住的,三进西首乃厨房,东首是二姑娘卧房的。后有小院一间,即是丫头妇女睡处。这武志平日熟识,那时站在天井内,一会,樵楼已是二更了。掣剑在手,轻轻的弄开了窗儿爬进去,又摸床前,低低的捏了腔儿,叫声:“二姑娘,我是南门外李员外之子花马李二官是也,只为日间蒙情顾盼一笑之美情,故小生不敢负意,所以夤夜而来,特求一叙。”

  此时居二姑尚未睡着,影影听见有人说话道“日间马上的李郎”,这一惊不小,忙睁眼坐起,心头如小鹿乱撞,忽见窗外月影光中有一个人,正欲扯衣遮身出外喊叫,却被武志掀开帐门,举起宝剑一晃,剑光射目,吓得二姑娘魂飞魄散,则声不得。武志喝道:“日间是你对我笑的,非是我来寻你。你喊叫,我便一剑挥为两段,你若是好好的依从了我,明日央媒说合,择日行礼娶你过门,做个帘下夫人,掌管百万家财,倘得祖宗保佑,高中鼎甲,那时你是一位诰命夫人了。”二姑是个弱女儿,见他手内有剑,就吓软了,又听见他说有百万家私,便含羞说道:“我日间不过戏笑,实非有意;况且你是正人君子,岂有夤夜到此之理?须当禀知父母,通其媒妁成婚才是。”武志听了此言有此允意,便把剑放在一边,脱衣说道:“小生为姐姐费尽心机,担惊受怕方才到得此处,岂可空回?万望姐姐允从,日后决不负心。”口内说,将手伸揭起半边被来,伏上身去,把他脚分开,那管好歹奸二姑。二姑无可奈何,忍着疼痛,被武志破了身子。二姑一来见他马上风流可爱,即有俯就之心,只得将脸面遮起,随他轻薄一番,心内惊惊喜喜,又谁知错认了冤家?武志也不去掀他的被,恐怕认出真假,故连话也不敢说,将计就计,半推半就,他尽力干了一个难,弄得那二姑疼痛难熬,将手一推,始终不曾败露。武志恐怕天明看出破绽来,他起身穿衣,说道:“小生恐怕天明有人知觉,令尊知道不便,我去也。”即提宝剑,依旧从窗内跳出,带好了窗子,依然把后梯子爬上墙头照前跳下,回向自己家里睡了。

  居二姑娘次早起来,洗净了床上的红斑,只得忍在心头,也不敢告诉父母。等了一天,也并不见李家有人来说亲,心内猜疑,莫不是他父娘不肯?到晚来睡了,胡思乱想。到了初更人静,武志依旧又跳过墙来,仍从窗内进房,到床前揭帐子,二姑已知是那人来了,便将面向里道:“你昨日说今日着人来说亲,怎么不来?”武志道:“小生父亲恰出外去了,一到家时就来的。我恐你忧心,故来回复。”此夜竟放大了胆,一连弄了四五次,直到更尽时,过墙去了。自此两三日来一次,二姑自得了甜头,尝着滋味,心中到有些恋恋之意。

  将及半月有余,那日武志借了亲戚人家几两银子,往封邱做买卖去了,竟隔了有二十多天。那一日居老儿六十大寿,多少亲戚并同衙门人都来拜寿,那大姑同了大女婿金辉也来上寿。热闹了一天,晚上是戏酒待客,到得戏完客散了,只有大女婿在城外住,路远不能回去,又多吃了几杯酒,醉得昏沉不知南北,信步寻床要睡,那晓得一撞撞进二姑房内,连衣就倒在床上,呼声如雷,竟自睡了。那居老儿忙碌了一日,身子困倦,也进他自己房里睡了。二姑照管收拾,偶来房内取东西,听得床上打呼,吃了一惊,近前看时,却是姐夫,怎么睡在我床上呀?连忙拿东西出来,即告诉大姑,大姑道:“想是他醉了,等我去叫他起来,到前头爹爹房里去睡。”恰遇着一个老妇人多嘴,道:“大姑娘,你不要惊动姑爷,让他睡去罢,我和二姑娘在房中睡罢。”大姑道:“怎好叫妹妹同你睡呀?”老妇人道:“这何妨呢?”又笑道:“老爷又没相公,你姑娘就同姑爷一处睡也不妨事。”大姑笑了一笑,说:“也罢,妹妹权与老婆婆睡一夜,也省得又去费事。”如此收拾完了,二姑到自己房中取了被褥,同老妇人厢房内歇宿去了。那大姑娘生得人物风流肥胖,却是个最好色的,夜夜不能离汉子的人,今晚又吃了些酒,那老妇人又提醒了这句话,大姑不觉骚兴顿发,走到床前,将他男人推了一推,说道:“你少吃一杯也好,怎吃得这般烂醉?就睡在妹妹床上,若是爹爹知道,成何体统?”那金辉庵被大姑摇醒了,说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又来缠甚么?”大姑啐了一口道:“谁来缠你?怎不起来脱衣服睡呀?”那金辉庵无奈,起来脱衣,开开眼睛要脱衣裳,见大姑脱得赤条条的,雪白肥团儿坐在马子上,金辉庵道:“今日在这里难道还好干这事么?”大姑涎着脸道:“别又装这鬼话了。”二人遂闩上房门,搂抱上床,吹灯大干起来了。

  他二人正在快乐之间,且慢讲。再表武志从封邱回来,就是这一日,毛氏在家心疼病发,睡了。武志自己收拾了货物,做酒饭来吃了,就想起居二姑来。与他离了好些日子,未曾和他顽顽了,又想道:我只冒李举名字,终无了局,今日还把这剑带去,告以真言,我的真名,原本冒名而来,一向已经到手,也不怕你强了你。今日好好依我,贴我几两银子,我便央媒娶你,成其长久夫妻;他若不从,他若叫喊,我便杀了他,省得后来事露。算计将定,便带了剑,越墙一径来到二姑房门窗前,见灯尚未灭,不敢进去,忽听房中有人说话,遂停了脚步,向窗棂缝中细细望去,见床上帐子已放下,侧着耳朵去听,好像一男一女在那里交合,声息朦朦,那男子说道:“我的亲亲,已经玩了这一会,怎么你还不彀么?”那女子带喘带笑道:“早哩,想奴家好不熬想。也是今日缘法,一个人也不知道,必要玩耍十分受用。”又过了一会,又听那男子道:“怎么今夜你这般骚兴发作,比往常加倍快活?”女子道:“可是造化了你这冤家。”说着,又带笑哼哼的淫浪了一会,方才事完,安寝。武志在窗外听见了这般事情,二人言语,分明是二姑又勾搭上了别人。一时气上心来,想道:你二人如此亲热,玩耍了这好一回如何还有我在心上?遂大怒道:“小贱人,从未曾同我有句知心话儿。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如把这小贱人和这狗头杀了,才出这口气,免得日后记挂在心。”起了一个凶念,便大踏步推进房门,又有残灯未灭,抢到床前掀起帐子,只见二人精光光的,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见了人来也不知。也是他二人今当命绝,武志掣剑在手,举起来,一剑一个。此乃马俊的宝剑,杀人全不费力,砍了两个头来。武志先提起女头来一看,却望见暗暗的不甚明白,那男人亦不认得,武志收剑道:“杀得爽快,爽快,才出俺胸中之气。恐人知觉,不如走了罢。”猛想起前日被买饼的七麻子兄弟两个为赌钱打了我一顿,此恨至今未消,我想打又打不过,告他,他又衙门人熟,我如今不免把这两个好东西送他,叫他吃个无头人命的官司,与他些苦吃也不为过。主意已定,把两个人头提起来结在一处,拿件衣裳包了,提在手中,一并把灯吹灭了,亏得路熟,摸出房门,往后院中爬梯上墙。那剑上皮条括断坏了,“拍通”一声掉在地下,却惊醒了老妈咳嗽起来。武志想道:“罢,不要这把宝剑罢,且先干正事要紧。下了墙,到自己家里,重开了门出去,幸喜不远,走到七麻子门首,却无处放,一想,放了他饼锅堂里罢。遂往里一掷,即便悄悄回家,关门睡了,神不知,鬼不觉。单想道:这奸夫不知是谁?只可惜
    一口剑不曾拾起来,倘马俊来问我要,如何回他?也罢,不怕他,他若好说,买口宝剑还他;若是狠要,我便出首他杀官劫狱的大罪,不怕他狠上天去。未知第二日居家起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狠上狠杀头灭口

  话说开封府北门外有一人家,姓赵名永正,生了一子名赵大,娶媳何氏,时常口角,赵永正乃忠厚之人,怕事,便分居了。赵大时常送些柴米供养。这日赵大因进城挑灰粪,遂起早挑了箩担扒子,到城门口等开城门,进了城,要晓挑灰,却有祸事。单单郎七家离城门不远,赵大走到城门口,那郎七家饼锅砌在门里,灶门却在外面,每日赵大扒惯了,那一日扒竟扒不动,扒子捣着锅底,惊动了郎七骂将起来道:“你把我的锅打破了,还陪不起呢,你这小碎乌龟,清早就来,想什么东西呀?”赵大说:“往日这灰好打,今日有什么塞住了,我老人家难扒。”郎七听见,即便起来,开了门要打他,这里赵大将扒子用力一下,不知什么东西往外一滚,赵大一看,吓得乱叫道:“不好了,杀了两个人头。”郎七来看,也吓了一跳,再低头看见头发结连一处,灰迷了,看不出男女。赵大是乡里人,吓得呆了,郎七是个光棍,便心生一计,叫将人头还放在锅堂内,即将赵大拉进店来,道:“赵大哥,我兄弟与你相交不薄,况这两个人头不知什么人拿来移害我的,如今只要赵大哥包涵,我自重重谢你。”赵大此时吓得无主意了,说道:“我屡次承你厚情的,但是如今人命关天,叫我如何处治?”郎七道:“赵大哥,你心里不过要我们谢你多些,我如今谢你二两银子如何?你只与我把这人头带出去掩埋了就是。”赵大听说,欢喜道:“也罢,你再每日请我吃十个饼罢。”郎七依允。赵大说:“虽如此,只是这两个人头怎出得城去?”郎七道:“这个不难,将头发放开,一头粪箕内放一个,用灰盖好了,即挑出城去,挖个坑埋了,回来还请你吃酒呢。”赵大说:“此计甚妙,但我一人还好,须要你同我去,还带把锄头好挖坑的。”郎七道:“也好。”即取出二两银子,付与赵大接了,收在兜内。郎七将人头放在箕子内,盖上灰,又洒些水,恐怕风吹开。郎七拿了锄头,赵大担子挑了,二人一径出了城。

  到了义坟地上,歇下担子,说道:“埋在那里好?”只见旁边有一个现成的坑,赵大道:“省得挖,就埋在这里罢。”郎七道:“也罢,只是浅些,不要被人看见,还要挖两下。”于是郎七挖了两下,赵大扒土。那郎七猛然想道:我郎七兄弟两个在开封府从无人敢欺负,这如今现有个刀把在赵大手里,每日要吃我十个饼,倘有一言半语,终为后患。我如今不免除去了他,免了后患。主意已定,凶心顿起,趁赵大低头扒土,便提锄来照头一下,脑浆迸出,头顶已两半,倒在坑中,两脚一叉,呜呼一命。郎七此时跳下坑,把他身上这二两银子摸出来,将家伙一齐丢在坑内,两个头及尸都用土盖好了,此时神不知鬼不觉,独自一人回进城来,不提。

  且说居老儿清早起来,开了门,又到后边天井来,见地下有几点血,便惊道:“呀!”又见梯子下有把剑,居老儿忙叫二姑:“快起来,想是昨日不曾照得门户,躲进贼来了。”见房内不答应,越发慌了,连叫几声,只听得厨房后答应出来,居老儿着急:“你何不在房里睡,却在厨下?”二姑道:“我姐夫姐姐睡的。”居老儿又到房前叫了大姑,不见则声,居老儿拾起剑来,拔出看见有血淋淋的,人又不答应,忙推房门,房门未曾关。一发慌了,来到床上一看,只见赤条条雪白两人挺在床前,就像没头水鸡一般,满床鲜血,把居老儿吓的半晌不出声,好一会方喊道:“不好了,杀死了人。”居二姑与老妇人忙来进房一看,好不害怕。老妈妈听见,跌跌跄跄跑进房来一看,大哭起来。一家哭个不止,惟有二姑哭着想道:怎的好好他二人睡在我房中,就被人杀了?连头也不见?好不蹊跷,顿想道:难道昨日李举来的?看姐姐姐夫睡在一处,他认我与别人睡了,所以杀了?不料此人这般凶恶,起初时来吓我,手中就拿着这剑,这必是他无疑了,只怕要连累我呢。想到此间,越发伤心起来了。

  且表那居老儿急忙写了贼子杀人命状子,又知会了坊中与四邻,又着人到金家送信。那祥符县新官未到,还是雷太爷代理。正坐早堂,见投呈有盗杀人命,太爷一看,大惊道:“前有马俊黑夜杀了米斌仪尚未结案,今日又是黑夜杀人,首级又不见,真是无头事情。”又看看金家告居家谋杀子媳人命状子,太爷只得传唤仵作行人,打轿来到居家相验。仵作验明二人睡在一处,身上并无伤痕,实系杀伤无头。居老儿又将那剑呈上,禀道:“恩主太老爷,不知何人杀死小的女儿女婿,将头偷去,却把这凶器丢下来,求太爷作主。”那金老儿跪下禀道:“太老爷,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这居奉玉久已嫌小的儿子丑陋,故此杀死,绝了我的后代,求太老爷取究抵命正法。”太爷道:“不必多言。”便起身来看验尸首形踪,又内外细看了一会,前后门又不曾开,这禁城内杀死两个人,头又不见,这是件难明之事。只得叫衙役押带居、金二人并四邻坊甲人等回衙听审,将尸骨俱买棺木装了,一众书役人等跟随太爷回衙进内。

  这位太爷即是个清正官府,吃了早膳即便登堂,书役两旁伺候,将人犯跪在仪门。太爷点名,先叫金进章上来,问道:“你家儿子要这居氏还是他亲生的女儿,还是螟蛉的?几岁上娶到你家来的?到你家几年了?”金进章道:“小的年六十五岁,止生一子,媳妇是居家生的,周岁结亲,十六岁娶来的,已经是五年了。”太爷道:“今可曾生下男女?”金老儿道:“生了几胎都不存在。昨日因是居奉玉生日,办了礼物打发儿媳两个去拜寿,不知因何把我儿子杀死,绝了我后代,求太老爷作主,追出头来正法。”太爷说:“暂且下去。”叫居奉玉上来,问道:“你既作刑房掌案,岂不知人命事情?可从实讲来。”居老儿道:“小的知道,这金辉庵自幼结亲,多年相好,以及嫁娶过门,夫妻恩爱。昨日因小人生日,他来拜寿,与亲友们饮酒吃醉了,不能回家,所以就与他两口儿睡了。到了今日早上看时,不知被那个贼强盗连我女儿一齐杀了,连头都不知去向,求太爷高台明镜,拿了凶人,伸理小人的冤枉。”太爷听了道:“你已出嫁之女,因何留他二人一处同宿呢?”居老儿禀道:“太老爷,小人年已六十,止生二女,并无子侄,大女出嫁金家,二女未许人家,所以将女婿女儿如儿一样,不遂忌讳,皆因爱女之故。”雷公爷想道:他两下的话全无更变,又问道:“你二女儿多大了?”居老儿道:“十八岁了。”雷太爷道:“你前后门不开,单单到你二女儿房中杀了外人,其中必有原故,且将你次女拘来一看,本府便知。”即掣笺朱笔批道:“速拿居奉玉次女二姑当堂回话。”原差领命飞将居二姑拿到府前,未知雷太爷如何审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误中误认假为真

  话说雷太爷差皂快去拿居二姑,去不多时已拿到,当堂跪下,禀明:“居奉玉次女拿到。”太老爷道:“带上来。”只听一声吆喝,居二姑吓得魂胆皆酥,低头跪下。太爷道:“你是居奉玉亲生次女么?”二姑答道:“正是。”太爷道:“你抬起头来。”二姑吓得满面通红,浑身是汗,太爷一看,道:“你且起来走几步与本府看看。”二姑无奈,只起来低了头走了几步,复又跪下。那雷太爷把二姑面容行动一看,笑道:“你的小名叫做二姑么?”二姑说道:“正是。”雷公低低说道:“唤你非为别事,只为失凶手要你交出,你可从实招来。”即把惊堂一拍,说道:“你免受刑法。”居姑娘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半日自言说道:“爷爷呀,小女子身居闺中,怎知杀人凶手?求青天太老爷开恩。”雷太爷道:“非是本府冤枉你,我看你神疏步懒,眉散乳高,非是真处女。近日与谁有好,从实招来。”叫左右:“看拶子伺候。”二姑一听,吓得哑口无言,羞得满脸通红,心中道:这官是个神仙,无奈哭道:“爷爷呀,冤枉难招。”太爷道:“我看你小小年纪,还要强口,与我拶起来。”只见两旁皂役如狼似虎,便将二姑套上拶子,一绳收足,拶得二姑死去还魂。那时居老儿看见二姑自幼娇生惯养,割肉心疼,此时受了极刑,便求太爷饶了他罢,太爷怒道:“与我打下去。”又问二姑道:“你招也不招?”那时二姑疼得十指连心,哭个不止。太爷道:“你好好招出奸夫,我便饶你;如有半字吱唔,就与我拶死他。”那时二姑疼痛难忍,一想便道:“天杀的,你害得我好苦呀。”便叫道:“小女子愿招。”太爷一声吩咐:“松了拶,你快把始末奸情一一招上来。”二姑那时无奈,只得含羞忍耻招道:“自从前月小女子偶在门前闲望,一个骑马郎君少年可爱,见他马上偶然绊了一下,小女子便失声一笑,不想那晚三更时分,就是骑马的人从窗外跳进,手提利剑道:“小女子日间对我一笑,是约我来的。”小女子正欲叫喊,他便举剑要杀,那时我是个弱女,对不过他男子,被他逼吓无奈,被他奸了。”太爷道:“他叫甚名字?”二姑道:“他说是南门外李员外之子,名叫花马李三官李举。”太爷道:“他来过几次了?”二姑道:“五次了。”雷太爷一想,心中顿然明白,必定李举昨日又来奸他,见他大女夫妻少年酒后睡在一床,只道疑他另有奸夫,因作好忌,行凶杀了,将头带去,又移害别人无疑矣。且将李举拿来自有分晓。即掣坐票道:“速拿李举当堂回话。”仍差经手原差火速飞奔南门外去。太爷又问二姑道:“李举到你家来是甚么时来的?”二姑道:“俱是夜深黑地里来的。”又问#p#分页标题#e#
    :“甚么时去呢?”二姑道:“五更便去。”太爷又叫居奉玉问道:“你既为个书吏,竟不知女大随娘么?”居老儿道:“只小的家无人照应,所以疏于防范,那晓得天上掉下这狗养的来杀了人去。”两边看的人无不发笑。

  且说皂快领了朱签,同坊甲来到李家门首,叫伙计:“你们在外面,我自进去。”到了大厅上,问道:“你家员外在家么?”家人道:“在家,你请少坐,我去叫他出来。”不一时,员外出来,差人说明原故,太爷在堂上等着呢,员外忙送了银子几两,差人不要,说:“就是千两黄金,也不敢要你的。”遂扯了李举就走,门外早进来几个差役,一同要上锁,员外道:“不消,大官人是个要脸面的人,大家容情些。到府门口再上刑具罢。”众人飞速来至府前,后面李员外着慌,叫家人到各亲家送信#,自己带了些银子与家人,一起到府前大头门,上了铁绳,自先上堂缴了朱签,禀道:“回太爷,李举带到。”太爷吩咐:“带上来。”那李举当堂跪下:“小人李举,叩见太老爷。”那雷公坐在上面望下一看,那李举儒巾华服,文彩风流,眉清目秀,相貌端庄,想此子不过二十多岁,如此仪容,不像个杀人的凶徒,必定另有别情。因问道:“你可知罪么?”李举道:“小人奉公守法,不知所得何罪?”太爷道:“你每日黑夜伏剑强奸人家幼女,昨日又去奸,杀死他大女儿女婿,现有凶器,你还不知罪么?”李举一听此言,如半空中一个霹雳,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冤枉,冤枉,小人早晚身随父母,闭户攻书,何曾有强奸妇人之事,伏剑行凶之理?此言从何说起?”太爷道:“你也不须强辩,我与你一个对证就是。”吩咐:“居二姑带上来对证。”太爷道:“李举也径拿到,你须认明,不许冤害良人。”居二姑走到李举跟前,叫道:“李举呀李举,你这样丧心的强盗,害得我好苦呀。”李举抬头喝道:“你这无耻的女子,好没来由,我何曾认得你?有甚么冤仇平空扳害我来?”那二姑把李举便细细一看,吓得往后一退,暗想道:好奇怪,那李举却有须,身长肥胖,面貌声音大不相同,何曾有这般眉清目秀?便是死也甘心。我此时却又受刑不起,若是不是他,一定又要受刑了追究。我也顾不得丧心,非是害你,我实无法了。便跪下道:“太老爷,正是他。”一口咬定不放。那雷太爷坐在上面,看见二姑将他一看,就眉头一皱,沉吟半晌方才说“是”,他其中必有隐情。问道:“是他不是他,不可冒认了。”那二姑此时不能改口,急了便道:“李举李举,你不要赖了。”李举道:“你这女子,我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并认不得你姓甚名谁,住居何处,不知被那一个天杀的贼子奸了去,却来衔血喷人,坑陷良民。”那二姑只作不听,低着头,伏在地下。太爷道:“好个不知姓名,住嘴,他就是居奉玉次女,住在北门后街。”李举道:“一发不是,他住北门,小人在南门外,怎能黑夜来往?
    况且小人家资颇可,就有意爱他,难道不令央媒说合?还怕居家不允?小人时刻相随父母,从不相离,怎言黑夜出门,持剑强奸人家女子,行凶杀人?岂是这柔弱书生做得来的事?伏乞太老爷公侯万代笔〔下〕超生。”太爷又问二姑道:“果然是他不是他?”二姑道:“是他。”李举道:“你连人都认不清白,何人冒名来奸骗你,难道面貌声音都不分别?你一个少年女子,怎无良心天理,冤害我。”言罢,泪如雨下。二姑此时明知不是他,死也不肯认错,一口咬定正是。雷公爷见据李举说来毫无干涉,到不忍加刑,奈二姑不肯改口,太爷吩咐:“且把二人带去下监,明日再加#严讯。其余人犯暂且回家。”掩门退堂,且慢表。

  再提那武志听了拿住李举羊代牛灾,便满心欢喜,只恨郎七这狗头不知美到那里去了,这样干净。且说居妈妈见把二姑拿去拶打收监好不痛哭伤心,金老儿夫妻见儿子媳妇俱被人杀死,更觉伤心,痛哭得捶胸跌脚,按下不言。

  再表铁球山郝鸾等众英雄,终日操兵演武,饮酒取乐。那一日正在聚议厅上,忽有喽罗来报道:“有个买卖正要来禀大王,遇着胡头目私自要分,山下头目不肯,被胡头目杀了,小人们不敢隐瞒,特报大王发落。”焦豹道:“先把赃物取来,胡罗绑去砍了。”不一时喽罗献上赃物,打开查点,忽见衣服内抖出一物掉下地来,“当”的一响,众人不知甚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三进开封索宝剑

  话说那衣内之物掉在地下响了一声,鲍刚取起看来是一付八宝金镯。孙佩看见道:“鲍兄与我看看。”鲍刚递与孙佩,孙佩看时,不觉泪下。众人问道:“贤弟因何见镯伤心起来。”孙佩回道:“此镯是凤小姐之物,今日见了,岂不伤心。”凤公也走来,看见了此镯,便哭起了道:“此镯是我女儿常戴之物,今日有了此镯,不见我女儿,料是死矣。”凤夫人哭个不止。自古见镯思人,众人嗟叹,只得苦苦劝住,来日请僧追荐,不言。一日,探子报道:不日有官兵来捕捉。郝鸾道:“纵有官兵我们也不怕他,奈无空地操演。”遂与众人下山,找寻地基,操演武艺。郝鸾见山树交加,虽有空地,不过十亩之地,郝鸾叫众喽兵伐树。有些喽兵半日伐得一棵,郝鸾焦燥,骂道:“这些无用的狗头,半日才伐得一棵。”在腰间取出剑来,只见那剑光华曜日,认树砍了一剑,响了一声见树倒了,连伐数棵。众人见了,无不称好,道:“真乃宝剑也。”周龙道:“借与我一看。”郝鸾便将剑递与他。周龙同众人看了,又借鲍刚的剑看了一回,众人道:“不识此剑是何名?求兄指示。”那郝鸾便将升仙桥遇过司马傲赠剑的话说了一遍:“愚兄这口宝剑名为龙泉剑,鲍兄这剑名为攒鹿剑。”回头向马俊道:“贤弟那口剑名为诛虎剑。如何不佩带在腰间?”那马俊见郝鸾问他,便“不瞒仁兄说,只因到开封府去杀了米斌仪、孙知县、鲍成仁,自己不便佩剑,所以寄在武志饭店内,尚未取来,小弟过几日就去拿来。”郝鸾听了此言,把脸一沉道:好不小心,我当初赠剑之时何等吩咐你的?就把剑失落了?你那里认得好歹?也是有勇无谋的匹夫。”说得马俊心头火起,却不敢回言,便道:“仁兄不必性急,俺就到开封取来。”郝鸾也不答应,马俊自上山去取了行李,不辞众人悄悄带了行李下山去了。郝鸾等至天晚方才回寨,孙佩道:“仁兄言语太重了,但马兄不好与兄争论,其心不悦。”郝鸾道:“我是一时得罪马兄,着人来请他出来,我赔他个礼罢。”喽罗道:“马爷携了行李,下山去了多时了。”郝鸾大惊道:“马贤弟好生性急,我一时冲撞了他,他竟到开封去了,恐有不测,怎样呢?敢烦兄弟们到开封去走走,免其后虑。”众人齐道:“仁兄说得有理,小弟愿往。”只留焦豹、陈雷守寨,余者尽去。”

  且说马俊晓行夜宿。那一日,到了个镇市,叫作临轩镇。此时有一更天气,无处觅店,只见一个院落,院开着。想道:“今夜就在此处宿了罢。便走进门来,屋内还有灯光,马俊放下行李道:“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问道:“是什么人?”马俊道:“是过路的,赶不上宿店,借尊府暂宿一宵,明日自当重谢。”老者看了马俊几眼,道:“非我薄情,怎奈官府告示知照各家,凡有面生之人,不许容留;倘有不测罪罚不恕。请爷可往别处宿罢。”马俊道:“好没分晓,俺又不是贼盗,说什么面生可疑?俺偏要在你家宿。”老者见他人发急,连忙说道:“爷也不是那样人,只是舍下没床铺款待,恐其得罪。”马俊道:“说那里话来?随便晚饭足矣。”老者没奈何,只得到后边对一个少年媳妇说了,捧出一钵大米饭来,两梗小菜,放在桌上。马俊吃了饭,后面又送出些小菜,拿了一壶酒,摆在桌上,对马俊道:“荒村地面,无物可敬,望乞宽恕。”马俊道:“我心甚不过意,又费老翁之心。”老者道:“真非待客之礼。”当时二人坐下饮酒。老者道:“请问客长尊姓大名?作何贵干?往那方去的?”马俊道:“俺姓马,要到开封取一件东西。不知老翁尊姓?”那老者道:“老汉姓莫,祖居此间。”马俊道:“原来是莫老丈,此地离开封还有多少路?”老者道:“有五十里。”马俊道:“俺明日要赶路,酒不吃了。但明日取了东西回来,还要拜谢。”莫老儿收拾了物件,往后面去了。

  马俊就在长桌放开行李,又将双刀枕在头下,竟自睡了。想道明日怎生向武家取刀之法,作何话说。又想在山上被郝鸾大哥说那样言语,怎么样好?细听方有三更时分,忽听得外边有人轻轻敲门,原来莫老儿未曾睡着,听得外边敲门,从后面走出来开了门,又轻轻的说道:“里面有人借宿。”门外人道:“晓得今日有事,也不该留他宿。”悄悄的拿了个东西,往后面去了。马俊吃了一惊,道:原来这老者认得我,莫不是叫人来拿我?便起身将行李卷好,把双刀拿在手内。他若来,我自有对敌之法。不一时,那人依然去了。马俊又想道:此人不是害我,必是偷盗来的,寄在此处便知好歹。一直未曾合眼,直到五更天明,起身整整衣服拿了行李,带了双刀,叫道:“莫老丈,俺去了,明日再来谢你。”说毕竟自去了。莫老出来相送,关了门,又去睡了。

  再言马俊走出荒村,镇市上买了些馒头吃了,换衣服才行。到午时方才进城,自己悄悄走到孙佩门首。巷内有鬼作祟,人走得稀少。马俊要到武家去取剑,恐有口角,不便就去,故此先去孙佩家坐坐。想着,将身一纵进来,只见厅上摆着十数只棺材,院内草长多深,他往前面走了一回,叹道:“这样一个人家被奸人弄坏了。不知孙兄弟几时方能复兴家业。”放了行李,就在上面睡了。日已沉西,起身来,将行李卷好,就待取了剑,再来睡罢。纵了出来,寻了一个饭店,吃了一饱,就赶武志家来。

  此时约有一更时,纵上屋,到那里落下地面来。找到他向日歇宿的所在,只见武志坐在门槛上,在那里扑手打掌的笑什么东西。马俊用手抓住武志的后领掼在地下,又举起来叫道:“武志,你可认得我么?”武志见有人抓着他,吃了一惊,睁眼一看,见是马俊,越发吓慌了,道:“小人认得马俊。”马俊道:“俺吩咐过你的,叫你莫动这间房,怎么就忘了?俺的宝剑在那里?快快取来。”武志道:“宝剑在呢。”马俊见他说在,就放武志起来,到房坐下。马俊道:“俺当初做了事,怕累你家,到你家叫你把这间房子锁着,就是一年二年俺来取剑,自然认你的房钱。因什么竟自开了?”武志道:“不瞒马爷说,自你去后,我父亲染病身亡。又因此处巷内作怪,人都不来下宿,家计贫了,所以开了房门,借了爷的行李典当了。”马俊道:“衣服是小事了,俺的宝剑快快拿来,重重赏你。”武志道:“宝剑呢?”马俊说:“既在,快些拿来。”武志道:“剑在呢,在呢。”连说了两三声,又说了七八个“在呢”。马俊性烈如火,怒道:“你这狗头,胡言乱语,既在,快些拿来就是,敢是你失落了么?”就把武志掼在地下,举起刀来问道:“剑在与不在,快快说出,免你一死;若还不说出,我砍你为肉酱。”武志一时要命,况也是天理难容,该当事发,只得直说道:“不瞒马爷说,剑在开封府库内。”马俊道:“因何剑在府库内?”武志就把前后事情细说了一遍,“被居老儿禀官,将剑作了凶器呈出,太爷验明贮库。这都是真话,饶了小人罢。”马俊道:“你这个狗头,做的好事。你今杀了他,害别人把宝剑又贮在库内,如何拿得出来?”心内想一想道:俺马俊乃是个作汉子之人,必须把性命二字丢开,若不大着胆进府见太爷把武志这件事情诉说一番,要救出李举,也免得太爷审这无头的官司。只教他把剑还我便了。主意已定,收了刀道:“既是你失了宝剑,何不早说,我也不与你要了。”话说未了,纵上屋去了。武志见马俊去后,痴了半会,方才开口说:“吓死我也,几乎死于刀下。我真是凶屋过度,不免回头吃斋罢,免了这宗惊吓。”

  且说马俊穿房过屋,来到府衙内四处厅上找寻太爷的房屋,寻到东边,看见有灯。有一人在内叹气,说道:“这件事叫本府怎样断法?”马俊听见大喜,原来太爷就在此处,我如若不见太爷,就不是个大丈夫。不知马俊怎样见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两案人命审真情

  话说马俊大着胆走到门口,用手把门一堆,说道:“居家杀人事,必须问俺玉蛱蝶马俊便知。”太爷听得“马俊”二字,吓得魂不附体,回首一看,果然是马俊,他进房拿张椅子拦门坐下,太爷指着道:“马俊,你可是行刺本府么?”马俊摇手道:“非也。”带笑说道:“请坐,俺马俊有机密事禀太爷。”问道:“你有甚事情来禀本府呢?”马俊便把武志冒名李举,携剑强奸居二姑,只因妒奸杀了金家夫妻二人之事,说了一遍。太爷对马俊道:“侠士如何得知?”马俊道:“非是讹言,有个缘故,那武志杀人的那口剑原是俺的,因上日杀了米公子等,俺自来投到,不好带在身边,所以寄在他家。今日到此与武志讨剑,他无剑还我,我就要杀他,因他害怕,才将此事说明,求我饶他。俺想彼时杀了他,又恐太爷这里无对证,案件难阅,特来奉禀。太爷速拿武志正法,开释李举,把这口宝剑还我,马俊决不忘恩。”太爷道:“侠士美意,本当此刻交还,怎念更深开库不便,明日奉还侠士,侠士还在明日此刻此处来取,本府备酒相谢,若是本府照丹有害侠士之心,本府不得回乡,死于非命。”马俊笑道:“太爷擒我马俊,我到也不怕。领太爷的命,就到明日来取便了。”言毕出房,一纵去了。太爷想道:“好个有胆气的贼子么?他来意与本府讨剑,此人真是个侠士,真好胆量,我若不做个人情将剑还他,枉我一片丹心。”再言马俊顺路偷些肉馒头吃了,依然到孙府了。

  太爷到次日天明,坐上早堂,衙役参见已毕,即差皂快人等,拈了一根签子,检写“即拿武志,立等回话,火速火速。”仍差皂快人等去了。太爷又叫提居奉玉一案人命听审。又听得外面一个老儿搀了两个小孩儿,拉着少年妇人,大叫道:“青天太爷,人命关天。”太爷道:“带他上来审问。”老儿哭道:“小的住居城外,姓赵名正,止生一子,名叫赵大。自从娶了这不贤的媳妇,把老汉赶出来,不肯养老汉。这也罢了,这个淫妇结上奸夫,把我的儿子杀了,尸首都不知去向,求太老爷作主。”太爷道:“把状子接上来。”衙役们接了老儿的状子递上,太爷展开了一看,上面写道:

  具状人赵正跪,年六十三岁,住北门外。呈为毒妇奸夫杀死亲夫事。切身止生一子,名唤赵大,挑灰营生。因五年前娶何氏为媳,赶身在外,俱是何氏不良,百般恶毒,将是儿赵大于本月二十三日被何氏结上奸夫杀死,身子尸首无存。做此无法无天之事,伏乞太老爷电赏追尸抵命正法,以正人伦。焚■上呈。

  雷太爷看毕大怒,道:“你这老奴才,告这样谎状,总是代书不知道理,毕竟奸夫是谁?尸首现在何处?干证某人?这写得不明不白的状子。不是念你年老,打你几个板子。”叫衙役:“赶他下去。”那赵正跪下禀道:“何氏的奸夫都是狠毒的,求太爷拶起他来便知奸夫名姓。”太爷道:“你这老奴才,越发胡说。本府且问你:你同儿子曾拿个奸夫么?”赵正道:“实在不曾拿过。”太爷叫左右:“掌嘴。”正欲动手,只皂役禀道:“武志带到。”太爷道:“带上来。”又叫赵正:“你且跪过一边,等审过这案再来责罚你这老奴才。”太爷道:“把居二姑带上来。”居二姑跪下,太爷笑问道:“那李举果然奸你的?”二姑想道:今日问得蹊跷,难道晓得李举是假的不成?回道:“真正是的。”太爷笑道:“你且下去,本府还你个真的。”二姑只得下去。太爷道:“带上武志来。”众衙役喝堂,武志心惊胆战走到丹墀跪下,太爷看了几眼,与李举不同,却是鬼头鬼脑,一脸凶气,必是此人,马俊之言不谬。便问道:“武志,你可知罪么?”武志道:“小的开张下处,从不犯法,小的不知罪。”太爷道:“本府只问你怎么样充李举的名字强奸居二姑,又杀了金辉庵夫妇,你从实招来,免受刑法。”武志听了此言,犹如雷打的一般,便呆了半天,回道:“不曾……不曾。”太爷道:“不夹那里肯招?左右,取夹棍夹起武志来。”两边执刑衙役把武志掼在地下,脱去鞋袜,套上夹棍,收了一绳。武志喊了一声,死过去,半天苏醒,乱喊说道:“是居姑娘看上李举对面笑的,小人当晚带剑强奸也是有的。”太爷道:“你为何杀那金家夫妇?”武志道:“小人那日又过去,听见房内有人行奸,小人认是他又结上新奸夫,小人故此杀了。”太爷道:“头在那里?”武志说:“因郎七与小的同党同谋,头在他家。”太爷又差皂役急拿郎七当堂回话。差人去了。吩咐松了刑具,画了口供,又叫居二姑上来,李举也上来。太爷对李举道:“果然与你无干。”又对居二姑道:“你这小小年纪,专会强口。你且看看那个李举。”居二姑看了武志一眼,便道:“此人是真的,果然冤枉了李举。只是他冒名强奸小女子,该死了。”太爷道:“且等郎七拿来,有了人头,本府自有话说。”只见差人把个郎七拿到,丹墀跪下。太爷问道:“你叫郎七?”道:“小的叫郎七,并无罪过,太爷唤小的有何吩咐?”太爷道:“那武志杀了金辉庵夫妇,移害你的?你如今将两个人头埋在那里?本府差人挖来,与你无罪,并无连累你。”郎七道:“实在与小的无干,那日早上起来开店,见锅堂内两个人头,是小的埋了,待小
    的一人挖来献上太老爷。”太爷道:“你一人去不得,恐有人讹诈。”随即着皂头协同捕快四名,同郎七去挖人头。那郎七想起赵大之事,不肯同人去挖,捕快人等那里能让他一人独自挖去?暂且不提。雷公见审出真情,心中畅快,叫把何氏与赵正带上来,先问何氏:“你公公告你杀了亲夫,可是真的?”何氏哭道:“小妇人从不与男人交言,小妇人的丈夫自二十二日不回家,小妇人带着孩儿在家,柴米全无。今早来问公公,说丈夫两日不曾回家,可在公公这里?公公就把小妇人拉到太爷这里来,说小妇人结交奸夫,谋死丈夫。只求太老爷作主。”太爷道:“你丈夫平日可到别处去过宿么?”何氏道:“不曾。”太爷道:“你家远近可有亲眷么?”何氏回道:“没有。”

  太爷正在不决之时,叫衙役且押下去。又见皂役锁了郎七,跪在丹墀,差人禀道:“小的同郎七挖取人头,只见坑内有一人尸,天平盖都打破,不知为何。小的不敢隐瞒,禀明太爷作主。”那捕皂将金辉庵夫妇首级呈验,太爷叫金老儿认明,领回入棺。太爷道:“叫郎七上来。”问道:“这坑中尸头从何而来?”郎七回道:“小的不知。”太爷又问差人道:“那尸首可有什么掩埋?”差人道:“并无寸板,只有个锄头,上有血迹,还有扁担粪箕两宗。”太爷听得,正是明白。便问郎七:“你把真情说出,免得本府动刑。”郎七道:“小的实在不知。”太爷道:“挖是你挖的,埋是你埋的,岂有不知之理?”叫左右:“把郎七夹起来。”下面即将郎七夹起,郎七熬刑不住,只得说道:“扒灰的赵大替我挑人头,要我的银子,小的一时愚见,一锄打死了是实。”太爷道:“赵大乃是赵正之子。”且叫武志、李举站在一旁,又叫赵正公媳同到郊外,随太爷去检验死尸,以便识认。太爷上轿,一直来到郊外野地。先是何氏认丈夫面目,赵正认了儿子,二人一见大哭。太爷叫郎七买棺木,又用封条封了,太爷回衙。赵正换了人命状子,领媳妇回去。郎七画供,同武志下监,居奉玉、李员外同亲友写了领字,当堂保领儿子、女儿回去。太爷又道:“有了凶手,是武志冒名强奸此女,是本府开恩,但这女子人人知道,谁肯娶他?本府知道你的儿子已聘朱门之女未娶,本府作媒,将居二姑与他作妾,也是托名之故,不知你意下如何?”李员外道:“太爷作主,小的怎敢违迕?”太爷又问李举、居奉玉同二姑,都点头依从。太爷道:“你们回去,择日过门,不可迟缓。”太爷退了堂,深感马俊之德,若不是他说明,这两案人命真是无头之案。本府今已审明此案,岂有不还他剑之理?便叫家丁取了一口剑,暗暗的开了库门,换出马俊的宝剑,晚间好交还马俊。二回做审语详文报详上司。太爷是日晚上在书房等候马俊,交还原剑。不知怎样见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因贪财横死奸党

  话说雷太爷审明两案人命,叫人开库换出宝剑,仍回书房。初更时分,马俊前来,太爷迎问道:“壮士果是信人。”马俊道:“小人怎敢失信?”两下分宾而坐。马俊道:“太爷可曾拿着武志?”太爷道:“深感侠士指教,方能审出真情。已把武志问成死罪。”马俊道:“不知宝剑可曾换出?”太爷道:“侠士仗义,本府岂有失信之理?”便在书架上将剑双手递与马俊。马俊接来,掣出一看,毫无差错,就佩在腰间。说:“小人有了此剑,就要告别而回,另日再谢。”太爷道:“侠士少坐,还有小酌奉酬。”马俊恐有擒拿之意,便起道:“已承赐剑,感之不尽,岂有贪杯之理?只还有一件,小人讨个情面,那牢内罗辉庵实是无辜,求太爷释放了他,马俊日后自当重报。”言毕,上屋去了。太爷想了半念,他要放了罗辉庵,我明日自有道理。

  再说莫上天父子,因在扬州同张三、李四、妈儿,复接凤小姐来至半路,便将凤小姐卖与个乡宦人家去了。张、李、莫三人同商议道:“我们虽是将凤小姐拐卖价银不多,有妈儿一份,越发少了。不若将妈儿丢下河去,丧了性命,不但于少分一份,还得他些银钱衣服。”所以半途将妈儿淹死,妈儿带来的衣服物件卖小姐的银子等。前日莫上天将衣银用了些,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新近招了此处。那张三、李四都要到他家来往住下,要分赃银衣服,莫上天同张三在房内,李四在天井里闲走想主意。张三开口说道:“今日事已完全,前日曾许下愿来该还,今日我们买牲礼还愿,再讲吃酒分赃。”各人回去,李四道:“这个甚是。”莫上天就扯张三到僻静处,低低说道:“我与你为这件事情费了多少的心机方能到得手,那李四坐着一些不管,今日要分银子。我想这宗银子若三份子分,你我就少了。你买牲礼回来,叫李四先拜神圣,待我取块石头把他这狗头打死,岂不是你我两个人均分了?也作得着本钱。”张三道:“好计策。”李四又想道:“这两个狗头神鬼不知是些甚么话,我想身在异乡,又无人知道,待张三上街,我暗自买些砒霜放在锅内,连莫老鬼一齐毒死,我只推腹内疼不吃。等他毒死,我得了银子衣服,连夜走去,岂不是妙?主意已定。张三叫莫上天拿出银子来,叫李四一同上街。到了镇市热闹处,正走之间,李四忽然叫:“哎哟,肚内好疼,你二人先去买罢,我要去出恭。”张三道:“你可就回来。”李四溜了下来,莫上天同张三买了牲礼回来。

  且说李四一人腰内取出三四钱的一块银子来,走到药店门首,见柜台上没有大人,只有十三四岁孩子。李四就把银子递与小孩子,道:“我家里有些老鼠儿恶得很,把我衣服都咬碎了。今到宝店买些砒霜,去毒老鼠。”孩子见了一块银子,管他甚么好歹,到后面包了一包砒霜递与李四。李四拿到家中,张三埋怨道:“你去出恭就不来了,此时三牲煮好了,你才来家。”李四道:“肚疼得紧,所以来迟。”莫上天在堂屋内收拾,李四假意走到厨房,只见锅内骨碌碌的开着,莫上天的新妇在灶下烧火,李四就掀开锅来看看,敬神之物,不可过烂。那新妇怕羞,只是低头不语。李四掀开锅盖,将砒霜到下去,将锅依旧盖好。说:“嫂嫂不用添火。”言罢,到前面料理打点。不一时,捧上三牲,张三假意道:“莫兄先拜。”莫老道:“年兄先拜。”张三道:“如此说,李四兄先拜。”李四果然先拜,跪下暗暗祷告前因拐了凤小姐,害官妈,今日还愿;今又许下新〔愿〕:“弟子买毒药在内,但愿毒死他们,另日备三牲还愿谢神圣。”言毕,低头便拜,张三向莫老头儿把嘴一歪,莫上天便捧起大石头,认定李四脑门,尽力一下,打得李四遍地花红脑子,真个不得活了。张三道:“做得好计,真爽快受用。”二人也跪下叩头烧香,便将尸首收拾,叫老婆把牲礼捧到厨下,放在锅里滚一滚。张三、莫上天父子三人把李四尸首抬到后面,挖个坑,一递一气换着挖,张三下坑埋,莫上天在上面想道:“李四已死,还有张三要分这宗银子。想他也是个异乡人,不若狠狠心肠把张三打死,埋在一处,我领父亲妻子搬回本庄住,岂不妙哉。这些银子总是我的了。拿定主意,张三正在下低头挖坑土,那莫上天举起锄头,认定张三,一下,倒在坑内,几滚呜呼哀哉。那莫老儿在旁,吓杀了,望屋里便跑。那莫上天也不叫他回来,就把李四尸首抱下坑去,拿锄头慢慢的将土掩上。

  且说莫老儿进到厨房把张三的话告诉媳妇,“这些银子俱是我们的了。”妇人道:“好胆气,这些钱财总是我们的了。”那莫老儿闻得锅内肉香,急忙忙去到前面拿了条扫帚,冷水,将地下血迹洗刷干净,复奔厨下道:“娘子,我年纪大了,忙了一会,心中有些饿了,且盛碗饭我吃。”那妇人拿了一个碗,盛了一碗饭,递上老儿。这莫老儿闻见肉香,自己掀开锅盖,拿了一个木瓢,盛了一瓢汤泡饭,拿块肉来动手撕撕,放些作料,好似饿鬼得食,吃了半碗,口中觉得麻口降舌,便问:“娘子你把作料放多了些胡椒。”妇人道:“不曾放胡椒。”老儿道:“姜汁多了?怎正麻口?”说着吃着,方才吃完,觉得肚内有些疼,媳妇道:“想是饭泡汤热吃下去有些不受用。”那莫老儿放下碗来,摸着肚子,走到自己房内,啊了声,跌倒在地,滚了一滚就七窍流血,魂灵已同张、李二人去了。那媳妇见公公才吃了一点荤腥,没福受用,吃了下去,肚里就疼起来了。真乃穷鬼薄命,才吃得碗把汤,就到房中出恭去了。可笑可笑。就自己掀开盖,拈起些好的,足足有一碗肉,又放了些作料,又斟了一大碗酒,捧到自己房里饮酒吃肉,好不受用。一时自己的舌头也有些降,也有些麻木了,勉强又吃了些,就上马桶,一般便丢了酒碗抓起马桶盖,扯下小衣,坐在上面,心中也便疼痛起,滚在地下,一同追着公公走路去了。#p#分页标题#e#

  那莫上天足足弄到日西方才完了,走到厨房,一人不见,寻父亲妻子,又不料李四、张三魂多拦住,不肯让他进去,单将肉味之香浇他鼻内。莫上天一是肚里饿了,力又用尽,闻得肉香,咽口吐沫,想道:“敢他二人吃了酒饭去睡了饱不成?待我也吃些快活快活。便坐在灶边,拿冷酒就肉鸭子,就在锅边狼吞虎食吃了一饱,自己吃得快活,捣鬼道:“好麻嘴。”骂道:“死人手里弄的,胡椒放多了,这样麻嘴。”又吃了些肉。原来这砒霜在锅内滚了几滚,药性慢了,故此吃下去不能暴跳了。先媳妇公公吃得早些,莫上天吃得多,便大叫道:“肚内好疼。”把肉碗掷于地下,半空乱跳,跌于地下,滚了几滚,便爬起来说:“罢了罢了。”站起身来,开大门跳河,只是朝下一跳,伏于地下,两手分开,也是七孔流血,这五个鬼同到阴司断判,不提。

  且说马俊得了宝剑,飞奔临轩镇来。方才午牌时候,在酒市内吃了一顿酒饭,又到林内睡去。只到更深方出林内,来到莫家问信。敲门敲了数十下,无人答应,他便纵上屋去,望见神前一对烛亮的紧,猛然见前面房内正中倒了一个人,七孔流血,马俊吃了一惊,便回身抽出了宝剑,叫了两声,又无人答应。走进来,又见莫老鬼亦死于地。到房内又见一妇人坐在马桶上,也是服毒而死,走到厢房,见牲礼在锅内许多鱼肉,便把宝剑放在锅内,那宝剑见毒,登时火起腾腾,剑黑了半节。马俊想道:他一家三口如何俱毒死?又有牲礼,必是敬神,其中蹊跷。待我且回林内,明日再来看是何故。今日马俊回林,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为施恩放走家丁

  话说马俊等到天明看个明白,不提。且说镇上有一光棍,叫做王老虎,父子六人,行凶撒泼,在镇上的人无不怕他。只到月色正明,这王老虎只因昨日不见了一只狗,所以今日起早到四处寻狗。走到莫家门首,见洞内伏着一只黄狗,王老虎认得是自家的狗,便唤了几声不应,他伸手在内拖出,却是死的了。王老虎见狗死了,便骂道:“我把你莫家奶奶肏死了,因何把爷爷的狗毒死了。”即便用手打门,又不开,遂转身回家,叫儿子出来说道:“莫上天这野囚,把我家黄狗毒死了,我去寻这狗囚。”这五个儿子整衣携棍,各执兵器,一路骂到莫家门首。那些人劝的劝,拦的拦,这五个儿子如凶神一般,将莫上天大门打下,往里一顿乱跑,见莫上天死于地下,便往外要走,被人拦住道:“那里走?你们打死莫上天,还想往那里走?”王老虎是个停当光棍,便上前扯住了众人,说道:“你们且到隔壁土地祠去,我有话说,你们讲我只是不赖便了。”众人说道:“料想里面还有死尸。”内中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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