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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化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6 16:40
恶化作者:本特利·利特[美]译者:胡寄杨等 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向冷落了他的世界开始了残酷的报复行动,所有的受害者都是他的亲朋好友,而谁也不知道生活中的暗箭究竟来自何方,只有恐怖无处不在……第一部分第1章 上班  我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我们举行了庆祝。  我离开学校已经五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找到一
作并非出自我的选择,而是出于需要,其具体工作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惟一没有冷落我的人是斯图尔特。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仇恨我了。对于他来说,我是一个令他发怒的永无止境的源泉。班克斯或者班克斯上边的什么人让我从事一项正式项目的决定使他恼羞成怒,他每天至少来一次我的办公室,对德里克点点头,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站在那里看我在干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他惹恼了我,他也知道他惹恼了我,但是我不让自己的感情在脸上流露出来,因为我不想满足他惹恼我的欲望。我对他视而不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面前的工作上,等着他走开。他最终总得走开。
  我会看着他离开,我只想扇他一耳光。
  我从来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甚至我的报仇的幻想中通常只是包含着愤恨,从来没有想过在生理上进行伤害。但是斯图尔特身上有某种东西,它让我只想把那狗杂种打得灵魂出窍。
  我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混蛋身材比我魁梧得多,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早就想踢我的屁股了。
  我写完了地质商务系统一级分支菜单的功能。我把写好的指令交给斯图尔特,他应该交给班克斯。但是我一直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到回音,便开始从事系统二级分支菜单的工作。
  星期四简要上夜校,由于她回家很晚而且很累,星期四这一天我们通常不过性生活,但是这一次我却说服了她。之后,我从她的身上爬了下来。我意识到我们一直是用寻常的姿势做完的。
  我们静静地靠在一起躺在床上。简用手够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出一部警匪片。
  “你喜欢吗?”我终于问她道。
  “喜欢。”
  “你不止一次感到兴奋吗?”
  她的手撑在下巴底下,“别再这样了。难道每次完事以后我都得告诉你,好让你放心吗?”
  “对不起,我不该问。”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很喜欢,你也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问个没完没了?”
  “我以为你装出喜欢的样子。”
  “我受够了。”她愤怒地拉了拉被子,压在下巴底下,“早知道你又对我来这一套的话,我就不跟你来了。”
  我看着她,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想让她知道,“你不想跟我作爱。”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
  “我该怎么想呢,啊?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感觉怎样?你还爱我吗?如果今天我们是第一次相遇,你爱我吗?”
  “这话今天我只打算说一遍,怎么样?是的,我爱你。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争论到此结束。别闹了,睡觉。”
  “好,”我说,“行。”我对她很生气,但是我实在没有理由生气。
  我们各自转向一边,在电视的声音里睡着了。
   
第8章 扫兴的晚餐

  我在休息室的布告栏上看见了一张告示,是通知自动化界面公司全体雇员参加年度聚餐。我压根儿不理睬这张帖子,尽管我听到程序员们谈论聚餐的事,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想。它好像成了公司里的一件大事,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显然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必须参加。这句话使我很恼火。我知道不会有人跟我一起参加的,我没有一个可以共享一张餐桌的朋友,周围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熙来攘往地尽享欢乐,而只有我一个人将独自进餐,这种想法使我的情绪十分低落。
  当告示遍布公司各个角落,人们的谈话内容更多涉及聚餐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越发恶劣了。它已经真正变成了一种强迫症。当聚餐的日子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然后一天一接一天地逼近时,我发现自己绝望地期待着发生一场天灾人祸,使那项活动被迫停办。
  星期二,聚餐将要举行的前夜,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请病假。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对聚餐活动有近乎病态的恐惧感。我估计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我对于工作的不适应;最近发现自己平庸得无可救药;我和简的关系开始动摇。我的自尊和自信终日都很低下,我想我的自我怎么可能在聚餐活动这份儿苦差事中坚持始终。正如查理。布朗所说,“我知道没人喜欢我。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借用节日这种形式再一次提醒我呢?“
  准确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节日。但是它跟节日遵循着同样的准则。这个活动只能使我更清醒地领悟到:我是个无名之辈,没人能够看得见我。
  聚餐活动计划从中午12点开始,两点结束,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大楼后面一大片绿化带周围举行。11点45分,楼上一位跟德里克一起吃午餐的人走进办公室,向德里克问了声“准备好了吗?”两人一起出去聚餐了。他们谁也没有跟我说话,谁也没有邀请我一起去,尽管我没有期望他们邀请我,那会使我烦恼。
  我听见走廊里有其他人的声音,看见有人从门口经过,我仍然坐在桌旁一动不动。我想知道我能不能关上门,藏在办公室里不去参加。我的失踪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会有人发现我没有露面。
  穆扎克的声音从公司的扬声器里传出,一个深沉的男低音宣布:“公司年度聚餐会现在开始。所有雇员必须参加。重复一遍。公司年度聚餐会现在开始。所有雇员必须参加。”
  我真该清个病假,我想。
  我等了一会儿,磨磨蹭赠地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乘电梯下楼。电梯在每层都停了一次,等它到达大堂的时候,里面已经济满了人。大堂里的人更多,是在一楼办公的人和刚从楼梯上走下来的人。我跟在人群后面,穿过一段很短的走廊,走出了大楼的侧门,向楼后走去。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让所有的人从我身边走过。草地上已经摆满了一个D排野餐桌。不知从什么地方推出来了一个搭着帆布的临时主席台,它被推到了餐桌的尽头,面对着停车场。铺着一层白色桌布的长宴会桌上堆满了沙拉和小甜饼,一群女人忙忙碌碌地把主菜运摆到餐桌上。大楼附近的草坪上放了许多装满软饮料和冰块儿的桶。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不知道应该弄点儿东西吃,还是找个地方坐下,等到别人都吃时再开始吃。我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公司四邻绿地上的景致,就好像在窥视人家的后院。我忽然有了~种幻觉,觉得这座大楼就像一座巨大的私人住宅,绿化带就像他家的后院,停车场就像他家的私人车道。
  大多数人在找朋友并寻找座位,还有一些人已经排好了队,给自己的碟子里盛吃的东西。我排在了队伍后面。我从一只桶里拿出一罐可乐,在我的纸碟子上堆满了热狗、辣味豆、土豆沙拉,还有薯片。班克斯、斯图尔特、几位程序员。霍普、弗吉尼亚、路易斯等人围满了一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转来转去地为自己另找一个座位。几位老女人的餐桌旁还有空座位,我端着自己的碟子向她们走过去。当我穿过草地时,没有一个人看我,没有人用手指点我,或朝我笑一笑,其实压根儿就没有人注意我。我好像完全是一个隐形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进拥挤的人群中。可是我感到我并不是轻而易举地钻进了人群。尽管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我,我却能敏锐地感觉到他们。
  我走到了那个桌旁,在椅子上坐下,并对我身旁的女人笑了笑,可是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略过,看着别的地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只好放弃了,独自一人静静地吃了起来。
  “美妙的音乐。”从主席台两边的两只小扬声器中传来那个杂种的后代穆扎克的声音。那音乐不是来自广播电台,而是一盘录音带,比平常听到的那些软流行发烧音乐要差劲儿得多。
  一位穿制服的保修工将一只折叠桌摆在主席台上。桌上放了一只小木盒。他往一只扬声器的后面接了几根电线,然后将麦克风接好电源,放在桌子上。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他工作,不是出于兴趣,而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使我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几分钟之后,一个我不并认识而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的人跳上了主席台,迎来了一阵掌声。他向人群挥手致意,然后拿起话筒,开始发言,“我知道这次聚餐会大家已经盼望了很久。特别是你,罗伊。”他指着距他最近的餐桌旁一位秃顶、超重的男人,大家哄堂大笑。
  “嗨,罗伊!”有人在大声喊。
  主席台上的人举起一只手,“现在听我说。今年我们要用一件最小的奖品作为开始,之后我们抽奖,那是一份大奖——在奥林治最好而且最昂贵的饭店里进餐,那就是爱丽斯饭店!”尖叫声、口哨声、猫叫声不绝于耳。
  我仍在一边吃饭一边观望。那个男人把手伸进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中,从里面取出了获得免费洗车、免费租用录像带。
  免费汉堡包的名单。该抽大奖了,爱丽斯饭店的免费正餐。
  我赢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当那个人念我的名字时,我的大脑不能正确地处理信息。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这一次他用了疑问的语调,好像想知道我是否到场了。我站了起来。当我走上主席台时,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的嘴唇发干。我想,全场一定静悄悄的,因为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不过仍然响起了一片很有礼貌的掌声,是那种出自对于陌生人的义务和带有保留性的掌声。开始的口哨和猫叫声荡然无存。当我接过奖券,并对着麦克风说一声“谢谢”时,我向我的部门同事们坐的那张桌子望去。
  秘书和程序员们在彬彬有礼地鼓掌,而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却根本没有鼓掌。斯图尔特满脸怒容。
  我匆匆离开主席台,立即回到我的座位上。
  跟我同桌的人们甚至不屑于看我一眼。
  那天下午,斯图尔特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听说你参加了聚餐会,还赢了大奖。”
  他听说?他的确在场。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你好像在上班时花去大量的时间搞社交活动。我会重新考虑你的交稿时间以及所有的工作,你最好少花一些时间在朋友身上,多花些时间在你的工作上。”
  我盯着他,“公司要求必须参加聚餐。否则我早就走了——”
  “你上班时间跟你的亲密朋友们没完没了地闲聊天,我没说错吧?”
  “什么亲密朋友?我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每天上班,下班,回家。”
  他轻声地笑了,那是一种生硬而阴郁的笑,“那就是你的问题了,琼斯。你的工作态度问题。假如你把多一点儿精力放在工作上,开始把这个工作当成自己的职业,而不仅仅是工作的话,你的生活会发生一些变化的。我想,当一名队员是你的责任所系。”
  我甚至懒得回答他。我第一次注意到,斯图尔特的办公室看上去空洞无物,没有任何装饰,以至于无法描述房间的主人有什么样的个人品位或者兴趣爱好。桌上没有放镜框,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或者植物,墙上的公告牌上贴着一些备忘录或公司的公函。桌角上摞着的一堆杂志都是技术刊物,收件人印着公司的地址和名称。
  “琼斯,”斯图尔特说,“你在听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不交你的半月进度报告?”
  我看着他,“你跟我说过,只有程序员需要交报告,我不需要。”
  一丝笑意出现在他的嘴角,“在你的岗位条例中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条要求,我建议你一定花时间仔细读一读。”
  “假如我知道有这一条要求的话,我早就写了。但是你特意告诉过我,我用不着写进度报告。”
  “你需要写。”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要等这么久才让我知道?”
  他盯着我,“我可以肯定,你知道你的工作评价最近几个星期就会出来,我除了记下你这种恶劣的工作态度和经常违抗命令的表现以外,恐怕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违抗命令?
  我他妈的并不在军营里,我只想这么说。我可不是你的奴隶,你这个法西斯杂种。
  但是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等到他结束了对我的猛烈抨击之后,我回到了我的办公室。
  德里克在我回来时起了头。这件事本身已经很不寻常,但是更加奇怪的是,他真的开口对我说话了。
  “你去聚餐会了吗?”他问。
  我仍然在生斯图尔特的气,想让德里克也尝一尝被冷落的滋味,不搭理他,对他视而不见,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但是我做不到,“对,”我说,“我去了。”
  “你知道谁抽上了奖?我说的是那份大奖?”
  难道他是在开玩笑?我对他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要在《雇员通讯》上发表,”他解释说,“他们要我交上去一份名单。”
  “我中了大奖。”我慢条斯理地对他说。
  他看上去很吃惊,“真的?那你为什么不上台去领奖呢?”
  “我领了。在这儿。”我从桌子里面拿出奖券向他摇了两下。
  “哦。”他已经开始写起来,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这太离谱了。
  “鲍勃。”我发现自己在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姓什么?”
  “琼斯。”
  他点点头,“这东西会在下一期《雇员通讯》上发表。”
  他又回到了工作中。
  这一天的其他时间里,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回家时简不在家。冰箱上有一张她留给我的便条,告诉我说她去图书馆找一本关于怎样使学龄前儿童的潜力得到自由发展的《蒙台索利教育法》。没有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心情说话或者听别人说。我只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我把一卷冷冻烤面饼扔进了微波炉。
  我跟德里克简短的对话过后,整个下午我再也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剩余的工作上。我拿过桌上的用户手册,手里拿着一支笔,假装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着,可是我的心不知在哪里,反正不在用户手册上。我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德里克对我所说的一切,想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开始期望他问我拼写,那至少使我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假如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不知道怎样拼写,我也许还能理解这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
  无论我在心里重复多少遍我们的对话,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分析我们两个人所说的一切,我得到的始终是同样的结论。
  尽管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共同分享了同一个办公室,他却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尽管我站在他面前的主席台上,他却没有看见我中了大奖。
  我对于他来说是隐形的。
  见鬼,也许他从不跟我说话是因为他根本就看不见我的存在。
  微波炉上的计时铃声响了一下,我取出我的烤面饼,放进碟子里。我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走进起居室,打开了电视机,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试着边吃东西边看电视,努力不去想今天发生的事情。我吹了吹烤面饼,咬了一大口。汤姆。布鲁克正在宣读最近对爱滋病作出的问卷调查,他严肃地看着摄像机镜头,好像古希腊默丘利神双蛇节杖的幻象似的,在他身后的蓝色荧光屏上不停地闪烁,他说,“按照《纽约时报》和国家广播公司最近的联合调查结果,中等水平的美国人相信——”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
  这个词跳进了我的脑子里。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
  它说的就是我。我就是这种人。我盯着布鲁克,我感到自己好像病了,而且我的病已经被准确地诊断出来了,但是随着这一医学上的突破而来的是,我连一点儿轻松的感觉也没有。诊断是正确的,那时它太一般了,太寻常了。在这句话里面有一种安慰,即意味着正常。而我并不正常。我是普通,但我不是一般的普通,而是过于普通,极度普通,普通到了甚至我的朋友都不认识我的地步,甚至我的同事都注意不到我。
  我对此感到十分沮丧。路易斯和弗吉尼亚曾经争辩说,她们在斯泰西的生日聚会上见到了我,当时我浑身发冷的那种感觉现在又回来了。这整个事情太离奇了。一个平庸的家伙是一回事,如此令人可怕的平庸又是另一回事。从各种角度来看我都是一个隐形人。这令我感到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某种恐怖的、几乎是超自然的东西。
  我心里产生了一阵冲动,从桌上拿起了昨天的报纸。我找到了日历部分,看着最上面加了方框的统计表,那是上周电影排行榜的前5名。
  那是我最想看的5个电影。
  我翻过一面,寻找那10支本周的排行榜歌曲。
  它们是我目前最喜欢的,排列顺序完全跟我喜欢的程度一样。
  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着,我站起来,在书架与音响架之间的小小空间里走来走去。我仔细创览我收藏的那些激光唱片和录音带,我发现它们全都是近十几年来流行排行榜上的歌曲。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但是从理论上完全解释得通。
  假如我是个平庸的人,我应该事事都很平庸。不仅仅在外表上和个性方面,而是所有的事情上。全面地。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坚持着“中庸之道”的信念,我毫不犹豫地以中庸的态度做一切事情。我一生中从未在任何方面走过极端。我从来都吃得不多不少。我从不自私贪婪,也从不舍己为人。我从来不是极端自由主义者或者反动保守主义者。我既不是享乐主义者,又不是禁欲主义苦行僧,既不是个酒鬼,又不是滴酒不沾的人。
  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从来没有自己的立场。
  从理智上说,我知道要协并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最理想方式,但是事实上在敌对的双方之间,总是需要有这种解决方式。
  在对与错,好与坏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在实际生活中经常用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语言,坚定地站在中间,绝对不能明确地倾向于某一边。
  一个平庸的美国人。
  我那种极其一般的平庸并不仅仅是我个性中的一个方面,它是我赖以存在的推一基础。它能够解释为什么我对任何一种选举或者任何奖励的提名结果从不质疑,也从不抱怨,我总是坚定地站在主流方面,从不对任何一件大多数人一致同意的事情表示异议。它还说明了为什么在高中或大学的任何一次辩论会上,我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
  它同时还能够解释,找为什么对欧文市产生了奇怪的兴趣。
  在那里所有的大街和建筑看起来一摸一样,所有的房产机构不允许任何房屋和景观的外表带有任何个性化特点,它使我感到舒服、惬意。它的同质性吸引了我的兴趣,激发了我的感情。
  但是如果认为是我的平庸导致了我的隐形,致使人们忽略我,冷落我,摈弃我,无视我的存在,这样的想法并不符合逻辑。
  真是这样吗?仔细想想,大多数人都是根寻常的人。大多数人是正常的、平凡的人,而他们并没有被同事、朋友及熟人所冷落;不仅他们的个人气质嗜好,而且连他们的存在也会受到公众的关注和确认。
  而我也是个平庸的人。
  我却被冷落了。
  我试着找出~些不能证明我的理论的行为或事件,或者我所做过的能够证明我并非完全平庸的事情。我想起来,当我还在读3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受到别人的欺负。那时我还不平庸,难道不是吗?我还是那样地不同于他人,并特别被学校里的3个最厉害的家伙选中,当作他们练习拳脚的目标。事实上,他们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抓住了我。其中一个人把我推倒在地,其他两个人脱掉了我的裤子。他们演出了一场“游人止步”的闹剧,那两个人把裤子在我的头上扔来扔去,我试图阻止他们却毫无效果。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们哄堂大笑,人群中还有女孩儿,出于某种原因,我很高兴那里有女孩儿,我甚至喜欢她们看到我穿内裤的样子。
  后来,当我成了一名少年,当我手淫的时候我便会想起这件事儿。想着那些女孩儿在旁边看我怎样从恃强凌弱者手里夺回裤子,这会使我更加兴奋。
  这种事并不一般,绝对如此。它是件不平庸的事。
  这是我在捞救命的稻草。每个人都有过古怪的幻想和反常的行为。
  很可能我的反常行为发生的次数也是很平均的。
  我的那些反常的经历也是很平庸的。甚至我的不规则行为,其水平也是很一般的。
  天哪,甚至我的姓名也是极其普通的。鲍勃。琼斯。仅次于约翰。史密斯。它可能是电话簿上能够找到的最普通的名字。
  我的烤面饼已经放凉了,但是我的肚子已经不饿了。我不再想吃任何东西。我抬起头来看着电视。新闻主持人正在报告发生在米尔沃吉的大规模谋杀事件。
  现在大多数人很可能正在看电视。
  中等水平的美国人都是边吃晚餐边看电视。
  我站起来,换到播放《军事外科医院》的频道。我把盘子拿进厨房,把吃剩的烤面饼扔进了垃圾桶。我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我想喝得晕乎乎的,寻找一种良好的感觉。
  我把啤酒拿进起居室里,开始看电视,想注意力集中地看上一集《军事外科医院》,不再考虑自己的事。#p#分页标题#e#
  我发现观众笑得最厉害的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些台词。
  我关掉了电视机。
  简在9点左右回到了家。我已经灌了8罐啤酒,即使感觉不是最好,起码不再关心我的那些糟心事儿了。她看着我,皱了皱眉,然后走过我身边,把笔记本放在厨房的桌上。队桌上拿起我放在那里的奖券,“这是什么?”她问我。
  我已经忘记我赢得了一顿晚餐。我看了看她,把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祝贺我吧,”我说,“今天上班时我抽中了一张奖券。”
  她念出了奖券上的名称,“爱丽斯饭店?”
  “对。”我说道。
  “太棒了!”
  “没错。棒极了。”
  她皱着眉头又看了我一眼,“见鬼,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喝光了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跟其他空罐放在一起,歪歪扭扭地走进卧室,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3个星期之后,我们去爱丽斯饭店吃饭。
  我是在郊区长大的男孩,除了快餐连锁店以外,从不记得进过任何一家饭店。从麦当劳到乐芙,从黑色安格斯到唐乔斯,我经常光顾的这些餐馆都不是私人拥有的正式餐馆企业,而是干篇一律的供应便餐的合作式饮食店,在那里就餐因为它们整齐划一的服务质量让人感到格外舒适。当我们从饭店的入口处走进去时,看见了幽雅的室内装潢,气度非凡的老主顾们,我意识到我不知道在这里应该有怎样的举止,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为了跟饭店的老主顾们从外表上相一致,我们两人穿得十分正规,简穿着她的长礼服,我穿着面试时穿过的那身套装,但是当我们坐在其他就餐者中间时却感到了一种不和谐的气氛。我们似乎比其他就餐者年轻了十几岁。不仅如此,我们不会正常付账,而是将那张愚蠢透顶的礼券交给他们。我把手伸进裤兜,摸着那张有些变皱的奖券的边沿,我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带够了付小费的钱。我突然希望我们根本就没有来。
  我们提前两个星期预定了座位,所以一进来就有座位,他们还向我们提供了一张手写的当日特色菜单。从我的判断来看,我们没有任何的选择。只有一种饭是现成的,还有一种多道程序的菜式。我向男招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把菜单还给了他。
  简也跟我一样。
  “先生,你们想喝些什么?”男招待问我。
  开始,我看了看放在我面前的酒类目录,不想暴露出自己是外行的样子,我研究了一会儿图录,然后用目光向简求助,可是她只是耸了耸肩膀,目光转向了别处,我只好指了一下目录中间的一种酒名。
  “非常好,先生。”
  过了几分钟,我们要的酒和第一道菜,一种用熏娃鱼制作的开胃菜端上来了。我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我用电影里的学来的方式抿了一小口,然后对男招待点了点头。他在我们的酒杯中又添上了酒,之后便留下我们自己就餐了。
  我的目光越过餐桌注视着简。这是我们两人这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一起吃饭。有许多合理的原因——她得去看她的妈妈,我得去西尔斯检查一下我的刹车;她得去图书馆学习,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在互相避开对方。现在我看着她,我意识到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任何话题都会显得十分勉强和尴尬。我们曾经拥有的和谐、自然的关系似乎已经不翼而飞了。以前轻松而信口开河的谈话现在变得异常艰难、忸怩和不自然。我知道,我跟她正在日益疏远起来,就像我跟所有人那样。
  简往餐厅周围看了看,“这个地方很不错。”她说。
  “是的,不错,”我同意她的看法,“真的很不错。”我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了,因此便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不错。”
  这里的服务真叫绝。我们餐桌的男招待无形地分成了两班,他们并没有走来走去,使我们感到任何不舒服。每当一道菜用完之后,便会有一名招待无声无息地、敏捷地拿走空盘,换上下一道菜。
  简吃完沙拉之后喝光了杯里的酒。我向她的杯子里添了一些,“我跟你讲过博比。特塞登的母亲吗?”她说。我摇了摇头,她便开始讲述今天下午在日托中心同一位过度保护孩子的家长发生的激烈争执。
  我听着她说话。也许谁也没有错,我想。也许一切只是发生在我的头脑中。简的举止让我感到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许我们之间日益疏远的感觉只是出自于我的想象。
  不。
  真有事情发生。我们之间真的有问题了。以前我们总是共同分担各自遇到的麻烦,共同讨论学校和工作单位的困扰。我在日托中心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同事,但是她总是不停地讲给我听,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副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我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关心她的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
  但是当她向我复述今天所遭到的不公正待遇之系列政事时,我发现我的头脑在开小差。
  我不关心她今天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她了。我已经听不进去她的声音了。
  以前我们一直保持着均衡的、现代化的关系,我总是把她的工作、事业、社交看成跟我自己的一样重要。这决不是表面文章,我也不是出于责任感而强迫自己,而是诚心诚意地感觉到我需要这样做。她的生命跟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我们两个人是平等的。
  但是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活见鬼,她的问题跟我的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她在唠叨有关孩子们的问题,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真令我烦恼,而且它很快变成了愤怒。我没有告诉她我遭到了所有人的冷落,告诉她我发现自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平庸之辈……这岂不怪异,但是,该死,她早就应该注意到我出事儿了,她应该问问我的事情。她应该试着跟我谈一谈,找一找是什么东西在困扰我,使我振奋起来。她不应该装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些家长既然把孩子们委托给我们日托中心,”她正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他们就不该试图告诉我们应该怎样——”
  “我不关心这个。”我说。
  她眨了眨眼,“什么?”
  “我不关心你那该死的日托中心。”
  她的嘴紧紧地闭上了,抿成了一条线。她点了点头,好像这正是她所期望的,“一切终于开始了,”她说,“现在真相终于大白了。”
  “听我说,我们应该好好地享受晚餐。”
  “在这一切发生之后吗?”
  “在什么发生之后?难道我们就不能一起享受这美妙的晚餐和两人相伴的夜晚吗?”
  “你想在沉默中享受这一切吗?这就是你想说的吗?”
  “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最近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为什么不试着问一问我?”
  “如果我觉得这样做有用的话,我早就问了。可是过去几个月以来,你一直生活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是坐在那里消磨掉所有的时光,一句话也不跟我说,什么事情也不做,把我排斥在你的生活之外——…”
  “我的生活之外?”
  “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哪一天?”她注视着我,“你最后一次想要我是在什么时候?”
  我扫视着餐厅,感到有些难为情,“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说。
  “丢人现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又不认识这些人,我今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我干吗要在乎他们对我的看法?”
  “我在乎。”我说。
  “可是他们不在乎。”
  她说得对。现在我们的声音已经提高了许多,我们绝对是一副争吵的架势,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给予我们哪怕任何一点儿注意。我猜想他们不肯这样做是因为出于礼貌。但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小声说,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在我们两个人的周围创造了一个无形的动力场,在它的包围下没人能够看见我们。
  “我们赶快吃这顿饭吧,”我说,“这个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回家再谈。”
  “我想现在就谈。”
  “我不想。”
  她看着我。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卡通人物。我在她的脸上能够看到夸张的表情,她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寻常的想法,或者正在面对某种严酷的现实,“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的关系吗?你并不在乎我。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的关系。你甚至不愿意为保住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奋斗。你所关心的只有你自己。”
  “你不在乎我。”我反驳她。
  “不,我在乎。找一直都在乎你。可是你并不在乎我。”她坐在那里,隔着餐桌注视着我,她看我的眼神使我不仅不舒服,而且还感到了悲哀。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似的,好像她刚刚发现我是一个被克隆的人,坐在这里的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没有灵魂的冒名顶替者。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失落感,看出她受到了很深的伤害,突然感受到了孤独。我真想隔着桌子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告诉她我仍然是以前的那个我,我是爱她的,假如我说了伤害她的话或者做了伤害她的事情,现在向她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止了我,使我没能说出这番话来。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我。我的内心极力渴望着能够抛开那些妨碍我们的东西,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我却低下了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我的菜碟子。
  我拿起了餐叉,开始吃饭。
  “鲍勃?”她疑虑重重地、试探性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继续吃我的饭。
  过了一会儿,她也拿起了叉子,开始吃起来。
  一位男招待平静地、默默无闻地拿走了我的盘子,换上了另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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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9章 爱情不再

  8月份便提早进入了秋季。
  一天早上我上班时,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一只内部专用的牛皮纸信封和一只长方形的小木盒。我提前到了一会儿;德里克还没有来,现在我一个人占有这个办公室。我坐下来,拿起了信封,看着上面一行行名字。信封的发信地址上用不同颜色的印油盖着上个月的邮戳,签着不同的名字。它使我意识到我对自己的工作有多么讨厌。当我浏览虚线下面完全应付式的潦草签字名单和部门名称时,我发现没有一个是跟我接近的。
  我还意识到我已经来了多长时间了。
  3个月了。
  一年中的四分之一。
  很快便会到半年。然后一年。然后两年。
  我连看都没看就放下了信封,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压抑。
  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我面前既丑陋又空旷的办公室墙壁,然后拿起了小木箱,拉开上面的盖子往里看。
  是一些名片。
  好几百张名片,装满了小小的木箱。我看见在第一张名片的正面,在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标志、地址和邮政编码旁边印着我的名字和头衔。
  我的第一张业务名片。
  我本应感到高兴才对。我应该感到激动。我应该感到某种积极的东西。可是那些像钱夹那么大的巨大名片使我深深地感到畏惧。名片预示着承诺,代表公司向我简单说明了,我将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名片在这~时刻看上去就像是一份合同的约束,持久不变的工作岗位以及责任的调查表。我想尖叫,我想把名片扔掉,我想把它们交回去。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从盒子里又取出了几张名片放进钱夹里,把其余的放进了写字台最上面的抽屉中。
  抽屉关上了。金属滑轮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发出了终成定局的一声。
  我发现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抽屉中间永远堵塞着的锁孔上。
  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我的生活。在这里我将度过我剩下的功多年或者更长的时间,然后退休,然后死掉。这种情形过于悲观,也许有点儿像悲剧。但是它基本上是正确的。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和类型。从理论上说,我可以换一份工作。找甚至还可以回到学校去,再拿一个学位。我有许多选择。但是我知道任何一种也不会实现。我只能调整我的现状,像以往那样去适应它。我不是~个创始人、行动者,或者有进取心的人。我是一个依赖者,一个虽不喜欢却能容忍的人。
  而且我的生命将会结束。
  我回忆起我上小学和中学时的那些梦想,我要当宇航员的理想,后来又想当摇滚歌星,再后来还想过当电影导演。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些梦想,我肯定他们都有过。没有一个孩子想当一名官僚或者技术专家,或者中间管理人——或者,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助理。
  这些工作只有当我们的那些梦想死亡的时候再去做。
  这就是每个人都有过的东西——梦想。我不去当宇航员了,不去当摇滚歌星了,也不当电影导演了。我就在这里,我就是我,生活的现实剥夺了我心中的欢乐。
  德里克准在8点钟前走进了办公室。他像往常一样冷落着我,立即开始打电话。9点钟,班克斯打来了电话,说他想跟我和斯图尔特开一个会,我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他们两个人已经在那里谈论了半个多小时,告诉我说,我搞的地质商务软件到现在为止多么令人不满意。我花了整个上午和下午重新写原来已经写好的地质商务指令说明。
  我想起来,就在5年前的这个月,我开始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学习。5年的时间使我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那时我刚刚从高中毕业,我的前途无限。现在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对岁靠近,锁定在这份可怕的工作上,我的生命等于终止了。
  我在个人电脑上用文字编辑软件修改文稿,我偶然敲错了一个键,删掉了10页文件。我看了看钟。已经4点30了。只剩下半小时了。我根本不可能在半小时以内重新打好所有的文件。
  见鬼,这活儿不是人干的,我想。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可是跟以往一样,我又错了。
  我回家的时候,房子里面一片漆黑,还能闻见早餐的残余气味儿。吐司,鸡蛋,橘汁的气味漂浮在凝固的空气中。我进了门,摸到了电灯开关。
  起居室显得很空旷。不是没有人,是没有家具所产生的那种空旷感。长沙发不见了,还有咖啡桌。电视仍在原处,可是录像机却没有了。波士顿家具无影无踪,连墙壁也变得光秃秃的,原来上面所有的镜框都不翼而飞了。
  我感到自己走进了另外的空间,进入了交界地区。也许这种反应过于激烈了一些,但是住宅里的景象令我震惊,使我意外,我的心已经不能集中地考虑任何问题了,只能思考目前的现状,这现状让人吃不消,我已经再也无法理清自己的思路了。
  但是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简走了。
  我一边匆匆往厨房跑去,一边拉掉了领带。这里同样有很多东西失踪了:平底锅,烹饪罐等等。
  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
  我看了看那张折叠起来并写着我的名字的纸条,惊呆了。
  这绝对不像是简的风格。她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她不会这样做事。假如她不高兴,假如她有了任何问题,她都会告诉我,我们会共同努力解决困难。她不会就这样打点行李偷偷走掉,只给我留下一张纸条。她不会离开我,也不会离开我们两人的家和我们共同拥有的一切。
  我最应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什么人带走了她,她被人绑架了,那人同时还洗劫了我们的家。
  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个。
  她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我确实知道。也许我是亲眼看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却不想说出来。我回忆起她曾经告诉我,交流是两个人的关系中至关重要的。即使两个人相爱,如果他们不能交流的话,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关系。我回忆起在最近几个月中,她曾经努力试着跟我交谈,试着让我跟她谈话,告诉她是什么东西在烦恼着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记起了爱丽斯饭店的那个夜晚。
  自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就再也没有真正交谈过。我们为了交谈的问题曾经多次发生争执,她责备我在感情上讳莫如深,对她不够开放,不让她分担我的感觉,我还对她撒谎说我没有苦难可以与她共患,一切都很正常。但是我们的争论一直在不冷不热地继续着。
  我又看了一眼写着我的名字、折叠成正方形的那张白色纸条。
  也许她会告诉我她打算离开的想法。但是毫无疑问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谈得太少了,在这种前提下,她给我留一张纸条绝对是可以理解的。
  我坐下来,拿起那张纸条,打开了它。
  亲爱的鲍勃:有些话很难说出口,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对你说出来。
  我并不想这么做,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认为我现在无法跟你面谈。我认为我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怎么想。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你有权这样做。但是我们之间无法沟通了。我已经反复考虑了很久,想知道如果我们试着分居一段时间是否有利于解决问题。我最终决定,我们最好现在就一刀两断。开始时可能会很难过(至少我会如此),但是从长远考虑的话,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我爱你。你知道这一点。但是有时仅仅相爱是不够的。为了保持关系,两个人必须互相信任,同甘共苦。我们之间恰恰缺少这个。也许我们之间再也不存在这一点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们曾经有过。
  我不想在这里责怪任何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我的过错。是我们两人共同的过错。但是我了解我们。我了解我,也了解你,我知道,我们即使再努力也是粗然。什么也不会改变。我想,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我最好说声再见,就此告别。
  我永远忘不了你,鲍勃。你永远都是我的一部分。你是我所爱过的第一位,也是惟一的一位男人。我会永远记着你。
  我会永远爱你。
  再见。
  最下面是她的签名。她签上了她的全名。把姓和名都写上了,就是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它对我的伤害却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的心里感到空虚,这个词似乎有些陈旧过时,但是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内心的疼痛几乎转变成了生理上的,那种无法确诊的、没有重点部位但是在大脑和心脏之间不停变换的痛苦。
  “简。雷诺兹。”
  我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纸条。现在我看着它,把它重新读了一遍,才发现不仅是由于她的签名过于正规才使我感受到了伤害。尽管整个信都写得十分生硬,疏远,那些话也击中了要害,但它们看上去却那样熟悉。我曾在上百本小说中读到过这样的句子,在上百部电影中听到过它们。
  假如她真的这么爱我,为什么没有流泪?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信纸上没有泪痕?墨水没有被泪水浸透?
  我扫视了一遍厨房,回到了起居室。一定是有人帮她搬走那些家具,长沙发,桌子。是谁?哪个家伙?她遇到的什么人吗?她睡过的男人吗?
  我重重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我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她没有约过别人。她不会向我隐瞒那种事情。她甚至连试都没有试过。她会这样告诉我。她会这么对我说。
  他父亲可能会帮她一起搬那些东西。
  我走出厨房,穿过起居室,来到卧室。这里的损失虽然小一些,但是它们更伤人,更令人痛苦。家具没有搬走。床也在原来的地方,还有梳妆台,但是床单和梳妆台上盖着的桌布都没有了。壁橱里只剩下我自己的衣服。床头柜上装着镜框的照片全都被拿走了。
  我坐在床边。我由衷地喜欢我的这套公寓,从生理上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最重要的是,它被掏空了,没有了灵魂,心离去了。房间渐渐变得暗了下来,我仍然坐在那里,傍晚变成了黄昏,黄昏之后又是一个黑夜降临。
  我为自己做了晚餐,通心粉和奶酪,吃完之后看了电视新闻,《娱乐今宵》,以及所有那些我通常爱看的节目。我在看电视时似春非看,若即若离,似乎在等简的电话,又好像没有等。好像我的性格具有了多重性,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矛盾想法和希望,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能有怎样的结果。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沙发上,直到门点晚间新闻开始。
  我向黑暗而空旷的卧室走去,走廊里听不到简刷牙洗澡的声音,我的感觉很奇怪,看到电视机没有打开,我才意识到公寓里太安静了。从楼下某个地方传来压低嗓门却仍旧清晰可辨大学生联谊会的声音。外面的生活像以往一样在进行着。
  我脱掉衣服,没有像过去那样随手扔在地板上之后爬上床;我决定像简平常要我做的那样,把它们放进洗衣篮中。我拿着裤子和衬衣走进了浴室,打开洗衣篮上的塑料盖,正要扔进去时,我往里面看了一眼。
  在洗衣篮的底部,我的袜子旁边有一条简的裤子。
  是那条白色棉布裤子。
  我把自己的脏衣服放在地板上。我使劲往出掏,看见那件卷成一团的裤子,那是简的。我想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她那时穿着一条牛仔裤去上学,裤裆上裂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的白色棉布裤子。我始终能看见她那个蓝色的裤缝里露出的白色裤子,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弯下腰,从洗衣篮中够那条裤子。我勉强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好像怕碰坏它似的。我全神贯注地打开了裤子,它摸上去有些潮湿,当我举到面前时,我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
  “简,”我默默地说。说出她的名字我感到好受了一些。我又一次默默地呼唤着,“简,”我说,“简……”
   
第10章 平庸的自觉

  简离开我已经3个星期了。
  我坐进椅子里面,注视着墙上的日历。这个月的工作日上已经打了15个红叉。
  我每天早晨照例在日历上划掉当天的日期。我找到了第一个红叉,日期是9月3日。自从简走了以后找再也没有得到她的音信。她既没有打电话询问我过得怎样,也没有写信告诉我说她生活得很不错。我原来指望她即使不是感情上的原因,也会出于实际需要而打个电话给我。我猜想她一定会找个合理的理由跟我联系,例如有什么东西落在家里了,让我送去或者寄给她等等。可是她竟会如此冷酷无情,彻底斩断了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
  我为她担心。我不止一次地想去她上班的日托中心找她,甚至想给她父母家打电话。我只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可是实际上我一次也没有打过,我想我是害怕。
  尽管我从急剧减少的信件中猜到她已经向邮局提出了更改地址的请求,我仍然能够偶尔收到她的账单、信件或者免费广告,我将它们全部保存了起来。
  只是为了防备万一。
  下班以后,我在万记商店买了一些牛奶和面包,但是我实在无精打采,甚至连通常从不放过的半加仑巧克力冰淇淋和多丽特斯曲奇饼都引不起我的任何兴趣了。所有的收款台前都挤满了人,我找到人最少的收款台,排在队伍后面。出纳员是位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儿,她一边毫无顾忌地跟排在我前面的那个男人逗趣,一边为他找钱。我不无嫉妒地听着他们两人轻松自如的调侃,希望自己也有这种跟陌生人信口开河的本领,讨论天气情况。近期时事等等,无论什么话题都行。事实上我甚至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应该跟他们说些什么。
  我和简第一次见面时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假如这个重大的责任不幸落在我肩上的话,我们两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走到一起。
  轮到我付款时,那位女出纳对我笑了笑,“嗨,”她说,“你好!”
  “你好。”我回答了她。
  她开始扫描我选购的商品,我静静地在一旁等候着,“6美元43美分。”
  我默默地把钱递给了她。
  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当我把巧克力冰淇淋放进了冰箱,并把多丽特斯曲奇饼和面包放在餐桌上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总是希望远离人群。我跟祖父母的关系很正规,我们之间甚至从来没有过拥抱和亲吻,尽管他们很爱找;我跟父母的关系也是这样。在我的一生中,我们全家人的朋友以及我父母的朋友都对我十分友好,但是我从来没有感到他们中有谁真正喜欢过我。
  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只是没有注意到我罢了。
  我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一个无名之辈。
  难道事情会永远这样下去吗?我真想弄明白。这种结果很有可能。尽管我在小学、初中、高中都有一些朋友,但是从来都很少,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他们其实都跟我一样,因为没有个性特征而无法详细描述。
  我产生了一阵冲动。我匆匆走进卧室,打开壁橱,在衣服底下找到了一些密封的盒子,盒子里藏着我的全部历史。我打开其中一只,在里面搜寻起来。我从最上面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一本我高中时代的纪念册。
  我翻阅着那本纪念册。高中毕业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翻过这些纪念册了,今天又看到了五六年前的地方、老面孔,以及当时的流行时尚及发型等等,我感到十分新鲜好奇,同时也感到自己正在衰老,心里产生了一丝悲哀。
  然而我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安。
  正如我所怀疑的那样,我找不到任何一张我和朋友们在运动场上、俱乐部里或者舞会上的照片,甚至连在校园中抢拍的也没有。到处都看不到我们的踪影,好像我和我的朋友们从来就没有在这所学校里出现过,从来没有在校园里吃过午餐或者在教室外面散过步。
  我看了看照片上的姓名,其中有约翰。帕克和布兰特。伯克,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的照片贴在我的个人相册中,照片上的样子跟我记忆中一点儿也不像。我反复地、一幅接一幅地翻着照片,从布兰特到约翰,又从约翰回到布兰特。我记得他们的外表看上去比他们的照片有趣得多,聪明得多,也活泼得多。不过也许是我的记忆发生了扭曲,因为他们的照片就在我眼前,他们在5年前就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摄影师,现在仍然在纪念册里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我,我甚至从表情中也看得出他们是一些毫无个性的人。
  纪念册的最后是一些绿色的留言纸。我想看看他们在毕业前夕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临别赠言。
  “我很高兴认识了你。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夏天。约翰。”
  “过一个最棒的夏天,并祝你好运。布兰特。”
  难道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我合上纪念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真是两个毫无个性的家伙!他们的赠言跟别人的没有什么区别。
  我坐在卧室地板的中央过了很久,用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墙壁。难道我得了所谓“早老性痴呆症”吗?要么就是我疯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鼓起勇气,再一次打开纪念册。照片上的人究竟是他们还是找自己?或者两者兼有?难道他们对我的看法就像我对他们的一样,认为我是个白痴吗?也许我们只是姓名和面孔不同罢了。我又一次翻开了纪念册,翻到我自己的照片,仔细地审视着我的容貌。我发现我的外表既不单调、枯燥,也不平庸、乏味,是个既聪明又有趣的年轻人。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之后,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我可笑地想道,也许我真的有病,而且是约翰和布兰特传染给我的。
  我倒希望如此,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办了。然而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可怕得多。
  我匆匆翻完纪念册里剩下的几页,将它们大致扫了一遍。
  突然从最后一页和封皮之间掉出了一只十分眼熟的信封,里面应该是我的成绩单。我打开它,读着上面的内容。我高中时期的成绩全部都是中等,初中的成绩同样如此。
  我知道,我的英语才华绝对不可能是中等水平。我的文章总是写得格外出色。
  可是我所有的成绩单都没有反映出这一点。
  多年来我只是得了一大堆中等。
  一阵冷气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扔掉纪念册,匆匆走出卧室,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随着砰的一声,我开始大口地往嘴里灌起了啤酒。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了。我站在厨房水池边,目光紧紧地盯着冰箱门。
  事情究竟会发展到怎样一种地步?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甚至不愿考虑这个问题。
  外面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太阳下山了,房间里到处笼罩着黑影。隔着门厅,我看见客厅里那些家具正在渐渐地变成一堆黑色的阴影,便走出厨房,打开了照明灯。从这里我能够看见原来长沙发和沙发罩所在的位置。我看着客厅,突然感到了极度的孤独。该死,我是如此孤独,我真想大哭一场。
  我想打开冰箱门,再拿出一罐啤酒,干脆喝个酩酊大醉。可是我不希望这样做。
  我不想将整个夜晚都浪费在家中。
  我走出房门,开车上了科斯塔梅萨高速公路,一直向南开去。等到开出一半路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要去哪里,那时我已经不想再改变主意,尽管我内心的痛苦正在变得越来越尖锐。
  我在高速公路的尽头转向了纽波特和布瓦尔方向。我一直开到了海滩,这里曾经是我和简的两人世界。我把汽车停在离码头不远的小型停车场上,锁好了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人行道上到处是身着漂亮的比基尼泳装、被阳光晒成了棕褐色的女人和体格健壮、长相英俊的男人。玩滑板的游人从人们身旁飞快地一闪而过。
  我又听到了影楼酒吧里传来的那种音乐声,同样是是桑迪。
  欧文的曲子,不同的是它这一次似乎没有了魔术般的穿透力,而是带着某种悲哀和忧郁的情绪,我又一次感谢上帝,在不同的夜晚里它让我从同一支音乐中听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
  我向码头望去,洋面上是幽暗深透的夜空。
  我在想念着简,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
  我想知道她现在跟谁在一起。
   
第11章 没有对话者

  德里克在10月份退休了。
  我没有参加他的告别聚会,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受到邀请。
  但是我知道聚会在什么时候举行,因为通知就贴在休息室的公告牌上。聚会那天我特意请了病假。
  奇怪的是,他走了以后我居然有些想念他。不管他是德里克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这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他简直成了我跟外界交往的惟一纽带。他走了之后,办公室变得空旷了许多。
  我开始为我自己担忧起来。我跟外界的联系已经彻底中断了。德里克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意识到我这整整一天里没有说过一个字、一句话,甚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过。
  我在别人眼里却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我是如此孤独。
  第二天我去公司上班,早上跟斯图尔特说过一两句和工作有关的话,中午向德里。泰克公司的雇员交待了工作方面的要求,整个下午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回家后我准备了晚餐,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上床睡觉。在这整整一天里,我跟斯图尔特和德里。泰克公司的雇员总共说过6句话。情况就是这样。
  我需要采取行动。我必须换一份工作,改变自己的性格,同时改变我的生活内容。
  然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
  “平庸。”我想,这个词对我的描述并不是最准确的。尽管它基本上正确,但是还不够充分和深刻,它显得过于宽厚了,算不上是一个贬义词,“被冷落‘洲更符合我目前的状况。我遭到了人们的冷落。
  也就是说,那个在英文书写中永远大写的“我”受尽了世人的冷落。
  第二天我故意走过程序员以及霍普、弗吉尼亚、路易斯的办公桌。我向每个人都问了一声好,他们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我的样子,极力地冷落着我。连平日对我最善良的霍普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冲我点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一句问候话。
  事情正在变得日益恶化起来。
  我的形体正在日渐消遁。
  在回家的路上,我疯狂地开上了高速公路,一口气超越了前面的许多车辆,而且不给任何一辆超车的汽车让路。当我感到后面有人距离太近时,我便突然刹车,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他们把喇叭按得震耳欲聋,并竖起中指以示愤怒。
  我想,我终于受到了别人的关注。我现在不再是个隐形的人了。这里的人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超过了一个黑肤色的女人,听到她在我身后猛按喇叭,我感激涕零。
  我又在一个朋克青年的奔驰车前方来了个急转弯。他从窗口伸出脑袋,冲着我大喊大叫,我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开始在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去买彩票,每周仅在这两天里举行开奖。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中大奖,按照报纸上一篇文章的分析来看,我遭雷击的机会应该大于中奖机会。然而我仍然开始热心地观看比赛了,因为这是我把自己从工作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惟一途径。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夜晚,当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些标上号码的白色乒乓球在密封的玻璃瓶里飞来飞去时,我不仅希望赢,我还认为自己能够大获全胜。我开始在头脑里编织着更多的故事情节,暗自计划着怎样花掉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首先我会一解心头之恨,雇人买一吨牛粪放在班克斯的桌上;其次我还要雇一名杀手,强迫斯图尔特随着爱情歌曲的旋律赤身裸体地在一楼大堂里翩翩起舞;我还要用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大声辱骂这个公司的私人助理制度,直到人们找来保安,强行将我赶出大楼为止。
  这之后,我就立刻离开加利福尼亚。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个鬼地方代表着我生活中所有的错误,我要摈弃它,找到另一块净土,一个全新的、从未去过的未知世界,一切重新开始。
  至少我是这样计划的。
  但是在彩票揭晓的星期四和星期一,每当我拿自己的彩票跟中奖号码对照之后,我照例失望地回到办公室里去上班,兜里又减少了一个美元,又迎来了更加沮丧的一天,我所有的计划都见鬼去了。
  其中有一个星期一,我在电梯地板上无意中捡到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测试部的全体会影照,约6X8英寸见方,显然是一幅60年代的作品。男人们留着过时的连腮胡,系着宽大而鲜艳的领带,女人们穿着短裙和喇叭裤。我从照片上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实在让我感到沮丧,一位长发披肩的美貌女郎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剪短发的老太婆;几位笑容可掬的、有着无穷魅力的男人现在已经皮肤粗糙、身材臃肿,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永久性年轮。二者之间的区别如此明显,使我感到似乎目睹了一部恐怖电影的化装术。我从来没有这样明白无误地看到过如此真实的化装效果。
  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吝啬鬼在圣诞前夜看到了幽灵似的,我从那张照片中看到了我的现实,又从现实中那些长满皱纹的脸上看到了我的未来。
  我回到了办公室。我不愿意承认我遭到了极其惨痛的打击。我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堆文件,封页附有一张黄色的即时贴,上面是斯图尔特字迹潦草的留言:“为人事部修改一下终止程序。明天早上8点钟交给我。”
  交稿时间是早上8点。
  这是第二次了。我叹了一口气,坐下来,拿起了文件。我用一个小时将文章大致浏览了一遍,看到斯图尔特在页边距上写着一些东西,显然他想让我把它们补充到文件之中。我进行了一些润色之后,拿着修改好的文件来到了大厅另一侧的速记中心。我微笑着对路易斯和弗吉尼亚打了个招呼,她们两个人却对我毫不理睬。我扫兴地在墙角的终端机旁坐了下来。
  我全神贯注地开始工作。当我把软盘插进驱动器,准备打印终止程序的修改稿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停止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钻进了什么想法,总之我不由自主地用键盘敲下了这样的话:“全日雇员可以在以下三种终止程序中任选一种中止其生命:绞刑,电刑,注射药品。”
  我把这段文字又读了一遍。我打算放弃了,几乎要把光标移动到这一行的开端,将它全部删掉。
  就差一点儿。
  我的犹豫仅仅持续了一秒钟。我知道,如果我把这样的修改文字交上去,我一定会遭到解雇。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希望这种事情会发生。至少它能结束我长期以来所忍受的遭到冷落的痛苦。它将迫使我去别的地方,寻找另一份工作。
  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不会有人读我写的这篇东西。每当我把修改好的东西交给那些人,他们从来都不把它放进适当的文件中,更不用说会浏览立了。现在甚至连那个该死的斯图尔特也不再过问我的工作。
  “按照最新规定,由于表现不好而被执行终止程序的雇员无权享受溺水和肢解的方式,”我继续在键盘上敲着,“经过修改的大纲中明确规定,对这类雇员只能用绳子勒紧颈部,直至生命终止。”
  我把这句话又读了一遍,一个人暗自发笑。路易斯和弗吉尼亚在我身后一边工作一边聊天,谈论著她们前天晚上看过的一部轻喜剧。开始我担心她们会从我肩膀上偷窥这份杰作,后来我想大概不会,因为她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无病假条或非疾病原因无辜旷工3天以上者,执行电椅终止程序,”我继续在电脑上敲着,“电椅的开关由部门管理人员控制。”
  我急切地等待着,想知道那篇被称做“终止程序”的作品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响。然而任何动静都没有。一天过去了,接着又是一无,很快时间过去了好几天。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完了。
  显然斯图尔特自己也懒得读那篇修改稿,尽管他交给我的时候对我表示过不放心,非要我立即改完不可,好像那是一份最重要的文件。
  为了确保不出任何问题,我还是去斯图尔特那里问了一次。
  一天早上,我正好在霍普的办公桌前碰到了他,我问他是否读过我的修改稿,我想知道它是否符合他的要求,“哦,”他毫无兴致地摆摆手示意我走开,并说,“还行。”
  他根本没有读过。
  或者……也许他已经读过了。
  我的胃部出现了一阵熟悉的痉挛。难道我所写的东西和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也跟我的性格一样毫无个性吗?难道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写的那篇作品吗?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极有可能。
  我想着英语成绩单上的那一大堆“中等”。
  在我的下一份地质商务软件屏幕指令中,我写道:“在所有的联机指令正确的情况下,按一下回车键,你妈会把它塞进你的屁眼儿里。她最喜欢这么做。”
  除了这句话以外,我没有再加任何评论。
  由于依然没有人注意我,我又采取了进一步措施。我穿上了牛仔裤和T恤衫,那是平常上街穿的休闲服装。我再也不容正规的西装衬衣,也不再打领带。既没有人当面谴责我,也没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每天早晨身穿着皱皱巴巴的棉布裤子走进电梯,夹在一片白衬衣、红领带中间,人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表示。我还穿着裤腿紧绷、腰上钉着铜牌、已经有裂缝的莱维斯牛仔裤,肮脏不堪的旅游鞋以及从摇滚音乐会上买来的T恤衫,去参加过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召开的会议,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这身打扮。
  10月中旬,斯图尔特打算休息一个星期,临走之前在我桌上留下了下一周要完成的工作任务以及交稿的日期。他离开之后我感到轻松了许多,但是他离开期间也将意味着我和别人之间的小范围交往在本周内即将中断,他走了以后不再有人跟我谈话。没有人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没有人能够看到我、注意我,我简直完全变成了一个隐形人。
  星期五晚上我回到了家,极度渴望著有个什么人能够跟我说说话,什么人都行,什么话题都没有关系。
  但是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我绝望了。我随手翻着一本过时的杂志,偶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色情电话号码,一般说来,在这种电话中总会有女人跟你谈一些有关性的话题,每分钟收费3美元。我拨通了电话号码,但愿跟什么人说说话,或者听一听她们的声音。
  我听到的却是电话录音。
   
第12章 新来的同事

  下个星期一早晨,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有个人正坐在德里克的座位上。
  我格外吃惊,并停住了脚步。那个家伙跟我年龄相仿,也许稍稍年长几岁,留着棕色的胡子,浓密的长发。他身穿公司规定的白衬衫、灰裤子,打着一条极其宽大而且色泽鲜艳的丝绸领带,上面印着几只站在菠萝上的巨嘴鸟。他看见我便微笑起来,笑容宽厚、大方、真挚。“嗨,伙计。”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回答了他,一时无法确定应该如何反应。
  “我的名字叫戴维。”他站起身,伸出手来跟我握了握,“我是从书局调到这里来的。你大概就是鲍勃吧?”
  我又一次点了点头,“你接手德里克的工作吗?”我痴呆呆地问道。
  他笑了,“什么工作?那个职位已经不存在了。它只不过是个职位而已。他们完全是出于同情才让那个家伙一直在这里呆到退休。”
  “我一直纳闷,他到底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大家都跟你想法一样。你跟他相处得怎么样?”
  我含糊其辞地耸了耸肩膀,“我不太了解他。我到这儿才几个月——”
  “知道吗,那个家伙是个性无能。”
  我发现自已被他逗乐了,“没错,”我承认道,“而且我们根本就谈不上是朋友。”
  “说实话,”戴维说,“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坐下,感觉好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真正的谈话了,刹那间,我长期压抑的感情被这种眼外界的接触激发了出来。我突然有了一个新同事,而且他真正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使我变得精神饱满,信心大增。
  也许我的状况从此将发生一个彻底的改观。
  “你做什么工作?”我问。
  “还是跟书籍保存有关,”他说,“只不过现在改在你们这个部门工作。他们设立了这个职位,以便把我从楼下赶到楼上来。
  我们部门的那些蠢货们不喜欢跟我在一起。“
  我大笑起来。
  “我不骗你。”
  我冲他直乐。他那个部门的人很可能不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却很喜欢他。
  我猜对了。戴维和我一拍即合。我们年龄相仿,有着同代人之间的共性,而且他很好相处,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有一种天生开放型的性格,从他刚开始跟我谈话时起,我就感到我们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没有任何话题不能跟我一起讨论,也没有任何观点需要向我隐瞒。在我和戴维之间绝对不存在恐怖主义者之间的那种俗套。
  他不仅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接受了我,而且还喜欢我。
  星期三,他终于向我提出了“那个问题”。我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我早已有所准备,可是仍然感到有些吃惊。那天下午,我正在校对着我打印出来的地质商务系统指令,而戴维则正在休息,他靠在椅背上,用力咀嚼着福丽多斯牌薯片。
  他往嘴里扔了一片薯片,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知道,你有妻子或女朋友之类吗?”
  “女朋友,”我说,“是前任女朋友。”我纠正自己的话。我感到我的胃开始折腾起来。我的感情一定流露在脸上了,因为戴维立即缩了回去,“真抱歉,老兄,我不是故意想伤你的心。如果你不想谈的话……”
  但是我的确想跟他谈谈。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到过我跟简分手一事,我发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所有的一切对什么人全部说出来。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戴维。哦,并不是一切。我没有告诉他我受到了冷落。但是我告诉他,自从我得到这份倒霉的工作以后,我们就怎样开始逐渐疏远起来,我变得很固执,甚至很少跟她见面,后来有一天当我回到家时,才发现她已经收拾行李离我而去了。我希望谈出来以后感觉会好一些,但是说句实话,我却感到更加糟糕了。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那些记忆还很新鲜,把它们抖落出来只能稍稍减轻痛苦,不能驱除心中的魔鬼。#p#分页标题#e#
  戴维摇了摇头,“这太残酷了。她留了张便条就走了吗?”
  我点点头。
  “哦,你追上她的时候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对你解释这一切?”
  我眨眨眼,“什么?”
  “你找到她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最终决定彻底离开了你?”他看着我脸上的奇怪表情,皱了皱眉头,“也许你真的把她追回来了,我猜的对吗?”
  难道我应该把她追回来吗?难道她真希望我这样做,以此证明我在乎她、关心她、爱她、需要她吗?难道我应该追随在她的左右,像电影上的男主角那样,带她回家吗?我有一种感觉,我的确应该这么做,这是她希望我做的事情。我看着戴维,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去找她。”
  “哦,老兄,事情被你搞砸了!现在你别想让她再回到你身边了。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个月以前。”
  他摇摇头,“时间太长了,她大概已经找到别人了。你的机遇已经飞走了,兄弟。你难道没有试着给她打过电话吗?”
  “我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你应该给她父母打电话。他们一定知道。”
  “她说她要彻底切断一切联系,跟我一刀两断。她还说这样做比较简单一些。”
  “她们嘴上总是这么说。但是毕竟只是说说而已,跟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
  走廊里有动静。原来是斯图尔特,“嗨,孩子们,”他说着,把头伸进了办公室,“别聊了,赶快干活儿。”
  我迅速拿起笔,开始读指令。
  “我在休息,”戴维说着,吃了一片福丽多斯薯片,“我还有5分钟。”
  “那你去休息室,别在这儿打扰——”他在回忆我的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琼斯。”
  “没问题。”戴维慢慢地站了起来,冲着我咧嘴一笑,跟随在斯图尔特身后走出了办公室。我也对他笑了笑,但我感到心里很难受。
  人们嘴上说的和实际情况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的话是对的。
  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快车道上有3辆车连续追尾,等我回到家时已经6点半了。我把车开进车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台阶,回到了公寓。我打开信箱,摸索着里面的邮件。有一张煤气公司的账单,本周余额明细表……还有一张卡片,摸上去像是贺卡之类的东西。
  一张贺卡?会有什么人给我寄贺卡呢?
  简?
  我心中的希望猛增。也许她等待着我跟她取得联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也许她终于决定跟我联系了。也许她像我想念她那样在想念着我。
  我迅速地撕开了信封,眼前是一幅热气球在蓝天白云中飘荡的彩色画面,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几个字。我打开了生日贺卡。
  白色的卡片上用喷墨打印机打印着电子信息:“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朋友们祝你生日快乐。”我的心沉下去了。
  一张非常正现的、来自单位的生日贺卡。
  我把贺卡揉成一团,随手往台阶上一扔,眼看着它落在了地上。
  还有两天就是我的生日。
  我几乎把这事忘光了。
   
第13章 被遗忘的生日

  我的生日是在不停地打印、起草文件、起草文件、打印的过程中度过的。戴维病了,因此我一整天都是独自一人。
  晚上我一直在看电视。
  单位里没有一个人为我祝贺生日。我原本就没有指望他们为我做什么,但是我仍希望简能来个电话——或者至少给我寄张贺卡。她知道节日对于我来说多么重要。不过我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收到。更使我垂头丧气的是,连我的父母也不记得我的生日了。既没有礼物,也没有生日贺卡,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试着给他们拨了很多次电话,但是始终在占线,最后我只好放弃了。
  我想,再过5年我就该30岁了。我记得当我母亲30岁的时候,她的朋友们为她举行过一个生日聚会,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天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也获准比平常睡得晚了一些。那年我才8岁,我母亲却已经显得十分苍老了。
  现在我也在衰老下去,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按照文化人类学教授在课堂上所说的,美国文化中没有那种人生新阶段如出生、命名、结婚、患病、死亡而举行的特别仪式,也没有成年仪式,因此在童年与成年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也许正因为如此,多年来我仍然感到自己是个孩子。我没有父母在我这个年龄时的那种感觉,无法用他们进行自我评价的方式来评价我自己。我也许过着一种成年人的生活,但是我的感情仍然是儿童式的,我对事物的态度和兴趣也是青少年式的。我并没有真正长大成人。
  我距离30岁只剩下5年了。
  我整夜想着简,想着这个生日应该怎样度过才对,有哪些方面跟过去有所不同。
  我躺在床上,怀抱着一个又一个希望,渴望着能听到电话铃声。
  但是它始终都没有响。
  夜深了。我不知道我一直到几点钟才睡着。
   
第14章 已是孤儿

  感恩节来了,又走了,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度过了节日,收看着5频道转播的“黄昏地带”马拉松比赛,心里仍然嘀咕着,不知道简在干什么。
  一个星期以前,我曾试着给我父母打过很多次电话,希望他们邀请我去吃感恩节大餐,但是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尽管他们曾经连续3年邀请我和简跟他们一起过感恩节,我们却一次也没有去过,理由无非是学校、工作等等,总之所有能想到的理由都用遍了。今年,当我终于渴望着回家过节的时候,却再也没人向我发邀请了。尽管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但是找并不吃惊。
  我知道我的父母不是出于恶意,或者故意不邀请我去——他们只是猜测我和简仍然有自己的安排——其实我没有任何安排,我渴望他们能给我一些爱。
  我还没有告诉父母我和简分手之事,因为事情发生之后,我跟他们一次都没有通过电话。我父母从来没有对我真正表示过亲热,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用成千上万个问题来问我,最终使我感到尴尬和难为情——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谁的过错?你们打算彻底分开吗?我不想强迫自己跟他们谈这类问题,我也不想处理这个问题,我想尽可能让他们知道得晚一些。我宁愿他们从别人那里间接听说这个消息,而不是从我嘴里直接听到。
  如果我打算去圣地亚哥过感恩节的话,我就得准备撒谎,告诉他们简临行时生病了,只好回家去跟她的父母一起过节。尽管这个蹩脚的理由明显站不住脚,但是我坚信我的父母一定会相信。他们属于那种很容易受骗上当的人。
  但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他们。我很清楚,我完全可以自己邀请自己,在星期四那天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台阶上。不过我感到这样做不太合适。
  因此我便留在了家里,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直播“黄昏地带”马拉松竞赛。我的感恩节晚餐是我自己做的通心粉加奶酪。
  我感到十分郁闷,我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孤独感和被抛弃感。
  我几乎盼望着感恩节尽快过完。
  星期一早晨,戴维比我先到了,他双脚搭在写字台上,慢慢咀嚼着不知什么牌子的松饼。经过了4天的孤独时光之后,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了他。但是当我看到办公桌上那一大堆文件的时候,我仍旧感到心情无比沉重。
  我喜欢戴维,但是,我的天,我痛恨这份工作。
  我转过脸看着他,“真他妈的该死。”我说。
  他吃完最后一块松饼,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了两张办公桌之间的垃圾桶里,“我读过一个故事,它说地狱是一个长廊,那里塞满了你这一辈子消灭掉的所有苍蝇、蜘蛛和蜗牛,你只能在这个长廊里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永远无休止地走下去。”戴维微笑着,“这就是地狱。”
  我叹了一口气,“它似乎离我并不很远。”
  他耸了耸肩,“其实这应该叫做炼狱。我倒不认为它就是人们所说的普通地狱。”
  “你说得对,这的确很有可能。”我回答说。
  我拿起笔,将最后一稿地质商务系统指令又浏览了一遍。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该死的地质系统。从表面上看来我好像前进了一大步,承担了更加重要的任务,但是它却变成了我的沉重负担。我开始想念过去的日子,那时我的工作很少,而且每天都有所不同,尽管工作十分琐碎,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千篇一律和乏味无聊。
  4点钟了,按照弹性工作时间上班的雇员们已经要走了,他们经过我的办公室,向大厅另一侧的电梯走去。戴维靠在椅背上,转过身来看着我,“嗨,你下班以后干什么?有空吗?”他问。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无论他邀请我去哪里,我都应该婉言谢绝,找一个不能跟他一起去的理由。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任何人去过任何地方了。我听到自己对他说:“有空。有什么事吗?”
  “我想去亨廷顿海滨。那里有很多女孩儿。我想也许你应该去。”
  这实际上是一个邀请。
  我有些想去,我沉思了一秒钟,觉得这可能会救了我。我应该提议由各人分别承担费用。我们会变成很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伙伴;他会帮我找女人;我的生活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得到彻底改变,这一点并不难。
  但是我真正的自我战胜了我自己。我摇了摇头,遗憾地笑着说,“可惜我不能去。我已经有安排了。”我说。
  “什么安排?”
  我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他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说。
  从此以后我跟戴维就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过错,但是我们之间的那根感情的纽带似乎已经断裂了。我们的关系当然不同于我跟德里克之间的关系。我是说,戴维跟我仍然说话,依旧友好相处,我们只是不再那样亲密无间了。我们似乎曾经接近过友谊,但是又远离了它,我们最终发现,我们更适合保持一种相互了解的关系。
  我们又开始了例行公事。其实我们始终没有摆脱过例行公事,但是自从戴维跟我分享了这个办公室以后,从某种角度来看,我已经不再适应日常的惯例和俗套了。然而,既然我已经逐渐退出了戴维的周边生活,他也逐渐退出了我的注意,我又开始每天面对枯燥乏味的日常工作。
  我是一个毫无个性的人,干着一份毫无个性的工作,过着一种毫无个性的生活。
  我注意到我的公寓也是那样平淡乏味,没有任何特色。新买来的家具看上去极其普通,既不丑陋也不漂亮地摆在房间里,无论漂亮或是丑陋,它们都展示着家具主人的审美倾向,至少它打上了家庭生活的烙印。事实正是如此,我客厅里的每件家具都完美无缺,完全可以收进家具设计专集中,和家具展销会上那些经过防腐处理的家具同样显得毫无个性。
  我的卧室看上去像是假日饭店标准卧室的复制品。
  显然,无论这里曾经有过什么样的风格,全都应该归功于简。但是过去的风格显然随着她的出走一起离开了我。
  我知道事情往往是这样。我想改变一下风格,努力使自己不再平庸,变得回归自我,独领风骚。即使市政服务机构迁怒与我,我也不再甘心于那种默默无闻、不引人注目的俗套了。我要尽最大可能地张扬个性,要穿上最醒目的衣服。假如我因为天性而受到世人的冷落,我则要对抗自己的天性,设法使自己受到人们的关注。
  那个周末我去了家具店,订了一只长沙发,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台灯——它们是我从所有家具里挑选到的最荒诞怪异、最不合情理、最胆大妄为、而且最不配套的一些家具。我把它们捆在我的别克车顶上,带回了家中,摆在了最不恰当的地方。我把床放在了餐厅里,长沙发放在了卧室中。这样做既不平庸,又不枯燥乏味。没有人会注意不到这种极不合理的奇特布局和风格。我绕着新布置好的公寓转了几圈,欣赏着自己胆大妄为的杰作,心里感到非常满意。
  我又去逛了一趟马歇尔服装店,买了一套最新款式的服装,包括一件鲜艳夺目的衬衫和一条最厚颜无耻的裤子。
  我还去了“超级锋利”刀具店,买了一把经过改造的印地安匕首。
  我干完了这些事情,改变了自己,几乎从头到脚地翻新了一遍。我现在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星期一去上班时,仍然没有任何人注意我。
  我穿过停车场,走进了大堂,感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地引人注目,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中间耸立着一撮头发,腿上套着一条大口袋般的闪闪发光的红裤子,身穿一件鲜艳夺目的黄绿色衬衫,系着一条闪光的粉色领带。然而这身打扮并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甚至没有任何人看我一眼。两名等着乘电梯去5楼的秘书就站在我身边,她们之间的谈话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中断过,而且两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甚至连戴维也没有注意到我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当我走进办公室时,他向我打了个招呼,吃完了当作早餐的松饼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
  即使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依然没有得到人们的注意。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桌旁,感到这身奇装异服和怪异的发型使我变成了一堆臭狗屎。为什么我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他们为什么要漠视我的存在?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摸了摸我的印地安匕首,好像要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个真实的存在物,是个物质的实体。我用手抚摩着被发胶弄得硬邦邦的、直立的头发。
  我究竟是什么?我是人是鬼?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这个星期过得很慢,一秒钟似乎变成了一个小时,一小时变成了一天,一天则漫长得难以容忍。戴维后半个星期外出了,从那天起直到星期五之前,我一直在忍受着万般歧视和冷落,我已经打算向其中一位秘书进行攻击,以证明我的存在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毫无顾忌地疯狂疾驶,我的心完全没有放在开车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的前后左右还有许多车辆。
  我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鲜艳夺目的家具,相互之间不协调的格局只能使我更加疲劳和压抑。一把粉红色的蝴蝶椅后面挂着一幅魔鬼罗斯特的招贴画,那是一个最不适当的地方。
  我松开了领带,坐在长沙发上。我已经筋疲力尽,然而阴郁的周末正在向我逼近。两天的自由时间,我将始终面对我自己。
  我开始试着找一些我可以参加的活动和可以去的地方,以便摆脱阴暗而又毫无意义的独处状态。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我可以拜访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冷落我。我还没有沦落到被自己的母亲遗忘、或者被自己的父亲当成废物的地步。我可能无法向他们说明我的现状,但是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只要跟这些注意我、在乎我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
  自从感恩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试着跟他们联系过。他们居然忘了邀请我一起过节,我模模糊糊对他们这种态度感到有些失望,很想为此而惩罚他们,但是圣诞节即将来临,我需要知道我的父母今年有些什么打算。
  我猜想这就是我要给他们打电话的最好理由。
  我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了号码。占线。我挂掉了。
  重新拨一遍。我跟我的父母并不亲密。我们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都不一致;甚至在很多情况下我们并不喜欢对方。可是我们都爱着对方。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如果一个人在需要家庭的时候它却无法帮助你,还能有谁帮得了你?
  仍然占线。我挂断了电话。我有一个计划。我突然产生了一阵冲动。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我要立即动身,驾车去拜访他们,在晚餐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前的台阶上。
  平庸的人是不会产生冲动的。
  我收拾起我的牙刷和换洗衣服,10分钟之后,我的汽车已经汇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流之中,直奔圣地亚哥方向而去。
  我想在凯皮斯特拉诺海滨的圣胡安、然后在欧申塞德、最后在德尔马各停一次车,继续给他们打电话。我想,假如我不事先打个招呼就出现在父母家门口,他们二老会不高兴的。但是我不想等待别人用商量、考虑之类的话来推迟答复。因此我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驱车,飞快地向南方驶去。
  当我开到父母的公寓门口时已经快9点了。从我的童年时代到现在,我们家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这使我得到很大的安慰。下车后,我踏上了通向门廊的那条短短的水泥路。尽管我最后~次来这里距现在还不到一年,我却感觉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我抬起脚,踏上了门廊的台阶,先敲了敲门,又按了一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目瞪口呆,吃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从这位陌生男人的身后传来另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谁呀,亲爱的?”
  “我不认识!”男人冲里面喊道。他没有刮脸,身材肥胖,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他从玻璃窗上观察着我,“你找谁?”
  我清了清嗓子。我的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请问,我的父母亲在这里吗?”我问。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什么?”
  “我来拜访我的父母亲。他们住在这里。我是鲍勃。琼斯。”
  那个男人看上去相当迷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住在这里。”
  “这是我父母的房子。”
  “也许你记错了地址?”
  “塔斯!”那个女人大喊起来。
  “马上就来!”男人也大声地喊道。
  “我不可能记错地址。这里是我父母亲的家,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的父母在这里生活了对年!”
  “我现在住在这里。你说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马丁和艾拉。琼斯。”
  “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们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我从桑切斯先生手里租了这套房子。他是房主。也许你应该跟他谈谈。”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尽管天气十分凉爽,我却在不停地出汗。我试着保持冷静,试着告诉我自己,这件事一定会有合理的解释,这一定是一场误会。但是我知道事情绝对不会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我强忍着没有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恐惧,“请你把桑切斯先生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好吗?”
  那位男人点了点头,“没问题。”他刚要转身,却又停下了,“我不知道桑切斯先生会不会介意我透露他的私人电话——”
  “那就请你给我一个白天的联系电话。你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吗?”
  “哦,没问题。请等一下。”
  男人退回了那个住宅,也就是我们老家的住宅里面,去找一支笔、一张纸。我意识到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现在是星期五的夜晚,除非我想在这里呆两天,一直等到星期一,否则没有别的出路。稍稍过了片刻,我看见了邻居家的木栏杆。年久失修的栏杆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住户的名字:克劳福德先生和夫人。克劳福德一家!我早就应该想到他们。克劳福德先生和夫人仍然住在隔壁,他们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应该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这对陌生夫妇要住在我们家。
  我等不及那个人返回,便纵身跳下门廊,穿过草坪,向克劳福德家走去,“嗨!”那个人在我身后喊道,同时传来他妻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跨过两家之间低矮的护栏,跨上了克劳福德家的门廊,按响了门铃。我的运气真不错,克劳福德夫人很快便来开了门。
  我害怕她被我的印地安短刀吓坏,便尽可能使自己的神态看上去像是没有危险的样子。她毫无惧色地给我开了门,“什么事?”
  “克劳福德夫人!感谢上帝,你还住在这里。我父母去哪儿了?刚才我敲开了隔壁的门,里面住着一对陌生的夫妇,他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父母的名字。”
  现在她的眼中充满了恐惧。她慢慢地往后退缩着,准备在我有任何不当之举时突然把门撞上,“你是谁?”她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苍老井衰弱了许多。
  “我是鲍勃。”
  “鲍勃?”
  “鲍勃。琼斯。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看来她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马丁和艾拉的儿子!”
  “马丁和艾拉没有儿子。”
  “你过去经常照看我!”
  她开始关上那扇门了,“我很抱歉——”
  我几乎失去了控制,只想对着她大喊大叫。但是我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着正常的音量,“告诉我,我父母马丁和艾拉在哪里?他们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她眯起眼睛将我仔细打量了一番,那样子使我误以为她会认出我来,然而她摇了摇头,最终放弃了从记忆中搜索的努力。
  “他们现在在哪里?”
  “由于司机酒后开车,琼斯先生和太太6个月前死于一场车祸。”
  我的父母亲去世了!
  她在我的面前撞上了大门,我仍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在我的幻觉中,我能够看到窗帘被拉开了,克劳福德夫人的眼睛通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偷窥。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父母的住宅里那个叫做塔斯的家伙正在喊我并对我说着什么。
  我的父母亲去世了!
  我想哭,可是我不能。当父母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们没有足够的关心,当他们死亡时我亦不能做出及时的反应。我没有时间做出充分的准备,并表现出一种失落感。打击来得太突然。
  我想感觉到悲哀的滋味,然而我没有。我只是感觉到自己麻木不仁。
  我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门廊。
  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参加父母亲的葬礼。
  遗憾的是我和我的父母过去并不怎么亲密,不过我经常在假设,我总会找到时间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最终会和好起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逐渐会有更多共同语言以及更多的团聚。这些都不是我刻意计划或者杜撰出来的东西,而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感情。然而现在那些模糊的希望永远弃我而去了。
  我想,我真应该努力一次,我真应该想到,他们随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不应该继续摆出一副天真幼稚、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因为相互之间的争论而疏远了我们的感情,我应该在机会尚存的情况下加强跟他们的联系,使我们更加亲近一些。
  塔斯仍然冲着我大声地喊着什么,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说些什么。我把钥匙插进发火装置,坐上驾驶座,转动了钥匙。在我最后离开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克劳福德夫妇。他们正从窗口上观察着我。
  6个月以前。那应该是6月份。那时简还跟我住在一起。
  我在两个月前刚刚得到了工作。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难道没有人从他们的私人物品中找到我的姓名和住址吗?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我会被自己的父母所冷落。但是当我回顾我的童年时代时,我吃惊地发现我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我想不起任何具体的事例,能够说明我曾经跟母亲一起做过什么,跟父亲一起去过哪里。我记得老师、小孩儿、宠物、好玩的地方。
  玩具,还有那些跟它们有关的故事。但是对于自己的父母,我只有一种普遍的感觉,因为他们养活了我,所以他们很了不起。我曾经有过一个正常、快乐的童年,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但是我却没有温暖和爱的回忆。我应该拥有的那些回忆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记忆中的父母亲是没有个性的,也许那就是我们不太亲密的原因。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我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儿,一个毫无个性的孩子,一个他们有义务抚养、教育的没用的家伙。
  也许我从诞生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便受到了冷落。
  不,这不可能。我没有被父母冷落过。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们总是给我买生日礼品和圣诞节礼物,他们总是邀请我回家过复活节和感恩节,这些足以证明他们在注意我,关心我。
  不过简过去也很关心我。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受到冷落。
  车祸发生在6个月以前。
  那正是我刚刚开始注意到我的状况、开始了解我的个性期间。也许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也许当我父母去世时,当最了解我、最爱我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时,蛰伏在我内心深处深藏不露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也许正是父母亲对我的生存状况有着深刻的了解,才使我没有遭受他们的冷落。
  自从我失去了简以后,我从人们的注意中消失的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我开上了海港大道,从脑子里驱走了这些想法。我不想再考虑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了。
  我感到奇怪,我父母的遗物在哪里?它们被拍卖并捐给了慈善机构吗?我的父母除我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亲戚了,而我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我们全家所有的照片和影集又在哪里?
  照片。
  照片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它成了导火索,使我爆发了。
  我开始大哭起来。
  我在高速公路上飞快地疾驶,任凭眼泪哗哗地流淌。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我把车开到路旁,擦干了脸颊和眼睛里的泪水。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抽泣的声音,我强迫自己停止下来,最后终于抑制住了哭泣。现在不是动感情的时候。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未婚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个被遗弃、被忽略的家伙。我只有我自己了,只有我的工作了。然而非常奇怪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只能从我的工作中获得某种认可。
  但是这一点总会改变的。我要查明我究竟是谁,我属于何方神圣。我现在生活在黑暗和蒙昧之中,机会正在从我身边溜走。我已经从我的错误和历史中学会了许多,我的未来会截然不同于以往。
  我继续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估计将近半夜才能回到布雷亚。
  我把车停在一家汉堡大王门口,要了一杯可乐。回家的路程还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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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第15章 反抗

  星期一。
  由于在科斯诺梅萨附近有3辆车发生了追尾,致使交通堵塞,因此我上班迟到了10分钟。但是我并不着急。我即使迟到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已经利用周末给我记得的父母的朋友们打了电话,问他们是否知道我父母的个人财产怎样处理了。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还有几个人甚至不愿意理睬我。
  他们都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者愿意告诉我殡葬仪式是在哪里举办的,我的父母亲被埋葬在哪一块墓地,我只好去图书馆复印了圣地亚哥电话簿上相关的电话号码,打遍了所有的葬礼室,结果是最后一个。我问葬礼司仪,他是否知道我父母的遗物怎样处理了,他说他不知道。我问他谁为葬礼支付了费用。他说这些信息是保密的。他很理解我,也很抱歉,他告诉我假如我能够拿出任何足以证明马丁和艾拉。琼斯是我父母亲的东西,他会乐于将信息透露给我,但是不能在电话上告诉我。
  “什么证明?”我问道。
  “就是出生证明。”
  我的出生证明在我父母那里保存着。
  他确实把我父母的埋葬地点告诉了我,我对他表示了感谢,记下了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父母已经不存在了。我再也无法找到自己的根了。我没有了历史。我现在完全生活在现在。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戴维正在聚精会神地忙于工作,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我走过他身旁,脱掉外套,坐在了我的椅子上。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文件,封面照例是一张斯图尔特用专用稿纸匆匆写就的留言:“请将这些程序写成文献资料。12月10目前完稿。”底下草草签着斯图尔特姓名的缩写,“雷。斯”。
  12月10日。也就是今天完稿。
  留言条上的日期是11月2日。
  我注视着稿纸,将留言又读了一遍。这个杂种故意这么做,好让我为难。我迅速地浏览了一遍文件,里面有班克斯及其上司在好几个月以前做的备忘录,要求按照指定的程序写成文献资料。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程序。
  斯图尔特故意设计陷害我。
  我怒火中烧。但是我早已经适应了,实际上我已经拿出了笔,从第一页开始写了起来。我绝对不可能在今天完成所有的工作,甚至连其中三分之一也完成不了。我恼怒地写了几分钟后,意识到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必须离开这里。我扔掉手中的笔,抓起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种情况下我确实无法考虑到是否会被解雇的问题。我只要能离开办公室就行。
  大楼外面,阴霾的天空开始晴朗起来,从灰色逐渐转为了蓝色,云层里射出了一道道阳光。我的车停泊在距离公司最远的一个角落,等我找到汽车时,我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把大衣扔到后排座位上,降下了车窗,往后倒了一些,离开了被一大片崭新汽车包围的那个孤独的车位,向位于南方的艾默里开去。我在第一个红绿灯向右转弯,然后在下一条街上向左转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没有想好确定的目标,只希望消失在像欧文市一样令人舒适的、完全相似的迷宫般的街道中,但是我发现自己正在下意识地向西行驶。
  我最终抵达了南部海岸的大商场。
  我把车停在西尔斯公司楼下,步行经过了一段沥青路面,走到大商场的主要人口。从酷热的大街进入有空调的大商场里面,我立刻有了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
  尽管圣诞假日已经临近,停车场里也早已停满了汽车,可是商场里却人影稀疏,顾客少得可怜。扬声器里正在播放着穆扎克的圣诞歌曲。
  橱窗里耸立着瑰丽多彩的圣诞树,引发了人们对于节目的想象力。圣诞节永远是我最喜爱的节日,我总是如此地喜欢圣诞节的感觉,浓郁的节日气氛、耶稣诞生的场景、幻想中的圣诞老人……在这个神圣的节日里,圣诞老人装扮成一副世俗的面孔,在全世界进行节日巡游。可是今年我却感受不到节目的欢快。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买礼物;我自己也不期望能得到任何人的礼物。去年,我和简在11月和12月几乎将所有的周末都用来购买圣诞礼物,为我们的庆祝活动做准备,享受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快乐以及节日给我们带来的希望。今年我形单影只,没有任何计划,生活毫无意义。
  我站在圣诞树旁,观察着行人的面孔,但是连我盯着他们看的举动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从理论上来说,大商场里的妇女和儿童应该能够注意到我。店里的雇员应该用怀疑的眼光注意着我。毫无疑问,我绝对应该引起别人的注意。
  可是事实上我却没有。
  然而并非每一个人都在冷落我。
  一名看上去比我年长几岁、目光冷峻的男子站在雷索利书店和比斯特罗花园餐厅之间的长凳旁紧紧地盯着我不放,他在观察着我的每一个举动。我开始并没有注意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当我开始感到不舒服,觉得自已被人监视时,我转向左侧,注视着那个家伙。他发现我在注意他,便将脑袋转向了别处,假装对比斯特罗花园餐厅的菜单发生了兴趣。现在轮到我观察他了。他又高又瘦,一头乌黑的短发越发强调了那副严肃冷峻的面容。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威严的样子,就像一位流露着庸俗市民味儿的王公贵族。
  我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盯着我,他又是怎样注意到我的,于是我向他走去,打算问问他。但是他立即走开了,在商场中央绕了几个弯,从两位女土面前夺路而逃,匆匆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跟踪他,便跟了上去。可是他推开了一群人,上楼梯去了商场的二层。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了,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惶恐不安地爬上了楼梯。这件事真有些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为什么当我发现自已被他监视时,他的表情十分内疚和可疑?我的服装和发型有可能会引起他的注意,这个推论似乎合情合理。然而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呢?
  我注视着最上面的一层台阶,在那里我最后一眼看到那个人,他匆忙向西尔斯公司一侧走去。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也许这些都是我的幻觉。我急于知道是否有人看见我而产生了过敏反应。
  可是当我走进诺得斯托姆专卖店时,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在商场里面呆了整整一天。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做;我不想开车,也不想回家,所以我就出入于各大商店,在小卡尔斯商场里用了午餐,在大通商场里翻阅了几本杂志,在音乐总汇里尽情浏览了激光唱片。
  各家商店的生意从下午开始繁忙起来,那时学校的课程已经结束。我站在米勒百货公司里,从这个位置我可以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偶而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见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从货架的缝隙中盯着我。
  这并不是巧合。
  我们四目相交地对视了一会儿,我感到背后有一股冷气直逼大脑。他又转过了头,向别处看去,并加快脚步穿过走廊,向着商场大门的方向迅速离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但是当我走到商场的主要人口时,我发现他早已钻进了购买礼物的人流中,在被大包小包夹裹着的顾客中间消失得踪影全无了。
  我想让他回来。但是我该怎么办?紧追不放吗?或是大喊大叫?
  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竭尽全力地往人堆裹扎,终于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想象着,如果我仔细审视他那双冷峻的眼睛,我一定会感到恐怖。
  可是他为什么如此明显地怕我,就像我怕他一样?
  假如他这样怕我,为什么还要跟踪我呢?
  跟踪。
  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呢?
  我慢慢地走着。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个人的身上有某种令我感到熟悉的东西。我从他的表情特征中几乎捕获到那种东西了,但是我却无法辨认它究竟是什么,直到他近在咫尺时我才看得出,某种东西使我非常烦恼。我直奔停车场,直接开车回了家。
   
第16章 谋杀

  我琢磨着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回去上班,并编了一大堆故事作为没有来的理由。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必要。没有人问及我为什么没有来。事实上,当我告诉戴维说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时,他居然很奇怪地看着我,“你病了吗?”
  “我昨天没有来。”我告诉他。
  “哦,”他说,“我没有注意到。”
  斯图尔特可能也没有发现我曾经离开过,但却记得我的任务已经过了他规定的最后期限。刚吃完午饭,他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琼斯,尽管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而你却没有按时完成那项重要任务。”
  足够多的时间?我直直地盯着他。我们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件事将被记入你上半年的工作总结之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鼓起勇气问道。
  他流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着我,“为什么要怎样做?提高部门工作标准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真的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你特意为我提高了工作标准,对吗?”
  他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笑容承认了我的怀疑,“是的,的确如此。”
  “这是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琼斯。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我鄙视你所做的一切。”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琼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有多大关系。回去工作吧,至今为止,我对你的表现十分不满意,班克斯先生也是如此。我们有着同样的看法。”
  见你的鬼,我想说。但我只是用眼神表示了心中的不满,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很平庸,所以才遭到了人们的冷落。这似乎是最合乎逻辑的答案,也是最合情合理的推论。我是在20世纪后半期成长起来的,因而也是大众媒体所泡制出来的标准化文化的产物。
  影响并决定我的思想、品位和情感的那些因素,同样也作用于我这一代的每一个人。
  但我并不甘心于这种现状。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庸之人。假如我真的是个极其平庸的人,假如我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符合这一解释的话,那么我的生存状况就很容易理解。然而理论与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即使我所收看的电视节目与尼尔森收视率碰巧完全一致,或者说我内心的排序和报纸上的排行榜丝毫不差,但是我的读书品位却与主流相去甚远。
  即使我的读书品位与普通大众相左,它与那些跟我的社会、经济及教育背景相同的白种男人相比却仍然显得极其平庸。
  这种比较究竟烦琐到何种地步?
  把这些信息加以归类共从中选出一个模型将花费一个统计学家好几年的时间。
  我近乎绝望地努力想证明我到底是谁,我被无休止的冥思苦想折磨得几近发疯。
  我审视着我的房间,看着受到我的影响而变得枯燥乏味的怪异的家具,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走进厨房,在存放废品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洛杉矶交通图。我翻开地图,找到了洛杉矶地方艺术博物馆。
  在我公寓前的街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道奇车。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什么,可是当它跟着我驶出车道,随后紧跟着我上了学院路,之后是帝国大道,直至我的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它还在我后面紧紧地咬住不放时,我这才感到有些心慌意乱。我想,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怪自己电影看得太多了,独居的环境也使我得了妄想狂。但那辆车确实还跟在我身后,我拐弯它也拐弯,我加速它也加速,我减速它也紧急减速。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被人跟踪……尽管这个念头十分可笑,它却使我感到不安,甚至还有些害怕。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的四门微型汽车急驶而来,恰好插入了我和那辆道奇车之间。我看准时机,在立交桥分岔路口猛踩油门,从距离最近的一个路口窜出了高速路,在桥下的红绿灯处停车等待。绿灯亮了,我仍然在留在原地不动,继续等待着那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那辆车却再也没有出现。
  它已经被我甩掉了。
  我重新返回高速公路,向络杉矶方向驶去。
  艺术博物馆附近拥挤不堪,几乎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我最后不得不穿过布雷亚塔市场,花5块钱找了一个黑车位。我走出停车场,经过一个狰狞可怕的动物木乃伊市场。来到了博物馆入口处,花5块钱买了一张门票。
  博物馆里凄冷、黑暗启温。屈指可数的游人在这座气势宏伟的建筑物里显得稀稀落落,甚至平日活跃的人在这种肃穆而压抑的环境下也会变得沉默寡言。
  我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侧厅来到另一个侧厅,从一层楼爬到又一层楼。看过了英国的家具、法国的银器和印度的雕塑,又去画廊参观了一些油画,在里面仔细寻找一幅表现了人类强烈痛苦的名画。最后它终于被我找到了,那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
  在这个画廊乃至整个侧厅里,除了一名穿制服的保安默默地站在入口处走廊上以外,没有其他参观者。我站在画廊中央。
  我知道,这便是登峰造极的经典之作,这是我们的所谓文化,这是艺术的精华。
  我注视着这幅油画,感到浑身发冷。我想感受一下神奇的艺术感染力,领略一下令人畏惧和惊奇的感觉,那种当人们面对伟大的艺术品时所产生的超越感。可是我只感觉到了些许快乐。我倒览着其他陈列品,它们都是稀世珍宝,是人类历史上的财富,而它却无法引起我更多的兴趣。我的感觉被我的本性所抑制,自己是个平庸的人的事实抵消了我的其他感觉。
  我又一次欣赏着雷诺阿的作品,这一次离得更近了一些,以便更仔细地欣赏和观察,迫使自己感受画中所包含的一切,不管它是什么;渴望理解别人从这幅油画中所感悟到的那种东西。
  但我终于力不从心,因此打算放弃了。我转身准备走时,忽然看到有个人站在画廊的入口处凝视着我。
  他是我在林荫大道上遇到的那个目光冷峻的高个儿男人。
  一股冷气向我袭来,渗透了我的全身。
  眨眼间他便不见了。他是从大门左侧消失的。我迅速追到了入口处。但是当我赶到那里时,他已经没有了踪影。一对身穿黑色情侣高领衫的夫妇从大厅侧面向门口缓缓走来。
  我想知道门卫是否看见了那个人,但立即意识到这不可能,因为他正背对着大门,距离那个人的位置很远,他一定什么也没有看到。
  博物馆突然变得比以前更加黑暗、阴冷、空旷了。当我独自穿过寂静无声的侧厅和大厅,向艺术博物馆正门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正屏息呼吸。
  我真的感到了害怕。
  我加快了步伐,想跑却又不敢。当我安全地走出博物馆,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时,才感到自己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
   
第17章 如影相随

  戴维星期一走了。没有人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走,我什么也没有问。他的桌子被撤走了,身后的书架也空了。无需多问我也知道,他不再到自动化界面公司上班了。我不知道他是辞职还是被解雇了。我想他一定是被解雇的,否则他会告诉我。
  也许不是。
  通常人们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我发现我在回忆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当我告诉他,自从简弃我而去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跟她联系时,他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关于女人的话,它们一直困扰着我,在我思想深处不断地提醒我。它使我感觉到,尽管简没有回到我身边不能完全归咎于我,但至少我是有责任的。我想了想,毅然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拿起了话筒。虽然她离开我已经很久了,我却仍然清楚地记得日托中心的电话号码,我的手指几乎是本能地按下了那七位数字。
  “请问简在吗?”我问接电话的女士。
  “简。雷诺兹吗?”
  “对。”
  “她4个月前就辞职了,早就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似乎感到有人在我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
  尽管我们分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谈到过或联系过简,但我认为她就在附近,她还在继续过着她的生活,尽管我已经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了。这种想法一直在安慰着我。虽然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只要知道她还在那里,我就放心了。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她在抛弃我的同时就已经把过去的生活全部抛弃掉了。
  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到底在干什么?
  我想象她正骑着那只该死的天使在全世界巡游。
  不对。我驱除了这种想法。那不是简。即使是她,也与我毫无关系。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我没有必要让她的新生活影响我的情绪。
  “喂!”老太太在电话里喊着,“你还在听吗?你是谁呀?”
  我放下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公寓外面看到了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
  他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身体的左侧被街区的路灯照亮了一部分。我站在窗口准备拉上窗帘的时候看到了他,刹时我吓得尿了裤子。我努力不去想他,这样我也用不着竭力搜寻他跟踪我的理由。但是看到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的公寓,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这足以令我恐惧万分了。事实很清楚,他正在监视我,并且始终在跟踪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勇敢地站在门廊上。可是当我向那棵树望去时,他已不在了。那儿一个人也没有。#p#分页标题#e#
  我关上房门,浑身直哆嗦。我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一定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是电视节目中经常播出的那种用搭便车的办法纠缠女人的家伙;也许是个幽灵;也许是守护天使;或许是个被我的祖宗冤屈、现在注定要跟我寸步不离的鬼魂。
  我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了。
  果真是这样吗?既然我能接受自已被冷落的事实,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他是一个鬼魂或者其他超自然存在物的可能性呢?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梦见了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
  我开始旷工,不再去上班。只要每个星期五填写一下出勤表,其他日子去不去都没有任何区别。
  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便开始在各条马路上闲荡起来。我走遍了哥斯塔梅萨的海岸市场、圣安纳的中心大厦、奥兰治的奥兰治大街以及布雷亚的布雷亚街。但我很快就厌倦了这一切。后来我发现自己就像被火光吸引的飞蛾一样,在欧文市区里转来转去。
  我总是将车子停在某个地方,然后穿过欧文市的购物区,在十分相似的商店里寻求安慰,那种协调和一致使我感到轻松。
  我的生活逐渐摸式化,每天在同一个汉堡王连锁店里吃午饭,在同一家音乐店、书店或服装店里创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熟悉了那些跟我一样在大街上闲逛的人,尽管他们的打扮很像上班族,但显然他们并没有上班,他们也不是在寻找工作。有一次我还看到有人在便利店里偷东西。当时我站在路边准备过马路时,突然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高个儿男人走进一家71连锁店,从窗前的货架上顺手拿了两瓶库尔啤酒就往外走。他显然没有付钱。那个人在便利店门前的人行道上跟我擦肩而过。
  我在想,那人是否留下了指纹?他有没有触摸过啤酒以外的其他东西?他必然要推门,假如我告诉了那个店员,警察会不会从门上获取那个人的指纹,从而将他逮捕呢?
  我伸出右手,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着。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指纹吗?当我审视着自己食指上微微突起的纹路时,我怀疑它的真实性。我暗暗地怀疑我的指纹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并不真正是我独自拥有的。如果我身上的其他的东西都不是独特的、举世无双的,为什么推独指纹会与众不同呢?我曾在杂志和报纸上看到过一些指纹照片,其中的差别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假如指纹的图案只有极其有限的几种,那么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难道真的找不出两个完全一致的指纹吗?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同样的指纹。
  毫无疑问,我的指纹肯定是最普通的那种。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透顶。假如事情果真如此的话,决不会没有人注意到。警察迟早会发现机率极低的同类型指纹,自然这会使得利用指纹进行刑事侦察和法庭证据变得毫无价值。
  也许警察已经发现并非所有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他们不愿意道破天机而已。人们总是喜欢维持现状。指纹在绝大多数案件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假如有一小部分人漏网了,也只能认为是为了维护这个有序的社会而付出的必要代价。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冷气向我袭来。整个安全系统刹那间变得如此狰狞可怖,我的脑海中仿佛看到一个无辜的人,因为其指纹恰好与凶手相同而被判刑,受到终身监禁,甚至被执行了死刑。我甚至看到电脑列出了那些与凶手指纹相同者的名单,而警察则用抓阔的方法找出一个替罪羊交差了事。
  一切西方文明都有着这样的理论,即人是截然不同的、完全区别于他人的、独一无二的个体。这是我们的哲学观念、政治结构乃至宗教存在的基础。
  但我认为这种假设是不真实的。它是虚构的。
  我告诉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不要以自己的心态去设想整个世界。我应该好好事受自己的假日。
  我转身离开了便利店,走进一家音乐店,中午在汉堡王快餐店吃了午餐。
   
第18章 独自过节

  圣诞节来临了,接着是新年。
  我独自度过了两个假期,一直呆在家里看电视。
   
第19章 起了杀心

  工作一天天地积压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旷工不被发现,堆积了那么多的工作迟早也会被人发现,至少斯图尔特会知道。所以我决定在办公室里呆一个星期,处理一下工作。
  大概在周三前后的某一天,我到休息室去买一听可乐。我刚要进门,就听到斯图尔特在说:“你们知道吗?他是个同性恋者。”
  “我想是的,”斯泰西说,“他从来都不主动搭理我。”
  我走进休息室,斯图尔特朝我咧嘴笑了笑。斯泰西、比尔和保罗都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表情有点儿尴尬,随后便迅速离去了。
  我立即意识到他们是在说我。
  我感到一阵阵脸红,我想我应该为他们偏执的言论而火冒三丈,应该用激烈的言词来抨击他们的狭隘思想。他们居然敢说我是个同性恋者,这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羞耻万分,我脱口说道:“我不是同性恋者!”
  斯图尔特仍在咧着嘴笑,“你很想念戴维吗?”
  “狗杂种!”我忍无可忍了。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你真想干这事儿吗?”
  我非常明智地意识到,同时也感觉到,我们就像两个初中生在校园里互相对骂。我也是其中的一方,从感情上讲,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瘦弱的孩子,在操场上受到蛮横无理的大块头的侮辱。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你纯粹是在故意捣乱,我要将你的所作所为向班克斯先生如实汇报。”
  “哟嗬!你要向班克斯先生告我的状啊!”他夸张地带着哭腔说道,随即又换上一副强硬的口气,“那好啊,我也会写一份报告,说你不服从领导,并将你一脚踢出本部门,那速度保证快得让你脑袋直发晕。”
  “别指望我会在乎这个!”我说。
  那几位程序员谁都没有正视我们,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显然打算留在这里静观事态的发展。他们全都躲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或者假装留意着自动售货机里的饮料品种,或者随手翻阅着桌上的女性杂志。
  斯图尔特冲着我笑,那是一种生硬而残酷的笑,幸灾乐祸的笑,“你已被解雇了,琼斯,你已经成为了过去。”
  我目送他离开了我,步出休息室,向大厅里走去。走廊里有很多其他部门的雇员,我突然发现,尽管他在跟每一个人点头致意,但没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搭理他,既没有人对他点头、冲他微笑,也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我想,他终于回到了那间寂寞、冷清的办公室里,这正中我的下怀。
  我惊喜地发现,他同样也受到了冷落!
  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通。他被人们注意的惟一理由就是他的部门负责人身份。是他的职位使他没有完全陷入冷漠的世界之中。程序员和秘书们注意他是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那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因为他是他们的上司。而班克斯先生注意他是因为班克斯先生必须对各部门总体负责,必须清楚每个人,尤其是部门负责人的行为。
  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也许这就是他不喜欢我的原因了。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身所具有却又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问题在于他并不知道自己受到了冷落。在职务的掩护下,他可能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一事实:本部门以外的任何人都不会对他有丝毫的注意。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我即使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但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一想法,尽量装做压根儿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已经不可能了,这个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生了根,即使我竭力用别的事情进行干扰,也将它驱赶不走。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向什么人极力否认我的想法,也许是向我自己。也许是上帝,设想他或者她正在聆听我的胡思乱想并用道德观念对我进行控制。尽管这也许并不仅仅是胡思乱想。我努力不去想,结果却越来越多地去想。我开始意识到,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可怕而且可憎,但是我确实想这么做。
  我也许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杀了斯图尔特。
  我想起了那个在对便利店偷啤酒的人。
  我确实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杀了斯图尔特。
  我不是杀手,我没有枪。杀人与我所受的教育以及我的信仰都背道而驰。
  但是,要干掉斯图尔特的念头却无时不在吸引着我。当然,我决不会那样做,那只是一个幻想,是白日梦——不,那不是个梦。
  我决意要杀了他。
  我开始理性地考虑这件事。斯图尔特真的是个受到了冷落的人,还是一个不怎么合群的无聊家伙?我杀了他之后能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他是否受冷落这一点其实并不重要。我自己已然是个受冷落的人。人们即使注意到他死T,也不会想到是我干的。我可以在他的办公室里干掉他,然后浑身鲜血地走出大厅,乘电梯下楼,穿过门廊,绝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程序员们离开了,休息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房间中央,身旁只有嗡嗡作响的电冰箱和自动售货机。事情发展得太快了。我通常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过犯罪记录。我从未杀人,我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到去杀人。
  可是我确实想要杀人了。
  而且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决意要动手了。
   
第20章 加入组织

  在动手的那天,我穿了一身小丑的戏装去上班。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我那样做。在潜意识里,我希望有人会发觉并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或者有人来强迫我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准备工作比我预料的要少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决意杀死斯图尔特的念头越来越坚定,我开始做计划。我想我首先必须了解这座楼里的所有出入口,火警的位置,以及每层楼梯上保安人员换班的准确时间。结果我很快就发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复杂,我又不是抢劫银行。实际上人们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只需要走进去,干掉他,再走出来,便完事大吉。
  惟一重要的问题在于斯图尔特本人。他不会看不到我,不仅如此,他还比我强壮得多,他一只手都能打过我。
  如果他知道我是谁的话,他会反过来杀了我,扭头便走,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关心这事。
  我必须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使他大吃一惊。
  我跟踪了他好几天,希望摸清楚他的生活规律和作息时间,从而确定最有效的袭击地点和方式。因为没有人注意我去哪儿。干什么,所以我能够在软件处的一角偷偷监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找观察了两天,目睹着他出出进进,发现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的作息时间像板上钉钉一样准确,这使我异常高兴。之后我又隐藏在大堂里继续进行观察,以便进一步了解他离开办公室以后到底去了哪里、干些什么。
  他每天午饭以后,大约1点1刻去卫生间,在里面呆整整10分钟。
  我知道,我可以在那儿干掉他。
  那是最适合于动手的地点。因为那时他毫无防备,我正好可以突然袭击。如果能趁他脱下裤子的那一刻将一切搞走,那就更好了,他不能马上跑掉。
  就这么办。
  一切似乎简单到了极点。我知道会成功。
  我将动手的日子定在1月30日。
  星期四。
  30日那天,我早早地起来,穿上我的小丑服装。这身服装是我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使用的。因为前一天晚上,我下班的时候路过戏服租赁商店,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我想用它作为掩护。可是我知道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小丑服装在商业社会里根本起不到有效掩护的作用,反而是大张旗鼓的宣传。我终究用信用卡付了租金,在那里记了账,这将留下可查的记录,以备日后作为证据使用。
  我想,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渴望自已被人抓到。
  我用服装租赁商店提供的油彩仔细地化装了脸部。先用白色油彩涂满整个面孔,再画上嘴角微微翘起的大红嘴唇,最后将鼻子安放在准确的位置。
  我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过了8点。
  我身边的座位上放着从厨房拿来的切肉刀。
  我好像是在银幕上观察着自己似的,不知道我是谁。我来到自动化界面公司,把车开进停车场后,绕过一排排汽车,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一直将刀子举在面前,明白无误地公开我的计划,无意对此次行动进行任何掩饰。令人悲哀的是,仍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更没有人进行劝阻。
  我坐在办公室里,将刀子摆在面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1点钟。
  5分钟后,我站起来,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走进了第一间厕所。我本来以为我会紧张,结果并没有。我的手既不出汗,也没有发抖,我十分镇静地站在那里。其实这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若是回心转意还完全来得及,只消立即取消计划,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可是我想让斯图尔特受到伤害。
  我决心让他死。
  我暗暗对自己说,如果他走进我隐藏的这间厕所里,我就杀了他;如若他走进别的厕所,我就永远不再想这件事。
  我将刀子攥得更紧了,并且开始出汗。嗓子似乎在冒烟,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努力咽下了口水。
  这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在砰砰直跳,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害怕。心跳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异常响亮,我怀疑斯图尔特是不是能够听到它。
  脚步声穿过瓷砖地板,渐渐向我逼近。
  假如这个人不是斯图尔特怎么办?假如其他人走进卫生间,看到我扮成小丑的模样,拿着切肉刀站在厕所里,他们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
  脚步声在我的厕间门口停了下来。
  金属门被拉开了。
  斯图尔特走了进来。
  刹那间,他惊呆了。我毫不犹豫地向他刺去,但是刀子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身体,它受到了肌肉和肋骨的阻碍。我努力将它拔了出来,再次用力刺去。这时他已经顾不得吃惊了,因为他已经开始狂呼乱叫起来。我腾出左手压住他的嘴巴,迫使他安静下来,但实际上即使他不喊叫,空旷的卫生间里回荡着的激烈的打斗声也足以令人毛骨悚然。我把他压在墙角,他拼命地挣扎和跟打,试图逃跑,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向我的右膝猛踢了一脚,几乎使我摔倒;接着又~拳击中了我的脑部。刹时我感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可是已经晚了,一切已经成为无法挽回的定局。我只能继续向他奋力猛刺。
  我此时的感觉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好。我没有体验到满足感,没有品尝到正义得到伸张的喜悦。我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杀手。在我原来的计划中,我想象这一幕应是故事中的高潮,我应该为“我”这位英雄而喝彩,因为他终于使恶霸得到了应得的下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血腥、肮脏、丑陋的一幕:他疯狂地希望挽回自己的生命,尽管我已经不再想杀他,却彻头彻尾、无法挽回地完成了这一过程。
  他终于倒下了,脑袋重重地碰在金属门框上,额头上又涌出了一注鲜血。他的挣扎逐渐衰弱,直至最后变得无声无息。我也受了伤。如果他动作再快一点儿的话,刀子早已被他抢了过去,这件事情将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突然猛击我的脚趾,我向后退了几步,歪倒在便池上。我翻身起来,又向他脸上刺了几刀。
  他的身体疯狂地抽搐了几分钟,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从他的鼻子上拔出刀,又有一股鲜血和一些粘稠的灰色块状物涌了出来,流到了我的鞋上。
  我该怎样向服装租赁商店解释呢?我这样胡思乱想着。
  我站起来,用卫生纸将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跨过斯图尔特的尸体,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将金属门紧紧地关上。他的脑袋和一只胳膊从厕所底下露出来,紧挨着小便池旁边的台阶,但是我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此时此刻,我实在无法掩藏尸体,甚至无法对所发生的一切稍稍进行一番掩饰。
  这时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感觉:没有内疚,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也没有兴奋,什么都没有了。我想也许我会感到震惊,可是实际上也没有。我的头脑似乎非常清醒,思维十分正常。事情的发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但我还是坚持按照我的计划执行。我走出卫生间,来到大厅,乘电梯下楼,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但是当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汽车时,我其实已经走过了它停放的地点。我站在人行道上,茫然若失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我的实际状况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很多。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扔掉了刀子,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依然清楚地感受到刀子穿过肌肉插进骨头上的感觉、我的手压住他不断乞求的嘴巴时的感觉、以及他垂死挣扎的绝望表情所产生的惊心触目的感觉。我还能将这些刻骨铭心的印象和感受从记忆中抹掉吗?
  我茫元目的地在街头转悠。如果注意一下自己的装扮,我也许会发现我现在的模样有多傻。但此刻我无论如何都顾不上考虑个人形象了。
  我只是在不停地想着:我杀了人,我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对斯图尔特除了工作之外一无所知。他结婚了吗?有没有家庭?或许他的小儿子或者小女儿双手扶着白色的栅栏,站在家门口等待他回家吃饭。我感到内疚和恐惧,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郁闷和凄冷。杀人那一刻的勇气和毅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厌倦和无尽的失望。
  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身后突然传来了警笛声。
  是警察。
  “鲍勃!”
  我循着声音望去。
  我看到那个目光冷峻的男人正在穿过马路向我跑来。
  我感到一阵惊慌,同时夹杂着恐惧,我想跑却又不能,只好转过身面对着他。
  快到我身旁时,他放慢了脚步,朝我咧着嘴笑,“你杀了他,对吗?”
  我尽量抑制住惊恐的神情,表现出不知所云的样子问道:“你指的是谁?”
  “你的上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鲍勃。你很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了。最奇怪的是,他的笑容里好像没有丝毫恶意,“别怕,你知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你知道为什么。”
  “你错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通过了加入组织的仪式,你已经加入了我们。”
  恐惧笼罩了我的全身,我突然想,我不应该将刀子扔掉,“加入了?”
  “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我就像突然解出了一道困扰很久的数学题那样恍然大悟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说:“你也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们自称为恐怖分子。平民恐怖分子。”
  我现在的感觉和刚才不同了。我有点儿迷惘,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好是坏,“你们有很多人吗?”
  他又笑了笑说:“是的,我们有很多人。”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我们”。
  “可是——”
  “我们希望你加入。”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对我说,“你已经切断了与他们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现在你已经是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一员了。你从来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你只是觉得必须遵守他们的游戏规则罢了。要知道,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那样做了,没有人认识你,也没有人会记得你,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他那冷峻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情,也就是你刚刚做的那件事。我也干掉了我的上司,还有我上司的上司。当时我觉得很孤独,但是……我发现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许多人也同样如此。因此我认为我们应该组织起来。我第一次在海岸市场看到你时,就知道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可是我知道你还在寻觅,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着。”
  “可是你并不认识我啊!”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以及你对于服装的品位;我知道有关你的一切,同样,你也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名字除外。”
  “菲利普。”他笑道,“怎么样?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说得对。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充盈在心头,这种感觉好极了。
  “你加入我们吗?”
  我转身向大街上望去。看着自动化界面公司那镜子般的外观,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加入。”
  “噢!”菲利普向空中挥了挥拳头,笑得更开心了,“你是一个胜利者,而不是一个罪犯,你不用为此而遗憾。”然后他伸展着四肢,以胜利的姿势欢呼雀跃着,“这座城市必将属于我们!”
   
第21章 大闹法庭

  我丝毫不感到内疚。除了刚开始稍稍有些忧虑之外,我对我所做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甚至尝试着分析其中的原因。当我小的时候大人就告诉我,杀人是不对的,我也这样相信,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那是一种邪恶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呢?
  我想,尽管我表面上反对杀人,但是内心深处仍然觉得斯图尔特该杀。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怎么能认为一个人对下属傲慢无理就该以死亡来惩罚呢?这并非出于理性的考虑,它只是一种本能的感觉,一种情感的反应。不管是因为菲利普颇具说服力的解释,还是我自己的理性判断,总之我很快便使自己相信,我的所作所为是无可非议的。也许这种行为是非法的,但它却是合乎公正的,是正义之举。
  这样做究竟合法还是非法?
  这种概念对我适用吗?
  我认为不适用。我想正如菲利普所说,我是被造物主为了一定的目的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的平庸是一种福气而不应该是痛苦;我的不为人知使我不必受世俗道德的约束。菲利普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特别的人,因为平庸的本能赋予我一些周围人远远无法获得的权利和自由。
  我生来就是个恐怖主义者。
  对于平民而言的恐怖主义者。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概念,菲利普曾经为此反复思考过。
  他当天就把我带去,介绍给了其他几位同伙。我当时仍在发愣,有点儿不知所措,任凭他跟我一起坐进了车里,顺着他指点的方向,驱车来到了奥兰治的一家叫做丹尼的咖啡馆。其他人都已经集合在那里了,他们在餐厅里面,用两张餐桌拼成了一大张。
  没有任何一个服务员和顾客注意他们的举动。我进来时,发现除了菲利普之外还有8个人,是清一色的男性。其中4个人的年龄看上去跟我和菲利普差不多,大约20多岁,另外3个人估计30岁左右,还有一个老家伙至少有65岁了。
  看着这些人,我忽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使我对菲利普印象如此深刻,是什么使我觉得他看起来很面熟。因为他跟我太相似了,这些人都跟我十分相似。当然这并不是指长相方面,比如说大家长着同样的鼻子或者同样颜色的头发;我们在表情以及姿势方面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一种很难界定的气质将我们划为了同类。我一眼就看出,我们中间没有少数民族,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我们之间的相似性远比单纯的种族关系深刻得多。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被冷落的人。
  “这就是我向你们提起的那个人,”菲利普向他们介绍我说,“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今天终于干掉了他的上司,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由于紧张和难为情,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着双手。这时我才发现,在我指关节的招皱及指甲缝里满是干了的血迹,我意识到我仍然身着小丑的服装。
  他们都微笑着站起来,热情洋溢地跟我握手祝贺。那位老人名叫巴斯特,以前是个看门的。那4位年轻人是约翰、詹姆斯、史蒂夫和汤姆。约翰和汤姆在与菲利普认识之前都在连锁店工作。詹姆斯曾经是报社的发行部经理。史蒂夫是一家临时代理机构的职员。比利和唐都在30岁左右,曾经是中层管理人员,比利在奥兰治县,唐曾在一家私人投资公司工作。另一位30多岁的人名叫皮特,曾经是一个建筑工人。
  这些就是恐怖组织全体成员。
  “请坐!”菲利普拉出一张椅子,看着我说,“你饿吗?想吃点儿什么?”
  我点点头,挨着他坐下。我早就饿了,早饭和中饭我都没吃,而所发生的一切……我太激动了,胃口因此而特别地好。我发现自从我们进来之后,便没有一位女招待注意过我们。
  “别担心,”菲利普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走到餐厅中间,停在一个正要去厨房的又老又胖的女招待身边,那个女招待差点儿撞到了他身上。她停下来看着他,一脸奇怪的表情,“能为我们提供服务吗?”菲利普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指着我们的桌子,那个服务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对不起,”她说,“我——”她突然止住,又说,“现在可以点菜了吗?”
  “是的。”
  她跟随菲利普来到我们桌前。菲利普点了馅饼和咖啡,我要了奶酪堡、洋葱圈和一大瓶可乐。其他人都吃过了,只要了一些饮料。
  我挨个儿打量着这些受冷落的伙伴们。显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的大脑已经接受了这一切,而感情却滞后了一两个节拍。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体验它。我发现自己在盯着约翰和汤姆,或者汤姆和约翰,我分不出他们两个人。我努力回忆,是否在辞去工作后在欧文大街上见到过他俩。
  我感觉到我跟他们比跟其他人更相似。
  我是否真的看到过他们?
  那个在便利店偷啤酒的人是不是他们中的一个?
  “好了,”菲利普笑着说,“我知道一切对你太陌生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可以向你详细介绍。”
  我挨个地看着他们。我在这里找不到冷漠、怀疑和鄙视一切的优越感,我看到的只有同情和理解。他们都理解我所做的事情,理解我此刻的感觉。他们的表情都十分坦然。
  我感到他们一点儿不像恐怖分子。菲利普也许是最狂热的,但他看上去也不够凶狠,不像是一名真正的恐怖主义者。他们就像一群假装成恐怖分子的孩子在闹着玩。
  我忽然想起来,虽然他们已经告诉我他们以前曾干过什么,但谁也没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干什么工作?都在一起吗?”
  “工作?”巴斯特笑道,“我们不工作。我们恨那玩意儿。”
  “我们不需要工作,”史蒂夫说,“我们是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那是什么意思?你们都做些什么?像一个社团一样住在一起,还是隔一周聚一次?”
  我注视着史蒂夫,但他立即转身看着菲利普。所有的人都看着菲利普。
  “这不是某一项工作,”菲利普开始说话,“恐怖分子不是说我们干些什么,而是指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没有人打断他。
  “你问我们在干什么,”菲利普继续说,“我们在哪里工作,这正是问题的所在。许多人需要用工作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没有了工作,他就等于没有了身份。他们除了工作以外什么也不知道,需要从工作中获得生活的目标和满足感。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一份秘书的工作能得到多少满足感呢?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我们可以做任何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很多人不理解生活的意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我们跟他们不同,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操劳一生,忙碌到死。我们要生活!”
  我回忆起过去那些漫长的周末和枯燥的假期,我曾经一直是那些人中的一员。我看了看我的伙伴们,我知道他们也跟我一样。
  菲利普是对的。这是一个打破旧式格局的机会。虽然餐桌边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既善良又友好,但他们都曾经杀过人。
  人都杀了,还有什么顾虑呢?还能有什么忌讳呢?我们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我们不受任何社会规范的约束。
  我向菲利普点点头,表示赞成他那慷慨激昂的演说。
  他笑着继续说,“我们比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自由。许多人认为,他们的职务非常重要,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工作。他们真糊涂。例如有的售货员生了孩子之后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如此重要,贡献如此巨大,假如没有了她们,地球将停止转动。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如果他们辞职或者去世了,立刻就会有人替换他们的位置,丝毫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感到幸福的原因。人们无视我们的存在,认为我们微不足道,因而使我们有机会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们到底子什么呢?”我问道,“我是说作为恐怖分子,我们要做些什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巴斯特说。
  “我们究竟想干什么呢?”
  所有的目光又一次转向了菲利普。
  大家对他的信赖使他十分欣慰和自豪。他挺直了胸膛,身子稍稍倾斜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就像反对派领袖向部下发布动员令一样,表情神秘而又充满激情地开始发言。他说我们就像一群复仇天使,我们饱受那些名声显赫、健康聪明的大人物歧视和虐待,我们懂得被冷落的滋味。正因为我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我们所受到的压迫、我们看到的社会阴暗面,我们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他说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干,只要我们有组织、有计划,我们就会给社会带来巨大的变化。
  大家就像市道会上的忠实信徒般热情洋溢地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感觉到体内有一股自豪感在升腾。但同时我又有些怀疑,难道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
  或者只是希望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真正跻身于某个组织,成为它的一名成员?
  “我们真的是恐怖分子吗?”我问道,“我们是不是也要从事杀人、抢劫、破坏、绑架等恐怖行动?”
  菲利普激动地点点头,“我们正是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将我们的事业逐渐发展壮大起来。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但我们已经破坏了一些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公司或商店,其中包括一家麦当劳餐厅。最初我们只想打击那些压迫我们的家伙,让那些极力吹捧自己、贬低别人的所谓名人遭受一些损失;但是同时我又意识到,所谓恐怖组织只不过是一支游击队,它只能将公众的注意力集中到某件事情上。个别行为决不会带来永久性、待续性的变化,只能就某个具体问题引起公众的注意。对于我们来说,恐怖分子这个词也许有点儿言过其实。我们还从来没爆炸过任何建筑或劫持过任何飞机。”他说完笑了笑。
  “从来没有吗?”
  “我说过,我们会逐渐将我们的事业发展壮大,最后扩大为一场大规模的运动。”
  “我们究竟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
  菲利普十分满足地笑着,坐到了椅子上,“我们将变成名人。”
  服务员送来了主菜和饮料,我狠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人们的话题也从由我引起的讨论回到了日常琐事上。
  菲利普表现出一副超脱的样子,没有参加大家的议论。我似乎觉得他比其别人更深刻、更有思想。
  我很快吃完了奶酪堡。两个服务员拉上了百叶窗。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3点多了。
  我仍有一个问题不明白,我没有提问,他们也没有告诉我。
  我放下手中的叉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是什么人呢?我们生来就是这样,还是慢慢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我们到底是一些什么人?”我扫视了一圈,大家准也没有看我,表情却显得很不自然。
  “我们是与众不同的人。”菲利普说。
  “可是我们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甚至连菲利普也显得无所适从。
  “我们是一群被冷落的人。”巴斯特说。
  “我知道,”我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是说,你怎么会想到‘被冷落’这个词儿的,是谁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
  菲利普这时忽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海广他激动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想到了这个词儿,难道不是吗?我们大家都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它,这是个准确的表达。“
  “可我不明白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说,“它是否真的代表着什么?如果仅仅是巧合,就太令人奇怪了。”
  “就是说,我们天生如此,”菲利普说,“我们注定就是恐怖分子。”
  “是命运。”汤姆和约翰随声附和着。
  我对这样的谈话感到不舒服。我不觉得自己是被挑选来干一件事,也不觉得上帝为了特别的目的而选中了我们十个人,我只是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我们,一种意志在指挥我们行动。这种感觉使我烦躁不安。
  菲利普看了看表,“天不早了,我们大家上路吧!”说完掏出20块钱扔在桌子上。
  “这些够吗?”我问。
  “没有关系,即使不够也不会有人注意。”菲利普笑了。
  我们在停车场分手,说好第二天早上在圣安那市法院大楼前见面。菲利普说他想破坏美国司法系统,这次只是小试一番,以便知道是否奏效。
  菲利普原来打算和史蒂夫一起走,但是穿过马路朝史蒂夫的丰田车走去时,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你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当然没有问题。”我说。
  当然没有问题。
  我已经在今天早上杀了人,又跟一群自称是恐怖分子的陌生人在外面呆了一个下午,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了,并认为参加他们的活动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7点半去接你,行吗?”菲利普说,“我们得先吃早饭。”
  “就这么办。”我点点头。
  然后我就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7点一刻就来到了我家,全体在门外等候。我刚刚冲过澡,穿着浴农打开了门。我很高兴见到他们,昨天夜里我整夜辗转反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产生怀疑,为什么摇身一变就成了一名恐怖分子。然而当我看到他们时,所有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我注定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是原因。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我为发现了自己的同类而感到格外兴奋,在邀请他们进来时我高兴得合不上嘴。8个人全都挤进了我的小客厅里。
  “好啊,”詹姆斯羡慕地说,“你这里真不错!”
  我顺着他的目光扫视着这个房间。自从装修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它的确不错。
  我穿好衣服,梳理了头发,跟大家一起出发了。我们先去麦当劳吃了早餐,然后分别乘坐三部车行动。我、詹姆斯和菲利普坐进了菲利普的道奇车。
  我们好像生来就认识一样,大家都不把我当成新来的成员,我自己也不觉得陌生,立即被同化了。和这些朋友们在一起,我感到非常自在。
  不,不只是朋友。
  我们是兄弟。
  9点钟才开庭,我们8点半就到了,来早了一步。菲利普从他的车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帆布袋,我们问他是什么,他微笑着,没有告诉我们。大家跟着菲利普进了大楼,来到了交通事故庭,在后面的被告和公众席上就座。
  “我们准备干什么广詹姆斯问。
  “看我的眼色行事。”菲利普说。
  法庭里又来了一些其他交通违规者及其家属。书记员念了一串名字之后,一名法警走进法庭,接着是尊敬的塞尔威法官大人。他宣布开始审理第一个案件,于是一个警察带着一个流着骇人的长发络的黑人走了进来,那个黑人自称是出租车司机,介绍完自己就开始交代他违规转弯的情形。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
  “塞尔威法官是个大傻瓜!”菲利普忽然大喊。
  法官及其他工作人员向这边扫了一眼。法庭里的观众坐得很分散,我们周围只有我们几个人和一对西班牙夫妇。
  “你女儿是个婊子!”菲利普又喊了一声,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又冲我挤挤眼,怂恿我说,“说啊,快点儿说啊!”
  “他们会以藐视法庭罪把我们抓起来的。”我低声说。
  “不会的,他们不会注意我们,”他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快说吧!”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终于喊了出来:“去死吧!”
  “不许喧哗!”法官击了一下锤子,宣布道。然后示意法警来到我们前面的栏杆边。
  “杂种!”
  “王八蛋!畜生!”
  巴斯特和汤姆喊道。
  法官再次敲击木锤,法警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又看,那对西班牙夫妇则不停地侧着脑袋在我们周围寻找,似乎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捣乱。
  “你妈是个婊子!”我吼道,随后回头向菲利普得意地笑了笑。我的感觉好极了。
  “王八蛋!”巴斯特又喊了起来。
  “吃屎去吧!”我使劲大叫着,和其他人一样,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以前我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惹我生气,现在才发现我已经可以愤怒了。我痛恨命运,痛恨这个世界,痛恨每一个使我变成这样的东西。长期以来的不满与失望突然在此时此刻得以发泄出来。
  “我强奸你妹妹!”我大声喊道。
  “你精神失常,你是畜生!”詹姆斯大叫。
  菲利普打开他的帆布袋,取出了几盒鸡蛋。
  我激动得放声大笑起来。
  “快!”菲利普边说边将盒子放在椅子上。
  我们开始向法庭上扔鸡蛋。有一只打中了法警的帽子,刚刚击落了,接着又是一只飞到他的秃头上。法官在一阵鸡蛋炮的轰击下抱头鼠窜,我拿起一个向他砸去,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口,黄色的蛋液在黑袍的衬托下闪闪发光。他只好匆匆宣布休庭,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办公室。鸡蛋很快便用完了,菲利普抓起了帆布袋,“好了,伙伴们,我们走!”
  “可是我们才刚刚开始啊。”史蒂夫不情愿地说。
  “找们并没有隐身术,”菲利普说,“我们只是被忽视和冷落,如果继续呆下去,我们都会被抓住的。该撤退了。”说着走出了审判庭,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婊子!”巴斯特边走边回过头道。
  我听到法警骂骂咧咧地关上了法庭的大门。
  我们都异常兴奋,情绪高扬得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大家激动地聚在一起说笑,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重复着自己喜欢的诗句,把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的事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太好了!”菲利普高兴地说,“试想,如果我们砸的是一场很重要的审判会,它必将引起所有媒体的关注,我们将会公开露面,新闻媒介还会对我们争相报导。”
  “下一步呢?”我们推开玻璃门走出大楼时史蒂夫问道。
  菲利普笑了笑,双臂搭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肩膀上,“别急,伙伴们!我们会设想出其他方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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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22章 以牙还牙

  我和我的伙伴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虽然其中有几个跟我更谈得来,但是总的来说我对于大家基本上都很喜欢。说老实话,我为发现和我一样被冷落的人而感到欣喜若狂,以至于即使我会痛恨菲利普和他的伙伴们,也同样会感到非常幸福。
  其实我并不恨他们。
  我喜欢他们。
  而且非常喜欢。
  我感觉到,尽管菲利普那样说,但他们在此之前还没有真正组织起来,由于我的出现才使他们联合到了一起。尽管我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既没有想法也没有抱负,但我却像是催化剂,原来由于境遇相同而松散地聚在一起的一群人突然间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组织。
  菲利普在那个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跟我在一起,他详细地询问有关我的一切,同时竭力向我灌输他的思想,希望我在许多问题上跟他保持步调一致。他似乎认为,恐怖主义的概念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他的理论,而且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但是他仍旧不停地向我解释,就像传教士在点化一位不开化的教徒。
  开始时我还担心,斯图尔特被谋杀一案迟早会被发现是我干的,警察肯定会去公司轮番询问,很快便会发现从案发当天起我就失踪了。当菲利普星期六早上敲我的门时,我曾怀疑是警察来抓我。菲利曾告诉我,由于我们受到世人的冷落,我们中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被抓住过或审问过。我的同事们很可能早已忘记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向警察提起过我。
  我在奥兰治地方报和洛杉矶的大报上都没有找到有关斯图尔特谋杀案的报道。
  我们放了一个星期的假,兴致勃勃地跟菲利普一起策划下一次行动,那是我有生以来有过的最好的一个星期。我们去了海边。那里有很多女人,菲利普说,反正也没人注意,我们尽可以大饱眼福。于是我们挨个地比较她们的乳房和三围,给她们的姿态和臀部打分。我们还选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目标,大家一起盯着她,看她游泳、日光浴、梳理头发、在以为没人注意时偷偷瘙痒。与此同时,派一个人对她的每一个动作做现场直播。
  巴斯特出于一时的冲动和迷乱,他冲向海滩,解开了好几个独坐海滩的女人的泳装带。
  我们还去了迪斯尼乐园和纳特的贝蕾农场,趁看守注意其他方向的时候悄悄溜进去。我们还去商店偷东西,相互怂恿别人去偷更多更大的东西,然后飞快地溜出来,混进人群中哈哈大笑,而巴斯特从无线话务办公室搬出一只大箱子的时候被当场抓住。每当看电影时,我们总是派一个人买票,进去后再为其他人打开后门。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不曾有过的童年,做着童年时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十分美好。
  我们还在一起聊天,聊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聊我们被冷落的感觉、作为恐怖分子要做的事情等等。后来我们发现,只有巴斯特和唐结过婚,巴斯特的老婆去世了,而唐的老婆却跟一个证券顾问跑了。除此而外,只有菲利普和比尔交过女朋友,其他人则如同被社会遗弃似的被女人遗弃了。
  我仍然不相信他们关于命运的谬论,但是我开始觉得,也许我们的现状真有一些必然性的因素。也许确实有某种非凡的力量在牵引着我们,且不管它是为了创造伟大还是为了给当代文化增添戏剧性的色彩。
  他们总是到我家聚会,我提出要去菲利普家,被他拒绝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完全信任了我,是否会实施一些考验的措施,还是本来就这么简单,但是在第一个星期里,他们都不告诉我他们的住址。不过大家好像都很喜欢我家,感觉很舒服,这使我异常高兴。我们还租过一些录像带,挤在客厅里观看,有时一直看到天亮,晚上就挤在沙发上和地板上睡觉。
  融汇于其中的感觉十分美好!
  第二个星期六,菲利普建议说,为了引起世人对我们处境的关注,我们将开始下一次破坏行动。大家又都聚集到我家,简单地吃了午餐之后,我将椅子倒过来,踩在上面,“好吧,我们这就干!你说吧,怎么干?”
  菲利普摇摇头说:“不是现在。我们是搞恐怖活动,不是一般的社会活动,我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一次的目标是哪里?什么时候开始?”
  “哪里?市政府,奥兰治市政府。”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过去工作的地方。我还有钥匙和安全卡,我们能够混进去。”#p#分页标题#e#
  “你过去在奥兰治市政府工作?”
  “我过去是市政执行官助理。”菲利普说。
  这使我感到十分意外。虽然我不能确定菲利普在成为恐怖分子以前到底干什么工作,但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觉得他应该干一些更富有冒险性或更具危险性的工作,像拍电影或做侦探之类,那样才合情合理,因为他虽然在我们中间很像一个领导,但他同样是个被社会遗弃的人,是一个平庸的无名之辈。
  “什么时候干?”比特问。
  “星期二。”
  我扫视了一下众人,点点头表示了同意,“就星期二吧!”
  我们分头出发,因为菲利普不让我们一起走。
  我到的时候,车位上已经有好几辆车了,其他几个人都在菲利普指定的大楼后门转悠,只有菲利普还没有来。我停了车,向他们走去。大家都不说话,似乎有一种默契,在共同期待着什么。
  巴斯特带来了一个朋友,也是60多岁,穿着一身制服,上面还挂着工作证,写着“朱尼亚”,意为幼小。想到这个名字和他本人年龄之间的不协调,我不禁笑了起来。那人回过头来对我微笑,为自已被人注意而感到高兴。我则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朋友朱尼亚,”巴斯特介绍道,“他也加入了我们的组织。”
  听他这样一说,大家都走来跟他握手表示欢迎,显然以前还不认识,刚才那种不太自然的沉默顿时被打破了。我也同样跟他握了握手,说了一些欢迎的话,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不久前我的地位还跟朱尼亚一样。但是从相反的角度去看,这一切都显得十分荒诞,令人感到迷惘。
  朱尼亚显得很激动,看得出来,巴斯特已经对他说过有关恐怖组织的情况,他遇到我们一点也不显得困惑和奇怪,他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重复着大家的名字。
  这时菲利普来了。哦!他的外表真够神气!一身质地昂贵、做工考究的套装,修整得纹丝不乱的发型,看上去真有些总统的气派,完全是一副现代领导人的形象。他面色冷峻,以曾是这里主管的神气穿过停车场,昂首阔步地向这里走来。
  大家开始安静下来,当菲利普非常自信地走上路线的时候,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以前,我只有作为观察员,而不是参加者时才经历过这种时刻。我感觉像在演戏,所有的演员都随着音乐的高涨而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演出。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重要组织的一分子。
  这就是平民恐怖组织。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概念背后的涵义,理解了菲利普苦心孤诣地向我解释的东西。
  这时他冲我笑了笑,似乎能听到我在想什么。他拿出钥匙和安全卡,插进大门旁边的电子插孔。喀哒一声,门打开了。
  “我们进去!”他说。
  我们跟他进入了大楼。他又停住了脚步,谨慎地将大门锁好,接着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来到了电梯旁。菲利普按下了上楼的开关,金属门打开了,由于刚刚走出黑暗,我们一时不能适应电梯里的刺眼亮光。
  “去二楼。”菲利普说着按下了二楼的按钮。
  二楼比一楼更黑,但菲利普对这里十分熟悉,他逐一打开大灯,接着墙上的小荧光灯也亮了起来,将一个大房间照得通明瓦亮。这个房间的前方是一个凹过去的前台,里面用模板隔成一间一间的隔间。
  “这边走。”他说。
  我们跟他绕过前台,穿过迷宫般的小工作间,来到一只紧闭着的木门前。他开门进去,打开了灯。
  我吃了一惊,感到这个地方似曾相识。这是一个会议室,空旷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很长的会议桌,一侧的金属架上摆着电视和录像机,我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参加面试的那间会议室简直跟这里一模一样。
  “这里跟我原来那家公司的会议室完全一样!”唐脱口而出。
  “好像是沃德公司的培训室。”汤姆说。
  “我觉得像我们的多功能厅。”比尔说。
  菲利普举起了双手,“我知道,”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们,“我们是被遗弃的人。”说到这里,他有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将目光停在了朱尼亚身上,冲他微笑着,尽管没有说明,但已经默默地表示了对他的欢迎。他继续说道,“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曾有过极其类似的生活经历。”
  “这是有原因的,绝非偶然,也不是巧合。我们今天能够相遇并且一起做事也不是事出偶然。这是注定要发生的。我们被上帝选出来并赋予了特殊的使命,这是一次我们施展才华的机会。”
  “也许你们一开始会觉得这不是才华,而是祸水。但是你们已经亲眼看到我们一起能做许多事,能够去许多地方,采取各种行动。你们自己看吧,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们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被社会遗弃的人,还有很多被遗弃的人我们还不认识,也许永远都不会认识,他们在绝望中默默地度过一生。为了我们,也为了和我们一样的人们,我们必须进行斗争。因为我们有机会,有能力,也有责任为世界上不为人知的这一小部分人争取自己的权利。今天我们在这里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要来,而是因为我们是被选中的平民恐怖分子。”
  我感到热血沸腾,我几乎要欢呼雀跃了。我知道其他人也跟我一样。
  “平民恐怖分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有责任代表那些被忘记,被漠视,不被认可和赏识的人说话。我们要讲出他们的心声,使他们得到社会的承认。我们已经被忽视了这么长时间,不能再被忽视了。我们要让全世界惊醒,让他们聆听我们的声音,我们要对每一个人大声呼喊:“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
  “好啊!”斯蒂芬激动得挥舞着拳头。
  我也同样激动不已。
  菲利普笑着说,“我们怎么样才能做到这些呢?怎么样才能吸引社会的注意力呢?要靠暴力,靠有创造性和建设性的暴力行动。绑架人质,轰炸大楼,我们尽一切努力使我们被理解、被接受,使整个美国中部都来注意我们。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已有一个不小的联盟,要开始正式行动了。”
  说完,他从那昂贵的套装里掏出一个锤子。然后转过身去,平静而冷酷地朝电视屏幕砸去。随着“砰”的一声响,破碎的玻璃四散飞去,溅得到处都是。
  接着,他又用同样的方式砸碎了录像机。
  “奥兰治城市新闻肯定会报道这件事的。”他说,‘啃定回有文章报道说,一个神秘的人闯进市政府摧毁了视听设备,就是这样。“他边说边猛地将电视推到地上,”我们以前的行动不熟练也不集中,既没有很好地选择目标,也没有适当地表明我们的身份,所以才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说着又伸手去衣袋里掏东西,”这次,我专门做了名片。是专业印刷的商业名片,上面列着我们组织的名称。我们将把它们留在作案现场以让他们知道我们。“
  他把名片传给我们,我一看,是白底红字,写着:“反对被冷落!
  平民恐怖分子“
  “很好!”斯蒂芬说,“太好了!”
  “我们破坏得越厉害,有关我们的文章就会越长,我们获得的注意力也会越多。”菲利普在我们面前绕着桌子边走边说,“跟我走!”
  我们跟着他去了外面的工作间。他俯身打开桌上的一台电脑说:“他们早把我给忘了。甚至都没想到要修改我的密码。真是笨蛋。”他打开保护栏,输入了身份识别号和密码,屏幕上就出现了财产记录。其中一列是所有者的姓名,另一列是财产的估价。
  菲利普敲了两个键,记录就全被删掉了。
  “走吧!”他说,“他们一定会认为是遇到了很厉害的电脑黑客,删掉了许多重要的政府记录。这会被登在文摘报,或时报的奥兰治专版上。”
  他站起身来,将电脑显示器拉出来,“哐”的一声摔到地板上,然后又用脚将屏幕踢碎,用胳膊将桌子上的其他东西统统推到地上。
  “我们可以肆意妄为,那些笨蛋永远都抓不住我们!”他说着,跳到桌子上,将锤子高高举起,喊道,“我们铲平这个鬼地方!”
  我们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分散行动。我先捣毁了一培模板墙,砸了一台显示器,又打开文件箱,把能够看的都胡乱地翻了出来。我感觉爽极了,又激动又兴奋,平时压在心头的敌对和失望的心理在奥兰治市政府这些无名的没有知觉的物体上得到了充分的宣泄。
  整个楼里一片废墟。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来到电梯旁集合。
  看着这一切,菲利普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件事一定会受到重视和调查,并得到相应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说着打开了电梯门,我们走了进去。
  电梯门即将合拢的一刹那,他将钥匙和安全卡扔到了二楼的地毯上。
  “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23章 爵士音乐会

  就像一个小孩突然拥有了大量的财富,或者是一个恐怖主义者一夜间登上了独裁者的宝座一样,我沉醉在对未来的幻想中,贪婪地享受着新获得的权力。
  我觉得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不说罢了。这种感觉太新鲜,太强烈,也太纯朴了,我们不想通过讨论来淡化它。我特别激动,而且异常兴奋,简直有点儿陶醉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常胜将军,无所不能。菲利普的预言很对,我们砸了市政府的事不仅上了奥兰治城市报,而且在时报和文摘报上也有报道。
  虽然从大楼的后门到被我们毁坏了的工作间里到处都是我们的指纹,菲利普还将钥匙和安全卡扔到了电梯门口的地毯上,虽然我们还散发了好多新名片,但每篇报道都说警方对此案毫无线索。
  我们又一次遭到了冷落。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内疚。从小我就知道要尊重别人的财物,现在我也从没想过要去损害不属于我的东西。但菲利普是对的,如果我们的行为是为了扶正祛邪,即使违反了法律也应该属于正义。这个道理梭罗说过,马丁。路德。金也说过。马尔库斯。艾克斯的背叛行为也为美国人所崇奉。我们只不过是战斗在反对虚伪和不公正这场持久事业中的无名之辈。
  我还想毁坏其他地方。
  什么地方都行,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进行破坏。
  第二天,我们又在我家集中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著,不停地重复着自己的“壮举”。其中我们的新伙伴朱尼亚显得尤为激动。他格格地笑个不停,像个小男孩而不是60多岁的老头儿,显然这是他多年来干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事。
  菲利普独自站在厨房门边。看到他独自一人,我就走去问他,“我们下一步怎么干?”
  他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有主意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从第一次恐怖行动开始直到现在,我们的兴致正在逐渐升高,大家都在兴头上,准备继续干下去,可菲利普却好像……也不知道他是厌倦了,还是失望了,难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信心了吗?我看着他,突然想到他是否得了抑郁症。但也不像,抑郁症患者要么情绪高昂,要么一落千丈,没有中间形态。而他却似乎十分平静。
  也许他感到了内疚。
  他正在想着我认为我应该想的事。
  我仍然想去袭击某个地方,给这个社会再一次打击,但我知道现在提出这个请求时机不好。在我左边的桌子上放着文摘报娱乐版,我顺手拿起来,头版头条文章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写着,在时尚岛的新港海滩正在举办年度爵士音乐会。去年我曾经和简一起去了那里。每年的三四月间,爵士艺术家都在百老汇附近的露天剧场举行星期四免费音乐会。
  “让我看看。”菲利普说着,从我手中拿过了报纸。显然他刚才从我背后看到了报纸,并且发现了感兴趣的内容。他看完头版头条之后,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分钟前还呆滞的目光突然有了生机,兴奋得闪闪发光,“有了!”他说。
  他接着便阔步走到房间的中央,举起报纸大声宣布说:“明天我们去爵士音乐会。”
  我们原打算提前到达,但一路上严重堵车,当我们千辛万苦抵达时尚岛时,已经是5点50分,离音乐会开场只剩下10分钟了。
  会场上摆满了露天座位和折叠椅,都已经坐满了人。迟到的人们就站在会场周围。我们站在一家男士服装店前,看着顾客们出出进进,他们都是我平日深恶痛绝的高消费阶层。身材苗条的女士们身穿紧身衣,戴着太阳镜;年轻富有、英俊潇洒的男士们大多在谈论生意。
  菲利普显然跟我有同感,他厌恶地看着那群人,“一群讨厌的家伙!”他说。
  这时主持人开始讲话,一群留着长发的男人和剃着短发的女人统统以中性打扮的模样出现在舞台上,紧接着音乐开始了,是拉丁音乐。我朝菲利普看了看,他显然有了什么计划,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看着他昂首阔步向前走去,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他在一个穿著名牌网球衣的漂亮女人面前停了下来,这个时髦的饶舌妇一直在同旁边一个穿着相同服装的女人说话,自从音乐开始起她们就始终没有停止停过。菲利普转身对她说:“请你安静一会儿好吗?我们要听音乐。”
  说完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那个女人顿时借了,半天没有反应。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菲利普已经回到了我们中间。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四周,想弄明白究竟是谁打了她。她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面颊被打得通红。
  她和她的朋友很快便走开了,向一个站在露天座位附近的保安走去。
  菲利普冲我笑了笑,我听到比尔和朱尼亚在后面格格地笑。
  “我们怎么办?”詹姆斯问。
  “听我的。”菲利普说完向前走去,沿着折叠椅的方向挤进了人群,在一位年轻的土耳其人身旁停了下来,那个年轻人正在跟人谈论股票交易。
  菲利普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年轻人的头发,用力地拽了起来。
  那个人痛得大叫,不停地转圈,双手握成了拳头。
  史蒂夫走去朝他的腹部猛击了一拳。
  那人立即跪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肚子,不住地大喘气。他的朋友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们,开始向后退去。
  比尔和约翰继续按那个家伙。
  我感觉有点儿不舒服。自从我们上次破坏了市政府以后,我一直还想去别的地方照样毁坏一番,我确实想看到某种壮举,但是另一方面,这种随意破坏的暴力行为又使我感到极其难受。
  按理说我不应该这样,因为我杀过人,破坏过公共大楼。尽管我不喜欢这些雅皮士们,但我仍然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对。如果他们对我们有挑衅行为,如果我们的行动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也许我的感觉会好受一些。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我感到对不起那个被菲利普打了一记耳光的女人,也对不起那个挨揍的年轻人。我太了解受害者的心理了,我不能不同情他们。
  那个年轻人开始站起来,但菲利普立刻又将他推倒在水泥地上。他转过身对我说,“你找比尔和约翰,去抓他的朋友。”
  我站着没动。
  “去呀!”
  比尔和约翰开始对付其他人,而另一些人则赶来救援,接着出现了一场真正的混战。
  “你去加入他们的阵营。”菲利普命令我。
  但我不想加入,我真的不想。
  这时一个穿制服的蠢货往我身上撞来,他正在朝打架的方向走,准备加入到混战之中,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不小心撞到了我。他不但不向我道歉,反而举起了拳头对着我喊道,“滚到一边去!”
  我顿时火冒三丈。
  那群人立即跟我对立起来。那个穿制服的人顿时成了错误的象征,成了我所憎恨的一切的象征。他们不再是菲利普随意攻击的无辜受害者,他们应该受到正义的严惩。
  就是这些人一直在压迫我们,使我们被冷落,现在终于到了我们进行还击的时候了。
  我使劲朝那个穿制服的家伙背上打去。
  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嘴里咕哝着,脚下还没有站稳,后已经过来朝他腹部打去。他痛得弯下腰去,但仍然硬挺着,准备起来报复,这时巴斯特从后面赶来,照着那人的左膝就是一脚。
  他倒了下去。
  “撤!”菲利普突然宣布,“回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和决定,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本能地服从着他的命令。我们10个人全都集中在菲利普身边,他高兴地点头示意着,“你们快看!”
  我的目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混战仍在进行,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打谁。两个保安跑过去企图制止他们。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早已撤出来了。
  我突然明白了。
  菲利普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当他看到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计划时,朝我会心地笑着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去到处制造事端,进一步扩大事态。比尔和约翰,你们俩去尼曼。马库斯那边。詹姆斯,史蒂夫和比特去希尔福附近找点事儿;巴斯特和朱尼亚,你们到远处的露天座位去。汤姆和唐去绘画签名桌附近搞一次袭击行动;鲍勃和我留在这里。”
  这个计划非常奏效。我们选中一个人开始攻击,不停地揍他,其他人过来帮忙时,我们就故意捣乱,事情越搞越大,然后趁他们打得混天黑地时及时退出。
  很快人群中就出现了好几处骚乱,又演变成为一场大混战,我们则混水摸鱼,谁也不会注意我们。
  乐队这时停止了演奏,主持人宣布说,如果不能很快恢复秩序,音乐会将取消。
  然而混战却继续进行,越来越多的保安从守备处跑来,企图控制局势。
  菲利普看着这个壮观的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抓出一把名片撒在地上,又在露天座位上放了几张,然后对我们说,“够了,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第二天,文摘报在头版报道了这次骚乱。
  标题是“暴力集团袭击免费音乐会”
  “暴力集团?”朱尼亚笑道。
  而时报却没有对我们的事迹做任何报道。
  “也许由于音乐会是由文摘报赞助的缘故吧片约翰说。
  “我们的第一个教训,”菲利普说,“就是要避免媒体有偏袒行为。”
  我们听了都哄堂大笑。
  “我们应该弄一个剪报,”詹姆斯建议说,“把有关我们的文章都剪下来。”
  菲利普点点头,“好主意,由你来负责吧!”接着又转过身对我说,“你的录像机最好,你就来负责录制当地新闻,说不定我们哪天会上电视呢!”
  “好吧。”我说。
  他继续在看着我,“顺便问一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摇摇头。
  “今天是你加入我们整整一个月的日子。”
  他说得对。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就在一个月前,我杀了斯图尔特。想到这里,早上轻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当我想起那天在卫生间的情景时,我的手心开始出汗,脖子上的肌肉变得紧张起来。在我意识中,我又一次闻到了血腥味,感觉到刀子艰难地插入肌肉,扎到骨头上之后,又错开一点继续扎。
  就在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我正穿着小丑服装,坐在桌前等待着。
  那身衣服现在还在我卧室的衣橱里。
  “我们要回到那里去,”菲利普说,“看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不!”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不要告诉我说你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是啊,”后说,“我们去吧,一定很有趣。”
  “他一个月前干了什么?”朱尼亚问。
  “他杀了他的上司。”巴斯特说。
  那个老头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杀了他的上司?”
  “我们都一样,”巴斯特告诉他,“我以为你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杀了我的上司,我只是不敢告诉你们罢了。”
  菲利普继续看着我,“我想我们应该到你的公司去,看一看自动化界面公司。”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里奇怪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我问。我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但我努力保持着镇定,“有什么好处呢?”
  “可以净化心灵,我觉得你应该去,你如果无法面对它,就永远过不了这一关。”
  “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因为我不想无缘无故去打人?”
  他耸了耸肩,“也许吧。你要加入恐怖组织就不能心肠太软。”
  我想到了一千条反驳的理由,满肚子的话想说出来,也应该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再看他,而是低下头看着我的脚,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我们必须去。”他坚决地说,“不管你想不想去。我来开车。”
  詹姆斯正坐在沙发上,他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我们都去吗?”
  “不,就鲍勃和我。”
  我想反对,想拒绝,可我发现自己违心地点头答应了他,“好吧。”
  菲利普在汽车里一直同我说话。自从杀死斯图尔特,在大街上初次跟他接触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他似乎急于向我解释他所谓的“我们的事业”的重要性。
  “我知道。”我说。
  “是吗?”他摇摇头说,“我从来都不了解你。我对于约翰、唐、比尔还有其他几个人的立场十分清楚,我随时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你对我来说却总是个谜。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想让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这样干和究竟干什么的原因。”
  “我明白。”
  “但是你不赞成。”
  “不,我赞成。我只是……其实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有时,有时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头。”
  “你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价值观和信仰,你必须彻底抛弃它们。”
  “也许。”
  他斜眼看着我,“你不太情愿,是吗?”
  “我不知道。”
  “可你跟我们在一起啊!你是我们中的一员。”
  “不管怎么说,”我说,“我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他点点头,“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选择呢?”
  说完便沉默不语,一直到目的地。
  再一次回到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感觉十分奇怪。当我们驶过停车场时,我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我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汗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来。”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将会看到你,然后立即判断出是你杀了你的上司并逮捕你?事实是这些人根本就不记得你。他们可能连你的长相都说不出来。”
  “有些人可以。”我说。
  “你别指望他们。”
  车位已经满了,我们只好把车开到入口处一个残疾旅客专用的车位。菲利普锁好了车说,“我们到了。”
  “我不……”
  “如果你不面对它,就永远不能从它的阴影中走出来。你不能让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影响你的一生。你做的事情是对的。”
  “这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感到内疚?”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
  “没有什么可怕的。”说着,他开门下了车,我也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就是这种地方使我们成为现在的我们,”菲利普说,“我们要打击的正是这种地方。”
  “我生来就被冷落的,”我纠正道,“我的工作跟这事没有关系。”
  “但它使你的处境更加恶化。”他说。
  我不想跟他争论。我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但又不能反驳。
  “你必须干掉那个家伙,没有其他的选择。这才是你自己,这才会跟我在一起,这才是恐怖分子。这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笑了,“是历史性的转折?”
  “你觉得适合,就这么说吧。”他咧着嘴笑道,“我们进去吧!”
  我们走进了大厅。门卫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像往常一样,他又没有注意到我。当我就要穿过他走进电梯时,我突然停住脚步,转过去和菲利普说:“我恨那个家伙。”
  “做点儿什么事情教训教训他。”
  “我会的。”我走到门卫的身边,他仍然没有看到我。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扔掉了他的帽子,骂道:“蠢货!”
  现在他看到我了。
  他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超过桌子来抓我的胳膊,“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
  我退回去,走到菲利普身边,那个守卫突然一脸的迷惑。
  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回来的感觉不错,”菲利普说,“不是吗?”
  我点点头,我确实感觉很好。我忽然庆幸菲利普强迫我回来了。我们继续向电梯走去,边走边幸灾乐祸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门卫,这次他不仅迷惑,而且有点儿害怕了。
  “我们可以干任何事情,”菲利普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确如此。”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了进去,按下了4楼的按钮。由于刚才得意忘形,加上菲利普在旁边怂恿,我产生了杀掉班克斯的念头。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他从来都不看我,即使有时看到我,他也不喜欢我。他一直是斯图尔特的同伙,有一次还嘲笑过我的发型。
  我来给他理个发。
  我想剥了这个杂种的皮。
  我立即又想起了斯图尔特死时的可怕样子,我杀他时他奋力踢我、打我的情形,血从他的身体里泪泪流淌的回忆,我知道我不应该再杀人了。
  刚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兴奋突然又消失殆尽了。我为什么来这里?我到底想来这里达到什么目的?菲利普在车上说我们要去搞破坏,可我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去制造严重的破坏,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更加重要的破坏。
  我们到了4层。我直接走到程序部。斯图尔特办公室里十分阴暗,显然还没有人取代他的位置。除此以外,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我领着菲利普通过斯泰西的办公桌,还有帕姆和艾默里的,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们。
  这里使我压抑,空气十分厚重和燥热,我跟菲利普说我想走,但他说他首先得看看我杀斯图尔特的地方。
  我带他去了那个卫生间。
  回到这里真是一件十分荒诞的事情。当然,尸体早被搬走了,血也被洗干净了。但这个地方仍然让我恶心,我感到很肮脏。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第一个厕间。菲利普逼着我再重复一次谋杀的全过程,甚至每一个细节,他不停地点头,用手触摸着我痛打斯图尔特的那面金属墙,还蹲下来仔细查看我差点儿摔在上面的那个便池。
  他看完之后说,“你不用内疚,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
  我不同意这么说,但我点了点头。
  他轻轻将我推出厕所说:“抱歉!”
  “怎么?”
  “我要方便一下。”
  他关上了厕所门。我听到拉链打开的声音和马桶盖撞击马桶的声音。
  我突然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看到这里一切如故,同时回忆了一遍谋杀经过,所有这些都不能抚平我心中的不安。但是听到菲利普在我杀了斯图尔特的地方小便的声音却终于使我得到了解脱,他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宣告了过去的结束。未来就在眼前,生活充满了希望。
  未来是我们的。
  菲利普放水冲厕所时,我正在暗自发笑。
  “一切都过去了?”他问道。
  “一切都过去了。”我告诉他。
  “我们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我带他穿过了走廊。我的办公室和斯图尔特的房间一样空空如也,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我。天知道,或许他们一直没有注意到我早已不在了。我桌上的文件还跟我一个月前放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始终没有动过。
  菲利普看了看这个狭窄的立体空间说:“天哪,这里太压抑了!”
  “是的。”我同意他的看法。
  “你过去难道不讨厌这个工作吗?”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扔给我一盒火柴,“做点儿什么吧!”
  我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想到这里,我的血流加快了。是的,他是对的。
  随后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等候。
  这件事要由我一个人来做。
  我站了一会儿,最后点燃了火柴,凑近一本备忘录、一本程序手册的边缘,火焰在桌上慢慢地扩散,一张纸又一张纸。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名片,立即打开抽屉拿了出来,这时整个桌子都燃烧起来,我将抽屉翻了个,把卡片全部扔在火上,它们顿时就烧着了,开始卷曲,变黑,然后消失殆尽。
  我过去的生活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
  我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回到走廊上,冲菲利普点点头,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大厅,同时到处乱扔我们的恐怖分子名片。这时,火警警报声响起,灭火器也开始喷水。
   
第24章 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又一次问自己,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们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们是不是具有与常人不同的基因或染色体?这种现象能够从科学上找到一个正确的解释吗?难道我们是外星人或者另外一种生物的后裔?如果说我们不属于人类,那显然是个愚蠢的说法,因为我们在各个方面都符合恐怖主义者的典型特征,但又显然有一些东西把我们同周围人隔离开来。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些人过于遵守社会规范,过多地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而现在的社会文化却引导人们追求与众不同,而不注意普通事物,导致我们逐渐成为现在这种状态,最终受到人们的冷落;或者我们真的属于某种类型的人,大家都能够发出某种潜意识的心理信号,结果被周围人识破真相而遭到冷落……
  我找不到答案,只有更多的问题。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考虑这么多,他们似乎并不思考问题。菲利普也许有思想,他比其他人更加深沉,他更认真、聪明、有雄心、而且十分达观。相比之下其他人在某种意义上就像一群孩于,看起来只要菲利普能做他们的父母,替他们着想,为他们做打算,他们就感到幸福。菲利普始终认为,既然我们遭冷落,既然我们都遭到社会的遗弃,我们就不必在意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对事物的衡量标准或观点。我们是自由人,是一个个自由的个体。而其他的恐怖分子则不同,他们不是以工作,而是以恐怖组织本身来表明自己的身份。他们只不过是从一个群体到另一个群体而已。
  但我不敢告诉菲利普我的这些想法。
  我让他以为我们都是他所希望的那种人。
  自从那天去了自动化界面公司之后,我和菲利普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我们虽然没有职位级别——菲利普是领导而我们是他的随从——假如有副职的话,必然是我,因为我的位置应该在菲利普之后。每当需要征求意见时,他必然会找我,因为他对于我的想法最为重视。其他人跟菲利普相处的时间都比我长,但是所有人都感觉到,除了平等相处的关系以外,我还享有~定的优先权,他们对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满,大家都能接受这个事实,一切都在正常和平静中进行着。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轮番去了每个人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我们肆意破坏了这些地方。
  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处处都留下了名片,然而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反响。
  我们的剪报上确实多出了几篇新的报道文章,但是我们还没有在电视上显露头角,制造~条有轰动效应的电视新闻,但菲利普向我们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上电视的。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开始喜欢上散步了。忙碌一天之后,或者等大家全部离开,就剩我一个人在家时,我并不感到疲倦,也不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以前很少独自散步,一方面因为我们这个大学生联谊会所处的位置不太理想,另一方面,我会因为在众人面前单独露脸而感到难为情。现在不同了,由于我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看见我,当我独自漫步街头时,心中充满了安全而舒适的感觉。
  散步能够使我完全放松下来。
  一天晚上,我一直走到城市另一端,找到了简的父母家。我不知道我还能期望什么,也许渴望在车道上看到简的汽车,我可以通过打开的窗户暗中窥视一番,然而当我到达那里时,只见整个房间一片漆黑,车道上空空如也。
  我在街上站了很久。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接简出去约会时的情景,想起我们共同在车里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们将两扇车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惟恐她的父母从窗户里看到。当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这座住宅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个家。我在这里和在自己家里度过的时光几乎相等。
  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在等待和观察着,试图鼓足了勇气,上前敲门。
  她是否又回到了父母的家中?或者一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即使她去了别的城市或者别的州,她的父母也应该知道她的地址。
  可是简的父母似乎并不在家。
  假如他们在家,假如我向他们询问有关简的情况,他们会告诉我吗?他们还能够认出我吗?他们会不会根本注意不到我?
  我又等了一会儿,夜里很冷,我身上感到凉飕飕的,我开始后悔没有多穿一件外套。
  最后我决定离开了。简的父母迟迟不归,我也无法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许他们去度假了,或者去看望简了。
  我离开了那座住宅,开始沿着原路返回。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每个窗帘后面都闪烁着蓝色的电视机荧光。卡尔。
  马克思曾经说过,宗教是人民的寄托。他弄错了,电视才是人民的寄托。任何宗教都不能像这个万盒子一般拥有那么多忠实的信徒。没有一个主教拥有像著名的电视主教约翰。卡尔森那样非凡的论坛。
  我忽然意识到自从当了恐怖分子之后,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电视。
  这难道意味着人们都不再看电视了吗?或者说,我不再是个恐怖主义者了?
  有许多事情我弄不明白,而且永远也无法搞清楚。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我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不是尝试着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转念一想,不对,让人们注意我们的事业,知道我们的存在,最终必将引起大人物对我们的关注,他们也许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将我们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拯救我们。
  这是我的初衷吗?尽管菲利普宣称我们是~些很特别的人,是被上帝挑选出来的北其他人都要幸运的人,尽管我坚定地拥护这一观点,我仍然会以任何代价换取跟其他人同样的生活,使自己适应这个世界。
  我会的。
  当我回到公寓里时,已经过了半夜。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想法,有了许多计划。在我改变主意并最终决定放弃之前,我拨了简的父母的电话。电话拨通了,一声,两声,三声。
  在第13声响过以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脱下衣服,躺在了床上。我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手淫。
  后来我睡着了。我在梦中见到了简。
  我们袭击了朱尼亚过去工作过的汽车制造厂,将汽油等易燃性液体泼在水泥地上,捣毁了窗户、设备和汽车。第二天晚上,菲利普宣布说,他决定让大家休息一段时间,他说我们应该去度假。约翰提议去看电影,这个主意立即得到了一片赞成。
  第二天我们在影视城会齐了。
  那里同时放映了4部电影。虽然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分歧,但在选择哪部片子的问题上却左右为难起来。最后汤姆康、朱尼亚、巴斯特、詹姆斯和唐去看一部新上映的喜剧,我们其他几个人则去看恐怖片。
  我想这两部影片在本周票房收入排行榜上肯定名列前茅。
  菲利普买了一张票,我们趁验票员为他剪票之机偷偷溜了过去。恐怖片已经开演了,而喜剧片则要等10分钟以后才开始放映,于是我们分别在各自的放映厅里找寻座位。
  电影虽然并不十分令人满意,但是还算说得过去,比尔显出异常兴奋的样子。我在想,今晚的电影排行榜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有一种感觉,也许占四分之一的观众会认为这部电影比较好。
  看完以后,我们4个人在外面悠闲自得地等候喜剧片结束。
  这时比尔说他肚子饿了。我们去票房查询了演出时刻表,发现喜剧片还有20多分钟才能演完,于是我们边走边聊地漫步向巴斯金罗宾斯餐厅走去,这时,两个操山地方言的金发女孩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想喂那女孩吃一口蛋筒冰淇淋。”史蒂夫说。
  “哪一位?”
  “我想跟她们两人一起吃。”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菲利普突然停住了脚步说:“强奸象征着一种权力。”
  我们都停止了说话,面面相觑着,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强奸是一种武器。”
  原来他是认真的。我鄙夷地看着他。
  “你别那样看我。权力,这才是关键之所在,它是我们这些被冷落的人所不具有的,也是我们努力想得到的东西。”
  “没错。”史蒂夫说,“你上欢玩女人是在什么时候?”
  、“这主意真不错!”我讽刺他说,“强奸她们,这样就可以让女人注意到你们。”
  “我们以前就是这样做。”菲利普平静地看着我说。
  这种事情太突然了。我逐个地打量着他们,从菲利普到史蒂夫,又到其他人。我感到了震惊。我曾经杀过人,打过架,从事过破坏活动。但是所有这些在我看来似乎都情有可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这种事情……似乎不大对头。被我视为朋友。
  兄弟、伙伴的这些人真的强奸过女人的事实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我第一次感到他们是如此陌生,也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他们这样格格不入。
  菲利普大约看出了我的不安,也许我将它表露在了脸上。
  他温和地笑了笑,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们终究是恐怖主义者呀,你也知道,这是恐怖主义者必然要做的事情。”
  “可我们作为平民恐怖分子,这样做对于平民百姓有什么帮助呢?对于我们的事业起到什么作用呢?”
  “让这些妓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史蒂夫说。
  “它能给予我们权力。”菲利普说。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权力。”
  “不,我们需要。”菲利普在我的肩膀上捏了一把说,“我想该轮到你干一次了。”
  我挣脱了他:“不!”
  “不行。”
  他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指着人行道上一个刚刚走出一家内衣店的亚裔女人说:“那个女人怎么样?‘那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人:中等身材、匀称的曲线、性感的嘴唇,衬托着宝石般闪烁的黑眼睛,长长的黑发垂在腰间。她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紧身裤,我能够清楚地看到黑色的法国内裤的轮廓。
  菲利普看着我的表情说:“把她做了,兄弟。”
  “但是……”
  “你若是不去,我们就去。”
  其他人紧跟着热烈地点头。
  “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知道他是对的。和做其他事一样,强好女人同样也不会引起任何的注意。那个女人开始从我们面前走过,过了那家巴斯金罗宾斯餐厅,然后走进了位于街区中心的一条小巷里。
  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做不得。
  “那个女人今天必定逃脱不了。”菲利普说,“要么你去,要么别人去,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不想再争论了,我自信地认为,被我强奸要比被菲利普或约翰或史蒂夫等强好好得多。因为我是个好人,是有理智的人。
  这只是好人干坏事而已。被我强好不像被他们强好那样可怕。
  想到这里,我吸了一口气,从容地向那个女人走去。直到我已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时她才看到了我;而且直到我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小巷里面时,她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使劲捂住她的嘴巴,免得她大喊大叫。她的手袋掉在了地上,黑色的花边内裤和红色真丝内衣从紧身裤和外衣下面露了出来。
  我有点儿害怕。开始我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她可能不会太讨厌我,尽管这样做在感情上有点儿勉强,但毕竟会有身体上的愉悦感。但是她惊恐万状,不停地哭泣,显得极度愤怒,我知道,如果我将她放倒,她除了恨我以外不会有别的感受。
  我罢手了。
  我不能继续下去。
  我让她走,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啜泣着,大口地喘着气。
  我离开她站起来,倚在墙上。我觉得自己真坏,差点儿变成了一名强奸犯。我的胃里在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了。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怎么能同意这样做?我变得如此道德沦丧,甚至发展到了不能坚持一贯原则的地步。
  我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自我了。
  我好像看到简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拖进一条小巷里强奸,大声哭喊着向我求救。
  这个女人是否有男朋友或者丈夫?有没有孩子?毫无疑问的是,她肯定有父母。
  “你还有机会。”菲利普一边解裤子,一边往这里跑来。
  我蹒跚着向他走去,脑袋晕乎乎地像要飘起来。我只能靠在墙上,用力地向他大喊一声,“不!”
  他看着我,“这是游戏规则,你应该知道。”
  他一把抓住她的裤子,使劲往下一拉,发出了衣服撕破的声音。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那个妇女可怜地啜泣着,不住地挣扎,拼命拽住裤子,拒绝被拉掉,企图挽救已经遭到损害的尊严。菲利普不顾一切地蹲下去,粗暴地拉开了她的双腿。我又听到了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她不住地哭喊着,泪水顺着通红的面颊流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那是一种绝望而无助的恐惧。
  “让她走!”我说。
  “不行。”
  “下一个轮到我!”史蒂夫说。
  “你应该在我的后面。”比尔接着说。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身后传来他们的笑声和那个妇女的哭喊声。
  我斗不过他们。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沿着人行道向左转弯,来到了巴斯金罗宾斯餐馆。我靠在窗台上,感觉到背后冷冰冰的玻璃,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在城市的喧嚣声中,我仍然能够清晰地辨别出那个女人的哭喊声,它逐渐被街头喧闹的汽车噪音和人声所淹没。通向冷饮部的门被推开了,比尔拿着一个硕大的冰淇淋从里面走了出来。
  “完事儿了?”他问。
  我摇摇头。
  他皱着眉头不解地问我,“你没有做成?”
  “我做不了那种事。‘哦说,心里沉沉的。
  “其他人呢?”
  “都在那里。”
  “哦!”他舔了舔冰淇淋,朝小巷方向走去。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街上的汽车噪音。菲利普有罪吗?我们大家有罪吗?找不知道。我这一生中所受过的教育全都在告诉我,平庸才是罪恶。纳粹用有组织的恐怖行为总结出了这条理论。在我的生命里,我早已听腻了的一句话就是,伟大、辉煌。
  壮丽绝不是罪恶,而渺小、世俗和平庸才遭人唾弃。
  我们既渺小、世俗,又平庸。
  难道我们有罪吗?
  菲利普认为我们已经很不错了,他相信我们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认为这样就对了。我们不必听从任何道德权威的说教,也不该受到任何伦理体系的束缚。我们自己决定什么东西对于我们来说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p#分页标题#e#
  我一直认为这是错误的。
  我们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为什么会这样不同?我们的信念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差异,而在其他方面却完全一致?此时此刻,我感到我跟我这些受冷落的伙伴们就像我跟普通的男男女女一样格格不入。
  菲利普会说,我仍然死抱住已经被我抛弃的那个社会的传统习俗不放。
  也许他是对的。
  几分钟后,他们走出了小巷。我想回去看看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把脑袋靠在巴斯金罗宾斯餐厅的窗台上,一动也不想动。
  “喜剧片也应该结束了,”菲利普整理了一下皮带说,“我们回影视城去。”
  我站起身点了点头,开始往回走。路过小巷时我往里面扫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女人一定是从另一个路口逃跑了。
  “你现在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菲利普说,“其实你过去就是这个行列中的一分子。”
  “我说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你那样想了。”他看着我说,“我们需要你。”
  我没有回答。
  “难道你宁可杀人,却不愿意强奸吗?”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种事情完全是属于私人性的。”
  “它们都是私人性的。我们不是要打击某一个个体,而是要同整个社会做斗争。我们应该随时随地对他们进行攻击。”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告诉他。
  他停住了脚步,“你的意思是你反对我们。”
  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反对你们。”
  “那你就是赞成我们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赞成我们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慢慢点了点头。我想我应该赞成,我别无选择,“是的。”
  我说。
  他咧开嘴笑了,一只手搂着我说道:“我们就像三个火枪手那样,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我勉强笑了笑,然而笑得很不自然。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抽污,有一种肮脏的感觉。我不喜欢让他搂着我,但是我没有说话。
  我跟他们是一伙。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除了他们以外,我还能有什么人呢?
  我还能是什么人呢?
  我们沿着人行道向电影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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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第25章 不再强奸

  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是一个与常人拥有同一个空间但却在时间上稍滞后一两个节拍的下层社会。这使我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个古老的、关于异度空间的故事,它说的是时间中止以后,所有的人都被冻结了,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有受到时空的影响,继续生活在时空之间。
  只有我们才能够看到那些没有被冻结在时空之间的人。
  他们只是没有注意我们罢了。
  当我希望与之联系的人看不到我的时候,那种感觉极不舒服。长期以来我一直都意识到自己遭受了冷落,但这次却有不同的感觉,好像我已经变成了没有形体的人,或者说像个鬼魂。
  以前我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尽管我不为人所注意,但我毕竟还存在着。可是现在……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没有跟常人共同拥有一个空间。常人的生活就像电影,而我却像是观众,我只能观看,无法加入其中。
  只有跟其他恐怖分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们就像在互相印证着对方的存在。我们是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现实的人,随着这种远离社会的感觉一天天加深,我已经很少一个人独处了,并开始越来越多地和其他恐怖分子在一起了。只要有人在我身边,只要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我会感到好受得多。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们开始经常一起过夜,白天黑夜都不再分开了。
  我们11个人不仅相依为命地共同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我们也有自己的欢乐。受冷落其实也有一些好处,例如,我们可以去餐馆随意点自己喜欢的菜,一直呆到不想呆的时候,而且从来不需要付账,因为没有人注意我们;可以去商店免费挑选自己需要的商品;甚至还可以免费看电影和听音乐会。
  但我们仍然欠缺一些东西,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是这样,尽管我们尽量不这样想,尽管我们努力想证实自己是快乐的,是比别人更幸运的,但我觉得这并不是真的。
  我们从来都不会感到疲倦,永远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都是这个民族中最典型的一群,美国是一个最适合于我们生活的社会。我们喜欢上街购物,去餐馆吃饭,去逛游乐场,更喜欢那些旅游胜地,流行音乐最合我们的口味,我们对动作片也有浓厚的兴趣,这个社会中的一切都是按我们的标准而设计的。
  当我们厌倦了以合乎社会规范的方式消磨时光时,我们就去抢劫、偷窃、破坏。
  也许我始终就是恐怖主义者。
  那次强好事件发生之后,我们躲避了好几个星期。报纸和电视上都没有提及强奸之事,我甚至怀疑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被抓的可能,所以菲利普只好让我们放假休息。
  这是因为他想让我赢回信心。
  我的意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这似乎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其他人都对所发生的事兴奋不已,他们正忙于挑选自己喜欢的那类女人作为下一次的强奸对象,但菲利普明确声明不许再搞性骚扰,至少在近期内不行。另一方面,他又力图说服我,强好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合法的武器。他似乎已经意识到我对他的看法有所变化,也不像以前那么尊重他。他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恢复他在我眼中的形象。
  那当然是自我鼓吹。这样的个人关心使我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我理解他的意思,甚至在纯理论的层次上我同意他的看法。但我始终认为因为群体长期以来的错误而去惩罚无辜的个体是不对的。他也承认强奸那个亚洲妇女与政治实在没多大关系,他答应从此以后,除非是为了合理地实现某个目的,再不强奸女人。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满足性欲地话,那就去找妓女什么的。
  我们都认为这比较合理。
  6月的时候,我们终于进行了第一次恐怖大行动,并且上了电视。
  那天我们呆在比尔位于温泉谷的三居室的家,我们都被一阵链锯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异常地响,又近得可怕,本能的恐惧感使我的心砰砰直跳,我翻身跳出睡袋打开卧室的门。
  只见菲利普站在过道里,举着一个满是汽油味的气动链锯在头顶上挥来挥去。他看到我咧嘴笑了笑。
  詹姆斯紧跟着也出来了,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其他人也都陆续从起居室和卧室来到过道里。
  菲利普将链锯放下来,关了开关,笑着说:“起来了,伙计们!
  我们进城去!“
  在他脚下,放着锤子,螺丝刀,汽熨斗,斧子和棒球棒。耳朵里仍然在嗡嗡作响,我不解地问:“干什么?”
  “穿好衣服准备走,”他说,“我有个计划。”
  我们三辆车组成的车队向洛杉矶驶去,菲利普的道奇在前面开路。今天是星期日,路上车辆也不多。前夜的风使我们第一次能清楚地看到远处的圣加波里山和好莱坞山。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洛杉矶的空中轮廓线正如电视和电影里一般美,只是一层淡淡的烟雾使建筑物稍显模糊。
  我们跟着菲利普下了高速路,沿着福蒙特大街,穿过密集的街区质败的百货店和妓女居住的旅店。在圣斯特左拐径直朝着好莱坞向比弗利山庄驶去。那些工具包括链锯都在我的车上,它们随着路上的颠簸发出格格的碰撞声,巴斯特靠着我坐着,手里拿着尼康相机。
  “你说他到底要干什么?”巴斯特问。
  我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
  “这真有意思。你不喜欢吗?”老人笑着说,“如果有人告诉我说像我这个年纪,他还和一帮匪徒四处游荡,胡作非为,我一定会觉得……嗨!真是好笑。”
  我忍不住笑了。
  “我感觉自己非常……非常年轻。你明白吗?”
  说老实话,我也有同感。我确实很年轻——至少和朱尼亚比起来是这样——但做恐怖分子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信心实足。今早,我感觉特别好,轻飘飘的,简直有点儿晕了。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也这样。
  “是的。”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过了“比弗利山庄欢迎您!”的招牌,过了好几个进口汽车交易所。菲利普右边的转向灯开始闪烁,他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指着街上拐角处的标志:罗德奥德莱福。
  他拐到那条街上,停了下来。
  我跟在他后面停了车,走了出来。我早听说过罗德奥德莱福,但是没有来过,它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样子。那些商店看起来很普通,和我们在任何别的城市见到的一样,一点不像世界上最专业的商业区那么富丽堂皇。整个地区比我听说的要显得破旧一些,虽然街面上打着那些个名称像顾兹、卡梯尔、阿玛尼等,我还是感觉有点儿失望。
  菲利普走到我的车边,身后跟着唐、比尔和史蒂夫,“打开行李箱。”他说,“把东西拿出来!”
  “我们去干什么?”我边开箱子边问。
  “我们去抢劫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商店。”
  我皱了皱眉问:“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商店?为什么?有什么意义?我们偷内衣干什么?”
  “为什么?有趣呀!拿它干什么?把它们拿走,有用则留,没用则扔掉,捐给穷人,或抛在街上,随便!”
  “就像罗宾汉一样!”史蒂夫高兴地说。
  “对!像罗宾汉一样,劫富济贫。”菲利普从车箱拿出他的链锯说,“‘好莱坞的弗雷德里克内衣专卖店闻名全国,因为它是经营性感内衣的,肯定会引起媒体极大的兴趣。我们这次一定会引起注意。”
  其他人从我们身后追来,“什么?”约翰说,“抢劫弗雷德里克?”
  “对。”我一边拿起球棒一边说。
  “让我们洗劫了这条街道。”朱尼亚的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而且也不太喜欢的亮光。
  菲利普摇摇头,“警察会来的,我们只能选一家,干完就撤。”
  我抬头看了看罗德奥德利福。已经10点多了,可是商店还没有营业。我怀疑他们是否下午营业,或者周末休息。我看见人行道上走过了一个男人和两对夫妇,几辆汽车从身边穿过。
  “快点儿!”菲利普说,“晚了就来不及了,我们开始行动。”他站在一边,其他人开始从车箱里取出工具。
  我们都不知道弗雷德里克在什么地方,使沿着大街寻找起来。我忍不住想道,我们真可笑,11个人手拿棒子、斧子和链锯在星期天一大早走在罗德奥。德利福街上。即使这样,也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们。
  一辆警车驶过,闪着左转灯拐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在楼区的中间,一个大玻璃窗里陈列着穿着红色C带、文胸和短裙的女模特,我们就停了下来,看着菲利普。他点点头,向拿着斧子的唐使了个眼色说:“你先来!”
  “干什么?”
  “把玻璃砸了!”
  唐站到大门前面,将斧头举过肩膀,瞄准位置使劲向前砸去。玻璃顿时碎了,无数小碎片落在地上。商店里的灯和报警器响了起来,一排监视器同时向这边转过来。菲利普从门里伸进去,拧开门锁,打开门框走了进去。几片残留的玻璃落了下来。
  菲利普一声不响地打开他的链锯。
  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想到要弄掉监视器,所以就径直走到它们停放的架子前,抡起棒子使劲砸去。我是不在意会不会被忽视,只要有5分钟的录像,我们就会被认出来。干完之后,我四处望了望,看见报警器——一个白色的小电匣——放在试衣间上面,就走了过去,跳起来一棒子砸碎了它。
  当我转过身来时,菲利普正在锯收银台,并已经推翻了收款机。比尔和康在砸柜台,而詹姆斯、约翰和史蒂夫则在推那些货架,其他人在袋子里装内衣裤。我走到一个模特前,剥下了它的胸罩和短裤。
  菲利普突然关了他的链锯,那种沉静让人很不舒服。我们都朝他看去,他正支着耳朵,聆听着。
  我们听到外面隔着好几条街传来了警笛声。
  “他们反应挺快的嘛!”巴斯特说。
  “撤!”菲利普命令道,“大家都撤!”
  我们迅速朝商店前面走去,将我们的名片丢在地上和残留的柜台上。
  “丢掉武器!”菲利普说,“丢掉它们,我们不能在街上引起人家的注意,警察会在几分钟内包围过来。”
  “我们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汤姆举着一袋内衣裤问道。
  “扔了它。”菲利普说,“把能扔的都扔到街上,这会成为新闻里的一景。”
  我们每人抓了一把内衣裤和衬衫,出去时把它们丢到空中,落在人行道和街上。
  两辆警车从远处的拐角驶过来。
  “保持镇定广菲利普说,”自然一些,他们过来了。“
  在罗德奥。德利福街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可警察就是不看我们。他们飞速而过,在弗雷得里克前面街上的斜角处嘎然停止,随即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里钻了出来。还有两辆巡逻车从相反的方向飞速而来。
  我们一声不吭,慢慢朝我们的车走去。我掏出钥匙,打开车门进去,又越过座位给巴斯特打开后边的门。从档风玻璃里面,我看到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进了商店,而另外5个则散成半圆形站在门外。
  我们跟着菲利普开着车拐过弯,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回到奥兰治县,我们照例去丹尼斯去庆祝。菲利普还是叫了同一个服务员来给我们服务。那个服务员依旧不认识我们,她照例过来拿了我们的菜单,转身就走,把我们忘在脑后。
  我们占据了整个陌间,大声地说笑。大家都很兴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骄傲无比。我们给自己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所造成的损失也许更加全面而彻底,但哪次都没有像这次有这么大的效应,我们不停地猜测当我们在这里悠闲地用午餐时,贝福利。希尔斯正在发生什么事,那些警察在干什么,他们会向媒体讲些什么。
  朱尼亚正兴高采烈地描述他见到的一件很特别的外国式内衣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写一张条子吧!”我说,“一封信。”
  “我们已经留下名片了。”唐说。
  “名片不管用,我们应该试试别的。”
  大家都看菲利普,他慢慢点点头说:“主意不坏。我们需要试一下。即使他们捡到了名片,这也会增加一点保险系数。”
  “你来写吧!”菲利普对我说,“写给贝福利。希尔斯警察总部。告诉他们我们是谁,都干些什么。让他们知道我们还会再去的。我要让那帮家伙好好考虑一下。”
  我点点头。
  “你寄出以前先让我看一下。”
  “好吧!”
  他得意地笑了笑,点点头说:“很快就会有很多人知道我们恐怖主义者的恐怖分子。”
  全国广播电台和美国广播电台都报道了福雷德里克大洗劫,内容都很短,都是隐约其词,很少实质性细节。但都在黄金时间播出并在11点新闻里再次重播。我把它们都录了下来。
  哥伦比亚广播电台也不甘落后地报道了这次轰动事件。
  那天晚上我写好信,让菲利普读过,大家签了名,然后寄出去。
  我们都急切等待回音。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
  新闻里没有任何动静,电视和报纸上也没有后续报道。
  最后,在菲利普的指示下,我在一家便民店外的公用电话给贝福利。希尔斯警察局打了一个匿名电话。我以恐怖主义者的恐怖分子的名义愿意对好莱坞福雷德里克洗劫一事负全部责任。
  电话那边的警官笑着说:“不错,小伙子。但我们3天前就已经结案了。祝你下次好运。”然后就挂了电话。
  慢慢地,我将听筒放了回去,转身对大家说:“他说他们3天前就已经抓住罪犯了。‘”
  “那不可能!”朱尼亚说。
  史蒂夫皱皱眉说“再打一次,告诉他们抓错人了。”
  菲利普摇摇头说:“算了吧!一切都过去了。”
  “他们一定没有收到我的信。”我说。
  “他们收到了。”菲利普轻轻说,“但他们不当回事。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他转身走了,进了便民店。我们很困惑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周围有一群小孩正放了学从学校出来,兴高采烈地进了便民店去玩游戏,完全不注意我们。
   
第26章 战略转移

  那天晚上,菲利普一个人出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但第二天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状态。我们几个则整晚呆在我的公寓里,早上起来大家去外面吃早饭。这几个月里,我很少回家,也从来不再买食物,所以家里一点儿吃的都没有。这次照例还是由菲利普来做主,“好了。”他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昨夜的失落感,“我们有3种选择,吃快餐,去咖啡屋。”他停了一下又说,“或者去弄新车。”
  巴斯特不解地问:“新车?”
  菲利普笑笑说:“我们的车都有点儿破了,该换新的了。我自己想有一辆梅塞德斯。”
  “你什么意思?”唐问,“我们是去偷车吗?”
  “我有个计划。”菲利普说,“吃过早饭我告诉你们。”他看了看大家又问,“我们是去寄居蟹还是去国际烧饼店?”
  他确实有个计划,一个很好的计划。
  我们去国际烧饼店吃早餐,随便抓过两张桌子,推到餐厅的最后面拼到一起,然后就开始讲他的计划。这个计划绝对可行,特别简单,而且或许只有我们才能做成。
  吃完早饭,我们就去看汽车。汽车专卖店还都没开门,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从窗户里看。我们去了希里托斯汽车广场,那是希里托斯市专门划出来用于汽车交易的一个地方。我们一个一个展厅地看,玛兹达、吉普车、波舍、庞蒂亚克、梅塞德斯、尼桑、大众汽车、雪佛莱、林肯和卡迪拉克。当我们看完卡迪拉克的时候,已经过了10点了,展厅开始了营业。
  “我们是乘3辆车来的;今天我们要再选3牺回去。”菲利普说,“你们决定自己要什么了吗?我还是要梅塞德斯,我喜欢那辆淡蓝色的。”
  我们最后决定要一辆梅塞德斯,一辆红色吉普车和一辆黑色的280Z.我们两个两个地去。菲利普和我去弄梅塞德斯,比尔和唐弄吉普车,约翰和史蒂夫弄280Z,其他人则开旧车先回去。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啊?”朱尼亚抱怨道。
  “下一次吧!”菲利普许诺说。
  我们就分头去行动了。我跟着菲利普去了梅塞德斯汽车交易处,售货员们很是厉害,顾客一踏进门,他们就猛扑过去,但我们没有这样的麻烦。事实上,菲利普还得到办公室去找售货员,那是个很激退的人,浑身满是油污,却穿了一身极不相称的昂贵的套装,带了一颗硕大的廉价戒指。他介绍说他叫克里斯,热情地抓住我俩的胳膊不住摇动,问我们喜欢哪种车。菲利普指着那辆我们早看好的蓝色车说:“那边的那辆。”
  克里斯看了看,然后把他的工作裤,褪色的T恤衫和风衣紧紧收了回来,很夸张地说:“那是我们的最新款。你们想要什么价位的呢?”
  菲利普听了随即转身要走,“我是来买车的,不是要来惹人讨厌。”说着向我使个眼色,“走,我们去看看波舍。”
  “对……对不起。”那个售货员说着,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极不自然地抖动着。
  “我本来拿不准买哪个,是你把我推到波舍那边,谢谢,你帮助我下了决心。”
  “等等!”那人喊道。
  “什么事?”菲利普冷冷地看着他。
  “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知道你喜欢梅塞德斯一奔驰。我会给你一个很满意的价格的。”
  菲利普假装想了想说,“那好吧,让我们试一下那辆蓝色的车。”
  “好吧!先生,我去拿钥匙。&r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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