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才轮到市长乔。霍西登台亮相。
当市长先生走上讲台开始发言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来宾们却跟我们恰恰相反,他们对于他的注意比起前几位来少得多。这一结果并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因此我们并不感到吃惊。令人吃惊的却是市长先生的讲演内容。
他一开始便夸奖沙漠残疾人基金会以及它的事业,表明他如何喜欢跟每一位出席今天晚宴的人在一起工作。他说他感到很遗憾,因为这一次将是他以市长的身份最后一次出席基金会活动了。他已经决定辞职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这番话会使人们大吃一惊,显然没有想到全体来宾们的反应会如此冷漠,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几个人却在专心地听他讲演。我从菲利普的脸上能够判断出,他跟我同样都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市长先生其实并不想离开这个职位。
菲利普转身看着我,“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他问,“不会是丑闻吧?”
我耸了耸肩膀。
“他的辞职完全是出于无奈,其实他并不想走。”
我点点头,“我也这样想。”
他摇了摇头,“不可思议。”
门口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兴奋的喧哗声从靠门口的几张餐桌传来,像冲击波般向外辐射,迅速传遍了整个餐厅,来宾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大门方向,一些身穿燕尾服的人正在那里尽力疏散激动的人群。这时众多保缥中间出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他春风得意地向全场的来宾们点头致意。
那是弗兰克。西纳特拉。
他已经从入口处走进了大厅,挨个跟人们握着手,并向我们这里走来。喜剧演员鲍勃。霍普金斯突然靠近他身旁,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西纳特拉哈哈大笑起来,一只手友好地搭在喜剧演员的肩膀上,同时高声地向一位在主席就座的中年男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那人冲他摆了摆手,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同样大声地回答了他。
“西纳特拉!”朱尼亚被打动了,他激动地看着菲利普,“咱们去绑架他!”
“等一等。”菲利普仍然注视着舞台,有3个40多岁的人正在面容严峻地跟市长谈话。
“西纳特拉!”朱尼亚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菲利普反感地冲他摆了摆手,站起身,穿过人群向舞台走去。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
站在乔。霍西周围的3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毫不掩饰地把他当成了他们的奴仆,尽管我们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市长正在低眉顺眼地阿谀奉承那3个富翁,而他们则耀武扬威地向他发号施令,似乎正在公开解决一桩家庭琐事。除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为乔。霍西感到愤怒,并为他遗憾。菲利普又向前走了几步,正要走上舞台的时候,市长突然转过身来看到了他,同时也看到了我。他流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立即回头看着那些大富翁,假装在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谈话。
“到酒吧来!”菲利普冲他大声说道,“我们呆会儿在酒吧等你!”
我们从乔。霍西的表情中无法判断他是否已经听到。
“我们能帮助你!我们也是被冷落的人!”
乔。霍西听到“被冷落”几个字后,突然转过身来,显得心烦意乱,脸上流露着令人无法理解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似乎还包含着某种激动和振奋的成分。我们就这样互相对视着。那3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显然从市长的举止和神态中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扭头向我们这个方向张望。
菲利普抓住我的肩膀,“快走。”两人迅速向酒吧走去。
大家很快在酒吧里聚齐了,“西纳特拉就在那张大餐桌上,”
朱尼亚用手指指点点地说,“鲍勃。霍普金斯跟他坐在一起,旁边还有另一位著名人物,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要我说,咱们干脆把这几个人全都绑架了。”
“我们今天不绑架任何人。”菲利普说。
“我们不是计划好了,要在公众场合制造轰动事件吗?”
“我们原来的确希望在公众场合制造轰动事件,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这些陷入困境的被冷落者们身上,帮助跟我们~样的人们。不这样做我们就不能出名。可是现在,显然那几个有钱有势的家伙正在强迫我们的朋友辞去市长的职务,只因为他是一个被冷落的人。他们希望找个更有进力的人代替他,以便得到更多的关注。我们有机会帮助被冷落的人,真正为他们做些好事。我想,现在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帮助我们的同伴夺回即将失去的权力!”
一股冷气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菲利普发表如此慷慨激昂的演说了,由于过度激动,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正是为了这样的理想才变成了一名恐怖主义者。
“乔。霍西作为沙漠棕相市的市长可以为受到冷落的人们做更多的事情,其作用比起绑架一位名人或在公开场合制造轰动事件重要得多。这次行动将是一次真正的壮举,它意味着我们的进步。”
我看着前方的舞台,一名富翁已经离开,其他两个家伙仍在那里没完没了地数落市长,“你觉得他杀过自己的老板吗?”我问道。
菲利普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觉得不大可能,”他继续观察着霍西,“他身上有些跟别人不同的东西。我不能确定他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尽管我并不理解他的话,但我仍然相信他。
大约半小时以后,乔。霍西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神色紧张地回头张望着,惟恐有人跟在后面。他看到有如此众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吃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歼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玛利。
“很高兴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菲利普向他伸出了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跟你一样,”菲利普说,“我们是一群被冷落的人。我们把自己叫做平民恐怖主义者。”
“恐怖主义者?”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他站了起来,我们大家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吧,跟我们一起回旅馆去。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并制定一下行动方案。”
市长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吃惊地点了点头。14个人一起穿过人群,绕过门卫身边,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离开了餐厅,融进了惬意的夜色之中。
第33章 干预政治
乔。霍西跟我、朱尼亚、保罗、蒂姆一样,没过多久就适应了这个大家庭的生活,我们很快便成为了亲密伙伴。他了解我们,找们也了解他。尽管亲密无间的伙伴关系曾经使我感到温暖和美好,然而当我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关系怎样在发生作用时,我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们宪竟是一群什么人?
我终究又回到了这个老问题。
乔。霍西跟我们回到汽车旅馆以后,建议我们一起去他的公寓,大家没有异议,便动手收拾行李。菲利普向他解释什么是恐怖主义者,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我们希望完成什么样的事业等等。市长精神饱满地听着菲利普滔滔不绝的述说,一席话使他热血沸腾。
“我认为我们可以为你提供帮助。”菲利普告诉他。
“什么样的帮助?”
“帮你保住市长的职位。你留任市长之后,也可以帮助我们,因此这将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我们的理想就是,为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认和关注的群体争取它应有的政治权力。
这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市长先生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我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份工作,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言行举止符合他们的意志。他们了解我,他们需要的正是我这种绝对服从的人。”
“‘他们’是什么人?”史蒂夫问。#p#分页标题#e#
“当然是当地商业界的首脑人物和沙漠之城名气最大、最‘德高望重’的公民。”乔挖苦地说,“我在没有经过他们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做了一项决定,结果就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别着急,我们会摆平这事儿的。”菲利普说。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惹恼了他们?”我问。
“市议会就文比公园投资修建垒球训练馆一事进行表决时,我违反了他们的要求,投了赞成票,使投票结果超过了半数。他们曾经要求我将投票的事情推迟到下一次会议举行,等我向他们请示之后再做决定。”
“你用不着为此而后悔,”菲利普说,“其实你做得很对。现在我们就来帮你官复原职。”
“明天我跟他们有一个会议,”乔说,“你们跟我一起去参加吧。”
“我们会去的,”菲利普答应了,声音里透着坚定的信心,“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让那些家伙撤消这个决定。”
乔的住宅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公寓,位于住宅区中段的一条大街上。那是一个令人感到十分舒适的地方。他没有妻子、伙伴,也没有同居的情人,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但是所有人都住在里面还是显得过于拥挤,一部分人必须睡在地板上。
我们已经疲劳不堪,没有精力考虑其他问题了。我跟菲利普、詹姆斯和玛利睡在客厅里,长沙发归玛利使用,其他人则在地板上钻睡袋。
“今晚我要不要进去陪乔睡觉?”玛利安顿好之后问菲利普。
“让他安静地呆一天吧,”菲利普说,“他需要一些时间调整自己。”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我问。
“你、我、史蒂夫和乔一起去参加他们的会议,开开眼界,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做决定。”
“我们怎样行动?”我问。
他没有回答。
我们一早便被乔的闹钟吵醒了。梳洗完毕之后,大家一起去“国际煎饼大王”吃了早餐。乔提出由他结账,菲利普对他说,吃完尽管离开,不用付账。
市长带领着我们游览了这座城市。我、菲利普、史蒂夫乘乔的汽车,其他人跟在我们后面,经过一家新开业的商场和一座正在扩建的商业大厦,驱车进入了沙漠棕相市的繁华地带,“你们知道吗,”他开始介绍,“十年前,沙漠棕桐只不过是棕润温泉市附近的一些简陋棚屋和小商店,当时这些漂亮的建筑物还不存在。”
菲利普看着窗外说,“据我看,这些富翁们在沙漠棕榈拥有大量的地盘,他们强迫市议会按照他们的意志规划这座城市,让市议会出资赞助新开发的项目,以便他们从中得到大量的财富。”
“因此而成为大富翁。”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你以前干什么?”
乔笑了,“我曾经是人事部助理。”
“从来没有人注意你、关心你,突然有一天,有人提出要帮助你参加市长竞选,结果你一夜之间便被人捧为本市的头号人物,表面上执掌政权,其实不过是个傀儡。”
“完全正确,就是这么回事。”
“除了提议修建垒球训练馆以外,你一定还做过其他事情,”
我说,“他们决不会因为一桩小事就罢免了你的市长官衔。”
“这是我惟一想得起来的理由。”
史蒂夫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够当市长是由于本地的市民投了你的票,他们可能还会投你的票。干脆让那些家伙现在就滚蛋,你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不,我需要他们。”
“为什么?”
菲利普嘲讽地笑了起来,“史蒂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在这种小规模的选举中,你怎么知道谁能当选呢?你认为候选人必须跟自己的选民见面吗?你以为选民们了解候选人在所有问题上的立场吗?别开玩笑了!一般说来,人们总是根据自己对候选人姓名的熟悉程度进行投票,候选人通过广告和报纸等媒体的频繁宣传,使自己的名字为大众所熟悉,而这些宣传手段其实都能够用金钱买到。如果藏在幕后的这些家伙支持你,你就能够当选。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最后你的名字印刷在五彩缤纷的广告宣传品上,张贴在全城每一间电话亭里。”
乔点了点头,“精确极了。”
“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在市长的位置上干了许多年,他的名字早已为人们所熟悉了。”
“你知道谁是圣安那市的市长吗?”
“不知道。”
“怎么,难道连你这个来自圣安那的人也不记得自己的市长叫什么吗?乔是一个受到冷落的人,你不至于认为还有人能够记得他吧?”
“哦,”史蒂夫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我们开车回到了乔的公寓。市长和几个富翁的会议定于11点钟在我们刚刚经过的那幢商业大楼里召开。菲利普带领我跟史蒂夫去参加乔的会议,其他人在周围逛街、购物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点钟必须返回,我们将召开一个战略性会议,制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乔换上了一身漂亮的西装、领带,菲利普、史蒂夫和我坐进了他的汽车,我们四个人向市区进发。
商业大楼使我立刻回想起自动化界面公司、斯图尔特之死,以及那具血迹斑斑的尸体。我强迫自己忘掉这些不愉快的想法,跟随乔进入大堂,走进电梯,乔按亮了五楼的按钮。
金属门打开了,门口是一条铺着长地毯的走廊。我们穿过大厅,来到了办公室。双层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特伦斯。哈灵顿,董事会主席。
乔胆怯地敲了一下门。
菲利普走上前,把门砸得哈哈直响。
市长舔了舔嘴唇,“让我跟他们谈。”
菲利普耸耸肩膀,点头同意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后边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个电子遥控门。我们走进一间类似接待室的房间,房间尽头的另一道门也自动打开了。隔着走廊能够看见里面有一只巨大的写字台,坐在靠背椅上的是基金会晚宴上的三个富翁之一。据我猜测这个家伙就是特伦斯。哈灵顿。
“他们特意把这里设计成张牙舞爪的样子,以便吓唬人。”菲利普压低嗓门说。
“的确如此。”乔回答道。
我们穿过接待室,来到办公室门口。我们昨天晚上见过的三个有钱有势的家伙都在这里就座,其中两人坐在写字台右侧的高背椅上,左侧的一只长沙发上坐着另外三个看上去同样显赫的人物。
这里看上去很像电影上的那种办公室,有一扇特意打开的门通向里面的一个小房间,我猜那是一间浴室。办公室的正面是一座巨大的书架,整整占据了一面墙壁,中间摆着一台高科技立体声组合电视机。写字台后面有一排窗户,透过它,按漠之城和圣加辛托山惊心动魄的全景图尽收眼底。
“请进,”写字台后面的男人挤出了一丝微笑,笑容里看不到任何一点儿热情或者幽默感。
“请坐。”
没有椅子可供我们就座。
随后那人便大笑起来。
特伦斯。哈灵顿高大、强壮,红润的面庞和结实的下巴,一头长长的灰发经过精心梳理,巧妙地遮掩着光秃秃的脑袋。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坐在高背椅上的另外两名富翁身上,他们正在注视着我们,其中一位理着军人式的短寸,嘴里咬着一根硕大的、没有点燃的雪茄烟,另外一位留着浓密的灰白胡子,嘴里咀嚼着一块硬糖。
就像有人往磁场里放进了~块磁力相反的磁铁,我们双方之间的厌恶和反感已经显而易见,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
我跟菲利普已经很久没有协同作战了。我看了看菲利普和史蒂夫,顿时感觉到他们正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们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我们只想立刻就要了这些杂种的命。
这种意识尽管不很确定,但却十分吓人。我想对自己说:我希望提高道德伦理水平,不再实施暴力,不再伤害任何人。可是这并不是实话。我们都知道,我们内心的感觉实际上是一种动物式的下意识反应,它属于直觉思维。
我们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杀了这些家伙。
我扫了一眼长沙发上的几位显赫人物,他们一个个气势逼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们在我眼里就像一部老式喜剧片中的最佳搭档:一矮,一胖,另一个剃着光头,脑袋上闪着异样的光芒。这些大人物毫无兴致地打量着我们。
乔凝视着哈灵顿,“你想见我?”
“我要你向我们递交辞呈。我们已经为你打印了一份,你只需要在上面签个字就行。我们一月份将要举行一次特别选举,安排有关新市长上任的事宜,你最晚应该在本周末签署你的辞呈。”
“你们尽可以把那份辞呈拿去擦屁股。”菲利普说。
声音虽然很轻,听上去却像炸雷一般震耳欲聋,立即招来了所有的目光。我明白了,菲利普这句话终于引起了这些做权力和金钱交易的家伙们注意。在此之前,我们的反感情绪仅仅引起了他们对乔的格外关注,如果不是菲利普,他们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可以问一句吗,你们是什么人介哈灵顿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语气中充满了威胁和恐吓。
“不关你的事,你这吃狗屎长大的杂种。”
哈灵顿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乔身上,“霍西市长,你不打算把我们介绍给你的朋友吗?”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恐吓意味。
乔显然被吓坏了,但他坚持着没有流露出屈服和怯懦,“不。”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个嘴里叼着雪茄的人站了起来,“霍西,你彻底完蛋了。
你是一个既不讲效率、又不明事理的小人物。我们需要一个新市长,一个真正的市长。我们对你再也没有耐心了。“
哈灵顿在桌上按了一下按钮。从我们原来以为是浴室的房间里走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位长着一副银行家的容貌,高大、英俊,45岁左右,另一位长胡平庸,大约跟那位银行家年龄相当。
哈灵顿指着那个长相平庸、毫无个性的人说:“我们这一次选中了吉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沙漠棕榈市的新任市长。”
吉姆显然是个跟我们一样的人,一位被冷落者。
我观察着吉姆,他也注视着我。很明显,他知道我了解他,菲利普、史蒂夫也了解他,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然而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能使他毁掉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成为大人物的惟—一次机会,或者说一个赌注,他不至于为了我们而把整个事情弄糟。我知道他的感受,这事不能怪他。我还知道一件他无法知道的事情。一件连乔也难以预见的事情。
那就是,无论将来结局怎样,他仍然逃脱不了被冷落的命运。
“我们终于有了一名真正的市长,”那个叼雪茄烟的家伙说,“一个真正能干点儿事情的人。”
“我们走吧,”菲利普对我们说,“我们已经听够了,该离开了。”
乔似乎一直想说什么,显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果断地向大门走去。
“你还没有签上你的姓名——”
“他不会签的。”菲利普说。
哈灵顿的红脸膛变得更加红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是菲利普,平民恐怖组织成员。”
“你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
“恰恰相反,”菲利普说,“不知道跟什么人打交道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们匆匆走出了房门。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浑身像筛糠似的直哆嗦。我既恐惧又愤怒,肾上腺素分泌得格外旺盛。
我希望那些人跟在我们后面,把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甚至还有些希望那些带武器的保缥沿着走廊从我们身后追来,然后爆发一场混战。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电梯门被打开了,我们迅速下楼,穿过大堂,直奔停车场,找到乔的汽车。
市长开锁时显得很紧张,“他妈的!”他不停地嘟哝着,“杂种!真该死!”
“冷静些。”菲利普劝道。
“他们知道我的住址!”
“我们去找个汽车旅馆,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
“假如刚才我一言不发,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我们。我们藏在汽车旅馆里,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
“你真的这样想吗?”乔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种事情我太清楚了。”
乔发动了汽车,飞快地窜出了停车场,眨眼便来到了大街上。
菲利普自信地点了点头,“我们完全能够对付这几个家伙厂从语调中听得出,他的情绪同样很激动,”让我们把他们的屁眼钉在墙上!“
“平民恐怖主义万岁!”史蒂夫一拳砸向空中。
我也感到十分激动,“我们是最棒的!‘俄说。
乔热情奔放地扯着嗓门大叫起来,同时把车开得飞快。
菲利普忍不住笑了,“我们迟早会收拾这些垃圾的。”
我们到家时,其他几名恐怖分子已经在房间里等候了。菲利普将所有的人召集到客厅里,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该怎么办?”唐问。
“我们要杀了他们。”菲利普说。
我沉默了。我想起了家庭乐园,我知道其他人跟我一样。
“我们要把那帮混蛋一笔勾销。我们要让这座城市的人民选举出真正最好的候选人。我们要把民主制度还给沙漠棕榈市。”
詹姆斯看了看蒂姆。他们两人又看了看我。我希望我能够挺身而出,明确地表达出我们的担忧。但是我跟菲利普去过富翁们的办公室,我知道他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也同意他的决定。
“我们必须在棕榈温泉或者周围的其他城市找一家汽车旅馆,在一个星期内隐姓埋名,保持低调,让他们以为我们走了,然后再给他们一个突然袭击。”接着,菲利普从夹克兜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银色的手枪,在房间里发出耀眼的折射光。
“真带劲儿!”乔激动地说,“这下咱们就能把那些混蛋打得底滚尿流了!”
史蒂夫大笑起来。
“我们必须武装自己!”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接连不断地搞谋杀?”蒂姆迷惑不解地问道,“我实在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暴力怎么能解决——”
“它只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工具,”菲利普说,“一把恐怖分子手中的低级工具。”
“这是惟一能使他们听得懂的声音,”乔说,“也是惟一能够制止他们的东西。”
“我觉得这件事需要投票决定。”詹姆斯说。
菲利普晃了晃脑袋,“我们要取那帮杂种的狗命,你可以选择参加或者不参加,但是我们已经决定了,这件事非干不可。”
“我不干。”蒂姆说。
菲利普耸耸肩膀,“那是你的权利。”
蒂姆看着我。我回避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菲利普。
“现在立即收拾东西,”菲利普开始发号施令,“乔说的对。
他们知道他住在这里,很快就会追来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宽敞的旅馆床上,发现自己在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再现着今天在哈灵顿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我记得早晨菲利普在汽车里告诉史蒂夫,人们选举并不是根据对候选人的真实了解,而是根据对其姓名的熟悉程度。
难道所有的政治家都是这样吗?我感觉到很有可能。我试着回忆加州国会议员的名字,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他们利用一切机会使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我却只记得两名参议员中的一名。
我心里直发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民主吗?难道这种虚假、伪善、无实质性内容的官样文章就是人民手中所掌握的民主吗?
我睡着了。我梦见我们飞到了华盛顿,到白宫之后,如入无人之境,竟没有一个保安人员看见我们;我们居然受到了秘密特工的冷落。
我在前边带路。我推开了椭圆形办公室的大门,总统正在跟他的顾问们开会,不过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会议。他们在告诉他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问题需要考虑等等。总统周围有许多人都在等候给他上课。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我一望而知他也是我们的同类。
我醒来后发现枕头上浸透了汗水。
第34章 节日气氛
我们在棕榈温泉的假日饭店里度过了圣诞节。
住在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例行活动和仪式,我们大家就这一点达成了一致意见。12月24日那天,我们集体去了棕相泉商场,选购了一些圣诞礼物。菲利普规定:每个人只能给其他恐怖主义者赠送一份礼物。任何人不得例外。
那天夜晚,玛利准备了烤牛排、土豆泥和肉汁,我们喝掉了大量的葡萄酒,还看了几盒录影带。
彩色糖球在头脑里跳舞的美丽幻觉伴随着我们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大家争先恐后地打开了各自的礼物。我收到了一些书本、磁带、录像带以及一些服装,另外还得到一把自动手枪,是菲利普送给我的。
晚上玛利为大家准备了火鸡大餐,我们下午就早早地开始吃了起来。
我忍不住想起以前在我的公寓里度过的那些圣诞节。虽然跟大家一起过节的感觉极好,但是我仍然想念早些时候的圣诞节,那时我总是跟简和我的父母一起过节,我现在才意识到,那时我们有着多么快乐幸福的时光。回忆往事使我变得郁郁寡欢,我无数次他希望重新回到过去,希望当时就能够预知现在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意识到,不断地回忆过去只能使我更加抑郁,我强迫自己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在和未来。
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屋角,没有加入伙伴们的节日狂欢。玛利向我走来,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圣诞快乐!”她对我说。
我冲她笑了笑,“圣诞快乐。”我拥抱了她,吻了吻她的脸颊。
她向我伸出手,拉着我一起回到了浓厚的节日氛围之中。
第35意 大开杀戒
沙漠之城的生意往来在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的这个星期里并没有中止,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搜集了有关对手的情况。乔告诉我们那些富翁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办公。我们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反复出入新落成的商业大楼,寻找着对手的足迹。
那些站在银行和大公司入口处的保安们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轻而易举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溜进商业大楼,随意进入任何一间办公室。有些房间上了锁,有些却没有,这些房间里正在进行着各种交易、收受着各种贿赂,秘书在跟老板偷情,办公桌上放着妻子、女儿照片的总裁在跟年轻的女雇员通奸。
他们发现有人偷窥时显得惊慌失措,甚至怒不可遏。
有的家伙根本看不到我们,我们把自己当成隐形人,站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观看着。
然而没有找到那几个富翁。毫无疑问,他们这个星期在跟自己的家人共度圣诞假期。他们真够走运的,因为我们每次来访都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结束他们的性命。
今年的新年正好是星期六,菲利普让乔在星期六之前给哈灵顿打个电话,先确定一下开会的日期。哈灵顿不想在星期六开会,因为他要在家看球赛,但是乔说要么星期六开,要么就不再开了,富翁们最后同意了。
乔挂掉了电话,“他问我辞职的事情想好了没有,”他说,“我告诉他说,我们开会正是为了解决此事。”
“不错,”菲利普点点头,“好极了。这样我们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可以事先预演一下。”我们星期五去沙漠上练习了射击。
全体成员都去了。
甚至连蒂姆也去了。
星期六那天我们很早就醒了。我们对于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仍然感到模糊不清,菲利普也许知道我们应该怎样除掉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但是他没有把详细计划告诉我们,大家仍然不知道要干些什么。焦虑不安的心情使我们无心睡懒觉。
谜底在早餐桌上揭晓了。
在电视机正在转播的玫瑰大游行的背景音乐衬托下,菲利普为我们精心设计、勾画了这次行动中每个人的工作安排。既然这是一次恐怖行动,又经过了精心策划和周密部署,就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保证一举成功。
按照我们的计划,乔先上楼跟哈灵顿等人周旋,其他人在11点钟进入哈灵顿的办公室。我们赶在9点之前就来到了商业大楼,坐在汽车里等待着。那个叼雪茄的人在10点左右首先出现了。10点半刚过,3个富翁都到齐了。
“他没有来。”10点半时乔说。
“谁?”菲利普问他。
“吉姆,那个将要成为新市长的被冷落者。”
“你指望他能怎么样?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权力,他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菲利普打开车门,走出了汽车,示意其他几辆车里的恐怖分子全部下车,每个人手里拿着左轮手枪、机关枪和自动步枪等武器鱼贯而出。
“好极了,”菲利普说,“你们已经知道计划了。我们现在进去,把事情了结一下。”
“等一等。”乔清了清嗓子。
“怎么?”
“我希望由我来处置哈灵顿。最好把这家伙交给我。”
菲利普笑眯眯地说,“没问题,他归你了。”他用目光扫视着每个人,“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我有一个问题。”玛利用手扶着车门摇了摇头。她的车就在我们前面,她坐在乔的身边。她昨晚跟乔过了夜。
菲利普转过身,恼怒地注视着她,“你怎么啦?”
她脸色苍白,“我……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我没法下手。”
“胡说八道。”菲利普说。
“我说的是真话。我真的不行。”从表情来看,她似乎快要爆发了。
“可是你曾经参加过家庭乐园的——”
“我真的干不了!难道你不相信吗?”
菲利普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好吧,”他叹了一口气,“你在车上等我们。”
她几乎很难察觉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离开这里时让我开车,好吗?”
他对她露出了一丝笑容,“行,只要你能对付得了。”
“遵命,头儿。”
他又把全体成员扫视了一遍,“还有谁想临阵逃脱吗?”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凝固了片刻,又转向蒂姆,最后看着詹姆斯。我们都摇了摇头,“好极了,”他说,“现在我们就去跟那些杂种们谈一谈。”
进入大楼之后,唐和比尔把守南侧的楼梯口,汤米和蒂姆把守北口,保罗和约翰把守在大堂的电梯口,其他人全部上了楼。
我抱着一杯自动步枪,目光紧盯着电梯上方闪烁的数字。
由于太紧张,我的手心不停地出汗,握着枪的那只手直打滑。
我暗自思忖着,我为什么要卷进这次行动中?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从心底感到,我正在做一件必须做或者应该做的事,但是我同时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头。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我不应该想着杀人。
但我毕竟想了。
我开始考虑我和其他平庸的人到底为什么平庸。难道平庸的人都想杀人吗?
也许他们真的想。
我又想道,有些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我们已经到了五楼。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只有几只隐藏在天花板壁凹里的荧光灯照亮了长长的走廊。
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办公室走去,武器已经处于发射状态。
“哈灵顿是我的。”乔又悄悄地重复了一遍。
菲利普点了点头。
我们走进黑暗的接待室,通往办公室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你先进去,”菲利普耳语着,“把枪别在皮带上,千万要藏好。”
乔惶恐不安地转向我们,“你们不会扔下我不管吧?”
“决不会。我还想听听他们对你说些什么。”
乔点了点头。
“霍西市长!”办公室里传来了喊声。
“快去!”菲利普低声地说。
我们几个人围在门口,藏进了黑影中。乔走进办公室时哈灵顿站了起来。他看上去块头更大、更具威胁力了,他的黑色剪影紧靠着那只俯瞰沙漠全景的窗口,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透着紧张、强硬的语气,明显在压抑着愤怒的情绪,“你这臭狗屎。”他说。
“什么?”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什么人,可以随随便便地毁了我们的假期?你认为我们不会给你点儿教训吗?我不知道你那只愚蠢透顶的脑瓜里钻进了什么东西,显然你已经忘了你是谁,我们是谁,究竟谁说了算。”
“他说了算,因为他是这里的市长。”菲利普走出阴影,一步跨进房间,拔出了左轮手枪。我们几个人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房间里所有的目光都从乔身上转向了我们几个人,“这些家伙是谁?”秃子问。叼雪茄的人走过来,斜着眼睛仔细地将我审视了一番,又看着史蒂夫和朱尼亚,最后看着皮特,“他们来了这么多人,一大帮。”
“‘他们’?”菲利普嘲弄地说。
“我当然不是指我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这得由你自己来告诉我。”
“你听好了,我们是平民恐怖分子。”
雪茄烟哈哈大笑起来,“真风趣,不过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说,我要在你身上钻个眼儿,你这个自大狂。”
菲利普举起手枪,扣动了扳机。
雪茄烟尖叫着倒下,殷红的鲜血从胸腔上的伤口向外喷射。
在短短一秒钟的时间里,出现了一副令人作呕而又惊异的画面,惨不忍睹的伤口处露出了一些发亮的人体器官和组织,鲜血像一股喷泉般从里面涌了出来。雪茄烟开始在地板上疯狂地扭动起来,地毯上、裤子上、皮鞋上,以及痛苦而又吓人的身体上,到处溅满了鲜血。
“把他们消灭掉。”菲利普冷漠地下了命令。
我们开枪射击了。
我瞄准了秀子。他玩命般地在会议室里东躲西藏,妄图夺路而逃。我想象自己正站在射击馆里进行射击训练,他就像射击轨道前方的一只标靶,正在前后左右地来回躲闪着,我用自动步枪瞄准了目标,跟踪几秒钟之后,狠狠扣动了扳机。第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胳膊,第二颗打中了身体的侧面,此时他已经倒在地板上痛苦地哀号起来。我又对准他的脑袋瞄了一下,最后扣动了扳机,鲜血夹杂着脑浆进出了秃子的头颅,他完全静止不动了。
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受,但是恰恰相反,我的感觉却十分良好,简直好极了。我扫了一眼那个矮个儿的家伙,发现他抱着腿躺在地板上,尖声尖气地哀求我们烧了他。他腿上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一大片白色的地毯染成了红色。皮特用步枪顶着他的脑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别开枪!”他疯狂地尖叫着,“不!不!不!不!——”
皮特拉动了枪机,矮个儿的脑袋开了花,变成了一只红白相间的混合体。
我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涨,我想再找个什么人试试自己的枪法,但是所有的目标已经被其他人消灭干净了。
乔把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哈灵顿那只早已僵硬的躯体中。
房间终于变成一片死寂。
在一阵乱哄哄的尖叫和枪击之后,突然降临的宁静使人感到毛骨谏然,显得极不真实。我的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房间里仍然笼罩着一片烟雾,地板上布满了斑斑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儿、金属味儿以及粪便的臭气。
亢奋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憎恶和恐惧的感觉。我们干了些什么?我遇到了詹姆斯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我的镜像,我从中看到了自己。
“我们走吧,”菲利普简短地说,“必须尽快离开,现在就走!”
乔看着血迹斑斑的办公室,“我们是不是应该——”
“现在就走!”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我立即跟着他,一个劲儿直反胃。
我强忍着恶心飞快地奔出了走廊,翻肠倒肚地吐了个一干二净。
第36章 平民政治
新闻中播出了谋杀案。它成了一条重大新闻,刊登在《今日美国》的头版头条,同时国家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争相播发了新闻,美国广播公司的新闻专题节目做了详细报道,《华尔街日报》也转载了这条新闻。
我们杀死的那些家伙不仅是沙漠棕相市的显赫人物,而且是商业界的大腕儿,他们的死引起了东京和华尔街股票市场连续几天爆跌。原来,那个抽雪茄烟的人名叫马库斯。兰伯特,他不仅拥有全美最主要的工具制造业——兰伯特工业集团,而且还是十几家跨国公司的主要持股人。其他人尽管不如他那样显赫,他们的死讯同样在国际金融市场引起了轰动。
我们剪贴了所有的报刊文章,将电视新闻全部录了下来,保存在我们的媒体报道资料室里。乔整个变了一个人。我们在拉阿莫尔餐厅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低三下四、俯首听命的哈巴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趾高气扬的好斗的公鸡。在许多方面,我更加偏爱过去的那个乔,我知道其他恐怖分子跟我有着同样的感觉。虽然他那时既腼腆又胆怯,但是他善良、大方、敦厚老实,现在他自信得过了头,尾巴翘到了天上,好像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角色,他那种的态度使我们大家很不舒服。
恐怖行动后的一天,乔参加了市议会召开的一次会议。他在会上公开要求城市计划委员会的主席和管理人员辞职,要求对他曾经被迫同意的几项条款进行重新表决,这次他统统投了反对票。
我们坐在观众席上冷眼旁观着。菲利普极其认真地注意着整个会议的进程,每当市长发言时他都要皱皱眉头。最后当乔投票赞成扩建一段横穿三个街区的道路时,我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你怎么啦?”
“我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跟随他的目光看到,乔正在带领大家讨论街区项目,“什么意思?”
“人们都在听他说话。他们开始注意他了。”他看着我,在房间里环视了一遍,“不仅那些市议会的议员,而且还有记者以及旁听席上的观众都看到了他。”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且他变了。我的意思是,他在我们的帮助下杀了他的老板,可是他并没有……”菲利普摇摇头,试图找一个更恰当的词汇,“他不仅没有靠近我们,反而离我们更远了。他……我无法解释这种事,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在自发杀人行为之后会发生些什么情况。但是这些情况在乔的身上并没有发生。”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朱尼亚说。
“你怎么想?”
“我认为他介于两个世界之间。”
菲利普沉默了。
比尔激动地点着头插嘴道,“不错,有可能他父亲是我们的同类,而母亲却是个正常人,他分别继承了父母的一部分遗传基因。”
菲利普也点了点头,“各占一半儿,”他说,“我能看得出来。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我清了一下嗓子,“你认为我们能够相信他吗?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他能记得自己的出身吗?他还能算是我们的同类吗?”
“他最好长点儿记性。”菲利普说。
“如果他忘了呢?”
“我们就消灭他,让吉姆代替他的位置,正如那些富翁们最初设计的那样。”
三天以后,吉姆出现在市长办公室里。他拘谨、怯懦、惊慌失措,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他相信,我们不会为任何事情责怪他。
吉姆给菲利普打了个电话,要求跟我们见面。他担心我们会因为他跟哈灵顿、兰伯特等富翁有牵连而跟踪他、杀了他,因此他特意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他说他想把一切事情当面谈清楚,然后宣布休战。
不存在什么休战,也没有必要谈清楚任何问题。菲利普最终还是同意了他提出见面的请求,并确定了会谈的时间和地点。
“别告诉乔。”他挂掉电话时告诉我。
“为什么?”
“原因嘛,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就是不能说。”
第二天早晨,当吉姆在预定的时间走进市长办公室时,情绪看上去十分糟糕。从外表看来,他似乎在勉强维持着生计,并承受着很大的生活压力。他衣着肮脏,面色慌怀,身上散发着臭味,显然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菲利普向他解释什么是恐怖组织,并告诉他我们是干什么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没有向吉姆施加任何压力,但是他说得很清楚: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自由加入我们的组织。
正在这时,乔走进了办公室。
乔在走廊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走进大门,由于愤怒而变得面色通红,“从我的办公室里滚出去!”他用手指着门,大声地嚷嚷着,“从我的城市里滚出去!”
“这是吉姆,”菲利普对他晓之以理,“他刚刚加入了我们这个恐怖组织。”
乔的目光从菲利普身上转向吉姆,又转回来,“你知道他是谁?”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是新来的平民恐怖组织成员。”
“他是哈灵顿那个杂种找来替换我的家伙!”市长走到吉姆面前,目光逼视着他,“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叫吉姆。卡德威尔,旧金山人。”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卖你们。这些家伙在煤气站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愿意当市长。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回答?”
“别对他那么凶,”我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他要霸占我的位置!”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新来的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得不离开旧金山,因为我在我供职的植物园里杀了我的上司——”
菲利普疲倦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行了,后面的故事不用说了,我们已经知道结局了。”
“我要他立刻离开这里!”乔怒吼着。
“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要求。”菲利普就像对哈灵顿说话一样,用低沉而冷漠的声音回答了乔,同时用果断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眼。
乔退后了一步,但他的语调毫不含糊,“我是这里的市长,”
他说,“不是你。”
“说得对,”菲利普说,慢慢走近他身旁,“你的确是这里的市长。你是这个该死的棕润温泉市的市长,你有权拓宽街道,修建棒球馆。”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写字台上,听起来就像甩动皮鞭的声音,“别告诉我你他妈的是谁,假如不是我们插手帮助了你的事情,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他用手指着吉姆,“你就会跟他一样!”
“我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别忘了,现在我们是在我的城市里,我是这里的市长——”
“是的,你是市长,幸亏你还没有当上国王。”
“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离开我的办公室!”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乔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扫了一眼蒂姆和詹姆斯。我们都不知道事态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我感到口干舌燥。
“现在吉姆是这里的市长,”菲利普冷冷地检查着枪膛,“你喜欢这个决定吗?我甚至不用费心请你写一份辞职报告,或者在辞职书上签上你的大名。我只需要把你请出这间办公室、换上别人就行。”
“你不能这样做!是人民选我当了他们的市长!”
“我可以再把你选掉。”菲利普冷笑着说,“你认为人民会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我浑身直冒冷汗。眼前这个菲利普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不是那个把我发展成为恐怖份子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那个为乔。霍西即将丧失的市长地位打抱不平的人,更不是那个想要炸乎家庭乐园的神经质的半疯子,或者谋杀了自己的上级、除掉了那些银乔过不去的富翁的毫无同情心的冷血杀手。这是一个已经濒临危险边缘的人,一个没有动机和计划、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切仅仅取决于直觉的菲利普。这个菲利普足以使我失魂落魄。
“菲利普。”我说。
“闭嘴。”
吉姆终于发言了,“我不想当市长,”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请你们不要选我。我不想——”
“你也给我闭嘴。”他盯着乔,“市长先生,你现在怎么办?”
乔结结巴巴地说:“我很抱歉,”他舔了舔嘴唇,“我只是……
我只是……“他绝望地看着菲利普。
菲利普仍然毫不动心地站在那里,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最后点了点头,“好吧,”他说,“就这样办。”他把手枪放进了上衣兜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已经接受吉姆加入我们的行列了?”
“没有问题。”接着乔向吉姆伸出了手,强制自己笑了一下,“我很抱歉,”他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这个场面是我希望看到的。”菲利普的举止中有着某种令人无法解释的苛任东西。我记得我曾经认为他可能得了躁狂型抑郁症。
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看看詹姆斯,他也看看我,我知道他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他转过了脸。
菲利普继续点着头,“大家又成为朋友了。我很喜欢看到这个结果。我们仍然是朋友。”
吉姆整天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告诉他关于过去的生活以及现在的新生活。他很快就跟玛利好上了,他们之间明显地产生了吸引力。每次看到他们两人缠绵地坐在一起时,詹姆斯和我总是会心一笑。我有一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很难在其他恐怖分子的床上看到玛利的影子了。菲利普的神经仍然绷得紧紧的,敏锐得像~条蛇。他从早到晚都显得十分亢奋,在我们住宅的周围不停地走来走去,出出过进,偶尔找人说几句话,说了一半突然又停下来。他似乎在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某种东西的降临。
晚餐之后天黑了下来,外面刮起了一场风暴。我们正在乔的客厅里看电视,菲利普突然匆匆闯入,撞开了房门,站在走廊里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得走了,”他说,“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走到他身边,“你要去哪里?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会理解的。”
“不试一下怎么能知道呢?”
他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谢谢你,”他说,“不过……还是算了吧。”他注视着门外,“千万别跟着我,”他说,“谁都不许跟来。”
说完他便立即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独自站在他刚刚离开的走廊里,只听见他那渐去渐远的脚步声,逐渐被凄厉的沙漠风暴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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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分
第37章 内部分裂
菲利普一个星期之后回来了。
回来以后的菲利普变成了他过去的那个自我,快乐,热情,整日忙于制定计划,吩咐乔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被冷落的人,全力以赴地完成他的政治事业。
他不在的时候我们进入了休眠期。我们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也不知道假如他不回来我们该怎么办。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大家对他如此依赖。无论我们有多少争论和分歧,无论我怎样经常地尝试着离开他,其实我跟其他人一样,对他存在着依赖性。我知道,我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具有领导才干,能够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我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
正当我们面临着必须自己做出抉择的困难时刻,菲利普回来了,言谈举止似乎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重新投入了新计划的制定工作,告诉每个人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就发生的事情跟他谈谈,也想跟别人谈一谈,但是我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谈。
乔是我们跟真实世界的联络员。他绝对受到了冷落,但是不知是出于他性格中的虚幻性,还是他所处的位置,他能够让那些未被冷落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可以跟他们交流,他们也会听他谈话。
菲利普回来之后,他让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任何一个正在为本市工作的被冷落者,把他们提拔到掌握权力的位置上。“他们在自己的部门里永远也得不到提拔,因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即使机会来了他们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提名。”
“我不能确定谁是被冷落者。”乔犹豫不决地说。
“我能,”菲利普告诉他,“给我打印一份全市的雇员名单以及他们的个人简历。我们从这些人里面逐渐筛选一些出来。之后你就可以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到市议会大厅来开会,向他们介绍我是效率专家之类,让我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我们一旦找到任何人,就可以跟他们谈话,并决定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
“这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看情况再决定。”
结果证明,市政厅里没有一个受冷落者。
我们简直成为珍稀物种了。
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到菲利普的决心。他想出了大量的问题,把它们按不同类型划分成许多题目,然后把我们召集起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询问,用我们的答案做一种他叫做EAP的测试,即“教育能力水平测试”。他让乔在市议会通过一项规定,要求沙漠棕搁市所有的学校由学校管区出面主持,在本学年结束之前举行这项考试。
“我们可以趁他们还年轻时就发现他们。”菲利普这样解释。
同时,他和乔打印了一沓一沓人事调查和劳动分配报告,以便识别哪些市政雇员在完成任务方面以及工作量方面表现得最平庸、最一般、最无个性。菲利普的目的就是,通过自然缩减以便最终解雇那些工作表现最差的雇员,给那些最优秀的雇员降级,让他们承担最繁重的任务和主要的工作,提拔那些表现最平庸、最普通、最像我们的人。
“具有平庸才能的人应该受到奖励,”他说,“这是能使我们得到人们尊敬的惟一途径。”我们其他人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松散了,我们没有一个可以为之努力的具体的短期目标,我们又开始到处游荡起来,每天晚上进电影院、白天逛商场。我们出入于昂贵的五星级饭店,在豪华的游泳池里翻江倒海。晚上我们拜访夜总会。我们发现惹恼那些显贵人物是一件让我们倍觉开心的事。当他们跳舞时我们就在他们的脚下使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摔得人仰马翻,尴尬极了,他们周围那些平庸而毫无个性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边暗自发笑。我们撩起尊贵女土的裙子,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还使许多自命不凡的人窘迫得无地自容。我总是把棕榈温泉地区看成是著名人物退休疗养的胜地,令人吃惊的是有这么多年轻的电影明星和电视剧主角们,周末经常有许多现代艺术家出入于这里的夜总会。
史蒂夫和保罗在一家夜总会的女士盥洗室里强奸了一名金发女郎,那人目前正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拍摄的一部电视剧中担任女主角。史蒂夫干完之后说,“她没有我想的那么好。玛利什么时间都能做得比她好。”#p#分页标题#e#
“名人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保罗同意他的看法,“我真不理解人们为什么把他们捧得那么高。”
我什么也没有说。
听说了强奸事件之后,菲利普和乔十分恼火。菲利普给大家上了一堂关于在沙漠棕榈市犯罪方面的课。“人们不可能在同一间屋子里面又吃又拉,”他说,“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觉得自己听得懂吗?”
发现菲利普自从那次“出走”之后变了许多,我感到很有趣。
他最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避免使用那些他过去带头使用的恐怖主义工具,选择了在地方制度界限以内进行策划。
我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这种保守一些的方式。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从一家书店出来,沿着附近一条空荡荡的街道走,一个女人一头撞在我身上。她有些意外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站在那里向四处张望着。
她根本没有看见我。
丝毫也没有。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是个盲人。可是几乎是同时,我已经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她只是看不见我。我在她面前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隐形人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她仍在发狂似的四处寻觅着,接着便匆匆离去了,一边走一边继续回头张望,寻找着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隐形冒犯者。
我完全惊呆了,不知该如何反应。我考虑了一会儿,目光在大街上扫视了一遍,想再找个什么人试试。在大约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看到汽车站上坐着一个无家可归的穷人,便匆匆赶上前去。他留着浓密的胡子,身披一件肮脏的外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街对面的一座建筑物。我舔了舔嘴唇,慢慢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开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转移到我身上。
我停住了脚步,“喂。”我说。
没有回音。
我在他耳边重重地拍了拍手。
他毫无反应。
我往他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
他吃惊地站起来,大声嚷嚷着,发疯似的四处寻找着。
他同样看不见我。
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他们又回来了!”他狂乱地嚎叫着跑到了大街上,渐渐离我远去了。
我沉重地坐在长凳上。
我们已经发展到了第二个阶段。
这种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某个晚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变化,还是经历了渐变的过程,逐渐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
一辆汽车开过来了。司机没有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我。汽车没有停。
我意识到,我们完全自由了。甚至那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各种限制现在也毫无用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确定是否应该告诉别人。我不能肯定自己希望大家都知道。我有一种感觉,这样做会使我们变回到从前,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的革命和发展,都会被大家志个一干二净,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们会克制不住地利用自己的隐形,去跟人们玩一些毫无意义的游戏。
此外我不得不承认,拥有绝对自由的前景使我感到了害怕。
我不敢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展翅飞翔,我不相信自己。
更谈不上相信别人。
我们有权拥有这种未经许可的自主权吗?
我走进乔的房间,还是不能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能肯定是否应该告诉他们一些事情。约翰、比尔和唐已经不在了,但是感谢上帝,菲利普还在家吃午餐。其他人围在起居室里,聊天,看杂志,看电视。
我必须跟大家谈一谈。我决心已定。但是我打算(用低调处理,不大肆张扬)尽可能说得比较婉转一些。
“我不想吓唬在座的各位,”我说,“可是我刚刚从书店出来时,撞到了一个女人身上,她居然没有看我。”
保罗从他正在读的一份《时报》上抬起头窃笑着,“内幕大揭秘。”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她根本看不见我。不是她不想注意我。她的目光能穿过我,看到我后边的东西。”我环视了一周,神经质地清了清嗓育,“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状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詹姆斯曾经说过一次,我们可能会成为隐形超人,能做空中取物等一类事情。你们不觉得我们现在就能办到吗?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这种状况?”大家对我的话回答以沉默。菲利普看上去极其不安。
我把我在那位无家可归者身上所做的实验也告诉了他们。
“我也注意到了一些变化,”皮特低声说,“不过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以为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自从我们消灭了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之后,事情就变得有些两样了。”
汤米直视着菲利普,“这是不是那种逐渐积累起来的疾病?
我们得了这种病吗?“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不想说罢了,怕吓着你们。”
玛利坐在长沙发上,紧紧握着吉姆的手。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条广告,那是一种新上市的卫生巾。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大街上时,我好像有一种被人从笼子里放出来,要在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天空飞翔的感觉。现在我感到监狱的墙壁正在向我逼近。尽管大家都在场,我仍然感到十分孤立和孤独。
“我们该做些什么?”汤米问道。
菲利普站了起来,“我们能做些什么?”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必须回去工作。我会跟乔谈一谈,看他怎么想。也许他对这事儿有不同的观点。”
“也许他能看见我们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玛利提醒我们说。
菲利普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走出了起居室,“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
我们隐形了,但是这似乎没有多大关系。至少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可怕。在光天化日之下,置身于万贯财富之中,乔变成了我们跟普通世界的联系人。在没有对立面的状态下,我会感觉到自己从世界上消失了。
乔看到的我们跟从前一样。
我们在他眼里还没有蜕化。
暂时还没有。
菲利普继续以合法的方式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为了改善我们的地位,为使大众赋予我们更多的注意而努力着。其他人的行为又变回了从前。
一天晚上,我们去西斯罗餐馆大吃了一顿沙拉,肉卷,燕麦啤酒之后,沿着拥挤不堪的人行道往家走,准备路过一家“顶尖音像”商店,偷~些录音带和激光唱片。菲利普把我推到一边,“我需要跟你谈谈。”他说。
“关于什么?”
他停住脚步,让其他人走远一些之后说:“我们被跟踪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有人在跟踪我们。”
“谁在跟踪我们?”
“那些穿灰西装的家伙。”
我胳膊上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他们发现我们了吗?”
“我认为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也许一星期以前。”
“你只是感觉到,还是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他们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呢?为什么不抓住我们,或者杀了我们?”
“我不知道。”
我往四面看了看,想知道现在周围有没有什么人。我只看见穿着十分惬意的休闲服的旅游者和过往的行人,“你认为他们是什么人?”
他耸耸肩,“谁知道?也许是政府派出的什么人。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对他们来说我们成了头号间谍。照我看来,我们是被他们创造出来的。也许我们的父母用过毒品,接受过某种辐射,或者——”
“你真的这样想吗?你认为这就是我们受冷落的原因吗?”
我本应为他的想法而感到惊骇和愤怒,但是相反的是,我却感到了兴奋,我想,我终于为我们目前这种状态找到了一个具体的说法。
他摇了摇头,“不。但是我确实认为他们发现了我们。我认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我感到他们正在监视我们。”他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们必须把他们除掉。”
“不,”我说,“别再杀人了。我杀过的人已经够我用两辈子了。我不打算去——”
“可是你杀那些大富翁时显得很高兴。别不承认这一点。”
“那情形跟现在完全不同。”
“说得对。那些家伙想炒了乔的优鱼,扶植一个新市长。那些家伙杀了巴斯特。他们还要杀我们。那就是所谓的不同。”
“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嘘!”菲利普压低嗓音悄悄地说,“你的声音放低一些。”
“为什么?”
“我不想让大家担心。”
“不让大家担心吗?在大家杀了那么多人之后?”
“我现在不能解释。这就是原因。这个原因对你起作用吗?”他看着我,“我告诉过你我有特殊的感觉,也就是直觉、预感吗?现在我就有这种感觉,感到我们不应该告诉别人。”
我们两人好半天都不说话,“什么样的‘直觉’?”我问他,“它们究竟是什么?是……类似‘超感知觉’吗?”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
他半天都不作声,“对,我猜就是‘超感知觉’一类的东西。”
他终于说,“或者更像是预知未来。它们总是关系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而且最后总是变成事实。我并不看图片或者影象。我没有得到什么条理清晰的启示。我……不过是知道一些事情罢了。”
“上个月你为什么要走进沙暴?居然消失了一个星期?”
“我不得不那样做。”
“你离开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
“跟我有关系。”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不,与你无关。”
“有一定的关系,你木承认吗?这跟你的所谓‘直觉’有关。”
他在叹气,“比方说,我非走不可,非得出去做某件事情。如果我不出去,我们大家就会遇到可怕的事。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你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对我也毫无意义。但这是真的,真的会有事情发生。”
“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一切告诉大家?我们——”
“因为你们不会理解。因为跟你们大家没有关系。”
我们一直沿着人行道慢吞吞地往前走,已经来到了“顶尖音像”店门口。其他几位已经过去,只有皮特在门厅里等候我们,“我知道你们两人谈话不想让我听见,”他说,“不过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谈那些‘灰西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们就在这里。我在西斯罗餐馆就看见了一个。”
菲利普把他从门口拽了出来,“有几个人知道这事?”
他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没人知道吧。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觉得应该先跟你说。‘”
菲利普笑了,“真有你的,皮特。”
我又往周围看了看。
“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菲利普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皮特问。
“杀了他们。”
我摇了摇头,“他们并不是孤立的。他们为别人工作。他们早已通过电话或者无线对讲机跟他们的老板联系过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虽然可以杀他们,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麻烦。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菲利普想了一会儿,“你可能是对的,”他说,“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我们必须告诉大家。然后由大家投票表决,但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束手就擒。现在很不安全。我们或者杀了他们,或者走人,或者两者同时进行。”
“同意。”
“好的。现在我们回家。开会时见。”
我们投票的结果是留下来。
藏起来。
除了菲利普以外,我们进行了无记名投票。似乎每个人都厌倦了杀人,大家都不想对巴斯特的不幸进行复仇了。我们已经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只想保持低调,不愿再张扬了。
“可是我们该藏在哪里呢?”玛利问。
“城南新建的住宅小区里有一批相当不错的住房。”乔建议说。
“出入方便吗?”菲利普问道,“有大门吗?有多少条出入口?
那个地方能保证安全吗?“
“别担心。”
“灰西装们可不是在跟我们闹着玩儿,”菲利普说,“假如他们真的在这里,那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已经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乔可以跟警察局长谈谈关于这些家伙的事情,”蒂姆向他指出,“他可以使他们停止骚扰。我们能够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们。”
菲利普犹豫了一秒钟,“好吧,”他说,“但是千万要小心。如果他们发现你跟我们是一伙,他们会杀了你。”
“不用担心。”
菲利普点点头,“好的。从现在起,我们要24小时放哨,每分每秒都要提高警惕。”他转向了乔,“你带领大家到你所说的那个地方去。”
我们开车来到了住宅小区,找了一套牧场式风格的住宅,它位于住宅区的尽头,在这里所有过往的行人都可以一目了然。
乔真的去找警察局长谈过了,他们安排了一辆警车,把守在住宅小区的入口处。他向警察描述了灰西装的外表,警察们断言对这些人一无所知,并保证一旦发现任何一名灰西装,立即抓住审问。
“我想你们是安全的。”乔说。
“也许。”菲利普告诉他,“但我还是让人放哨。以防万一。”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
又一次适逢沙暴天。我们都在家。原计划进行一次烤肉野餐,结果刚开始便被沙暴破坏了,只好把东西搬进房间里,玛利把烤制了一半的鸡肉放进烤箱。大家围在一起,聊着天,喝着啤酒,同时观赏著录影带《最好的枪》,等着烤肉出炉。我忽然注意到菲利普不在房间里。他或许在浴室或者厨房。但是某种感觉告诉我,他不在那些地方。我迅速找遍了整座住宅,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打开门,向外张望着。我从呼啸的沙暴中看到,所有的汽车都在住宅前。
我看见了菲利普。
他正在隔壁的住宅里。我从侧面的窗户上能够看见他的身影。
某种东西使我警觉起来。我有了一种直想呕吐的感觉,立即跑到门外,从隔在两家院子之间的护栏上跳过去,一步跨上了台阶。尽管沙暴大作,房门却大开着。我冲了进去,匆忙寻找我刚才看见菲利普的那个窗口,穿过门廊,来到了客厅。菲利普就在我面前,正在向客厅里面走去。
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肉刀。
“菲利普!”我大叫着。
他不理睬我,继续往前走。
“菲利普!”我追上前去。
他麻木不仁地对自己说话。我听见他说,“好的。”他说话的样子听上去就像他正在跟什么人谈话。
上帝吗?
一股冷气穿过我的手臂,我想起当我刚刚加人恐怖主义者组织时他曾经提示我说,上帝选择了我们来做这项工作。
“好的,”他又说了一遍,看上去好像在回答什么人的问题,“我会的。”
但是他曾经声称他不能听见人类以外的声音。
“不。”他对那个看不见的提问者说道。
“菲利普!”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急转过身来,把刀子举到我面前,但是当他看清楚我是谁以后,收起了刀子。
他对准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我晕头转向地倒在墙边,脸上很疼,鲜血从鼻孔里往外冒,也流进喉咙里……我吐了一口,站起身,想喘口气。菲利普不在客厅里,他已经走了。一秒钟之后,我听到一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尖叫声。
我从客厅尽头的走廊跑出去,看到菲利普在一间粉红色的房间中央,正跪在一张双人床的旁边。他浑身上下全是血,一对红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癫狂的眼神,他用刀往躺在他面前的两个早已纹丝不动的幼童身上用力猛扎着。
“我的名字不叫戴维!”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菲利普!”
他举起刀,插进了一只肩膀里面,“我是菲利普!”
一个女人尖叫着冲进了房间,把我撞倒在地。当眼前的悲惨景象印入眼帘时,她的尖叫声突然间停止了。她曼死过去了,不是优雅而缓慢地,像电影上的动作一样,而是直挺挺地、重重地跌倒在地。她的脑袋咚地一声落在木地板上,伸展的手臂泡进了她女儿的血泊之中。房门的侧面是一只粉红色的梳妆台,上面放着两只小猪存钱罐。我拿起一只,向菲利普的脑袋上砸去。
它打中了目标,又弹了起来,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大把的硬币散落在血泊之中。菲利普摇了摇脑袋,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好像刚刚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刀子,面前躺着死去的女孩,我站在门口。他好像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用虚弱而恐慌的目光看着我,“我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我必须——”
“什么也别说了。”我说。
“请帮我清理一下这里。帮我把他们弄走。”他发狂般地乞求着我,向我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
我有一点儿替他难过,但是只是一点儿,“不。”我厌恶地说。
“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我们就会遭遇——”
“遭遇到什么?”我追问着,“我们会遭遇什么样的灾难?”
他开始哭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菲利普流泪,这情景使我揪心,但是房间里的其他情景使我的心口更加疼痛。我这次决不饶恕他。我甚至不敢断定他究竟干了什么。我永远不会因为我们是同类而为他辩护。我们的亲密关系也决不能原谅这种残杀无辜的行径。
“我退出恐怖主义组织。”我说。
“别告诉别人——”
“放你的狗屁。”
我走出卧室,走出住宅,顶着沙暴,回到了蒂姆的房间。我把发生的事情,我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每一个人,房间里沉默了,大家静悄悄地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进了隔壁住宅。史蒂夫和朱尼亚留下帮助菲利普打扫混乱的现场。其他人回到住宅,沉重的打击使大家又一次沉默了。
“我退出,”大家都回来之后我说,“我不干了。”
“你不能退出。”皮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是一名被冷落者。你不能因此而变成一个不受冷落的人。”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个受冷落的人。但是我不再是个平民恐怖主义者了。我从恐怖主义组织中退出。我不能再跟着菲利普干下去了。他疯了。”
“可是我们都杀过人,”保罗说,“这难道不是意味着我们都疯了吗?”
“假如你真的看不出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我就对你无话可说了。”我环视着我的朋友们、兄弟姐妹们,“我要走了,”我说,“有谁想跟我走?”
“你要去哪里?”詹姆斯低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
“我哪儿也不去,”乔说,“我是这里的市长。这是我的城市。”
我点点头,“我能理解你。”
“我也不走,”蒂姆说,“我不跟菲利普干了,但是我想留在这里。”
玛利往前走了一步,“我们跟你走,我和吉姆都跟你走。”她望着吉姆,他点了点头。
“我也走。”詹姆斯说。
“还有我。”唐也说道。
最后,比尔、约翰、汤米、皮特以及保罗决定跟菲利普留下来。我知道史蒂夫跟朱尼亚也会跟他们一样选择留下,于是我没有等他们回来。
“你们需要多长时间收拾东西?”我问。
詹姆斯苍白地笑着,“我随时整装待发。”
我们在菲利普和其他两个人回来之前离开了。我答应给他们打电话,保持联系,但是我却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做到。我的心里充满了太多相互冲突的感情。我首先想摆脱的是被冷落的沉重负担。我只想重新变成一个恐怖主义者,不再担心及西装之类的纠缠、考虑着怎样杀人、或者推翻“整个制度”。我自从遇到菲利普之后再也没有强迫自己尽过任何社会义务。我只想和平、安宁地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我们穿过沙暴,上了蒂姆的货车。我已经开始后悔我所做的决定。我看到的事情对我产生的恐惧感已经开始消退,我发现自己在为菲利普的行为辩解,告诉自己他是个病人,他无法克制自己,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已经开始想念菲利普了。
我又想起了海洋世界。
不,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让我的记忆消退。
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必须坚持下去。
我们离开了住宅小区,穿过城市,驶入州际10号公路。风暴已经平息下来,天上已经出现了星星。一轮被云彩遮住一半的月亮把沙丘变成了蓝色。
“我们现在去哪里?”詹姆斯又问了一遍。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有主意吗?”
“回家。”
“回哪个家?”
“我们的老家,我们真正的家。你的公寓。我的分期付款的套房。”
“万一灰西装们发现了,潜伏在那里等着抓我们怎么办?”
“这么长时间以后还会等着抓我们吗?别开玩笑了。”
“好吧,”我说,“听起来不错。你们其他人怎么办?”
“我也想念我的家。”唐承认道。
我们举手表决,结果一致通过了,“行了,大家行动吧。”我们开车去了一个靠近高速公路的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汽油,足以维持开回奥兰治县的长途跋涉。乘詹姆斯加油时,我走进一家小型超市,找一些吃的东西。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受到冷落的人。
我们互相对视着对方。这个小小的便利店里除了我们以外再没有其他人。我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那个柜台后面的人。他很年轻,梳洗得很干净,留着长长的棕色头发,他长得有点儿像蒂姆。
“你,”他终于说话了,“你是个被冷落的人。”
我点了点头。不知什么原因,我想起了菲利普的政策,他认为不应该接纳任何一个没有杀过自己老板的人。这个人还在上班,显然他还没有杀死自己的老板。
“我的名字叫丹。”他说。
“你好。‘俄疲倦地说。我原来打算偷一些曲奇饼干和薯片,但是我现在想道,我应该付钱给他。我不想给这个家伙添麻烦,他是我们的人。
“你是从汤普森来吗?”
汤普森?我摇了摇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打算去那里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汤普森。”
我木然地盯着他。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不知道汤普森?”
“我不知道。”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詹姆斯正在往油箱里注油。我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在说些什么。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想法,保罗被我们发现时神经有些不大正常,他大概有类似的情况。
“我是从汤普森来的。”
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汤普森是咱们的城市。”
“咱们的城市?”
他点点头,“咱们大家的城市。”
我注视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清了清嗓子,“你是说……那里的人都跟我们一样?”
“当然。那是一座被冷落之城。”
被冷落之城。
我好像突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蜂巢式的洞穴和隧道里窝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社会。我想起了西雅图地下埋藏的城市。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看过这样一部电视剧。这种跟地面上的世界共存的城中之城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吸引力。
出于某种原因,我正是把被冷落之城想象成那种样子。
被冷落之城。
那里的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模一样。
这种想法使我热血沸腾。
丹点了点头,微笑了,“我就出生在这里。我是几年前离开的,我想周游全国,增加一些生活经历。我是个作家。作家总是需要丰富的生活经历。”
“可是……可是这座城市……它叫汤普森吗?”
“是的。”
“那里的人都是被冷落的吗?”
“没错。”他摇了摇头,“你刚从门口走进来时我吓了一跳。
你是我最近3年以来惟一见过的一个被冷落者。我以为他们全都住在汤普森。“
“货车里面还有几位。沙漠棕榈市还有好几个人。那里的市长就是一名被冷落者。”
“不骗人?”
“不骗人。”
“吁!”
“听着,”我说,“你能带我们大家去那个场普森吗?可以搭我们的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怎么走就行。”
“不可能,我哪儿也不去。你知道我上夜班时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人走进那些大门?”他摇晃着脑袋,“我来告诉你吧,从深夜一直到黎明,有一个畸形人展览。”他指着靠在收款台上的一本活页夹说,“我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强制自己笑着。我为这个家伙感到难受。他难道不知道受冷落意味着什么吗?无论他写的书有多么了不起(当然那不可能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充其量只能是一本平庸的书),却永远不会有人看到。无论他做出多么大的努力,终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
“哦,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我问。
“那座城市就在凤凰城的一个郊区。离戈伦代尔不远。就在凤凰城的西边。”
“你能在地图上标出来吗?”
“那座城市不在地图上,我也无法画出来。此外,通向那里的路也没有名字。不过别担心,你们会找到的。”
詹姆斯走进了小型超市,吉姆和玛利也跟在他后面。
“这里有女盥洗室吗?”玛利问道。
丹指了指商店后门,“从那里出去,就在喷泉旁边。”
玛利感到很吃惊,“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售货员笑了,“我们都是同样的被冷落者。”
“有一座城市,”我说,“一座被冷落之城。他就是从那里来的。那地方名叫汤普森,离凤凰城不远。”
他们默默地听着。
“还想回家吗,或者想到那里去试一试?”
“我们回去吧,应该告诉其他人。”
“对,菲利普应该知道此事。”玛利说。
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我说,“去告诉他们吧。但是我还是打算离开他们。从我告诉他们之时起,我已经脱离了他们。我不再是一名恐怖主义者了。我是认真的。”
“我们跟你一起走。‘詹姆斯说。
“我会把这些事情写进我的书里,”丹说,“这是很好的素材。”他打开活页夹,忙着在上面记笔记。
“我要去盥洗室了。”玛利边说边往商店后门走去。
“带着丹一起去,他也可以听一听。”
“这太棒了,”丹笑着说,“太了不起了。”
我们回家时,菲利普已经恢复了他的正常状态,跟从前一样的可爱、热情、富于煽动性,但是我坚持着我的态度,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并告诉他们怎么找到那个地方之后,我们便出发了。
离开之前,我去了乔那里,“你继续留在这里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汤普森也许是你们的城市,但是沙漠棕榈市是我的城市。这里是我的家。”
“你打算继续完成我们开创的事业吗?”
他笑着点点头,“自我历程已经宣告结束了。现在我在为事业而工作。”
我拍拍他的后背,“乔,你真是个好人。我从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时就知道这一点。无论我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始终为能够遇到你而感到高兴。我很高兴认识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放屁。我又不是快要死了。我只是留下来罢了。”
我笑了,“我知道。”
这时已经是半夜了,我困得无法开车,就让吉姆开。玛利保证说不让他睡着,我跟其他人坐在了后车厢里。
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父母的墓地。
以前我没有想到这事,当我们沿着高速公路前进,经过印第奥,行至亚利桑那州边界时,我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我费了很大的劲儿寻找我父母的墓地,当时却没有想到花费一点儿时间去公墓找到他们下葬的地点。
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我的感觉糟透了,或者有些糟糕,但是我安慰自己,即使有来生,我父母的灵魂很可能已经忘记了我,甚至我从未去他们的墓地悼念他们。
我们被活人冷落着,同样也被死人冷落着。
我们会遭上帝的冷落吗?
这才真正是个问题。我差点儿问出了声,几乎大声地说出来了,可是菲利普不在这里,只有他才会对这类问题认真思考,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从后面车窗里向外望去。到了凤凰城之后,怎么才能找到汤普森?假如这座城市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假如它就像我们一样,是整个世界都看不见的隐形城市,我们怎么能够有希望找到它?靠同情心的感召力吗?
我真有些后侮,应该等候菲利普和其他人。
我望着黑暗中的沙漠。汤普森在凤凰城的郊外,我们就知道这些。但是它究竟是在一条主路上,还是在远离高速公路的某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上呢?假如贯穿凤凰城的主要大街同时也贯穿了这座城市的话,人们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它呢?普通司机当然会在那里停下来加油,或者买一杯饮料,或者一盒香烟。当然还会有汽车开过城市的边界。假如城市里有街道,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会投资保养这些道路。真实世界都无权对一座完整的城市视而不见,无论居住在这里的是怎样一些人。
我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
黄昏时分我醒了过来。
“我们到了。”詹姆斯说。
第38章 乌托邦
我们在一个荒凉的丁字路口停了下来。背后是仓库和铁轨,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仙人掌和杂草,昔日的建筑工地上还遗留着瓦砾和岩屑。前方闪耀着拂晓的第一道曙光,在我们疲倦而又绝望的眼中那宝石般的地方,便是汤普森城了。
我眨眨眼,揉开了眼睛,“你们能肯定这里就是汤普森城吗?”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明确一下。
詹姆斯点了点头,“你往那儿看。”他用手指着侧面的车窗,我刚才没有注意到,窗外立着一块十分醒目的绿色标牌。
标牌上写着:5公里,汤普森城。
“我们终于到了。”玛利的话语中带着倦怠的神情。
“还等什么?”我说,“我们赶紧开车吧。”
吉姆发动了汽车,我们向着闪闪发光的目的地前进。
我原以为我们会由于激动和兴奋而变得滔滔不绝起来,然而当我们沿着荒凉的小路前进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好像置身于电影里的最后一幕场景,男主人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大家即将分手,各自回家。车厢里充满了离愁别绪,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本来发现了这座城市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我想也许由于大家都意识到,至少是在下意识中感觉到,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前的生活到此便宣告结束了,大家为此而感到悲哀。
我们距离场普森城越来越近了,我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着窗外。我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我能够置身于其中并且有所归依的社会而感到由衷地高兴。我不再想念我在恐怖组织里做过的那些违背社会伦理的事情了,但是我会想念我们之间那种亲如手足的兄弟情谊。尽管大家还像以前一样相互信任,但是原来的亲密友情不可能继续保持,我们终会彻底分手,这一结局将不可避免。当我们融入汤普森城的日常生活时,过去那种激烈紧张的生活方式也将完全抛弃,我们将有史以来第一次跟成千上万的同类们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发现自己更加喜欢结交新朋友,过去的老朋友将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变成无关紧要的人。
又有一个标牌出现在眼前,这是一个城市界牌。走近以后才看到,界牌上贴着一张商品广告,上有白底蓝道的条形码,是一种普通的产品包装广告。在产品一栏中填写着“城市”二字,从字体上看得出来,它是用计算机打印的。
看来这里的人不乏幽默感。
“这里通向天堂还是地狱?”詹姆斯悄悄地问道。
我们谁也没有回答。
开过了两个加油站和一家小商店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汤普森市中心了。
从远处看到的景色具有一定的欺骗性。走近以后我们才发现,这座城市毫无疑问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沉闷的城市。它并非萧条衰败,也非肮脏破落,更谈不上年久失修;既不是雍容华贵,又绝非品位低下,它只是……极度的平庸。它从各个方面都表现出彻头彻尾的平庸化倾向。虽然街区的设计造型跟其他城市的郊区住宅具有相似的风格,然而公寓的设计却跟其他城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尽管每套公寓都被设计得相互之间截然不同,但是其效果却十分拙劣,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是被冷落者,因而公寓的主人竭尽全力地试图使自己看上去不同凡响。有一座公寓甚至被涂上了刺眼的粉红色,还有诸如大红色、白色、蓝色等五颜六色的公寓。还有一座公寓张灯结彩,整个建筑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圣诞装饰物。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尽管这些公寓相互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它们在毫无个性方面却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依然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知道,既然我能够看得出这个问题,其他人也能够看得出。
这真令人沮丧。
城市中心地带的建筑物既缺乏情趣,又单调乏味,其外型设计尽可能采纳了最普通、最不令人讨厌的风格。所有的建筑物在造型创意上都不具备任何特色。
我们的汽车在城里来回地兜着圈子。天还早,街上只有很少几个行人。几辆汽车停在加油站里,车的主人正在给车加油。
人们步行或开车,匆匆忙忙地去上班。大多数大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们经过了一座公园和一间公共游泳池,来到了一座两层楼高的方形建筑物前,正前方竖立着一块广告牌,上面用十分醒目的大字写着:汤普森市政厅。一位高大魁梧、留着浓密而卷曲的胡子的中年男子叼着根烟斗,站在台阶上向我们招手,“开过来!停车场在这里!”他大声喊着,用手指了指他前方的停车场标志,“把车开到停车场来!”
吉姆看了我一眼。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车开了进去。我们打开车门,下车伸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在车里坐久了,浑身感到十分疲倦。我走到那个中年人身旁,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好。
他从嘴里拿出了烟斗,冲着我笑了,“你就是鲍勃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
“丹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说你们要来。我叫拉尔夫。约翰逊,是这里的市长。”
他伸出一只厚厚的大手,跟我握了握,“我也是迎新会和协调委员会的成员,我的意思是说,我有责任带领你们在这座城市里参观,回答你们的问题,为你们寻找位处;如果你们打算住下来,还可以为你们找一份工作。”
“你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吗?”唐摇摇脑袋,“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初来这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他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吹了吹烟斗,“丹说你们兄弟姐妹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向玛利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离开这里后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今天这是第一次。”
“真的?”我非常惊讶。
“我想那是因为你们有一个自己的组织,而且互相之间报团结。正如人们所注意到的,被冷落者从来没有成群结伙一致行动的习惯,也从来没有形成过组织。但是你们这些人却不同……”他摇摇头,“你们这些家伙非同寻常。”
“我知道,”我说,“你一定是指菲利普。他发起了恐怖组织,把我们团结到了一起。”
“恐怖组织?”
“我们是平民恐怖主义者,这是菲利普的主意。他认为我们被冷落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应该代表所有不能或者不愿采取行动的被冷落者进行恐怖活动。”
拉尔夫佩服地摇了摇头,“这个菲利普一定是个人物。他现在在哪里?”
“他会在一两天之内跟另一组人来汤普森城。”詹姆斯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询问是否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拉尔夫。我摇了摇头。
“我盼望能够见到他们,”拉尔夫说,“我想,现在到了该确定大家命运的时候了。请你们把自己的姓名和经历告诉我,各人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们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出生地以及简历。
等大家介绍完毕之后,市长从嘴里拿出了烟斗,沉思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他说,“看来只能直截了当地说了。你们大家都,哦——”
“你想知道我们是否杀了自己的老板,是吗?”我问。
他笑着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是的。”
“一点不错,”我告诉他,“我们每个人都杀死了自己的老板。”
“那么现在我向你们正式宣布:欢迎光临汤普森城!”他慢慢地跨上了水泥路面,向方形建筑物走去,“你们已经获准进入这座城市了,现在就请跟我进入市政厅。”
市长的办公室在市政厅一楼,跟我在自动化界面公司的办公室一样狭窄和窘迫,只是比它稍大一些。房间里只有一面窗户,正对着停车场。墙上空荡荡的,什么装饰物也没有,写字台上堆满了官样文章和报纸杂志,到处都看不到个性化的痕迹。
我们分别领取了一些表格和常见的问卷调查表,是一些类似于就职申请表的东西。实际上应该把它们叫做“居民身份登记表”。
几分钟之后,吉姆抬起了头,“你们这里有商店、住宅,还有市政厅,可是为什么地图上却没有标出来?”
“因为这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它是汤普森企业所赞助的一座试验性城市,汤普森企业的所有产品都将在这里进行试用。如果我们不喜欢某种产品,则说明普通美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免费使用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食品、服装、电子器件、居家用品等等。所有的商品在我们这里都一应俱全。”
我的腹部突然有了一种空洞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一座由被冷落的人为他们的同类建立的城市?”
“当然不是。”
“这么说,它就不应该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被冷落者自己的城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当然应该算。我的意思是说,这里住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是完全自治的,只不过——”
“只不过场普森企业拥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建筑,你们是在为他们而不是为自己工作。”詹姆斯放下了手中的笔。
拉尔夫开怀大笑起来,“其实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承认,一开始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来习惯这种观念,但是你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些的。无论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它,现在它毕竟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的城市。”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假如这座城市是汤普森企业的附属物,假如公司赞助你们、支持你们,这就意味着你们不是被冷落者,因为毕竟汤普森企业注意到了你们。它知道你们的存在。
我这样说对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他耸了耸肩膀,“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首先,统计员对我们所消费的每一种产品进行统计,然后将统计数字交给老板,老板把数据送到公司分析员手中,分析员将分析结果报送他们的上级,他们的上级再将这些信息递交给总裁,直到最后这些数据才能送到决策者的手中。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公司里起着决定作用的那些大人物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存在。”
我们沉默了。
“过去汤普森企业曾经独占这座城市,”市长继续说道,“尽管现在我们仍然是它的领地,但我们已经不习惯于仅仅受它的管辖了。现在,任何想要利用我们的公司必须首先付钱给我们,因此我们之间变成了一种商业伙伴关系。所有的公司都在向我们提供免费商品,因此我们可以得到我们所需要的一切。例如,我们免费收看有线电视以及所有的电影频道,因为电视台想知道普通老百姓喜欢看什么样的节目;我们所有的食品都是免费的,因为他们希望知道大多数人选择哪一类食品;我们的商店里堆满了各种新款时装,因为他们想了解人们爱穿哪种款式的服装。民意测验部门在我们这里有一间永久性办公室。你听说过随机统计吗?这座城市里永远都有各种各样的随机统计和调查工作在进行之中。”
“所有的东西都免费吗?”唐说道。
“所有的东西。你需要什么尽管拿走好了。我们喜欢开玩笑说,我们是世界上惟一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地方。当然,它必须依靠拥有亿万美元的资本主义大财团的鼎力相助。”
“政府知道这个地方吗?”
拉尔夫靠在椅背上,叼着烟斗吸了一口,“我想他们不知道。
你瞧,我曾经长久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相信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可能早已活不到今天了,因为他们早在冷战年代里就会发现我们的军事用途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我想我们应该属于私有企业严格保守的一个商业秘密。“
“唐之所以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说,“那是因为我们被人跟踪了。他们看上去像是政府机构的人。”
市长的脸上阴云密布,“一定是国家研究协会的人。他们是汤普森连带公司雇用的帮凶。”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离开这座城市,不想让我们混迹于恐怖主义者群中。我猜这样会破坏他们在外部世界所做的民意调查的准确性。至今为止他们只做了平行测试,即分别对我们和恐怖主义者群进行调查。我们是一个庞大的消费群体,有些公司甚至为了向我们提供服务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们不希望我们离开这里,因此暗地里不断地给我们找麻烦,以此证明我们跟外部世界之间的不相融洽。”
“他们会因此而杀了我们吗?”
他耸耸肩膀,“在他们眼里我们究竟是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们即使离开了,又有谁会注意到我们?谁会在意我们?”
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常给他们造成一些混乱,他们不是找不到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总之很难跟我们保持联系。甚至那些专门负责跟我们联系的人也看不到我们。”
“他们抓了一个我们的兄弟,”我说,“他们杀了他。这事就发生在家庭乐园。”
拉尔夫面色严峻,“对不起,”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办公室门上的钟表,“现在是9点。时间不早了,所有的部门都要开门了。你们赶快填写这些东西,我带你们四处看一看。我们要去很多地方。”#p#分页标题#e#
我们完成了那些问卷,交给了他。他把它们放在桌上的文件夹中,站起了身,“我们去看一看这座城市。”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汤普森是仿照好莱坞电影中的小城镇建造的。市中心有公园,有一座市政厅、警察局、消防队三位一体的办公楼,所有的建筑物都从这里向外延伸。街区的中心是商业点:水果蔬菜店、写字楼、煤气站、百货商场、汽车交易市场。
银行、电影院,市区的外围是住宅和学校。
我们穿过了商业区,拉尔夫做我们的导游。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是连锁店:西尔斯、德格特、蒙哥马利、万斯、塞福威、无线电屋、电子城等等,甚至那些非连锁店的商店也在橱窗里摆满了名牌商品。在这里散步我感到十分惬意,我感到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特意为我而设计的。
不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我的需要和愿望不会如此一般化。我也不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可是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如此平庸的人。
“这里有被冷落者吗?”我问拉尔夫,“他们中间有没有普通的夫妻?”
“有。有时也会有。”他笑了,“尽管爱情是盲目的,然而对于爱我们的人来说,我们并不是被冷落的人。”
“有没有人尝试着探讨一下我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有人尝试过。我的意思是,经常有人要求我们填写各种问卷,或者打电话进行民意测验。
他们要求全城所有的人每年做一次体格检查,这完全不同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体格检查。那些公司没有把我们作为人来关心,他们只关心我们是否做了他们要求我们做的事情。“
“这地方有多少年历史了?”玛利问道。
“这座城市建立于1963年,当时它叫做奥兹,隶属于奥兹企业。汤普森企业于1979年从奥兹手里接管了它,并将名称更改为汤普森城。”
“难道它的一切活动必须符合国家的意志吗?”
“当然如此。否则它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汤普森城6O年代末甚至发生过暴乱,可借你们没有看到。那些年轻人说,我们再也不想遭受冷落了,我们希望得到人们的认可。我认为他们那时并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人。他们以为自己就像少数族群那样受到了统治者的压迫。当时奥兹总部发生了抗议行动,这次行动被平息下去以后,接着便发生了暴乱,两起行动前呼后应。”他停住了脚步,四处张望着,然后压低了嗓音,“他们派私人军队前来镇压,最后平息了暴乱。110名无辜市民死在了枪口下。这条新闻从来没有播出过,即使有人亲眼目睹了整个现场,他们也不会记得了。部队进驻城市之后,在这里建立了兵营,并开始滥杀无辜市民。他们见人就开枪,根本不在乎杀死的是什么人,也不在乎他们正在干什么。”他又扫了一眼周围,确信没有人偷听,“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个话题不宜公开谈论。”我点了点头。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但那是由于我们的屈服。我们知道自己具有可利用性。”他摇了摇头,“时代改变了,我们也在改变。现在我们敢于对公司说不。”他耸耸肩膀,“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继续向前走,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时我们来到了菲尔茨夫人曲奇饼屋,它位于一家没有风格的画店和没有特色的鞋店之间,“哦,你们一定得尝尝这里的曲奇饼,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们站在窗口,一个托盘接一个托盘地看过去。我能够闻到烤甜饼的香味儿,那是一种浓郁而甜蜜的巧克力的诱人香味儿。
饼屋还没有开张。拉尔夫在橱窗上使劲儿敲了两下,一位身穿红白外套的中年女人推开窗户,探出了脑袋,“什么事儿广”我们又来了几位新主顾,格兰达。能不能请他们品尝一下你的手艺?“
那女人看了看我们,向我们微笑致意,然后转过身去,向市长先生说:“没问题,”她说,“我可以为他们准备一些。至于你吗,只好等开门以后再说。”
“哦,格兰达——”
“别跟我‘格兰达’、‘格兰达’地叫个不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想让他们尝一尝,说穿了,其实是你自己想来上一块儿。”
“我经不住它的诱惑。我太喜欢你的——”
“好了,拿着。用这块甜饼堵住你的嘴巴。”
她把一块特大号的甜饼递给拉尔夫,将其他几块分给我们几个人。我们拿着完美无瑕的可口甜饼开始往外走。
我咬了一口。我希望自己讨厌这块甜饼的味道,以此证明我不是一个普通而平庸的人,我的品位跟拉尔夫的不同。可是我的确太喜欢这甜饼的滋味了。它放了那么多的巧克力和花生酱,完全是我梦中的理想配方,好吃极了。它如此地完美无瑕,使我感到它简直就是特意为我制作的。
这事儿真让人感到可怕。
特别是当我知道全城每个人都跟我想法一致的时候。
我们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边吃一边谈论著甜饼的味道如何之好。我看了看周围。我原来以为汤普森是座真正的城市,一个真正的社会,而不是什么公司的实验基地。我有些喜欢沙漠棕榈市,还有些喜欢我远在布雷亚的公寓。
同时我也有些喜欢这里。
我们继续前进,大约在午餐时分回到了市政厅。那些秘书。
职员们已经回到了大楼里。拉尔夫从他的写字台上拿起文件夹,带我们上楼,把文件夹交给“住房和社会发展部”柜台后面的一位女子。
“这是丹尼斯小姐,她会帮你们找到住处的,”拉尔夫说,“她会派人带领你们去找,直到你们满意为止。我想你们都希望找一个带家具的公寓吧?”
我们点了点头。
“没问题。”他转身看着我,“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跟我走。我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我点点头,“好的,”我对其他人摆了摆手,“大家再见了。”
“再见。”詹姆斯说。
“再见。”玛利对我笑了笑,“我想我们大家会在这里过得非常愉快的。”她紧紧拉着吉姆的手。
“但愿如此。”我说。
我向唐点头告别,跟拉尔夫一起下了楼梯。
市长在大堂里对我说:“我喜欢你,也信任你,对你有好感,才决定单独向你了解有关菲利普的情况。”
“他怎么啦?”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情况。”“今天早晨我一直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猜不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告诉你,菲利普又要成为你们的领导了。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家伙过几天就要来了,而你们的表情却好像在说,他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你们是不是感到了失落?“
“是的。”我承认了。
“菲利普……他有什么问题吗?在他来之前,有没有什么事先应该让我知道的情况?
我犹豫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有一些被冷落的人……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他们心理上不大正常,也就是说精神出轨了,或者说大脑里面短路了。我以前见过这种情况。从前我们这里有个纵火狂,他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可是他总是强迫自己到处放火,他说他看见那些房子里住着巨大的蜘蛛。还有一个人幻想自己在同敌对族群对话,他们要他使狗受精,以便重新调整世界人口结构。我们抓他的时候,他正趴在一只爱尔兰谍犬身上发情。尽管这种人只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是他们给我们制造了大量的麻烦。”
我尽量使自己嗓音清晰地问他,“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菲利普属于这种类型的人?”
“我不知道。每当我们谈起他时,你们大家或者沉默不语,或者嘘嘘地互相警告,之后便保持缄默。你们的态度使我感觉到,其中肯定有问题。我想补充一句,我说的那些人跟菲利普一样,既有魅力、又有领导才能。其中一位是著名的中学教师,另一位是我的前任,汤普森城上一任市长。”
“哪一位是前任市长?”
“就是那个骑在狗身上的疯子。”
“菲利普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他端详着我的面孔,把我研究了半天,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用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好吧。我们去安排一下你的住处。”
我跟着拉尔夫走出了大门。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把菲利普的真实情况,关于他杀害那两个小女孩、关于他的“直觉”
以及他的所有一切统统告诉拉尔夫。是因为我对于他的忠实超过了对自己的良心吗?或者因为……或者因为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仍然相信菲利普是正确的。如果他不杀害那两个小女孩,我们中间也许真的会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这种想法太愚蠢了。
可是菲利普的“直觉”应该是对的。难道不对吗?
拉尔夫穿过停车场,径直向一辆白色汽车走去,“如果你们愿意工作,我们有多种职业可供你们选择,我们这里从来不受经济萧条的影响。”
我点了点头,假装自己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
“如果需要的话,你们可以体几天假,调整一下自己,休假之后如果仍想工作,可以来找我。”
我们坐进了汽车,他开始向我描述我的那套带家具的私人公寓。他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停住了。这时我们的汽车已经开到了一条彩旗飘舞的大街前。
“这里在干什么?”我问。
“这个周末将要举行安迪。沃霍尔日大游行,他们正在为这个节日做准备。”
我这才注意到,所有的路灯杆上都挂满了彩旗,电话线杆上悬挂着沃霍尔绘制的玛利莲。梦露、简。方达、詹姆斯。汁和伊利莎白。泰勒等等名人的肖像画。
“安迪。沃霍尔日?”我问道。
“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最重要的节日?”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这一天里可以出名15分钟,”拉尔夫说,“受到人们长达15分钟的关注。我们为此而祈祷,这是我们希望得到的东西。”
我刚准备表示异议,并向他流露出讽刺的神情,但是我制止了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剥夺这些一生中从未受到过注意的人们获得别人承认的权利?我们也曾经生活在阳光下,也有过15分钟出名的经历。即使平民恐怖组织从未得到过社会承认,我们的活动却确确实实地记录在案了,同时媒体对我们也进行了报道,所有的录像带都可以证明这一点。我回忆起在追随菲利普之前我的那些烦恼和绝望,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谴责这些跟我们有着同样追求的可悲的灵魂。
我专心致志地观看着一只巨大的展板,它挂在街头的一只临时支架上,“以前有没有被冷落者变成名人的例子?”我问拉尔夫。
“1970年,我们这里有一个摇滚组合登上了排行榜。乐队叫做‘胡椒树同谋’,专集的主打歌曲名叫《阳光世界》。”
“我有那张唱片!”我说,“我喜欢那首歌曲!那是我父母送给我的第一张唱片!”
他的笑容里带着悲凉的味道,“我们都有这张唱片。大家都喜欢它。但是人们对它的热爱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想,你现在从任何一个不被冷落的人那里都找不到这首歌曲了。也许有些叙多岁的人还把它收藏在车库的旧箱子里,多数人手里的这张唱片或者已被扔掉,或者已经捐给了慈善机构或救世军。
我敢保证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记得这首歌曲了。“
“摇滚乐队现在怎么样了?”
“特迪。哈沃德当了我们的部长。”
“其他人呢?”
“罗杰1973年死于吸毒过量;保罗是我们当地电台的早间新闻主持人,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曾在摇滚组合里当过鼓手。”
“哦!”我被他感动了。我真的动了感情,用敬仰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曾经坐在床边,用两支铅笔当鼓棒,跟着唱片的节奏敲打着鼓点,并想象自己站在舞台上,面对着成千上万个大声尖叫的女孩子们。我想把这段经历告诉他,但是看到市长满脸可笑而又可悲的怀旧之情,我明白了:今天绝对不能跟他谈这事。
汽车转向了另一条大街。“咱们得开快点儿,时间有些晚了。我们现在去看你的私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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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分
第39章 接受安排
我在市政厅计划部找了一份工作,专门审查报送来市政厅的建筑项目。这是一项枯燥乏味的工作,鉴于我本人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人,我的周围也都是一些枯燥乏味的人,因此从理论上来说,我应该喜欢这份工作。
然而我并不喜欢它。
这使我感到吃惊。过去,我的喜怒哀乐和情绪波动,甚至我的脉搏跳动始终与菲利普及其他恐怖分子保持着一致,毋庸置疑,我在汤普森的生活应该比以前更加轻松愉快,我应该更加快乐和幸福。
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并不是我的新同事们的错误,他们举着双手迎接我的到来,在我第一天工作结束以后,他们甚至还邀请我一起去墨西哥餐厅共度快乐时光。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也许我不应该对这份工作有过高的期望。可是我感到失望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魔力。当初我刚刚来到汤普森城时,原以为一切都很完美,所有的一切都合我的口味,可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尽管我周围是一些跟我完全一样的人,我仍然跟过去一样地感到了孤独和冷落。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私人公寓是个相当不错的住所。拉尔夫把我带到了湖滨小区,那是一套两居室并带家具的公寓,公寓外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人造水道,紧接着是一片约11英尺长的绿化带。我对这里的坏境十分满意,但是由于多年来跟其他恐怖组织伙伴长期混居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突然间拥有了这么多房间使我感到惴揣不安。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恐怖组织伙伴们。
自从我搬来之后,我们大家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对这一点我早有预感。我曾经邀请詹姆斯、唐、吉姆和玛利来我的私人公寓做客,我也去拜访过他们的新家,但是由于我们住在城市的两端,几乎隔着整座城市,而且没有两个人在同一个街区以内工作,因此我们变得相互之间很少来往了。
我有一种感觉,这种状况是事先有计划、有目的、同时经过精心安排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既然生活在自己人中间,为什么还要被人为地分隔开?这种做法简直毫无意义。
跟恐怖主义者在~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现在变得越来越多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变成了妄想狂。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们已经难得见上一面了。
大家开始更多地跟新结识的工作伙伴们在一起,而我们见面的机会则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菲利普等人在我们之后很快便来到了这里,他们跟我们一样,完全融入了汤普森城的生活方式之中。
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尝试着花费精力去找他们。
汤普森生活方式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正如拉尔夫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免费的。我对整个城市进行了仔细的观察,果然没有见到过货币交换,无论是硬币还是纸币都没有见到过。如果我想要某样东西,我只需走进商店,拿走便是了。我想,也许需要向公司出具一张用货清单。
不用付账便从货架上拿走东西,这件事情其实对于我来说并不新鲜,我早已习惯于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地溜进商店。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拿东西,今生今世还是头一次。现在我必须花一些时间,重新习惯被人注意的事实。现在我已经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处于众人的注视之下了,好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对公众的目光稍稍适应起来。
除了电影、录像带和有线电视以外,汤普森城还有一座博物馆,里面放满了凡是能够想象得到的最平庸的艺术品;每周五在会议中心举办一次流行音乐会;另外,社区剧院还推出了一些舞台剧。
我喜欢这一切。
跟我一样,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些玩意儿。
可是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人们向我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我的周围堆满了凡是能使我感到快乐的所有物品。但是我仍然感到缺少了一些东西。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去考虑这件事。
汤普森城到处在流传着一个谣言:依阿华州某个地方有一座真正的城市,它是被冷落的人们为自己建立的一座乐园。我告诉自己,假如我能找到那个地方,我一定会感到快乐。
我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我也使自己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第40章 意外重逢
那是7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准确地说,是7月5日。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曾经邀请过詹姆斯来我家吃烤肉,他爽约了;他星期五邀请我一起喝上几杯,我也没能赴约。照此推理的话,我想这一次又轮到我提出邀请了,我去万记肉店挑选了一些牛排。我想,假如詹姆斯想吃烤肉、喝格洛格酒的话,我会再一次邀请他来的;万一他不能来,我可以邀请苏珊,我们办公室的这个女孩似乎对我发生了兴趣。
我推着手推车穿过超市,向商店后排的肉制品冰柜走去。
我把三盒速冻米饭放进手推车,然后从货架之间转了出来。
我看到她向我走来。
她是简。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像一只缩头乌龟那样藏在手推车后面,在它的掩护下悄悄溜掉。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我曾经在梦幻中无数遍地想象过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可是我却变得如此震惊,完全不知所措地站在货架的尽头,紧紧抓住手推车的扶手,痴呆呆地看着她。我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她看人时的眼神和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以为时间已经使她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我的感觉也因而变得迟钝起来。可是实际上我连一点细节也没有忘记,我对她仍然记忆犹新。我看着她,内心感到了强烈的痛苦,那张胜、那双眼睛和嘴唇,在我的记忆中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青春岁月,那些美好的时光,以及那些相互对峙的日子。
一切的一切全都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时间已经将它们冲刷得令人不堪回首。
她穿了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一件T恤衫,头发梳在脑袋后面,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对我来说她仍然美丽得无与伦比。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我身上还穿着早晨洗车时特意穿的那件肮脏不堪的外套。当她向我的方向看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有来得及想,便退到了货架后面。我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着,手在不停地发抖。我感到害怕极了。我怕她仍然不想见到我,害怕她仍然恨我、冷淡我。
总之,我害怕她的任何一点变化。
倘若她变成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简,那才真正是最可怕的事情。自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今已经过去了大约3年,一个人在3年中完全可能遭遇到足以改变一生的经历。我们两个人都变成了跟过去不同的人,也许我们再也不能相互适应了。
也许她已经遇到了别的男人。
这是又一件最可怕的事情,是我不愿承认的。
我在纸箱的缝隙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手推车。我头脑的一部分想逃跑,把她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并努力说服自己相信:重逢只能彻底打碎我长期以来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幻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我的另一部分却想跟她谈谈,摸摸她,跟她重新团聚。
我看见她拿起了一包新鲜鸡胸脯肉。我没有想到我对她竟会如此记忆犹新。我真的记得她。我记得她的一切:她眨眼的样子,她拿鸡胸脯时的表情,她舔嘴唇时的神态。一切都历历在目,那样逼真地深藏在我的内心,现在又如此鲜活地重现在我眼前。恰恰在这一刻里我才意识到,我仍然那样真挚地爱着她。
简好像为了回答某个信号,或是受到了某种震动似的突然抬起了头,注视着我这个方向。
她看见了我。
我们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将那包鸡胸脯放进自己的手推车。她的双手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舔了一下嘴唇,犹豫不决地张开口,好像打算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嗨。”她终于说话了。
我已经有3年没有听到这声音了。可是它依然那样熟悉。
亲切,对我来说就像是美妙的音乐。我的嗓子里堵得慌,眼睛突然变得潮湿起来,我用手指擦了一下,怕自己忍不住会流出泪水。
“嗨。”我说。
接着我便哭了,她也哭了,她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拥抱着我,吻我潮湿的脸颊。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她抽泣着说。
我紧紧地搂着她,“我也想你。”
几分钟之后,我搂着她的肩膀,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观察她。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动人。无论过去的几年里她经历了一些什么变故,无论她遭遇了哪些事情,其结果终究使她变得愈加漂亮了。
我意识到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当时我并未真正认为她长得漂亮。尽管她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可是我在她身上没有看出这种近乎完美的、不带任何偏见的美。然而她现在的确漂亮。
她同时也是一位受冷落者。
她还没有完全陷进去。我知道这一点,我能够辨认出来,可是有时它并不十分明显。
特别是在这一时刻,它显得并不重要。
我仔细地审视着她的面孔,她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眼睛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知道怎样向她表达我正在考虑和感觉到的东西。我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朋友吗?她能感觉到我此时此刻所感觉到的东西吗?她想返回到我们分手时所处的关系中,并让它继续发展下去吗?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回顾,太多的话要说。但是尽管我们这样接近,感觉这样一致,我们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障碍。我们分手已经很久了,几乎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我们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能够摸透对方的心思了。
我又开始研究她的目光,我知道我应该直截了当地说。我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和我所感觉到的东西:“我爱你。”
她用我所期待的方式回答了我:“我也爱你。”
所有的不确定因素都被排除了。我们已经清楚了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们知道对方在感觉些什么,在想些什么。
由此开始,我们便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双方抢着说话,不断发生争论,重复,略过两个互不相关的故事中相互交叉的多彩画面。她说她很后悔跨出了家门,可是由于大固执,以致于不愿回来向我道歉。我告诉她说,我一直试图得到她的消息,可是我始终害怕跟她取得联系。我告诉她我离开了自动化界面公司,我告诉她我见到菲利普和平民恐怖主义者组织的经过,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杀死斯图尔特的事,以及恐怖主义组织后来实行的一系列举动。她告诉我她发现自己也是一名被冷落者,当女招待时,她遇到另一位被冷落的中年女子,并跟她一起来到了汤普森。
我们对于能够再次见面都感到了惊讶。我们碰巧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不是别处相遇了。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简的声音里透露着某种开玩笑的意味。
“也许真的如此。”我说。
我们拿着各自挑选的食品,去了她的住宅,一个一层楼高的公寓,距离主干大街不远。我很吃惊地发现她有许多陈旧的老式家具,她从我们的老家带来,摆在了宽敞的起居室里。很明显她感到没有必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这里看不到任何能使这间房子看上去不同寻常或者别具一格的企图;只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布置了她喜欢的那些家具。在她这里我感到舒适,浑身上下感到轻松自如,尽管我从理性上意识到简的品位十分平庸和不具特色,但它仍然令我感到高兴。我感到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简是个被冷落者?
是什么原因使我以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我猜想是我的愚昧所致。
她为我们做了晚餐,是烤鸡和速冻米饭。我们就像回到了过去。我躺在我们的长沙发上看电视,她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们在起居室里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观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濒临危险”,那情形就像我们是一对从来没有分开过的恩爱夫妻。我们的节奏,习惯和谈话方式,以及她的那些小小的性格特点全都没有改变。我们谈着当前流行的浅薄话题,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快乐。
晚饭之后,我帮她洗盘子。当简擦干最后一件餐具时,我开始沉默了。她一定注意到了这点,因为她抬起了头,“你怎么啦?”
“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看着她,神经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是不是去该——”
“——你是说去做爱吗?”她替我说了。
“——你想要吗?”我说。
我们都笑了。
她看着我,她那饱满而鲜红的双唇极度敏感,“是的,”她回答了我,用涂满肥皂沫的双手摸着我的脸颊,踮起脚尖来吻了我。
那天夜晚我们根本不需要进行任何排练。还没有等到脱掉衣服,两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我趴在她身上,她伸开双腿,引导着我的进入。
兴奋过后,我困倦已极,感到昏昏欲睡,很快便进入了无梦的世界。深夜的某个时候,我被她弄醒,我们又来了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人事部助理玛吉。兰接了电话,当她说话时,我通过电话线几乎听见了她的笑声,“我们已经猜想到你今天早晨会请假。”
有人在监视我。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不变,“真的吗?”
“没有关系。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对我的私生活有如此密切的了解,这种情况应该使我感到愤怒,可是事实上她的话却没有激怒我。我发现自己在对着话简笑,“谢谢你,玛吉,”我说,“明天见。”
“再见。”
我从起居室的窗帘建里观望着外面的世界,我看到亚利桑那州明亮的蓝色天空,我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毁掉我们的这一天。
我回到床上,简正在等待着。
第41章 重燃爱火
又一个周末,我搬进了简的公寓。
我只带了我在汤普森随身携带的一些衣服和私人用品。我把其他东西都留给了下一任私人公寓的房主人。
我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打开了箱子,看见了简的那条裤子。
我离开家时随身带走了它。我把它递给了她,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保存着这个,”她说。她微微一笑,“你在干吗?喜欢那气味儿吗?”
“不,”我承认了,“我只是……随身携带着。我想保留它。”
“能使你想起我吗?”
我点了点头,“是的,它能使我想起你。”
“你在这里等一下。”她走出了卧室,几分钟之后,手里拿着一件我的旧T恤衫回来了。那是一件免费的促销商品,是我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念书时得到的,通常我在洗车时穿它。
“我偷走了这件衣服,”她说,“当我想你的时候,我身边需要有一些你的东西。”
“我居然没有发现它不见了。”
“你不会注意到的。”她坐在我身旁,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一直都在想念着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我差点儿问出口。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下腰来,托着她的下巴吻了她。
我很快活,真的,我觉得开心极了。我想,那是因为我跟简都是平庸的人,否则不会有这种感觉。整个美国、以至于整个世界上,每天每夜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跟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
然而对于我来说,它奇妙极了,简直独一无二,我心中充满了满足感。
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相处得更加融洽、和谐。分手之前我们两人之间原有的障碍已经荡然无存,我们亲密而敞开心扉地相互交流着一切,过去对我们的关系造成损害的形式的误解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的性生活比起过去来得更加积极。早晨、夜晚和周末的中午,我们都要做爱。然而过去的恐惧和焦虑仍然没有消失,甚至在我们享受着新的爱情生活的快乐时,我发现我自己仍然想知道,简是否真的像我一样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体验到了一种满足感。星期日早晨,当我躺在长沙发上读报纸时,简解开我的睡衣,抚摩着我的身体,迅速地吻了我。我放下报纸,看着她,决定说出我心里所想的,“我能使你满足吗?”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你又开始提那个老话题了?”
“对,还是那个老话题。”
她摇了摇头,笑了。她的表情中没有原来那种迫不及待和烦躁不安的迹象,“非常完美,”她说,“这有点儿像‘金锁和三只灰熊’的故事。你知道吗,一碗粥太热,另一碗粥太凉,还有一碗不冷不热正合适。你正是那个最最合适的人。对我来说你简直出色极了。”
我放下手里的报纸,把她拉到我的身上来。
我们在长沙发上又来了一遍。
我有时很想知道简的生活的其他方面,她的朋友们,她的家庭,她来到汤普森之前抛在身后的所有一切。出于好奇,我问了一次,“你母亲怎样了?”
她耸了耸肩膀。
“那你父亲呢?”
“我不知道。”
我感到了惊讶,“你没有跟他们保持联系吗?”
她摇摇头,掉转了视线,看着很远的地方。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然后睁得大大的,哦,看得出来她快要哭了,“他们在冷落我。
他们永远看不见我了。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隐形人。“
“可是你跟他们一直很亲密呀。”
“曾经是这样。我觉得他们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她真的哭了。我把她拉到我的怀抱中,紧紧地搂住了她,“他们当然知道你是谁。”我说。可是对此我并不十分确定。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怎样分手的,过去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意识到现在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她,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第42章 结婚
时间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春天已经过去,接着夏天来了,然后是秋天。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样,日常生活已经形成了一成不变的规律。我并不介意。说句实话,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们工作,玩乐,购物,睡觉,交友,做爱,生活。按照皮特原则的规定,我进入了了市政厅的统治集团中。简成为她工作的那个日托中心的顾问。夜晚,我们呆在家中看电视。我喜欢的那个电视节目改在了另一个时间段播出。后来它又被取消了,其实这事儿并不很重要,因为它被其他节目代替了,新换的节目我也同样很喜欢。
时间过得很快。
我过着美好的生活。尽管它枯燥乏味,但它令我十分满意。
这就是汤普森城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是最离奇、最可怕的事情。从理智上来说,我能看出所有的事情都是那样可悲,那些努力使自己跟别人有显著区别、具有独家风格的人,其努力仍然毫无收效,那些在服饰上令人绝望的努力,行为上的怪异最终都落得费力不讨好。我能看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看得出他们难于见人的隐秘。可是从感情上来说,我爱这个地方。这座城市简直白壁无瑕。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快乐过,我觉得适应极了。
这是属于我的那类城市。
这里的职业技术范围宽泛得令人吃惊。我们不仅有最普通的会计和办公人员,而且还有科学家、垃圾回收工、律师、管道工、牙医、教师及木匠。一些在工作中无法使自己显要或者不具备提拔能力的人。许多人其实很能干,他们岂止是能干,而且聪明、有智慧,他们都是自己选择的领域中的依仗着。
开始我以为是我们的工作导致我们成为一群无名之辈,后来我以为是我们的个性所致,再后来我开始奇怪:是否跟我们的遗传基因缺陷有关。现在我已经没有了主意。我们并非都是官僚,尽管它在我们中间有一定的比例,我们也并非具备同样的性格。在汤普森我又发现,市民们受人注意的程度可以被划分成不同的等级。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在这个被冷落者之城中还有被冷落者,也许他们已经逐渐从人们的视觉中引退而成为了隐形人。
这个想法使我恐慌不已。
我是否又在留恋过去的旧时光?怀念我的平民恐怖主义者生涯吗?又在回味那些冒险的经历、同志加兄弟的亲密关系吗?
那些强奸、杀人事件吗?
我不能说我真的怀念那时的生活。我经常想起它们,可是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经历好像是别人的。它们似乎已经成为了古代历史,每当我的思绪转向那个方向时,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位老人在回顾自己具有反叛精神的青春年华。
假如简知道我跟玛利都干了些什么,假如她知道我差点儿强奸了一个女人。
假如她知道我杀过人。
好多人。
我不知道她该做何感想。
我从不问她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从不问她抛弃我之后,在跟我重新相遇之前这段时间里都在做什么。
我不想知道。
从我们在超市重逢之日起,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零一个月了。我和简在市政厅里简短地举行了一个通俗的婚礼仪式。詹姆斯、唐、吉姆、玛利都来了,还有拉尔夫,以及简的朋友、我单位的朋友都来参加了婚礼。婚礼之后我们在公园里的会议中心举行了鸡尾酒会。
我过去只邀请了跟我一起乘坐同一辆货车来到汤普森的恐怖主义者,但是当我们跳舞和欢聚一堂时,我感到没有给菲利普和其他人发邀请有些内疚。除了所发生过的一切以外,我仍然感到,他们对于我比起这里的其他许多人来说显得更加亲近,不考虑我们之间的裂痕,我发现自己仍然渴望着他们此刻在这里跟我分享这一时刻。他们是我的家人,或者说,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很后悔没有邀请他们。
然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把一切念头都抛在脑后,为简斟了一杯香槟,庆祝活动继续进行。
我们去亚利桑那州的斯科茨代尔度了蜜月,在保留地度过了一个星期的假期。在拉普萨塔和影子山的驼峰旅馆里,我使用了恐怖主义者的老办法,偷偷溜进套房。
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夜晚,我偷偷拿到拉普萨塔旅馆蜜月套房的钥匙,打开房门,抱起简,跨入了门槛。她哈哈大笑着,我也哈哈大笑着,努力不使她掉下来。最后在她尖声尖气地叫声中,我把她扔到了床上。她的衣服飘起来盖在了脸上,暴露出穿着长袜的颀长的双腿,我们仍在大笑着,我感到兴奋极了。我们事先计划好了,两个人一起冲一个很长的淋浴,为倾心的爱做一番充分的准备。可是我现在就想要她,我问她是不是真的需要花很长时间来激发性欲。
她用微笑回答了我的问题,脱掉了内衣,张开四肢,迎接着找的身躯。
我们躺在床上,沐浴在男欢女爱之中,“你想不想来点儿花样?”我问道,“我们尝试一下别的姿势?”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太世俗化了。”
“那又怎么样?你喜欢那样,你难道不承认吗?反正我最喜欢以前的样子。我们为什么要强迫自己适从别人的观点?为什么我们要在乎别人对性的看法?”
“我们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我们是平庸的人。”
“我并不认为那种姿势是世俗的,”她说,“我的感觉好极了。”
我意识到她说得对。我也感觉好极了。为什么我们非得改变做爱的姿势,就因为别人也改变了,就因为别人说我们应该改变吗?
我们没有改变。
我们在这一个星期假期中在游泳池里游泳,在斯科茨代尔最昂贵的餐馆里就餐,用我们最喜爱的、最平庸、世俗、传统的姿势做爱。
我们返回汤普森时洋溢着健康、快乐的神色,心灵得到了充分的休慈,身上酸疼。可是我感到发生了某种变化。城市还是老样子,人也是原来的人,只是……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已经回到了真实的世界,我发现我怀念着那个世界。假期之后我没有回家,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名经过一周假释之后又回到监狱中的囚犯。
我回到办公室,简也回到了她的单位。几天之后,我们又重新适应了一切,重新调整了自己。只是……
只是那种被窒息的感觉仍然没有完全消失。我在每一件事情的背后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甚至在我最快乐的时候也能感受到,这种感觉使我极度不安。我想跟简淡一谈,因为我觉得应该跟她谈谈。我不想让过去两人之间缺乏交流的问题再火出现。可是她是那样快活,竟对我的感觉丝毫没有觉察,令我难于启齿。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一种类似新婚抑郁症之类的感觉。让她分担我的偏执狂,这对她不公平。
我强迫自己把不满情绪扔到一边。我究竟是怎么啦?我已经得到了我所想要的一切。我跟简重新团聚了。我们住在一座这样的城市里,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没有受到人们的冷落,而是得到了关注。在这里我们不是受压迫的少数族群,而是统治阶级的成员。
生活十分美好,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努力使自己相信它。
第43章 进攻白宫
市政厅和警察局各自有自己的人事部门,但是它们共享一个数据库。我正在阅读新雇员的相关表格,它们每月向各部门报送一次。正在这时,我看到了史蒂夫的名字。他被警察局雇用了,他姓名前的星号表明他以前有过执法的经历,现在正处在上升的位置。
史蒂夫?曾经有过执法经历?
他曾经是个书记员。
当他和恐怖主义者在一起时,他是个强奸犯。
可是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个问题,对警察局聘用程序进行质疑也不是我的工作范畴。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史蒂夫已经变了。也许他变得成熟起来了,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把名单贴在了告示栏上。
尽管我在市政厅工作,在汤普森居住,因而性格受到市议会活动的影响,但是我对当地的政治问题毫无兴趣。市议会于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召开会议,并通过有线电视网向当地社会现场直播整个过程。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旁听过,也没有从电视上观看过。
通常是这样。
但是8月的最后一天,拉尔夫向我建议说,我有可能参加9月的会议。
我们在肯德基炸鸡店吃了午餐,我把鸡骨头扔进纸盒里,用餐巾纸擦了擦手,“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他看着我,“你的老朋友菲利普特应邀出席这次会议。”
菲利普。
自从一年多以前我来到汤普森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或者见到过他本人。我有些纳闷,以为他已经离开这里了,回到了棕相温泉,周游全国,招兵买马。这样长久地保持沉默,这不像他的风格。他喜欢权力,喜欢成为公众注意的焦点。
他迫切地需要聚光灯,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安分守己地甘于默默无闻,甚至在汤普森这种地方也不太可能。
我试图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吗?”
市长点了点头,“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你甚至会希望参加到会议进程中来。”
“我不这样认为。”我说。
可是我如此好奇地想知道事情的发展状况,想知道菲利普究竟持怎样的态度,以至于有一天夜晚,我终于打开了电视,收看了汤普森频道。
摄像机镜头固定不动,始终对准了市长以及会议大厅前排就座的议会成员。我看不到任何观众,我观看了半个小时,等待市长将议题提交讨论。
“日程表上的第一项,”他说,“是由菲利普。安德森提出的请求。”
我们惟一的女议员苏珊。李把眼镜扶正,“什么请求?”
“我们让请求者本人来解释一下。安德森先生,有请。”
当他经过摄像机旁,向主席台走去时,我从他的后影便认出了他。他笔直地站在台上,充满了信心,他充满激情的面孔显然跟市长以及市议会成员缺乏表情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最能够吸引恐怖主义者的东西。我看到了菲利普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正在用刺刀向两个早已一动不动的孩子身上猛扎。
“那个人就是菲利普吗?”简问道。
我点点头。
“他的样子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平庸些。”
“他是个受到冷落的人。你还指望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奇迹?”
我从电视上看到,菲利普正在清嗓子,“市长先生,市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我打算提交的一项提案将会有利于汤普森所有的人民,不仅对整个社会有益,而且对全世界受冷落者也有好处。我在这里列出了这项请求的详细目录,我会发给你们每一位。所有的项目逐一列出了财务状况,请各位随意浏览,我们可以在下一次会议上进一步讨论细节问题。”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主席台上放着的发言稿,“我的计划的大致提纲是这样的:汤普森需要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武装力量。为了实现所有的目标,为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国家。我们有警察保护我们在自己的境内不受到干涉,但是我相信我们仍然需要一支武装部队来保护我们的主权和利益。”
两名议会议员在交头接耳。我从观众的脸上能够听到激动的讨论声。
简看着我,摇了摇头,“城市军事化?”她说,“我不喜欢这样。”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市长说。他正对着菲利普,“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们需要军队?这主意听上去像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军装,武器,训练。我们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威胁,从来没有遭到过袭击。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菲利普格格地笑了起来,“开支?所有的一切开支都是免费的。汤普森需要的只是一张贴单。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向他们提出要求。”
“可是市议会有责任确定这个要求是否合理。”
“这是一个合理的请求。你说我们从来没有遭遇到任何人的袭击,但是奥茨曾经于1970年派部队来过这里,并杀死过110个人。”
“那是1970年的事情。”
“这种事情随时可能再一次发生。”他停顿了一下,“此外,我在提案中建议说,我们的军事力量要同时具备进攻和防卫的能力。”
市长皱了皱眉头,“进攻能力?”
“我们这些受冷落者在我们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始终遭到别人的抛弃和剥夺。受到重视的、掌权的族群可怜我们。我们不能反抗。现在,反抗的时刻来到了。现在我们要改正他们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所有的不公正。”
“我建议将我们最好、最能干的人集中起来,训练为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向白宫发起正面攻击。”
房间里像炸了锅一样,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菲利普站在那里微笑着。这种场合正是他所需要的,他所热爱的,他也正是为了它而存在,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笑容。尽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然而我为他而感到高兴。
这时,市长已经无法控制整个会场了。观众们为菲利普而欢呼雀跃,争执不休,并对那些议会成员们大喊大叫。#p#分页标题#e#
“他们多年来一直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行事。我们不能容忍他们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大声喊着,“我们可以向他们发起进攻,因为他们看不见我们。若是继续保持沉默而不尽快采取行动,一切就将海之晚矣!我们要控制白宫!我们的业绩将在美国历史上青史留名!这个国家将变成我们的!”
整个过程都被我尽收眼底。即使市长和议会反对菲利普,公众也会支持他。假如拉尔夫和其他人想保住自己的饭碗,他们必须同意他的提案。
我关掉了电视机。
简的脑袋斜靠着我的肩膀,拉住了我的手,“你认为结果会怎样?”她问我。
我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接着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
后来的几个月里,汤普森频道是本市民众收听新闻的惟一渠道,大大超过了尼尔森电视收视率的最新记录。本地有线新闻的主播格兰。约翰斯通每天晚上向市民提供有关训练和军事设施的最新消息。由于我们在关系到美国最大的一项工业方面处于全国独一无二的境地,菲利普和所有追随他的人必须为他们所需要的武器、车辆填写出特别订货单,并且只要等待送货即可。他们有固定的接收人员、接收地点,也许随着国民军装备需求量的增加而补充订货。这种行动还为本市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岗位。
开始我感到好奇,为什么要建立快速反应部队,为什么汤普森或国家研究协会、或者其他机构不能制止他们的做法,为什么联邦调查局不能进行一次调查。菲利普的音量始终没有降低,他用响亮的声音将这次行动的目的解释得清清楚楚:“我们要打倒有权有势的上层人士!”他宣称道,“我们要在这个国家建立一个新的政府!”然而我意识到,也许像我们周围的其他事物一样,我们的广播节目同样也会受到别人的冷落。没有人能够制止菲利普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人了解他的计划是什么样的,尽管他终于亲自露面了,而且通过电视把它们传送到四面八方。
我第一次想道,这一次他的计划有可能会实现。
两百多人自发地签名支持发展国民军部队。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汤普森竟然有许多人曾经参加过陆军、空军、海军,这些人自然被菲利普收编,并进行了初步训练。菲利普亲自挑选了50个人,把他们训练成为恐怖主义者。这些人是前卫部队,他们将攻打白宫,为后续部队铺平道路。
两辆坦克由载重货车运到了汤普森。
军用吉普车抵达了吉普车交易市场。
大量的自动化武器也及时交货了。
最后,似乎是为了名垂青史,菲利普在市议会的会议厅里正式宣布说,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可以开始向华盛顿发起军事攻击了。
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狂热的好战分子,这使我感到了不安。简也有同感。我们所有的朋友,詹姆斯、唐、拉尔夫、玛利和吉姆都跟我们有着同样的感觉。
可是整个城市已经信心百倍地准备向未知世界宣战了。星期六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游行,欢送国民军踏上征程。旗帜飘飘,群情激奋,中学生军乐队一边行进一边吹奏乐曲以鼓舞士气。
我跟简并肩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菲利普出现。他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抹去深藏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图像——匕首高举在头顶,“我不叫戴维!我是菲利普!”
——但是这些恐怖的恶梦已经被他近几个月以来毫不动摇的努力给遏制住了,他显然认为这是拯救汤普森和受冷落者走出困境的伟大创举。我跟简在此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她认为这是菲利普在做给人看,这是个骗人的把戏;而我却认为它发展了恐怖主义的理想,它足以证明菲利普忠实于自己的事业。
国民军开始迈着整齐的步伐沿着大街前进,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看上去棒极了,简直不亚于专业水准。步兵们将要乘坐着吉普车、卡车和公交汽车走遍美国。在游行队伍的最后面是一辆敞篷坦克车,车里的人正在向观众挥手,向孩子们散发糖果。
那是菲利普。
我往最前排挤去,一直挤到了路边。这是我第一次跟他相遇时所看到的那个菲利普,那个曾经领导过我们的菲利普。他居高临下地、傲慢地站在车上,紧随在大部队后面向市中心进发。他的目光从大街的一侧扫视到另一侧。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他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对我微笑了一下,行了个礼。我点头向他致意。当我看着大队人马大踏步向前迈进时,我感到嗓子眼儿里堵得慌,胳膊也一个劲儿地发抖。我想,假如这是一部电影,就会有激动人心的背景音乐伴随而起,画面上还会出现美丽的落日余辉。这个场景充满了戏剧化风格和伟大的英雄主义气概。
军乐队和游行的人群已经靠在了大街的两旁,国民军继续向城市的边境地带进发。
他们在星期六晚上抵达首都华盛顿。
汤普森频道派出记者和摄像师跟随士兵们前往采访事件的整个过程,星期六晚上,城市的每~部打开的电视都在转播这个频道的节目。
我们看到坦克和吉普车在首都的大街上开进,在人所共知的界标前戏剧性地列好了队形,尽管我至今仍然不赞成发动战争,但是当我意识到我们的人将要成功地占领首都华盛顿的时候,我却抑制不住地感到骄傲自豪,感到某种类似于爱国主义的冲动。
可是尽管我们是一群受冷落的人,尽管我们是隐形的;然而武器设备却无从隐形,我们早就应该估计到,这种引人注目的全方位进攻不可能不受到人们的注意。我们的军车占据了民用交通要道,就像巨兽闯进了聚会似的,当军车开到红绿灯路口,直通白宫时,面前出现了一条早已被路障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大街。
一位美国军官向他们走来。
坦克车和吉普车都刹住了车闸,往后倒退了几英尺之后才停了下来。接着而来的是冷漠。没有人呼喊,没有人说话,显然双方事先没有用无线电进行联系。大街上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喧闹声。时间在拖延过去。过了4分钟。又过了5分钟。10分钟过去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扛着摄像机进行现场直播的记者承认说,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旦情况明朗后他会立即告诉我们。
转播镜头转向了白宫,另一名记者正在那里追随菲利普的先头部队。他们已经顺利地翻越了护栏,正在向白宫草坪前进。
在洒满月光的草坪上留下了肮脏的痕迹。
突然,镜头转向了大街上,那里,美国军队正在向我们的人开火。
我们的记者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试图解释发生的一切,他们的表现却糟糕得很。
不过我们已经从屏幕上亲眼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的国民军已经溃不成军。
尽管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武器装备,尽管我们的国民军经过充分的训练,几乎能够抵御全世界最好的军队,他们却没有可能了。
我们的坦克开炮了,却什么也打不着。
吉普车里的人全都下了车,走过大街,向美国兵和他们的运输车开火。可是他们似乎同样无法击中任何人或目标。他们开始像苍蝇一样四散逃命,扔掉手中的武器,掉转头往回跑。
记者和摄像师也跟在他们后面逃命。
有几秒钟镜头完全变成了黑色。
我们又回到了白宫,那些跟我们一样毫无个性、毫无特色的秘密特工们正在草坪周围追逐菲利普和他的先头部队。草坪上开着雪亮的安全照明灯,对准了大楼的前方,汤普森的记者甚至在他向大街对面的公园里撤退时还一面解释说,菲利普的人已经发出了警报,警告大家说美国总统安全卫队已经出现了。
我们的一个人在翻越护栏打算逃跑时被子弹击中了。
上帝呵,拜托你了。我在想,这个人千万别是菲利普。
这时我看见菲利普在奔跑。我从他的身材、个头,他摆动胳膊时的样子认出了他。他用手抓住护栏上的铁栏杆,纵身一跃便跳到了护栏外面。我听到了开枪的声音,如果那枪声是冲着菲利普来的,那么它没有打中目标,他已经跑过大街,向摄像机镜头前跑过来。
镜头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各位观众,现在信号中断了。”在汤普森主持新闻广播节目的格兰。约翰斯通宣布道。
我迅速转换了一个频道,希望有线电视台能播出特别新闻报导,因为它们当然愿意尝试涉及到总统生活的题材,把袭击白宫的重大事件插进正常节目时间档播出,可是我只收看到了照常播出的情景喜剧和警匪片。
我又转到有线新闻电视网,收看了一个小时。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天晚上我一直等到11点晚间新闻播出的时间,我用遥控器在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以及国家广播公司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
美国广播公司播出的新闻节目全部跟这次袭击行动有关。
广告播出之前正好有一个叨秒钟的连续镜头:有人正在从白宫的一个有利位置上向大街对面射击,菲利普跟其他几个人迅速地奔跑,后面一群穿西装的人正在追赶他们。新闻节目主持人伴随此镜头而播出的一条新闻词是:“今天其他方面的消息:秘密特工击退了一群试图人侵白宫的人。”
接着图像便切换成了一则盥洗液广告。
我默默地坐在简身旁,呆呆地注视着那则商业广告。一切使到此为止了吗?为了政变成功,二百多名国民军经过了长久的精心准备,艰苦的训练,开着坦克、运输卡车和吉普车,在周末离开了汤普森。
所有的这些努力最终得到的只是新闻报道节目中的一则只有一句话的新闻。
我关掉了电视机,一头倒在床上。也许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可怜。菲利普组织起了一支能打仗的队伍,制订了具有可操作性的计划,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甚至比这更糟糕。
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国民军到底死了多少人,是不是还有人被抓进了监狱。
一周之后,菲利普在衣衫褴褛的众残兵败将们簇拥下,带着抑郁和仇恨回到了汤普森。
政府不认为他们的袭击行动足以构成威胁,甚至没有把他们关押起来。也没有对他们进行起诉。
有153人死于这次行动。
我们都想把菲利普当成是一名英雄,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认为自己是一名失败者,那些伟大的计划已经沦为街谈巷议的笑柄,基于这一观点,他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引退到阴暗的角落之中。
格兰。约翰斯通试图跟踪报道,就所发生的一切对菲利普进行采访,但是菲利普一生中第一次拒绝了免费在公众面前亮相。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电视上见到过菲利普。
第44章 隐形杀手
新年伊始,我和简决定要一个孩子。她扔掉了所有的避孕药片,我们开始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全力以赴。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我们始终都没有收到任何效果。简想找医生咨询一下,我却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对她说,我们应该再接再励。我有一种感觉,问题出在我身上,但我又不情愿经过化验来证明这一点。
当我大学刚刚毕业,初次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得到一份工作的时候,我似乎看到辉煌的未来展现在我眼前。时光飞逝,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转眼就要叨岁了,接着就是叙岁,然后进入老年,最后走向死亡。俗话说得好:人生苦短。
我这一生究竟干了些什么?我生活得有价值吗?我的生存和死亡究竟对整个世界有多少关系?我们总有一天会死,不如趁现在尽情享受一番,这种想法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我意识到也许我永远无法知道它们的答案。
有一天下班以后,詹姆斯来到我家,简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吃饭。晚餐之后,我和詹姆斯开始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告诉他我第一次参加恐怖行动的经过,说到高兴之处,我们两个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擦了擦泪水,“你还记得巴斯特吗?
他不停地大喊:“我操!‘”我们继续笑着,但是笑声里多了一些忧郁。我想起了巴斯特,我还记得他在家庭乐园里被灰西装们开枪打倒之后那种悲哀的眼神。
我们沉默不语,静静地注视着星空。这是一个典型的亚利桑那州的夜晚。
“你们睡着了吗?”从厨房里传来简的声音,“外面这么安静。”
“我们在想问题。”我说。
詹姆斯靠在椅背上,“你在这里过得快活吗?”他问我。
我耸了耸肩膀。
“我听说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国家,”他说,“是个被冷落者聚集的天堂。”
我吸了吸鼻子,想跟他开个玩笑,“是亚特兰蒂斯岛吗?它早已沉没在直布罗陀海峡了。要么就是一个幻想中的国度。”
“我是认真的。”他的眼中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也许我们会在那里找到自由。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我们再也不需要在汤普森城当牛做马了。我有时感到,现在我们就像一群受过训练的小动物,必须按照主人的脸色行事,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种生活日复一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语塞了。我十分理解他的感受,“我听说衣阿华州有你所说的那种地方。”我说。
“我也听说太平洋上有一个那样的国家,位于夏威夷和澳大利亚之间某个地方。”
我的心灵深处出现了杯盘碰撞的声音。
“我正在考虑离开这座城市,”詹姆斯说,“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感到自己好像在消磨时光。我想去寻找那个国家。”他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走。”
我有些想去。我有点儿想念那些到处惹是生非、令人兴奋的冒险生涯,而且我在汤普森城也感到有些压抑。可是简喜欢这里,而我是爱她的。我再也不会做任何损害我们关系的事情了。
同时我也有些喜欢这座城市。
我试着使我们的话题变得轻松一些,便跟他开玩笑说:“大概是因为你形单影只,仍然一个人苦熬的缘故。你早该找个女朋友,两个人一起奋斗了。”
詹姆斯忧伤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走,”我说,“我们两个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它现在已经成为我们的家了。”
他点点头,似乎这一回答早在预料之中。
“你问过其他恐怖主义者吗?”
“还没有,不过我会问的。”
“其实你也喜欢这里,对吗广我看着他,”我知道你对这座城市有看法。不过你仍然喜欢它。我说得没错吧?“
“你说得对。”他承认了。
“我们他妈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就像一群机器,只要你按一下正确的按钮,就能得到你所需要得到的反应。”
“我们是一群受冷落的人。”
我抬起头来,仰望着夜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被冷落这个词包含着不同的内容,它并非一种终极选择。我工作过的地方曾经有个朋友,当别人已经忽视了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人注意我的时候,他仍然能够看见我并注意到我的存在。还有乔呢,他的情况又该怎样解释?”
“魔力是没有法则的,”詹姆斯说,“科学却必须依据一定之现。你总是试图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情。它既不属于遗传学,也不属于物理学,它不遵循任何一门科学的规律。但是世界上确实存在着魔力这种东西,它没有任何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魔力。”我摇了摇头。
“我阅读了大量有关这方面的文章。对我来说这是惟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
“你的意思是说魔力吗?”
“也许这个词并不贴切。”他坐直了身体,“据我所知,使我们变成目前这种状态的原因既无法用数字加以界定,亦不属于生理学范畴,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因此只能得到玄学即魔力这一解释。”
“也许我们是透明的,是只有人形没有躯壳的灵魂。”
他站起身,笑了起来,“也许吧。”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晨我还要去上班。”
“我也一样。为了一份没有报酬的工作。”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我们穿过房间,他向简道了一声再见,我陪他走出了大门,向汽车走去,“你真的要走吗?”我又问道。
“我也不知道。有这种可能。”
“你决定之后一定要通知我一声。”
“那当然。”
我目送他的汽车从车道上渐渐远去,直到汽车尾灯在十字路口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更不想回到房间里看电视。简也不想呆在家里,因此她洗完确碟之后我们便一起出去散步。
我们欣赏着碗蜒曲折地环绕着私人公寓的人工湖。简用胳膊搂着我,斜靠在我的肩膀上,“你还记得我们在纽波特码头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吗?”
“我记得,我们那天在卢比斯餐馆吃了晚餐。”
“吃的是奶酪包和洋葱圈,”她笑着说,“现在回想起来真美妙。”
“螃蟹馆的蛤蜊杂烩场更让人回味无穷。”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
“我想我们再也去不了拉古纳海滩了。”她低声说。
一只蚊子在我脑门上嗡嗡直叫,我伸手在额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我突然觉得湖边的私人公寓看上去破旧了许多,湖水也显得十分寒酸。我想起了海滨的夜晚,从码头上远远看去,明亮的聚光灯把海滨的夜色辉映得像白天一样。我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悲哀,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我强烈地希望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希望我们重新回到过去的老公寓中,共度我们旧日的美好时光,同时希望现在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我多么渴望自己从来没有受到过冷落。
我拉着她回到了人行道上,“咱们回家吧,”我说,“天已经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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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分
第45章 目击者
早上10点来钟,杀手进入了市政厅办公大楼,走下电梯之后,寂静无声地来到了前台。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的身影。我注视着这个矮小肥胖的男人,他身着小丑服装,化装成滑稽小丑的样子。随着吱呀一声响,他推开了公共接待室和工作区之间的那扇大门。
我的胃部突然痉挛起来,同时感到焦渴难忍。当时我还没有看见小丑手里的刀子,但是我已经预料到他要来这里干什么了。我的第一感觉告诉我,有一个未曾杀过上司的人混进了汤普森城,他正打算在这里随便杀死一个人,以弥补这一缺憾。我不认识那个小丑,但是我知道他不在这一层楼工作。
然而我发现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居然会没有一个人看见他。
这些想法尽管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小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已经来到了计划部督察员雷。兰的办公桌前。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将刀刃放在他的喉咙部位。
我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撞倒在地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他慢慢地划动着手中的尖刀,用刀的姿势显得很专业。鲜血不是喷射出来的,而是像一股涓涓的细流,从细小的伤口处汩汩地往外流淌,很快便浸透了雷的白色衬衫,还在滴滴答答地继续往地上流着。小丑仍然用一只手捂着雷的嘴巴,另一只手往他的左眼裹扎了一刀,接着又一刀扎进了右眼。刀锋上沾满了白色和绿色的粘性混合物质,与不锈钢刀刃上的红色液体混在了~起。
那人在计划部督察员的头发上擦了几下刀子,松开了压他嘴巴上的手掌。雷那泊泊冒血的喉管上发出了一声与其说是尖叫,倒更像是格格笑的声音。他浑身疯狂地抽搐着,终于引起了办公室里其他人的注意。
小丑对我微笑着,扭动着身体。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是个精神错乱者。从他那副怪异的化装上我也能分辨出他的异常之处。他完全不同于菲利普所表现出的瞬间癫狂状态。这才真正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的样子吓得我尿在了裤裆里。
“他在那儿!”我大叫一声,用手指点着小丑的方向。我的身体终于能够挪动了,喉咙里也终于发出了声音。雷从椅子上渐渐地滑了下去,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人们纷纷往这里跑来,但他们并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呼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看到杀人犯。
“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那人以同样疯狂的声音对我耳语道。他怪异地笑着,那笑声就像是用指甲刮黑板时发出的声音,“哦,你很快就会看到……”
他随后便不见了。整个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现在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空气显得极为凝重,大厅里充斥着一股橡皮烧焦了的气味。
我疯狂地四处张望着,然后迅速跑到了电梯旁,这时电梯门还没有打开。我将整个工作区扫视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显然罪犯并不是因为没人看见才得以逃脱的,实际上他彻底消失了。我匆匆返回到柜台后面,雷正躺在地上。
急救医生来到了现场,对雷实施了紧急救护,并立即将他送往医院。但是他还没有离开楼梯时就断气了,他们已经对他无能为力。
雷被谋杀后,我变成了公众注目的焦点。警察来到了案发现场,为那把椅子拍了大量的照片,并为我做了笔录。当我叙述谋杀全过程以及我所目睹的~切时,所有的人都簇拥在我的周围仔细地倾听,不愿错过每一句话。然而同样是这群人,当我指着杀人犯大声尖叫时,他们却置若罔闻,完全漠视了我的存在。
我回忆起那个小丑对我说的话:“真可惜,你差点儿就成功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我在汤普森这座被冷落之城中又一次沦落为被冷落者了。
因此我的境况其实跟他一模一样。
我变成了置身于被冷落者之城中的一名被冷落者。
这一次我受到了所有被冷落者的冷落。
我记得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在迪斯尼乐园乘坐过一种叫做“太空冒险”的游乐车。在乘坐的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自已被一架超强的显微镜缩小,并进入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与有形世界和谐共存的无形的原子世界之中。
也许那个杀人的疯子其实是个鬼魂。
我急于知道真相。多少个世纪以来,有成千上万的人都说自己见到过鬼魂。也许他们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跟小丑同样的被冷落者,他只是因为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了冷落而最终变为了隐形人,这种人比起一般的被冷落者距离恐怖主义者更远了一层。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也许人类从来没有什么来生,也许人们死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也许人们关于人死后的所有概念其实全部来自于对被冷落者族群所产生的误解。
但愿能有一本被冷落者族群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被冷落者族群中进一步受到冷落、因而蜕变为隐形人的历史。
拉尔夫走出了电梯,急匆匆地来到我跟警察谈话的地方,“我正在银行办事的时候听到了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警察。
正在询问我的那个警察把这里刚刚发生的谋杀案简略地告诉了他。
拉尔夫看着我,“你是惟一看见整个过程的人吗?”
“这正是我的猜测。”
“我们需要你,”市长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你是推~能够看见那个家伙的人。你可以帮助我们抓到他。”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我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被它吓坏了。我就像得了某种慢性疾病一样,情形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曾经跟恐怖主义者交过朋友,参加过恐怖主义者的社交活动。但是我后来逐渐蜕变,并加入到被冷落者的行列之中。现在我的蜕变程度似乎已经发展到了愈发严重的地步。我暂时还能够在普通被冷落者和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家伙之间起到桥梁作用,可是我最终会变得像他一样,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成为无影无踪的隐形人。难道我真的会变成那种人吗?詹姆斯、简以及所有我认识的人再也不会想念我、不会注意我,总有一天再也找不到我、看不到我了吗?不,我对自己说。事情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不会变得没有人能够看见的。我不会让自己彻底隐形,从此消失掉。
“他疯了,”我忧虑地说,“这是个完全精神失常的人。”
“别担心,你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我们会派人跟你在一起。
你不用抓住他,只要找到他的线索就行。“
“我并不为这一点犯愁。”
“我们会抓住他的,”警察说,“他再也不能杀人了。”
“我也不是为这个而担忧。”我又说。
“那你到底还在为什么担心?”
我用目光将周围的人扫视了一遍,不愿意让他们了解我真正担忧的那件事情,“我不知道。”我撒了个谎。
第46章 教堂谋杀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来袭击了一次,在教堂里杀死了特迪。
霍华德。主教大人拖着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的身体在圣坛上垂死挣扎了很久,就像一条腹部被刨开的鱼似的胡乱扑腾了一气,直到死神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第47章 再次隐形
城市的气氛突然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每个人都变得恐慌不安,神经几乎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感到好像又回到了加利福尼亚那种昼伏夜出的日子里。汤普森城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系列杀人案。尽管存在着一定的犯罪率,强奸罪和家庭暴力始终保持着全国的平均水平,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当警方根据我的描述发出的通缉令刊登在各种报纸上、并在汤普森电视台播出以后,恐惧的骤风席卷了整个城市,连任何一件小丑服装都会引起人们的万分恐惧。一个受到了被冷落者们冷落的疯子,在这座被冷落者们聚集的城市里重新上演了受冷落者自发杀死自己的老板的悲剧,这个事实令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甚至连简都感到了害怕,她现在临睡前总要将一根垒球律放在身边。
然而……然而无论我怎样努力,我跟别人一样找不到那个杀人的疯子。我曾经看见过他,我知道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但是令我烦恼的并不因为他是个杀人凶手。
令我烦恼的是,为什么别人都看不到他,而我却能够看到他。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也许不仅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和加州大学,也许我的整个一生都注定要受到人们的冷落。我能够容忍这个结论。我能接受自己不同于恐怖主义者的事实。但是我却不能接受自己不同于其他被冷落者的事实。
我的情况正在变得日益糟糕起来。
第二天我刚一上班便注意到,平日向我点头微笑、招手致意的市政厅同事们今天却个个变得毫无表情。这种情况持续有多久了?难道说我早已蜕变成为了隐形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意识到?
我试图回忆我跟同事、朋友们谈论过的话题。难道比起我跟其他人的话题更枯燥更乏味吗?我在自己的城市比在别的地方更容易遭到忽视吗?受冷落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我的心中。
我想,也许并不是因为我受到了冷落才变得如此平庸;恰恰相反,正是由于我的个性太平庸才使我受到了人们的冷落。因此,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由我自己所造成的。假如我能做些事情,例如改变我的行为方式或者个性,也许还来得及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
我从计划部临时被调到了警察局。我在这里没有被人忽视的感觉。在市长和局长的眼里,我成了重要的破案人员,他们把我当成了阿加沙。克里丝蒂小说中的男主角——著名的比利时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
惟一的问题是,这一案件至今没有任何进展。我们没有想出任何一个办法,能使我们尽快抓住这个精神失常的家伙。我只能在城里到处搜寻,两名侦探紧紧跟在我身后,试图在大街上某个地方碰巧看到他。整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每天在办公室。
商店、购物中心等处转来转去,我的目光努力搜寻着每一个跟小丑外形相似的人。我和巡警们开着汽车在周围的街道上没完没了地寻找那个家伙的踪影。我查阅了一本又一本罪犯的照片。
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当我走大街上时,我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我了。在我最初发现自己又一次受到冷落的时候,当时的感觉简直糟透了。我想起了保罗。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赤裸着身体,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对着行人狂呼乱叫。难道那个小丑遇到了跟他同样的情况吗?难道杀人只是他处于无法忍受的孤独和压力下的一种宣泄吗?
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你差点儿就要成功了。”
我知道我正在向那种类型的人转变。我的恐惧从来没有对简流露过。我很清楚,这件事情绝对不应该告诉她。尽管我应该跟她分担一切,共同面对所有的困难,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不能把这个情况告诉她。她可能比我还要惊慌。如果我非下地狱不可,就让我一个人去。我不想拉着她一起去。
可是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克制不住地想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告诉她说,我亲眼目睹了谋杀的全过程,而且我是谁一看到杀人犯的人。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其中的原因。我没有告诉她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那个星期里,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跟史蒂夫的会面。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名很成熟的陆军中尉,局长让他负责协调市政厅的安全。为了防备杀人犯再一次袭击上一次的犯罪现场,按照局长的要求,办公大楼中无论什么地方发生情况,警察必须在十秒钟以内做出反应。他估计用这种快速反应的办法一定能够当场抓获罪犯。
史蒂夫受命去完成这项任务,他跟我谈了一次,希望尽可能准确无误地确定,第一,罪犯从电梯步行到雷的办公桌所需要的时间,第二,办公室的人为什么会对他视而不见,以及第三,他被发现之后又怎么会迅速消失,等等。星期四,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跟我通了一个电话,丝毫不带任何开玩笑的意味。他请求午餐前在计划部跟我见面。我整个上午的时光都在大街上跟巡警们一起搜索,到11点半钟,我准时回到了办公大楼。史蒂夫已经在等我了。然而他居然没有认出我。
我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尽管又花了几分钟时间以便得到最后的确认。
他竟会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一起在恐怖组织中呆了那么久,我们不仅是伙伴、朋友,而且还亲如兄弟,可是他居然想不起来我是谁。他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而我只是市政厅里的一个普通的无名之辈,一名小官僚。当他表现出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时,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他,我们曾经有多么亲密。我想告诉他,提醒他,并且激发他的回忆,可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他直到离开时也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跟谁在一起。
谋杀案再也没有发生。没有武力袭击,甚至连一点儿类似的迹象都没有。警察局逐渐对我失去了兴趣,我又回到了市政厅。他们要我保持高度警惕,有可疑情况随时向他们汇报,之后便很快将我忘在了脑后。我返回计划处一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我回到计划处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看到市长穿过大堂向我走来。我向他招了招手,“那件案子进行得怎样了?”
我问道,“有什么新线索吗?”
他的目光虽然看着我,却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丝毫没有停住脚步的意思。他继续向远处走去,终于离开了我的视野。
第48章 迅速蜕变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我忽然发现,我们的卧室外面又长出了一棵新树。
我在窗前注视着,胸口有一种被紧紧扼住的感觉。这棵树不像那些种在我们庭院里的棕桐树。它很像是圣经中描写的那种桑树,并且远远比我们的房子要大得多,深深地植根于草坪的中央。
这棵奇怪的树居然长着紫色的树叶。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我只知道,我顿时被它吓得魂飞魄散。我站在窗口,目光始终注视着这棵树。正在这时,公寓的大门打开了,简沿着草坪向人行道走去,从地上拣起了一捆报纸后,穿过那棵大树,又走进了家门。
难道我的视觉产生了幻象吗?不,那棵树如此清晰和真切,它就长在那里,这决不可能仅仅是个幻象。
难道我疯了不成?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
哦,你将会看到一幅怎样的图景……
我迅速穿上牛仔裤,匆忙跑出了房间。那棵大树仍然长在那里,它如此高大,颜色又如此鲜艳。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我的手穿过了树干。
我什么也没有摸到。没有温度感。它既不冷,又不热。也没有空气的对流。好像这棵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集中了全身的勇气走上前去。它看上去是有形的,既不是透明的,也不是半透明的。走近大树之后我只看到了一片黑色。我应该已经走到了树干里面,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活见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站在那里,目光停留在紫色的树叶上。
“你在干什么?”简在厨房里大声地问道。
我回头看着她。她正从敞开的窗口迷惑不解地注视着我,我想,她一定会认为我的举丘愚蠢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绕着树转了一圈,然后穿过草坪走进了大门。我回到了厨房,她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地为调制果酱做准备。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我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停止了搅拌,观察着我,“自从发生那起谋杀案之后,你的行为变得有些古怪了。你没事吧?”
我点了点头,“我很好。”
“你知道吗,有很多目睹了暴力行为的人,甚至包括有些警察在内,必须去找专家咨询,解决感情方面的困惑。”
“我没事。”我说。
“别钻牛角尖了。我实在为你担心。”
“我真的很好。”
“我——”
“我真的很好。”
她看着我,掉转了目光,继续搅拌果酱。
早餐之后,那棵大树依然长在那里,我洗完操之后它还在那里。简想去商店买一些晚餐用的水果,我痛快地提出替她跑一趟。她说好吧,正好家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她把所有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递给了我,我驾车离去了。
我假装所有的事情都很正常,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在公园里又看到了一些紫色的大树,在缅因大街的马路中间也长着一些红色、蓝色、黑色的灌木丛;我还看到一条银色的小溪从蒙哥马利城堡的停车场中间流过。显然昨天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
然而却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一点迹象。
简让我去她喜欢的一家超市,她觉得那里的商品比别处的更好一些。我在超市里面又看见了另一棵大树,跟我家院子里的那一棵十分相似,它是从肉制品柜台上长出来的,树枝从柜台一直往上延伸,穿过了天花板。
当我在超市里静静地观察着这棵巨树时,我周围的顾客们熙来攘往地选购着商品。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了,我再也不能继续假装着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了。在我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充满着灌木丛生的幻象,这个奇怪现象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
难道那个杀人犯也遇到了跟我同样的情况吗?
我迅速拿起挑好的食品,匆忙回到了家中。我发现简正在厨房擦洗地板,便把食品袋放在餐桌上,退出了厨房。我对她说,“出事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来,“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舔了舔嘴唇,“我……我能看到恐怖主义者看不到的东西,”我说。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从里面看到某种默许或者暗示,但那里面什么也没有,“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轻声地说。
“你往窗外看。”我指着窗口,“你看见那棵树了吗?就是长着紫色树叶的那一棵。”
她又摇了摇头,“不,”她仍然轻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难道她以为我疯了吗?
“跟我来。”我带她来到了庭院,站在距离大树不远的地方,“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是的。”
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了大树的主干旁,“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吗?”
她点了点头。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蜕变了,我的外形已经消失。”
我悲哀地说。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有关那个小丑的事情,关于警察,关于史蒂夫不认识我,拉尔夫没有看见我,以及办公室的同事们对我视而不见的事实。我还把今天我去商店的路上看到了大树、灌木丛以及小溪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了她。我说完之后,她沉默了良久。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泪水。
“我没有疯。”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那样想。”
“那你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起来。我顿时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哦,上帝!难道我们又要分离?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跟她分道扬镳吗?
我松开她,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目光,直到她的眼睛看着我,“你能看见我吗?”我问。
“是的。”她吸了几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是不是……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也许不像以前那样了解我了吧?你还能记得我住在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拥抱着她。她的话使我稍稍放心了一些。可是我很清楚,这种状况维持不了多久。她爱我,对她来说我很重要,因此我才能够在她的意识中多保留一段时间。可是我终究是要蜕变的。这种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而且是无法避免的,我将最终从她的视觉中彻底消失掉,会在人们的视线之外神出鬼没。也许有一天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会浑然不知;当我坐在长沙发上时,她会走过我的身旁,喊着我的名字,我虽然回答了她,她却断然听不到。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我一定会自杀。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们去找人,”她说,“可以去找医生。总会有什么人能够帮助我们改变这种状况。”
我看着她,“怎么改变?”我问道,“你认为有办法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要发生吗?难道大家就喜欢住在这座城市里吗?莫非人们都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吗?我的天!”
“别对我大声嚷嚷。我只是在想——”
“不,别那样想。你不能那样想。”
“我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能够改变现状,但是我想他们也许能够使蜕变的速度逐渐减慢,甚至最终停止下来。我想——”她泪眼汪汪地跑掉了,穿过草坪回到了家里。
我追了过去,在厨房里找到了她,“真抱歉,”我拥抱着她,吻着她的前额,“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
她拥抱着我,“我爱你。”她说。
“我也爱你。”
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紧紧地互相依偎在一起,好像她的拥抱可以把我留住,使我不至于继续蜕变下去。
“那天晚上我给詹姆斯打了个电话,我想跟他谈一谈,告诉他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想,知道这事的人越多,消息传播得越广泛,挽回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铃声响了第四遍时他才拿起了电话,“喂?”
“詹姆斯!”我说,“是我!”
“喂?”
“詹姆斯?”
“是谁打电话?”
他显然听不见我的声音。
“詹姆斯!”
“喂?”他被激怒了,“有人吗?”
我挂断了电话。
自从菲利普出发攻打白宫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他回来以后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但是我希望并且需要跟他谈一谈。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了解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假如真的有人能够为我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只能是菲利普。他的心智可能有些不正常,但是与此同时,他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也是最有能力、最有抱负和理想的人,我对于跟他取得联系虽然持保留态度,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寻找他的惟一目的就是,希望他还能够看得见我。
我从市政厅的电脑里查到了他的下落。我终于在破败不堪的城西某处找到了他,他住在一套狭窄不堪的一居室住宅里。
在这个荒凉而又人烟稀少的地方,极少能够看到那种竭力从外观上显示出自己区别于他人的、有独特个性的复式公寓。这里的住宅并不醒目,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整个地区看上去都不具有任何特色。我经过了三个人口才找到他所在的那幢公寓大楼。
到达他的住处之后,我把车停在了大街上,在车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聚集起足够的勇气,以便敲响他的房门。简想跟我一起来,我没有同意,我告诉她说我跟菲利普曾经亲如兄弟,我一个人去效果会更好一些。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让她跟我一起来。我至少应该事先给菲利普打个电话,告诉他说我想见他。
我走出了汽车,向176号公寓走去。我知道如果我继续犹豫下去,很可能会说服自己取消这次见面。因此我强迫自己走到公寓门口,按响了门铃。
房门打开了,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嘴巴干涩得几乎冒火。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菲利普站在房门口。
我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陌生而又沉重的失落感。门廊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既不是那个野心勃勃、收留我成为恐怖组织成员、带领大家从事各种冒险活动、承担着重大责任的领导者,也不是那个在暴风雨之夜被疯狂的幻觉所困扰的精神崩溃者,甚至也不是那个想当英雄却从华盛顿大败而归的失败者。我面前的这个菲利普是一个平庸而可怜的家伙。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评价。
过去他曾经是个勇往直前、敢说敢干、魅力四射的冒险家,现在看上去却无精打采,面如纸灰,一副毫无个性的样子。他的目光已经不再那样炯炯有神,他性格中闪烁的火花似乎已经熄灭,显然他的精力已经彻底耗尽了,他比我最后一次见到时苍老了许多。菲利普已经变成了一名汤普森城的无名之辈,这使他很难过。我看得出来。
我试图不让自己脸上流露出吃惊的样子,“嗨,菲利普,”我说,“好久不见了。”
“是戴维,”他疲惫不堪地说,“我的真实姓名是戴维。我只是把自己叫做菲利普而已。”
我不叫戴维!我叫菲利普!
“哦。”我点点头。好像赞成了他的说法,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赞成他。我们互相对视着,相互研究着对方。他看见了我,我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确注意到了我,没有忽视我的存在。但是这一点给我带来的安慰太微不足道了。我真后海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邀请我送他的房间,我们站在门廊里谈话,“说吧,你想怎样广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想直接切入正题,那样显得太唐突,但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好,于是便神经质地清了清嗓子,“我结婚了。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简吗?我们在这里相遇了。她也受到了冷落。”#p#分页标题#e#
“那又怎样?”
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说,“有些事情不大对头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不放,似乎在试探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他想考验我。我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因为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离开门廊,向房间里走去,“进来吧,”他对我说,“我们谈一谈。”
他的房间里依然有他的老房子里那种老奶奶的气息。我跟随他走进狭小的客厅,坐在长沙发上,观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着湖水的廉价油画,感到有些毛骨谏然。“想喝点儿什么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走进厨房,拿来了一些啤酒,并打开了罐口,放在我面前。我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特意来这里想对他说的那些话应该怎样开头,“你还能经常见到其他恐怖组织成员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乔最近怎么样了?你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我想他早已完成了过渡期。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不再是个被冷落者了。
这可能吗?当然可能了!我就是个例子。我联想到了我自己以及我的现状,不禁打了个寒噤。
“情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说,“可能会向正面发展,也可能会向反面发展。”他不歇气地灌了一通啤酒,“而我们正在向反面发展。”
我猛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事情正是如此。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在蜕变。”
我的恐惧中伴随有一丝安慰。我如同又发现了新的被冷落者那样感到了惊恐,同时也感到放心,因为我不必独自面对这一悲惨的结局了。菲利普又跟我站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看到我了。”我说。
他凄惨地笑了笑,“跟我谈谈吧。”
我看着他那毫无个性的神态和那身平庸的服装,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突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昔日的岁月,玛利还没有遇到我们,家庭乐园的事件还没有发生,我们也还没有到过棕润泉;我们好像在他的老公寓里,仍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坚冰已经融化,我们开始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自从白宫的惨败之后,他便开始迅速蜕变,后来就长达几个月地在这套公寓里隐居起来。我告诉他我跟简的生活,关于杀人犯的情况,以及我是怎样发现我又跟过去一样变成了一名受冷落者。
我拿起了一罐啤酒,“而且……我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说。
“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往那儿看,‘哦用手指着窗外,”我看见那里有一片红色的草地,远处还有一棵黑色的大树,树叶和树枝都很像仙人掌。“
“我也看见了。”菲利普说。
“真的吗?”
他悲哀地点了点头,“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们。我不想让你们恐慌。我不能断定你们将会发展到我这个地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尽管我有一些理论,但它们毕竟不过是理论而已。”
我看着他,“你认为我们有可能改变目前这种状态吗?会不会永远蜕变下去,直至消失?”
他看着窗外的红色草坪和黑色仙人掌,“我认为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无药可救了。”
第49章 看不见的肉搏战
星期四,杀手再一次袭击了我们。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去上班,可是我仍然去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像在自动化界面公司时那样没有必要露面。我可能会这样做。或许我应该这样做,在已经不太多的时间里尽可能跟简厮守在一起。但是我每天早晨照旧上好钟表,照例去市政厅上班。
星期四,那个杀手又回到了以前的犯罪现场。
这一次他没有穿那身小丑服装,所以我没有认出他来。当时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旁,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那里从昨天起就开始出现一些粉红色的石头,上面长着花草树木。我在心里成千上万遍地想着,假如简有一天真的看不见我了,我该怎么办。正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走过了大堂,向前台走去,他的举止中有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突然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
我警觉地站起身,我突然开始注意刚走出电梯的那个人。
他走路的姿势太眼熟了。是小丑。他又回来了。
他从后面摔倒了我。
我被他扼住了喉咙,眨眼间我看见了金属小刀在我眼前一晃,我还没有来得及清醒地意识到该怎样做和为什么要做时,直觉已经迫使我飞快地闪到了一旁,同时突然跳了起来,不仅杀手的刀子没有碰到我,而且他还被我撂倒在地上。他含混不清地哼哼着,用手砸着地板,指我喉咙的那只手早已松开了。我翻身站起身来,从办公桌上抄起了一把剪刀。
他还跟以前一样疯狂。当他冲我咧嘴一笑,向我挥舞着刀子时,我感到他的面孔似乎分裂成了好几块,“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这狗娘养的。我在大街上看见你了。”
我靠在办公桌上,跟他隔桌相望。我实在不喜欢他看人时的样子。他是个秃子,人过中年,天生长着一只小丑式的鼻子。
他的游移不定的性格中流露出某种混乱的东西,当他脸上化了装的时候神智会显得更加正常一些。
“我希望你别过来,”他说,“你不能过来。”他站在地板上的一片低矮的蓝色灌木丛中,他的双脚弄乱了树叶,并不断地碰落在地板上。
他能够碰到这些幻境中的东西。
他突然一跃而起,扑向办公桌另一侧,用刀锋向我腹部扎了过来。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没有刺中我,不过很快便调整了一下姿势。我乘机躲到一旁,用剪刀向他捅去。我划破了他的脸,并在他脸上戳了一个洞。他疼痛难忍,愤怒得破口大骂起来,原来已经扭曲的面部变得更加不堪入目。我拔出剪刀,向下挪动了一些,对准胸口的中心部位刺了进去。我能感到刀尖碰在胸骨上的感觉,随后便有一股暖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沾满了我的双手。我拔出剪刀,又向他的腹部扎去。
我抽身站了起来。
他不再尖叫,只是发不出声音地抽泣着,身体抽搐了一下,从办公桌边翻倒在地板上。市政厅地板上和刚刚出现的桔黄色草坪上洒满了鲜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面如纸灰,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气。
我祈祷上帝,让他快点儿死掉。
整个事件就在所有的同事以及柜台前两个办事人员眼皮底下发生着,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在我们周围,计划部的日常工作像往日那样有序地进行着。
一位打算复印文件的秘书踩到了一滩鲜血,她既没有看到它,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杀手看着我,眼睛已经开始变得透明,“你……”他刚要开始说,声音便减弱下去了。他突然站起来,走过另一张办公桌——他穿越了墙壁。
我傻眼了。我能看见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但是我突然看到墙后面也长着草坪,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扑向前去,试图追上他,但是尽管我能看见杀手离开的路径,等我跑到那里时却什么也没有了。我并没有置身于草坪之中,“咯”地一声,我碰到了坚硬的水泥石灰墙面,脑袋碰得很疼。
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办公桌前,透过透明的墙壁,注视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泣不成声的杀手一瘸一拐地走在倾斜的小路上,穿过橘黄色的草坪,渐渐消失在紫色的树丛中。
第50章 手刃顽凶
噩梦已经结束,却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单枪匹马拯救了整个汤普森城,使它从此摆脱了无休无止的系列杀手的烦扰。
简是谁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想告诉拉尔夫,也曾试图告诉警察局长,但是他们都看不见我。我甚至还发出了若干封匿名信,寄给市长、警察局长、新闻媒体,以及所有那些能够把消息传播出去的人。可是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官方仍在继续着他们那没完没了地、盲目地寻找杀手的行动。
第二个星期,我拉上了窗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只有要吃饭和去卫生间时才出来。我的烦恼并非由于我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也不是由于我又杀了一个人。
是由于……另一个世界的侵入。
原因正是如此。另一个世界。现在我知道了。我越来越经常地看到陌生的地平线,不属于地球的沙D域的植物物种、地质结构、颜色搭配。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属于跟我们分享同一个维度空间的另一维度的一部分,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但是我知道,这个另外的世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地入侵了我的生存空间。即使我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也于事无补,因为地毯越来越经常地变成了一片橘黄色的草坪,墙壁也不再是白色的水泥石灰,而是变成了透明的窗户,通过它可以透视到奇妙的景色,从头顶的天花板上看到,棕色的云彩飘浮在金色的天空。我早该离开简,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可是我没有。我试图跟这些幻象或者具象、或者管它叫什么名字的东西做斗争,但是我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离开简了。我会跟简更加亲密,把我看到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通通都告诉她,而且似乎只要我跟她在一起,另一个世界的侵入就会有所退却。
星期天,我看到了那个怪物。
到目前为止,我所能够透视到的另一个世界还仅限于植物。
岩石和大自然,从来没有涉及到动物的领域。星期天早上一觉醒来,当我拉开窗帘向外看时,我突然看到,橘黄色的草坪上有一只怪物在盯着我看。当我看到它时,它开始沿着繁茂的草丛移动起来,外表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足有一匹马那么大。
虽然相距很远,我仍能看到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神情。它那只长着长毛的嘴大张着,发出吓人的咝咝声。我立即放下窗帘,离开了窗口。我不知道那怪物在说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继续观察下去,我一定会弄明白它究竟说的是什么。
我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天我又去了一趟菲利普的家。简要跟我一起去,我坚决不同意。我撒谎说菲利普看到她会很不自在,他希望我们两人谈话时没有外人。尽管她有些不情愿,最后还是相信了我。其实我说的并不是实话——我确信菲利普一定会愿意看到她,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不希望她跟菲利普见面。不过我对她说的这些谎话其实并无恶意。
当我离他的公寓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已经开了门。他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我上次见到他至今不过两周,但是他却憔怀了许多。从外表上看并没有显著的变化,只是……他的身上似乎缺少了一种东西。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变得麻木不仁、毫无表情,就像橱窗里的一尊模特,他原先那种与众不同的独特个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我也变成了他这副样子?
当他叫我的名字时,我似乎又看到了他那种独特的气质,他的声音使我感觉到了那种曾经把我拉到他身边来的智慧和力量。
我跟着他走进了房间,只见遍地都是灰尘和空酒瓶,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植物。我吃惊地看着他,“你能触摸到那些东西吗?”
他点点头。
我顺手从咖啡桌上拿起了一根蓝色的树枝,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心里顿时感到异常轻松。
“你很快就会发展到我这一步的。”他伤感地说。
那个小丑对我说,你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我点了点头,望着地板上那些遭到破坏的奇花异草,清了清嗓子说,“你还能感觉到那种奇怪的……”说了一半我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我想说什么,“那是最后一次。自从恐怖组织解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那种直觉了。”
“你再也没有杀过人吗?”
他笑了笑,“没有。”
我曾经在沙尘暴发生的夜晚去邻居家里寻找过菲利普,当时他正在那里滥杀无辜。从那以后我便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我觉得现在必须问清楚了,“那天晚上你在跟谁说话?”我问道。
“我认为是上帝。”
“你认为?”
“就是那个不停地叫我‘菲利普’的声音。甚至当我还不知道自己受到冷落之前,我就在梦里听到过它的声音。它告诉我,我的名字应该叫菲利普,它还要我把所有的恐怖主义者组织到~起。另外它还告诉我一些其他事情。”
“是你的直觉吗?”
他点点头,“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它。当时我被吓坏了,因为它就藏在树荫底下。它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远方,“不,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说,它使我内心充满了恐惧。我确实认为那声音来自上帝。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一派胡言。”
“现在你怎样想?”
“现在?假如从另一个维度空间来看的话,现在我认为它可能是某种存在物。”
另一个维度空间。
看着窗外那片覆盖了整个街道的紫色森林,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了,“我想我真的看见过一次。那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我的窗外。”
我不想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或者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的确想告诉我。
“那东西就藏在树荫下面,外形酷似蜘蛛,个头却像骆驼一般大。我能看见它的眼睛、眉毛、牙齿、毛发和蹄子。而且它认识我。”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甚至不敢往窗外看了。
“我经常在想,我们都是被上帝选中的人,”菲利普说道,“我们之所以离上帝最近,是因为我们实在太平庸了。我喜欢平庸,我认为平庸就是完美。这就是上帝想要创造的人。人类具有进化和蜕变的潜能,但只有我们这些平庸之辈才拥有完美,才能得到上帝的慈悲。”
“但是,”他看着窗外说,“现在我却在想,我们更能够接受来自于它那里的心灵感应以及各种信息、现象。”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听说过古希腊神话中那只人身羊蹄、头上长角的畜牧之神‘潘’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那是一个与异度空间神秘接触的恐怖故事。”说着他便走到桌旁,那里堆着许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他从其中挑出一本,递了给我,“就是这一本,你读一读吧。”
我看了一眼封面。《恐怖及超自然之力的神话》。书中有一页是折着的,我翻开了那一页,第一眼便看到了“希腊人身兽面神‘潘’的故事——作者:阿瑟。马钦”。
“你最好读一下这一章,”他又说了一遍。
我看了看他,“现在吗?”
“只需要花半个小时就可以读完它。我可以看着电视等你读完。”
“我不能。”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眨了眨眼睛,“跟你谈话。”
“谈些什么?”
“关于……”
“关于你看到的一些东西吗?莫非你看到了刚才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吗?”
我摇了摇头。
“那么,你一定看到了一些类似蜘蛛的东西。”
我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
“你一定要读一读这个故事。”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一本虚构的恐怖小说对我们的境况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很快便明白了。奇怪的是,书里描写的情形与菲利普所描述的以及我所亲身经历的一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感到极不舒服。一个疯狂的科学家想出了一个从我们这个空间输送到另一个维度空间的转换办法,他把一个女人送进了异度空间,尽管她最后完好无损地返回,但是却完全疯了。她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在古代被称之为人身背面神的怪物,她在那里怀孕了,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当女儿长大以后,能够随意来往于两个空间之间,但是她在我们的空间里变成了一名杀人狂。她勾引男人,当他们发现了她的真实面目之后便会被迫自杀。人们终于找到了她,并杀了她。
菲利曾用笔在许多章节中划了线。例如,她女儿从一片草地上走过时突然消失了;当她穿梭往返于两个空间之间的时候,在空中留下了沉重的分量。有一段话详细描述了那种既无法用语言描述、又令人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它的震撼力远非人类所能理解。故事的结局是,那个怪物——也就是那个女儿终于回到了异度空间,永远留在了她真正的伙伴们身边。
这个最后的结局使我打了个冷战,我似乎看到疯狂杀手带着累累伤痕,狼狈不堪地向紫色的森林中逃去。对于他们来说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当我会上书时,菲利普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不感到这个故事很熟悉吗?”
“它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我说。
“但是它比人们所能想象的、甚至比作者本人所能够了解的要真实得多。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另一个空间里的东西。”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曾经听到过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人身兽面神的声音。”
我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但也不能不信。
“我们这些人就是异度空间的传递者,”他继续说道,“我们能看到它们、听到它们的声音、并能够从它们那里获取信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来这个空间的目的。这也是我们这个被冷落族群得以形成的原因。我们两人可以将神秘力量传递给其他被冷落的人,让他们都知道,他们可以告诉那些像乔一样亦此亦彼、介于两者之间的人,乔再告诉他们这个空间里的人。”
“可是其他被冷落者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我说,“而且我还记得你说过,乔已不再被冷落了吗?”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反对。
“况且,传递者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全部。它并不能使我们比别人更平庸,而且它跟平庸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人是单向度的。一个黑人并不仅仅是一个黑人而已,他同时还是一个男人,是某人的儿子。也许还是哥哥、丈夫或是父亲;他可能喜欢快板、摇滚或者是古典音乐。他还可能是一个运动员或学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没有一个人是一维的,可以只用一个词来描述。”他停了一下,“我们也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是否愿意相信他。
我只是觉得被忽视不应该是我生存的惟一原因,是我生命的最大特征。但如果说我的生活完全与此无关,与我自己的个性天赋或者我们这个集体的特征没有任何关系的话,恐怕我也不会承认。
菲利普向前倾了倾,又说:“也许,这就是整个人类将来的趋向,是一切事物正在发展的趋势。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是被忽视一族演化的最终副产品。也许有一天,每个人都将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穿梭。也许我们会是海伦的伙伴。”他说着指了指书。
我想起了那个凶手,他那明显的疯态,虽然确实会使人联想到故事中的那个女儿,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
“我们并不会进化为能够在两个世界或什么的地方自由穿梭的高级的生物。我们正从这个世界退出,进入另一个。我们正在被它吞吸进去。然后,就从这里消失。这就是进化的目的?
把人们从他们所爱的地方拉出去与那些可怕的蜘蛛生活在一起?我想不是。“
“你太鼠目寸光了。”
“不,我不是。”我摇了摇头,“况且,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并不想去那里。我甚至不想看到它。我只想和简呆在这里。如果你把花在想它到底怎么回事上的时间用来想怎样才能阻止这个过程,也许我们还会幸存。”
“不,我不能。”他说。
不,我不能。
我盯着菲利普,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在指望他来拯救我,带我离开这个混乱的境地。而此时,他的断然拒绝像一把刀插到了我的心上。突然间,我发现原来他那些复杂的理论,他编的故事,一切都是为了说明我们不可能再回去了这个事实,我们是注定这样的。我突然发现,菲利普和我一样被那莫名的怪物吓着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我问道。
“没有什么可以做,我们无能为力。”
“放屁!”我使劲拍了一下咖啡桌说,“我们怎么能束手待毙呢?”
菲利普看着我。不,不是菲利普,是戴维在看着我,菲利普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疲倦的,顺从的,失魂落魄的男人,“我们会的,”他说,“我们也会的。”
我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声也不吭地走了出来。他好像在后面说什么,但我听不到,也不想听。愤怒的眼泪一泻而下,我大步穿过树林来到我的车旁。现在总算明白了,菲利普根本帮不了我,没有人能帮我。我安慰自己,努力让自己相信将会出现奇迹,在我被完全弄走之前会有人来阻止这个必然的过程,可是不行。“我开车走了,穿过汤姆森,穿过另一个世界。
我再也没有回头。
第51章 爱的力量
我坚信简的话,努力让自己相信折磨我的事并非不可挽回的,并非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会随着一根魔律的轻轻一挥或者什么不为人知的力量的干预而烟消云散。
菲利普是否也曾暗示过我这些呢?魔法?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都尽量去保持这种想法。但即使不是遗传学的蓄意所为,而是奇异多变的魔法在起作用,总之,我的情况在一天天地变精。当我走到镜子前时,我看到一个比我老好多的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房子周围,汤姆森在逐渐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橘黄色的草地,银色的河流、粉色的岩石、紫色的树木和马一样懂懂作响的蜘蛛。
我开始向上帝祈祷,让那个世界消失以使我回归正常,但他或她却充耳不闻。
我们是否以被上帝抛弃?
和简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感到正常的惟一时候。在她面前,另一个世界的干预会有所减少,至少在屋子里不会受他的影响,所以,我尽可能地和简呆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简真能保护我不受那些奇怪景象的影响,但我相信她,相信她是我的护身符,我的守护神,我在利用她给我的这些好处。
我们在想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力量……假如这是一种力量……我们怎么样才能驾驭它、增强它,但一切都徒劳无益,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两个人呆在一起,希望这样能赶走一切。
但实际上并不能。
她辞掉了工作呆在家里陪我。这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在汤姆森一切都是免费的,她只需要在我们需要东西的时候去商店取一点儿回来。
我不想让我们两个只是相对而坐,等待结局的到来,整天为自己而叹息。我们不能这样,但也不能就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要面对现实……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们谈了很多。
我们每天做好几次爱。
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靠那些垃圾食品来度日子……热狗。
汉堡包、玉米卷、空心面和奶酪……但简决定我们应该抓紧最后的时间享受一下生活,于是她去商店拿了牛排和龙虾,蟹肉还有鱼子酱。这些东西没有一样对我们的口味,至少是不对我的口味,但要在最后的时刻享受一下的想法确实很吸引简,而我也真不想给她泼冷水。
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争吵上。
简从商店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卧室里重看《吉里干岛》,她抱着拿着两大袋食物,我站起来去帮她,她环现了一下屋子,喊道:“鲍勃?”
我的心忽地提了起来。
她竟然没有看见我。
“我在这里。”我喊道。
她放下一个袋子,朝着我的声直跑来,我也向她跑去,我从她手里拿过另一个袋子放在地上,然后将胳膊绕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压住她。我把头理在她的头发里边,泪水一涌而下,“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我说,“你肯定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能行,我能看到你。”她像我抓她一样紧紧抓住我,好像我正处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缘,努力不让我滑下去。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我知道,在我喊她以前,她向屋子里扫视的几秒钟内,她曾经没有看到我。
我将会失去她。
牛奶从缝隙里流到地毯上弄翻了纸盒,可我们无暇顾及。
只是紧紧地抓住对方,不让对方走开,什么也不说,也不需要说,日色渐晚,拉长了外面橘黄色的草地。
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呼声惊醒,有一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声音不高,是压低的耳语声,像在电影常见的那种声音。而它更像是被距离模糊了的呼喊声,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向我呼喊。
“鲍勃!”
我坐起来,在我的旁边,简仍在熟睡,毫无知觉。
我推开被子,下了床,然后拉开窗帘向外看。
汤姆森不见了。
我盯着外面橘黄色的草地,那边是一片紫色的森林。再远一点,在视平线上是粉色的山脉,一轮黑色的太阳懒懒地挂在闪亮的金色天空上。
“鲍勃!”
声音似乎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我朝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那些大蜘蛛的黑色影子在树林里移动。远处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更黑、更模糊的东西,但我能看出它是有生命的。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它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鲍勃!”
“什么事?”我应道。
“加入我们吧!”
我并没有感到害怕,虽然我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吓坏,树林里那个黑色的东西应该早把我的魂都吓出来了。可那声音是那样温和,那样舒服,可能是因为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等待的日于结束了,我反而感到放松了。
“来吧!”那个声音喊道,“我们在等你!”
窗户和墙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好像在梦里,被催眠了一样,我穿过曾经是墙的地方,感到一股异样的清风吹过我的头发,肺里充满了一样的空气。甚至温度都不一样了,不热也不冷……反正是不一样。
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的心里荡漾着一股奇怪的幸福感,一种顺其自然式的满足持续着,虽然我的大脑很理智地给我以警告和提醒。
我继续向前走去。
“不!”
是简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无望、无助和极度痛苦的声音利刃船穿过我心里那种混饨的温暖的感觉,我拍拍脑袋,转过去看她。在那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站在我们房子前的院子里,而她正透过窗户朝我喊叫,然后就又忽然回到了草地里,看到她在无墙的房子里呼喊,就好像被从堪萨斯来的龙卷风轰隆一声吹倒了似的。
“鲍勃!”另一个声音在叫,不再像先前那么温和、舒服。事实上就好像是来自树林中那个黑色大怪物的威胁,我想朝简和我们的卧室走去,但我的脚却不能向那个方向移动。
“鲍勃!”简大声地喊。
那一幕又闪了一下,我又看到了院子,房子。
“简!”我喊道。
“我看到你了!”她哭着喊,“我在乎你!我爱你!”
找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喊,怎么会想到这些,怎么会觉得这些话会起作用,但它确实引起树林里一阵隆隆的声音,我突然又恢复了行动。我转过身朝她跑去,那个奇怪的另一个世界,开始消退,渐渐从现实里消失,直到完全不见了,剩下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外面的草地上,脸和手须在卧室的窗玻璃上,玻璃的另一面,是同样失魂落魄的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是她把我从边缘上拉了回来,是她救了我。
我跑到厨房门前,简给我开了门,我们紧紧地拥抱住对方。
“我听到你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就看到你出来了,在慢慢地退去。”简哭着说,“你在消失!”
一切都过去了。没有金色的天空,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紫色的树林。只有我们的房子和汤姆森以及这里的夜空。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一定是她对我的爱把我拉了回来,使我没有消失到那个世界里去。可我知道不是这个起了作用,这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除此以外还因为她看到了我,她没有抛弃我。
她还说了那句话,按照这样的顺序:“我能看到你……我在乎你……我爱你。”
魔法。
“我爱你。”她又说。
我们没有被爱我们的人所抛弃。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也爱你,”我说,“我也能看到你,我也在乎你,永远在乎!”
第52章 目中无人
第二天,我出去了,但人们看不到我。完全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我不仅仅被忽视,我根本就不存在。
本来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我又可以回去工作了,我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都会正常起来。但当我下了车走上市政府门前的台阶时,我发现没有人在看我。我送到里边,看到市长秘书,她却没看到我。我站在拉尔夫办公室的门道里,他对我视而不见。
“拉尔夫!”我喊到。
没有应答。
我想跟他玩一下,扰乱一下他的心清,把东西移来移去让他找不着。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我转身走开了。我第一次发现,即使我能够这样做,我也不打算再回去工作了。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不想再继续住在汤姆森。
我钻进汽车,往家里驶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是试销产品?
是人类的试验品?这有意义吗?能作为生于世上的合理理由吗?也许是的,正如拉尔夫所说的,“必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但是那个并不是我。
也许在汤姆森生活和工作确实让一些被忽视的人找到了一丝使命感;也许他们确实制造出了产品,因为他们在汤姆森生活得很好;也许是为了创造工作机会才雇人去生产那些产品;也许买了那些产品的人们因此而感到幸福;也许汤姆森的被忽视的人确实因此而有了责任感。但这对我来说远远不够。
汤姆森整个变成了又一个自动互联公司,而我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让自己算个人物。
我在房前停了下来,在那里坐了一会儿。透过前面的窗户,我看着简在用吸尘器打扫卧室。一切都完蛋了。一切的一切。
走过的路变成了一条死胡同。恐怖分子组织也在一场血腥暴力中解散了,这个自己人的城市也突然变得和我曾努力逃离的那个一般狰狞。
我还能做什么?我该去哪里?
简怎么办?
我在那里又坐了几分钟,然后进去告诉简所发生的一切。
我叫她去打电话叫她的朋友。
没有一个人能听到她说话。
我们去了市里,在商场里逛。没有人能看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变成了隐形人。简把我往回拉,而我却把她往前拉,这样我们都滑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被被抛弃的人抛弃了。当这一切事实都逐渐明朗起来时,简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实在不明白这些离奇古怪的事情。”她对我说。
“我也是。”我说,“我想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那我们就这样被困在这里。”
我点点头。
她突然扔掉钱包,拉开了衬衫。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解开胸罩,踢掉鞋子,拉开拉链把裤子脱了下来。
“住手,别胡闹了!”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
“怕什么。没有人能看到我。”
她把短裤也脱掉了。
“简!”
“来呀!来跟我做爱!”
她就那样赤裸裸地站在商店中央,喊着淫秽的脏话,但没有一个人看她,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从内衣店里拿了一件睡袍搭在她的肩膀上,领她出了商店,回到车里。
然后带她回家。
第53章 再次迁徙
她在床上呆了两天。开始时,我很担心她会走不出来。我没想到她会做如此反应,这确实使我有点害怕。但在第三天早上,她比我先醒了,当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在弄早饭了。
“暂时神经错乱。”我走进厨房时,她睡眼朦胧地对我说。
我坐在桌前,倒了一杯橘子汁,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你第一次发现自已被抛弃时的反应吗?”
“不,只是这一次。我想是迟延的压抑综合症。是早已经储存起来的。”
“可你现在已经好了?”
“是的,现在没事了”
我看着她:“那我们怎么办呢?”
“你想干什么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根本不受任何束缚,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牵挂的。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想干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说。
她走到桌前,手里拿着煎锅,往我盘子里放了两个鸡蛋,“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她说:“一万个不想。”
“我也一样。”我看着她,“你觉得我们去哪里好呢?”
她很害羞地笑了笑说:“去海滩?”
我点点头,笑着说:“就海滩了。”
那天下午,简在收拾行李,我给菲利普打了个电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是否已经去了那个世界。我也不知道他能否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存在。但可巧他还在,并且能听到我说话,他答应我马上过来。我告诉了他我们家的地址。
15分钟后他就来了,看上去脸色更加苍白,比最后一次见他更加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我还能看到他,简也能看到他,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当我介绍我的朋友和我的妻子互相认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温暖,很幸福。
他晚上没有走,跟我们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我所看到的和简所做的一切。
他点点头说:“所以你认为是别人的认可使我们能够呆在这里,是吗?”
“很有可能。”
“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认识你,”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因为我了解你,我在意你,我爱你。”
他咧嘴笑了一下说:“值得一试,哦?”
“不会有害的。”
“那你走了怎么办呢?”
我无语。
他笑了,说:“别担心,我并不是企求你们的邀请。”
“不是这样的。”我急着解释。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想邀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只是觉得应先和简商量一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简问道。我看着她,点头表示感谢。
他摇摇头说:“这里是我的归宿,这里有我的人。”
“但是……”
“没有但是。我想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去战胜一切攻击。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找不存在。“我笑了笑,点点头,但还是很担心。
第二天早上,菲利普帮我装车,简把房间收拾整洁了,她不想给下一个房客留下一个乱糟糟的房间。
“你确信不带走那些家具吗?”我问她,“哪里都有托运车的。”
她摇摇头说:“坏。”
一切都准备好了。
简上了车,扣上安全带。我转向菲利普,尽管我们有不同之处,有不同的看法,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现在要说再见了,心里真的好难过。我们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好也好,歹也罢,这段经历已经使我们之间建立了永远拉不断的关系。我看着他,他那曾经锋利而今已变得漠然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跟我们一起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在继续消退了。我正往回走呢!再过几个星期,我会变得比以前更强大。别担心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真的。我太了解他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他问,“回到帕姆斯普瑞吗?你可以再招一些新的恐怖分子。”
“那不是我。”我说,然后指了指周围,“这里也不属于我。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这是我先要解决的问题。但你呆在这里,你可以再组织起恐怖分子,为我们的人民而战斗,恪守你的信仰。”
“我会的。”他说,声音很微弱,“保重!”
我想哭,一滴泪水来不及擦掉而滚了下来。我看着菲利普,冲动之下,很快地拥抱了他一下说:“你要保重!”
“好!”
我进了车。
“再见!”他对简说,“我和你相处不长,但我觉得似乎早认识你。我们一起流浪的日子里,鲍勃除了说你什么也不干。他非常爱你。”
她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们握手道别。
我发动了汽车,倒出了驾驶道。我朝菲利普看去,他正微笑着挥手。
我也向他挥手。
“再见!”我又一次说道。
我们的车往前驶去,他跟在后面跑着追,待我们上了城市公路,他就在后面一路小跑。我们离开了汤姆森,他还站在马路的中央,向我们挥手。
我回头向他鸣了一声喇叭。
我们继续向前走,意识到菲利普正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而汤姆森也变成了远处一个不规则的小黑点。
第54章 决斗
我们住在汽车旅馆里,开始找房子。
在拉古那海滩买不到任何财产,也没有可供出售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就沿着海边到了科罗那德马。
我提议就随便挑一所自己喜爱的房子住下就行了,因为又没有人能看到我们。根本就不需要费力去找自己的房子,我们没有理由不可以找~所大一点儿的房子和房主伙住在一起,就像幽灵一样,一定很有趣。
就这样,我们住进了一对有钱夫妇一所临海的大楼里。我们占了客房和客房的卫生间,然后等房主出去或者睡觉时用他们的厨房。
但是,和别人住得那么近,那么亲密,并且分享别人的秘密是很令人不安的。当我看到别人在享受自由,看他们无所顾忌地挠痒痒,看他们不住地抱怨,让真实的情感写在脸上,我感觉得特别不舒服。于是就又沿着海岸向前走,终于找到一所大房子。这所房子过去是用做娱乐场所,后来做不下去了,已经空了两年了。
我们搬了进去。
日子一天天滑过。我们每天起得很晚,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海边,晚上看书或看电视。我觉得我们过得很开心,但又一想: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菲利普的观点,说我们有着特殊的使命,命运对我们有特殊的安排。但我总觉得生命应该有个结清,应该有个目标,过得有意义。
但事实却不是。
生命没有目的。从生到死,我们都在努力把事情做得最好。
就是这样。我们不能从那些毫无联系的事件中找到生存的模式,因为本来就没有模式。我的出生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突然有一天,简说她怀孕了。
于是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我想也许这就是意义所在。
也许我会在这个世上留下一些痕迹,也许会悄无声息地走掉,不管怎样我都应该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将来取决于我和简。
也许我的孩子会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许依然默默无闻。
但他的孩子会继续。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生命之路延续多远,都是因为有我。我是这条生命链的一环。
我有一个目标。
我想起拉尔夫曾经说,被抛弃的人的孩子也是被抛弃的人,我告诉了简,但她毫不介意,我也不介意。她说她不喜欢太平洋海边的生活方式,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另外一个不同的环境里成长,于是我们就又开始搬家,最后在卡莫的一间海滨屋子里安顿下来。
头3个月很快过去了,我们都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们试图与她的父母联系,但他们根本听不到我们,也看不见我们,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很失望。但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令人感动的事。我们一本本地翻关于名字的书,阅读《父母必读》之类的书籍。我们还偷了婴儿食品。
家具和衣服。
我们坚持天天去海边散步,但后来简的身体开始变大,走不多远就很累了,于是转而钟情于室内运动。但她却一定要让我坚持去散步,说不希望我也变得像她那么胖。她还说,希望能一个人呆一会儿,让我别总呆在她身边。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甚至开始喜欢海边的独自散步。
于是就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大约在沙滩上走了一公里,正往回走。然后就看到剧面一阵奇怪的骚乱。我急走几步,向前张望。
在沙滩的那边闪现出紫色森林的淡淡轮廓。
我的心立刻砰砰地跳了起来,浑身僵冷,喘不过气来。我吓坏了,掉头就往回跑。到了门前,朝台阶直冲上去。
简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还从来没听她这样叫过,从来没听到她这样极度恐惧的绝望的声音,可是现在听到了,惊恐像一把钳子绞着我的心,我痛得弯下身子,几乎不能移动,但还是硬挺着往前跑去。
“鲍勃!”她又喊。
我冲过走廊进了卧室。
那个杀手在里边。
他已经上了床,撕掉了简所有的衣服,正骑在她身上,拿刀抵着她的脖子。他居然没有死,还活着,并且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他用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拉链开着,下身露在外面。
已经勃起。
“哦!你回来了。”他阴险地笑了笑,“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要让你看着我强奸你的妻子。”他说完从旁边捡起简撕碎的内裤,故做优雅地拿到鼻子上,很夸张地嗅着,“哦……”
他边嗅边说,“好香啊!”
我怒不可竭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把刀子压进她的皮肤里,血流了下来,简疼得大声叫喊。
“别动!”他说,“否则我就割断她的喉咙!”
我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某种希望和幻想,我想也许菲利普已经退到那个世界,他会跳出来救我们,把这个家伙弄回他来的地方。
可是这并没有发生。
那个人往前倾了倾,勃起的阴茎压在简紧闭着的嘴唇上,“张开你的臭嘴!”他命令道,“否则我就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给弄出来。”
她于是张开了嘴。
他把他的阴茎插了过去。
一阵冲动。如果我仔细考虑一下,我也许不会那样做;我会担心简和未出世孩子的生命,也许就什么都不会做。但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看到他的阴茎插进了简的嘴里,顿时失去了理智,发疯地向他冲去。我跳起来,骑在他背上,手抓住他的头。他也许会把刀插进简的喉咙,但就在那一刻,她狠狠地咬了下去,他痛得尖叫一声,暂时失去了控制力,我猛地拉他的头部,将他从简的身上拉了下来,抓住了刀子。刀子划开了我的手掌,我不能说我不感到痛,但我不能停止,我用尽全力去扭他的脖子,直到喀嚓一声,他不再喊了,软软地垂了下去。但他仍然纂紧了刀子,简从他手里抽出来,朝他的胯下捅去,鲜血涌过他鼓起的腹部,滚滚地流到床单上。#p#分页标题#e#
她抽了出来,又朝他胸口捅去。
我翻了个身,但仍拧着他的脖子,我们两个都双双滚到了地板上。
我赶紧跳起来,以防他再站起来,但这次他没有动。
他真的死了。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橘黄色的草地,也没有粉色的树林,没有那个地方的任何痕迹。
简还拿着刀子,身体像树叶一样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啜泣,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死死地盯着她身上的血迹,一边不住地吐着口水,一行粘稠的唾液挂在下唇上。
现在我开始感到刀子切入了手掌,血从手的一侧涌出滴到了地板上。但我顾不上疼痛,走到简跟前,将刀子轻轻从她手中拿开,然后扶起她来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们在派人跟踪我们吗?”简哭着说,“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他们把你带走,他们就跟踪我们介”木是的。“我一边拍着她的头发,帮她躺到床上,一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就是那个家伙在捣乱,他在找我,而不是你。“
“也许他们会派更多的人来。”
“不。”我说,“不会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但我确实知道,也许是菲利普所说的直觉吧!
“一切都过去了。”我说。
这一次我是对的。
是的。
第55章 把根留住
那天下午,我去把他的尸体埋了。
我事先把它切成了小块儿。
第二天,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那里,去了门多西诺。
四个月后,简生下一个九磅重的男孩。
我们给他起名叫菲利普。
有时候我想,我是很幸运的。我为自已被抛弃而感到幸运。
虽然我的外表很普通,但我的经历却很不凡。我曾见过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也做过一般人所做不到的。我过得很幸福。
我已经意识到,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精彩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奇迹的世界。虽然我的本性使我不能充分享受它们,但至少我知道,它们确实存在。
我尽力把这些告诉我的儿子。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我现在相信,也明白我曾经是那么的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也不管有多么充分的理由,谋杀从本质上讲都是很坏的行为。不论谁为了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杀人。
如果有上帝的话,只有他或她才能够原谅我的所作所为。
我惟一可以说的是,我已经从错误中吸取了教训。我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一无所获。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所以,也许我的一切旅程都有其特定意义,我生命里那些毫无联系的看似散乱的事件都是命运的安排。
但我仍然在想,我们到底是什么?是另类的后裔?是基因突变?还是是政府实验?我疑惑,但是我不像过去那样整天思考这些问题。这并非我生活的核心。
我的儿子才是。
菲利普才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但我忍不住想我们之所以是这样一定有其原因。我确实相信我们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来到这个世界,而且确信这个目的不仅仅是生存,不仅仅是像其他人那样弓队注意,更不是为大众消费做试销产品。但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
也许我的儿子会明白。
那我所窥见的,差一点走过去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我常常会这样想。它到底是什么?天堂?地狱?极乐世界?它是否神秘主义者和宗教领袖沉思好长时间后被认为失去一切自身的知觉所看到的那个地方?还是同我们的世界同时并存的另一块空间?
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理论。
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源自迷信还是科学,那个世界的存在多少缓解了我对于死亡和来世的焦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真的担心死后的事,但我肯定考虑过,因为我现在感觉轻松多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来世……没有人能知道……但我却确信有,并且不害怕。
我们仍住在门多西诺的海边。早上我写东西,而简则照顾菲利普,收拾花园。
下午我们会一起度过。
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但甚至现在我都感觉到我们终会不满足现状。有时我会想起在汤姆森时詹姆斯和我说的话,他说在海的那边,一个小岛或半岛上,有一个属于被抛弃者的国家,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的人们自由而平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国度里。
我想,那里可能更适合抚养孩子。
看着海水,我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去学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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