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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2 19:54
楔子做书的人记得:“有一年坐了火轮船在大海里行走,那时候天甫黎明,偶至船顶,四下观望,但见水连天,天连水
一个电报给胡道台,借银一万两,接回电答应五千,某庄划送,只得罢了。停了数日,果然奉到上谕,并着毋庸来京,藩台护院。
  交代清楚,带了全眷赴鄂,雇了五号大船,用两只小火轮拖到上海。各官员备酒接风,自不必说。又看了两处学堂,认得了几国领事,谈起中国的前途,锐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轮船的大餐间,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员五月里是不接印的,万帅却不讲究禁忌,当日便去拜见前任抚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两湖总督。轿子回到行辕,尚未进门,忽然有一个人外国打扮,把袖子一扬,鞺的一枪,把绿呢大轿的玻璃打穿了两层,弹子嵌在大门上。四个亲兵登时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寻,杳无踪迹。幸而抚台不曾受伤,却也吓得面皮焦黄。当下轿子,进了行辕,万帅到签押房换了便衣坐定,一声儿不言语。四个亲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邓门上说情。正是乱窜窜的时候,听见里面一迭连声叫邓升,邓升屁滚尿流的跑了进去。万帅着实动气说:“我遇着这样险事,几乎性命不保,你们倒没事人一般,来也不来。”邓升将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个响头,连称:“小的不敢,实因外面乱得慌,一时不敢进来。”万帅听得外头尚在那里乱,不觉惊皇失措,抖着身子问道:“什么乱?”邓升缓缓的回道:“不是乱,是闲人多。”万帅拍案骂道:“该死的东西!不叫亲兵弹压么?”邓升回道:“两个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个亲兵,都跑在院子里。”
  万帅更是动气,喝道:“谁要他们跑,快叫他们去弹压,以后留心,再有疏失,要他们的脑袋!”邓升捱了一顿骂,退了出去,把四个亲兵吃喝了一顿,叫他们在门口弹压,等到那些闲人散尽了,大家才得放心。接着就是道、府、首县禀见,停会两司也到了。万帅吩咐两司,饬警察局密查放枪的人。跟手制台也来回拜,万帅把方才遇险一节,亦说了个大概。制台道:“富有余党,虽经惩治,尚未痛断根株,这事只消警察局严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晓,必须重办几个才好。”万帅道:“到底湖北民情强悍,要是江浙人,就有这番议论,也不敢有这番举动。从前李子梁在江苏任上,也遇着这种稀奇案件,是一个剃发匠出首的。据说有一班人偷着商议,结什么秘密社会,用什么暗杀主义,要学那小说上行刺的法子,将几位大员谋害了好举事的说话,亦曾约过这剃发匠入伙,又说我们大事办成是要改装的,你也没有主意。那剃发匠只当是真了,着实害怕,所以告发的。后来查得严紧,一个个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们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着洋人保护,还在那里开什么报馆骂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吗?这都是报馆的妖言惑众,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当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种歪念头来,弄到后来身命不保。兄弟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不准人挂洋人的招牌开报馆,现在汉口虽有报馆,却是要经我们过目才能出报的。”万帅着实佩服道:“老前辈这个办法果然极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变呢?”制台道:“那却不能。上海虽说是租界,我们主权一些没有,竟算一个道逃薮罢了,说他则甚?”万帅听了这话,也只长叹了一声,没甚说得。当卜运者回来,到上房歇息了一会子。谁知这个档口,外面邓门上,正在那里把首县办差家人竭力的发挥,又是门房里的铺垫不齐了,又是上房的洋灯不够了,保险灯少了几盏子,茶叶是霉气的了,立刻逼住办差的一项项换的换,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说:“这些事是我替你们捺住,没教大人知道生气,叫你们老爷下回小心些。”首县里办差的家人,碰了这个钉子,一肚皮的闷气,走出去,嘴里叽哩咕噜,对他同伙道:“稀罕他娘!总不过也是奴才罢哩!摆他的那种臭架子!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要怎样讲究?门房里分明两堂铺垫,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里去了。茶叶是我们账房师爷亲到汉口黄陂街大铺子里买的上好毛尖,倒说有霉气。洋灯四十盏,保险灯十三盏还不够,除非茅厕里也要挂盏保险灯才称他的心!你道这差是好办的吗?”他同伙道:“你仔细些,被人家听见,我们的饭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虫吃小虫,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论理,我们老爷也是个翰林出身,同这抚台大人原是一样的,怎奈各人的命运不同,一边是顶头上司,现任的抚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钱,不叫他趁这时多花几文则甚?”
  二人一路闲谈,回到首县,便合主人说知。那首县本是个能员,那有不遵办的?连忙照样添了些,又送了邓门上重重的一分礼,才没有别的话说。次日,万抚台接印,各官禀见,问了些地方上应办的事宜。第一桩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紧,分头各处盘查,都说这刺客是外国的刺客,因为万抚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显自己的本领,现在人已回国去了,没法追究,只得罢手。从此督抚出来,添了十来个亲兵拥护。闲话体提。
  过了三日,万帅便吩咐伺候,说是去看学堂。这番却不坐绿呢大轿了,坐的是马车,前后有警察局勇护着。到了学堂,学生摆队迎接,万帅非常得意。及至走入体操场,学生中有几个精壮有气力的,忽然将他抬了起来,万帅大惊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谁知倒也没事,仍旧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接见总办,那总办是个极开通的人,姓魏名调梅,表字岭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为办军装的袅是误了,制台为他学问好,请他做个书院的山长,后来改了学堂,便充总办之职。万帅是久闻大名的,当下见面,魏总办行了鞠躬礼,万帅说了些仰慕的话头。魏总办道:“大帅受惊了!方才他们是照外国礼敬爱大帅的意思。”万帅却不肯认做外行,连说:“那个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可怪。”随即同着看了几种科学,万帅点点头道:“造诣果然精深,这都是国家的人材,全亏制军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这般济楚。”魏总办谦言:“不敢!还要大帅随时指教。”万帅看见学生一色的窄袖对襟马挂,如兵船上兵士样式一般,甚为整齐,大加叹赏道:“衣服定要这般,才叫人晓得是学堂中人,将来要替国家出力的。上海学堂体操用的外国口号,我们这里不学他,究竟实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军之意?”魏总办道:“这都是晚生合制军酌定的。”
  两下谈得投机,万帅就要在学堂吃饭。魏总办正待招呼备菜,万帅止住,说合学生一起吃。虽然这般说,魏总办到底叫厨房另外添了几样菜。万帅走到饭厅,见一桌一桌的坐齐,都是三盘两碗,自己合魏总办坐了,虽多了几样,仍没有一样可口的。
  勉强吃了半碗饭,却噎了几次。魏总办实在看不过,无奈深晓得这位抚台的意思,正显得他能吃苦,并非自己不愿供给,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饭罢,有一位教员,又呈上一部新译外国历史,是恭楷誊好的,上面贴了一张红纸签条,写的是:“五品衔候选州判上海格致书院毕业学生担任教员某恭呈钧诲。”万帅打开看时,可巧有梭伦为雅典立法时的一句,万帅皱一皱眉道:“我记得这梭伦是讲民约的,这样书不刻也罢,免得伤风败俗坏了人心术。”那教员哑口无言,扫兴而去。
  始终这位教员,被魏总办辞退,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抚院回辕,依旧是魏总办率领学生站班恭送,万帅对魏总办谦谢一番,然后登车而去。次日,到各厂观看,却是坐的绿呢轿子。看过各厂之后,顺便去会制台,着实恭维一泡,说“湖北的开通,竟是我们中国第一处了。这都是老前辈的苦心经营。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实业,晚生愚见,以为工艺也是要紧的,不知老前辈还肯提倡否?”制军道:“兄弟何尝不想开办工艺学堂,只因这省经费支绌,从前创几个学堂,几个机厂,弄得筋疲力尽,甚至一万现款都筹不出来。全亏前任藩司设法,用了一种台票通行民间,倒也抵了许多正项用度,现在这法又不兴了。库款支绌,朝不谋夕,如何周转得来呢?兄弟意中,要办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么妙策,筹些款项?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谊,不分彼此的。”
  万帅道:“那是应当尽力,但目下也只有厘金还好整顿,待会藩司计议,总有以报命便了。”正在谈得热闹,门上来回:“铁路上的洋员有事要见大人。”制军踌躇道:“铁路上没有什么交涉事件,他来找我则甚?”万帅起身要辞,制军留住道:“恐有会商的事件,请吾兄一同会他谈谈何如?”便吩咐那洋人进来。
  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为游学枉道干时 阻翻台正言劝友
  却说制军请洋人到了一间西式屋里,同抚台去会他。原来那洋人是比国人,因中国要开铁路,凑不起钱,与比国人订了合同,由他承办的。向例铁路上有什么事合官场交接,都是中国总办出头,这回是因制军欢喜接见洋人,所以特地来的。当下由通事代达洋人之意,无非一路开工,要制军通饬州县照料供给的意思。制军-一答应。
  洋人去后,万帅回辕,见制军待洋人那般郑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间西式屋子出来,又吩咐门上:“遇有洋人来见,立时通报请会,不得迟延!”门上听了这般吩咐,那敢怠慢?说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个月,不见一个洋人影儿。一日,有个湖南效法学堂的卒业生,想谋出洋游学,听说这位抚台是新学界的泰斗,特特的挟了张卒业文凭,前来拜恳。这学生却是剪过头发,一身外国衣裤,头上一顶草边帽子;恰巧他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儿又是凹的,体段又魁梧,分明一个洋人。
  走到抚院的大堂上,可巧遇着那位听过吩咐的门上,那学生就对他说:“要见你们大人!”这门上见他是外国人,自觉欢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国。一想这洋人定是在中国住的年代久了,会说了中国话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见那学生把手在裤子袋里掏了一张小长方的白纸片儿出来,上面画了几个狭长条的圈儿,门上见是这样,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进去回过。偏偏遇着这位大人在签押房的套间里过瘾,向例此时没人敢回事的,他进来找不着大人,急得满头是汗,连忙去找邓门上。原来这套间里,只有邓门上走得进,邓门上见他急得这样,问其所以,才知道原故,骂道:“你这个胡涂虫,不好先请他到洋厅上去坐吗?那曾见过外国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着的?”那门上听了这话,忙将片子交给邓门上,自己出去招呼。邓门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厅连边昭过,果是洋人,然后敢上去回。这时大人的瘾已过足了,邓门上将洋人求拜的话回过,呈上那张名片。
  万帅也当是真外国人了,便赶紧踱到签押房里。脸水漱盂,早经齐备,万帅擦过脸,漱过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马褂,又戴了顶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厅上来。谁知那学生却行的是中国礼,万帅见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装,上了他的当了,不觉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一想不好,现在制军尚且爱重学生,我这门样一闹,学堂中人一定要批评我,把我从前的名声,一齐付之东流了,岂不可惜?且看他对我说些什么,再作道理。想罢,便让他坐下。那学生踢踏不安,斜签着身子坐着。万帅问他来意,他站起来打了一躬,说:“要求大帅合湖北学堂里的卒业学生,一同资派出洋游学。”万帅又问:“你是那个学堂出来的?”
  那学生连忙将效法学堂的卒业文凭从怀中取出呈上。万帅看了一看,果然是卒业文凭,原来姓黎名定辉,后面还签了许多洋字。万帅问他学过那国文字,他道是学过英文。又问要到那一国去游学,他道想到美国去。万帅道:“这里学堂开办不到三年,离着卒业尚早,一时没得学生派出洋去。听说京城里大学堂,却时常派学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载学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这般打扮,京里是去不得的。”黎定辉道:“大帅若肯栽培,情愿改了打扮,拜在门下,听凭保送入都。”万帅见他说想要拜门。便正色道:“这拜门原是官场的陋习,怎么你也说这话?”定辉道:“学生是仰慕大帅的贤声,如同泰斗,出于心说??服的,不同世俗一般。”万帅受了他这种恭维,不觉转嗔为喜道:“也罢!添此一重情谊,我们格外亲热些。其实我只是爱才的意思。但你所说要改回中国打扮,岂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别的自然容易,那头发是一时养不来的,如之奈何?”定辉道:“剃头铺里现在出了一种假辫子,只要拿短头发编上一些儿,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带维新帽子的人,专靠他才敢剪辫子。”说得万帅大笑道:“原来辫子也做得假,将来五官四体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辉道:“听说上海镶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齿多着哩。”岂知万帅就是镶的一口假牙齿,听他这话,倒也没得驳回,只说:“你急急的改装,总不应该!”定辉道:“论理原不该的。只是志在求学,一意出洋,顾不得许多了。如今一时不出洋,自当改转来的。”他口里这般说,心里却寻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装,你也未必见我?”万帅听他语言从容,议论平实,颇赏识他,就叫他改转了中国打扮,搬到衙门里住两天,同他第二个儿子一起进京。定辉站起,打了一躬谢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辉回寓,果然改还中国服色,备了受业帖子,拜万帅为老师,把行李搬了进去住着。起先万帅公余之暇,还时常邀他来问些学业,谈得甚为融洽,后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见了。至他那位令郎,说要一同进京的,却又不见面。弄得黎定辉举目无亲,沉沉官署,没一个人可以谈得的,只得自己发箧陈书,温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万帅走过他住的书房,听他在里面咿唔,只道他读文章;一时高兴,进去看看,谁知他桌上摆了一厚本西文书,问他:“是读西文么?”他说:“是读的外国诗。”万帅见这样讲究,便向他道:“我第二个小儿,本来就想到京里去考仕学馆的,只因他从没有读过西文,要费你心指点指点,只须有点影儿,将来进去之后,念起来顺利些便好了。”定辉趁势道:“这是极便当的事。但是门生来这许多日,世兄还没有拜见过。”万帅便叫声:“来!去请二少爷来!”家人去了半天,不见到来,万帅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才摇摇摆摆的,拖了一挂红须头的辫线来了,背后跟了两个俊俏小管家。看来这位世兄,年纪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一种骄贵的模样,却画也画不出。然而见了人的礼信甚大,先替他父亲请了一个安,回转身来才替定辉请安,定辉还礼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请安下去,只有半个,那世兄虽不在意,只外面站着的两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没有缝了。定辉也觉着,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听得万帅吩咐他的儿子说道:“你在此终日闲荡,终究不是回事儿。我去年已替你捐了个郎中的前程,如今跟着这位黎先生同到京里去,要能考上了仕学馆,将来那郎中是大有用处的。不是内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钦差的分儿,都抡得到。但是我听说要进仕学馆,也总要懂得西文,方进得去。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赶紧跟他操练操练,免得将来摸不着头脑。每天限你三个钟头的功课,早半天一点半钟,下半天一点半钟,读到下月初十边就要动身了。”万帅说一句,这世兄应一个:“是”万帅叫他明日为始,又着实属托定辉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点多钟,居然到书房里来,仍旧是两个小管家伺候。见面之后,才问起定辉的雅篆。
  定辉道:“我名便是号。”定辉也问他,他说:“单名一个朴字号华甫。”又说:“没有西文书怎好?”定辉道:“不妨,我这里有的是。”于是拿出书来,先教了他字母;几次三番的教他写,总写不上来,教他读,声音是学得上的;拆开了用石笔抽写一两个字问他,又不认得了。弄得定辉没法,一会儿就是吃饭去了。饭后到三点半钟再来,整整闹了三天,字母尚未读熟。定辉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几次读,每次读四个字,读熟写熟,再加上去,自以为这样总可以成功了。谁知明天又叫了个家人来告假,说:“有病不来了。”幸而他父亲也不查究功课。只索罢手。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行期已到。万华甫迫于严命,只得克期动身。万帅派了一个有胡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爷的两个小管家,一个叫董贵,一叫韩福,仍旧伺候了去。又派了两个亲兵,带了洋枪护送。只为要弯山东省去看他母舅,那山东的路是著名难走的,所以特派两个亲兵护送。当下检点行李,只有少爷的行李顶多,什么铺盖、衣箱、书箱、吃食篮等类,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定辉行李却只有三件,一个铺盖,一个大皮包,一个外国皮箱,他无所有。当下万帅备了几样菜,算是替定辉饯行,再三把儿子嘱托,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搁日子,招商局是已经有信去托他们照应的了;从青岛弯济南舍亲那里,多住几日不妨,招考日子还远哩;川费一切,交给柳升,贤弟不须另付。又叫人到账房取二百银子,送到黎少爷书房里去,说这是送给贤弟的学费。定辉感激不尽,再三称谢。
  次日,用红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无话,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定辉是到过一次的,很有几个同学熟人在学堂里,只有那位华甫世兄,虽说由上海到汉口走过两趟,却是跟着老人家,一步不敢离开,这繁华世界何曾梦见?起先不过同了定辉到江南春吃了一顿番菜,听了一次天仙的戏;后来定辉的同学三四个人来,要请他们吃花酒,定辉固辞不获,他们会见了万华甫,也就顺便请请,华甫一口应允。原来这时华甫虽不全是官场样子,然而见了人只晓得请安,于是定辉指教他些做学生的规矩,见同学的应酬,又同他讲了些新理,开口闭口的几个新名词。华甫-一领略。他本甚聪明,场面上工夫,一学便会,所以定辉的那班同学,也看不出他是个贵介只当他是定辉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条来催请,定辉约他同去,他便叫董贵伺候着跟去,董贵只好跟了就走。马车套好,二人上车,董贵合车夫并坐在前头,到了西荟芳停下了,进巷第一家便是。定辉的几位同学已经到齐了,齐声闹着要他们叫局;两人没有相好,那些同学就荐了几个。定辉倒也罢了,不过逢场作戏,华甫到了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觉神魂飘荡,听了那倌人的话,便要翻台。定辉皱眉头,那些同学却都眉飞色舞,竭力撺掇他去。当下已有十二点钟光景,定辉便要辞别众人,回到栈中睡觉,那些同学如何答应,说他道学的很,太不文明了。定辉道:“若是偶然戏耍,原不要紧,至于沉迷不返,岂是我们学生所当做的?人家尊重学生,原为他是晓得自治,将来有些事业全靠我辈,何等价值。像这样混闹起来,乃腐败到极点了,将来还担任得起那件义务呢?我劝诸君快快回头罢。”
  内中有几位惊然敬听,面带愧容;有两位吃到半醉,心里不服。一个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过叫几个局,摆台把酒聚聚,几个同志这些小节,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儿女,本是化分不开的情肠,文明国何尝没有这样的事?不然那《茶花女》小说为什么做呢?老同学太古板了!”定辉道:“不然,你上半节的话倒还不错,至于说是文明国也有顽耍的事,虽然不错,只是我们那一样学问及得到人家?单单学他这样,想想合人家争什么强弱呢?”大家听了这些话,不免一齐扫兴,又得没驳他,也就不肯去吃华甫翻台的酒了。华甫气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无端叨扰,应该覆东,世兄说出这些败兴话来,弄得大众离心,这不成了诸同志的公敌么?”定辉笑了一笑,也不则声。座上的倌人,一齐听的呆了,也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万少大人的酒摆不成。那倌人背后站着一个大姐,便插嘴道:“双台酒已经有人回去交代过哉,各位大少勿去末,万少大人阿要摊台!”华甫弄得局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辉去咬耳朵,务必代他邀三五个人去一坐以全场面。定辉始而不肯,继而看他的脸上实在难过,几乎要哭出来的光景,却不过情,只得答应,重复入座,把“代请几位同学陪他去做个收梢”的话合众人说知,内中本有几个人是极喜热闹的,碍于定辉那几句话不好意思同去,今听他如此说,便乐得顺水推船的答应了。于是叫拿稀饭吃了,大家分头,有回去的,有跟万华甫同走的。定辉一人回到客栈,写了几封给湖南同学的信,等等华甫尚未回来,便先就寝,一时睡不着,添了无数的想头,暗道:“看这万华甫合倌人那种亲热的样儿,恐怕贪恋着要下水哩。为他牵掣,恐一时动不得身,错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为的出洋权宜之计,其实这番举动,还是何赖人的劣性,要算毕生之玷了。如今摆脱不开,倘所事无成,更觉乏味。”想到这里,不觉懊丧起来。
  听得隔壁钟鸣三点,方才睡着,次日直睡到九点钟起来。梳洗已毕,只见柳升进来问道:“昨晚我们少爷同少爷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栈的。听得董贵说,是吃了两台花酒。少爷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紧,我们少爷从来没有经过,恐怕他迷了婊子动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两误,将来回去,柳升当不起这个重担。”
  定辉听了他话,一脸的没光彩,勉强对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请我,顺便请你们少爷的。我是没法儿应酬朋友,你们少爷偏偏又要翻台,我劝他不听,只得先回来了。如今怕他迷恋,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开,莫如检点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连答应了几个“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点钟敲过,万华甫才起来,走到定辉房里,邀他去吃馆子。定辉道:“我吃过早饭了。”华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辉正想劝他早行,便也不辞。走到雅叙园,点了几样北菜,华甫一边饮酒,定辉一边劝说早走的话。华甫昨日听了他一番议论,把那住夜的念头早打退了许多,倒底少年气盛,也想做个维新的人杰,就一口应允了。次日附轮北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史维新喜膺总教 中丞课吏妙选真才
  却说定辉与华甫上了轮船,此番坐的却是大菜间,果然宽畅舒服。次日出口,风平浪静,两人凴栏看看海中景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四顾无边,几只沙鸥,回翔上下。定辉把些测量的方法,机器的作用,合华甫说了解闷,华甫全然不懂,便来夹七夹八的问起来,弄得定辉没法儿回答。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却好里面请吃饭,然后打断话头。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香美,华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秽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连忙替他揩抹干净。定辉见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开中国菜吧。”到了晚上,风略大些,华甫弄得躺在牀上,呕吐不止。
  定辉忖道:“贵家子弟,原来同废人一样,四万万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岛上岸,华甫已是面黄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济南,说不尽一路风沙,举目有山河之异。一行人找到了华甫母舅的公馆里来,暂时住下不题。
  且说他母舅也是长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为人倜傥不羁。那年行新政的时候,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他的名望也就渐渐低下去,只好穿两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丝边的眼镜,风流自赏,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凑巧,过了两年,又有义和团的乱子出来,连他那金丝边眼镜都不敢戴了。其时义和团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说这是乱党,该早些发兵剿灭,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里闲谈,又骂起义和团来。襄生道:“老同年快休这样,都中耳目很近,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抵当外国哩。”宋卿得了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心上着实怀着鬼胎。到家里盘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现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里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把义和团说得有声有色。这个条陈上去,比前番毕竟不同,等到召见时候,宋卿又趁便讲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义和团招到京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后来看看风色不好,就携眷出都,靠着那条陈的虚名,倒也一路并无阻碍。及至外国人指索罪魁,他幸而声名不大,外国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无事。只是事虽平静,京里却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说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闲居乡里,又不甘心,家下纵还有点积蓄,是用得尽的。那时他姊丈万抚台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发一个狠去找他。姊丈见面后,着实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没耐性!你当翰林是第一等清贵之品,只消循资按格,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司道督抚,怕没有你的分吗?为什么动不动上折子,弄到翰林都当不成了,这岂不可惜吗?”说得宋卿满面通红,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处吗?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如今千句话并一句说,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个维新上的事业办办,过了几年,冷一冷场,仍旧去当我的翰林便了。”#p#分页标题#e#
  万藩台听他这般说,究竟至亲,他又是翰林,将来仍旧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维新上的机关,一时还未必就动,我且写封切实信,问问山东抚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么好些机会,替你图图。”当下就留他署内住下,见了姊姊,自有一番话旧的情景,不须细表。
  过了一月,山东回信来了,内言:“令亲王太史,弟久闻其名,是个维新领袖,现在敝省创办学堂,正少一位通知时务的总教习,若惠然肯求,当虚左以待,每月束修,愿奉秦关双数”云云。万藩台看了此信,喜形于色,忙请宋卿来给他看,就催他动身。宋卿也是欢喜,便收拾行车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风沙,宋卿是领略过的,逢墙写句,遇店题诗,颇足解闷,也不觉得日子多了。到了济南,找到人和书屋熟店里住下,就雇了一辆轿车上院。姬抚台立时开中门请进,王翰林认了老前辈,自己分外谦恭。姬抚台道:“宋翁新条陈,都中早已传播,可惜没见举行。现在时势是不能再守旧的了,兄弟正想办个学堂,开开风气,可巧上谕下来,今得我公整顿一切,真是万分之幸。”宋卿谦让一番,说道:“老前辈提倡学务,自然各色当行,不知办些什么仪器书籍,请了几位教员?”姬抚台道:“却还未办,只等你来翁来调度,教员有了十来人,只西文教员尚缺。”宋卿道:“有个舍侄,是在上海学堂里卒业的学生,现时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请他做个算学教习,那是专门之学,必不辱命的。”姬抚台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请他办些仪器书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项,好叫藩司拨汇。”宋卿道:“书倒还好,只仪器要向外洋购运,是不容易办的,粗备大概,也要二三万银子光景。”姬抚台就请他开个单子,好去照办。宋卿道:“这些器具名目,晚生虽开得出,只是办得齐全办不齐全,却拿不定。舍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学、格致里的器具是看惯用惯的,那件有,那件没有,还是他在行些。要办,莫如但寄款去,听他作主,妥便些。”
  原来山东省虽办学堂,却是人人外教,正在无从着力,却好王太史说出这些方法,怎敢不依?当下姬抚台-一如命,因为请教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两司,未见。次早,藩台亲到下关书,送到二万银子的汇票,又托他写信,请他今侄办好书器,便来学堂,延为算学教习。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连忙到银号里,将票子划为三张,寄一万五干银子到上海,叫他侄儿购办书器,余二千寄到长沙接他妻子出来,三千留下作为租公馆等用。布置已毕,择日搬进学堂。原来那学堂里人尚寥寥,学生亦未招足,教员到了三位,倒有两个是学堂里造就出来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苏人,姓吴;一位学监,是绍兴人,姓周,上海洋行里伙计出身,略识得几个西文的拼音,大约经书也读过两三本,曾在洋行里发财,捐个通判到省,因为大家都说他懂洋务,所以就得了这个差使。当下总教习到堂,周学监赶忙衣冠谒见,宋卿吩咐他道:“学监是顶要紧的差使,学生饮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万一学生荒功闹事,那就是老兄之责。”他站着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出。吴收支又来见,宋卿看他样儿,也合自己从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种伶俐样子,进来就是一个安,问大人的牀铺安放那间屋里,一切应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请开条照办。王总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随带应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开支。老兄不见兄弟的亲笔条儿,不要瞻化钱吗?”
  吴收支也答应几个“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员,却大模大样的,停了半日,才有个名片来见。宋卿请他进来,每人作了一个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见他们这样,只得敷衍他几句,心上却着实厌恶他们。这月里正还没事,大家吃饭睡觉。
  过了十余日,抚台打发人来,请王总教衙门里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轿上院。抚台请在签押房里见面,谈起来是为课吏的事,请他拟几个时务题目。那知这位王太史的时务,是要本子上誊写下来的,凭空要他出题目,就着实为难。不好露出不济的马脚,拈了一枝笔,坐在抚台的公事桌上凝思,头上的汗有黄豆大,一颗一颗从颈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绒领里去了。好容易做成了两个题目,恭楷誊真,双手呈与抚台。姬公看了,莫测高深,只笼统赞了声“好”又说日后考毕,还要请费心评定甲乙,这是新章课吏,关系他们前程,务要秘密才好。当下送客不提。
  且说课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几位新到省的州县,直急得佛脚也无从抱起。单表内中有一位尽先补用直隶州金子香,是浙江绍兴府人,家里有十来万家私,只是胸中没得一点儿墨汁。此番听得姬抚台课吏极为认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为可危,便整日抬着轿子,在各候补熟人中托代找枪手,那里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馆里,大骂:“用乐贼示,捐班还府,为会如要考,早驼得挨拉开心,夹脱子宫,倒也几千银子跺!”正在那里发牢骚,可巧学堂里的周学监是他同乡熟人,前来探望他。金子香满面愁容,周学监问其所以,原来为此,因献策道:“听得我们总教习昨日上院,抚台请他出题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个说客,但你须出个二三百银子,只说是仰慕他学问,情愿拜在门下,有了银子,我去说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见面求他,包管晓得些出处,便好下笔了。
  就使题目不是他出的,请他多拟几款条对,也可应应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宽,将就得过,也没事了。”子香听他说得有理,又系同乡,知他不给自己当上的,便进去取了三张银票,每张壹百两,双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学监拿了他三张银票,回去见了王总教,先探口气,说他同乡某人,怎样仰慕,怎样孝敬,要拜投门下的意思。王总教那有不愿,自然一说便成。
  他便呈上两张银票,却干没有了一张。次日金直刺来拜,王总教着实抬举他,叫收支招呼厨房另外备了几样菜请他吃饭。说起课吏要请教的事,王总教道:“这个容易,题目是我出的,外面却不好说出去,抚台大人极秘密的,待我把出处翻给你看便了。”立起来开了自己的那个书箱,左翻右翻,把两个题目找出,原来是格致书院课艺里的现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题目上有两三字不对。金子香字是认得的,看看题目不符,就要请教。王总教道:“这几个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错的,你照我的题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头就是了。”
  子香大喜过望,连忙又请了个安道谢,方才别过。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补同通州县齐集在院上,静候考试,抚台亲自监场,题目出来,问的是矿务,偏偏那个“矿”字照着周礼古写,大家不认得,只面面相觑,又不敢问。内中有几个人肚子里略略有些邱壑,尽其所有写上,都是牛头不对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墙壁,离着抚台很远,可以做得手脚,便把那课艺取出,对准题目,拣一篇极短的一字一句学写,捺定性子不叫他错。从九点钟写起,直写到下午五点钟,才把这本卷子写完。出得场来,那学堂里的周学监,已在他公馆里久候了。这时见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说。当晚就请周学监到北诸楼,又邀了几个同乡朋友,预请一顿喜酒。
  再说抚台收齐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余的或几十字一篇,或百余字一篇,大约没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又打开一本,却整整的六百宇,就只书法不佳,一字偏东,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图”的块儿,大小邪正不一。勉强看他文义,着实有意思,翻转卷面,写的是“尽先补用直隶州金颎”,心里暗忖:捐班里面,要算他是巨擘了,为何那几个字写得这般难看呢?随即差人请了王总教来,把卷子交给他,请他评定。这番王总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题目的为难了,提起笔来,先把金子香的卷子连圈到底,说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儿,被他一圈,就个个精光饱湛起来。
  以下几本,随意批点,送呈抚帅。姬公见金颎取了第一,看他批语,是“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八个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实在不错,兄弟就拟这本头一,八字批得真正确当。”
  又看底下有的批:“两个黄鹏鸣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却不懂得,说:“这本据兄弟看来,颇有些不通的去处,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总教道:“晚生这个批语,原是说他不通。那两个黄鹏大柳树阴中对谈,咱们正听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傥诙谐。”王总教又道:“看这金颎的文字是极通达时务的人,倒好办两桩维新事件。”姬公点头称是。次日,挂出名次牌来,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余下俱没有什么出进。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个第一,忙去谢老师的栽培。王总教叹了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总是这般,你看上头出来的条教雷厉风行,说得何等厉害,及至办到要紧地方,原来也是稀松的。我想这回抚院课吏,要算得你们候补场中一重关了,抚宪自己监场,抢替也找不得,夹带要翻也碍着耳目,他亲口对我说,要有不通的关系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应该功名不保,谁知弄到临了,交白卷也的不过停委三年。七十一个人,除了三十多个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余几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稳稳静等着委差署缺,不见什么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丑不打紧,你却全亏我在抚宪面前替你着实保举了几句,说你懂得时务,大约将来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时务书,以后倒要买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听了王总教的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说不出的感激,随请教应该看些什么时务书。王总教见他请教,就开了几部半新不旧的时务书目录给他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学华文师生沆瀣 听演说中外纠缠
  却说王总办送出金子香,回到卧室,检点来往信札,内有上海寄来他侄儿的信,说汇款已经收到,但仪器购办不易,总须再歇两三个月,方能带了前来,自己放宽了这条心。只长沙的汇款,不知何时可到,家眷如到济南,总要半年以后,正是客居无聊,闷闷不乐。按下不表。
  且说他侄儿名公博,表字济川,父亲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长沙宗族的法则,向来讲究,虽然堂弟,犹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来,极其亲近。这淹卿从小飘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买办,几年间颇有几文积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济川,到他十三岁上,送入外国学堂读洋文。
  济川天分极高,不上三年,学得纯熟。谁想他父亲一病死了,济川就想照外国办法不守孝,不设灵,早早的择地埋葬;他母亲不肯,定要过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搁许多洋文功课。及至出材的时候,他母亲又叫他请了许多和尚道士,在家讽诵经忏,济川虽不敢不依,然而满肚皮不愿意,躲在孝堂里,不肯出来合那和尚道士见面。好容易把他父亲骸骨安葬罢,又要谢孝,一切浮文,足足闹了四五个月,才得无事。其时已离学堂放年假不远,济川赶到学堂,原只打算降班,岂知学堂里的教习,本有些不愿意他,借此为名斥革了出去。济川这时弄得半途而废,对他母亲哭过几次,要想个法儿读洋文,他母亲劝道;“我儿!你也不须那样悲戚!你老子虽死了,他却薄薄的有些家产,横竖不在乎你赚钱吃饭,那劳什子的洋文读他做甚?据为娘的意见,不如请个先生家里来,教你读中国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将来考中,合叔叔一样,何等体面?为什么要学洋文?学好了也不过合你老子一般,见了外国人连坐位都没有的,岂不可耻?”这济川原来孝顺的,又听他母亲说得痛切,再兼觉得自己中文实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后去读洋文不迟,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别人容易些。想定主意,连连称是。他母亲见他允了,就托了几处亲戚,访请一位名师,每年束修一百二十两,自此济川就在家里读书。那先生姓缪,是在江阴书院里肄业的人才,颇有几分本事。起先教他经书,不上一年,温故知新,五经均已读熟。先生就拿东莱博议讲给他听,传授他做文章的法儿,又叫他左传要读熟。他向来未遇名师指教,今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谨了。叫他读左传,他就把一部左传翻来覆去的读起来。读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册,有什么“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一节,为他事迹离奇,留心细看,看出破绽来了,大启疑心。
  要想问问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来,他把这本书摊开,对着先生问道:“书上的话,谅来决非谣言。”先生道:“书乃圣经贤传,岂有造谣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这节学生有些不懂。那鉏麑说的一番话谁听见的?如何会传到左氏耳朵里把他写上?”先生道:“这作兴赵宣于的家人们听见的。”他道:“赵家既有人听见,知道他要杀主人,为什么不把他捉住,倒随他从容自在的触槐而死呢?譬如我们家里有了刺客,是决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众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说左传文章好,据学生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分明是个漏洞。”先生被他驳得没话说,发怒道:“读书要观其通,谁见你这般死煞句下,处处要恁般考到实处,那就没一部书没驳的了。”他见先生发怒,也只得罢手。过了些时,抽了一部欧罗巴通史,找出几段问问先生。这先生虽系通人,没得那般八股习气,却阁不住他如此考问,可巧有别的事,就便辞却这馆,荐一位浙江学堂里出来的教习,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里,瞿先生来开馆,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请开学酒。这瞿先生却比缪先生开通了许多,打开书箱来,里面尽是新书,有些什么鲁索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饮冰室自由书等类。他所讲的,尽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说得天花乱坠。济川听了,犹如几年住在空山里面,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来了一位旧友密切谈心,那一种欢喜的心,直从肚底里发出来,暗忖道:“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议论虽高,却不教他做什么功课,只借些新书给他看,平空演说演说他。忍不住要请教些实在的功课,先生没法,只得出去买了几张暗射地图,又是地理问答,打算教他初级地理。他道:“这些从前学堂里通都学过。”先生不信,拣几个岛名试试他,果然记得,那真没法难他了。以此类推,可见浅近的物理学、生理学类他都晓得。归到根来,只有仍旧教他中文。于是又买了几部选本古文,想要传授心法。打开一看,乃是什么战国策,默诵一篇,连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欧阳公的几篇记,三苏的几篇论,好拿来讲给他听。又叫他每逢礼拜六作文。幸而这先生是济川拜服的,有些错处,可以将就过去,也不来挑剔先生了。但事不凑巧,有这位极开通的儿子,就有那位极不开通的娘亲。
  且说济川的母亲,因为丈夫死了,觉得自己是个未亡人,没得什么意兴,拿定了个修行念头,简直长斋绣佛,终日的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倒还罢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烧雷祖香,又是要拜斗姆,七月半定要结鬼缘,三十日定要点地藏灯,济川劝了几次,说天下那里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质总不同人一样,人去恭维他,他那里得知?至于雷能打人,并非有什么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晓得避电的法儿,触了那电气,自然送命,烧烧雷祖香,也避不了电气。北斗是个星,天空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们地球一般,外国人看出来的,那有什么神道在里面?拜他何益!他母亲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象样了,连神道都要诬蔑起来。据你说来,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则甚?那不把香烟血食都绝了么?昨夜我做梦你父亲同我要钱使用,我正要念些经,焚化些冥钱与他呢。你读你的书,休来管我闲事。”
  济川被他母亲抢白一顿,肚里还有许多道理,也不敢说了。
  出来走到书房寻思,母亲那般执迷不悟,总是没学问的原故。
  女学不开,中国人没得进化的指望了。因此,动了个开女学堂的念头。一日,合瞿先生说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这女学堂前两年有人办过,但是没有办好,如今我有几位同志,正商量这件事大家凑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划筹划,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着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 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兑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着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着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着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着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着,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着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着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会党慈母心惊 议避祸书生胆怯
  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丬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动到官府。你说你是热血,难道我就是凉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带凉了,你不守学规,我教不得你,另请高明罢!”说完,就叫家人捆铺盖要走。济川见他这样,倒着急了,只怕母亲不答应,只得回转脸来赔罪,再三挽留先生。这瞿先生得此美馆,也非容易,如何使肯舍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学生总要服罪的,今见他如此,便也乐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晓得错处,我就不同你计较。自此以后,只许埋头用功,再不要出去招这些邪魔外道来便了。”济川诺诺的答应了,心里暗忖道:“我这先生向来是极维新的,讲的都是平权自由,怎么这外国花园一班人他会叫他不是,又劝我不必去附和他?这样看来,什么维新守旧,都是假的。又且听先生一番议论,倒像卫护官场,莫非他近来得了什么保举,也要做官了,所以这般说法。以后合学堂究竟如何?待我来问问他看。”想定主意,便问道:“先生这几日在外面运动,想是为女学堂的事,不知有些边儿没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叹口气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们中国到底不开通,没得人来应考,新近有了两个人来报名,却又收不得。”济川惊异道:“一般是来学的人,那有不好录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说你不曾阅历过,要好收我们还不收么?你道这报名的是何等样人?原来一个是兆贵里书寓里的女儿,一个是长裕里住家野鸡的女儿。”济川虽生长上海,那书寓是跟他父亲到过,不消说晓得的了,什么叫做住家野鸡却不知道。往常也听见人家说:“野鸡”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鸡,此番听见先生说了这种名词,倒要请教请教。
  幸亏那瞿先生诲人不倦,当下就把那住家野鸡的始末根原,详详细细的演说了半天,济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这样看来,我又不但要开女学堂,先要逐娼妓了。”就问先生道:“这种下流社会的种子,官府倒不驱逐么?”瞿先生道:“你这孩子又来说梦话了。你想你们外国花园演说,说的都是合官场为难的事,尚且没人来驱逐,那住家野鸡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碍官场,为什么要驱逐他呢?”济川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里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过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旧同学又来看他。
  济川责他道:“那天外国花园的会事,二位约明来的,为什么不到?这般没信?”方、袁二人道:“我们何尝不想来?只因外国学堂里的纪律严,比不得中国学堂,可以随便的,要是我们那天来了,一定开除我们。想那些空议论,听他无益,倘若因此开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来。”济川暗道:“恁般说来,我们先生的话,也真不错了。”方立夫道:“老同学!你只知道怪我们不来,不知这班演说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济川大惊,亟问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说直闹了三次,每演说一次,就上报一次,所说的又是有类于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于众,说我们要造反的?老同学!你想这不是个疯子吗?好笑那些官府,当作一桩正经事务,不知道他们是闹着顽的,也不知那个传到那官府耳朵里去。虽说是上海报,然而这种报官府轻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他们把云南那些官府糟蹋到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护,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骂官的?所以这里的官动了气,要捉他们这一班人,又捉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中国不能自强,处处受外国人的压制。事到如今,连专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要想捉几个人都被外国人要了去。”
  济川听到这里,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学!且慢高兴!你说官府提不得了,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吗?他们那些演说的人,依赖了外国人,就敢那般举动,似此性质,将来能不做外国人的奴隶吗?做中国人的奴隶固是可耻,做外国人的奴隶可耻更甚!不但可耻,要是大家如此,竟没得这个国度了,岂不可伤!”济川听了这番惊动的话,由不得泪下交颐这是少年人天真未凿,所以还有良心。当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问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鲁莽了,不曾合外国人商通,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将人要去,也只三五个人,其余均闻风远避,有的到外国去了。这几个人既被外国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过审问起来,不能听官府作主,要他们会审,不消说那种吓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岂不气愤,想了法儿合外国公使说话,也是无益,仍旧没得个收梢,但余党恐要株连,弄成一个瓜蔓抄,这才不得了哩。我们幸而没到场,置身事外。老同学!你去可曾签名字没有?”济川道:“不瞒你二位说,我去听说,能不签名吗?原为这事被我们先生发挥了一顿,此时倒要服他老成先见,怎样设法避脱这场祸才好?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罢了,像这样没来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觉着不值得。老同学!有什么法儿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见,如此同类相残,如何会得自强呢?”
  立夫道:“你这问极有道理。譬如我们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压制,官府虽暴,也无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议论他,这才是维新的要诀,文明国度也不过如此,如今还早哩。你签名一事,虽没什要紧,然而也要想个法儿避避才好。要是一时大意,被人家带上一笔,那却不是顽的。”济川被他们说得心中忐忑不定,当下二人辞去了。事有凑巧,偏偏他们说话的时节,济川家里的丫环细细听了去,就到里面和太太述了个大概。济川母亲听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济川也有名字在内,后来又商量避祸的话,登时急得身子乱抖,忙叫济川进去。济川听见母亲呼唤,知道方才的话被他老人家晓得了,倒着实为难,只得走了进去。他母亲骂道:“你越读书越没出息,索性弄到灭门之祸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济川辩道:“没这事儿,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国学堂里的同学,他们来看我,讲论些人家的闲事,不干我的事。”他母亲道:“你还要瞒我?我都听见了。”
  济川道:“母亲定是听见丫鬟说的,他闹不清楚,知道我们说的什么,传话不实,倒叫母亲耽惊动气!”他母亲道:“你要没事便好,要有事总须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济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心中着实忧虑。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没有知己的人讨个主意。正在躇踌,忽见书童报道:“外边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当面交的。”济川一惊,忖道:“莫非有人来拿我吗?”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出来探望,迎面遇著书童道:“少爷!为什么不出去,那人说是山东寄来的银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烦了。”济川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明?”书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爷是何意见,朝外便走。济川随后走出,果然是汇兑庄上的伙计。当下问明了济川名号,与信而合符,然后交出。
  济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写汇银一万五干两,倒觉有些纳罕。票庄伙计请他去兑银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办书籍仪器的,又有请他当教员的话,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着那伙计到得庄上,议定要用随时去取,打了一张银票回来。可巧路上遇着瞿先生,一同来到书房。翟先生问他到那里去的?他把山东的事说了。正想问先生避祸之法,那知瞿先生一听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闹的乱子,如今要发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见你的名字高高在那报上,现在官府捉拿余党,你须想个法儿躲避才是。”济川正为此事耽心,忙问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条路道,莫如逃到东洋,那里有我几个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当的。你要你叔父办什么书籍仪器,我替你代办了罢。事不宜迟,须早早动身。”
  济川道:“先生的话那有不是?只是学生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议定了再处。”瞿先生道:“你要不从速设法,祸到临头,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湖上风光足娱片晌 官场交际略见一斑
  却说王济川听了先生的话分外着急,无奈把自己入会党的事,进内告诉母亲,又把想要东洋去避祸的话亦说了。他母亲骂了他一顿,说道:“我只你这个儿子,如今不知死活,闹了事,又要到东洋去,忍心掉下我吗?”说到这里,呜咽起来,弄得济川没了主意。半晌,又听他母亲说道:“东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县,来去不算过远,你到那里去住几个月,等事情冷一冷,没人提起,我再带信给你回来便了。”济川不好违拗,答应了。又说起山东信来。他母亲道:“你叔父信来叫你去,虽然是好,只我听见人家说,山东路不好走,你没出过门的人,我不放心你去,还是转荐你先生去罢。”济川听了,就去告诉了先生。瞿先生自然大喜过望,就替济川起了稿子,叫他誊好了,挟在身边,把银票也取了银子,自去置办书器,带往山东不提。
  且说济川第一次出门,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亲请了自己钱铺里的伙计张先生送他前去,觉着不怕了。临行,他母亲又是垂泪,济川也觉难过。他母亲又交代他许多话,无非是挂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须细表。济川同了张先生,带了书童,当晚上了小火轮,次日船顶万安轿歇下。张先生道:“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何不在此玩两天呢?”济川道:“好。”两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进城,讲明了一百二十钱一担。这张先生非常啬刻。却有一般好处,替人家省钱,就同首自己省钱一样。当下不但挑钱讲的便宜,还要把些零碎对象自己提了,向那轻的担子上加。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声声的苦恼子。济川看此情形,又动了侧隐念头,添了一个担子才罢。张先生恨恨的叫声:“世兄!你没有出过门,到处吃亏,又上了你们的当了!那挑夫脾气是犯贱的,不加上他点斤两,他也不觉得你的好处,倒要敲起竹杠来。”济川笑道:“这些苦人儿,宽他们些有限的,大处节省,听你罢。”进了城,找着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饭吃他的,好菜自备。当日匆匆将对象行李安放停当,天光已黑,胡乱吃了些晚饭,打开铺来睡觉。济川才躺下去,颈脖子上就起了几个大疙瘩,痒得难熬,一夜到亮,没有好生睡。
  那张先生却是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饭开上来,一碗盐菜汤,就是白开水冲的,一碟韮菜,咸得不能入口,济川只得停着不食。那张先生尽让他吃,他说:“我不饿。你先请罢。”
  张先生就不客气提起筷来,呼拉呼拉几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济川看他如此,自己无奈,只得叫书童找店里伙计,端了两碗面来,主仆才饱餐一顿。饭后无事,合张先生商量了,加了厨房四角洋钱一天,另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又把牀铺换了,然后议到出游。
  次日,张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里的癞头鼋,济川莫名其妙。那张先生大破悭囊,身边摸出六文钱,买了一个山东馒头,分了两半个投入池里。果然绿萍开处,一个癞头鼋浮出水面上来,那重身足有小圆桌面一般大小,将两半个馒头吞了去。
  济川看了,也没甚意思。张先生又领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钱塘江的江景。找到一丬茶馆坐下。茶博士问吃什么茶?张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两个酥油饼起马。却好这时正是八月里,那钱塘江的湖水是有名的,济川正与张先生闲谈,忽见大众凴栏观望。张先生道:“潮来了!”济川也起身,来靠着栏杆。看时,果然远远的银丝一线飞漾而来,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涌起,比江水高了几倍,犹如砌成的一层白玉阶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桨直往上驶。济川叫声:“暧哟!”张先生问什么事?济川道:“眼见那船就要翻了!”话未说完,那些船一只一只的浮在潮水面上,济川着实诧异。张先生道:“这是他们弄惯的,世兄读书人,难道还不知?”济川想道:“记得小时听见先生讲过,什么嫁与弄潮儿,莫非就是这些人了。”正在观望,不提防茶博走来,将酥油饼在桌上一搁道:“饼来了。”
  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我吃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客人不知,现在于面涨价了。”
  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着湖水青一块、紫一块,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达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着。”
  张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 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好贵也无妨。”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是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过江,一路走去,那绍兴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绍兴住下。
  次日,又去探过禹穴,见了岣嵝碑,一字不识。那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说法,虽然不错,却总没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两人访明了到嵊县的路,一直进发。到得嵊县,原来小小一个城池,依着在上海打听的路儿走去,只见几家绅户,也有挂着“ 进士第”匾额的,也有挂着“大夫第”匾额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门外贴了一张朱笺纸,上写着“奉宪委办秦晋赈捐一切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分局”,又挂了两面虎头牌,上写着“ 账捐重地,闲人莫入”,四扇大门里面,又挂着四顶红黑帽,两条军棍,两根皮鞭。济川见这里气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职,却见门外还挂着一块儿红漆黑字牌儿,上写着“ 钦加四品衔候选清军府畲公馆”字样。济川喜道:“ 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时行李未到,他便同张先生上去敲门。那知门是开的,门房里抹牌的声音响亮,见有人进来,就有一个管家,穿着黑洋绉的单衫,油松大辫,满面烟气触鼻,问是那位,找谁的?幸而济川记得他母亲的话,晓得这姨母家是讲究排场的,所以带了一张名片放在身边,当下正用得着,就在怀里掏了出来,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进大厅,打了一个转身出来,挡驾道:“老爷不在家,捕厅衙门里赴席去了,二位老爷有什么话说,待家人替回罢。”济川道:“老太太总在家的,你上去,回说我是上海来的外甥便了。”那管家见是老太太面上亲戚,才不敢怠慢,说了声“请花厅上坐,待家人进去回明白了再说。”济川叫他派一个人在门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张先生随他走进厅上。原来小小三间厅中间,放了一张天然几,底下两张花梨木桌子,两旁八张太师椅,四张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摆了一张炕牀,下首的屏风是开着通上房的。中间挂的对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属”,下款是“罣亭汪鸣銮”。两旁壁上,杂七杂八挂着些翰苑分书的单条。济川合张先生在那中间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会,那管家出来说:“请!”济川嘱咐张先生在花厅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进去。#p#分页标题#e#
  原来花厅背面,一式也是三间,一间走穿,两间有四扇屏窗隔开,高挑软帘,料想里面是间书房。济川再走进去,原来一排五间房子,一边有两间厢房,一边走廊。由那走廊绕进,便是上房,却一色的大玻璃窗,红纱遮阳。中间屋里,上首摆了个观音香案,黄纱幔儿,檀来之香,维绕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团上念高王经哩。济川在家侍奉母亲惯了,晓得经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说话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见,呆呆的站在当地。只见他姨母一面念经,一面却把头朝着济川点了两点,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门里帘子一掀,一个老妈领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来,向济川磕头,叫表叔。那老妈又问姨老太太好。
  此时济川的姨母经已念完,济川上去拜见他姨母,问了他母亲一番,非常亲热。叫人把他安置在外书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济川道:“外甥会去招呼的,花厅上还有送外甥来的一位张先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传谕家人倒茶、打脸水,安置牀铺,又骂他们说老爷不在家,就那般偷懒,客来了也不招呼,仔细老爷骂你们。济川要见表嫂,内里传说有病,不能出来相见。然后济川退到外面,有人领了他同张先生到外书房里去。
  原来这外书房在花厅旁边,另外一重门,南北相对两间,里面还幽静。窗前两棵芭蕉,一棵桂树,可惜开的不盛,也有些香气扑来。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的红纸簿面的是旧结绅,黄纸簿面的是旧朱卷。家人正在添设牀铺,恰好行李小厮已到,就拿来一一安放妥当。书童住了对面一间。济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说话,只听得外边一片声喧,家人报道:“老爷回来了!”又听呀的一声,大门开了,有轿子放下的声音,有老爷叫“来”的声音,有家人答应“是、是”的声音。济川暗道:“我这表兄又不是现任做什么,为什么闹成这个派儿?住在他家,看他这种恶毒样子,如何看得惯呢?既到此间,也叫无法,只索耐几天罢。他既到家,我应先去拜他。”就约张先生同去。张先生一向在买卖场中混惯,没有见过官府排场的,有些拘束,不愿意去见。济川道:“我们住在这里,能不合他见面吗?你虽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儿。”张先生没法,只得同了济川,叫小厮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进去了半晌出来道:“老爷说,请在签押房里见。”于是领济川二人进去,原来这签押房就是那花厅背后两间,掀帘进去,表兄迎了出来,满面笑容的招呼。济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势却想请安,济川无奈,只得也向他请安,那腿却是僵的,远不如表兄那个安请得圆熟。张先生更是不妥,一个安请下去,身子歪得太过了,全体扑下,把他表兄颈上挂的蜜蜡朝珠抓断了,散了满地。
  原来他表兄赴席回来,知有远亲来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着张先生,给他个当面下不去,就骂家人道:“狗才!还不快拣起来!”那张先生的脸儿红的同关公一般,觉得自己身子没处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谦恭,请他们炕上坐。济川还想推辞,张先生却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张先生忙着推辞,又险些儿把茶碗碰落。济川谦道:“我们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实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宽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气了。愚兄在官场应酬,那衣帽是穿惯的。也罢,今儿天晚了,料想没得什么客来拜我了,换了便衣,我们好细谈。至亲在一处,不可客气。”济川正要回答,只听他叫了一声“来!”犹如青天里起了一个霹雳。张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这一吓,把手一震,茶碗一侧,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银灰茧绸夹衫面前湿了一大块,忙把袖子去擦,那里擦得干。那位司马公却正看着家人们理花翎,不曾瞧见,回转头来,方见张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块,就道:“老兄衣服湿了,穿不得。来!拿我的湖经衫给张老爷穿!”家人领命去拿了接衫来,张先生只得换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戏的猴子一般。司马公又道:“官场应酬,总要从容些。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宪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脱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抚宪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宪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宪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宪把他奏参革职。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于这些礼节上头,着实留心。”司马公说这几句话不打紧,只把一个生意本色的张先生,羞得无地能容,什么作客,直头是受罪。济川脸上也很觉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换过,靴子仍套在腿上,一个呵欠,烟瘾发作。那些管家知道他应该过瘾的时候,早把烟盘捧出,搬去炕桌,两人只得让他躺下吃烟。他表兄道:“我们一家人不客气,愚兄因病吸上了几口烟,时常想戒,恐其病发不当顽的,只得因循下来,表弟可喜欢顽两口吗?”济川生平最恨吸鸦片。
  他道:中国人中了这个毒可以亡种的。往时见人家吸烟。便要正言厉色的劝,今见他表兄也是如此,益发动气。又听他问到自己,就扳着脸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为什么吸烟呢?”他表兄觉着口气不对,有些难受,便亦嘿嘿无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辞官 惧洋兵乡绅偷进府
  却说济川的表兄,听他说话,有些讥讽,觉得难受,然而脸上却不肯露出来,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兴,偶然吸两口烟,也不妨的。愚兄听现在那些维新人常说起要卫生,这是卫生极好的东西。而且现在,凡做大官的人,没有一个不吃的。愚兄别的不肯趋时,只这吸烟,虽说因病,也要算是趋时的了。”
  济川听了这些言语,更不耐烦,只得告退,道:“小弟还要去挂点拴点行李,等会儿再谈罢。”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时,不要客气。”济川道:“说那里话,只是打搅不安。”是晚,他表兄备了几样菜,替他俩接风。次早,张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济川就住在他表兄处。
  你道济川的表兄是什么出身?原来他父亲也是洋行买办。
  他小时跟着父亲在上海,也曾进过学堂,读过一年西文,只因脑力不足,记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废。倒是中文还下得去,掉几个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应应考,弄个秀才到手,荣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杨州盐商,他就顶了个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应过一次考试,知道自己有限,难得望中,他父亲就替他捐了个双月候选同知。未几,他父亲去世了,回到嵊县三年服满,他以为自己是司马前程,专喜合官场来往。无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他手中颇有几文,尚还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撑这个场面,除非有个大阔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里有位大乡绅畲东卿先生,是做过户部侍郎的,虽然告老在家,他那门生故旧,到处都有,官府都不敢违拗他,去投奔他试试看。想定主意,便趁畲东卿先生生日,托人转弯送了重重的一份礼,又亲去拜寿,见面叙起来,虽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却总是一个祖宗传下来。东卿先生因绍兴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谱系,要是有辈分的,来往来往,也显得热闹些。当下查了仔细,果然同谱,只因乱后家谱失修,又他们迁居外县,所以中断的,排出辈分,却是平辈。从此便与他认定本家,自然把他阔得了不得了。这济川的表兄,本名荣,因东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里将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庐,合那东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畲直庐的名片拜客。人家见他名字合东卿先生排行,只道是他的胞弟,无不请见。西卿称起东卿来。总是“家兄”,自此就有人合他来往起来,认得的阔人也就多了。西卿到处托人替他弄保举,又加上个四品衔赏戴花翎,不但顶戴荣身,便也充起绅士来了。一个小小的嵊县,没有什么大绅士,他有这个场面,谁敢不来趋奉他?事有凑巧,偏偏这一年山陕两省闹荒,赤地干里,朝廷目下停捐,因此赈荒的款子没有着落。当时就有几位大老,提起开捐的话,朝廷有主意不肯叫人捐实官,只允了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几项。各省督抚奉到这个上谕,就纷纷委人办理捐务。西卿打听着这个消息,连忙出去拜客,逢路设法,果然弄到了一张委办捐务的札子。从此更阔绰起来,开口就有了那些排场。再说新到任的这位县大老爷,是个科甲出身,山西人氏,据他自家说,还是路闯先生的三传高弟,八股极讲究的,又是京里锡大军机的得意门生,只因散馆时闹了个笑话,把八韵诗单单写了七韵,锡大军机不好徇情,散了个老虎班知县,就得了这个缺。这位县大老爷姓龙名沛霖,表字在田,当下选了这嵊县缺出来,忙忙的张罗到省,又带了锡老师的八行书,藩司不能怠慢,按照旧例,随即饬赴新任。
  方才下车,次日就是畲乡绅来拜。龙大老爷是个寒士出身,晓得地方绅户把持官府,最是害百姓的,就叫家人挡驾不见。西卿因县里不见,大是没趣,回到家里,唉声叹气,就同那落第的秀才一般。后来打听得这位大老爷脾气不好,只得罢手。
  为着在家气闷,便想到府里去散散。有天他本家哥哥东卿先生请他陪客,可巧那客就是本县大老爷,原来龙在田有事到府,打听得这畲东卿是锡老师的旧友,特去拜望,因此东卿先生请他吃饭,西卿作陪。当时见面,西卿说起有天拜谒的事,龙县令早已忘怀。西卿道:“就是老父台下车的第二日。”龙县令深抱不安,再三谢过。西卿自然谦让一番。是日尽欢而散。西卿在府耽搁数日,回到嵊县,那龙大老爷亦已回衙多日了。西卿就备了一份厚礼送去,居然蒙龙大老爷赏收几样,而且次日就来登门拜望。起先西卿的左邻右舍,见西卿拜县里大老爷不见,就造了多少谣言,说他吃了访案,县里正要拿他,因为功名未曾详革,不便下手,这时县大老爷亲自来拜,那些人又换了一番议论,说西卿到省城用了银钱,上司交代一来,没事儿的了,县大老爷见他脚力硬,所以来趋奉他的。
  闲言少叙,且说西卿请了县大老爷来家,着实攀谈,说了本城许多利弊,龙县令闻所未闻,悔不与他早早相见。自此西卿又合县里结成了个莫逆交,地方公事不免就要参预一二。有一回,他乡里的本家叔父,要买人家一注田,卖主要价太大了,以致口舌,他来求了西卿,讲明事成进西卿洋钱一百圆,西卿就从中替他设法,说那人欠他叔父一笔款子,说明以田作抵的,如今抵赖不还了。那人听得这风声不妥,赶紧贱价售与他叔父,才算没事。又一回,西门外一个图董包庇了几个佃户,不还人家租粮,那田主到县里告了。出票提人。图董发急,来求西卿,说定二百圆的谢仪,西卿向里县说了,诬那田主虐待佃户,收人家一倍半的租粮。县里听了一面之词,将田主着实训饬一顿,斥退不理,倒把那些佃户放了。西卿又发一注小财。自此西卿在本城管些闲事,倒也很过得去。不但把从前送人家礼物的本钱捞回来,还赢余了许多。这时他表弟来了,还要摆他阔架子,就备了一桌子好的翅席,请了县里的几位老夫子、粮厅、捕厅,叫他表弟作陪客。谁知他这位表弟志气高傲,就不喜同官场人应酬,虽然不好不到,只是坐在席间,没精打采,连菜都不大吃。西卿合他们是高谈阔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县里一个家人来到,跑得满头是汗,慌慌张张的找着他们师爷,说:“不好了!老爷说出了大乱子,快请师爷们回去商量!”大家一听,都吓呆了。还是西卿稳定些,就问那家人是什么乱子?那家人却说不出所以然的缘故。只说老爷急的要想告病哩。那几位老夫子自不用说,赶紧回去,粮捕厅也告辞,当时散个精光,剩下了半席菜没吃完。西卿吩咐留下,预备次日再请客,就同济川拿鸭汤泡饭,各人吃了一碗,自去过瘾。躺在铺上寻思,县里不知出了甚事?但这位老父台是京里有人照应,脚路是好的,大约不至丢官,我倒不要势利,先去问候问候。想定了主意,立刻传伺候坐轿进县。家人递上名帖,等了好半天,里面传出话来,叫挡驾,老爷有公事不得空,过一天再会罢。西卿没法,只得回来。一路上听人传说道:“一个教士被强盗宰了,又抢去东西不少,我们大老爷这场祸事不小,只怕参了官不算,捉不着人还要去坐外国天牢哩!”西卿才明白为的是教案。暗想这回随你皇上的圣眷好也没法了,不要说一个军机大臣照应不中用,就是皇上也顾不得你。只怕龙在田要变做个鳅在泥了。
  他不见我也好,我也没得工夫去应酬他。当下西卿回家睡觉不提。
  过了一日,西卿的家人惊皇失措的进来,回道:“不好了!前日所说的强盗杀了个教士,如今外国有一只兵船靠在海口,限龙大老爷十天之内要捉还凶手,要是捉不到,便要开炮洗城了,老爷快想法子避避罢!”西卿听了,急得什么似的,立刻请了济川来商量。济川道:“杀了外国教士,照别处办法,也不过赔款。凶手捉不到,那有什么法儿?外国人最讲道理的,决不至于洗城。这话是讹传的,不要去理他。表兄不信,何不到衙门里去打听打听?”一语提醒了西卿,连轿子也等不及坐,忙跑到捕厅衙门。到得那里,只见大堂上摆了几只捆好的箱子,捕厅却在县里没有回来。原来捕厅也因为风声不好,先打发家眷进府,外面瞒着不说起。西卿见此情形,连忙跑回家里,大声嚷道:“快快收拾行李,赶雇长轿进府!”一口气跑到上房,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倒有点见识的,便道:“什么事急到这般田地?那天主教是同如来佛一样的。我天天念佛,又念救苦救难的高王观世音经,我有佛菩萨保佑,他们决不至加害于我的,你们尽管放心罢了。”西卿道:“母亲同差了!来的不是教士,是洋兵,他那大炮,一放起来,没有眼睛的,不晓得那家念佛,那家吃素,是分不清楚的。”他母亲听说是洋兵,又有大炮,这才急了,连忙同他媳妇收拾起来。西卿自去招呼仆从,卷字画,藏骨董,只那笨重的木器不能带了走、其余的一件不留。
  又幸亏府里有他开的几个铺子,可以安身,嵊县虽有些田产,却没有银钱放在市面上,倒也无什袅恋。济川在书房里听得外面闹烘烘的,知道他表兄去打听了回来,要想逃难,心中只是暗笑,说不得出来探望探望。只见西卿那双靴子也不穿了,换了双薄底镶鞋,盘起辫,合一个家人在那里装画箱呢。见他来了,说了声道:“表弟,还不快去收拾吗?洋兵就要来了。”
  济川道:“究竟如何?”西卿对他咬着耳朵,低低说道:“捕厅里的箱子都捆好了,立时送家眷进府,我们还不快走,更待何时?”济川道:“其实不会有什么事情,进府去住些时再回来也好。”西卿听他说得自在,便有些动气,说道:“表弟,你是在上海见惯洋人的,那些都是做买卖的洋人,还讲情理,这洋兵是不讲情理的。那天听见东卿家兄说起,前年洋兵到了天津,把些人捉去当苦工,搬砖运木,修路造桥,要怠慢一点,就拿藤棍子乱打,打得那些人头破血淋,暧唷都不敢叫一声儿,甚至大家妇女,都被他牵了去作活。还有那北京城上放的几个大炮,把城外的村子轰掉了多少。表弟!这是当顽的吗?莫如早早避开为是,合他强不来的。”济川听了他一派胡言,也不同他分辨,自去收拾不提。
  再说西卿整顿行装,足足忙了一日,次早挑夫轿夫都已到齐,就便动身。他夫人还带着病,一个三岁的女孩子,一路哭哭啼啼,这番辛苦,也尽够受的了。然而他老人家,那一天两顿瘾,还是定要过的。因此,又耽搁了许多路程。济川性喜遨游,这点路不在他心上,叫畲家家人坐了自己的轿子,他却把他的马来骑,一路驰去,偏觉甚乐。到得绍兴城里,西卿吩咐在自己的当铺里歇下,腾挪出几间房子,来安顿家小。当日安排一切,自然没得闲工夫。次日过了早瘾,便去拜望本家东卿先生。东卿正在书房里临帖哩。原来东卿隶书出名的,人家求笺求扇的甚多,只是不大肯写,遇着高兴,偶然应酬一两副,人家得了去,便如拱壁一般,骨董铺里得着他写的对子,要卖人家十两银子一副,人家还抢着买呢。西卿合他认了本家,也得过他一副对子,这回便衣来拜,家人见是本家老爷,并不阻当,一直领到书房,所以会看见他老人家写字。东卿见有人来,忙放下笔,立起身来招呼。西卿抢步上前,请了一个安,问大哥好,又问大嫂康健。东卿谢了声,也问问婶母的安。西卿指着桌上的字道:“大哥倒有工夫写字?”东卿道:“可不是,我因有人要我临一分孔庙碑去刻,日内无事,在此借他消闲。”
  因问西卿为什么事情到府?”西卿道:“大哥不要说起,那县里不会办事,弄了些强盗,把外国的教士杀了,如今外国人不答应,有一只兵船驶进海口,听说要洗城哩。家母听见这般谣言,不得不防,所以全家搬到府里,靠大哥洪福,能没事才好。”东卿殊为诧异道:“怕没有这回事罢?果若这样,还了得!嵊县高府也不十分过远,那能不知道?况且府衙门里总有信的,昨儿太尊请我吃饭,也没提起。这事那太尊是极佩服我的,遇着要紧公事,没有不合我商量,那有这样大事,倒不提起的呢?我在部里多年,那闹教的事也不知遇着千千万万。
  起先国家强盛,洋人尚不十分为难,后来一次一次的打败仗,被他们看穿了,渐渐的争论起来。有几位督抚又见机,就随便拿几个人去搪塞。如今捉到了凶手不算,还要陪款。现在据你说来,这桩事并不是龙令的错处,杀是强盗杀的,不过为着闹教而起,说他保护不力,他已经担不起,怎么还好说他串通了强盗去杀教士?那有这种痴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做官呢?我看龙今为人虽然科甲出身,心地到还明白,决不至此。”
  西卿听了这一番晓畅的议论,拜服到地,忖道:“怪说那种见识做那种事业,你看我这大哥,说的话何等漂亮,所以才能够做到侍郎,且慢他处处替龙老父台开释,一定是为的我那句话说错了。”因即改口道:“大哥的话一些不错,做兄弟的原也疑心,那有本官串通强盗杀教士的道理,但是百姓纷纷传说,不由人不信。”
  东卿听了,点点头,就晓得西卿此来,也是被谣言所惑的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修法律钦使回京 裁书吏县官升座
  却说畲东卿听了西卿的话,就知他是被谣言所惑,因道:“师县的事要是真的,龙在田总有信来合我商议办法,你既然全眷进府,不妨多住些时,听那边的信便了。”当日就留西卿在花园里吃中饭。西卿虽同他认了本家,还不曾到过花园。这番大开眼界,见里面假山假水,布置得十分幽雅。正厅前面两个金鱼缸,是军窑烧的,油粉里透出些红紫的颜色来,犹如江上晚霞一般,当时他就爱玩不置。东卿说是某方伯送的。摆出菜来,虽不十分丰富,倒也样样适口,把个西卿吃得鼻塌嘴歪,称羡不已。将晚瘾发,辞别回去,心上后悔不该来的,糜费了许多盘川。且又家内乏人照应,那些值钱的东西倘是遗失了,倒也可惜。起先替家里的人说得太矜张了,不好改口,又恐被那王家表弟所笑,却颇佩服这表弟的先见。当下就请了他表弟来,强他在烟铺上躺着谈天解闷,不知不觉又提到嵊县的事。
  济川道:“据我看来,杀教士是真的,兵船停在海口也是有的,外国兵船到外停泊,那有什么稀罕?只这洗城的话有些儿靠不住,表兄后来总要明白的。”西卿这番倒着实服他料得不错,只自己面子上不肯认错,就说:“愚兄当时也晓得这个缘故,只是捕厅家眷既走,恐怕胆大住下,有些风吹草动,家里人怪起我来没得回答。况且老母在堂,尤应格外仔细才是。”济川道:“那个自然。此来也不为无益,山、会好山水,小弟倒可借此游游。”西卿听他说话奚落,也就不响。过了两日,东卿叫人请他去看信,西卿自然连忙整衣前去。见面之后,东卿呵呵大笑道:“老弟,嵊县的事,果然不出愚兄所料。”说罢,把一封拆口的信在桌上一掷道:“你看这信便知道了。”西卿抽信看时,原来里面说的,大略是某月某日,有某国教士从宁波走到敝县界上,不幸为海盗劫财伤命,现在教堂里的主教不答应,勒令某缉获凶手,但这海盗出没无定,何从缉起?要是缉不着,那外国人一定不肯干休,自然省里京里的闹起来,某功名始终不保。要想乘此时补请病假三两个月,得离此处,不知上宪恩典如何。至于兵船来到的话,乃是谣言,还祈从中替府宪说明,免致惊疑云云。西卿看了,恍然大悟。东卿又道:“我原猜着兵船的话不确,只是这龙在田也太胆小些,这样的事只要办的得法,上司还说他是交涉好手,要是告病前,后任大家推诿起来,就能了事吗?况且这事是在他的任上出的,躲到那里去?这却是太老实了。外国人要凶手倒也不难,虽然缉不着正凶,总还有别的法儿想想。他是没有见过什么大仗,呆做起来,所以不得诀窃。我想写封信去招呼他,开条路给他,你道好不好?”西卿道:“这龙某人原是书生本色,官场诀窃是不会懂的,大哥如此栽培他,那有不感激的理?”东卿甚喜,便写覆信寄去。那龙县令接着畲侍郎的回信,照样办事。谁知送了个顶凶去,又被洋人考问出来,仍是不答应。主教知道龙令没本事捉强盗,就进府去同知府说。龙知县见事情不妥,只得也同他进府。于是在府里议起这桩事来。到底人已杀了,强盗是捉不着的,府太尊也无可如何。那主教就要打电报到政府里去说话,幸亏太尊求他暂缓打电报,一面答应设法缉凶。这个挡口,可巧绍兴一位大乡绅回来了。这位大乡绅非同小可,乃是曾做过出使英国钦差大臣,姓陆名朝棻,表字熙甫,本是英国学堂里的卒业学生,回到本国,历经大员奏保简派驻英钦使。这时适逢瓜代回国,到京复命,请假修墓来的,一路地方官奉承他,自不必说。船在码头,山会两县慌忙出城迎接,少停太尊也来了,陆钦差只略略应酬了几句。当日上岸,先拜了东卿先生,问问家乡的情形。东卿就把嵊县杀教士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陆钦差道:“这事没有什么难办,只消合他说得得法,就可以了。只是海疆盗贼横行,地方不得安静,倒是一桩可虑的事。”东卿也太息了一番。当下陆钦差因为初到家里事忙,也就没有久坐,辞别回去了。次日,太尊同龙知县前去见他,便把这回事情求他,陆钦差一口应允。当下三人就一同坐轿前去。主教久闻陆钦差的大名,那有不请见之理?一切脱帽拉手的虚文,不用细述。只见陆钦差合那主教咭哩咕噜的说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主教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摇头,时而点首。末后主教立起来,又合陆钦差拉了拉手,满面欢喜的样子。陆钦差也就起身,率领着府县二人出门同回公馆。太尊忍不住急问所以。陆钦差道:“话已说妥,只消赔他十万银子,替他铸个铜像,也可将就了结了。”太尊听了还不打紧,不料龙知县登时面皮失色,不敢说什么,只得二人同退,自去办款不提。
  且说陆钦差在家乡住了不到一月,即便进京面圣。朝廷晓得他是能办事的,又在外国多年,很晓得些外国法律。这时正因合外国交涉,处处吃亏,外国人犯了中国的法办不得,中国人犯了外国的法那是没有一线生机的,甚至波及无辜。为此有人上了条陈,要改法律合外国法律一般,事情就好办了。朝廷准奏,只是中国法律倒还有人晓得,那外国法律无人得知。幸而陆钦差还朝,只有他是深知外情,朝廷就下一道旨意,命他专当这个差事。陆钦差得了这个旨意,就要把法律修改起来。
  那时刑部堂官,是个部曹出身,律例盘得极熟,大约部办也拿他不住,不能上下其手。偏偏惹怒了一位主事,是个守旧不变的。你道这主事是什么出身?原来是五十年前中的进士,河南籍贯,只因他八股做得好,不但声调铿锵,而且草木鸟兽字面又对得极其工稳,所以主考赏识他,乡会试都取中了。无奈他书法不甚佳妙,未曾点得翰林,只点了个主事,签分刑部。这主事姓卢名守经,表字抱先,在刑部年份久了,已得了主稿。
  这回听说要改法律,很不自在,对人私议道:“这法律是太祖太宗传下来的,列圣相承,有添无改。如今全个儿废掉,弄些什么不管君臣不知父子的法律来搀和着,像这般的闹起来,只怕安如盘石的中国,就有些儿不稳当了。”当时儿位守旧的京百,所二极赞他的话为然。只那学堂里一派人听见了,却是没一个不笑他的。他就想运动堂官出来说话,岂知凡事总有反对,卢主事这般拘执,便有他同寅一个韩主事异常开通,却已在堂官面前先入为主,极力赞说这改法律之举是好的。堂官信了他的话,又且圣旨已下,何敢抗违?随他卢主事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法想了。然而改法律不要紧,做官的生成是个官,不能无故把来革职,单单有一种人吃了大大的苦头。这种人是谁?就是各行省的书办。这书办的弊病,本来不消说得,在里头最好不过是吏部、户部,当了一辈子,至少也有几十银子的出息,刑部虽差些,也还过得去。所以这改法律的命下,部里那些档手的书办倒还罢了,为什么呢?就是朝廷把他世袭的产业铲掉了,他已经发过财,此后做做生意,捐个官儿,都有饭吃。只苦了外省府县里的书办,如今改法律的风声传遍天下,又且听说要把书吏裁掉,此辈自然老大吃惊。内中单表河南杞县是第一个肥缺,当地有个谣言,叫做金杞县银太康。原来杞县知县,每年出息有十来万银子,那书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也是弄得一手好钱了。但是粮房虽好,刑房却不如他,弄得好的年份,每年只有两三百吊,也总算苦乐不均了。
  且说其时有一个人家,姓申,从堂兄弟二人,都当的是刑房书吏,一叫申大头,一叫申二虎,两人素常和睦,赶办公事,从来没有什么推诿,只分起钱来,大头在内年代多了自然多分些,二虎新进来情愿少分,也不过三五十吊上下。有一次,西乡里一个寡妇抚孤守节,他手里略有几文,他族中有几个无赖,要想他法子,诬他偷汉,硬把个佃户当做奸夫,捉到县里来请办。幸而这寡妇的兄弟出来鸣冤,才把这事息掉。
  这场官司偏偏二虎经手,弄到几十吊钱。可巧山东沂水县来了几个档子班,县里师爷们顽够了,抢到底下这班人,粮房的阔手笔,自然撒开来尽使。申二虎也想阔绰阔绰,来合大头商议,也想拼个分儿,唱天戏顽顽。大头道:“你也真正自不量力,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这是有钱的人阔老官做的事,怎么你也想学耍起这个来呢?”二虎道:“老大,你也过于小心了。他们粮房里天天唱戏吃??,邀也不邀俺们一声,难道俺们不是一般的人,为什么不去阔他一阔?”大头道:“老二,你在那里做梦哩!他们粮房里到得两季的时节,至少总有几千进项,那雪白细丝偌大的元宝,一只一只的搬进家里去,也不见有拿出来的时候,随他在女人面上多花几文,也好消消灾。我们赚的正经钱,靠着他穿衣吃饭,怎么好浪费呢?老二,我晓得了,莫非西村里那桩官司,你瞒了我得些油水,银子多了,所以要阔起来,也想顽顽了。”几句话说得二虎大是没趣,脸都涨得通红,勉强答道:“大哥!咱们哥儿俩素来亲亲热热的,没有一事相欺,那敢瞒了大哥弄钱?”大头道:“衙门里的事如何瞒得过我?不提起也罢,今天提起了,我也不能不说。西村里的事,你足足赚了五十吊,王铁匠的过手,你当我不知道吗?好好的拿出来四六均分,你费心多得个六分罢。”二虎被他揭出弊病,这才着了急,料想抵赖不过,只是听见他说要分肥,不由得气往上冲,登时突出了眼睛,说道:“老大!你只知自己要钱,不管人家死活,衙门里那桩事不是我一个人吃苦的,到见了钱的时候,你眼珠儿都红了,恨不得独吞了去。承你的情,一百吊钱,也分给俺二三十吊,这是明的,暗的呢,俺也不好说了。俺没有耳报神,合你那般信息灵,你是在亮里头看俺,俺是两眼乌黑。幸亏善有善报,四村里的事,也偏偏合俺商议,略略沾光几文茶水钱,你还要三七哩,四六哩的闹起来,良心倒还不狠,亏你说得出这话儿。”大头道:“老二!不要着急!俺也不过说说罢,真个要分你的钱吗?俺真是要分你的钱也容易,不怕你不拿出来。”二虎道:“怎样呢?”
  大头道:“这有什么难懂?俺只消当真的托李大爷做主,三下均分,你若不肯,他就告诉了大老爷,找你点错处,革掉了你,你能为小失大吗?”二虎道:“嗷!原来如此。这样办法,俺也学着个乖了。俺也会把你那几桩昧良心的事合大老爷讲讲,周家买田三十吊,卢家告忤逆五十吊,张家叔侄分家四十吊。还不止此,就这几桩,也很够了。俺把那得着的十吊、八吊拿出来送给大老爷,看你搁得住搁不住。”大头起先不过同他顽顽,没一定要合他抖嘴,此时见他罗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的话,句句说着自己毛病,无名火发,忍耐不住抢上去挞的一掌。二虎见他动手,轻轻用手把他一推。大头体胖无力,又且吃了几口烟,如何当得起二虎的一推?早一头撞翻后脑壳子,撞在一张小方杌子的角上,皮破血流,连叫地方救命!二虎见此情形,掉转身子跑了出去。次日,申大头约了几个人要去打申二虎,走到半路,遇着一个同伙,问起情由,劝他回去道:“快别再动干戈,咱们的饭碗儿都没有了!”大头惊问所以,那人说:“上头行下文书来,道所有的书办一概要裁,咱们的事要委些候补太爷们来当哩。这话是李大爷说出来的,不过三两天内,官儿就要出告示,还要咱们把案卷齐出来交进去,这真是意想不到呢!”大头听见这话,犹同青天里打下了一个顶心雷,也无心去找二虎打架了。把些跟人遣散了,忙同他跑到衙门,要想找李大爷问问端的。可巧李大爷被官儿叫了进去,商议什么公事。等到回到自己的那个刑房,谁知门已锁了,贴上一张正堂的封条,进去不得。弄得个申大头走头无路,只得踱到北班房坐着,等候那位李大爷。足有两点钟工夫,李大爷才出来。
  申大头慌忙上去趋奉了一番,问起情由。李大爷道:“不错,有这回事。明日大老爷下委,后天各位太爷亲自到各房栓查案卷,从此没有你们的事了。你后儿一早进来,听候上头吩咐罢。”
  把一个申大头弄得目瞪口呆,合他同伙回到自己家里,叹口气道:“俺只道上头的事不过说说罢了,那知道真是要做,弄得咱们一辈子的好饭碗没得了,一怎么样呢?咱们要改行也嫌迟了,这不是活活的要饿死吗?从此一个愁帽子戴在头上,恐怕脱不下来哩。”他同伙道:“不妨,咱们也不要自己折了志气,实在没处投奔,跑到汴梁城相国寺里去拆字也有饭吃。”
  一句话倒提醒了申大头,次日到衙门里去看看,只见一班佐贰太爷扬扬得意,有的坐轿,有的步行踱了进去。申大头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又想道:“才是这般没兼耻的小老爷钻营出来的?”又过了一天,轮到申大头上去陪着太爷们检查案卷,他一早就在衙门前伺候,等到十一点钟,本官坐堂,传齐了六房,向他们说道:“告示谅你们是已经看见的了。这是上司发下来的公事,怨不得本县,回去好好安分做个良民,有田的种田,有生意的做生意,要是犯到案下,本县一定照例办决,不为你们伺候过本县宽容的。听见没有?”大家磕头答应了个“是!”官又吩咐道:“今天各位太爷到房里盘查公事,你们好好伺候去,要一齐栓出来,休得从中作弊隐瞒,一经查出,是要重办的!”大家喏喏连声而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办刑钱师门可靠 论新旧翰苑称雄
  却说申大头跟了一位太爷,走到刑房,把锁开了进去,查点案卷,一宗一宗给这位太爷过目收藏。点完了旧的,少却十来宗,新的也不齐全。那太爷翻转面皮,逼着他补去。申大头觳觫惶恐,只是跪在地下磕头。那太爷见他来得可怜,心倒软了,说道:“只要你补了出来,也就没事。”申大头战兢兢的说:“是新的呢,稿案李大爷那里有底子,待书办去抄来;旧的,是有一次伙计们煮饭,火星爆上来烧掉的。书办该死,不曾禀过大老爷,还求太爷积些功德,代书办隐瞒了过去罢。这几宗案卷,没甚要紧的,又且年代久了,用不着的。”太爷道:“胡说!用不着的,留他则甚?你好好去想法,不然,我就要同你们下不去了。”说罢,锁门出去。原来这班书吏巧滑不过,看见这位太爷神气,已猜透八九分,知道为的是那话儿。
  出来齐集了伙计商议,说道:“三年头里那桩事发作了。现在太爷动了气,要回大老爷重办我们,却被俺猜着了,为的咱们老例没送的缘故。硬挺呢也不要紧,只是叨注销来,大家弄个没趣,将来难得做人了。俺的意思,不如大家凑个分子送他罢,兔得淘气。”他伙计正愁着案儿拆了,没得生活,如何还肯出钱?搁不住申大头说得利害,有些害怕只得凑齐了二三十吊钱,交与申大头,申大头却一钱未出,只替他们兑了银子,合那太爷的家人说通了送上去,果蒙太爷笑纳。那旧卷一事,算是消弭了,只把新案补抄几宗给他,就算了结。
  申大头见没得事做,暗自筹思说道:“俺同伙说到相国寺拆字的话,那是干不出什么事业的,幸而咱的儿子跟了抚台里的刑钱师爷,前天来信,还说师爷极宠用他,我何不去找他一找,求求那位师爷,荐个把钱粮稿案的门上当当,不强似在此地当书办吗?事不宜迟,趁这时有盘缠,就要动身才是。”想定主意,合他老婆说了,次早就赶往汴梁。申大头是没进过省的,见了那南土街、北土街那般热闹买卖,也大纳罕的了不得。
  好容易找到抚台衙门,去问这个申二爷,那里问得出?原来他儿子叫申福,是跟着刑钱师住在里头的,申大头如何找得到呢?
  事有凑巧,申大头因找不着儿子,便天天跑到抚台衙门前走两遍,恰巧这天申福奉了主人的命出去送礼,中大头亦刚刚走到仪门口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抬着一具抬箱,哈呼着很觉吃力,后面跟的正是申福。当下父子相见,申大头一路跟着走,诉说自己苦处,要申福替他在主人面前设法。申福道:“我们师爷荐个家人丝毫不费力的,就是他荐在外府州县当师爷的也不少,不过现在听他说要想辞馆进京,正是为裁书吏的事,有些先见之明,大约恐怕这个刑钱师爷,也离着裁掉不远了。求差使的事,说是可以说得,肯不肯也只好由他。”申大头道:“你不要管,且求求他看是如何?”申福答应着,约明有了回音,到客寓里来送信,各自分手不提。
  且说这位刑钱师爷姓余名豪,表宇伯集,是绍兴府会稽县人。原来那绍兴府人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什么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门,无论大小,总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钱谷老夫子;只河南省的刑钱是一人合办的居多,所以只称为刑钱师爷。说也奇怪,那刑钱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这余伯集怎么会在河南抚台里当刑钱呢?说来又有原故。伯集本是个宦家子弟,读书聪俊,只因十五岁上父母双亡,家道渐渐中落。幸他有个姑母,嫁在汴梁,他姑丈就在开封府里当刑钱一席。伯集年纪到了弱冠之时,只愁不能自立,读书又没进境,知道取不得科名,成不了事业,只得去投奔他姑丈,找点子事体做做。
  主意打定,便水陆授程的赶到汴梁。姑丈姑母的相待,倒也罢了,就带他在开封府里学幕。可巧抚台衙门里一位刑钱老夫子,要添个学生帮忙,姑丈便把他荐了进去。余伯集得了这条门路,就把那先生恭维起来,叫他心上着实受用,只道这学生是真心向着自己的,就当他子侄一般看待,把那几种要紧的款式,办公事的诀窃,一齐传授与他。也是余伯集的时运到了,偏偏他先生一病不起,东家是最敬重这位老夫子的,为他不但公事熟悉,而且文才出众。临终之前,东家去看他,要他荐贤,他就指着余伯集,话却说不出来了。伯集见先生已死,哭个尽哀,东家见他有良心,又因他先生临终所荐,必系本事高强,就下了关书,请他抵先生一缺,却教他分一半儿束修,抚恤先生的家眷。原来那抚署刑钱一席,束修倒也有限,每年不过千余金,全仗外府州县送节敬年敬,并拢来总有三四千银子的光景。伯集自此成家立业起来。谁知这席甚不易当,总要笔墨明白畅达才好。伯集读书未成,那里弄得来,只好抄袭些旧稿。亏他自己肯用心,四处考求,要是不甚懂的,便不敢写上,弄了几年,倒也未出乱子。东家后来调到别省,就把他荐与后任。这后任的东家是个旗人,有些颟顸,伯集既是老手,有几桩事办得不免霸道些,人家恨了他,都说他坏话。后来又换了一位抚台,便说他是劣幕,要想辞他,好容易走了门路,辨明了冤枉,馆地才得蝉联下去的。又当了两年,偏偏看见这改法律的上谕,接着就有裁书吏的明文。暗想这事不妥,将来法律改了,还用着我们刑钱老夫子吗?一定没得路走,合他们书吏一般。不如趁此时早些设法,捐个官儿做做,也就罢了。可巧朝廷为着南海的防务吃紧,准了督抚的奏,开个花样捐,伯集前年因公得过保举,是个候选知府,因此筹了一笔正款上兑,约摸着一两年间,就可以选出来的,于是放宽了心。他共有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六岁,特特为为请了一位老夫子教读。这老夫子姓吴名宾,表字南美,是个极通达时务的。伯集公暇时,常合他谈谈,因此晓得了些行新政的决窃,有什么开学堂、设议院、兴工艺、讲农学各种的办法。至于轮船、电报、铁路、采矿那些花色,公事上都见过,是本来晓得的。伯集肚皮里有了这些见解,自然与众不同,便侈然以维新自命了。明年正逢选缺之期,伯集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北上进京,渡了黄河,搭上火车,不消几日,已到京城。果然皇家住的地方,比起河南又不同了。城围三套,山环两面,那壮丽是不用说的。伯集拣了个客店住下。
  且说他带来的两个家人,一个就是申福,他老子已经荐到许州当稿案去了。还有一个是带做厨子的,弄得一手好菜,伯集一路全靠这人烹调。伯集甫卸尘装,就赶着去拜望几位同乡京官,叫申福出去找到长班。递上住址单,才知道陆尚书住在东交民巷,黄詹事住在南横街,赵翰林住在棉花上六条胡衕,冯中书住在绳匠胡衕,还有几位外县同乡,一时也记不清楚。
  当下雇了一辆单套骡车,先进内城,到东交民巷。那陆尚书正在那里调查外国法律,再也没闲应酬同乡,故而未见。出城便到南横街,原来黄詹事合伯集虽彼此闻名,却从没有见面,叙起来还是表亲,一番亲密,自不必说,就留伯集吃便饭,伯集便不客气。谁知这黄詹事却向来是俭朴惯的,端出来四碗菜,一样是霉干菜炖豆腐,绍兴人顶喜欢吃的一鱼、一肉、一白菜,伯集尝着倒也件件适口,不免饱餐一顿。饭后,又到那两处拜访,都见着的。次日,就是同乡公请,伯集自然又要请请。他们席间提起陆尚书来,黄詹事第一个皱眉道:“ 好好的个中国,被那班维新人闹得来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来的极好个法子。八股做得到家,这人总是纯谨之士。我们圣祖要想改变,尚且觉得改不来,依旧用了他,才能不出乱子。如今是废掉的了。幸而还有一场经义,那经义就合八股不差什么,今年有几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来的卷子,倒还有点八股气息,这也是一线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废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么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验,谁知换了一班,依旧不见出个好来,只怕比八股还要坏些,这也何苦来呢?况且人股是代圣贤立言,离不了忠君爱国,事亲敬长一切话头,天天把这些人陶钻,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说背逆的话,他们一定要废,真不知是何居心!”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黄詹事的话尚未说完,忽然赵翰林驳起他来,原来二人一旧一新,时常水火的。当下赵翰林插口道:“老前辈说的自然不错,只是晚生想起邓曜、项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为什么就不忠不孝起来?”黄詹事发狠道:“这话我不以为然。你只看本朝的陆清献、汤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晓得了。”赵翰林还要与他辩论,他却一口气说下道:“我不是为废八股说话,我为的是改法律那桩事。现在你们试想,中国的法律,不但几干年传到如今,并且经过本朝几位圣人考究过的,细密到极处,还有什么遗漏要改吗?朝廷听了陆尚书的千方百计,偏偏要学外国,那外国是学不得的,动不动把皇帝刺杀了,你想好不好?大学堂里的提调对我说的,什么美国的总统看看戏,被人家放了一枪打死了,也没有办过凶手。俄国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传位别人,不愿意做皇帝。至于带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听见有人说。
  那般荒乱,都是法律不讲究的原故。我们学了他,还想过太平日子吗?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宫里还好,官府不识窍,出门走走,恐怕难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说别样改得,这法律是断乎改不得。你们不信我的话,试试看。”余伯集是个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谈谈,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赵翰林抢着说道:“老前辈这话固然甚是,但则我们中国已被外洋看到一钱不值,所以他们犯了我们的法不能办罪,我们百姓要伤了他个猫儿、狗儿,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这个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时外国人也堵住嘴没得说了。至于大纲节目,只怕原要参用旧法,不至尽废了的。你那大学堂里那位朋友的话,原也靠不住,多半从外国野史上译下的。人家都极文明,何至如我们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黄詹事听了,由不得气往上撞,恨道:“你们这般年轻人,总是拜服外国,动不动赞他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还要食中国的粟,践中国的土,干什么呢?”赵翰林道:“这算什么?前年的时候,不是有人门上插了外国的顺民旗子吗?”黄詹事听罢,气得浑身发抖,也只得唉了一声道:“罢罢!你们这些人太不晓得君亲了!”伯集本是请同乡,要想大家畅饮几杯,寻个欢乐的,那知赵翰林同黄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没趣,勉强席终而散。次日,黄詹事邀他去谈谈,伯集赶忙套车前去。
  黄詹事提起昨日席间话来,极口的说赵翰林不好,又道:“他本来学问也有限,抄了先生的书院文章中进士的,只几个楷书还下得去。侥幸点了个翰林,说这样目无前辈。我晓得他现在常去恭维管学大臣,拾了些维新话头,有一没一的乱说,真是不顾廉耻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该说那些话。”伯集自然顺了他的口风帮上几句,又着实恭维黄詹事的话是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黄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场阅历多年,说来的话总还好听。”当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饮,两下谈得甚是莫逆。黄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当穷翰林怎样为难,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个老滑头,听他说总不肯迎上去。
  忽听见黄詹事带醉大声说道:“老表弟!你在官场混了多年,虽说处馆,也要算见光识景。你晓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别么?”
  伯集答道:“不晓得请表兄指教。”黄詹事道:“我同你说着顽顽,你休要动气。外官是阔得不耐烦,却没有把镜子照照自己见了上司那种卑躬屈节的样子。有人说,如今做外官的人,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虽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无论客人多叫局多吃酒,总还要拿点身分出来,见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动动手还要生气。只做外官的人,随你红到极处,见了上司,总是一般的低头服小。虽然上司请他升炕,也只敢坐半个屁股;要是上司说太阳是西头出,他再也不敢说是东头出的,也只好答应几个是。至于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养儿子,他们还要把结送礼。自己不能亲到,那四六信总是一派的臭恭维。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丢在一旁。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个缺,得了个差使,就狐假虎威的发作起来了,动不动吓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银子拿不够,休想他发慈悲饶了一个。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强盗。我这些话,原也说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抚都须开中门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过苏州,其时落台正护院,王付宪托我带封信给他,是我太至诚了,亲自送去,谁知他没有见识,只道我是寻常翰林打抽丰的,中门也不开,等了半天,才见家人拿了帖子来挡驾。我也不同他计较,把信交给他家人就动身了。以后不知怎样?他后来被人家参了革职,永不叙用,也有我这种忠厚人偏偏碰他这个钉子。我也常见那外省的督抚,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缩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种的架子还了得吗?定是看得别人如草芥一般。我们中国这样的习气,总要改改才好,改法律是没有的。”余伯集听了这一番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惊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后失言的样子,不解所以然的缘故。#p#分页标题#e#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名士清谈西城挟妓 幕僚筹策北海留宾
  却说余伯集听了黄詹事的话,自忖道:“他这番议论颇有意思,大约想我送他些别敬的缘故。”当下应了个“是”,也没别话。
  席散回去,却好次日合黄詹事抬杠的周翰林来访,伯集连忙叫“请”。周翰林跨进门来,伯集一眼见他左脚上乌黑的,认得是穿了一只靴子。原来前人有两句即事诗,是专咏京城里的风景的,叫做:“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杨梅竹斜街,正是个沟多泥烂之所。这时下过大雨刚才晴了,那街上一层浮土,是被风刮上去的,底下尽是烂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酱一般。周翰林谁说不是坐车来的?偏偏车到街口挤住了,动也动不得。他性子躁,一跳跳了下来,想要找伯集住的那个店。不防脚尖儿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盖着的泥里,拔出来,三脚两步进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间。口里直嚷道:“今儿糟糕,穿了一只靴子!”怕集哈哈笑道:“老哥为什么不坐车?”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车来的,只为到口儿上挤住了,跳下来走几步儿,不想踹了一脚泥。”
  怕集忙叫家人取鞋袜来给周大人换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试穿起来,倒也合自己的脚,不差大小。两人入座闲谈,伯集想着周翰林说的话,比黄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见面,又说做外官的人应该如何开学堂,如何办交涉,如何兴实业,如何探矿苗。
  伯集也就把肚子里采办来的货色尽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倾倒,连说:“原来大哥有这样能耐,将来督抚也可以做得,不要说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抚,要像大哥这般说法办去,还有不妥的事吗?”伯集把眉头一轩,似笑非笑的,又说道:“昨儿黄老先生把我们外官说得那样不值钱!”周翰林不待他说完,急问道:“他说什么?”伯集-一述了。周翰林叹道:“我们中国人有一种本事,说到人家的错处,就同镜子一般,那眼皮上怎样一个疤,脸上怎样一个瘢,丝毫不得差,休想逃得过去;说到自己,便不肯把镜子回过来照照,殊不知道瘢儿疤儿多着哩。那黄老前辈,不是我说他,碰着几个阔人,或是中堂、尚书、有权势的,一般低颜下膝的恭维,碰着外官有钱的来京,赶着去认同年、认世谊,好哄吓的哄吓几文,不好哄吓的就合着那论语上『欲罢不能,既竭吾才』的两句,他还要拿嘴来说别人吗?”伯集道:“说呢,也不相干,他是海概论的。我只觉得外官里面,也有品气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能办事。不是兄弟夸口,那一省的事有什么难办?就同外国人打交道,也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好将就的将就些,不好将就的少不得驳回一两桩,但看看风头不对,快些掉转头就是了。总要从上头硬起,单靠地方官是没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大哥办交涉的法子不错。我听见厦门的交涉,是办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时革职。宁波的教案,办得太软了,官倒没事,只百姓吃了亏,要是能够顶上几句也好些。现在讲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务部里的冯主事,单名一个廉,字号叫直斋,今天我约他在西城口袋底儿,特来约大哥同去谈谈,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晓得这口袋底是个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么不愿意去的。
  忙答应了声:“使得。好好!咱们名士风流,正该洒脱些才是。”
  当下便叫套车。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时候才有正午,咱们就近先到万福居吃了饭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简慢,我去叫菜,就在我这里吃罢。”周翰林也不推辞,当即叫了几样菜,两人吃毕,套车前去。原来这口袋底在海岱门里,倒很有一节子路。那南班子的下处,是极清净的,可以竟日盘桓,不比什么石头胡衕王广福斜街闹烘烘的,一进门,喝了几杯水酒,便喊点灯笼送客的。
  闲话休提。且说两人坐了一辆车到得那里,等了多时,冯主事还不见来。班子里有一个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
  他两个人见了面,也不顾别人,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将近黑,冯主事才来了。伯集听了周翰林的话,知道他是个有才学的,不觉肃然起敬,连桂枝也发起楞来。那知冯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饱了黄汤,满面鲜红,少不得应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为礼,又向伯集见面;彼此通了姓名,伯集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冯主事略略谦逊两句,当即入席闲谈。一席之间,又只有冯主事合周翰林说的话,伯集偶然插几句嘴,冯主事并不回答。伯集受了一肚子的闷气,索性连口也不开,拉长了耳朵,恭听他们的议论。只听得周翰林说道:“现在办洋务的,认定了一个模棱主义。不管便宜吃亏,只要没事便罢,从不肯讲求一点实在的。外国人碰着这般嫩手,只当他小孩子顽。明明一块糖里头藏着砒霜,他也不知道。那办学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晓得有什么叫做教育,只道中国没得人才,要想从这里头培植几个人才出来,这是上等的办学堂的宗旨了。其次,则为了上司重这个,他便认真些,有的将书院改个名目,略略置办些仪器书籍,把膏火改充学费,一举两得,上司也不能说他不是。还有一种,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样是进士翰林,放不到差,得不着缺,借这办学堂博取点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也是有的。看得学生就同村里的蒙童一般,全仗他们指教。自己举动散漫无稽,倒要顶真人家的礼貌,所以往往闹事退学。我看照这样做下去,是决计不讨好的,总要大大的改良才是。”冯主事道:“你话何尝不是?但说是借着办学堂博取些名誉,弄几文薪水混过这句话不打紧,恐怕要加上多少办学堂的阻力。从来说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够好名这人总算还出息,我们只好善善从长,不说出那般诛心的话,来叫人听着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设个商务学堂,被你这一说,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直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说话那有许多避忌?我说的不过是那种一物不知也以维新自命的,你要办商务学堂,这是当务之急,谁说你不是呢?”两人刺刺不休伯集听得不耐烦,早合那桂枝烧鸦片去了。最后,周翰林那句话耳朵边刮过,倒像有点刺着自己的心,暗道:“他们瞧我不起,将来偏要做几桩事给他们看看!”当晚谈谈讲讲,不知不觉,已是一更天气。冯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如今是出去不来的了。海岱门虽然关得迟,此时也总关了,不知倒赶城罢。”原来京城里面有:“倒赶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门关得早,开得也早,三更多天便开了,就好出进,叫做“倒赶城”。冯主事是晓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告个罪,就要出城,那知谈起来,忘记了明早商部里还有许多公事。我昨儿已一夜未睡,加上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劝他吸几口烟提提精神。冯主事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宁可躺躺,再不吸它。”
  又停一会,冯主事更撑持不住,身边摸出几个药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烟铺下躺下,只听得他打呼声响,已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独好,自合桂枝到里间屋内谈心,让周翰林炕上歇息。听听三更已转,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余伯集原是候选来的,那知部费未曾花足,已是错过一个轮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动身。为着赴选未经得缺,同乡官面子上的应酬,也就减少了一半,该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无甚说得。只是临动身的几天,要帐的挤满了屋子,参店、皮货铺、靴店、荷包铺、馆子、窑子,闹得发昏。伯集虽然算盘打得熟,但是每帐总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开销得了?自己诧异道:“我出京只有这个打算,还没定日子,如何他们都会晓得?”便对那些伙计说道:“我是还不出京哩,只好慢慢开发,马上问我要可不能。”
  那些伙计,本来收帐是怀着鬼胎来的,听他这一说,越觉心虚,有的支吾答应,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门似的,有的竟还要逼着现银子去。伯集愤极道:“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肯卖给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银子是没有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难道我哄骗着你们逃走不成?”那些伙计才不敢则声。
  问明日期,伯集叫他们分两天来算帐,只馆子、窑子是当天开销的。可巧对面客店里有一位河南顾举人,本来约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来,伯集把方才要帐的情形合他说了。他道:“原来太尊不知京里风俗如此。但凡是候选的、会试的到来,他们便起了哄,有一没一的把些东西乱塞,嘴里也会说又是怎样好、怎样便宜、怎样有用处,还有不肯说价钱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贷物存在客人处。初进京的人看他这样殷懃,多少总要买他一件两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头,他们是已经打听着了,便蜂拥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气,又是可怜。
  你道他们是打听着的?原来他们先花了本钱来的。店门口、会馆门口,都有使费,人家早替他们当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样子,他们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费有一种名目,叫做“门钱”,太尊带来的管家,都好向他讨的,其实,仍旧合在卖的价上,稍须多要一点,就有在里头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帐,我晓得的敝同乡黄知县,久困都中,后来得缺出京,没钱开发,就把行李衣物私运别处,存下几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债主都知道了,赶出城去讨,因他走得路远,只得罢手。他们这种主顾,每年也要遇到几个,只消遇着几个冤大头,也就弥补过去了。”伯集道:“原来如此。这样风气,外省倒少些,有货换钱,犯不着那般觅主儿。”次日,伯集把帐-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同了顾举人出京。说也可气,那些同乡京官,只有周翰林还来送送,别的都差片送行,推说有病,或是上衙门去了。伯集很觉动气,暗想缺又选不到,河南又去不得,宾东本有意见,恐怕去了,馆地靠不住,岂不是白白的跑一趟?听说北洋大臣孔公别竭意讲求新政,没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个条陈试试看,主意想定,就同顾举人一路斟酌,许他得意时请他做文案,顾举人本思觅馆,那有不愿意的?便尔一力赞成。伯集就连夜在客店里打开行箧,取出些时务书,依样葫芦,写了几条,托顾举人笔削,以为进身之具。原来当初伯集在豫抚幕中,其时正值孔制台做河陕汝道,彼此倒也有点交情。等到条陈上了上去、立时请见,叙了一番旧,又痛赞他筹划周详,到底是个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办事。伯集正中下怀,假说豫抚宾东已久,恐不便辞他。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简,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当埋没在他那里,待兄弟写信给他便了。”
  伯集听了,忙说了些极承栽培的话,告辞出署。当晚制台请吃晚饭。席间可巧,又有冯主事。原来冯主事久有开罗商务学堂的念头,他是山东潍县人,合孔制台是师生,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迁道天津,前来叩见,要想老师捐助几文。当下见余伯集在座,倒觉突兀,就合他非常亲热,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台见他两人很说得来,越发看重伯集。冯主事,说起办学堂的事,制台皱眉道:“我们山东办得来学堂吗?去年胡道台在克州办了一个学堂,招考三个月,尚且不满十人。他们也说得好,说是洋学堂进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外国人学上,连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来的。直斋要办学堂必有高见,不知是怎样办法?”冯主事道:“论理,我们山东要算是开化极早的了。自从义和拳乱后,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国人那样强横,竟也相安无事,这就是进化的凭据。晚生想办的学堂,并不是寻常读外国书的。只因门生现在商部里,见我们中国商人处处吃亏,货物销售出口,都被外国人抑勒,无可如何。人家商战胜我们,在他手里过日子,要是不想个法儿抵制抵制,将来民穷财尽,还有兴旺的时候吗?所以门生要办这个学堂,开开风气。明晓得乡里人是不懂得什么的,也只好随时劝导,看来东府里民情比克州也还开通些,敝处商家也多,料他们必是情愿的。只是经费不够,还求老师提倡提倡,替门生想个法儿。”孔制台听他说东府比克州开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筹款更觉得冒失,只为碍着师生情面,不好发作,踌躇了一会道:“开学堂呢,不过这会事罢了,并不是真有用处的。如今上上下下闹新政,实在闹不出个道理来,还只有开几个学堂做得像些,但是筹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晓得的,那有余钱做这样有名无实的事业?你说贵处商家多,还是就近想点法儿罢。”原来冯主事知他这位老师本来不喜人家谈新的,现在因为有人传说他做几件事还新,所以特来试探试探,或者为名誉上起见,又是桑梓的情谊,多少帮助些,也未可知。
  谁想一说上去,就碰了钉子,深悔此番不该来的。当下一言不发,静待席终而散。幸而余伯集本是个官场应酬好手,便想些闲话出来谈谈,夹着恭维制台几句,然后把这一局敷衍过去。制台送客时候,独乔布集明日搬进衙门里来,同冯主事但只一拱而别。伯集回寓,便托顾举人带信河南,把眷属搬到天津,就近荐了他一个书启兼阅卷的馆地,顾举人自然欢喜。次早送了顾举人,正要搬进衙门,恰好冯主事来拜,只得请见。冯主事大发牢骚,说:“我们这位老师,做官做得忒精明了,听他那几句话儿,分明说新政不是,又道学堂无益,总而言之,怕出钱是真的。我们潍县还有他两丬当铺,例说做官清正。封疆大员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指望呢?”伯集诺诺答应,不敢合他多说话。冯主事觉得无味,也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请客捐赀刁商后到 趁风纵火恶棍逞凶
  却说冯主事别了余伯集,便到督署辞行,制台送他程仪五十两。冯主事意欲退还,觉得师生面上过不去,只得受下,登程之后,一路思量道:“这学堂虽有杨道台捐助三千金,其余零碎凑集的不及二千,就是节省办法,一万多银子,还不能照东洋的规模,买齐那些考验的材料,应用的器具。只好暂请几位中国好手,编些商业教科书,译几部东洋书籍,敷衍着办起来便了,其它只得从缓改良。但是目下总得再筹二三千金,才能开办这个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自言自语道:“呀,有了!那孔老师虽然不肯出钱,他那句话倒是开我一条道路,就是商捐一节,却还有些道理。我想我们潍县,富商也还不少,他们历年往城隍庙里捐钱赛会,一年何止千金?那庙里如何用得到这许多,定是几个庙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这几个人,并且请齐了众商家,把这事理论个明白。以前的纵然清不出来,只要把以后的归并学堂里,作为长年经费,不是一举两得么?”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欢喜,因此不到省里去了。
  那创办学堂的禀帖,是上头已经批准的,没什么顾虑,就一直回到潍县,找着几位绅士商量。潍县的大绅士只一位姓刘的,是甲戌科进士,做过监察御史,告老回家的,年纪又尊,品望也好,人家都看重他。只是这位刘公有些怕事,轻易不肯替人家担肩。其余的几位绅士,不过是举人、禀生,都在冯主事之下,只因他们家里田多有钱,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够干预些地方上的公事。冯主事这回办学堂,都已捐过他们,就是打在那杂凑项下算的。当下冯主事先到刘家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庙捐一节,不料刘御史劈面就给他个没趣,道:“我们虽则知己,这桩事我却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家办学堂,好好的子弟,把来送入学堂里去,书也读不成了,宇也写不来了,身上着件外国衣,头上戴外国帽子,脚下蹬一双皮靴,满嘴里说的鬼话,欺负人家不懂。我前月进省,才看见那种新鲜模样儿,回来气得要死。好笑我们省里这位中丞,拿办学堂当做正经,口口声声的劝人家开办。彷佛听见即墨县进省见他,因为办学堂不认真,大受申饬。如今即墨县的学堂,一个月内已经办好,请了一位监督,每月四十银子薪水。幸而我们这位老父台,为人很好,不肯效尤,只作不知,也不进省去见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们是八股场子中出来的人,岂可一朝忘本?饮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见,还指望你将来上个折子,恢复八股,以补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党来,索性要开学堂了。你前次给我的信,我也没覆,我原晓得你就要回来,可以面谈的。你要我捐钱,做些别的善举,都可以使得,只这学堂,误人家的子弟,是大大的罪过,不敢奉命。若是真要办学堂,须依了我的主意,请几位好好的举人秀才,教他们读《四书》、《五经》,多买几部《朱子小学近思录》等类的书,合学生讲讲,将来长大了,也好晓得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执迷不悟。”一席话说完,把个冯主事就如浇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几乎气破,登时脸上发青,要待翻腔,却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个老辈先生,这回办事虽不要借重他,也怕他从中为难,只得忍住了,停了一会,叹道:“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时势,是守旧不来的了。外国人在我们中国那样横行,要拿些《四书》《五经》宋儒的理学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办学堂者,原是要造就几个人才,抵当外国人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顺从外国人。并且办的是商务学堂,有实在的事业好做,不是单读几部外国书,教他们学两句外国话就完的,你老不要闹错了。”刘御史道:“老弟,你这话更是不合。外国人到我们山东来横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们强横到极处,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远人的老话,自然要赶他们出去的。至于我们读书人,好好读书,自有发达的日子,为什么要教他商务呢?既说是商务,那有开学堂教的道理?你那里见过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会做买卖的?那做买卖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钱铺里、当铺里、南货铺里、布店里、绸缎店里、皮货店里,还有些小本经纪,那个掌柜的不是学出来的?只不在学堂里学罢了。我说句放肆话,你们这几位外行人,如何会教给学生做生意?劝你早些打退了这个主意罢,潍县人不是好惹的。”冯主事暗想道:“这人全然不懂,真个顽固到极处,只好随他去罢。”当下没得话说,辞别了出去。走到别的几位绅士家里,探探口气还好,还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当时面交的,也有答应着随后补交的,冯主事略略放心,约定他们后日议事。
  当日回家,发了几副请帖,请几位大商家合那庙董,在商务公所会议。到了这日,各商家、各绅士都到,只刘御史合庙董未来。冯主事预先备了几桌酒,请他们依次坐定,好谈这事。
  且说那庙董里面,有个头脑本是个贩买黄豆的,这人刁钻古怪,年纪约摸有四十多岁,吃上几口大烟,瘦长条子,满脸的麻点儿,削脸尖腮,姓陶名起,同伙送他个外号,叫做淘气,原是音同字不同的。只因他在商务里面极有本领,赚得钱多,虽说是昧了良心弄得来的,然而手里有了银钱,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来了。凑巧其时正值秦晋开捐,他凑了几个钱去上兑,捐了个候选同知花翎四品衔,居然以乡绅自命了。无奈他有个脾气不好,一生吃亏只在这鄙吝二字上头,无冬无夏,身上只着件搭连布的袍子,口里衔支粗竹烟袋,家常吃的总不过是高粱、窝窝、小米、煎饼之类。当下因冯主事请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来的,后来一想不好,才慢慢的踱到商务公所,合众人见了面。冯主事把庙捐一层题起,先说道:“兄弟只因要开这个商务学堂,须得大众帮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庙里一笔捐款,每年有一千多两银子,我晓得春秋两次赛会,至多不过用掉一二百银子,可好把这注款子拨到学堂,充为常年经费,诸公以为何如?”不料几句话说得淘气真个动起气来了,说道:“冯大人,你这个主意错了。那庙捐一款么,为的菩萨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只知道两季赛会,不晓得庙屋要修,还有琉璃灯的油、烧的盘香、四时祭品、唱戏、添置旗锣伞扇袍服等类,都出在这里头的,衙门口还有些使费。只不够用是真的,如何会有赢余呢?冯大人再想别的法子罢,这是动也动不得的。”冯主事听他说的决绝,又用旁敲的法子说道:“如此说来,庙捐既不好动,你替我合众位商家说法说法,照这庙捐的样子再捐一分便了。”这原是抠气的话,那知淘气将机就计,拉了几位体面商人,背后去咕哝一回,无非说冯主事多事,要拿我们心疼的钱去办那不要紧的事体,众商都是愚夫,听了他的话,咬定牙根不肯答应。及至人席,冯主事还想再申前议,无奈大众口气不放松一些儿,冯主事孤掌难鸣。看看天色已晚,只得送客各散,捐事毫无眉目。冯主事寻思没法,要是不办罢,这事已声张开了,坍不下这个台,要是办呢,实在办不出什么。就只有杨道台三千银子,是已经收到的,余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凑起来,不到七千银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买的,教习要请的,编书、译书、印书都要资本的。那些半向不新的学生,如果请他来是来的,要他出修缮费是不来的,这事恐怕要散场哩。回家合他哥子商议。原来冯主事的哥子,为人高尚,虽然也是一榜出身,从不预闻外事,这回听了兄弟的话,便道:“这事有什么难办?那些商家所怕的是官,但是我们这位老父台顽固到极处,替他说开学堂万万不兴。我有个法子,你到省里去见抚台,他是极喜欢办学堂的。你将此情形细细的告诉他,请他下个札子到县里,等县里出头派他们捐多少,谁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蛮来!”冯主事听了,欢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见。当即收拾行李,次日进省。谁知这话被家人听见,露了个风声出去,陶起这一干人晓得了,更是气愤愤的,想了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恶主意。谁说那些商人是胆小没用的,他们却又约了些小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在东关外马家店聚会,等得众人到齐了,陶起就说:冯主事家怎样的平时刻薄我们,这回怎样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众人,又道:“不是俺造谣言,他此次到省里去,定是算计咱们,叫上头压派下来,我们大小铺子多则几千,少则几十,总是要出的。列位有什么法子想没有?”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没得话说。陶起又道:“咱们地方上有了这个人,大家休想安稳过日子,不如收歇了铺子罢。”大众听了,仍是不语。内里有个杂货铺里伙计,本是不安本分的,单他接口道:“陶掌的话实是不错,咱们辛辛苦苦弄几个钱,官府来剥削些倒也罢了,那里经得起绅士帮着剥削,俺就不服气,将来官府要派咱们出钱,俺第一个罢市。”
  众人听了,都以为然。内中有几个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气,相约同去打那冯主事的家,闹他个落花流水,出出闷气。众人听了,更为高兴。当下一哄而去,直到得冯主事家,从头门打进。冯主事的哥哥正在那里看著书,听得外面一片人声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仆妇丫环拥护了内眷从后门逃走,他把几件要紧的地契联单揣在怀中,也从后门逃生,一直出城到乡里躲难去了。
  且说众人一直打到上房,见没得一人方才罢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见拥了好些人进来。你道这些人是谁?原来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领头。那天倪二麻子真有兴头,在县衙门前合人赌博,赢了一大堆钱,大家诈他的东道吃。这倪二麻子本来手头极其开阔的,就到一个回回馆里,一问没甚吃得,只有墙上挂了一腔新宰的鲜羊,大家不由分说,你要炒羊丝,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只羊被他们闹得剩了半个。
  又打了几斤烧刀,开怀畅饮。酒罢,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后咕哝着,说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个羊!”倪二麻子有点醉意,听了喝道:“你嘴里胡说些什么?”店小二颤着声音道:“没什么,俺说昨儿天阴,今天看见了太阳。”倪二麻子道:“瞎说!昨儿明明是有太阳的,怎么说阴天?”店小二道:“呀,该死,俺记错了,俺记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儿吃了饭,还要记错了是昨儿吃的呢。”店小二顺口道:“吃饭记错了好不--”,说到此处,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说“好不会帐呢。”倪二麻子听他说了半句,倒发起愣来道:“好不什么?”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顿哩。”倪二麻子拿不着他错处,也只索罢了。会起帐来,三吊五百二十五文,小帐在外。倪二麻子道:“记在我的帐上。”
  掌柜的道:“不必客气了,算是俺请倪二官人的罢。”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见俺倪二官人吃饭不会帐来?俺也犯不着要你猜!”掌柜的吓得把头一缩,不敢则声。那班跟他的朋友道:“这样背时的掌柜的,理他则甚?二哥,咱们到王桂凤家抽两口去!”于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钱,领众人慢慢踱出店门。那店小二又在背后咕味道:“真是俺前世里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转手来,劈拍一个巴掌,喝道:“你说谁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着笑脸道:“二官人听错了,俺说真是俺盐罐子里有蛆虫,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儿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这个刁蛋,倒会说,不打你也不认得你爷爷!”抢前一步,就要动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众人拖着走了,总算开交。只那小二还是不住口的乱骂。幸亏倪二麻子走的远了,没听见。街坊见是这几位太岁闯事,那敢出来探望,紧闭着门不管。
  再说倪二麻子正同着他朋友去抽烟,走过冯家门口,只见宅门大开,里面好些人在那里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听得哗卿一声,是一盏保险灯打下来了。倪二麻子说声:“咦,有趣!这些人倒也会顽把戏!”内中有个尹歪头道:“俺晓得了,这是冯举人的亲家抢亲,抢不到手,弄成一个不打不成相识。”倪二麻子道:“歪头休得胡说!咱们潍县城里没有抢亲的事。正经话,咱去凑个热闹,添些赌本,倒是天赐的财项。”大家拍手称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计,怪不得人家比你做智多星吴用呢。”当下七八个人,把辫子打了个鬏儿,一拥而进,遇着值钱的东西就抢,拿不了的,脱下衣服来兜。
  陶起见他们来势凶猛,只当是冯府的救兵,对面认清,才知是倪二麻子一党,便叫道:“老二!怎么你也来了!”倪二麻子欢喜道:“吠!原来是陶掌柜的,俺说没得第二个人敢做这样的事的,俺来替你当后队。”陶起道:“承情多谢,只是但许毁他的对象,不准拿了走,回来俺另有酬劳。”倪二麻子那班人听了这话,如何肯依?只不理他,一直闯进房里,打开箱笼,任意拣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银首饰,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兴尽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门,不见他们,知是已去,便合众人商议道:“咱们发财是发财,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还是放一把火烧他娘的精光,也就没处查究了。”大家又拍手称好,这班恶煞,就探根自来火,在柴堆上点着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查闭市委员讹索 助罚款新令通融
  却说冯主事家里柴堆上,被倪二麻子点着了火,哗剥哗剥的着起来,登时烟焰冲天,火光四射。邻居见冯家火起,鸣锣告警,水龙齐集,官府也慢慢的赶来。大家竭力救护,无奈火势已大,一时扑灭不了,延烧了好几家,方才火熄。倪二麻子这班人,躲得没有影儿,早已满载而归。
  且说县里的大老爷,这日收了一张呈子,就是众商家控告冯主事压捐肥己的话,正待查究,接着冯主事家火起,便传齐了地保邻居,问这火起的原由。都说是他自不小心起的火,县大老爷也不深究,并且把各商家的呈子也搁过一边不理。陶起这干人见里不理他们的呈子,又因冯家房子被火烧的精光,晓得这事不妥,一不做,二不休,趁大众齐心之时,商量定了罢市,那家开门做买卖,便去抢他的货物,硬派着关门。那些做生意的,那个敢拗?他只得把招牌探了下来,排门上得紧紧的。
  这一日,城里街上走的人,都少了一大半。停了一日,那既导书院,又被人拆毁了好些房屋、器具,亦不知是那个去拆毁的。
  县大老爷正躺在炕上吃鸦片,门口签稿大爷,在外边听得人说,晓得事情闹得太大了,只得上去回明。县大老爷不问别的,只问自己有处分没有?签稿道:“怎么没有?只怕就要撤任的。”
  县大老爷听说要撤任,急得把烟枪摔下,哗嘟一声打破了个胶州灯的罩子,一骨碌跳下炕来,发话骂人道:“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报信?我的前程生生的被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送掉了!我是要同你们拚命的!”签稿由他发脾气,一声儿不言语。停了一会,等老爷的虎威发作完了,然后才慢慢的回道:“这桩事原来闹得不大不小,那天众商家的呈子进来,小的连忙送上来,没有敢消停片刻,原晓得这事是很紧要的,那里知道老爷并不追问,师爷也只当没这会事,跟手就是冯家起火,还听说是有人放的火呢?那天又问不出个来由,只索罢了。
  他们商家,还道大老爷不管这事。将来一笔胡涂帐,上司查问下来,怕不把冯家放火的罪名也坐在他们身上?因此罢市,做出一种压捐激变的样子来,倒像老爷也合冯家一气来压派他们了。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办,只消把姓冯的申饬一顿,出出大众的气,所有姓冯的,要捐钱开办学堂的话,一概不准,众商家也就没得话说,照常开市了。怎奈冯家又大大的有点势力,况且冯主事已进省去了,怕不到抚院大人那里去说些什么。这事须得两面顾全才好。看来老爷还得合师爷商量商量,上个通禀才是。”一席话倒提醒了县大老爷,望了他一眼道:“看你不出,有这许多见识,讲得倒也不错,是我错怪你了。下次有什么事,总要早些来合我讲,不要等到出了乱子再来献计。”签稿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县大老爷方叫人换过烟灯,仍复躺下。
  细思此事,总要和老夫子商量,起个禀稿上达层台,若是颟顸过去,只怕真个要撤任的。一面想,一面抽烟,十口瘾已过足,这才抬起身来,叫一声“来!”伺候签押的人,知道要手巾,早已预备好了,一大盆热水,五六条手巾,拧成一大把,送到签押房,一块一块的送上。老爷擦过脸,又有一个家人递上了一杯浓茶,一口一口的喝完了,不觉精神陡长,说话的声音也宏亮了。叫人去看看师爷睡觉没有?其时已是夜里一下钟,家人去了半天,来回道:“师爷还没睡觉?方才吃过稀饭,正要过瘾哩。”县大老爷便慢慢的踱到刑名老夫子书房里来。这位刑名老夫子,年纪五十多岁,一嘴蟹箝黄的胡子,戴一副老光眼镜。从炕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让坐,两下谈起商家罢市的事来。老夫子道:“这事晚生昨天就知道了。据晚生的愚见,不如把罪名一起卸在冯某人身上,乐得大家没事,东翁以为何如?”县大老爷道:“可不是?兄弟也是这个主意。就请老夫子起个禀稿便了。事不宜迟,明天就把这桩公事发出去罢。”
  老夫子点点头道:“后天发出去也好。”县大老爷觉得放心,也不久坐,自回上房而去。次日,老夫子的禀稿起好,送到签押房,县大老爷看了一遍甚是妥当,盖过公事图章,发给书禀誊清,由申封递过省城。这时姬抚台正在整顿学务,行文催促各属考试出洋游学学生,忽然接到潍县的禀帖,大大的吃了一惊,踌躇半天,跟到文案上商量道:“胡令也实在荒唐!这样大事,怎不早来禀我?况且这禀帖上又说得胡涂得很,听说拆毁了堂里的房屋器具,是什么堂呢?莫非是教学。果然如此,这还了得!兄弟晓得潍县南关是有个教堂的。”原来潍县知县所请的那位刑名老夫子,本来笔下欠通,把事情叙说不能明白,晓得姬抚台喜办学堂,因此把既导书院改为既导学堂,又只说个“堂里”,难怪姬抚台疑心到教堂上去。当下文案上有一位候补大老爷,有意攻讦这潍县县官,趁势回道:“该令有了年纪,虽然是个老手,可惜不大管事,这样的小事情,若是早早解散,何至商民聚众罢市呢?据卑职等看来,他所说的『堂里』,谅来是什么学堂,上面还有『既导』二字,卑职到过潍县,知道那里有个既导书院,莫非如今改为学堂,也未可知。”姬抚台道:“话虽如此,也须委员去查查,再做道理。吾兄到过潍县甚好,等兄弟下个札子,就烦吾兄去走一趟罢。”这位文案大老爷,却是通班领袖,姓刁号愚生的便是。听见抚台要委他去查,心中甚喜,就请了一个安谢委。次日束装起行,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家人。车子是历城县代雇的,到得潍县,先在城外骡车店里住下。洗了脸,吃过茶,连忙先到南关去查看教堂。列位看官,须知这位刁大老爷,潍县是熟游之地,不用人领道的。到得南关,只见教堂好好的,有些教民在那里听讲耶稣圣道,于是放下了一条心。顺便找几个左近的人,问他们罢市的原故,可巧遇着一个老者,便道:“这罢市的原故,原不干我们大老爷的事,总因冯主事硬派着人家捐钱,还要提那庙里的钱,得罪了城隍老爷,受了天火烧的报应,也就不必怪他了。如今我们大老爷要肯出来作主,许人家各事免究,把捐钱的话概不提起,自然照常开市。听说大老爷怕的是冯主事,不敢出头,所以城里的铺子,一直还是关着门没开,城外铺子,是不在一起的。况且罢市已久,要真个一家不开门,不是反了吗?因此,他们一党的人,也就不来吵闹了。”刁大老爷听他说话明白,很奖励了他几句,别了老者,回到店中。县官已差人拿帖子来拜过,说请刁大老爷搬到衙门里去住。刁委员一想,他这是稳住我的意思,虽然如此,我也乐得借此合他亲近些,好有个商量。主意定了,整备衣冠,坐了轿子进去。县官盛筵相待,说了无数的恭维话,一心要来笼络。他那知这刁委员,是个官场中第一把能手,只淡淡的回敬了两句,而且语带讥消,只说得那县官喜又不是,怒又不是,一张方方的脸皮,一阵阵的红上来,登时觉得局促不安,话也说不响亮了。刁委员不叫他下不来台,随又想些闲话敷衍他道:“贵治有个既导书院,如今改做了学堂,甚好甚好。抚宪还合兄弟谈起,说贵治的学务,整顿得甚好。”岂知这句话,更把个县官说得呆了,以为他是有意来挖苦我了。原来既导书院并未曾改作学堂,连挂名的匾也不曾换一块,不过公事上面,贪图说得好看,被这刁委员一问,只当他已经查访着了,装做不知来试探的,想到其间,不禁毛骨悚然。然而他到底还是个老州县,决不坍台的,想了一想,顺口应道:“可不是呢,兄弟自己捐廉,催他们绅士改为学堂,那知他们顽固得很,起初决计不肯办,后来经兄弟苦口劝导,把抚宪的意思再三开导,绅士这才答应了,又允许那些肄业生仍旧在里面做教习,大家觉得兄弟办事公道,所以才一齐没得话说。前月底刚刚议定,偏偏出了冯家的事,只得搁下缓议,兄弟是体贴抚完整顿学务的盛意,故把学堂名目先上了禀帖,也叫上头好瞧着放心。至于书院的规模,却还未及改换。其实这也是表面的事,只要内里好便了。”在他的意思,以为这一个谎,总要算得八面圆到了,不料却被刁委员早已窥破,暗暗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撒谎?我是不说破你便罢了。做官的人,那个不是这样瞒上不瞒下。你要我在抚宪面前替你说好话,等到有了那个交情再说,如今光说些空话是没用的。这叫做『班门弄斧』 .”但他既说到这步田地,不好不应酬他,因随便恭维了几句,席罢各散。自此,刁委员便住在潍县衙内。过了五日,抚宪有电报来,催他回省,这才亟亟整理行装,对县官略露口风,要借钱捐花样,县官听得他说捐花样,知道他愿望不小,暗暗吃了一惊,说道:“这潍县本是上中的缺分,无奈被前任做坏了,兄弟到任两年,年年亏空,不够开销,但是我们交情不比寻常,老哥有这等紧要用款,兄弟怎能不量力资助呢?”说罢,便吩咐管家,向账房师爷说请。账房师爷把本月送刑钱两位的修情暂时挪用,各五十两,合成一百银子,送给刁大老爷。家人答应声“是”,飞奔去了,弄得刁委员倒难开口,歇了半晌,说道:“贵署既然这般窘急,兄弟此时还有法想,不劳费心了。”县官又合他婉转商量,求他在抚宪前吹嘘,情愿托人外面借款,另送二百两,连前共是三百两。刁委员却情不过,只得收了,匆匆赶回省去。谁知潍县商人打听得省里有委员来查办这事,越发着急,就硬派城外各铺子,也不准开门,要做买卖时,便把他的货物堆在街心,一齐烧毁。这风声传出去,吓得那些铺子,家家闭歇,处处关门,弄得城里各街上,三三五五都是议论这桩事。衙门里的厨子,要想买些鱼肉菜蔬,都没买处,只得上来回明,把些年下脚的鱼肉来做菜吃。
  幸喜柴米还够,一面派人邻县去置办,以免日后缺乏。县大老急的搓手顿足,叫了签稿,请了刑名师爷,大家斟酌,想不出个法子,自己又不敢出去,恐怕被百姓殴辱。正在焦急的时候,抚宪又有电报来了。县大老爷抽出看时,尽是码子,赶紧导出《电报新编》,-一翻过。县大老爷看那电报,写的是:“潍县商民罢市,足见该令不善办理,着速行劝谕商民开市,若再畏葸巧避,定即严参!抚院印筱。”县大老爷看完,只吓得面如土色。此时功名要紧,说不得传齐伺候,带了二十名练勇,一直奔到商务公所,请了若干商人来,善言抚慰一番。果然大众都还听话,当天就一律开市。县官见把这事办妥了,又请师爷做了禀帖,上覆抚宪,以为自此前程可保的了。那知过了半月,省里委人下来署事,依然免不了撤任,不得已只得交卸回省。
  且说这后任姓钱,是一位精明强悍之员,到任后就查究这为首滋事的人,想要重办一两个。陶起这班人早已闻风逃走一空,只捉了几个不相干的人,解到省里了事。抚宪又行文下来,派各商家替冯主事盖造房子,赔修书院,买还毁坏器具,才把这事敷衍过去。钱大老爷迎合抚宪的意思,至此方把既导书院当真改做学堂。那冯主事办的商务学堂,也幸亏钱大老爷替他出力,拨给几注地方罚款,才能开办。冯主事不好出头,另外托了一位姚举人出来经理,请了几位教习,索性用西文教授。
  开考那天,众商人纷纷的送儿子来考,姚举人心中暗笑道:“要他们捐钱是要翻脸的,送儿子来考就和颜悦色了。”内中有一位粮食店里掌柜的,姚举人亲眼见他在既导书院里打破了几盏洋灯,此次也因送儿子来考,向姚举人作了一个揖。姚举人问他姓名,才知道他姓董名趋时,因姚举人合他攀谈,非常荣耀,本就有心结交学堂里管事的人,因想我此番不可错过,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夸说这学堂怎样的好,办事怎样公道,杂七杂八,乱恭维了一泡。姚举人听了,觉得肉麻难过,想了一想,便说道:“这学堂办是办得总算不错,只可惜多了几盏保险灯,将来倘被人家打毁了,又要地方出款赔补。”几句话把一个董趋时说得满面羞惭,没趣去了。姚举人略点点头,也不送他,却见他儿子还好,就取在里面读书,因此董趋时也没得话说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下乡场腐儒矜秘本 开学堂志士表同心
  却说潍县因一番罢市,倒开成了两个学堂。这信息传到省中,姬抚台大喜,同幕府诸公闲谈,核算通山东省已有了四十八个学堂。姬抚台立志要开满了一百个学堂才罢。这话传扬出去,就有好几家做书铺买卖的人,想因此发财,不惜重价购买教科书稿本,印行销售,于中取利。无奈山东一隅,虽近海岸,开化较迟,那些读书人还不甚知道编教科书的法子。恰好有十几个人从南方来当教习的,都是江浙一带的人,见过世面,懂得编书的法子,就有些蒙小学的课本编出,每编成一种,至少也要卖他们几十两银子,刻出板来,总是销售个罄尽,因此编书的人声价更高了,如没得重价给他,他断断不肯轻易把稿出售的。济南府里有些从前大书院里出来的人,觉得自家学问甚深,通知时务,见了这些课本浅俗非凡,却大家倒要花大价钱买去读,心中气愤不过。就有几位泺源书院的高等生,几位尚志堂的高等生,因为书院改掉了,没有膏火钱应用,想步他们维新的后尘,觅些蝇头微利度日,说不得花了本钱,也把那新出的教科书购办几种,拿出做八股时套袭成文的法子,改头换面,做成若干种,也想去卖钱。只是字句做得太文雅了,各书铺里收稿的总校看不懂,不敢买他这种稿子,这班人气极,白费工夫不算,又倒贴了本钱,万分懊恼,更合那些维新人结了不解之仇。却好那年山东乡试,还有废不尽的几成科举要考,这个当儿,四远的书贾都来赶考。内中有一家开通书店,向来出卖的是文明器具图书。开翁姓王,是一位大维新的豪杰,单名一个嵩字,表字毓生。他虽是八股出身做过几年名秀才,只因常常出外游学,见多识广,知识也渐渐开通。后来学问成功,居然是位维新的领袖了。他生长的地方,正在济宁州运河岸上,南北冲行,进省也便。再说毓生在济宁州开了这个书铺,总觉生意清淡,幸逢大比之年,心中想作这注买卖,也好顺便进场。
  合他几位伙计商议,大家倒都赞成的,说:“我们听说抚院大人维新得极,开了无数的学堂,我们要生意好,总要进省去做。
  如今可先运些书籍去卖,将来连器具图画等件一总运去,就在那里开张起来,定然胜在这里十倍。”毓生听了这话,甚合己意,点头称是。当下忙着收拾,跟手雇了一只大船,从运河里开去。离省城四十里水路不通,又换骡车,载书上去。早有店伙在贡院前赁定房子,毓生到那里看时,三间房子,极其宽敞,又且校糊精致,心上大喜。赶着叫伙计把书籍摆设起来,招牌是白竹布写的一笔北碑郑文恭字,笔力瘦硬的了不得,只微微有些秃。毓生看看这铺子很觉整齐,由不得自己赞道:“文明得极!文明得极!”他伙计笑道:“不管他文明不文明,只问他赚钱不赚钱。”说得毓生也不觉失笑。毓生又叫把带来的几种东洋图画挂了出来,配上两盏保险灯,晚上照得烁亮,更觉五彩鲜明,料来这等气象,是不会没钱赚的。此时离场期还远,毓生在店里静坐三天,抱抱佛脚,那知没一个人上门买书,心中纳闷。到第四日上,有一个秀才,穿件天青粗布的马褂,二蓝粗布的大衫,满面皱纹,躬身曲背的踱进店来,问道:“有些什么时务书,拣几种给我看看?”伙计取出些《时务通考》、《政艺丛书》等类,他都说不好,又道:“总赶不上《广治平略》、《十三经策案》、《甘四史策要》,来得简括好查。”伙计知他外行,又拿几部《世界通史》、《泰西通鉴》等类,哄他道:“这是外国来的好书。如今场里问到外国的事,都有在上面。”那秀才摇摇头道:“不能,不能!场里也不至于问到外国的事。我只要现在的时务书,分门别类的便好。”伙计道:“那个,小店却是没有,只有一种《史论三万选》,你要不要?”秀才听了“三万选”三字,却合了从前《大题三万选》的名目,心中甚喜,就叫他拿来。细看目录,都是历代史鉴上的事,大半不曾见过,只有《左传》上的《郑庄公论》等类,是晓得的。问问价钱,那伙计见他沈吟,不敢多讨,只要三两银子一部。秀才把书一数,共计三十本,还是石印小板,合来一钱银子一本,觉得太贵,只肯出一两五钱。伙计取书包起,收在架上,说道:“没得这般大的虚价,我们再谈罢。”那秀才去了,又转来道:“再加五分,如何?”伙计笑道:“咱们大来大往,也不在这三分五分上头计较。先生要买这书时,至少二两八钱银子。”秀才道:“你再给我看看。”伙计没法,只得把书又取给他。看了半天,只看目录,还没看到里面选些什么,觉他那神气很爱这部书,却舍不得出银子。添来添去,添到一两八钱银子。
  毓生坐在旁边,看得他可怜,又且第一注买卖,合算起来,已赚了一半不止,叫伙计卖给他罢,就对他道:“这是我们初次交易,格外便宜些,拉个长主顾罢了。”秀才欣然身边摸出一小块银子,是皮纸包着的,伙计取来一秤,只一两七钱五分,还短五分银子,合五十五个大钱。秀才那里肯找,说我这银子,是东家秤好的一注束呢,没差一分,你的秤一准是老广广,不然,没得这般大的。伙计道:“我这秤实是潜平,是你们本地买来的,没得欺骗,你不信,上面还有字儿,请进来看便了。”秀才果然走到柜台里,一看却是济南省某铺里制就的港平,那银子果然只一两七钱五分,没得话说,尽摸袋里,摸出来三十五个大钱,道:“我实在没得钱了,耽一耽,下次带来还你罢。”伙计笑道:“也罢,我们将来的交易日子长哩。你取书去便了。”毓生看他去后,骂道:“ 这样的人也要来下场,真是造孽!”谁知以后来买书的,通是合这秀才一般,见了西史上的路德,就说他是山西路闰生先生,说道:“原来他也在上面。”见了毕士马克,又间这是什么马?诸如此类的笑话,不一而足。毓生忍俊不禁,把来-一记下,着了一部《济南卖书记》,诽笑这班买书人的。这是后话慢表。#p#分页标题#e#
  再说进场那天,王毓生把几部有用的书籍带进场去,那知一部也用不着,倒是那秀才卖识的《史论三万选》有些用处,这才佩服他们守旧的人,到底揣摩纯熟。头场出来,很不得意。
  二场照例进去,却有一个策题,出在《波兰衰亡战史》上面,这回毓生带着这书,颇为得意,淋漓痛快的写了一大篇,以为举人是捏稳在荷包里了。场事已过,别的赶考书铺,一齐收摊回去,硫生算算帐,自从到省城,到如今才只做了几十两银子的买卖,盘缠、水脚、房饭、开销合起来,要折一百多银子,觉得有些不服气,暗道:“目今济南府的学堂林立,我不得志于考场,必得志于学堂,再住两个月再说。”就合房东讲定,减了房租一半,各种开销也酌减了好些,预备长住,果然渐渐的有人问津,后来声名一天大似一天,买新书的都要到开通书店,不上一月,赚足了一千银子。其时榜已发出,毓生仍落孙山,妙在财气甚好,也不在乎中举。后来领出落卷,大主考批的是:“局紧机圆,功深养到,惟第二道策,语多伤时,不录。”
  原来他的第二道策,正是论的波兰衰亡,自己最得意的,那前后头末两场,自己觉得不好处,偏偏主考圈了许多,方才知道下场的秘诀。正在懊恼,恰好前次买《三万选》的秀才又来了,问有《近科状元策》没有?流生猜他定是中了举顺道来省的,试问问他,果然不错,中的第十五名,这番是填亲供来的。
  毓生回他道:“我们不卖《状元策》,这是要南纸铺里去卖的。”
  那人去了,毓生查出《新科闱墨》十五名来看,原来是齐河县人,姓黄名安澜,那十三艺里的笑语,更比《买书记》上多了。
  只他第二场的第二道策,是一段“波”,一段“兰”分按的。
  额生看到此处,失声一笑,把个下颏笑得脱了,骨节要掉下来了,弄到攒眉蹩鼻的,只说不出话来。幸亏他一个伙计,晓得法子,替他慢慢的托了上去。流生这才能言,叫声“啊晴!这个痛苦,竟是被那新贵害的!果然他的福命非凡,我笑他一笑,便受这般的罪。”那伙计笑道:“王先生,你把手托住了下颏,不要又掉下来。我再说个笑话你听听。”
  毓生果然把下颏托住。那伙计道:“你道我怎么会医这个下颏,也是自己尝过滋味的。我们沂水乡下有一位秀才先生,姓时,大家都说他方正。他自己也说,什么席不正不坐,又说,什么士的走路要跄跄,不好急走,那怕遇着雨,没得伞,也要徐徐而行,要走直路,不好贪图近便,走那小路。因此,人家举他做了孝廉方正。一天正逢下雨,我撑了把伞,打从镇上回家。可巧前面就是时先生,手里没撑伞,雨点在他颈脖子上直淋下去。他急了,要绕一条沟,多走半里路,他左右一看没人,提起长衫,奋身一跃而过。后面有两个孩子不懂窍,大声叫道『 时先生跳沟哩!』他不防后面有人看见,心里一惊,脚下一跳,就跌在泥坑里,弄得浑身臭泥。我因此一笑,把个下颏笑掉了,尽力拿手一托,才托上去。因此知道这个法子。” 毓生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的又要笑,却不敢大笑,因道:“我们且不管人家中举不中举,这济南城里的买卖倒还好做,我想回去把所有的书籍一起装来,我们那副印书机器也还用得着,一并运它来在这里做交易罢。济宁州的地方小,也没有多余利息,你们看是如何?”众伙计齐声道:“是。”
  次日,毓生一早起身回济宁州去,不多几日,全店搬来,果然买卖一天好似一天。毓生又会想法,把人家译就的西文书籍,东抄西袭,作为自己译的东文稿子印出来,人家看得佩服,就有几位维新朋友,慕名来访他。那天毓生起得稍迟,正在柜台里洗脸擦牙,猛然见来了三位客,一位是西装,穿一件外国呢袍子,脚蹬皮靴,帽子捏在手里,满头是汗的走来。两位是中国装束,一色竹布长衫,夹呢马褂,开口问道:“毓生君在家么?”既生放下牙刷,赶忙披上夹呢袍子,走出柜台招呼,便问尊姓大号,在下便是王毓生。原来那三人口音微有不同,都是上海来的,怀里取出小白纸的名片,上面尽是洋文。毓生一字也不认得,红了脸不好问。那西装的,彷佛知道他不懂,便说:“我姓李名汉,号悔生。”指着那两人近:“他们是兄弟二位,姓郑,这位号研新,是兄,那位号究新,是弟。我是从日本回来,烟台上岸的。因贵省风气大开,要来看看学堂,上几条学务条陈给姬中丞,要他把学堂改良。”毓生不由的肃然起敬道:“悔兄真是有志的豪杰,这样实心教育。”那海生道:“可不是呢?我们生在这一群人的中间,总要盼望同胞发达才好。我到了贵省,同志寥寥,幸而找着研新兄弟,是浙江大学堂里的旧同学,在贵省当过三年教员的。蒙他二位留住,才知道还是我们几个同志有点儿热血。只可惜他二位得了保送出洋的奏派,不日就要动身。我想住在这里没意思,也就要回南边去运动运动,或者有机会去美州游学几年,再作道理。”毓生听了,都是大来历,不由得满口恭维道:“既承悔兄看得起我,好容易光降,何不就在小店宽住几日;也好看看学堂,做两件存益学界的事,小弟又好叨教些外国书籍。就是饮食起居,欠文明些,不嫌亵渎方好。”悔生道:“说那里话?我合毓兄一见,就觉得是至亲兄弟一般。四万万同胞,都像毓兄这样,我们中国那里还怕人家瓜分?既如此,我倒不忍弃毓兄而去。也是贵省的学界应该大放光明了。”回头向二郑说道:“我说,见毓兄的译稿,就知道是北方豪杰,眼力如何?”二郑齐声道“是”,又附和着恭维毓生几句,把一个书贾玉毓生抬到天上去了。不由得心痒难熬,柜台里取出十两银票,请他们到北诸楼吃饭。李悔生道:“怎好叨扰?还是我请毓兄吃番菜去。”
  毓生道:“不错,新开的江南村番菜馆,兄弟还没有去过哩,今天正要试试他的手段如何?”悔生大喜,四人凑到江南村,拣了第二号的房间坐下。可惜时间还早,各样的菜不齐备,四人只吃了蛤蜊汤、牛排、五香鸽子、板鱼、西米补丁、咖喱鸡饭。
  悔生格外要了一分牛腿,呷了两杯香摈酒。算下帐来,只须三两多银子。悔生抢着惠帐,谁知毓生银子已交要柜上,只得道谢。毓生又约悔生把行李搬来,悔生答应着分手而去。隔了两日,果然一辆东洋车,悔生带着行李来了。原来甚是简便,一个外国皮包很大,一具铺盖很小。毓生替他安放在印书机器房的隔壁里,说道:“小店房子很窄,不嫌简慢,请将就住下罢。”
  悔生道:“说那里话,我是起得甚早,不怕吵闹的。” 自此,李悔生就在开通书店住下,也合毓生出去看过几处学堂,他都说是办得不合法。毓生请教他办学堂的法子,他便在皮包里取出一大树章程来,都是南边学堂里的。他道:“这些章程有好有不好,我想拣择一遍,汇拢起来,做个简明章程。”毓生称是。一天,毓生在朋友处得着一部必达慢的《商业历史》,恰好是英文,要请他翻译,他看了半天道:“这部书没有什么道理,上海已有人译过了,不久就要出书的,劝你不必做这买卖。”
  既生道:“这是部什么书,我还不晓得名目,请悔兄指教。”
  悔生又把那书簿面看了半天,说了几句洋话道,就是这书的名字,照这文译出来。毓生道:“可是《商业历史》?”悔生道:“不错,不错,这是英国人着的。” 毓生只道他晓得英人必达漫所著,也就不往下追究了。既然上海已译,也自不肯徒费资本。过了些时,悔生合毓生商量,想要开个小学堂,请几位西文教习在内教课,预备收人家十两银子一月,供给饭食。两人私下算计,只须收到一百二十位学生,已有很大一笔出息。
  流生觉得有利可沾,满口应允。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谒抚院书生受气 遇贵人会党行凶
  却说李悔生要开学堂,毓生也觉得这注生意好做,悔生请他付六百银子寄到东洋去置办仪器,毓生不肯,道:“我们且收齐了学生,这个可以慢慢置备的。”悔生见他银钱上看得重,未免语含讥讽,自此两人就意见不合起来。可巧那天店中伙计约会了出去吃馆子,只剩了王、李二人在店中。毓生急急的要去出恭,托悔生暂时照应店面。忽然文会堂送到一注书帐,是三百两头一张票子,悔生连忙收下,代写收条,付与来人去了。
  他见毓生尚未出完恭,袖了这张票子便走。毓生出来不见了悔生,只道他近处走走,那知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天色将晚,店伙全回,还不见悔生到来,很觉有些疑心。查点各物,不曾少了一件。开柜把银钱点点,也没少了一分。心中诧异,开出他的皮包,却没有多余的衣物,只几件单洋布衣衫,被褥虽然华丽,也不过是洋缎的。总觉放心不下,又想不出个缘故。
  及至节下算帐,才晓得文会堂一注书帐,被他拐骗了去,后悔不迭。自此毓生也不大敢合维新人来往了,见了面都是淡淡的敷衍。自己却还有志想创办那个学堂,关上门做了一天的禀帖,好容易做完了,说得很为恳切,退自投入抚院,颇蒙姬抚台赏识,请他去见。毓生本是个岁贡,有候选训导之职,当下顶冠束带着扮起来,雇了一乘小轿,抬到仪门口下轿,没得一人招接。毓生拿了个手本,一直闯进去,却被把门人挡住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里面直闯!”毓生道:“ 我叫王材,是你们大人请我来的。”把门人大模大样的说道:“你为什么不在官所上候传?这时大人会着藩台大人哩,那有工夫见你?”毓生不答应,硬要往里走,把门人那里敢放他进去。二人正在争论,被里面的执帖大爷听见了,出来吆喝,额生说明来的原故,把手本交他去回。执帖大爷眼睛望着天说道:“大人今日有公事,不见客,你请明早来罢。”毓生受了这种闷气,不免有些动怒,只得回到店中。路上听得那来往的人议论道:“他不过是个书店掌柜的,有多大身份,就想去见抚台大人,果然见不到回来了。”毓生更加气愤。到了店里,开发轿钱,那轿夫定要双倍。
  毓生骂了他们几句,他们就回嘴道:“你老爷是合抚台大人有来往的,用不着在俺们小人头上算计这一点点。”说得毓生满面羞惭,只得如数给他,却回到屋里,拍桌大骂道:“中国的官这般没信实,还不如外国的道掰哩。”一个伙计嘴快,抢着说道:“掌柜的,这话错了。难道你认得外国的道搿哩?”毓生也觉好笑,不由的心头火发,长篇阔论,写上一封信,托人刻在报上,方才平了气。隔了几日,禀帖批下来,准其借崇福寺的房子开办学堂。原来这崇福寺是从前先皇爷南巡驻晔的所在,统共有整百间房子,那里面的大和尚手面极阔,很认得些京里的王爷贝子爷,就是在济南城里,也就横行得极,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王毓生不知就里,找到了这个好主儿,捏了姬抚台批的这张凭据,就去与崇福寺的大和尚商量。在客堂里坐了半天,大和尚才慢慢的踱出来,在下面太史椅上坐下。
  侍者送上手巾,接连擦了几把,然后开言,问施主贵姓,来到敝剎,莫非有什么忏事要做么?王流生通过姓名,回称并非为忏事而来,只因我们同志要开一个学堂,抚台大人批准了,叫借宝寺后面一席空房子,作为学舍,万望大和尚允了,便好开学。那大和尚嘻开大嘴,就如弥勒佛一般,挺着肚皮说道:“这却万万不能的。敝剎经过从前老佛爷巡幸,一向不准闲人借住。况且清净地方,如何容得俗人前来糟蹋?断难从命。就是抚台大人亲自来说,也不能答应他的。你不看见大殿上有万岁爷的龙牌吗?” 毓生道:“大和尚放通融些,如今世界维新,贵教用不着,你不如把房子趁早借给我们,有个学堂名目,还好挡一挡。要不然,一道旨意下来,把寺院废掉,改为学堂,那时你这寺如何保得住?岂不是悔之已迟?”几句话倒把大和尚说动了气,咬定牙根不允。毓生没法,只得回店。次早有个和尚来谢,他一问就是崇福寺来的,袖子里拿出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说道:“俺寺里圆通师父多多致意王施主,说寺后房子是决计不能借的,这注银子算本寺捐送贵学堂作为赁屋使费,还求施主另想别法罢。倘然抚台定要我们寺里的房子,他只好进京去见各位王爷想法的了。”这时毓生已经打听着寺里的脚力很硬,只索罢手,乐得把银票收下。打发来人去后,就在济南城里到处找房子,那里找得着?只得把这事暂且搁下。
  有天毓生同了几位朋友,踱到江南村想吃番菜,才到门口,只见一位做官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街上突然来了一个西装的少年,举起手枪,对准他便放,却被这做官的抢上一步,一手挡住那少年,正待转身,不妨做官的后面随从人,早过来把这少年捉住。不言街上看的人觉得突兀,且说这少年的来历。原来这少年也是山东人,姓聂名慕政,向在武备学堂做学生,学到三年上就闹了乱子出来。因他家道殷富,父母钟爱,把他纵容得志气极高,向父母要了些银子,到上海游学,不三不回合上了好些朋友,发了些海阔天空的议论,什么民权、公德,闹的烟雾腾天,人家都不敢亲近他。上海地面是中国官府做不得主的,由他们乱闹,不去理他,他们因此格外有兴头。这聂慕政年纪,望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练习得一身好武艺,合了他的朋友彭仲翔、施效全等几位豪杰,专心讲求武事,结了个秘密社会。内中要算彭仲翔足智多谋,大家商议要想做几桩惊天动地的事业,好待后人铸个铜像,崇拜他们。正在密谈的时节,却好外面送来一封信,仲翔接了看时,原来是云南同学张志同寄来的。上面只说云南土人造反,官兵屡征不服,要想借外国的兵来平这难。仲翔看完了信心中大怒道:“我们汉种的人为何要异种人来躁确?”因此大家商议着,发了一张传单,惊动了各处学生,闹得落花流水,方才散局。这彭仲翔却在背后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幸而官府也没十分追究,总算没事。彭、施二人在上海混得腻烦了,虽然翻译些东文书,生意不好,也不够使用。仲翔合效全私下定计道:“我们三人中要算慕政同学很有几文,他为人倒也豪爽,我们何不叫他筹划些资本,再招罗几位青年同志到东洋去游学呢?”效全大喜道:“此计甚妙。”
  仲翔道:“虽然如此,也要很费一番唇舌,说得他动心才好。”
  二人约会定了,只待慕政回来,故意谈些东洋的好处,来运动他。慕政毕竟年纪轻,血气未定,听了他们的话,不觉怦怦心动。一日饭后,有些困倦,因想操练操练身体,从新马路走出,打从黄浦江边上走了五六转,回到昌寿里寓中,只三点钟时候。刚跨上楼梯,只听得彭、施二人房里拍手的声音很觉热闹,不由的踱了进去。二人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让坐道:“慕兄来得很好,我们正要找你哩。方才我们有个同学打东洋回来,说起那里文明得极,人人有自由的权利,我们商量着要去走走,你意下如何?况且那里留学生也多,有公会处,我们多结识些同志,做点大事业出来,像俄罗斯的大彼得,不是全靠游学学成本事勃兴的么?你意下如何?”慕政听了,连连的拍手道:“好极,好极!小弟也正有这个意思,只愁没有同伴。二兄既有这般豪举,小弟是一准奉陪。”仲翔皱了皱眉道:“去是一准要去的,只是我们两手空空,那里来的学费呢?”
  慕政道。“不妨,这事全在小弟身上。昨天我家里汇来二千银子,原预备出洋用的,我“置备了几件衣服,只用去五十几两,二兄要用多少,尽管借用便了。”仲翔道:“我打听明白东京用度,比西洋是省得许多。虽然如此,每人一年学费,至少也得五百金。我们二人预备三年学费,也要三千银子。聂兄是阔惯的,比我们加倍,一年至少一千。要是尊府每年能寄二千银子,我们一准动身便了。”慕政道:“待我寄信去再寄千金来,目前已经可以暂且敷衍起来。”二人大喜,又拿他臭恭维了一泡,尽欢而散。当晚慕政便寄信到山东,不上一月,银子汇到,彭仲翔又运动了几位学生,都是有钱的,大家自备资斧,搭了公司船出口。一路山水极好,又值风平浪静,大家在船沿上看看海景,不觉动了豪情。有上海带来的白兰地酒,慕政取出两瓶开了,大家席地而坐,一气饮尽。那同来的三位学生,一叫邹宜保,一叫侯子鳌,一叫陈公是,都不上二十岁年纪。陈公是尤其激烈,喝了几杯酒,先说道:“我们从今脱了羁束,都是彭兄所赐,只不知能长远有这幸福不能?”仲翔道:“陈兄要说是小弟所赐,这却不敢掠美,还是聂兄作成的,要没有他肯资助我的盘费,也不能至此。我只可怜好些同学,在我国学堂里面,受那总办教习的气也够了,做起文课来,一句公理话也不敢说。什么叫做官办学堂?须要知道,触犯了忌讳,小则没分数,大则开除,这是言论不得自由。学习西文、算学,更是为难,一天顶一天,总要不脱空才好,譬如告了一天假,就赶不上别人,不足五十分,又要开除,这是学业不得自由。还有学生或是要演说,或是要结个会,又有人来禁阻他,这是一切举动不得自由。种种不得自由之处,一时也说不尽,亏他们能忍耐得住。我们到了外洋,这些野蛮的禁令,谅该少些。”公是道:“彭兄说的话何尝不是?只据小弟愚见,那野蛮的自由,小弟倒也不肯沾染,法律自治是要的,但那言论如何禁阻得?我只不背公理便了。结会等事,乃是合群的基础,东西国度里面,动不动就是会,动不动就是演说,也没得人去禁阻他,为什么我们中国这般怕人家结会演说?”仲翔道:“这是专制国的不二法门,现在俄国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弄得百姓四分五裂,各不相顾,便好发出苛刻的号令来,没一个敢反对他,殊不知人心散了,国家有点儿兵事也没人替他出力,偌大的俄国,打不过一个日本国,前天我见报上,不是日本国又在辽东打了胜仗吗?”公是道:“正是。我想我们既做了中国人,人家为争我们地方上的利益打仗,我们只当没事,倒去游学,也觉没脸对人,不如当兵去罢。”仲翔道:“陈兄,你这话却迂了。现在俄日打仗的事,我们守定中立,那里容得你插手?只好学成了,有军国民的资格,再图事业罢。”公是道:“我只觉一腔热血没处洒哩。”慕政道:“陈兄的话一些不错,我可以表同情的。只待一朝有了机会,轰轰烈烈的做他一番,替中国人吐气,至于大局也不能顾得。总之,我们拚着一死,做后来人的榜样罢了。”这话说罢,五人一齐拍手跳舞,吆喝了一声。不料声音太响,惊动了船主,跑来看了一看,没得话说。随后一个中国人走来,对他们道:“你们吵的什么?这是文明国的船上,不好这般撒野的!”慕政听他说得可恶,不由的动怒道:“你见我们怎样撒野!我们不过在此演说拍手。”
  那人道:“演说拍手,自有地方,这是船上,不是列位的演说场。”六人没得回答。那人又道:“列位还要到东京哩,那地方更文明,还是小心呢!”仲翔唯唯道:“我们如今知道了,方才吃多了酒,说得高兴,倒惊动了诸君,以后留心便了。”
  那人方才无言而去。仲翔才同他们回到房舱里。慕政只是不服道:“好好的中国人,为什么帮着外国人说话,倒来派我们的不是?”仲翔道:“聂兄莫怪他,他话并没说错,这船上本不是演说地方,这人还算懂得些道理的,你没有看见那次洋关上的签子手吗?戴着奴隶帽子,穿着奴隶衣服,对着自己同类,气昂昂的打开他行李,看了不够,还要把他捆好的箱子开,搜出一段川绸,当是私货,吆喝着问这是什么?那人道:“这是我朋友托带的。他那里管他朋友不朋友,拿了就走,那神气才难看哩。说起这关,原是中国的关,不过请外国人经手管管,他们仗着外国人的势力,就这样欺压自己人,比这人厉害得多着哩。”慕政听了,也不言语。
  六人在船上过了一天半,已到长崎,有日本医生上船验看各人有无疾病。六人被他验过,均称无恙。那天船却泊下不开。
  六人上岸闲游,山水佳丽,街道洁净,觉得胜中国十倍,大家叹赏不绝。幸未远行,到船后已将近开轮了。及至到了横滨,仲翔猛然想起一事道:“哎哟!我几乎忘了!东京是不用墨西哥洋钱的。”效全道:“这便如何是好?”仲翔道:“不妨。我们在这里兑了日本洋钱去。”当下六人起坡,觅个旅人宿住了。慕政开出箱子里的洋钱来,每人拿些,同上街去兑换。邹、侯、陈三人也取出些来,托他们代为兑换。仲翔踱出门时,却值一个人合他撞了个满怀,那人惶恐谢过。仲翔看他装束虽然是西人衣服,那神气却像中国人,当下就用中国话问他何来?
  那人果然也答中国话,说是天津人,因到美洲游学,路过此间,上岸闲耍,到得岸边,轮船开了,只得望洋而叹。现在资斧告乏,正想找个本国人借些川费。诸君既是同志,谅能资助些。
  如今美洲是去不成的了,只要助我五十金,便可以回中国去。
  仲翔楞了一楞,一句话也答应不出,还是政慕来得的爽快,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帮助你,五十金不能,五十圆罢,只是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邱名琼。难得吾兄慷慨解囊,亦要请教请教。我们找个馆子一叙罢。”三人就同他到得一个番菜馆里,彼此细叙来踪去迹,慕政才把洋钱交给他。那人感谢了几句,会钞分手而去。仲翔埋怨幕政道:“我们盘川还怕不够,你如何合人一见面就送他这许多洋钱?”慕政道:“他也是我们同胞,流落可怜,应该资助的。”仲翔道:“这样骗子多着哩,慕兄休得上当。”慕政也不理他,次日便搭东京火车望东京进驶。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适异国有心向学 谒公使无故遭殃
  却说彭仲翔到了东京,住不多日,就去访着了中国留学生的公会处,商量进学校的话。内中遇着一位广东人,姓张名安中表字定甫,这人极肯替同志出死力的,当下合仲翔筹划了半天,说道:“诸君要入学校,莫如??陆军学校,学成了倒还有个出身,只是咨送的文书办来没有?”仲翔愕然道:“怎么定要咨送的?这咨文却未办来?”定甫道:“这便如何是好?进日本学校要咨送,原系新章,现在的监督很不好说话,动不动挑剔我们,总说是无父无君的,要是咨送的学生,不能不收,自费的是定准不收,这便如何是好?”说得六人没了主意。仲翔呆了半天,又恳求他道:“定兄可好替我们想个法子。”定甫道:“实在没法子想,我们只好去软求他的了。”仲翔道:“全仗定兄一力扶持,须看同胞分上,我们如今是进退两难的。”
  定甫道:“我有一言奉告诸君,去见监督时,千万和颜下气,磕头请安的礼节是废不得的。只要合中国求馆的秀才一样,保管就可以成功了。”这句话才说完,只把个一腔侠烈的聂慕政气得暴跳如雷道:“像定兄这般说法,不是来求学问,竟是来当奴隶了。我不能!我不能!我还要问问,难道定兄你们在此,也是要合监督请安磕头的么?”定甫道:“慕兄休要动气。我们是大学堂咨送,合他一同来的,他倒以礼相待,不敢怎样;其余学生,却不免受他的气。都是我亲眼目睹的。慕兄要肯为学问上折这口气,便同去求求他,要不肯时也无别法,作算来东洋游历一趟,也是长些见识,我们又结了同志,好不好呢?”
  慕政叹口气道:“定兄莫怪。小弟是生来这个脾气,做奴隶的奴隶,实在耐不得。奈同伴这般向学,定兄又如此热心,小弟只得忍辱一遭。就烦定兄领去走走,我只跟着大众,磕头就磕,只请安改做了作揖罢。别的我都不开口,装做哑子何如?”
  定甫听得好笑。当下六人说定。定甫又把他们姓名拿小字写在红单帖上,大家同到监督那里。
  再说这监督原是个进士出身,由部曹捐了个山东候补道,上司很器重他,署过一任济东泰武临道,手里很有几文。新近又得了这个差使,期满回去,可望补缺。他到了东洋,同日本人倒很谈得来,只学生不免吃他些苦头,总说他们不好,当面极客气,暗地里却事事掣肘。
  闲言少叙。此时定甫合彭、施请人,走到他公馆门口,自有家人出来招呼,把帖子递进去。歇了好一会,才出来回复道:“大人今天身上有些不大爽快,不能会客,请老爷们宽住几天,得空再谈罢。”定甫没法,只得同他们回去。仲翔满面愁容道:“如此看来,这事定然不得成功。我想他们既有这种新章,便在监督也无如之何?”定甫道:“正是。我原想他代为函恳我们山东官场,补寄个咨文来,这事便好说法了。他不见面,如何是好?”说着,低头想了半天,道:“有了。我们国里新派了一位胡郎中来考察学生,我们莫如去求求他吧。”
  仲翔这干人只得依他。当下定甫恐怕人多惊动胡郎中,只约仲翔两个人去。走有二三里路,才到得胡郎中的寓处。原来这位胡郎中,名惟诚,表字纬卿,年纪六十多岁,在中国是很有文名的。只因他虽然是个老先生,倒也通达事理,晓得世界维新,不免常找几个译界中的豪杰做朋友,因此有些大老官都看得起他,就得了这个维新差使。他却有种好处,颇喜接待少年,听说有学生拜他,随即请见。仲翔见胡纬卿生的一表非俗,瘦长条子,一口黑胡须挂到胸前,浓眉秀目,戴一付现帽边的小眼镜,两人合他作揖。他满面笑容,回了个揖,问了姓名来历,仲翔从实说出拜求他的意思。纬卿道:“难得几位这般有志,老夫着实敬重。只是这里的学堂,必须由官咨送,否则一定有人保送,才得进去。”定甫道:“可不是?学生也因为他们没有咨送的文书,去求监督,监督不见,只得来求先生,还仗先生大力作成他们则个。”纬卿道:“我是就要回国的,保送不来,还是去求钦差为是。只是诸位既然远来游学,为什么不备好咨文再来?岂不省了许多周折。”仲翔本是忘记了的,此时乐得说响话道:“我们中国官场实在不容易请教,差不多的就不见。还有他的门口的人勒索门包,学生们免得受辱,所以一经到这里的。先生是来文明国度办事的大员,一定也是文明的,所以才敢前来叩见。”纬卿听他说的话很觉刺耳,心中有些不乐,便搭讪着说道:“那也未必。既是如此,等我替诸位在钦差那里说起来看。只是钦差的为人,我素来鄙薄他,为了诸位,只得去碰个钉子再说。”定甫、仲翔听这口气,还不甚靠得住,然而没法,只得谢了一声,起身告辞。纬卿非常谦恭,一直送到门外。两人雇了人力车,各回寓所。过了两日,纬卿有信来,说是钦差已经答应了,静待几天,便有回信。又过了数日,纬卿又有信来,附了一封日本参谋部覆钦差的信,内里写道:“向例进学都要贵大臣保送的,仍旧请贵大臣保送,以符向例。”
  仲翔看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的原故,猜道:“钦差既然咨送,为什么那参谋部又叫他保送呢?嗷!我晓得了;这分明是推死人过养的意思。其实他们并不诚心送我们进学堂,借这参谋部一驳的原由回复我们,好叫我们不骂他。”幕政听了,不胜其愤道:“来到外国做钦差,连几个学生都不肯保送,这样不顾同类的人,我们也不用理他了。”仲翔笑道:“幕兄,你这话说得太胡涂了。我们既到这里,总想进学,但要进学,不求他们还求那个呢?据小弟的愚见,只好大家忍耐,受些屈辱,也顾不得。所说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主意,还是拿言语来求他,抵抗他发怒却使不得的。”大家点头称是。仲翔没法,只得去找定甫,又找不着,又去找几位留学公会里的熟人,把参谋部的信给他们看,也猜不出所以然的原故。按下不表。
  且说这位钦差,原是中国最早的维新人,少年科第,做过一任道台,姓臧名凤藻,表字仲文。只因官阶既然高了,说不得也要守起旧来,要合那政府各大臣的宗旨一般才是。
  没到东洋的时节,心中就犯恶那班学生,骂他们都是叛逆,及至做了钦差,拿定主意,不大肯见留学生的面,并且怪各省督抚时常咨送学生前来,助他们的羽翼。此次接着胡纬卿的信,托他咨送学生,心里很不自在。争奈胡纬卿的名望太高,不好得罪他,只得允了下来。合他的文案商量个妙法,写一封信到参谋部去,晓得定然要驳回的,等到驳回,便好回绝胡纬卿,又不得罪学生,正自得计。殊不知仲翔这班人是招惹不得的,既然有了参谋部那封信叫钦差保送,他们还肯干休吗?当下仲翔找着熟人,都解不出信中的道理来,只得仍回寓处,合施、聂请人商量道:“我们进学的事,看来已成画饼,只是参谋部既有这封覆信,可以做得凭据,不免运动一番,我想去见胡纬卿,问个端的再说。”众从都说愿意同去,仲翔没法止住他们,只得同到胡纬卿那里。纬卿见他们又来了,很觉为难,只得说道:“你们的事,我总算尽力的了,钦差不肯保送,我也没法。”
  仲翔听他回得决绝,暗道:“此时说不得,只有去求钦差的了。”打听着钦差那里管学生事的,却是一位文案,这文案姓郑表字云周。打听明白,就领了五人走到钦差衙门。』仲翔知道骤然要见钦差,定准不见,只好先找文案,托他介绍。当下问明文案处,闯了进去。文案不知所以,见他们打扮,就猜着是新来的学生,勉强起身让坐,通过姓名,问明来意。仲翔一一说去,就求他去回钦差,说要面见的意思。云周踌躇了半天道:“钦差事忙,只怕没得工夫见诸位呢。”仲翔再三要求云周,这才允了,亲自去说。等了许久,云周出来道:“诸位要进学的事,钦差为了你们到处设法,总不成功,后来又碰了参谋部的钉子,难道诸位没见覆信么?如今要想钦差再去求他,万万不能,慢慢的设法便了。”仲翔觉得这话很靠不住,定准要面见钦差,就站起来,合郑云周作了三个揖,求他再去回一声。云周被他缠得没法,又因同是中国人,到底读了几句书,不肯忘本,只得又进去回。那知这番进去,犹如风筝断了线的一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慕政火性旺,就要喝问他的管家,仲翔赶紧止住道:“我们这时正是紧要关头,要一闹,定然决裂的。”慕政忍气吞声,只一件事忍耐不住,是从早晨起到现在已是下午,还没有吃一口饭,饥火中焚,更无法想。那文案房原来就是书房,只听得钦差的儿子在那里念《中庸》小注,什么“命犹令也,性即理也”,读两句歇半天,那声音也低得很像是没有睡醒的光景,众人不禁暗笑。又停一会,外面一个洋式号衣的人走来,是个黑大胖子,突出两眼,就同上海马路上站的印捕一般,一口东洋话,在那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的。
  六人看这光景,觉得有些踢跷,也不理他。那人走了一回,只得去了。又停了好一会,无奈郑云周兀是不来。原来臧钦差因为这些学生已经到了他随员的宅中,定准要见,倒弄得没有法子驱遣他们。晓得学生的脾气是各样离奇的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见他不好,见他又怕受辱,始而合郑文案商量,没得法子。
  钦差恨道:“这都是胡纬卿不好!”叫家人拿片子去请胡大人来。不多一会,纬卿来到,钦差把学生要见他不肯走的话说了。
  纬卿道:“这不要紧,就见他们一见亦何妨?我见过他们两次了,很文气的。他们再不敢得罪钦差大人的。”钦差见他话不投机,没得说了,呆了半天不则声。纬卿辞别要走。钦差道:“纬卿先生走不得。今天这桩事恐怕闹得大哩!须等他们去后再走。”纬卿冷笑一声,只得坐下。钦差仍同郑文案商议。郑文案道:“晚生有个法子。我们中国人在上海住久的,别的都不怕,只怕外国巡捕。一个钦差衙门,他们既然敢来闯事,总有些心虚胆怯。我见大人这里有一个看门的,姓羊,这人长得很威武,不如叫他穿件号衣,说两句东洋话,吓唬吓唬他们,或者他们肯走,也未可知。”。钦差听了,大喜道:“老夫子的主意甚好,来,来!”叫羊升,不一会,羊升来了。钦差见他模样,果然像个外国人,问道:“你会说东洋话吗?”羊升回道:“小的在东洋年代久了,勉强会说几句。”钦差就如此如此的吩咐他一番,羊升领命而去。不多一会,羊升回来回道:“小的照着老爷吩咐的法子,走到郑老爷的书房门口,对了那班人说:『你们要再不走,我们大人交代的,要送你们到警察衙门里去了。』说了几遍,他们端然坐着,只是不睬。小的因为大人没有吩咐过赶他们出去,不敢动手。”钦差听了不自在,说道:“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羊升诺诺连声,回道;“小的再去赶他!小的再去赶他!”钦差怒道:“滚出去!不准去惹事!”羊升摸不着头脑,只得趔趄着出去。正在没法时候,可巧一个东洋人同一个西洋人来访,钦差当下接见。那东洋人据说亦是一个官,名字叫做稻田雅六郎,西洋人叫做喀勒木。钦差同他们寒喧一番,就提起学生的事来,恳他们二位设法。六郎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他们要不肯去,公使就见见他们也无妨。要警察部派人来也不难。”钦差道:“很好很好,就请先生费心招呼一声警部。”六郎答应着,签了一封洋文,信叫人送去。三人谈了多时,警部的人已来了,六郎叫他去拨十来个人来,却不要乱动手,须听公使的号令。说罢辞别欲去,喀勒木也要同行。钦差留他帮助自己,喀勒木素性是欢喜替人家做事的,便一口应允。六郎自去不提。
  钦差又请胡纬卿、郑云周合喀勒木见面,彼此寒寒喧一番。
  喀勒木道:“这时候天已不早,钦差要见他们,就请见罢。待我去看看他们,要能说动他们走了更妙,省得多事。”钦差道:“全仗全仗”喀勒木问明路径自去。这时彭仲翔那班人,正等得没耐烦,忽然见个西洋人走来,知道又有奇文。那知他倒很有礼节,又且一口北京话,六人喜出望外。仲翔暗想郑文案既然不来,还是托这人倒靠得住些。就把各人要进学的话,从头至尾,-一说给他听,又把参谋部的覆信给他看过。喀勒木道:“不得你国钦差保送,这事不会成功的。我还有你们湖南监督交给我一张名单在这里。”言下把张名单从身边掏出给众人过目,果然是湖南派来的五位学生。喀勒木又道:“参谋部作不得主,须待福泽少将回来,我到那时再约了你们吴先生一起保送进学便了。”仲翔等很觉感激,转念一想,这事不甚妥贴,放着现在钦差不吃住他做,倒听这西洋人的说话,他回来不睬,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想呢。因此一定要见钦差,再三恳告喀勒本转求,喀勒木没法,叫他们拿名单出来。仲翔早已预备好了,随即取出,喀勒木捏了他这个名单,去了半天,又来说道:“要去见时,只好一二人去。”众人不肯,定要同去。喀勒木往返几次,尚未答应。众人跟着他走,到得钦差住宅旁边一棵大树底下站着。喀勒木见他们这般情景,老大不喜欢,道:“你们恁样固执,我也没法,只得告辞了。”匆匆坐了人力车就走。六人白瞪着眼,无可如何。还是仲翔胆子大,领着众人走到客堂门外。又等得许久,天色将晚,才见胡纬卿踱了出来道:“你们等了一天,也不吃饭,这是何意?钦差不肯见,能够逼着他见么?不要发呆,跟着我去吃饭罢。”仲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答应。慕政睁着两眼,很想发作,因受了仲翔的嘱咐,只得权时忍耐。胡纬卿见他们不理,正没法想,一会喀勒木又转来说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在此何益?听了我的话,早有眉目,横竖你们这六位,钦差是一定送的,不在乎见不见,就是要见,有一二个人去也够了。”众人只是不肯。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四分解。
  第三十七回    
  出警署满腔热血 入洋教一线生机
  却说喀勒木叫彭仲翔诸人不必一齐进见,原是怕他们啰唣的意思,却被仲翔猜着,忙说道:“我们再不敢得罪钦差的,要有无礼处,请办罪就是了。”正说到此。那警部的人忽然走来,把他们人数点了一点,身边取出铅笔记上帐簿去了。仲翔这班人觉得自己没有错处,倒也不惧。纬卿情知他们不见也不得干休,只得领他到客厅上坐了。纬卿又拿出那骗小孩子的本事来,进去走了一转,出来说道。“钦差找不到,不知那里去了。”还是喀勒木老实些,说道:“钦差是在屋里,就只不肯见你们,为的是怕你们啰唣。”仲翔立下重誓。喀勒木又进去半天,只见玻璃窗外,有许多人簇拥着,看那警部的人在门外站着。一会儿钦差出来,还没跨进门,就大声说道:“你们要见我,有什么话说赶快说!你们又不是山东咨送来的,我替你们再三设法,也算对得起你们了。无奈参谋部不答应,怪得我吗?”仲翔尚未开言,聂慕政抢着说道:“不论官送自费,都是一般的学生,都要来学成本事,替国家出力的,钦差就该一体看待。”仲翔接着说道:“参谋部的意思,只要钦差肯保送,没有不收的。”钦差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保送过学生?只咨送是有过的。”仲翔道:“据学生的愚见,钦差既然要争那保送咨送的体制,就该合参谋部说明才是。参谋部不允学生进学的事,钦差也当力争。如果没得法想,就当告退才是个道理。”钦差道:“好,好!你倒派出我的不是来!我原也不是恋栈的,只因天恩高厚,没得法子罢了。”仲翔道:“这话学生不以为然。”钦差大发雷霆,板了脸厉声骂道:“你们这班小孩子懂得什么?跑来胡闹!我晓得现在我们中国不幸,出了这些少年,开口就要讲革命,什么自由,什么民权,拿个鲁索当做祖师看待,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那法国我也到过,合他们士大夫谈论起这话来,都派鲁索的不是。你们以为外国就没有君父的?少年人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说出来的话,都是谋反叛逆一般。像这样学生,学成了本事,那里能够指望他替朝廷出力?不过替国家多闹点乱子出来罢了!前年湖北不是杀了多少学生么?你们正在青年,须要晓得安身立命的道理。一般是父母养下来的,吃皇上家的饭长到一二十岁,受了皇上家的培植,好容易读得几部书,连个五伦都不懂得,任着性子胡闹。你可晓得你家里的父母,还在那里等你们显亲扬名哩,为甚只顾走到死路上去。我们做官的虽然没甚本事,然而君父大义,是很知道的,如今你们倒要编排我的不是来,这个理倒要请教请教。”言罢怒气直喷,嘴上的胡子根根都竖了起来。
  仲翔听他的话说,见他的模样,不由得好笑。慕政更是双睛怒突,却都听了仲翔吩咐,不敢造次。仲翔陪笑说道:“钦差的话那有不是的道理?但学生等也不是那样人,钦差看差了,所以不敢保送。至于君父,大家都是一样的,就算钦差格外受些恩典,就当格外出点力才是。可晓得我们这般学生,都是皇上家的百姓,譬如家里有子弟,要好,肯读书,父母没有个不喜欢的,不指望的。我们肯到外国来读书,料想皇上听着也喜欢,也指望。皇上都那般喜欢,那般指望,钦差倒不肯格外出力,这也算得尽忠么?学生们也晓得中国官场的脾气,说起话来都是高品,自己并不恋栈,恨不得马上挂冠享那林泉的清福。只是一声交卸,银钱也没得来了,威势也不能发了,恭维的人也少了,只好合乡里的几位老前辈来往来往,还有些穷亲友牵缠牵缠,总只有花费几文,没得多余好处。所以做到官,就当这个官是自己的产业,除死方休,这叫做忠则尽命。要肯拣几句不关紧要的事情,上个折子,说两句直话,碰着于国家有益,于自己无损的事,做他一两桩,百姓已是伸着脖子望他,众口赞道好官了。”学生小时候倒还听见人说,那个官好,那个官不好,如今是许久不听见的了。”一番议论,把一个臧钦差的肚子几乎气破,登时面皮铁青,嘴唇雪白,想要发作,又发作不出。仲翔见他不理,只得又说道:“钦差要怕学生不安分,还是多送几个到学堂里去,等他们学问高了,自然不至于胡闹。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只要自己有好处,那里有工夫管世界上的事呢?学生里学西文的学好了,好做翻译,做参赞,学武备的学好了,好当常备军、预备军,一般各有职业,那有工夫造反?要不然,弄得万众咨嗟,个人叹息,古时所说的,辍耕陇上,倚啸东门,从前还从下流社会做起,科举一废,学堂没路,那聪明才智的人,如何会得安分呢?这些事用得着学吗?所说鲁索《民约》等书,都是他们的阴符秘策,钦差既有约束学生之责,就当拣那荒功好顽的学生,留意些,犯不着对几个明白道理的学生,生出疑忌的意思才是。”一席话说得钦差更是动气,只当没有听见。纬卿走来道:“好了,你们的话也说够了,一句不到本题。我请问你,还是要同钦差辩论来的呢?还是要求钦差送你们进学校来的?”仲翔:“胡先生的话是极,我们是求钦差送进陆军学校来的。现在要求钦差三事:第一件,求钦差送我们到陆军学校。”纬卿道:“第二件呢?”仲翔道:“第二件,是参谋部不肯收,要求钦差力争。第三件,是力争不来,要请钦差辞官。”这时钦差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喀勒木听了,也不服气道:“诸君不过是来游学的,如何要逼着钦差辞官呢?”仲翔道:“辞官须出自钦差的本意,这样替学生出力,才算是真,不比那贪恋爵位,不识羞耻的人。”
  钦差大怒道:“我怎么贪恋爵位,不识羞耻,你倒骂得刻毒!”
  说罢恨恨而去。纬卿、喀勒木也跟着出去了。仲翔诸人只得静坐等候,邹宜保竟股陇睡去。歇了一会,忽然听得外面险喝了一声,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好些军装打扮的人,手里拿着军器,蜂拥而入。大家见些情形,知道不妥,要想站起来,仲翔吩咐他们不要动,因而端坐没动。那警察军队里有一位官员,对着仲翔打话,仲翔一句也听不出来。他叫两个警军,把仲翔扶起,挟着便走。施效全请人见钟翔被拿,一齐同走。到得警察衙门口,却只带了仲翔进去,五人被他们关在门外。不多一会,大门开处,忽又走出几个警军,把他们五人也拉了进去。警察官问起来,说他有害治安,须得押送回国。仲翔到了此时,也就没法,只得听其自然。次早动身,搭神户火车到得海边上。只聂慕政一肚子的闷气,没有能发泄得出。他自来不曾受过这般大辱的,一时拙见,奋身望海里便跳。
  那知力量小些,只到得一半,离开海面还有半丈多,身子陷在烂泥中间。仲翔见他这样,甚觉可惨,忙招呼一只小船,拚命将他救起,换了衣服,拉他上了轮船,再三劝道:“受辱是我们六人在一起的,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留得身子在,总有个雪恨的日子!”慕政道:“我自出娘胎,从没有受过这般羞辱,大丈夫宁可王碎,不做瓦全。”仲翔道:“各事只问情理的曲直,假如我们做错的事,受了这般屈辱,自然可耻,如今我们做事一些不错,无故的受这番挫折,回国后对人说起来,也是光明的,怕什么?那中国的官情顾做外国人的奴隶,不顾什么辱国体,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如此,那留学生公会上岂肯干休?自然有人出来说话。我们回去听信息罢。再者,此番的事,回去也好上上报,叫大家知道,只有他倒可耻,我们那有什么可耻?一般想个法子,纠成一个学堂,用上几年西文工夫,游学西洋便了。幕政听得有这许多道路,也就打断了投海的念头。船到了海,六人仍复落了客栈,就把这段事体,做了一大篇文章,找着了自由报馆,登了几天方才登完,六个人才算出了口气。但是东洋游学不成,总觉心上没有意思。
  有天仲翔对大众说道:“我们六个人,现在团聚在一处,总要学些学问,做两桩惊人的事业,才能洗刷那回的羞辱!”
  五人称是。就在寓里立起课程表来,买了几部西文书合那《华英字典》,找着了英文夜深馆,大家去上学用起功来。学了三年,英国话居然也能够说几句将就的,文法也懂得些,正想谋干出洋,可巧幕政接到家信,说他父亲病重,叫他连夜赶回去。那慕政虽说是维新党,倒也天性独厚,当下接着这封信,急得两眼垂泪。原也久客思旧,就合彭、施二人商议,暂缓出洋,且回山东,等他父亲病好再讲。本来彭、施二人,家道贫寒,原想到上海谋个馆地混日子的,东洋回来,倒弄得出了名,没人敢请教了。衣食用度,幸亏靠着慕政有些帮衬,今见他要回去,觉得绝了出洋的指望,便就发愿合他一同到山东去,慕政大喜。#p#分页标题#e#
  那邹宜保等三人有家可归,不消说得,各自去了。三人同日上了青岛轮船,不到三日,到到济南,各转家门。
  慕政到了自己家里,他父亲病已垂危,眼睛一睁,叫了一声“我儿”,一口气接不上,就呜呼了。慕政大哭一场,他母亲也自哭得死去活来。慕政料理丧事,自不消说。从此就在家里守孝,三年服满,正想约了仲翔、效全仍到上海,设法出洋。
  三人在百花洲饭馆聚谈,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仲翔又在窘乡,便发出无限牢骚,无非是骂官场的话。三人谈了多时,可巧上来一位朋友,姓梁号挂甫,也是个维新朋友,打听仲翔在这里,特地找他说话。慕政也合他认识,拉来同坐。张甫闲谈,说起云南总督陆夏夫,现已罢官在家,政府为他从前同那一国很要好,又因他近来上条陈,说什么借外兵以平内乱,颇有起用的意思,叫他进京,就要在此经过。慕政听了,谨记在心。酒散无话。次早,慕政去找仲翔,说要用暗杀主意的话,仲翔听了,吓了一跳,知道此番是劝他不来,只得着他的口气,答应合他同去。两人就天天在外面打听陆制军那天好到。也是合当有事,偏偏陆制军坐着轿子去拜姬抚台被他们看见了,从此就在他住的行台左右伺候。无奈护衙的人多,急切不得下手。那天将晚的时候,有人请陆制军吃番菜,仍旧坐轿而来,这回被慕政候着了,跟着就走。到得江南春门口,手起一枪,以为总可打着的了,那知枪的机关不灵,还未放出,已经被他拿住。当时送到历城县里暂行收监。陆制军便合姬抚台说明,次日亲到历城县,提出慕政审问。慕政直言不讳,责备他:“为什么要借外兵来杀中国人,气愤不过,所以要放枪打死了你。”陆制军道:“我何尝借过外国兵,那几个土匪,若要平他,不费吹灰之力,原是不忍残杀他们,要想招安他们,所以至今尚未平静。你们这些人,误听谣言,就要做出这种背道的事来,该当何罪?待我回京奏明请旨,从重治罪便了。”吩咐知县,拿他钉镣收监。此时慕政弄得没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彭仲翔是他一起的人,见慕政捉了去,赶到他家报信。慕政的母亲听了,就如青天里起了个霹雳,顾不得嫌疑,就同仲翔商议,情愿多出银钱,只要保全儿子的性命。仲翔满口答应,取了三干银子,先到历城县里安排好了,叫慕政不至吃苦。仲翔又认得一个什么国的教士,名叫黎巫来的,当下便去找他,把原委说明,求他保出人来,情愿进他的教。教士大喜,随即去见陆制军。这时陆制军的行李已经捆扎好了,预备次早动身。忽听报称有教士黎大人拜会,制军不好不见,只得请进客厅,寒喧一番。教士道:“听说前天大帅受惊了!这人是我们堂里的学生,只因他有些疯病,在外混闹,那手枪是空的,没有子弹,并不是真要干犯大帅。如今人在那里?还望大帅交还,待我领他回去,替他医治好了再讲。”陆制军道:“这人设心不良,竟要拿枪打中兄弟,幸亏兄弟还有点本事,一手拿住了他的枪,没有吃亏。照贵国的法律,也应该监禁几年,如今在历城县监里。我们国家自有处置他的法子,这不干兄弟的事。贵教士还是合历城县去说便了”黎教士道:“吠!既然如此,我就奉了大帅的命令去见县尊便了。”陆制军呆了一呆,只得送他出去,赶即写一封信,叫人飞奔的送与历城县,叮嘱他干万不可把聂犯放走。
  此时做历城县的,本是个一榜出身,姓钱名大勋,表字小货,为人最是圆通,不肯担当一点事情的。这回被陆制军送了一个刺客来,正不知如何办法,耽了一腔心事。那天上院回来,略略吃些早点,正要打轿到陆制军那里送行,可巧教士已到。
  钱县尊听说教士来拜,就猜到为着聂犯而来,叫先请他花厅坐了,自己踌躇应付他的法子。想了半晌,没得主意,家人又来回道:“那洋大人等得不耐烦了,要一直进来,被小的们拦住。老爷要是会他,就请去罢。”县尊没法,只得戴上大帽子,踱了过去。两人见面,倒也很亲热的。原来这黎教士不时的到县署里来,钱县尊也请他吃过几次土做番菜,总算结识个外国知己,所以此番不能不见。倘若不见,他竟可以一直闯进签押房里来的。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脱罪名只凭词组 办交涉还仗多财
  却说钱县尊见了黎教士,问他来意。黎教士把对陆制军说的话述了一遍,又道:“陆制军的意思,已允免究,就烦贵县把人放出,交我带去罢。”钱县尊呆了一呆道:“这人虽说是陆制军送来的,究竟他是犯罪的人,陆制军作不得主,放与不放,须得禀明抚宪,再作道理,卑职不敢擅专,还望黎大人原谅。”你道钱县尊为什么对他也称起大人卑职来?原来教士曾经蒙恩赏过二品顶戴的。当下黎教士听他这般说得奸猾,心中很觉动气,说:“这样些须小事,贵县很可以作得主,就不是陆制台吩咐,贵县看我面上,也应该就放的。我晓得你们中国官场,你推我推,办不成一桩事,只想敷衍过去,不干自己就完了。但此次碰着了我,可不能如此便宜。今天要在贵县身上放出这个人来。抚台问起,只说我来把他领去的就是了。他要不答应,我合你们政府里说话,横竖没得你的事情。我为的合你平日交情还好,所以来同你商量,要是别人,我不好就去对你们抚台讲吗?”钱县尊听了他话,直吓得战战兢兢的,立起来打了一恭道:“大人息怒!这是卑职不会说话,冒犯了大人。但则这些件事要马上放人,卑职实是不敢,等卑职立刻上院,把大人的话回明了抚宪,等抚宪答应了,随即请大人领去就是了。”黎教士道:“这还像句话,料想你们抚台也不敢不依我的,你这时就去,我在这里等你。”钱县尊被他逼得没法,只得请了账房出来陪他,吩咐备下一席番菜。自己正待起身,恰好陆制台的信已送到。钱县尊看了,只得皱眉,当下打轿上院。
  此时姬抚台已到行台替陆制台送行去了,钱县尊也就赶到行台,仓皇失措的把教士的话禀了上去。姬帅大惊,对陆制台道:“这人不好得罪他的。如今外国人在山东横行的还了得,动不动排齐队伍就要开仗。兄弟办交涉办久了,看得多了,总是平心静气敷衍他们的。实在因为我们国家的势力弱到这步田地,还能够同人有挑衅吗?这桩事老同年还是看开些的好,好在于老同年分毫无损。”陆制台怒气勃勃的哼了一声,半晌方说道:“那不是便宜了这逆犯,我们还想做官管人吗?”姬帅嘻的一笑道:“老同年将来出京,最好多预备些护卫,兄弟这里亲兵也不少,很可以多拨几名过来。至如这个逆犯,要是不放,那黎教士自会通知外务部,始终要放他的,不如我们做个人情罢。
  况且黎教士明说是老同年当面允许他放的,如今不放,显见得兄弟的主意。他们外国人合兄弟为起难来,就是兄弟罢官不做,后任也办不来这宗交涉,地方上定然吃亏。兄弟是为百姓请命的意思,还望老同年大发慈悲,就是兄弟也感之不尽了。”陆制台见姬帅说得这般恳切,再加他的话也不错,就是目前不放,将来一定要放的,只可恨隔了省分,自己一些作不来主,想了半天,毫无法想,只得应道:“这聂犯虽然合兄弟为难,究竟自有国法,听凭老同年做主便了。”姬帅道:“如此,。我就把他交给黎教士了,这是出于无奈的。”当下便吩咐历城县道:“老兄赶快回去款待黎教士,他若要将聂犯带去时,你便随他带去,不必违拗。”钱县令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省得他为难,有什么不遵谕的,却故意说道:“只是对不住陆大人。”陆制台叹口气道: :“中国失了主权,办一个小小犯人,都要听外国人做主,兄弟是没得话说,老同年还要提防刺客才是。”姬帅默然。钱县尊告退回衙,黎教士兀是未去,番菜已吃过了。
  他见县尊回来,就问聂君的事究竟何如?钱县尊道:“抚宪原不肯放的,是卑职再四求情,说看黎大人分上,这才允的。”
  黎教士道:“倒难为贵县了。我说贵省抚台是个极有见识的,区区小事,没有个商量不通。贵县快把聂君请来罢。”钱县尊应了几个“是”,忙忙的走到外面,吩咐家人把聂犯去了镣铐,请到签押房里,梳洗干净,再同他到客厅上来。安排妥当,自己仍旧进了客厅,伺候黎教士。家人领命,叫禁卒从死囚牢里,提出那个聂慕政来。谁知幕政早已受过彭仲翔的教导,晓得黎教士在那里替他设法,这回提他定然是个好消息。所有镣铐,因他进牢后用的使费很多,是以免掉不带,这时出去,倒要做做场面,只得把来带上,一路踉跄,到了二堂上面。但见一个家人走来问道:“这就是姓聂的么?”差役齐应道“是!”那家人道:“大老爷吩咐,把他镣铐去了,跟我到客厅上去问话。”
  差役齐声答应,就来动手。谁知聂慕政倒动起气来道:“我本没犯罪,你们把我提来这般屈辱,如今要除下我的手脚上的这个劳什子,除非你们大老爷亲自来除,我那由你们这班奴才一句话,就轻轻的除下来吗?这么着,不是我连你们这些奴才都不如,由着你们摆弄吗?”那家人听他“奴才、奴才”的骂,不由的气往上撞道:“你是个死回,大老爷要开脱你,也全亏我在旁边说几句好话,我便是你的重生爷娘一般。不承望你报答,倒开口奴才、闭口奴才的糟踏我。随你去,我也不管了!”
  说罢扬长去了。差役们住了手,不敢替他除去。慕政蹲在地下吁气。家人回到客厅,冒冒失失的上去禀道:“那犯人不肯除去镣铐,要等大老爷亲手去替他除哩。”钱尊大怒,骂道:“狗才!叫你好好合他说话,谁叫你去得罪他?”黎教士已知就里,忙道:“你们中国衙门里的事情我都晓得的,不必遮遮掩掩,我合贵县同去看来。”钱县尊满面羞惭,连声应了几个“是”,就同教士走到二堂上。只见那聂慕政镣锁郎当的蹲做一团,两个差役看好了。黎教士说声:“可怜好好的人,把他捉来当禽兽看待,这还对得住上帝吗?”钱县尊发急,抢上几步,到聂慕政身边说道:“你不要动气,请除了下来罢,这须不干我事,是陆制台交代的。”慕政道:“老父台,你也算得一方之主,为什么要听那陆贼的指挥?不是甘心做他的奴隶吗?”
  钱县尊不肯合他多说话,叫差役赶紧替他除去了镣铐,拉着他的手,同黎教士到客厅上来。黎教士假装着是认识他的,说道:“你前回要回家,我就说你疯病总要发作的,如今果然闯了事。幸亏我得了信来救你,不然,还要多吃些苦呢。不必多讲了,我们同回去罢。”回头又对钱县尊道:“你去打一顶小轿来,我合他一起回堂。”钱县尊有意恭维黎教士,忙传命把自己的大轿抬来,送黎教士合慕政上了轿。路上的人纷纷议论道:“犯罪要犯得好,你不看见那姓聂的,一会套上铁索,一会坐着大轿。列位如若要犯罪,先把靠山弄好了才好。
  不言众人议论,且说钱县尊送出教士,顿觉得卸下千斤重担,身上轻松了许多,立即上院,把放聂犯的情形禀知抚宪,抚宪亦很是喜欢,极赞他办事能干。正在互相庆幸的时节,忽然外面传报进来道:“诸城县知县武强禀见,有紧要公事特地进省面禀。”抚宪登时把他传进。钱令告辞要行,抚宪止住,叫他且待会过武令再走。一会儿,武令进来,请了安,姬抚宪让他坐下,问他什么事情上省。武令道:“卑职为了一件交涉的事,特地上来禀见大帅的。卑职自从接了印,就到外国总督处禀见,未蒙赏见,只得罢了。谁知不上三个月,就有他们的统兵官,带了五百个步兵,在北门外扎下,担土筑营,不多几日,把兵房造得齐齐整整。卑职好容易挽了通事,问他来意,他说是暂时驻扎,说要走的。卑职也以为他是路过,暂歇几天,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没有禀报上来。”说至此,抚宪道:“且住!外国兵已扎在你的城外,老兄还说不要紧,除非失掉城池,那时候才要紧吗?”只一句话,把个诸城县武大令吓得做声不得,当时就露出赔天路地样子来。抚宪道:“老兄快说罢,兄弟耐不得了。”武令只得又禀道:“卑职实在该死,只求大帅栽培。那外国的兵,既然驻扎在北门外,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不能约束他的兵丁,天天在左近吃醉了乱闹,弄得人家日夜不安,所以百姓鼎沸起来。前番有许多父老,跪香拜求卑职替他们想法子,卑职没法,只得挽了通事,合那统兵官说情,求他把营头移扎县城西北角高家集去。不承望他应允,倒被他大说一顿道:“我们本国的兵,扎到那里,算到那里,横竖你们中国的地方是大家公共的,现在山东地方就是我们本国势力圈所到的去处,那个敢阻挡我们?不要说你这个小小知县,就是你们山东的抚台,哼哼,他说的就是,大帅也不敢不依他。还有体逆的话,卑职也不敢回了。”抚宪道:“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快说下去罢。”武令只得又接下去说道:“他说不但你们山东抚台不敢不依,就是你们中国皇帝,他的话更是背逆了,他连皇上的御讳也直呼起来,说是也不敢不依。卑职听了他这一片狂妄的话,也犯不着合他斗气,只得含糊着答应了几个『是』。日夜筹思,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自己约束百姓。谁知百姓被他糟踏得太厉害了,聚会了几千人,要合他为难。卑职得了这个风声,晓得自己弹压不来,只得拜求他们地方上绅士,务必设法解散,千万不可滋事,反叫他们有所借口。现在幸亏还没闹事,所以卑职抽个空到省里来,求求大帅预先想个法子,或是发兵去弹压弹压才好。”抚宪听了这一番话,十分疑惧,脸上却不露出张皇的神气,半晌方说道:“老兄既管了一县的事,自己也应该有点主意。外国人呢,固然得罪不得,实在不下去的地方,也该据理力争。百姓一面总要创切晓谕,等他们聚了众,设或大小闹点事情出来,那还了得吗?兵是不好就发的,那外国统兵官见有兵去,就要疑心合他开仗的。倘或冒冒失失动起手来,你我还要命吗?这缺老兄是做不下去的了,等兄弟另委人罢。”回头对首县钱令道:“如今要借重吾兄了。到底你办的交涉多些,情形也熟。”小篔此时一喜一惊,喜的诸城好缺,每年至少好剩二万多吊钱,惊的是这样难办的交涉,生恐闹出事来前程不保。然而银钱是真公事,说不得辛苦一遭,想定主意,回道:“卑职虽然于交涉上头略知一二,只怕这件事原底子上闹得太大了,一时难以平服。蒙大帅栽培,也不敢辞,凡事总还求大帅教训几句话。”说得抚宪甚是欢喜,忙道:“到底钱兄明白,兄弟就知会藩司挂牌,你赶紧动身前去。”
  小篔连忙谢委。只苦了一个武县令,没精打采的跟着一同退了下来。
  钱县令虽然一团高兴,却也虑到交涉为难。回衙后,吩咐家人检点行装,把家眷另外赁民房居住。当日已有委员前来代理篆务,交卸之后,他就合账房商议,要找一位懂得六国洋文的人做个帮手。当下账房献计,叫他到学堂里去找,一语提醒了他,赶忙去拜王总教。这王总教就是前回所说的王宋卿了。
  二人见面寒喧一番,小算提起要请翻译的话,王总教荐了一位学生,姓钮名不齐,号逢之的,同了他去。每月五十两薪水。
  小篔见了钮逢之生得一表非俗,而且声音洪亮,谈吐大方,心中甚喜。二人同到诸城,一路上商量些办交涉的法子。逢之道:“倘然依着公法驳起他来,不但不该扰害我们的地方,就是驻兵也应该商量在先,没有全不管我们主权,随他到处乱驻的道理。这不是成了他们的领土了么?只要东翁口气不放松,我可以合他争得过来的。”小篔连忙摇头道:“这个使不得,这个使不得!我们中国的积弱,你是知道的。况且咱们抚台,惟恐得罪了外国人,致开兵衅,你说的固然不错,万一他不答应,登时翻过脸来,那个管你公法不公法?如今中国的地土,名为我们中国的,其实外国要拿去算他的,也很容易。能够敷衍着,不就做他们的领土,已是万分之幸了,还好合他们讲理吗?我的主意,是不必叫他移营,情愿每月贴他些军响,求他约束兵了不要骚扰就是了。全仗你代我分扰。”钮逢之听他这一派畏惠话头,肚里很觉好笑。幸亏逢之为人很有阅历,不像那初出学堂的学生一味蛮缠的,晓得意见不合,连忙转过话风道:“东翁的话诚然不错,要合外国人争辨起来,好便好,不好就动干戈。东翁肯替他出军响,他那有不依的道理?自然这交涉容易办了。只是外国的军饱,不比中国,一个兵丁,至少也得十来吊一月交给他,东翁出得起吗?”小篔道:“这就全仗你会说了。名为军响,原只好每月送他统兵官百来吊钱,使费多是不能够的。”逢之道:“作算百来吊钱讲得下来,东翁也犯不着贴这一注出款。”小货道:“论理呢,我们做官的,钱弄得多,也不在此小算盘上打算,譬如孝敬了上司,可是能少的吗?只是你知道的,我做了半年首县,办了上司的差办够了,赔到三万开外银子,不承望调个好缺调剂调剂,又遇着这个疙瘩地方,叫我也无从想法。或者同他们绅士商量商量,他们要地方上平安无事,过太平日子,叫他们富户摊派摊派,也不为过。你道何如?”逢之寻思道:“怪道人家说老州县猾,果然厉害,只得答道:“东翁的主意不错,就是这么办便了。”两人定计后,不消几日,已到诸城,新旧交替,自有一番忙碌。那诸城的百姓,虽然聚众,原也不敢得罪到外国人,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听见新官到任,而且为着这件事来的,内中就推出几个青老来见。新官钱大老爷-一接见,好言抚慰一番,约他们次日议事。次日,众人到齐,钱大老爷亲自出来相陪。寒喧过几句,就题到外国兵骚扰的事来,问他们有什么法子没有?大家面面相觑,半晌有个著者插口道:“还仗老父台设法,请他们移营到高家集去,实为上算。”钱大老爷道:“这事本县办不到,现在外国人在山东的势力,众位是晓得的,那个敢合他争执?本县倒有个暂顾目前的算计,不知道众位肯帮忙不肯?”大家应道:“老父台有什么算计?但清说出来。我们做得到的,那敢不依?”钱大老爷道:“本县指望众位的,也没有什么难办,只难为众位破费几文便是。”众人听得又呆起来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捐绅富聊充贪吏囊 论婚姻竟拂慈闱意
  却说钱县尊要想捐众绅富的钱,去助外国兵丁军响,大家呆了一会。钱大老爷道:“现在的外国人,总没有合我们不讲理,要不给他些好处,以后的事本县是办不来的。众位要想过太平日子,除非听了本县的话,每人一月出几百吊钱,本县拿去替你们竭力说法,或者没事,也未可知。”众绅富踌躇了多时,也知道没得别法,只得应道:“但凭老父台做主就是了、”
  钱大老爷甚是得意,叫人把笔砚取过来,每人认捐多少,写成一张单子,交给内中一位季仲心收了,照单出钱。又想出个按亩摊捐法子,叫众绅士去试办。霎时席散无话。
  钱大老爷这才请了钮翻译来,两乘轿子,同去拜外国统兵官。到他营前,却是纪律严明,两旁的兵丁一齐举枪致敬,倒把个钱大老爷吓了一跳,连忙倒退几步。钮翻译道:“东翁不要紧,这是他们的礼信,应该如此的。”钱大老爷这才敢走上前去。只听得钮翻译合他们咕嘻了几句话,就有人进去通报。
  不多一刻,把他二人请进,见面之后,彼此寒喧一番,都是钮翻译通话。钱大老爷心中诧异道:如何外国兵官这般讲礼,倒合我们中国读书人一样,没有那武营里的习气。想到此,也就胆子大了几分,便把他兵丁醉后闯事的话提起。岂知这句话说翻了那兵官,圆睁二日,尽着合钮翻译说,一句话也听不出,只觉得他神气不好,十分疑惧,不免露出缓解的样子来。那兵官把话说完,钮翻译约略述了一遍,原来他说的是他们外国兵的规矩,决没有骚扰百姓的。只礼拜这日,照例准他们吃酒,若要禁止他们,是万万不能的。钱大老爷把格外送他的烟款,求他劝谕兵丁。不要醉后横行的话,说了上去,他倒十分客气,不肯领情,止许为劝诫兵了。钱、钮二人没得话说,只好告辞回衙。次日,钱大老爷又预备了上做的番菜,请那兵官吃饭。
  蒙他赏脸,虽然到的。钱大老爷打起精神,恭维得他十分惬意。
  自此,那些兵了果然听了兵官的话,也不出来骚扰了。钱大老爷好财运,把绅富的一笔捐款,平空吞吃,谢了钮翻译三百两银子,把按亩摊捐的事停办,也因为恐怕百姓不服,免得滋事的意思。从此诸城百姓照常过日子,倒也安稳得许多。钱大老爷把自己办交涉的好处通禀上去,抚台大喜,就把他补了诸城县实缺。这是后话。
  再说钮逢之在诸城县里充当翻译,原也终年没事的,他别的都好,只生来有两件事,那两种呢?一件是财,一件是色。
  说到财,他得了东家的三百银子,又是每月五十两的薪水,算得宽余了。只是他爱穿华丽的衣服,诸城一个小小县城,那里有讲究衣料?不免专差到济南府去置办些来。他的头发,虽然已剪去十分中八分,却有一条假辫子可以罩上,叫人家看不出来的。在这内地,说不得要用华装,添做了些摹本宁绸四季衣服,看看三百两银子已经用完了。幸亏他合外国营里的几个兵官结交的很亲密,借此在外面很有些声势,吓诈几文,拿来当作嫖货。可惜诸城土娼,模样儿没有一个长得好的。一天,走过一家门口,见里面一个女人,却还看得过,鹅蛋脸儿,一汪秋水的眼睛,虽然底下是一双大脚,维新人却不讲究这个,因此不觉把个钮逢之看呆了。常言道:“色胆包天”。这回钮逢之竟要把天来包一包,禁不住上去问道:“我是衙门里的师爷,今天出城到外国营里去的,实在走乏了,可好借大嫂的府上歇歇脚儿再走?”那女人听了,不但不怒,而且笑脸相迎道:“原来是位师爷,怪道气派不同。师爷就请进来坐吧。”逢之居然跨进她的大门,里面小小的三间房子,两明一暗。原来这女人的男人,就是衙门里的书办姓潘的。当下那女人也问了逢之的姓氏,知道是翻译师爷,合外国兵官都认得的,分外敬重,特地后面去泡一壶茶来与他解渴。逢之坐了一回,亦就搭讪着走了。自此常去走动,有无他事,不得而知。但是闹得左邻右舍都说了话了。潘书办也些微有点风闻,只因碍着自己的饭碗,不好发作。却好有个富户告状,逢之趁此机会又讹了人家一干银子,答应替他想法包打赢官司。那知这富户上堂,很受了钱大老爷一番训斥,不多几日,潘书办因为误了公事,又被革退还家。逢之不知就里,自投罗网,有天扬扬得意的又踱到他家里去,被潘书办骗到后房里捆打了一顿,写下伏辩,然后放他走的。后来这潘书办又合那受屈的富户到府上控,府里晓得钮翻译是替钱县令办过交涉的有功之人,不好得罪他,写封信给钱县令,叫他赶紧辞了这个劣幕,另换妥人。钱大老爷看了自然生气,请了钮师爷来给他信看。逢之哑口无言,半晌方说道:“ 诸城的百姓也实在习的很,这样事都会平空捏造诬告得人么?我也没工夫去合他质证真假。我本来就要出洋的,只请东翁借给我一千银子的学费,我明天就动身。”钱大老爷气得面皮失色道:“我才到任不上一年,那有这些多银子借给你呢?我这个缺分是苦缺,你是知道的,怎么又讹起我来?”逢之道:“东翁缺分好坏我也不知,只在那注捐款里提出一两成来,也够我出洋的费用了。这是大家讲交情的话,不说越礼的话。”
  钱大老爷听得他说到这个地位,倒吃了一惊,晓得这人不是好缠的,只得说道:“逢翁且自宽心,住几天再讲,兄弟自然有个商量。”逢之是拿稳他不敢不答应的,忙道:“既然如此,我静候东翁吩咐便了。”当晚就有账房合逢之再四磋商,允许送银五百两,才把他敷衍过去。
  次日,逢之收拾行李,一早起身,向县里要了两个练勇护送。原来他本是江宁府上元县人氏,只因探亲来到山东,就近在学堂里肄业的。此番闹了这个笑话,只得仍回江宁。好在从诸城到清江浦,一直是旱路,不消几日,已经走到,搭上小火轮,到了镇江,又搭大火轮直到家里。他的家里只得一位母亲,靠着祖上有些田产过活。自从逢之出门,三年不见回家,盼望得眼都穿了。这日早起,那喜鹊儿尽在屋檐上叫个不住,他母亲叫吴妈到门口去望望看,只怕大少爷回来了,说也奇怪,可巧逢之正在那里敲门。那吴妈开门看见,不禁大喜道:“果然大少爷回来了,不知道太太怎样预先晓得的?”后面三个挑夫把行李挑了进来,甚是沉重,嘶哑的声音不绝。逢之进内,拜见了母亲。他母亲道:“哎哟!你一去这多年,连信也不给我一封,叫我好生记挂。有时做梦,你淹在江里死了。又有一晚做梦,你带了许多物事,遇着强盗,把你劈了一刀,物事抢去,我哭醒了,好叫我心中难过。昨天我房里的灯花结了又结,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尽叫,我猜着是你要回来。果然回来了,谢天谢地。”逢之听他母亲说得这般恳切,倒也感动流泪道:“儿子何尝不要早回?只因进了学堂,急急想学成本事。”话未说完,外面挑夫吵起来道:“快快付挑钱,我们还要去赶生意哩。”逢之,只得出去,开发了挑钱,车夫只得争多论少,说:“你的箱子这般沉沉的,内中银子不少,我们的气力都使尽了,要多赏几个才是。”逢之无奈,每人给他三角洋钱,方才去了。然后回到上房,他母亲问道:“你学了些什么本事?”
  逢之应道:“儿子出去之后,文章上面倒也学得有限,只外国文倒学成功了,合西洋人讲得来话。”他母亲道:“这样说来,便是你一生的饭碗有着落了。我见隔壁的魏六官学成了什么西文,现在得了大学堂的馆地,一年有五百来两银子的出息,人家都奉承他称呼他老爷,你既有了这样本事,能合外国人说话,怕不比他好吗?将来处起馆来,只怕还不止一百两一月哩。也是我朝朝念佛,夜夜烧香,求菩萨求来的好处。”逢之道:“母亲休得愁穷,我在山东就了大半年的馆,倒还有些银子带了回来。”他母亲道:“你就的什么馆?”逢之道:“我就的是诸城县大老爷的馆,每月五十两银子的薪水,替他做翻译,就是合外国人说话。”他母亲听说有许多钱一月,大是可惜道:“你既然有这许多钱一月,就不应该回来,还好再去吗?”逢之道:“不再去了。我袅里记着娘,所以辞了他特诚回来的。我除薪水之外,还有钱大老爷送我的盘川,合起来有一千几百两银子哩。”他母亲道:“阿弥陀佛,我多时不见着银子的面了,还是你老子定我的时候,一支金如意,一个十两头的银元宝,我那时就觉着银子可爱。如今你既有这许多银子,快些给我瞧瞧。”逢之听得他母亲这般看重银子,心中十分畅快,赶忙找钥匙,把箱子里的银子拿出来。只见一封封的元丝大锭,他母亲不禁眉开眼笑,拿了两只元宝放在枕头边摩弄一会儿。
  逢之想要吃饭,他母亲道:“哎哟!今天一些菜都没有,只一碗菠菜烧豆腐。吴妈,去买三十钱的鸭子来,给大少爷下饭罢。”
  逢之道:“不必,待我自己去买。”原来逢之从小在街上跑惯的,那些买熟菜的地方是知道的,当下便去买了一角洋钱的板鸭,一角洋钱的火腿,又叫吴妈去打了半斤陈绍回来吃饭。
  他母亲是一口净素,荤腥不尝。吃饭中间,逢之问起田产如何进项?够用不够?茫克盖椎溃骸安灰灯稹D愠雒藕螅坏桨肽辏由角暗牡杌б桓鲆膊焕唇蛔狻<依锼磕橇酱κ蟹浚醮笄辉碌模乔傅谷ゴ蠖Я艘淮蟀搿M跫掖笫逵置Γ坏霉し蛉ズ衔颐鞘兆狻H缃癫窕拿坠螅艺馊兆佣鹊每嗉牧恕!狈曛溃骸鞍⒀剑≌饧父龅杌绱丝啥瘢颐魈烊ノ仕志褪橇恕!?
  消停几日,逢之果然亲自下乡,找着他的佃户要他还租。
  那佃户见大少爷回来了,自然不敢放刁,只是求情,说以后总依时送到,不叫大少爷动气,逢之只得罢了。
  其时已是冬初,他母亲身上还是着件川绸薄棉袄,逢之拿出钱来替他母亲做了好些棉皮衣服。这时逢之的亲戚、舅母、姑母,晓得逢之回来,发了大财,大家都来探望他母亲。他姑母道:“大嫂子,你好福气呀!我从前就很疼这侄儿的,因为他天分也好,相貌也好,晓得他将来一定要发达的,如今果然。”
  他舅母道:“不错,常言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大姑娘这般吃苦,应该有这样的好儿子,享点老福,我们再也不如他的。”
  逢之母亲谦逊一番,说道:“姑娘合嫂嫂休得这般说客话,将来侄儿外甥长大了,怕不入学中举?不比我们逢儿,学些外国话,只能赚人家几个钱罢了,也没甚出息的。”他姑母道:“哎哟!大嫂!休得恁样看轻他,如今的时世,是外国人当权了,只要讨得外国人的好,那怕没有官做,比入学中举强得多哩。但则逢儿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早早替他定下一房亲事,大嫂也有个媳妇侍奉。他们赶事业的人,总不免出门出路,大嫂有了媳妇,也不怕寂寞了。”这几句话倒打入逢之母亲心坎里去,不由得殷懃问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但不知姑娘意中,有没有好闺女,替他做个媒人。”他姑娘道:“怎么没有?只要大嫂中意,我有个堂房侄女,今年十八岁,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会做菜,那模样儿是不必说,大约合侄儿是一对的玉人儿。大嫂可记得,前年我们在毗卢寺念普佛那天,不是他也在那里的么?大嫂还赞他鞋绣得好,这就是他自己绣的。”逢之母亲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暗道:不错,果然有这样一个闺女,皮色呢倒也白净,只是招牙露齿的,相貌其实平常,配不上我这逢儿。然而不可扫他的兴,只得答应道:“旺!我想起来了!果然极好。难为姑娘替我请个八字来占占。要是合呢,就定下便了。”他姑娘满面笑容道:“大嫂放心,一定占合,这是天缘凑上的。”正说到此,逢之自外回来,他母亲叫他拜见了两位尊长,他姑母不免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老话。逢之听得不耐烦,避到书房里去了。当日逢之的母亲,不免破费几文,留他们吃点心,至晚方散。逢之等得客去了,方到他母亲房里闲谈。他母亲把他姑母的话述给他听,又道:“我儿婚姻大事,我也要拣个门当户对。你姑母虽然这般说,依我的意思,还要访访看哩。”逢之道:“母亲所见极是。孩儿想,外国人的法子总要自由结婚,因为这夫妻是天天要在一块儿的,总要性情合式,才德一般,方才可以婚娶。不瞒母亲说,那守旧的女子,朝梳头,夜裹足,单做男人的玩意儿,我可不要娶这种女人。这两年我们南京倒也很开化的了,外面的女学堂也不少,孩儿想在学堂里挑选个称心的,将来好侍奉母亲,帮着成家立业。不要说姑母做媒,孩儿不愿娶,就有天仙般的相貌,但是没得一些学问,也觉徒然。”他母亲听他说话有些古怪,便道:“我儿,这番说话倒奇了。人家娶媳妇,总不过指望他能干,模样儿长得好,你另有一番见识。话虽如此,但是那学堂里的女孩子,放大了脚,天天在街上乱跑,心是野的,那能帮你成家立业,侍奉得我来?我倒不明白这个理。”逢之道:“不然,学堂里的女学生,他虽然天天在外,然而规矩是有的。他既然读书,晓得了道理,自己可以自立,那个敢欺负他?再者,世故熟悉,做得成事来,讲得来平权,再没有悍妒等类的性情。孩儿所以情愿娶这种女人,并不争在相貌上面。至于脚小,更没有好处,袅袅停停的一步路也走不来。譬如世界不好,有点变乱的事,说句不吉利的话,连逃难都逃不来的。”他母亲本来也是个小脚,听他这般菲薄,不免有些动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河畔寻芳盈盈一水 塘边遇美脉脉两情
  却说逢之的母亲听他诽谤中国的女子,很有些动气,便说道:“我是不要那样放荡的媳妇!婚姻大事,人家都由父母作主,你父亲不在了,就该听我的话才是,怎么自己做起主来?真正岂有此理!”逢之见他母亲动怒,只得婉告道:“母亲天天在家里,没有晓得外面的时事,如今外国人在那里要中国的地方,想出各种的法子来欺负中国,怕的是百姓不服,一时不敢动手,不好不从种族上自强起来。他们说的好,我们中国虽然有四万万人,倒有二万万不中用,就是指那裹脚的女人说了。母亲可听见说,现在各处开了天足会,有几位外国人承头,入会的人各处都有。孩儿想起来,人家尚且替我们那般发急,我们自己倒明知故犯,也觉对不起人家了,所以孩儿立志,要娶个天足的媳妇,万望母亲这桩事依了儿子罢。”他母亲听他这般软求,气也平了,只得叹道:“咳!我已是这们大年纪的人了,你们终身的事,我也管不得许多,随你搅去便了。”次日,他姑母叫人把他侄女的八字开好送来,逢之的母亲央一位合婚的先生占了一占,批的是女八字极好,也没有挑花星、扫帚星诸般恶煞,而且还有二十年的帮夫好运;男八字是更不用说,一身衣食有余。功名虽是异途,却有四品黄堂之分;但是两下合起来,冲犯了白虎星,父母不利,有点儿刑克。逢之母亲听了那先生一番话,原也不想占合的,当下付他二百铜钱,那先生去了,随叫吴妈把批单送与他姑母去看,又交代一番话说:“你见姑太太,只说我们太太极愿意结这头亲事的,为的是亲上加亲,如今算命先生说有什么冲犯,大少爷不肯,也是他一点孝心,太太只得依他,请姑太太费心,诸多拜上谢谢。”吴妈依言去述了一番,他姑母也只得罢了。逢之打听着这头亲事不成功,倒放宽了一条心。
  饭后无事,去找他的朋友蒋子由谈心。走进门时,只听得里面喧笑的声音,大约聚了熟人不少,三脚两步,跨进书房门,只见余大魁、许被年、陆天民、牛谋宗、翟心如都在一处,还有一位西装的朋友,不曾会过面的。众人见他进来,都起身招呼他,却不见子由。逢之同旁人招呼过了,因合那西装朋友拉了拉手,问及尊姓大名,大魁代答道:“这位是徐彼山兄,新近从日本回来的。他是东京成城学校里的卒业生。”又对那徐筱山道:“这位是钮逢之兄,他是山东大学堂里卒业生,懂得德文,办过外国兵官的交涉,也回来得不久,二位所以还没见面。”两人彼此各道了许多仰慕话。逢之又问他些日本风景,谈得热刺刺的。一会儿子由自内出来,大家嚷道。“子由兄,怎么进去了这半天,莫非嫂夫人嫌我们在这里吵闹责罚你罢?”
  子由似笑非笑的答道:“说那里话?未免太把内人轻看了。内人虽没文明的程度,然而也受过开化女学校三年的教育,素间诸君大名,佩服的很。只愁诸君不肯光降,岂有多嫌之理?”
  逢之趁势道:“正是,我还没有拜见老嫂,望代致意。那开化女学校里面,现今有多少学生,内容怎样,老同胞必然深知其详,还望指示一二。”子由道:“那里面一共是四十位女学生,两位教习,一是田道台的太太,一是王布衣的夫人,课程倒很文明。用的课本,都从上海办来的,仪器也有好些,什么算学、生理、博物,都是有的。至于缝工各科,更不必说得了。”
  逢之叹道:“女子果然能够学成,这样也是我们中国前途的幸福,将来强种还有些希望。”子由道:“可不是呢?只他们走出来,身子都是挺直,没有羞羞缩缩的样子,我就觉着他们比守旧的女子大方得多。”天民道:“逢兄还没有嫂夫人呢?为什么不替说野蛮话了。结婚是要两下愿意的,这才叫做自由。他自己不去合那文明的女学生结交,我如何替他选呢?”说得陆天民很觉惭愧,脸都红了。子由又道:“明天两下钟,开化学堂演说,今早有传单到这里来,内人是一定要去的,诸位同胞要高兴去听时,小弟一定奉陪。”众人都说愿去。天民道:“有这般幸福,那个不愿?我只羡子由娶了这位老嫂,女界里面已经占得许多光彩。我们为礼俗所拘,就有教育热心,也苦于无从发现。”说罢连连叹息。逢之更是适中下怀,大家约定一句钟在子由家里聚会同去。谈了一会,各人告辞。
  逢之合陆天民、徐筱山同路而归,走过秦淮河的下岸,正是夕阳欲下,和风扇人,一带垂杨,阴阴水次,衬着红霞碧浪,顿豁心胸。那河里更是画防签歌,悠扬人耳。对面河房,尽是人家的眷属,缓窗半开,珠帘尽卷,有的妆台倚镜,有的翠袖凴栏,说不尽燕瘦环肥,-一都收在眼睛里去。三人遇此良辰,睹兹佳丽,那有不流连的道理?一路闲眺,已觉忘情,不免评骘妍媸起来。天民说那个梳头的好,筱山说那个身材消俐,只逢之瞥见西角上一座小小水阁,四扇长官齐启,内中一位女子,髻发垂髫,脸边粉痕浅淡,只嘴唇上一点腥红,煞是可爱,手里添一本书,也不知是小唱呢还是曲本,在那里凝眸细瞧,瞧了一会,忽然瓜子脸上含着微笑,一种憨痴的神情,连画工也画他不出。转眼间,见他把书在桌子上一撩,站起身来,走几步路,像是风摆荷叶一般,叫人捉摸不定,可见他那双脚儿小得可怜的了。钮逢之虽是个维新人讲究天足的,到此也不禁看呆了,钉着脚儿不动。陆、徐二人,一边闲谈,一边走路,眼儿又注在河房里,倒没留心把个逢之掉在后面。其中只有被山开过眼界,看得淡些,走了半条街时,忽然回头,不见了逢之,叫声“哎哟!逢兄那里去了?”天民也回头看时,果然不见。
  他二人本来不曾尽兴,好在回家尚早,就约被山转步去寻逢之。
  走不多时,只见逢之在前面桥旁,朝着对面水间出神。天民拉了筱山一把,叫他不要则声,自己偷偷的到逢之背后。望对面看时,原来是个人家水阁,定睛望去,里面并没什么,就只一张牀,两顶衣橱,一张方桌,一张梳妆半桌。天民已猜着他是看人家内眷,所以看得痴呆了,就在他背后拿手向他肩上一拍。
  逢之赫了一跳,醒了过来,叫声“哎哟,回头一看,见是天民,自觉羞惭满面,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你为什么拍我一下?”
  天民道:“逢兄,你莫非遇见了什么邪魔?不然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我们已经走了一里多路,回头看不见你,所以回来找你的,那知道你还站着在这里。”逢之道:“我因贪看这水面上的景致,不知不觉落在后面。我想这水也实在奇怪得很,他那几道光儿,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对着他只觉得水面上一道似的,走几步那光便跟着人移动,这是什么缘故?二位倒合我讲讲。”彼山、天民虽然懂得些普通西学,这光学的道理,还不曾实验,如何对得出?只得谢道:“弟等学问浅陋,实在不晓得这个道理。逢兄,天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逢之也自无言,大家说说笑笑,一路同归。
  一宿无话。次日逢之注意要到开化学堂结个百年佳偶,早早的催饭吃了,急急忙忙赶到子由家里。他那看门的,是个驼背又且耳聋,逢之问他道:“大少爷在家么?”看门的笑道:“我们少爷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好好的一鞍一马也就罢了,虽然脚大些,依我看来,一个脸雪白粉嫩很下得去,他偏偏又要起讨什么小老婆。今儿早上有个媒婆送来一个姑娘,名字叫做什么大保,我们少爷看见了这个大保,魂灵儿就飞上了天了。
  鬼鬼祟祟的把他弄到书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钮少爷,你是出门在外的人,又没有娶过少奶奶,不晓得这里头的诀窃。我告诉你说,我们这位少奶奶,原是学堂里出身,本来是大方的,穿双外国皮靴,套件外国呢的对襟褂子,一条油松辫子拖在背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满街上跑了去,还怕什么书房不书房。
  我想起来,大约是少爷合那大保说话的声音太高了,被他听见,所以他赶了出来,想拿大少爷的岔儿。偏偏不争气,少奶奶走进书房,我们少爷正在那里合大保亲嘴,被我们少奶奶看见了,一个巴掌打上去,我们少爷左脸上登时就红了起来。当时少奶奶马上吩咐人,把大保赶了出去,一把拖着少爷望里就走。少爷嘴里还说『我又没有同他怎样,就是亲亲嘴,也是外国人通行的礼信,亦算不得我的错呀!』少奶奶听了这话,又是一下嘴巴子,三脚两步,拖了进去。如今还没出来哩。”逢之听他一片混缠的话,晓得他是个聋子,也不与他多言,一直走到书房,果然子由不在书房里面,却不听见里面有甚吵嚷的声音,便大胆到他内宅门口,叫了一声子由。里面一个白发老妈出来接应道:“少爷有事,一会儿就出来,请在书房里等一等罢。”
  逢之无奈,只得坐在书房里静等,直到一点多钟,余大魁诸人都陆续的来了,又一会,听得外面皮靴声响,大约是蒋少奶奶出门,这才子由出来,逢之也不便问他,忙忙的同到开化学校。这学校里面办事的,有两位男子,一是阿仁说,一是胡竹材,当下见众人进来,便让到账房里坐。原来那账房正对着讲堂,一带玻璃窗,正好在那里看个饱。一会儿学生毕集,也有胖的,也有瘦的,两个中年妇人在前面领着,料想是田道台的太太,与那王布衣的娘子了。逢之留心细看,没有一个出色的女子,很为扫兴。他们上了讲堂,就请子由诸人去听演说,只不请二位账房,逢之没法,只得跟了众人上去。他合那班女朋友没一个认得的,徐、许诸人却都有熟人在内。彼此招呼之后。
  田道台的夫人第一个登台演说的是伸女权不受丈夫压制的一番话,大家拍手。王布衣的夫人,说的是破三从四德的谬论,女子也同男子一般,生在地球上就该创立事业,不好放弃义务,总要想法子生利,自己养活自己,不好存倚赖人的念头,自然没人来压制你了。这番议论,比田太太说得尤为恳切,大家拍手的声音震天价响。两位女教习说完,就有四个班长,挨次上去,无非是自由平等的套话,那照例拍掌,也不须细表。说完之后,众学生方请子由等诸人一般也演说一次,子由等听得他们那般高论,已经拜服到地,如何还敢班门弄斧?只徐筱山是东洋回来的,有些习熟的科学,乐得借此显显本领,便也毫不推辞,居然上台演说起来。躬一躬腰,开口先说生理学,说到了身体上的那话儿,连忙缩住了嘴。一位极大的学生,彷佛有二十一二岁光景,站起来说道:“先生尽管说下去,为什么顿了?这有什么要紧?佛家说的,无我相,无人相,像先生这般,就是有我相、人相了。”众人拍手大笑,弄得徐筱山下不来台,要再说下去,知道没有人理他的了,幸亏他见亮,弯一弯腰,走下台去。他吃了这个闷亏,男子队里那个还敢上台?只得告辞而去。逢之吐吐舌头道:“果然利害!筱山兄这样深的学问都顽不过一个女孩子,我想中国女子的脑筋,只怕比男子还灵?可惜几千年压制下来,又失于教育,以致无用到极处,可惜可惜!”。筱山道:“逢兄这话固然不错,但那个女学生,他虽驳我,他并不懂得生理学,可见这些人还不虚心,自己不曾涉猎过的学问,就不愿意听。”子由合陆、翟二人,只顾品评那学生的优劣,没工夫听徐、钮的话,大家说说笑笑,一路回到子由家里。天色将晚,各人回去吃晚饭,是来不及了。子由家里,又没有预备菜蔬,供给他们,逢之要请众人去吃馆了,子由不好意思道:“我们还是撇兰罢。”于是子由找了一张纸,把兰花画起。
  促宗赞道。“好法绘,我要请你画把扇子。”子由道:“我从前在北洋学堂里,合一位朋友学过铅笔画,因此略懂得些画中的道理,但是还不能出场。”当下计算,共八个人,多的四角,少的两角,大家攒凑起来,也有三块钱的光景。然后同到问柳的馆子里,要菜吃酒。堂馆见他们杂七杂八,穿的衣服不中不西,就认定是学堂里出来的书呆子。八人吃了六样菜,三斤酒,十六碗饭,开上帐来,足足四块钱,不折不扣。子由拿着那片帐要他细算,说我们吃这点儿东西也不至于这样贵。堂倌道:“小店开在这里二三十年了,从不会欺人的,先生们不信,尽可打听。那虾子、豆腐是五钱,那青鱼是八钱- .”子由道:“胡说!豆腐要卖人家五钱,鱼卖人家八钱,那里有这个价钱?你叫开店的来算!”堂倌道:“我们开店的没得工夫,况且他也不在这里。先生看着不对,自己到柜上去算便了。”子由无奈,只得同众人出去,付他三块钱,他那里肯依?几乎说翻了,要挥拳。逢之见这光景,恐怕闹出事来,大家不好看,只得在身边摸出一块洋钱,向柜上一掼。大家走出,还听得那管帐的咕叨呢,说什么没得钱也要来吃馆子。逢之只作没听见,催着众人走了。#p#分页标题#e#
  不料逢之经此一番阅历,还没有把娶维新老婆的念头打断。
  恰巧一天,逢之独自一个出外闲逛,沿着鸭子塘走去,只见前面一带垂杨,几间小屋里面,有读书的声音,异常清脆,像是女于读的。走近前去一看,门上挂着一块红漆木牌,上面五个黑字,是兴华女学塾,逢之在这学塾门口徘徊多时,看看日已衔山,里面的书声也住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从内里走了出来,彼此打了一个照面。逢之不觉陡吃一惊,连连倒退了几步,一人自想道:“不料此地学塾里面,却有这等整齐的人,但不知他是谁家的小姐?若得此人为妻,也总算偿得夙愿了。”
  那女学生见逢之在门前探头探脑,便也停住脚步,望了他几眼,更把他弄得魄散魂飞。回家之后,第二天便托人四处打听,后来打听着,才晓得这小姐乃是一家机户的女儿,但是过于自由,自己选过几个女婿,招了回来,多是半途而废的。
  逢之的母亲执定不要,逢之也就无可如何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北阙承恩一官还我 西河抱痛多士从公
  却说钮逢之自从山东回来,一转眼也有好几个月了,终日同了一班朋友闲逛度日。他自己到了山东一趟,看钱来得容易,把眼眶子放大了,尽性的浪费。几个月下来,便也所余无几了。
  他母亲看了这个样子,心上着急,空的时候,便同他说:“我儿回来也空了好几个月了,总要弄点事情做做。一来有了事做,身体便有了管束,二则也可赚些银钱贴补家用。否则,你山东带回来的银子越用越少,将来设或用完了,那却怎样好呢?逢之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我知道原也不错,儿子此番回来,也决无坐吃山空的道理。不过相当的事,一时不容易到手,目下正在这里想法子,总要就在家乡不出门的才好,就是银钱赚得少些,也是情愿的。”他母亲道:“我儿知道着急就好,你不晓得我的心上比你还着急十倍,一天总得转好几回念头哩。”
  自是逢之果然到处托人,或是官场上当翻译,或是学堂里做教习,总想在南京本乡本土弄个事情做做。有几个要好朋友,都答应他替他留心,又当面恭维他说:“你说得外国话,懂得外国文,这是真才实学,苦于官场上不晓得,倘若晓得了,一定就要来请你的。”逢之听了,自己却也自负。岂知一等等了一个多月,仍然沓无消息。荐的人虽不少,但是总不见有人来请。他心上急了,便出去向朋友打听。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原来此时做两江总督的,乃是一位湖南人姓白名笏馆,本是军功出身,因为江南地方,自太平军之后,武营当中,大半是湖南人,倘若做总督的镇压得住他们,都听差遣,设或威望差点,他们这伙人就串通了哥老会到处打劫,所以这两江总督赛如卖给他们湖南人的一样。因为湖南人做了总督,彼此同乡,照应同乡,就是要闹乱子,也就不闹了。白笏馆白制军既做了两江总督,他除掉吃大烟、玩姨太太之外,其它百事不管。说也稀奇,自从他到任之后,手下的那些湖南老,果然甚是平静,因此朝廷倒也拿他倚重得很,一做做了五、六年,亦没有拿他调动。这两年朝廷锐意求新,百废俱举,尤其注重在于开办学堂一事,白笏馆既是一向百事不管,又加以抽大烟,日头向西方才起身,就是要管也没有这闲工夫了。然而又不能不开办几处学堂,以为搪塞朝廷之计。自己管不来,就把这事全盘委托了江宁府知府,他自己一问不问,乐得逍遥自在。
  你道这江宁府知府是谁,说来来历却也不小。此人姓康名彝芳,表字志庐,广西临桂县人氏。十七岁上就中了进士,钦点主事,二十岁上留部,第二年考御史,就得了御史。那时节正是少年气盛,不晓得什么世路高低。有位军机大臣,本是多年的老人,上头正在向用的时候,他偏偏同他作对,今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明天一个折子说他不好。起先上头因为要广开言路,不肯将他如何,虽然所奏不实,只将原折留中,付之不问。岂知他油蒙了心,一而再,再而三,直把上头弄得恼了,就说他“谤毁大臣,语多不实”,轻轻的一道上谕,将他革职。
  当初他上折子的时候,还自以为倘若拿某人扳倒,一旦直声震天下,从此被朝廷重用起来,海里海外那些想望丰彩的,谁不恭维我是一代名臣。如今好处没有想到,反而连根拔掉,虽说无官一身轻,究竟年纪还小,罢官之后,反觉无事可为。北京地面,又是个最势利不过的地方,坏了官的人,谁还高兴来睬你?又是穷,又是气,莫怪人家嫌他语言无味,就是他自己也觉着面目可惜了。少不得借着佯狂避世,放浪形骸,以为遮饰地步。第二年,年方二十一岁,居然把上下胡子都留了起来。
  此后南北奔走,曾经到过几省,有些督抚见了他这个样子,一齐不敢请教。后来走到四川,凑巧他中举人的座师做了四川总督,其时已是十一月底天气,康志庐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薄棉袍子。他座师看他可怜,又问问他的近况,便留他在幕中襄办书启。一连过了几年,被他参的那位军机大臣也过世了,朝内没了他的对头,他座师便替他想了法子,走了门路,谋干了赏了一个原衔。恰巧朝廷叫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材,他座师又把他保了上去。朝廷准奏,传旨将他咨送来京,交吏部带领引见。
  他罢官已久,北京一点线路都没有,座师又替他写了好几封信,无非是托朝内大老照应他的意思。等到引见下来,第二天又蒙召见,等到上去之后,碰头起来,上头看他一脸的连鬓大胡子,龙心大为不悦,说他样子很像个汉奸似的,幸亏奏对尚还称旨,才赏了个知府,记名简放。又亏座师替他托了里头,不到半年,居然放了江苏扬州府知府。他未曾做知府的前头,虽然是革职,都老爷见了督抚,一向是只作一个揖的,如今做了知府,少不得要委屈他也要请安了。也该他官星透露,等到朝廷拿他重新起用,他的人也就圆和起来,见了人一样你兄我弟,见了上司一样是大人卑职,不像从前的情才傲物了。
  在扬州只做了一年多,上头又拿他调了江宁府首府。其时已在白笏馆白制军手里,白制军因他是科甲出身,一向又有文名,所以特把这开办学堂之事,一齐交托于他。起初遇事,这康太守还上去请示,后来制台烦了,便道:“这办学堂一事,兄弟全盘交付吾兄,吾兄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兄弟是决不掣你肘的。”康太守见制宪如此将他倚重,自然感激涕零,下来之后,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拟了多少章程,一切盖造房子、聘请教习之事,无不竭尽心力,也忙了一年有余,方渐渐有点头绪。
  每逢开办一个学堂,他必有一个章程,随着禀帖一同上来,制台看了,总是批饬照办,从来没有驳过,就是外府州县有什么学堂章程,或是请拨款项,制台亦是一定批给首府详核,首府说准就准,说驳就驳,制台亦从来不赞一辞。因此这江南一省的学堂权柄,通统在这康太守一人手里。后来制台又为他特地上了一个折子,拿他奏派了全省学务总办一席,从此他的权柄更大,凡是外府州县要请教习,都得写信同他商量,他说这人可用,人家方敢聘请,他说不好,决没人敢来请教的。所以钮逢之虽然自以为西语精通,西文透彻,以为这学堂教习一事唾手可得,那知回家数月,到处求人,只因未曾走这康太守的门路,所以一直未就。至于官场上所用翻译,什么制台衙门、洋务局各处,有各处熟手,轻易不换生人,自然比学堂教习更觉为难了。当时康太守这条门路,既被钮逢之寻到,便千方百计托人,先引见了康太守的一位亲戚,是一位候补道台,做了引线。那候补道台应允了,就同他说:“你快写一张官衔条子来,以便代为呈递。”逢之回称自己身上并没有捐什么功名。那道台道:“功名虽没有,监生总该有一个,就是写个假监生亦不要紧。好在你谋的是西文教习,虽是监生,可以当得,不比中文教习,一定要进士举人的。”一逢之听了,只得拿红纸条子,写了监生钮某人五个小字,递给了那位道台。那道台道:“这就算完了么?我听说你老兄从前在山东官场上了着实历练过,怎样连这点规矩还不晓得?你既然谋他事情,怎么名字底下,连个『叩求宪恩,赏派学堂西文教习差使』几个字,都懒得写么?快快添上。我倘若拿你的原条子递给了他,包你一辈子不会成功的。”逢之听了他这番教训,不禁脸上一红,心上着实生气。无奈为餬口之计,只得权时忍耐,便依了那道台的话,在名字底下,又填了一十六字。写到“宪恩”二字,那道台又指点他,叫他比名字抬高两格,逢之-一遵办。那道台甚是欢喜,次日便把条子递给了首府康太守。此时康太守正是气焰嚣天,寻常的候补道都不在他眼里,这位因为是亲戚,所以还时时见面。当下把名条收下。第二天,那道台又叫人带信给逢之,叫他去禀见首府。逢之遵命去了一趟,未曾见着。第三天只得又去,里头已传出话来,叫他到高材学堂当差,过天到学堂里再见罢。逢之见事已成,满心欢喜,回家禀知母亲,便搬了行李,到学堂里去住。康太守所管学堂,大大小小不下十一、二处,每个学堂一个月只能到得一两次。逢之进堂之后,幸喜本堂监督,早奏了太守之命,派他暂充西文教习,遵照学章,逐日上课。直待过了七八天,康太守到堂查考,逢之方才同了别位教习,站班见了一面,并没有什么吩咐。后首歇了半个多月,又来过一次,以后却有许久未来。一日,正当学生上课的时候,逢之照例要到讲堂同那学生讲说,他所教的一班学生。原本有二十个,此时恰恰有一半未到,逢之忙问别的学生,问他都到那里去了?别位学生说:“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江宁府康大人的少爷病了,这里今天早上得的信,我们当学生的都得轮流去看病,我们这里二十个人,分做两班,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们再去。不但我们要去,就是监督、提调,以及办事情的大小委员、中文教习、东文教习、算学教习他们,亦一齐要去的。这个学堂是他创办,没有他,我们那里有这安心适意的地方肄业呢?”钮逢之听了,得了一回,心想果然如此,连我也是要去的。于是又问问别位教习,有的已去,有的将去,大家都约定了今天不上课,专至府署探病。逢之到堂未久,所以不知这个规矩,如今既然晓得了,少不得吩咐学生一律停课,自己亦只得换了衣裳,跟着大众同到府署。又见大众拿的都是手本,自己却是一张小字名片。同事当中,就有人关照他说:“太尊最讲究这些礼节的,还是换个手本的好。”逢之无奈,只得买了一个手本,写好同去。到得府署,先找着执帖的,说大人有过吩咐,教习以上,都请到上房看病,所有学生,一概挂号。众教习把手本投了进去,又停了一会,里头吩咐叫“请”,众教习鱼贯而入。走进上房,康太尊已从里间房里迎出,大家先上去一躬,然后让到房间里坐。一看,牀上正睡着的是少爷,三四个老妈围着。康太尊含着两包眼泪,对众教习说道:“兄弟自罢官之后,一身落拓,万里飘零,以前之事,一言难尽。及至中年,在成都敝老师幕中,方续娶得这位内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名唤尽忠,今年十一岁,这个小的,名唤报国,年方九岁。因他二人自幼喜欢耍枪弄棒,很有点尚武精神,所以兄弟一齐送他们到武备学堂肄业。满望他二人将来技艺学成,能执干戈以卫社稷,上为朝廷之用,下为门第之光,所以才题了这『尽忠、『报国』两个名字。不料昨天下午,正在堂里体操,这个小的,不知如何忽然把头在石头上碰了一下,当时就皮破血流,不省人事。抬回衙门,赶紧请了中国伤科、外国伤科,看了都不中用。据外国大夫还说,囟门碰破,伤及脑筋。我想我们一个人脑子是顶要紧的,一切思想都从脑筋中出来,如果碰坏,岂不终身成了废人?因此兄弟更为着急,赶紧到药房里买了些什么补脑汁给他吃。
  谁知那补脑汁却同清水一样,吃下之后,一点效验都没有。
  如今是刚刚外国伤科上了药去,所以略为睡得安稳些。可怜我这老头子,已经是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不知这条小性命可能救得回来不能?”众教习有两个长于词令的,便道:“大人吉人天相,忠孝传家,看来少大人所受的,乃是肌胃之伤,静养两天就会好的。”康太尊又谦逊了几句,接着又有别的学堂里教习来见,众人只得辞了出来,各自回去,预备明日一早再来探视。岂知到得次日,天未大亮,府衙门里报丧的已经来过了,众教习少不得又去送锭、送祭、探丧、送入殓,以及上手本慰唁康太尊,应有尽有,不在话下。且说康大尊一见小儿子过世,自然是哭泣尽哀,那个教体操的武备学堂教习,当天出事之后,康太尊已拿他挂牌痛斥,说他不善教导,先记大过三次。等到少爷归天,康太尊恨极,直要抓他来跪在灵前,叫他披麻带孝才好。后来好容易被别位大人劝下,只拿他撤去教习,驱逐出堂,并通饬各属,以后不得将他聘请,方才了事。这位康二少爷,死的年纪虽然只有九岁,康太尊因为他是由学练体操而死,无异于为国捐躯,况且他七岁那年,秦恶赈捐案内,已替他捐有花翎候选知府,知府是从四品,加五级请封,便是资政大夫。
  既受了朝廷的实官封典,自不得以未成丁之人相待。因此,康大尊特特为为到院上,请了二十一天的反服期假,以便早晚在灵前照料一切。他是制台信用之人,自然有些官员都来巴结,就是司道大员,也都另眼相待。听说他死了儿子,一齐前来亲自慰唁;小的都到灵前磕头,官大的却也早被康太尊拉住了。
  人家知道他于这个小儿子钟爱特甚,见了面都着实为代为扼腕,康太尊便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朝着人家说道:“不瞒诸公讲,我这个小犬,原来是武曲星下凡,当初下世的时候,我贱内就得过一梦,只见云端里面一个金甲神,抱了一个小孩子,后来忽然一道金光一闪,忽喇喇一声响,金光里头闪出武曲两个大字,当时把贱内惊醒,就生的是他。所以兄弟自生此子之后,心上甚是爱他,以为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宣劳。立威雪耻,那知一朝死于非命。这个非但是寒门福薄,并且是国家之不幸。”
  说着,又叫人把自己替儿子做的墓志铭拿了出来,请众位过目。
  众人看了,上头写的,无非同他所说的一派妄言,都是一样,少不得胡乱臭恭维了几句,相率辞出。等到开吊那天,到者上自官场,下至学堂,一齐都来吊奠,连着制台,还送了一付挽联,传说是文案上老爷们代做的。次日出殡,一切仪仗,更是按照资政大夫二品仪制办事,自然另有一番热闹。康太尊心上盘算,我现在执掌一省学务,总要把各处学生调来送殡,方足以壮观瞻。预先透风给各学堂监督,传谕他们教习率领学生,一齐穿着体操衣服,手执花圈,前来送殡。各监督尤其要好,一律素褂摘缨。康太尊看了,甚为合意。事毕之后,大赞各学堂教习学生懂得道理。又问他们自从七中上祭以及出殡、路奠等等,总共化了多少钱,一律要发还他们。众人齐称:“少大人之丧,情愿报效,实实不敢领还。”康太尊见他们出于至诚,便也作罢。后来借着考察学堂,只说他们教习训迪有方,学生技艺日进,教习一律优加薪水,学生都另外给奖赏,以酬答他们从前一番雅意。自康太尊有此一番作为,所有学界中人,愈加晓得他的宗旨所在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阻新学警察闹书坊 惩异服书生下牢狱
  话说康太尊见自己在江南省城,于教育界上颇能令出惟行,人皆畏惧,他心上甚为欢喜。暗暗的自己估量着说道:一班维新党,天天讲平等,请自由,前两年直闹得各处学堂,东也散学,西也退学,目下这个风潮虽然好些,然而我看见上海报上,还刻着许多的新书名目,无非是劝人家自由平等的一派话头,我想这种书,倘若是被少年人瞧见了,把他们的性质引诱坏了,还了得,而且我现在办的这些学堂,全靠着压制手段部勒他们,倘若他们一个个都讲起平等来,不听我的节制,这差使还能当吗?现在正本清源之法,第一先要禁掉这些书。书店里不准卖,学堂里不准看,庶几人心或者有个挽回。但是这些书一齐出在上海,总得请制宪下个公事给上海道,叫他帮着清理清理才好。
  至于省城里这些书坊,只须由我发个谕单给他们,凡是此等书一概不准贩来销售,倘有不遵,店则封禁,人则重办,一面传齐各书铺主人,先具一结,存案备查,一面再饬令警察局明查暗访,等到拿到了,惩办一二个,也好儆戒儆戒别人。主意打定,第二天上院,就把这话禀明了制台。白制军本是个好好先生,他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立刻下一角公事给上海道,叫他查禁。
  其实有些大书店都在租界,有些书还是外洋来的,一时查禁亦查禁不了,不过一纸告示,谕禁他们,叫他们不要出卖而已。
  到于省城里这些书店,从前专靠卖时文、卖试帖发财的,自从改了科举,一齐做了呆货,无人问信的了,少不得到上海贩几部新书、新报运回本店带着卖卖,以为撑持门面之计,这也非止一日。又有些专靠着卖新书过日子的,他店里的书自然是花色全备,要那样有那样,并且在粉白墙上写着大字招帖,写明专备学堂之用,于是引得那些学堂里的学生,你也去买,我也去买,真正是应接不暇,利市三倍。不料正在高兴头上,蓦地跑进来多少包着头穿着号子的人,把买书的主顾一齐赶掉,在架子上尽着乱搜,看见有些不顾眼的书,一齐拿了就走。单把书拿了去还不算,又把店里的老板,或是管账的,也一把拖了就走,而且把账簿也拿了去。一拖拖到江宁府衙门,府衙门不收,吩咐发交上元县看管。到了县里,查了查,一共是大小十三丬书坊,拿去的人共总有二三十个,依康太尊的意思,原想就此惩治他们一番,制台也答应了,倒是藩台知大体,说新书误人,诚然,本来极应该禁止他们出卖,但是我们并没有预先出告示晓谕他们,他们怎么晓得呢?且待示谕他们之后,如果不遵,再行重办,也叫人家心上甘服,似此不教而诛,断乎不可。康太尊还强着说:“这些书都是大逆不道的,他们胆敢出卖这些大逆不道的书,这等书店就该重办。”藩台听他一定要办,也不免生了气,愤愤的说道:“志翁一定要办,就请你办,但是兄弟总觉不以为然。”康太尊虽然是制台的红人,究竟藩台是嫡亲上司,说的话也不好不听,今见藩台生了气,少不得软了下来,吩咐上元县勒令众书店主人,再具一张“永远不敢贩卖此等逆书,违甘重办”的切结,然后准其取保回去。所有搜出来的各书,一律放在江宁府大堂底下,由康太尊亲自看着,付之一炬,通统销毁。然后又把各书名揭示通行,永远禁止贩卖。康太尊还恐怕各学堂学生,有些少年,或不免偷看此等书籍,于是又普下一纸谕单,叫各监督各教习晓谕学生,如有误买于前,准其自首,将书呈毁,免其置议。如不自首,将来倘被查出,不但革逐出堂,还要从重治罪。当时这些学生,都在他压力之下,再加以监督教习从旁恫吓,只得-一交出销毁,就是本不愿意,监督教习要洗清自己身子,也早替他们搬了出来销毁的了。这件事虽算敷?过去,但是康太尊因为未曾办得各书坊,心上总是一件缺陷。此时江宁省城正办警察,齐巧是他一个同年,姓黄,也是府班,当这警察局的提调。康太尊便请了他来,托他帮忙,总想办掉几家书坊以光面子。黄知府这个提调,本是康太尊替他在制台面前求得来的,如今老同年托他此事,岂有不出力之理?而且自己也好借着这个露脸。回去之后,便不时派了人到各书坊里去搜寻。内地商人,不比租界,任你如何大脚力,也不敢同地方官抗的,况且这悻逆罪名,尤其担当不起,于是有些书坊,竟吓得连新书都不敢卖,有些虽卖新书,但是稍些碍眼的,也不敢公然出面。在人家瞧着,这康太尊也总算是令出推行了。从来说得好,叫做“无巧不成书”,偏偏康太尊办得凶,偏偏就有人投在他罗网之中。
  且说这几年,各省都派了学生到东洋游学,分别什么政治、法律、普通、专门,也有三年卒业的,也有六年率业的,都说是学成功了,将来回来,国家一定重用的。于是各省都派了学生出去,由官派的,叫做官费生,还有些自备货斧出去的,叫做自费生,官费生出去的时候,都派了监督督率着,凡事自有照应,自费生全靠自己同志几个人,组织一个团体,然后有起事来,彼此互相照应,前两年风气已开,到东洋游学的已经着实不少。但是人数多了,自难免鱼龙混杂,贤愚不分,尽有中文一窍不通,借着游学到海外玩耍的,亦有借着游学为名,哄骗父母,指望把家里钱财运了出来,以供他挥霍的,这两等人所在难免,因此很有些少年子弟,血气未定,见样学样,不做革命军的义勇队,便做将来中国的主人翁,忽高忽低,忽升忽降,自己的品格,连他自己还拿不定,反说什么这才是自由,这才是平等,真正可笑之极了。
  如今我要说的这个人,正害在坐了这个毛病,所以才会生出这一场是非来。闲话少叙。且说这人姓刘名齐礼,亦是南京人氏。十七岁那年,他《五经》只读过两经,就有人说要带他到东洋游学,他父母望他成名心切,也就答应了。谁知这孩子到了东洋,英国话既未学过,日本话亦是茫然,少不得先请了人,一句句的先教起来。东洋用度虽省于西洋,然而一年总得好几百块钱交结他,偏偏凑巧,这刘齐礼的天分又不好,学上一年零六个月,连几句面子上的东洋话亦没有学全,一直等到第三年春天,方才进了一丬极小的学堂,家里的父母却早已一千多块钱交结他了。后来他父亲肉痛这钱,又倚间望切,想寄信叫他回来,齐巧他自己在东洋住的也觉得腻烦了,正想回来走走,便于这年放暑假的时候附轮内渡,先到上海,又到南京,赶回家中,拜见父母。学问虽未学成,样子却早已改变了,穿了一身外国衣裳,头上草帽,脚下皮靴,见了父母探去帽子拉手,却行的是外国礼信。父母初见面也不及责备他这些,只是抬起头来一看,只见他头上的头发,只有半寸来往长短,从前出门的时候,原有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如今已不知那里去了。
  父母看了伤心,同他为什么要铰掉辫子?他回称割掉辫子,将来革命容易些,后来有他的朋友从东洋回来说起,说他的这条辫子,还是有天睡着了觉,被旁人拿剪刀铰了去的。当时他父母听了他这副攀谈,又见了他这个样子,心上也懊悔,好好一个儿子,坏在外洋,但是事已如此,说也无益,只得隐忍不言。
  谁知这刘齐礼在外国住了两足年,回得家来,竟其一样看不上眼,不说房子太小,没有空气,就说吃的东西有碍卫生,不及外国大菜馆里做的大菜好。起先父母听他如此说,还不在意,后来听得多了,他父亲便说道:“我家里只有这个样子,你住得不惯,你就回到外国去,我是中国人,本不敢要你这外国人做儿子。”谁知一句话倒把他说恼了,回到自己的屋里,把自己的随身行李,连着个大皮包,略为收拾了收拾,背了就走。
  一头走,一头还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才晓得家庭之间,却有如此利害的压力,可知我是不怕的。如今要革命,应该先从家庭革起?”一头说,早已走出大门了。他父亲问他那里去?也不答应。他父亲忙派了一个做饭的跟着了,看他到那里去。后来见他出了大门,就坐了部东洋车,叫车夫一直替他拉到状元境新学书店。做饭的回来说了,他父亲晓得这家书店是他常常去的,内中很有他几个朋友,然后把心放下。
  且说到刘齐礼到了新学书店,告诉他们说,家里住的不爽快,借他们这里住几天,彼此都是熟人,自然无可无不可。一连住了三四天也不回家,他在店里坐得气问了,便同了朋友到夫子庙前空场上走走,或是雇只小船在秦淮河里摇两转,看看女人,以为消遣。合当有事,齐巧这天那警察局的提调黄知府雇了一只大船,邀了几个朋友,在船上打麻雀,却又叫了三四个婊子陪着看打牌。书店里朋友眼尖,一眼望过去,说这位就是黄太尊,是常常带着兵到我们店里搜查的,如今弄得甚么书都不敢卖。还有个朋友,亦常在钓鱼巷走走的,认得黄太尊叫的那个婊子,名字叫小喜子,亦就说了出来。刘齐礼忽然意气勃发,便朝着这些朋友说:“你们当他个人怕他,我只拿他当个民贼看待!”刘齐礼说这话时,齐巧小船正摇到大船窗户旁边,彼时正是七月天气,船窗四启,赛如对面一般,黄太尊一面打麻雀,耳朵里却早已听得清清楚楚。盘查奸充,本是他警察局的义务,况加以异言异服,更当留心。这边小船刚才摇了过去,那边大船上早已派了亲兵,跟着搜寻他们的踪迹。后来回报黄太尊说:“这一班人都是住在状元境新学书店里的。”
  黄太尊听了,点点头,不动声色,仍旧打他的牌。打完了牌,开席吃酒。席散之后,原想就去行事的,正为时候还早,于是先到小喜子家打个转身。说也凑巧,不料刘齐礼一班人也闯了进来。原来刘齐礼一帮人回店之后,吃过晚饭,因为天热,睡不着觉,忽然动了寻芳之兴,重新穿好衣服出来。因为那个朋友亦带过小喜子的局,所以竟奔这小喜子家而来。当因房间内有客,于是让他们在隔壁房间坐的。刘齐礼初入花丛,手舞足蹈,也不知如何是好,海阔天空,信口乱说,又朝小喜子说:“你是黄大人的相好,别人怕他,我却不怕他,我偏要来剪他的边。”这边只管说得高兴,那晓得黄太尊坐好在隔壁房间,早又听了一字不遗。起身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正是日间在小船上看见了那几个。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半儿为公,一半儿为私,立刻穿上长褂,走了出来,坐上轿子,不回公馆,直到局中,传齐兵丁,各拿器械,齐往状元境而发。到得那里,找到了新学书店,其时已经半夜,刘齐礼等亦已回来。
  黄大尊不由分说,叫人把书店中前后门守住,自己领人打门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又亲自到店里细细的搜了一遍,虽没有甚么违背书籍,惟在刘齐礼皮包之内,搜出两本《自由新报》。黄太尊看了看,便道:“做这报的人是个大反叛,他的书是奉过旨不准看的,如今有了这个,便是他私通反叛的凭据了。”说着,便将店门封起,捉到的人一齐捆了,带回局中、次日上院,先会见康太守,告诉了一番。康太守已拿定主意要严办,说:“这些反叛,非正法一两个不可!”后来见了制台,黄太守无非是自己居功,禀诉了一番。康太守帮着他说了许多好话,又拿话恫吓制台,要求制台立刻请令。制台不肯,只吩咐交发审局审问。发审局的人,又大半是康太守的私人,早已请过示的了。等到提上来问,刘齐礼先还站着不跪,问他为什么不跪,他说,他是外国学堂的学生,进了外国学堂,就得依学堂里的规矩,外国是不作兴跪的。后来发审官说:“这是中国法堂,你又是中国人,怎么好说不跪?不跪就要打!”
  刘齐礼怕打,也只得跪下了。又问为什么改装,他说:“学堂里学生一律如此,我不能不依着他。”又问为什么同那做《自由新报》的反叛勾通,他说:“我只看看报,不能说我同他私通。”发审官又把书店里的人一齐叫上来问,无非东家伙计,途命一律暂时看管。第二天又回了制台,制台又要顾全康太守的面子,说:“刘某人以华人而改西装,又私藏违禁书报,看来决非安分这徒,虽然从宽贷其一死,总得管押他几年,收收他的野性才好。”康太守争着要监禁十年,制台只肯押他改过局六年,后首说来说去,才定了一个监禁六年的罪。书店容留匪人,立即发封。至书店东家,亦定了一个看管一年的罪,其余伙计,取保开释。等到把刘齐礼解到江宁县收监,江宁县拿出上头公事给他看,要拿他钉镣铐,他到此才哭着求着要见他爹一面。江宁县答应,叫人找了他爹来。可怜他爹自从儿子同他呕了气出去,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老头子急的什么似的,就是他们闹乱子,书店发封,儿子被拿,他一直未曾晓得。这天正想出门,到书店里去看看儿子,忽见地保同了县里的差人,说你儿子在县里,等着见你一面,就要下监,快去快去。老头子初听了还不懂,问及所以,来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才把老头子吓死了。一时又急又痛,连跌带爬,跟到县里。父子相见,不禁大哭一场。老头子看看儿子手上、脚上,家伙都已上好了,好好的一个洋装儿子,如今变做囚犯一样,看来怎不伤心?此时要埋怨也无可埋怨,要教训他也不及教训,只说得一句:“这都是你自己天天闹革命,闹得如今几乎把你自己的命先革掉,真正不该叫你到东洋去,如今倒害了你一辈子了!”说罢又哭。看守他儿子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忙喝开了老头子,一直牵了他儿子,铁索郎当的送到监里去了。老头子免不得又望着牢门哭了一阵,回来又凑了银钱送去,替儿子打点一切,省得儿子在牢里吃苦。然而无论如何多化钱,儿子在监牢里,只能与别的囚犯平等,再不能听他自由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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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康大尊自从办了刘齐礼之后,看看七月中旬已过,又到了学堂开学之期,当由总办康太守示期,省城大小学堂,一律定于七月二十一日开学。各学生重到学堂,少不得仍旧按照康总办定的章程上课。江南学界,已归他一人势力圈所有,自然没人敢违他毫分。如今按下江南之事慢表。
  且说安徽省安庆省城,这两年因为朝廷锐意维新,历任巡抚想粉饰自己的门面,于是大大小小学堂,倒也开得不少。是年放过暑假之后,循例亦在七月下旬,极了二十五这一天,重行开馆。此时做安徽巡抚的姓黄名升,既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进士翰林,从前跟着那两位督抚跟了几十年,居然由幕而官,一直做到封疆大吏,也总算得破天荒了。又有人说,这黄升黄抚台,他的单名本是个升官的“升”字,后来做了官才改的,这也不用细考。但是他的为人,性气极做;自己做了一省的巡抚,这一省之内,自然是惟彼独尊,他自己也因此狂妄的了不得,藩司以下的官,竟然没有一个在他眼里,再小的更不用说了。幸亏一样,胆子还小。头一样最怕的是外国人,说现在的外国人,连朝廷尚要让他三分,不要说是我们了。第二样是怕维新党,只因时常听见人家说起,说维新党同哥老会是串通一气的,长江之内,遍地都是哥老会,如果得罪了维新党,设或他们串出点事情来,包管这巡抚就做不成功。所以外面上,少不得敷衍他们,做两桩维新的事情给他们瞧瞧,显见得我并不是那顽固守旧之辈,他们或者不来与我为难,能够保得我的任上不出乱子,已是侥天之幸却不料几个月头里,出东出了一个刺客,几乎刺死陆制军,他听见了已经吓的了不得,足足有头两个月没有出门。这事才过去,忽然南京省城又听说捉住什么维新党了,安庆到南京轮船不过一天,也不晓得那里来的谣言,一回说,两江制台某天某天杀了十八个维新党,在城门洞子里石板底下又搜出许多炸药,现在南京已经闭了城了。
  又有人说,江宁府康某人因为提维新党捉得太凶,已经被刺客刺死了。如此谣言,也不知出自官场,也不知出自民间,黄抚台听了,总觉信以为真,马上吩咐各营统领,警察总办,严密稽查,毋许稍懈,自己吓的一直躲在衙门里,连着七月十五,预先牌示要到城隍朝里拈香,并且太太还要同去还愿、上匾、上祭,到了这天一齐没有敢去。抚台委了首府代拈香,太太还愿是叫老妈子替去的。好好一个安庆城,本来是没事的,被他这一闹,却闹得人心皇皇,民不安枕了。如此一连又过了五六天,一天有南京人来,问了问,并没有什么事,什么制台杀维新党,刺客刺杀江宁府都是假的。黄抚台道:“事虽没有,但是防备总要防备的。”第二天司道上院,见面之下,彼此互相庆慰,商量着出示安民,叫他们干万不可误听谣言,纷纷迁徙,两司又商量着请中丞到二十五这一天,亲临各处学堂察视一周。安庆学务向来是推藩台做督办的,当由藩台向黄抚台把此意陈明,又说:“自从各处学堂开办之后,大帅去得不多几遭,如今特地亲自去走一趟,一来叫学生瞧着大帅如此郑重学务,定然格外感激,奋发要好,二来现在谣言虽定,人心不免狐疑,大帅去走一趟,也可以镇定镇定人心。”黄抚台道:“是啊!前两天外头风声不好的时候,我这衙门里,我还添派了亲兵小队,昼夜巡查,虽然现今没有事情,然而我们总是防备的好。自古道:『有备无患』,兄弟的胆子一向是小的,现在既然侥天之幸,兄弟就准定二十五出门就是了。”桌台又说:“等到二十五这一天,司里预先叫警察局里多派些人沿途伺候。”
  黄抚台道:“如此,越发好了。”于是藩桌方才下来。
  且说到这二十五这一天,藩台早已得信,晓得抚台今天十点钟,头一处先到通省大学堂,便先赶到那里伺候。谁知等到十点半还无消息。赶紧派人到院上打听,原来抚台胆小,生怕护卫的人少,路上被维新党打劫了去,除自己亲兵小队之外,特地又调齐三大营,凡是经过之处,各街头上都派了护勇站街。
  是日,抚台坐了轿子出门,轿子前后左右,几十匹马,骑马的都是武官,一个个手里拿着六响的洋枪,或是雪亮的钢刀,赛如马上就同人家开仗似的。如此一番调度,所以一直闹到十二点钟,方才到得大学堂里。凡在学堂里执事的官员,一齐穿了衣帽恭迎,教习同学生统通在大门以外站班。抚台下轿,一路进来,看了这副整齐样子,甚是欢喜。到得里面,稍些歇息一回,藩台要请他出去演说,口称:“大帅今天难得到此,一班学生总想大帅交代他们一番话,好叫他们巴结向上。”黄抚台听了,呆了一呆,想了想,说道:“有你教导他们,也一样的了,还要我演说什么呢?况且这个,我也没有预备。”原来黄抚台虽然是作幕出身,这学堂里演说一事,他还懂得一二。只因有年有位外国教士开的学堂,年终解馆,那教士写了信来,说明请大帅演说,他起初不懂得什么叫做演说,问了翻译,方才晓得的。当时就由文案上委员替他拟了一篇的底子,誊了真字,又教导他一番。到了那里,人家因为他是抚台,头一个就请他,他就取出那张纸来看着,念了一遍,总算敷衍了事。虽然念错了几个白字,幸亏洋人不大懂得华文,倒未露出破绽来。
  此番藩台请他演说,他实实在在隔夜没有预备,所以决计回绝不去。偏偏碰着个不懂窍的藩台,一定要求大帅赏个脸。后首说来说去,抚台一定不答应,藩台没法,只得请他委员恭代。
  黄抚台听说可以委人替代的,便即欣然应允,又说:“兄弟今天会客会多了,多说了话就要气喘的,还是等我派个人去的好。”
  于是便派了同来的一位总文案,是个翰林出身,新到省的道台,姓胡号驾叔的,由藩台陪着一同出去。但是这胡驾叔的为人,八股文章做得甚是高明,什么新政新学,肚子里却是一些儿没有。今番跟了抚台到此,也是头一遭开眼界。抚台派他演说,心上实在不懂,当而又不敢驳回,跟了藩台出来,只得一路上细细请教。藩台道:“这有什么难的?到那里,不过像做先生的教训学生一样,或是教他们几句为人的道理,或是勉励他们巴结向学,将来学成之后,可以报效朝廷,总不过是这几句话,譬解给他们听就是了。”胡鸾叔道:“原来如此,容易得很。”于是一走走到演说处,只见教习学生,已黑压压挤了一屋子。藩台先生说道:“今天大帅本来是要自己出来演说的,因为多说了话怕发喘病,所以特委了这胡道台做代表。”众人听说他是抚台的代表,一齐朝他打了三躬,分站两旁,肃静无哗,听他演说。谁知胡道台见了这许多人,早把他吓呆了,楞了半天,一声不响。藩台又做眼色给他,又私下偷偷的拉了他一把袖子,直把他急得面红耳赤,吱吱了半天,又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浓痰,众人俱备好笑,幸而未曾笑出。胡道台进了半天,知道迸不过,一时发急头上,把藩台教导他的话早已忘了,又吱吱了半天,才说得一声道:“你瞧你们这些人,现在住的这房子又高又大,多舒服啊!”众人至此,有几个禁不住格格的一笑。藩台恐怕拆散场子,大家难为情,忙喝一声道:“不准笑!”胡道台一见有藩台助威,胆子亦登时大了,接着往下说道:“你们家里那里有这大房子?而且这里还不要房钱。不要说你们,就像本道从前小时候,亦没有这种好房子住。你们如今住了这好房子,再不好生用功,还对得住大帅吗?第一样,八股总要用功。”说到这里,众人又不禁噗嗤的一笑。
  藩台连忙驳他道:“这是学堂,不考八股的。”胡道台亦马上改口道:“不考八股,就考古学。古学做好了,将来留馆之后,倒用得着。”藩台知他又说了外行话,不便再驳他,只得替他接下去说道:“胡道台的意思,不过是望你们好生用功,你们不可误会了他的用意。胡大人亦幸苦了,我们散罢。”说罢,众人又打一躬退出,退到院子里,止不住笑声大作,齐说:“这是那里来的瘟神?一些时务不懂,还出来充他妈的什么!”
  他们这些话,胡道台虽然听见,只得装作不知,就到抚台跟前禀知销差。
  当下藩台又陪了黄抚台到处看了一遍,走到藏书楼上,一看四壁都是插架的书,抚台忽然想起一桩事来,特地叫了藩台一声某翁,说:“兄弟有句话同你讲。”藩台不由肃然起敬,说:“请大帅吩咐。”黄抚台道:“我看见这些书,我想起我的两个小孙子来了。他两自小就肯读书,十三岁上开笔,第二年就完了篇,当时大家都说这两个小孩子是神童。别的呢,我也没有考过他们,不过他俩看的书却实在不少,只怕这架子上的书,他俩一齐看过,都论不定。我的意思,很想叫他们再进来学学西文,将来外国话都会说了,外国信也会写了,叫人家说起来,学贯中西,岂不更好。”藩台道:“只怕孙少大人学问程度太高,他们教习够不上。”黄抚台道:“但教西文,不怕什么够不上。不过这地方人太多,人头太杂,总有点不便。”
  藩台道:“倘若孙少大人要到这里来,司里叫他们赶紧把后面二进楼上收拾出来,等孙少大人住在洋楼上,天天叫西文教习到洋楼上去教一两点钟,平时不准闲人上去,如此办法,大帅看着可好?”黄抚台仍旧摇了摇头道:“好虽好,但是我们的子弟,还不至于要到这里头来,同他们在一块儿。我今儿想起一件事来,还是那年我在湖北臬司任上,有两个东洋人同我说起,说他们东洋那边,另外有个华族学校,在里头肄业的,全是阔人家的子弟,我想我们很可以仿办一个,将来办成之后,我的小孙子,你老哥的世兄,还有本城里几位阔绅衿家的子弟,但凡可以考得官生,赏得荫生的,有了这个分,才准进这个学堂,庶几乎同他们那些学生,稍为有点分别。你说好不好?”
  藩台只得答应说“好”。黄抚台道:“你是明白人,自然亦以此举为是。我们约定了,尽今年我们总要办起来。”藩台又答应一声“是”。黄抚台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候久了,别的学堂不及亲去,一齐委了胡道台等几个人,替他去的。他自己下楼,又同藩台谈了一回,然后坐了轿子,自回衙门。执事委员以及教习学生,照例站班恭送,不必细述。
  黄抚台出了通省大学堂,在轿子里一路留心观看,看有什么空房子可以创办华族学堂,或是有什么空地基可以盖得房子的,不料一出门,学堂东面就有一座新起的大房子,有些装修统通还是洋式,看上去油漆才完工,其中尚无人住。黄抚台心里盘算道:“拿这所房子来办华族学堂,又冠冕,又整齐,离着大学堂又近,教习可以天天跑过来,省得又去聘请教习,再添费用,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肯出租不肯出租?”意思想下轿进去望望,又怕路上埋伏了维新党同他为难,只得回到衙门,等问明白了再打主意。按下慢表。
  且说这个在学堂旁边盖造洋房的你道是谁?原来这人本在安徽候补,是个直隶州知州班子,姓张名宝瓒,从前这通省大学堂就是委他监工盖造的。上头发了五万银子的工费,他同匠人串通了,只化了一万五千银子盖了这个学堂,其余三万五,一齐上了腰包。匠人晓得老爷如此,也乐得任意减工偷料,实实在在到房子上,不过八千多两银子。木料既细,所有的墙大半是泥土砌的,连着砖头都不肯用,恰值那年春天大雨,一场两场还好,等到下久了,山墙也坍了,屋梁也倒了,学生的行李书籍都潮了,还有两个被屋梁压下来打破了头的。顿时一齐鼓噪起来,一直闹到抚台院上,抚台委藩台查办,房子造的不坚固,自然要找到监工承办委员,于是把张宝瓒传了上去。藩台拿他大骂一顿,详了抚台,一面拿他出参,一面勒限赔修。
  此时张宝瓒已经卦牌,委署泗州,登时藩台拿牌撤去,另委别人。张宝瓒一场没趣,除赔修之外,少不得又拿出钱来,上而各衙门,下而各工匠,一齐打点,要上头不要挑眼,亦要下头不至于替他揭穿,总共又化了万把银子,一半在房子上,一半在人头上。自古道,钱可通神,他虽然又化了万把银子,到底还有二万多没有拿出来。依他的意思,还想抚台替他开复,抚台因为此事是大干众怒的,一直因循未肯。他到此虽然绝了指望,然而心还不死,随合了几个朋友,先在本地做点买卖。当时有的说要开洋货店,有的说要开钱庄,他都不愿意,他的意思,总想开一丬店,一来能够常常同几个阔人见面,二来这个行业又要安庆城里从来没人做过。不知怎样,被他想到要学上海的样子,开一丬大菜馆。他说安庆从来没有这个,等到开出之后,他们那些阔人,以及备当道请客,少不得总要常常到我这里来的。我能够同他们常常见面,将来总有个机会可图,将来升官发财,都在里面。这个大菜馆,不过借他做个引子,失本赚钱,都不计较。主意打定,便同众人说了,众人因他是大股分,只得依他。于是就看定地基,在大学堂旁边,盖了这座番菜馆,起个名字,叫做悦来公司,称了公司,免得人家疑心是他独开的。本定的是八月初一日开张,所以二十五这一天,抚台在跟前走过,还是冷清清的,其实屋里的器具早已铺设齐备的了。话分两头。
  再说黄抚台回到院上,心上惦记着那房子,使差巡捕出来打听。齐巧差出来的巡捕,又是同张宝瓒一党的,偷偷的把抚台的原意通知于他,把他急的了不得,再三托这巡捕替他遮瞒,只说这里头外国人也有股分,自然抚宪不追究了。巡捕回去,如法炮制,果然抚台绝了念头,只催藩台另外找地,不来想这房子了。张宝瓒安排既定,然后向各衙门、各商家统通发了帖子,请他们初一来吃,等到初一这一天,凡是阔人,都是张宝瓒所请,次等没的势力的,方才收钱。张宝瓒又怕吃客不高兴,特地把几个土窑子的女人,一齐找了来,碰着欢喜玩的朋友,便叫他们陪酒作乐。开市不到五天,已经做了好几千块钱的生意,真正是车马盈门,生涯茂盛,安庆城里的酒馆,再没有盖过他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办官报聊筹抵制方 聘洋员隐寓羁縻意
  却说张宝瓒在安庆大学堂旁边开了一座番菜馆,整日价招得些上中下三等人物,前去饮酒作乐,真正是笙歌撤夜,灯火通宵,虽然不及上海四马路,比那南京、镇江,却也不复相让。
  张宝瓒借此认识了几位当道,又结交了几家富贾豪商,自以为终南快捷方式,即在此小小酒馆之中,因此十分高兴。那知隔壁就是大学堂,苦了一班学生,被他吵得夜里不能安睡,日里不能用功,更有些年纪小的学生,一听弹唱之声,便一齐哄出学堂,在这番菜馆面前探望。后来被那些学生的父兄晓得了,一齐写了信来,请学堂里设法禁止,如果听其自然,置之不顾,各家只好把学生领回,不准再到堂中肆业,免得学业不成,反致流荡。堂里监督得了信,不敢隐瞒,只得禀知藩台,藩台派人查访明白,晓得是张革牧所为,马上叫首府传他前来,面加申饬,叫他即日停止交易,勒令迁移,倘若不遵,立行封禁。
  张宝瓒急了,向首府磕了无数的头,情愿回去交代账房,禁止弹唱,驱逐流娼,只求免其迁移,感恩非浅。首府见他情景可怜。答应替他转圜,但是以后非但不准弹唱,并且不准攉拳叫闹,如果不听,定不容情。张宝瓒只得诺诺连声,又向首府磕了一个头,方才出来。果然自此以后,安静了许多,但是生意远逊从前,张宝瓒少不得另作打算。按下不表。#p#分页标题#e#
  且说此时省城风气逐渐开通,蒙小学堂除官办不计外,就是民办的亦复不少,并且还有人设立了一处藏书楼,几处阅报会,以为交换智识,输进文明起见,又有人从上海办了许多铅字机器,开了一丬印书局。又有人亦办了些铅字机器,在芜湖出了一张小小日报,取名叫做《芜湖日报》,总馆在芜湖,头一个分馆就设在安庆。这个开报馆的,曾经在上海多年,晓得这开报馆一事很非容易,一向是为中国官场所忌的。况且内地更非上海租界可比,一定有许多掣肘地方,想来想去,没得法子,只得又拼了一个洋人的股本,同做东家,一月另外给他若干钱,以为出面之费。诸事办妥,方才开张起来。这馆里请的主笔,有两个热诚志士,开报的头一个月,做了几篇论说,很有些讥刺官场的话头,这报传到省里,官场上甚觉不便。本来这安徽省城,上自巡抚,下至士庶,是不大晓得看报的,后来官场见报上有骂他的话头,少不得大家鼓动起来,自从抚台起,到府县各官,没有一个不看报,不但看芜湖的报,并且连上海的报也看了。先是官场上看见芜湖报上有指骂黄抚台的话头,黄抚台生了气,一定要查办,一面行文给芜湖道,叫他查明《芜湖日报》馆东家是谁,主笔是谁,限日禀复,一面又叫首县提这里分馆的人,问他东家是谁,访事是谁?分馆里人说,我们只管卖报,别事一概不知,报馆是洋人开的,你们问他就是了。
  首县骂他依靠洋势,目无官长,然而又不敢将他奈何,但是未奉抚台之命,却又不敢拿他开释,只得一面将他看管,一面上院请示。等到见了黄抚台,黄抚台已经接到领事的电报,责他不应将芜湖报分馆的人擅行拘押,将来报纸滞销,生意弄坏,都要官场赔他的。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早已吓昏了,也不及同首县谈什么,只吩咐赶快把人放掉再讲。首县回去查访,何以领事电报来得如此之快,原来这边才去拿人,他馆里的访事,早已到电报局打了个电报给东家,东家禀了领事,所以赶着来的。后来芜湖道查明白了,惟恐电报泄漏消息,特特为为上了一个密禀给黄抚台,把这丬报馆的东家主笔姓甚名谁,-一查考得清清楚楚。黄抚台看了,因为是洋人开的,叹了一口气,把电报搁在一边。第二天司道上院,议及此事,黄抚台除掉叹气之外,一无别话。当下便有一位洋务局的总办,也是一位道台,先开口上条陈道:“职道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大帅意下以为如何?”
  黄抚台忙问什么法子?洋务局总办道:“外国人会开报馆骂我们,我们纵然不犯着同他对骂,我们何妨也开一个报馆,碰着不平的事,我们自己洗刷洗刷也好。况且省城里现现成成有一家印书局,我们租了来印报亦可。就是化了几万银子,到上海办些机器铅字,自己印刷亦可。横竖候补州县当中,科甲出身笔底下好的很不少,只要挑选几位,叫他们做论、改新闻,印出报来,外府州县一律札派下去,叫他们认销,大缺二十分,中缺十五分,小缺十分,报费就在他们各人养廉银子里归藩司扣除,这样报也销了,经费也充足了,总比他们民办的来得容易。”黄抚台道:“好虽好,我们报上刻些什么呢?”洋务局总办道:“刻的东西尽多着哩。上谕叫电报局里天天抄送,宫门抄、谕折汇存,是由京报房里寄来,大帅及各衙门出的告示,以及可以宣布的公文样样可刻,一切消息只有比他们民办的还要灵些。大帅如果要办,职道下去就拟个章程上来。”黄抚台笑道:“照此看来,你老哥倒是个报馆老手。前两年有过上谕,骂报馆的人都是斯文败类,难为你那儿学来的这套本事?”洋务局总办把脸一红道:“职道所说的是官报,与商报决计不同。”黄抚台见他发了急,连忙分辨道:“我们说说笑话,你不要多心。但是,你的办法虽好,依我兄弟的意思,洋人开报馆,我们也开报馆,显而易见,不是同他夺生意,就是同他个意见。现在好容易一波已平,不要因此又生什么嫌隙?我们还是斟酌斟酌再办的好。”洋务局总办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岂知一连几天,芜湖报上把个黄抚台骂得更凶,直把他骂急了,写信给芜湖道,托他想法子。亏得芜湖道广有才情,声色不动,先把芜湖日报馆的洋东找了来,叫人同他说:“如今我芜湖道要买他这丬报馆,叫他不用开了。问他要多少钱。”洋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东家,须得问了众人,方才奉复。”芜湖道道:“我晓得的,东家虽有几个,一切事情现在都归你出面,只要你答应了就算了。你若是肯作主,答应拿报馆转卖给我,一切股本生财,通统由我照算之外,我另外再送你二万,未知你意下如何?”洋人一想,报馆初开化费大,我们的股本不差也将完了。如今正议筹添股本,也是没法之事,我何如就此答应了他。一来失去的股本,我都可以收回,二来我又有另外二万进项,三则他说股本生财一概由他承认,他既然要,我们乐得多开些,大家多沾光,他两个也不无小益。想来想去,有利无害,便即一口应允。芜湖道问他几时交割,我这里好派人来接收,洋东约他三天,芜湖道喜之不尽,立刻要他签字为凭,那洋人自然签了。
  洋人回去,找到了主笔、经理,告诉他们说:“你们做了三天不用做了,这丬报馆我已经卖了。”众人听了,大惊失色,忙问他卖给那个?他说芜湖道。众人道:“这丬报馆,我们是拼股分开的,你要卖也得问问我们众人愿意不愿意,你一个人岂可以硬作主的?”洋人发急道:“我卖已卖了,你们既叫我出面,就得由我作主,不然,你们把失掉的本钱一齐还我,我东你西,彼此不管。这两天馆里正因股本尽着失下去,大家亦有点不高兴做,听了他说,回心一想,亦都活动了许多。忙问洋人是怎么卖给芜湖道的?拿他多少钱?洋人见他们有点肯的意思了,便将芜湖道的说话全盘托出,不过把另外送他二万的话瞒住不题。众人听说,非但失去的股本可以全数收回,而且还可沾光不少,也就一齐情愿,无甚说得了。只有请来的主笔,听见这番说话,很发了一回脾气,说他们不能合群,办事情也没有定力,像这样虎头蛇尾,将来决计不能成功大事业的。后来几个股东答应替他开花帐,他的薪水本来是四十块钱一月,如今特地开为一百块钱一月,横竖芜湖道肯认,也乐得叫这主笔多赚几文。主笔至此,方才不说甚么了。馆里几位股东督率账房,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把帐誉好,恰巧芜湖道那边派来接收的人也到了。这丬报馆,他们开了不到两个月,总共化了不多几千银子,生财一切在内,芜湖道买他的,恰足足化了五万六千两。化了这许多钱,还自以为得意,说道:“若不是我先同洋人说好了,那里来得如此容易?所谓擒贼擒王,这就是办事的诀窍。”芜湖道接收之后,因为是日报,是一天不可以停的,因为一时请不着主笔,便在原先几位主笔当中,检了一位性情和顺的,仍旧请他一面先做起主笔来,一百块钱一月的薪水,那个主笔也乐得联下去做。但是报上宗旨须得改变,非但一句犯上话不敢说,就是稍须刺眼的字也是斟酌斟酌了。在人檐下走,怎敢不低头?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
  芜湖道见事办妥,方才详详细细禀告了黄抚台,黄抚台着实夸奖他能办事。又说本部院久存此想,今该这竟能先意承志,殊属可嘉。一面拿这话批在禀帖后头,一面又叫文案上替他拟了十二条章程,随着批禀发了下去,批明该报主笔不得逾此十二条范围。又把《芜湖日报》名字,改为《安徽官报》,又叫把机器铅字移在省城里开办。后来芜湖道又禀,因为日报不可一日停派,所有移到省城办理之举,请俟至年终举行。黄抚台看了,只得罢休。凡是上海各报有说黄抚台坏话的,黄抗台一定叫文案上替他做了论说,或是做了新闻,无非说他如何勤政,如何爱民,稿子拟好,就送到《安徽官报》馆里去登,以为洗刷抵制地步。齐巧这两天,上海有一家报上,追叙他上回听了南京谣言,吓得不敢出门,以及后来勉强出门,弄了许多兵勇护着,才敢到学堂里,又说他每天总要睡到下午才起来,有俾昼作夜,公事废驰备等语。被他瞧见了,气的了不得,忙叫文案替他洗刷了一大篇,用官封递到芜湖,叫官报馆替他即日注销,以示剖白之意。又过了些时,他见各国洋人,一齐请了护照,到安徽省来,不是游历传教,便是察勘矿苗,又有些洋人借着兜揽生意为名,不是劝他安庆城里装自来水,便是劝他衙门里装电气灯。他本是以巴结外国人为目的的,无论你什么人,但是外国人来了,他总是一样看待,一样请他吃饭,一样叫洋务局里替他招呼,起先洋人还同他客气,后来摸着他的脾气了,便同他用强硬手段,很有些要求之事,他答应又不好,不答应又不好,闹了几回,把他问急了,有天向司道说道:“人家都说这安徽是小地方,洋人不大起念头的,为什么到了我手里,他们竟其约齐了来找我?这是什么缘故呢?”司道一齐回称:“这是大帅柔远有方,所以远人闻风而至。”黄抚台皱着眉间说道:“不见得罢。但是你们说是什么柔远,这个柔字兄弟着实有点见解。现在国家弱到这步田地,再不同人家柔软些,请教你从那里硬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外国人到底欢喜那样,我们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怎么会晓得?既不晓得,自然磕来碰去,赛如同瞎子一样,怎么会讨好呢?现在要不做瞎子,除非有一个搀瞎子的人,这个搀瞎子的,请教我们中国人那一位有这种本事,能当得来?不瞒诸公说,兄弟昨儿已叫文案上,替兄弟拟好一个折稿,奏明上头,看那一国来的人多,我们就在那一国的人里头挑选一个同我们要好的,聘他做个顾问官,以后办起交涉来,都一概同他商量。他摸熟外国人的脾气,那桩好答应,那桩不好答应,等他出口,自然那些外国人没得批评了。照我这个法子去办,通天底下一十八省,个个抚台能够如此,一省请一位,大省分外国人来得多的请两位。以后还怕有什么难办的交涉吗?”司道听了,一齐说:“大帅议论极是,真是再乱的良方,外交的上策,但不知这顾问官一年要给他多少薪水?恐怕亦不会少罢?”黄抚台道:“这个自然。依我的意思,有了他,洋务局都可以裁的,省了洋务局的糜费,给他一个人做薪水,无论如何总够的了。”内中有一个候补道插口道:“大帅的议论,诚然寓意深远,但是各式事情,一齐惟顾问官之言是听,恐怕大权旁落,大帅自己一点主权没有,亦非国家之福。”这位候补道,一向没有得过什么大差使,本是满肚皮的牢骚,今番听了黄抚台之言,忽然激发天良,急愤愤的说了这们两句话,原是预备碰钉子的,岂知黄抚台听了,并没有怪他,但是形色甚是张皇,拖长了喉咙,低低的说道:“我们中国如今还有什么主权好讲?现在那个地方不是他们外国人的。我这个抚台做得成做不成,只凭他们一句话,他要我走我就不敢不走,我就是赖着不走,他同里头说了,也总要赶我走的。所以我如今聘请了们做顾问官,他们肯做我的顾问官,还是他拿我当个人,给我面子,倘或你去请教他,他不理你,他也不通知你,竟自己做主干了,你奈何他,你奈何他?千句话并一句话说,我们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不像从前那位老中堂,摆在面上被人家骂什么卖国贼,我就得了。”黄抚台还待说下去,忽然洋务局总办想起一桩事,回道:“昨儿西门外到了几个外国游历的武官,请请大帅的示,怎么招待他们?”
  黄抚台道:“怎么不早说?他既是个官,先拿我的帖子去接他一接,约他进城来住,看他怎么说?你们这些人太拿事看得轻了,昨儿的事昨儿不来说,到了今天才来说,知道他是个什么官,不要得罪了人家,招人家的怪。”藩台道:“想来出外游历的官,位分也不见什么大的。如果是外国亲王或是大臣,别省亦早已有信来知会了。大约官总不大。”黄抚台道:“无论大不大,总是客气的,我看还是我自己先去拜他一趟好。”藩台道:“无论他的官有多么大,也只有行客拜坐客,大帅不犯着自己亵尊先去拜他。”黄抚台道:“我办交涉办了这许多年,难道这点还不晓得?为的是外国人啊,我们得罪了他,就不是玩的啊!”说着,气的连胡子都跷了起来。藩台不敢再往下说,抚台也就端茶送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柔色怡声待游历客 卑礼厚币聘顾问官
  却说黄抚台听见来了外国游历武官,要去拜他,被藩台拦了一栏,把他气得胡子根根跷起,一面端茶送客,一面便叫轿马伺侯。戈什哈上来回道:“今天恐怕时候晚了罢。”黄抚台骂声:“混帐!你当外国人是同咱们中国人一样的么?不要说现在还不过午牌时分,就是到了三更半夜,有人去找他们,他们无有不起来的。你不记十二姨太太前番得了喉痧急症,那天晚上已经是三点多钟了,打发人去请外国大夫,听说裤子还没有穿好,他就跑了来了。”戈什哈又回道:“外国大夫要救人的性命,所以要早就早,要晚就晚。现在是外国官,外国官是有架子的人,有架子的人,总得舒服舒服睡睡中觉。大帅这时候去,倘然他正在那里睡中觉,大帅还是进去好不进去好呢?”
  黄抚台急连骂:“胡涂蛋!你也帮着人家来怄我吗?”戈什哈不敢晌,只得退在一旁。黄抚台当下回进上房,用过午饭,便叫预备轿马。轿马齐了,刚刚要动身,黄抚台又问:“你们知道这两个武官住在城外什么地方啊?”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都楞着,回说:“不知道。”黄抚台跺着脚道:“你们这些东西,连外国武官的住处,都不打听打听明白,就来回我吗?”
  一个家人伶俐,上前禀道:“大帅出去,正走洋务局过,待小的进去问一声就是了。”黄抚台方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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