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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小史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2 19:54
楔子做书的人记得:“有一年坐了火轮船在大海里行走,那时候天甫黎明,偶至船顶,四下观望,但见水连天,天连水
请他吃饭,又请了营县前来作陪。过了两天,孙知府辞行回省,傅知府送过之后,先把他所拟的告示,贴了出去。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设卡横征,商贾惨逢暴吏;投书干预,教士硬作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改洋装书生落难 竭民膏暴吏横征
  却说傅知府送过孙知府动身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这抽捐上头,凡孙知府想不到的地方,他又添出许多条款。因为此事既可升官,又可发财,实在比别的都好。故而倒把惩办会党,见好上司的心思,十成中减了九成。黄孔一班秀才,一直押在捕厅看管,城隍庙三个道士,一个庙祝,押在首县班房,他亦不题不问,随他搁起。因此,几个秀才,不致受他的责辱。也幸亏得孙知府来了这一回,还要算得他们的大恩人呢。但是此案一日不结,几个秀才就一日不得出来,那几个逃走的,亦一日不敢转来。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同在文会里头捉拿不到被他溜掉的那位刘秀才,他是本城人氏,双名振镳,表字伯骥。自那日会文不成,吃了这们一个惊吓,当将房屋交托同住的两家亲戚代为看管,自己携了一个包囊,匆忙出城,也不问东西南北,也不管路远高低,一气行来,约摸有二三十里,看看离城已远,追捕的人一时未必能来,方才把心放下,独自一个缓步而行。又走了一二里的路程,忽然到了一个所在,面前一座高岗,岗上一座古庙,岗下三面是水,临流一带,几户人家,这些人都以渔为业,虽然竹篱茅舍,掩映着多少树木,却也别有清趣。高岗上面,古庙后头,又有很大的一座洋房。你道这洋房是那里来的?原来是两个传教的教士所居。他们因见这地方峰峦耸秀,水木清华,所以买了这地方,盖了一座教堂,携带家小在此居家传教。不在话下。
  当时刘伯骥到得此处,观看了一回景致,倒也心宽意爽。
  又独自一人在柳阴之下,溪水之旁,临流叹赏了一回,不知不觉日已向西。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虽已吃过点心,无奈奔波了半日,觉得很有些饥饿。心想这些人家,房屋浅窄,未必能容得我下?且喜那座古庙,余屋尚多,不如且去借他一间半间,暂时安身,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一步步踱上山来。踱到庙门前,连敲了几下,只见有个小沙弥前来开门,询明来历,进去报知老和尚。老和尚出来,问了姓名住处,刘伯骥以实相告,但说因城中烦杂,不如乡居幽静,可以温习经史,朝晚用功,意欲租凭庙中余屋一间,小住两月。原来这刘伯骥父母在日,于这庙里也曾有过布施,所以题起来,和尚也还相信。又知道他父母都已亡过,并未娶得妻室,本是一无牵挂的人,此时嫌城中烦杂,偶然到乡间略住几时,也是意中之事,且又乐得嫌他几文租金,亦是好的。当下老和尚便嘻嘻的回答道:“空房子是有,既是施主远临,尽管住下,还说什么租金?但是庙里吃的东西,只有豆腐、青菜,没有鱼肉荤腥,恐怕施主吃不来这苦。”刘伯骥道:“师傅说那里话来?我们有得青菜、豆腐吃,这福气已经不小。你想此时山东闹水,山西闹旱,遍地灾民,起初还有草根树皮,可以充饥延命,后来草根树皮,都已吃尽,连着草根树皮且不可得,还说什么豆腐、青菜呢?我们现在只要有屋住,有饭吃,比起他们来,已经是天堂地狱,还可不知足么?况且古人说得好:『 菜根滋味长』,我正苦在城里的时候,被肥鱼大肉吃腻了肚肠,却来借此清淡几时也好。至于租金一层,你却断断不可客气。只有出家人吃八方,如今我要吃起和尚来,还成什么话呢?”老和尚道:“旋主既然不嫌怠慢,这就很好的了。”忙问小沙弥:“大相公行李拿进来没有?”刘伯骥道:“天气还热,用不着什么行李,只此一个随身包袱便是。”和尚看了,却也疑心。想他是有钱之人,何以出门不带铺盖?幸亏他父母在世,屡屡会面,不是那毫无根底之人,或者因料理无人,以致如此,也论不定。所以虽见他不带行李,也并不十分追问。但料他城中住惯的人,耐不得乡间清苦,大约住不长久,也就要回去的。当下便开了一间空房,让他住下。一日三餐,都是和尚供给。到了第二天,刘伯骥便把包裹内洋钱,取出十二块送给老和尚,以为一月房饭之资。
  老和尚见了,眉花眼笑,说了多少客气话,方才收去。
  刘伯骥来时,原说借这幽静地方温心文史,岂知来的时候匆促,一个包袱内,只带得几件随身衣服,一本书也没有带,笔墨纸砚也是一样没有。身上虽尚有余资,无奈这穷乡僻壤,既无读书之人,那里来的书店?他本是手不释卷的人,到了此时,甚觉无聊得很。每日早晚必到庙前庙后,游玩一番,以消气闷,游罢回庙,不是一人静坐,便与老和尚闲谈。幸亏和尚得了他的银钱,并不来查问他的功课,有时反向他说道:“大相公,你是一位饱学秀才,可惜这村野地方,没有一个读书的人,可以同你考究考究。只有我们这庙后教堂里头,有位教士先生,虽是外国人,却是中华打扮,一样剃头,一样梳辫子,事事都学中国人,不过眼睛抠些,鼻子高些,就是差此一点,人家所以还不能不叫他做外国人。虽是外国人,倒有件本事亏他,我们中华的话,他已学得很像,而且中国的学问也很渊博。不说别的,一部全部《康熙字典》,他肚子里滚瓜烂熟。大相公!我想你也算得我们府城里一位文章魁首,想这读熟《康熙字典》的,倒也少见少闻呢,不过这位教士先生,同别人都讲得来,而且极其和气,只同敝庙里一班僧众不大合式,往往避道而行。所以他来了多年,彼此却不通闻问。”刘伯骥听了和尚之言,心上半信半疑,也不同他顶真,低头暗想,别的且不管他,明天得空且去访访他看。现在的教士,朝廷见了都怕,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现在我也被这班瘟官逼的苦了,几个同会的朋友,还被他们捉去,不知是死是活。我不如借此结识结识他们,或者能借他们的势力,救这班朋友出来。则我此番未曾被拿,得以漏网,或者暗中神差鬼使,好叫我设法搭救他们,也未可定。主意想定,便同老和尚敷衍一番。老和尚别去,他便借出游为由,绕至庙后,竟到教堂前面,敲门进去。原来这教士自从来到中国,已经二十六年,不但中国话会说,中国书会读,而且住得久了,又很欢喜同中国人来往,只因乡下都是一般粗人,虽有几个入了他的教,却没有一个可以谈得来的,至于学问二字,更不用题。今听得有人敲门,急急走出一看。只见这来人丰神秀逸,气宇轩昂,知是儒雅一流,必非村氓之辈。
  便即让得里面请坐,动问尊姓大名,贵乡何处。刘伯骥-一告诉了他,也只说是为嫌城中烦杂,不及乡居幽静,所以来此小住几时,现在就住在前面庙内。教士道:“刘先生!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不要生气。这个佛教,是万万信不得的。你但看《康熙字典》上这个佛字的小注,是从人从弗,就是骂那些念佛的人,都弗是人。还有僧字的小注,是从人从曾,说他们曾经也做过人,而今剃光了头,进了空门,便不成其为人了。刘先生!这《康熙字典》一部书,是你们贵国康熙皇上做的,圣人的话,是一点不错的。我们一心只有天父,无论到什么危难的时候,只要闭着眼睛,一心对着天父,祷告天父,那天父没有不来救你的。所以,你们中国大皇帝,晓得我们做教士的,那是好人,并没有歹人在内。所以,才许我们到中国来传教。刘先生!你想想!我这话可错不错?”刘伯骥起初听了他背字典,未免觉得好笑,但是不好意思笑出来;等到讲到后面一半,见他说得正经,很有道理,也只得肃然起敬,听他讲完,着实谦恭了几句,又说住在庙里无可消遣,贵教士有什么书可借我几部。教士一听向他借书,知道是斯文一派,立刻从书橱内大大小小搬出来十几种,什么《四书》、《五经》、《东周列国》、《三国演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地理图之类,足足摆了一桌子,还有他亲手注过的大学,亲手点过的《康熙字典》,虽然不至于通部滚瓜烂熟,大约一部之中,至少亦有一半看熟在肚里,不然怎么能够脱口而出呢?当下刘伯骥检来检去,都是已经读厌看厌的书,实在都不中意,然而已经开出了口,又不好都不拿他的,只得勉强检了唐诗古文及地理图三种,其余一概不要,请他收起。然后又坐了一回,方才起身告别。教士道:“我们外国规矩,是向来不作兴送客的。拉拉手,说一句“姑特背!”算是我们再见的意思,这就完了。今天刘先生是第一次来,又是住在庙里有菩萨的地方,我们是不到的,我不能来回拜你,所以我今天一定要送你到门外。”刘伯骥推之再三,他执定不肯,只得由他送出。等到出得大门,恰巧对着庙的后门,老和尚正在园地上监督着几个粗工,在那里浇菜。教士见了,头也不回,指着这庙说道:几时把这庙平掉就好了。”
  刘伯骥道:“没有这庙,教堂面前可以格外宽展。”教士道:“刘先生!你解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古文观止》上有个韩愈,做了一篇古文,说什么火其人,庐其居,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听了才晓得他还是骂的和尚,乃与一笑,拱手而别。教士亦叮嘱再三,无事常来谈谈。刘伯骥答应着,教士方才进去。自此以后,刘伯骥同他逐日往来,十分投契。已是无话不谈,但是还未敢把心事说出。
  只因刘伯骥逃出来的时候,天气还热,止带得几件单夹衣服,未曾带得棉衣,在庙里一住两月,和尚只要有了租金,余事便不在意。山居天气不比城中,八月底一场大雨,几阵凉风,已如交了十一月的节令一般。这日,刘伯骥因怕外面风冷,自己衣裳单薄,不敢出外,竟在房中拥被睡了一日。那知竟为寒气所感,次日头痛发热,生起病来。至此,老和尚方才懊悔不迭,生恐他有一长半短,不应该留他住下。虽不常时也走过来问他要汤要水,无奈词色之间,总摆出一副讨厌他的意思。刘伯骥虽然看出,他素性一向是豁达惯的,不愿与这班人计较,所以也不在意。但因冻的实在难过,意欲向老和尚商借一条棉被,两件棉衣,以御寒气。老和尚道:“我们出家人,是没有多余衣服的。各人一两件棉衣,都着在身上。就是棉被,也每人只有一条,如何可以出借?刘相公!你要借,你为什么不去问那外国教士先生去借呢?我听说他常穿的,都是什么外国绒法兰布,又轻又暖,不比我们和尚的高强十倍吗?”原来这个老和尚,近来见刘伯骥同教士十分要好,曾托刘伯骥在教士面前替他拿话疏通,以便日后来往,好想他的布施。刘伯骥是晓得教士脾气的,又因自己素性爽直,不去同教士说,先把实情回绝了和尚,免他再生妾想。谁知老和尚听了,不以为然,只说:“刘相公不肯方便。”今日此言,正是奚落他的,谁知一句话倒激动了刘伯骥的真气,从牀上一骨碌爬起,也不顾天寒风冷,拿条毡毯往身上一裹,包着头,拖着鞋,夺门就走。老和尚看楞了,还白瞪着两只眼睛,在那里望他,谁知已被他拨开后门,投赴教堂去了。
  这里教士正因他一日不来,心上甚是记挂,想要去找他,又困这庙门是罚咒不肯进来的,正在疑虑之际,忽见他这个样子走了进来,忙问:“刘先生!你怎么样了?”刘伯骥也不答应,见面之后,双膝跪下,教士扶他起也不肯起。问其所以,他至此,方才把当日城中之事,朋友怎样被拿,自己怎样逃走的详细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末后,又把感冒生病,以及和尚奚落的话,也说了出来。谁知这教士是个急姓子的,而且又最有热心,听了此言,连说:“有此大事,何不早说?倘若你一来时就把这话说给了我,这时候早把他们救出来了。现在一耽误两个月,这般瘟官,只怕已经害了他们,那能等到如今?”说着,又叹了几口气。刘伯骥却还是跪在地下,索索的发抖。教士只是踱来踱去,背着手走圈子,想计策,也忘记扶他起来。还亏他来的熟了,教士的女人、孩子都见惯的了,女人说过,才把教士提醒,连忙拉他起来,叫他困在榻上养病,又拿一条绒毯给他盖了。教士夫妇,本来全懂得医道的,问他什么病,无非是风寒感冒,自己有外国带来的药,取出些给他服过,叫他安睡片时,自然病退。教士又道:“我本说过,出家和尚,没有好人,你为什么要去相信他?”刘伯骥闻言,也无可分辩。教士又说:“我想这事,总得明天,我亲自去到城里,去走一躺才好。他们都是好人,我总要救他们才是。只要地方官没有杀害他们,就是押在监牢里,我也得叫他们把这几个人交给与我。”刘伯骥道:“我好去不好去?”教士道:“你跟了我去,他们谁敢拿你?”刘伯骥听了,心中顿时宽了许多,朦胧睡去。教士自去吃饭。等到刘伯骥一觉睡醒,居然病体痊愈,已能挣扎着起来。但是身上没有衣服,总挡不住寒冷。
  教士道:“我虽有中国衣服,但是尺寸同刘先生身材不对,而且你穿了中国衣服要被人讹诈的,倒不如改个打扮的好。齐巧楼上昨日来了一个到中国游历的朋友,要在这里住两天,他有多余的衣服,我去替你借一身。至于鞋帽棍子,我这里都有,拿去用就是了。”说着,果然到楼上借到一身衣服下来,又说:“这身衣服,我已经替你买了下来了,快快穿吧,免得冻着。你们中国人底子弱是禁不起的。”刘伯骥见了,非常之喜,便一齐穿戴起来。但是多了一条辫子,无处安放。教士劝他盘在里面,带好帽子,果然成了一个假外国人。自己照照镜子,也自觉得好笑。教士便催他赶紧把庙里的行李收拾,拿到堂里来,预备明天大早,可以一同进城。刘伯骥此时改了洋装,身上不冷了,走回庙中,一众和尚见了,俱各诧异,齐说:“刘相公想是入了教,所以变成外国人打扮了。”他本来没有什么行李,拿包袱一包,就好提了就走,才出房门,齐巧老和尚赶来看他,连说:“刘相公,你真会玩,你的病好吗?”刘伯骥道:“我是落难罢了!那有心思去玩呢?像你和尚才乐呢?”说罢,提了包裹,掉头不顾的去了。老和尚本知道他是住不久的,算了算,还多收了他几天房饭钱,也就无话而罢。
  且说刘伯骥仍回教堂,过了一夜,次日跟着教士一同出门。
  一个外国人,扮了一个假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扮了一个假外国人,彼此见了好笑。此地进城,另有小路,只有十五六里,教士是熟悉地理图的,而且脚力又健,所以都是步行。但是刘伯骥新病之后,两腿无力,亏得沿途可以休歇,走一段,歇一段,一头走,一面说,商量到城之后如何办事,因此倒也不觉其苦。他二人天明动身,走到辰牌时分,离城止有二三里路了,只见前面一群一群的人退了下来,犹如看会散了的一般。但是这些人也有说的,也有骂的,也有咒的,情形甚为奇怪。他二人初见之下,因为嘴里正在那里谈天,没有把这些人在意。等到看见了种种情形,也甚觉得诧异,方才驻足探听。正见路旁一个妇人,坐在地下哭泣。问他何事,一旁有人替他说道:“只因今天是九月初一,本府大人又想出了一个新鲜法子弄钱。四乡八镇,开了无数的损局,一个城门捐一层,一道桥也捐一层。这女人因为他娘生病,自己特特为为,几天织了一疋布,赶进城去卖,指望卖几百钱好请医生吃药。谁知布倒没有卖掉。已被捐局里扣下了。”正说着,又一人攘臂说道:“真正这此瘟官,想钱想昏了!我买了二斤肉出城,要我捐钱,我捐了。谁知城门捐了不算,到了吊桥,又要捐。二斤肉能值几文?所以我也不要了。照他这样的捐,还怕连子孙的饭碗都要捐完了呢!”教士听了,诧异道:“朝廷有过上谕,原说不久就要裁撒厘局的,怎么又添了这许多捐局呢?真正是黑暗世界了!等我见了官,倒要问问他这捐局是什么人叫设的!”说罢,拉了刘伯骥,一直奔往城中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毁捐局商民罢市 救会党教士索人
  却说刘伯骥自从改换洋装,同了洋教士,正拟进城面谒傅知府,搭救几个同志,不料是日正值本府设局开捐,弄得民不聊生,怨生载道。教士听了诧异,急急同着刘伯骥奔进城门,意思想见知府问个究竟。岂料走到将近城门的时候,只见从城里退出来的人越发如潮水一般。他二人立脚不稳只好站在路旁,等候这班人退过,再图前进。岂料这些人后面,跟了许多穿号褂子的兵勇,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板子,一路吆喝,在那里乱打人。吓得这些人一个个抱头鼠窜而逃,还有些妇女夹杂在内。
  此番进城的这些妇女,也有探望亲戚的,也有提着篮儿买菜的,有的因为手中提的礼包分量过重,有的因为篮中所买的菜过多了些,按照厘捐局颁下来的新章,都要捐过,方许过去。这些百姓都是穷人,那里还禁得起这般剥削?人人不愿,不免口出怨言。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就同捐局里的人冲突起来。傅知府这日坐了大轿,环游四城,亲自督捐。依他的意思,恨不得把抗捐的人,立刻捉拿下来,枷打示众,做个榜样。幸亏局里有个老司事,颇能识窍,力劝不可。所以只吩咐局勇,将不报捐的,一律驱逐出城,不准逗遛。在捐局门口,一时人多拥挤,所以这些妇女,都被挤了下来。当时男人犹可,一众女人,早已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倒的倒,跌的跌,有的跌破了头颅,有的踏坏了手足,更是血肉淋漓,啊唷皇天的乱叫。教士及刘伯骥见了,好不伤惨。正在观看的时候,不提防一个兵勇,手里拿的竹板子,碰在一个人身上,这人不服,上去一把领头,把兵勇号褂子拉住。兵勇急了手足,就拿竹板子,向这人头上乱打下来,不觉用力过猛,竟打破了一块皮,血流满面。这人狠命的喊了一声道:“这不反了吗?”一喊之后,惊动了众兵勇,一齐上来,帮同殴打。这人虽有力气,究竟寡不敌众,当时就被四五个兵勇,把他按倒在地,手足交加,直把这人打得力竭声嘶,动弹不得。那知这人正在被殴的时候,众人看了不服,一声鼓噪,四处攒来,只听得一齐喊道:“真正是反了!反了!”霎时沸反盈天,喧成一片。兵勇见势头不敌,大半逃去,其不及脱身的,俱被众百姓将他号褂子撕破,人亦打伤,内有两个受伤重些的,都躺在地下,存亡未卜。当下教士同着刘伯骥,看了这情形,又见城门底下拥挤不开,只好站定了老等。其时百姓为贪官所逼,怨气冲天,早已大众齐心,一呼百应。本来是被兵勇们驱逐出城的,此时竟一拥而进,毫无阻拦。
  捐局里的委员司事,同那弹压的兵丁,一见闹事,不禁魂胆俱消,都不知逃往何处。此时傅知府坐着轿子,正在别局梭巡,一听探事人来报,便提着嗓子嚷道:“抽厘助饷,乃是奉旨开办的事情,他们如此,不都成了反叛了吗?我不信,我倒要看看这些百姓,是他利害,是我利害!”一头说,一头便催着轿夫快走。本府虽然胡涂,手下人是明白的,知道事已动众,不要说你是个小小知府,就是督抚大人,他亦不得不怕。无奈傅知府不懂这个道理,一定要去,又亏局里的两个巡丁,都是本府的老家人,再三劝着,不让主人前去。一个巡丁又说道:“别处既已闹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闹到我们局里来。老爷还是早回衙门,躲避躲避为是。”傅知府做腔作势说道:“我怕他怎的?他们能够吃了我吗?如果是好百姓,就得依我的章程。如其不肯依,就是乱民,我就可以办他们的!”不料正在说得高兴,忽听一片喧嚷,众百姓一路毁打捐局,已到了此处了。傅知府一听声息不好,也自心慌,连忙脱去衣服,穿了一件家人们的长褂子,一双双梁的鞋,不坐轿子,由两个巡丁,一个引路,一个搀扶,开了后门,急急的逃走了。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刚跨出门坎,前门的人已经挤满了。当下不由分说,见物便毁,逢人便打。其时幸亏人都逃尽,只可怜几个委员司事,好容易谋着这个机会,头一天刚到局,簇新的被褥牀帐,撕的撕,裂的裂,俱被捣毁一空,有的并把箱子里的衣服,什么纱的、罗的、绫的、绸的,还有大毛、中毛、小毛,一齐扯个粉碎,丢在街上。其余门、窗、户、扇,一物无存,总算还好,未曾拆得房子。其时众百姓虽然毁了对象,究未打着一个人,后见无物可毁,仍复一拥而出,沿路呼喊:“我们今天遇见了赃官,你们众人,还想做买卖,过太平日子吗?还不上起排门来?谁家不上排门,便同赃官一气,咱们就打进去,叫他做不成生意!”此话传出去,果然满城铺户,处处罢市,家家关门,事情越闹越大了。众百姓到了此时,一不做,二不休,见街面上无可寻衅,又一齐哄到府衙门来。不料本城营官,早经得信,晓得这里百姓不是好惹的,生恐又闹出前番的事来,立刻点齐人马,奔赴府署保护。一面学老师,也得着风声,同了典史,找到几个大绅士,托他们出来调停。有几个绅士说道:“这件事情,本来府大人做的也忒卤莽些,要捐地方上的钱,也没有通知我们一声,自从他老人家到任以来,我们又没有扰过他一杯酒,我们管他怎的?”幸亏这典史在这里久了,平日与绅士们还称接洽,禁不住一再软商,众绅士只得答应,跟了典史、学老师到府前安慰百姓,开导他们。其时营里的人马也都来了,众百姓见绅士出来打圆场,果然一齐住手,不过店面还不开门,要等把大局议好,能够撤去这捐局,方能照常贸易。
  众绅士无奈,也只好答应他们。好容易把些滋事的百姓遣去,方才一齐进府拜见,商议这桩事情。傅知府见了众人,依旧摆出他的臭架子,说道:“兄弟做了这许多年的官,也署了好几任,没有见过像你们永顺的百姓习恶!”他这话本是一时气头上的话,见了绅士,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其中有个绅士,嘴最尖刻,不肯饶人,一听本府这话,他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们永顺的百姓固然不好,然而这许多年,换了好几任,本府想办一桩事,总得同绅士商量好了再做,所以不会闹事。像大人公祖这样的却也没有。”傅知府听了不禁脸上一红,不由恼羞变怒道:“绅士有好有坏,像你这种-- !”这个绅士不等他说完,亦挺身而前道:“像我怎样?”当下别的绅士及典史、老师,见他与本府翻脸,恐怕又闹出事来,一齐起身相劝。那绅士便愤愤的立起,不别而行。傅知府也不送他,任其扬长而去。于是典史、老师,方才细细禀陈刚才一切情形,又说:“若不是众位绅士出来,恐怕闹的比上次柳大人手里还凶。”傅知府至此,无法可施,只得敷衍了众人几句。众人说:“捐局不撤,百姓不肯开市,现在之事,总求大公祖作主,撤去捐局方好。”傅知府道:“这个兄弟却做不得主。捐局是奉旨设立的,他们不开市倒有限,他们不起捐,就是违背朝廷的旨意,这个兄弟可是耽不起。”当下众绅士见本府如此执拗,就想置之不理,听其自然。还亏典史明白,恐怕一朝决裂,以后更难转圜。于是又将一切情形,反复开导,足足同本府辩了两点钟的时候,方才议明捐局暂缓设,俟将情形禀明上宪再作道理。
  一面由绅士劝导百姓,叫他们开门,照常贸易。傅知府又趁势向绅士卖情说道:“今日之事,若不是看众位的面子,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办人,办他们个违旨抗捐,看他们担得起、担不起?”众绅士知道这是他自己光脸的话,也不同他计较,随即辞了出来,各去办事。果然众百姓听了绅士的话,一齐开门,照常贸易。不在话下。
  单说傅知府一见百姓照常交易,没有了事,便又胆壮起来。
  次日一早,传见典史、老师,提起昨日之事,便说:“为政之道,须在宽猛相济。这里百姓的脾气,生生的被前任惯坏了。你们不懂得做官的道理,只晓得一味随和,由着百姓们抗官违旨,自己得好名声,弄得如今连本府都不放在眼里。所以兄弟昨天不睡觉,寻思了一夜,越想越气。现在捐局暂时搁起,总算趁了他们的心愿。我们做官人的面子,却是一点儿都没了。所以兄弟今天仍旧同你二位商量,昨天打局子闹事的人,也要叫他们绅士交还我两个,等我办两个,好出出这口气,替我们做官的光光脸。此时就请二位前去要人,兄弟吃过早饭就要坐堂的。”说罢端茶送客。典史、老师只好退了下来,心上晓得本府胡涂,昨日的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调停下来,他非但不见情,而且还出这个难题目叫我们去做,真正懊恼。两人在官厅上商议了半天,想出一条主意,一同到得县里,同首县商量一条计策,再定行止。按下不表。
  且说教士同了刘伯骥,见百姓毁局罢市,细细访出根由,不胜愤懑。晓得今天本府有事,断无暇理会到前头那件事情,便同刘伯骥找到一丬客栈,先行住下。刘伯骥因为自己改了洋装,恐怕众人见了疑讶,所以不敢归家。当下洋教士又出去打听消息,”晓得前头捉去的一帮秀才,傅知府因为办捐,一直没有工夫审问,至今尚寄在监里。教士听了,心上欢喜。到得傍晚,又见各铺户一律开门,又打听得是众绅士出来调停的缘故。是夜教士回栈,同刘伯骥说知一切,预备明日向本府要人。
  商议停当,一同安睡。次日,两人一早起来,刘伯骥恨不得马上就去,教士道:“你们中国官的脾气,不睡到上午,是不会睡醒的,这时候还早着哩。”刘伯骥道:“昨天闹了捐,罢了市,今天有事情,大约总得起得早些。”教士道:“昨天的事,昨天已经闹过了,今天是没有事的了。而且昨天辛苦了一天,今天乐得多睡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开心处且开心,你们中国人的脾气,还要来瞒我吗?”刘伯骥听他讲得有理,只好随他。一等等到敲过十点钟,两个人方才一同起身,出栈奔向府前而来。谁知一到衙前,人头挤挤,本府正在坐堂。底下的衙役,却在那里揿倒一个人,横在地下,一五一十的在那里打屁股哩。刘伯骥说:“可惜我们来晚了,他已经坐了堂了。”
  教士也觉得奇怪,怎么中国官会起得这般早?这会已经出来坐堂。心上如此想,口里便对刘伯骥道:“要他坐在堂上更好,你跟我去问他要人!”说罢,便拉了刘伯骥的袖子,一路飞奔,直至本府案桌跟前。众人不提防,一见来了两个外国人,一个虽然改了华装,也还辨认得出,不觉吓了一跳。虽是满堂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来拦阻他二人的,还有人疑心是来告状的。傅知府正在打人,一见也自心惊,却把两只眼睛,直瞪瞪的望着他。只听得教士首先发言,对本府说道:“你可是这里的知府?”
  傅知府也不知回答他什么话好,只答应得一声“是。”教士道:“好,好,好!我如今问你要几个人?你可给我?”傅知府摸不着头脑,不敢答应。教士道:“我们传教的人,于你们地方上的公事本无干涉,但是这几个人都是我们教会里的朋友,同我们很有些交涉事情没有清爽,倘或在你这里,被他逃走,将来叫我们问谁要人?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知府大人,立时立刻就要把这几个人交我带去。”傅知府愣了半天,依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要的是谁。幸亏一个值堂的二爷明白,便问你这两位洋先生,到底是要的那一个,说明白了,我们大人才好交给你带去。教士闻言,也自好笑,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名姓,叫他拿谁给我们呢?马上就向刘伯骥身边取了一张单子出来,由教士交给傅知府道:“所有人的名字都在这单子上。”傅知府接了过来一看,才知所要的,就是上回捉拿的那班会党。这事已经禀过上宪,上头也有公事下来,叫我严办,但恨我一心只忙办捐,就把这事搁在脑后。”如今我这里尚未问有确实口供,倘若被他带了去不来还我,将来上头问我要人,叫我如何回复。想了一回,便对教士道:“洋先生!你须怪我不得,别人犹可,但是这十几个人,是上头指名拿的会党,上头是要重办的。现在还没有审明口供,倘若交代与你,上头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交代上头呢?你有什么事情,我来替你问他们就是了。”教士道:“这几个人,同我们很有交涉,你问不了,须得交代于我,上头问你要人,你来问我就是了。好在我住家总在你们永顺府里头,不会逃走到别处去的。”傅知府道:“不是这样说。我不奉上头的公事是不放人的。”教士道:“这几个人替我们经手的事情很不少,放在这里,我不放心,倘有不测,如何是好?所以我要带去。”傅知府道:“人都好好的在我这里,一点没有难为他,你不放心,我把他们提出来给你看看,你有什么话不妨当面问他。”教士道:“好,好,好。你就去提来给我看。”傅知府立刻吩咐二爷,带领衙役,到监里,把一班秀才,一齐铁索琅珰提了上来,当堂跪下。教士看了一看,遂指着一个瘦子说道:“不对!不对!这位先生,从前是个大胖子,到了你们这里,两个月头,发也长了,脸也黑了,身上的肉也没有了,再过两天,只怕性命也难保了。在这里我不放心,须得交我带去。”傅知府不答应。教士便发话道:“这些人是同我们会里有交涉的,你不给我,也由你便,将来有你们总理衙门压住你,叫你交给我们就是了。”说罢便拉了刘伯骥要走。傅知府道:“慢着!我们总得从长计议。”
  教士道:“交我带去,不交我带去,只有两句话,并没有第三句可以说得。”傅知府道:“人是交你带去,想你们教士也是与人为善,断不肯叫我为难的。将来上头要起人来,你须得交回来。”教士道:“上头要人,你来问我要就是了。”说罢,立逼着傅知府将众人刑具一齐松去,说了声惊动,率领众人,扬长而去。傅知府坐在堂上,气的开口不得。堂底下虽有一百多人,都亦奈何他不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纵虎归山旁观灼见 为鱼设饵当道苦心
  却说刘伯骥同了洋教士,跑到永顺府,亲自把几个同志要了出来,傅知府无可如何,也顾不得上司责问,只得将一干人松去刑具,眼巴巴看着领去。当下一干人走出了府衙,两旁看审的人不知就里,见了奇怪,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私议,又有些人跟在后头,哄的满街都是。教士恐人多不便,便把刘伯骥手里的棍子取了过来,朝着这些人假做要打,才把众人吓跑。
  教士见他们如此胆小,也自好笑。一路言来语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昨日所住的那丬小客栈内。栈里掌柜的见他们一个个都是蓬首垢面,心上甚是诧异,只因惧怕洋人,不敢说甚。这一干人恐怕离开洋人,又生风浪,只得相随同住,再作道理。按下慢表。
  且说是日傅知府坐堂,所打的人,不是别个,却是四城门的地保。因为这四城门的地保,不能弹压闲人,以致匪徒肇事,打毁捐局。知府之意,本想典史、老师,向绅士们要出几个为首的人,以便重办。无奈绅士们置之不理,所以他迫不及待,就把地保按名锁拿到衙,升坐大堂,每人重打几百屁股,以光自己的脸面。其中有个狡猾的地保,爬在地下捱打,一头哭,一头诉道:“大人恩典!小的实在冤枉!昨天闹事的时候,从大人起,以及师爷、二爷、亲兵、巡勇,多多少少的人,都在那里,他们要闹,还只是闹,叫小的一个人怎么能够弹压住这许多人呢?”傅知府听了这话,愈加生气,说:“这混帐王八蛋,有心奚落本府,这还了得!”别人都打八百,独他加一倍,打了一千六百板,直打得屁股上两个大窟窿,鲜血直流,动弹不得,由两个人架着,一拐一瘸的搀上堂来,重新跪下。傅知府又耀武扬威的一面孔得意之色,把一众地保吆喝了一大顿,才算糊过面子。正在发落停当,尚未退堂,不提防教士同了刘伯骥到来,立通如火,要把十几个人一齐带去,说是有经手未完事件。博知府想待给他,恐怕上司责问,欲待不给,又怕教士翻脸。不要说是写封信托公使到总理衙门里去评理,叫他吃不住,就是找出领事在督抚面前栽培上两句,也就够受的了。因此左难右难,不得主意。后来把一干人提上堂来,替教士追问经手事件,无非两面转圜的意思,却不料教士一见了人,不容审问,立逼着松了刑具,带了就走。堂上虽有百十多人,竟也奈何他不得。傅知府两只眼睛,直巴巴的看着他们出了头门,连影子都不见了,他犹坐在公案之上,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歇了两刻钟头,方才回醒过来,起身退堂。踱进签押房,宽衣坐下,忙叫管家把刑名老夫子请了过来,商量此事。这老夫子姓周名祖申,表字师韩,乃绍兴人氏,是傅知府从省里同了来的。当下一请便到,见了东翁,拱手坐下。傅知府先开口说道:“老夫子!我这官是不能做的了。”周师韩忙问何事。傅知府把教士前来要人的情形,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周师韩道:“请教太尊,为什么就答应他呢?”傅知府道:“我不答应他,他要到总理衙门去,到了总理衙门,也总得答应他。我想与其将来拿好人给别人去做,何如我自己来做,乐得叫外国人见个好,将来或者还有仰仗他们的地方,也论不定。”周师韩道:“送掉几个人是不要紧,但是这件事情,太尊已经禀过上头,上头回批,叫太尊严办。这个把多月,太尊因为忙着办捐,就把这事搁起。前日,上头又有文书,来催我们赶紧审结。现在一审未审,怎么好叫教士带了去呢?”傅知府一听师爷之言有理,心上好不踌躇,连说:“怎么样呢?”又想了一回,说道:“如此,让我就坐了轿子去要他回来。”周师韩听了,鼻子里扑嗤一笑道:“说的,谈何容易!他肯由你要回,方才不带他们去了。”傅知府道:“他原说这些人同他有经手未完之事,所以带他们去的。如今他们的事情已弄停当了,我这里案子未结,他自然要还我的。”周师韩道:“什么经手事情,不也过叫名头说说罢了,那里有什么紧要事情,少他们不得。如今人还了他,一个个在那里逍遥自在,一点点事情也没有。”傅知府道:“据此说来,是我受了他们的骗了。”周师韩道:“岂敢!”傅知府道:“你没见刚才在堂上的样子,真是刻不容缓,无论什么人都拗他不过。”周师韩道:“他若要人,只要翻出条约来同他去讲,通天底下总讲不过一个『理』字,试问他还能干预,不能干预?”
  傅知府道:“谁记得这许多呢?做官的人,都要记好了条约再做,也难极了。”周师韩道:“现在做官,不比从前,这里头总得留点心才好。”博知府道:“这个只怕连制台、抚台,肚子里都没有,不要说我们做知府的了。”周师韩道:“肚子里不记得就要吃亏。”傅知府道:“目前且不管吃亏不吃亏,总得想个法子把人弄回来才好。”周师韩道:“据我看起来,这件事有点难办。这些穷酸,岂是什么好惹的?而今入了他们外国人的教,犹如老虎生了翅膀一般,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呢。”傅知府道:“无论有事没有事,办得成办不成,苦我了这老脸,总得去走一趟再说。”周师韩一见话不投机,只好退出。傅知府传门上上去,问他这里有几处教堂,刚才来的洋人,是那里教堂的教士。门上道:“这个小的不知道,回来叫人到县里去查查看。”傅知府道:“几个教堂都不记得,还当什么稿案?门上快去查来!”稿案、门上不敢回嘴,出来回到门房里,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做了大人也记不清,还有嘴说我们哩。”吩咐三小子:“去找县里门口鲁大爷,托他替我们查一查。”三小子去不多时,回称鲁大爷也不晓得,回了他们大老爷,又叫了书办来,才查清楚的。一共两个教堂,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这里有个条子,写的明明白白。至于刚才来的那个教士,不在城里住,一定在乡下住,只要在那里一问就知道了。稿案道:“连着县太爷也是糊里胡涂的。要到得那里再问,我又何必问他呢?”说完了这两句,立刻上去,回过傅知府,又说:“至于方才来的那个教士,横竖不在城里,就在乡下。先到城里的教堂去问一声儿,如果不在那里,再往乡下未迟。倘若是在那里,就免得往乡下去走一遭。”傅知府听了有理,便传伺候,先到城里的教堂去拜望教士。一霎时三声大炮,出了衙门,投帖的赶在前头,先去下帖。及至走到那里一问,回称教士不在这里,三日里头就往别处传教去了。傅知府听说,心中闷闷。正想回轿一直下乡,不料事有凑巧,那个硬来讨人的教士,正同了几个秀才前来探望这堂里的教士。
  轿里轿外,不期同傅知府打了个照面。博知府一见,认得是他,便拿手敲着扶手板,叫轿夫停轿,嘴里不住的叫:“洋先生!
  我是特地来拜你的!你不要走,我们进去谈谈。”教士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乡下,这里是我的朋友住的地方,你不要弄错了。”傅知府道:“借他这里谈谈也好。”一面说,一面已经下了轿,一只手拉住了教士的袖子。又看教士后面跟的几个人,就是前头捉去的几个秀才,傅知府统通认得,就拿那只手招呼他们,一块儿到这教堂里去。教士被他闹不过,只好上去敲门。有个女洋婆,也是中国打扮的,出来开门,同这教士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洋话,自己关门进去。教士便同傅知府说道:“我这朋友不在家里,我们不便进去。”傅知府道:“街上不能谈天,我们同到衙门里谈一会罢。”众人心上明白,谁肯上他的当,一齐拿眼瞅着教士。只听教士对傅知府说道:“傅大人,你的意思我已懂得。我有这些人同着不便,改日再到贵府衙门里领教罢。”说罢领了众人,扬长而去。傅知府一个人站在街上,几乎不得下台,把他气的了不得,站了半天。
  轿夫把轿子打过,他便坐上,也不说到那里去。走了两步,号房上来请示,他老人家方才正言厉色的,说了声回去。众人不敢违拗,立刻打道回衙。他一直下轿走进签押房,怒气未消。
  正在脱换衣裳的时候,忽见跟去的一个二爷上来回道:“刚才碰见的那个教士,并不住在乡下,就住在府西一丬小客栈里,出了衙门朝西直走,并无多路。”傅知府听说,连忙又传伺候,说即刻要到他栈房里拜他。官场规矩,是离了轿子,一步不可行的,当下由这个跟班在前引路,知府大轿在后,走到栈房门口,不等通报,先自下轿,一路问了进去。问洋先生住的是那号房间,柜上回称小店里这两天没并有姓杨的客人。傅知府只得同他细说,并不是姓杨的客人,是个传教的洋人,柜上方才明白。回说十一号、十二号、十三号房间通统是的,但不知这位洋先生住在那一间里。傅知府只得自己寻去,一问问到十二号房间,果然在内。其实这教士同这一帮秀才,听了鸣锣喝道之声,早已晓得知府来到,等他自己进来,不去睬他,等到他身走进房间,众秀才只得起身回避,让教士一个同他扳谈。当下傅知府进来之后,连连作揖,口称:“一向少来亲近。兄弟奉了上宪的礼子,到这里署事,接印之后,公事一直忙到如今,所以诸位跟前少来请安。”教士道:“傅大人客气得很,要你大人自己亲来,实在不敢当。”傅知府道:“众位先生既在这里,可以一齐请来见见。”教士道:“他们是怕见官府的,不要他们见你的好。”傅知府道。“他们的学问品行,兄弟是久已仰慕,既然来了,自然见见。”教士道:“他们同我一样,都是不懂道理的人,还是不见的好。”傅知府听了无话,又想了一想,说道:“兄弟此来,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有一点小事情,要同你商量商量,千万你看我的薄脸,赏我一个面子,叫我上头有个交代。”教士道:“我是外国人,到了贵府,处处全靠你贵府保护,贵府还有什么事情要同我商量?”傅知府道:“不为别的,就是早上贵教士要来的那几个秀才。”教士道:“不错,几个秀才,你把他们交给我的,现在又有什么事情?”傅知府道:“这几个人,是上头叫我捉的,现在捉了来还没有审口供,就被贵教士要了来,将来上头问兄弟要人,无以交代。”教士道:“贵府这句话说差了。不要说这些人本来冤枉的,就是不冤枉,上头叫你拿了来,你就该立刻审问,该办的办,该放的放,也没有不问皂白,通统收在监里的道理。#p#分页标题#e#
  现在是我因为他们有替我们教堂经手未完事件,并且有欠我们的钱未曾清楚,若长久放在你那里,倘或被他们逃走,将来我这钱问那个去要,所以我把他们要了来,叫他们在我这里,我好放心。”傅知府道:“这个事情,我总得同你商量叫他们同我回去,我情愿收拾房子给他们住,供给他们,决不难为于他,你可放心的了。”教士道:“你那里有房子给他们住?不过收在监里,等到上头电报一到,就好拿他们出来正法。此番倘若跟你回去,只怕死的更快。”傅知府道:“他们犯的事未必一定是死罪,不过叫他们回去等兄弟光光面子,那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呢?”教士道:“我不信贵府的话,贵府请回去罢。我这栈房里龌龊得很,而且是个小地方,不是你大人可以常来的。”
  傅知府听了,不觉脸上红了一阵,又坐了一会,两人相对无言,只好搭讪着告辞回去。进得衙门,千愁万绪,闷闷不乐。
  他有个妻舅,名唤赖大全,从前到过汉口,在一丬什么洋行里当过煞拉夫的,自从姊夫得了缺,写信把他叫了来,在衙门里帮闲。遇见没事的时候,陪着姊夫、姊姊打打牌、说说闲话;等到有了事,却是一句嘴也插不上去的。这两天见姊夫头一天为了开捐被人打了局子,第二天又来个洋人把监里的重犯硬讨了去,姊夫气的气上加气,众人一无主意,他便有心讨好。硬着胆子先在姊夫跟前递茶递烟,献了半天殷懃,他见姊夫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响。后来想出一条计策,熬不住要献上来,先叹了一口气。姊夫问他:“因为什么叹气?”赖大全道:“我见姊夫这两天遭的事情,实在把我气的肚子疼!”傅知府道:“ 办捐一事,我是理直气壮的,小小百姓,胆敢违旨抗官,目前虽然我受他们的挟制,暂时停办,将来禀过上头,办掉几个人,一定不能便宜他们。但是受这教士的气,我心上却是有点不情愿,总得想个法子方好。”赖大全道:“教士是外国人,现在外国人势头凶,我们只可让着他点。硬功不来,只好用软功。我从前在洋行里吃过几年饭,很晓得他们的脾气。为今之计,我倒有个计策在此。”
  傅知府忙问何计,怎么用软功?赖大全道:“明天一早,姊夫吩咐大厨房里买下二十只又肥又大的鸡--他们外国人以十二个
  为一打,所以一定要十二只,再买了一百个鸡子,一块羊肉,或者再配上一样水果,合成功四样礼。教士是认得中国字的,姊夫再写上一封信,信上就把这事情委婉曲折说给他听,哀求他请他把这十几个放了回来。信随礼物一同送去。只要那教士受了我们这一分礼,这事情十成中就有九成可靠了。”傅知府道:“外国人吃心重,这一点点东西怕不在他眼里,他不收怎么好呢?”赖大全道:“外国人的脾气我通统知道,多也要,少也要,一定不会退回来的。只要他肯收,这事就好办了。”
  傅知府听了他言,心上得了主意,立刻吩咐大厨房里,明天一早照样办好,以备送礼。自己又回到签押房,亲自写了一封信,次日一并遣人送去。
  但不知此计是否有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却礼物教士见机 毁生祠太尊受窘
  却说傅知府听了舅老爷的话,一想此计甚妙,便把礼物办好,将信写好,次日一早,叫人送到教士住的客栈里。且说那教士自从送傅知府去后回来,便向众秀才说道:“诸位先生,我看此处断非安身之地,今日他虽回去,谅来未必甘心。我们一日不行,他的缠绕便一日不了。我乡下教堂里也容不得诸位这许多人,而见诸位年轻力壮,将来正好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如此废弃光阴,终非了局!”众人听了他话,都说不错,但是面面相觑,想不出一个主意来。怕的是离开洋人,官府就要来捉,踌躇了半天,终究委决不下。教士知道他们害怕,便说道:“诸位但肯出门,我都有法保护。只要把你们送到上海租界地面,你们就可自由。”当下众人俱备点头应允。有的说与其在家提心吊胆,自然是出门快乐了。有的说老死窗下,终究做不出大事业,何如出去阅历阅历,增长点学问也好。教士道:“诸君既以鄙见为然,就请收拾收拾,明日我就送你们动身,何如?”众人俱各应允。方谈论间,忽听窗外有人高嚷,问茶房道:“ 洋大人、洋先生在那号房间里住。”茶房一见那人头戴红缨大帽,脚踏抓地虎,手里拿着帖子,晓得便是大来头,立刻诺诺连声,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这人领到第十二号房间里,见了教士。这人先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家人奉了敝上之命,叫家人替洋大人请安,敝上特地备了几样水礼,求洋大人赏收。这里还有一封信,求洋大人过目。”一面说,一面把信双手捧上。教士在中国久了,《康熙字典》尚且读熟,自然这信札等件也看得通了。刚才接信在手,正待拆阅,那来人又登登登的跑出去,叫跟来的人,快把送的礼抬进来。教士将信看了一遍,晓得来意,送的东西,信上-一注明,便连连挥手,吩咐来人:“不必拿进,我是万万不收的。”来人一听不收,呆在那里,一言不发。教士道:“你回去拜上你们主人,他的情我已经心领了,我是不受人家礼物的。至于这几个人,我明天就要送他们到上海去,我把他们送到,我是仍旧要回来的。等我回来,再来拜望你们主人罢。”来人道:“家人来的时候,敝上有过话,说是送的礼物,倘若洋大人不赏收,不准小的回去。洋大人!你老人家总算可怜小的,赏收了罢。”教士笑道:“这又奇了!送不送由他,收不收由我,那有勉强人家收的道理?你快快回去,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再在这里,就无人理了。”说罢,踱了进去。来人无法,只好叫人将礼物仍旧抬回,自己又进来向教士讨回信。教士道:“你回去同你主人说,我的话昨天同他当面都说过了,用不着回信。”来人道:“既无回信,赏张回片也好销差。”教士道:“我来的匆促,没有带得片子。”这人无奈,只好搭讪着出去。同来抬盒子的人,暗地里拉这人一把,说道:“大爷回信没有?回片没有?东西虽然不收,我们府衙门里出来送礼,脚钱是一向有的。”这人道:“滚你娘的蛋罢!你也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好问他要脚钱?真正不知死活!”说完,率领着众人,抬了东西而去。且说傅知府自从交代了门上,叫他到栈房里送礼,以为我今番送礼给他,他不能不顾我的面子,或者因此将人交回,也好叫我上头有个交代,想罢甚是开心。
  不料等了一回,家人戴着帽子,拿着帖子回来了。博知府一见,便赶着问道:“看见外国人没有?东西可收下?怎么说?那几个人带回来没有?”家人道:“外国人看见是看见的,东西没有收,人也没有带回。”傅知府一听,不觉顶上打了一个闷雷,心上想道:怎么外国人送他礼也会不收的,不要是嫌少?忙又问道:“我给他的信,他看了说什么?回信在那里?”家人道:“他看过,但是笑了一笑,说:『我知道了,』回信没有。”
  傅知府听了,生气道:“他是什么东西,好大的架子!他竟同皇上一样,『知道了』。真正可恶!回信既然没有,回片呢?
  怎么写法?不收我的东西,总要有个说法。”家人道:“回片也没有。”傅知府发恨道:“我好好的事情,都坏在你们这些王八蛋手里了!特特为为派你去送礼,回信也没有,回片也没有,不晓得你真去假去,你是个死人,我要你做什么!替我滚出去!”家人不敢做声。傅知府正骂着,送礼抬盒子的人,已把礼物抬到厅上。傅知府道:“外国人没有收,还抬来做什么?水果还给铺子里,说我没有用。鸡同鸡子亦送还人家。羊肉给厨子做饭,菜该多少钱,叫账房里照算一分重礼。”外国人虽然没收,他老人家却是分文未曾化费。分派已定,方才进来,同师爷商量,打禀帖给上头,好把这事情敷衍过去。等到这个禀帖上去,前头闹捐的事,绅士已经上控到省,抚台亦早有风闻,便叫藩台挂牌,把他撤任,另换一个姓鲁的接他的手。
  接印交印,自有一番忙碌,照例公事,毋庸琐述。
  等到傅知府交卸的头两天,自己访闻外头的口碑很不好,意思想要地方上送他几把万民伞,再于动身的那一天,找两个绅士替他脱靴,还要请一个会做古文的孝廉公、进士公,替他做一篇德政碑的碑文,还想地方上替他立座生祠,如此交卸回省,也可以掩饰上头的耳目。因为这事自己不便出口,只好托师爷把首县请来,同他商量,首县道:“不瞒老夫子说,我们这位太尊,做官是风厉的,但是百姓们不大懂得好歹,而且来的日子也太少,虽有许多德政,还不能深入人心。这件事情,兄弟也有点不便,不如去找王捕厅、周老师,他二人地方上人头还熟些,或能说得动他们,也未可定。”师爷道:“敝东有过话,只要他们肯顶名,就是做万民伞的钱,还有那盖造生祠的款子,通统是敝东自己拿出来,决不要他们破费分文,这总办得到了。”首县道:“既然太尊自己拿钱,随便开几个名字写上去,何必又去惊动他们?肯与不肯,反添出许多议论。”
  师爷道:“盖生祠的事,敝东早说过了,也不必大兴土木。记得书院后面,有个空院,里头有三间空屋,外面幸喜另外一扇门,将来只要做一个长生禄位,门口悬一块匾,岂不是现现成的一座生祠么?但是到送伞的那一天,总得有几个人穿着衣帽送了来,这却找谁呢?”首县道:“这个容易,别人不来,本衙门里的书办,就可以当得此差。”师爷听了不解。首县道:“老夫子!枉负你十年读律,书办可以戴得顶戴的,叫他们一齐穿了天青褂子,戴了顶子,还怕他不来吗?至于脱靴一事,就叫他们衙役们来做。这样遮人耳目的事,也还容易。倒是要找一位孝廉公,或者进士公,做这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却不易得。兄弟在这里几年,此地的文风也着实领教过。时文尚且有限,如何能做古文?兄弟虽不才,也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如今功夫也荒疏了,提起笔来,意思虽有,无奈做来做去,总不合意。否则,这个差使,兄弟一定毛遂自荐,省得太尊另外寻人。至于本地的两位举人进士,我看也算了罢,大约做起时文来,还能套篇把汪柳门的调头八韵诗,不至于失黏。再靠着祖宗功德,被他中个举人进士,已算难得,还好责备求全吗?倒是秀才当中,很有几个好的,可惜太尊把他们当作坏人,如今入了洋教,吃了外国饭,跟了外国人一齐,不晓得到那里去了。早知如此,当初很应该照应照应他们。到了今日找他们做篇把碑文,他们还有不出力的吗?”师爷道:“这些话都不必题了。我看你衙门里的书启老夫子,他的笔墨倒还讲究,太尊题起,常常夸奖他的。说他做的四六信,没有人做得过。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难为他写得出。我想请教他去做一篇,再由阁下替他斟酌斟酌,这桩事情不就交了卷么?”首县道:“太尊说的是古文,古文一定是散作,人人都说散体容易整体难,我说则不然。太尊如要整体,倒好叫他费上两天工夫做一篇看;再不然,旧尺牍上现成句子,抄上几十联,也可以敷衍搪塞。倘要散体,他却无此本领。”师爷道:“何以散体倒难?”首县道:“你看一科闱墨刻了出来,譬如一百篇文章,倒有九十九篇是整的,只有一两篇是散的。散体文章中举人如此之难,所以兄弟晓得这散体东西是不大好做的,这是读书数十年悟出来的。所以兄弟一听你老夫子,题到古文两字,兄弟就不敢接嘴。”
  师爷道:“这个,太尊也不过说说罢了。据我看来,还是做四六的出色。太尊只要做成功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就是了,还管他整体、散体吗?”首县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叫我们那位书启老夫子,做一篇来试试看。”师爷道:“如此,费心了!”
  说罢,彼此别去。
  师爷果然听了首县的话,交出钱来,找了裁缝,把伞做好,同门上商量,找到两个从前受过大人恩惠的书办,叫他二人出头,约会齐了众书办,到这一天一齐顶帽袍套,进来送伞。是日,傅知府同他们敷衍了一番,也未识破,就是识破,要顾自己的面子,也就不肯说了。首县回去,果然找书启老夫子拟了一篇德政碑文,全体四六,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尺牍上的话头。
  幸喜声调铿锵,平仄不错,念起来也还顺口,对仗亦尚工整。
  傅知府见了,异常称赞,连说:“费心得很!”还说将来贵书启老夫子的文集当中,有了这篇文字,流传不朽,彼此都有光辉的。看罢,便叫书禀门上照誊五份,一份交给首县,叫他选雇石工,立碑刻字,余四分,预备带回省城,好呈给藩、臬、道诸位大人过目。分派已定,便择定动身日期。等到临走的那一天,预叫自己旧门稿把那受过恩惠的差役派了两名,嘱咐他们在城门底下,预备替大人脱靴。向来清官去任,百姓留靴,应得百姓拿出钱来先买一副新靴,预备替换。这两个差身虽然受过大人的恩惠,肯替他留靴,然而要他们拿出钱来,再买一双新靴,却是做不到。所以这买靴的钱,还是大人自己的钱,由师爷发下来的。这日傅知府有意卖弄,从衙门里摆了全副执事,轿子前头,什么万民伞、德政碑,摆了半条街,全是自己心痛的钱买得来的。事到其间,要顾面子,也就说不得了。其时两旁观看的人,却也不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说说笑笑,还有几个挺胸凸肚、咬牙切齿骂的,傅知府宽洪大量,装做不知,概不计较。一霎时走到书院跟前,只见山长率领着几个老考头等的生童,在那里候送。傅知府下轿进去,寒喧了几句,山长定要把盏。博知府不肯,众生童磕头下去。傅知府还过礼,后叫管家每人奉送白折扇一把,上头写看一首七言八句的留别诗。众人接过,一齐用两只手捧着,这都是他老人家预先叫西席老夫子替他做好、写好,如今竟装作自己门面了。正在谦让的时候,忽听门外一片声喧,刚要叫人出去查问,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大人生祠上的一块匾,同着长生禄位,被一班流氓打了个粉碎,还说要把大人的牌位丢在茅厕坑里。傅知府听了,面孔失色,做声不得。山长道:“那有此事?问流氓正在那里,书院重地,胆敢结党横行,真正没有王法了!”一面说,一面走出来,一看只见一大班人正在那里捋臂挥拳,指手画脚的大骂昏官、赃官不了。内中有两个认得的,是屡屡月课考在三等,见了山长眼睛里出火,想要上来打他。幸亏山长见机,一声不响,缩了进去,对傅知府道:“大公祖!你请在这里头略坐一坐,外头去不得,怕碰在乱头上,吃他们眼前亏,是犯不着的。”
  傅知府道:“谅他几个生童,有多大的本领,敢毁本府的祠宇!”说着硬要亲自出去,呵叱他们。幸亏被山长一把拉住,没有放他出去。你道这班打生祠的是什么人?就是傅知府上次捉拿的一班秀才的好友。然其中也有真来报仇的,也有来打抱不平的,因此愈聚愈众,一霎时竟聚了好几百人。后来幸亏首县到来,好容易把个太尊保护了出去,从小路抄到城门。正待举行留靴大典,不提防旁边走出多少人,不问皂白,一拥而上,不但靴子留不成,而且傅知府的帽子,亦被众人挤掉。靴子刚脱掉一只,尚未穿上,被人冲散,只得穿了袜子,一高一低的,在人从中挤来挤去。幸而顶帽不戴,人家瞧不出他是知府,所以未曾被人殴打。然而顷刻之间,轿子也打毁了,执事也冲散了,万民伞亦折掉了,德政牌亦摔劈了。傅太守好容易找到一个二爷,由这二爷搀着他寻到一个小户人家躲了半天,要等外面风声渐定,方敢出头,你道这班人又是谁?就是那班闹捐局的人,上次未曾打得爽快,所以今番打听得博知府动身,要在城门经过,还要在此留靴,所以凑在这个档口,打他一个不亦乐乎。毕竟来的卤莽,傅知府仍未打到被他漏网脱逃而去,后来又幸亏营里、县里一齐赶到,一面将众人弹压,一面又替太尊预备轿子。但是,找了半天,不知太尊被众人弄到那里去了!
  首县心上甚是着急,设或被众人戕害了性命,那却不了。立刻传地保率领衙役,挨户去寻,后来好容易从一个小户人家找到。地保跪在地下磕头说道:“我的大人!真把小的找苦了!快请大人出去,首县大老爷候着呢。”傅知府还当是一班闹事的人,要哄他出去打,他抵死不敢出去,只是索索的抖。幸亏地保一找到的时候,早已打发人送信给县大老爷,县大老爷相离不远,得信之后,赶了前来。傅知府一见,方才把心放下,大着胆子出来。首县说了一声:“大人受惊!”博知府不及回言,先骂办差的欺负我,已经交卸,没有势力的人,随我被百姓打死了,他们也不上来拉一把,真正混帐王八蛋!首县听他骂人,也不便说什么。叫人打过轿子,让他坐好。营里又派了十六名营兵,一个哨官,围着轿子,保护他出境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助资斧努力前途 质嫁衣伤心廉吏
  却说上回书讲到博知府撤任,省宪又委了新官,前来管理这安顺一府之事。这位新官,或是慈祥恺恻,叫人感恩,或是暴厉恣睢,叫人畏惧,做书的人,都不暇细表。
  单说教士自从听了刘伯骥之言,把他同学孔君明等十一人,从府监里要了出来,就在府衙前面小客栈里住了些时。傅知府两次三番前来索讨,甚至馈送礼物,哀词恳求,无奈教士执定不允、然而这些人久住城厢,若是离了洋人,保不定何时就要祸生不测。所以教士力劝他们出门游学,暂且躲避几时,等他年此案瓦解冰消,再行回里。刘伯骥、孙君明等一干人,都是有志之士,也想趁此出门阅历一番,以为增长学识地步。而且故乡不可久居,舍此更无自由快乐之一日。因此,俱以教士之言为是。教士见了,也甚欢喜,立刻催促他们整顿行装,预备就道。其时各家的亲戚,有几个胆子大的,晓得有洋人保护,决无妨碍,也都前来探视,有的帮衬些银两,有的资助些衣服,有的馈送些书籍,十二个人当中,倒有八九个有人帮忙,其余三四个,虽是少亲无靠,却由教士资助些银两,以作旅费,也可衣食无忧。因此,他们多人,俱各安心出门,并无他意。
  又过了几日,教士遂同他们起身,一路晓行夜宿,遇水登舟,遇陆起旱,在路非止一日,已到长沙地面。教士将他们安顿在客栈中,自己去到城里打听,又会见省里的教士,说起现在省宪,已有文书下去,将傅某人撤任,另换新官。教士闻言大喜,立刻回栈通知了众人,众人自然也是高兴。有两个初次出门,思家念切,便想住在长沙候信,口称倘能就此无事,再过两日,便可回家,省得路远山遥,受此一番辛苦。教士听了,尚未开言,幸亏孔君明生有强性,乃是个磊磊落落想做事业的人,听了此言,不以为然,便发话道:“诸君此言差矣!教士某君,救我等于虎口之中,又不惮跋涉长途,送我们至万国通商文明之地,好叫我等增长智识,以为他日建立功业之基础。他这一片苦心,实堪钦敬,今诸君不勉图进步,忽然半途而废起来,不但对不住某君,而且亦自暴自弃太甚!还有一说,诸君以为旧官撤任,更换新官,新官决以旧任为不然,必处处与旧任为反对,凡旧任所做的事,一概推倒,因此诸君敢大着胆子回去。然而中国事情,我早一眼看破,新官即使不来追究我们的事,然而案未注销,名字犹在里面,所有地方上的青皮无赖,以及衙门前的合役刁书,皆可以前来讹诈。我们若要平安,除非化钱买放。我们的银钱有限,他们的欲壑难填,必至天荆地棘,一步难行。诸君到了此时,再想到小弟的话,只怕已经嫌迟了!”众人听了他言,一齐默默无语。教士连连拍手道:“孔先生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刘伯骥也帮着,着实附和,劝大众不可三心两意。众人无可说得,只得点首允从。
  又过了两天,仍旧一同起身,不多几日,到得武昌。武昌乃是湖广总督驻节之地,总督统辖两省,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正合着古节度使的体制。隔江便是汉口。近数十年来万国通商,汉口地方亦就开作各国租界,凡在长江一带行走的火轮船,下水以上海为尽头,上水即以汉口为尽头,从此汉口地方,遂成为南北各省大道。其时虽未开筑铁路,论起水码头来,除掉上海,也就数一数二了。因之,中外商人到这里做买卖的,却很不少。各国又派有领事,来此驻扎,以便专办交涉事件,并管理本国商民。至于武昌地面,因这位总督大人很讲求新法,颇思为民兴利,从他到任,七八年,纺纱局也有了,枪炮厂也有了,讲洋务的讲洋务,讲农功的讲农功,文有文学堂,武有武学堂,水师有水师学堂,陆军有陆军学堂,以至编书的、做报的,大大小小事情,他老人家真是干得不少。少说,他这人要有一百个心窍,方能当得此任;下余的人,就是天天拿人参汤来当茶喝,一天也难办得。但是这位总督大人,人是极开通,而且又极喜欢办事,实心为国,做了几十年的官,只知拿大捧银子给人家去用,自从总督衙门起,以至各学堂、各局所,凡稍有声望、稍有学问的人,他都搜罗到他手下,出了钱养活。
  他自己做了几十年的官,依然是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有年十二月初,他的养廉银子,连着俸银,早经用尽,等到过年,他还有许多正用,未曾开销。生来手笔又大,从不会锱铢较量的,又念自己的位分大了,无处可以借贷,盘算几日,一筹莫展。
  亏得太太富有妆奁,便亲自跑到上房,同太太商量,要问他借八只衣箱,前去质当。太太道:“人家做官是拿进两个,像你做官,竟是越作越穷,衣箱进了当,那里还有出来的日子?再过两年,势必至寸草俱无。我劝你不如早早告病还家,或者还有碗饭吃,我也不想享你做官的荣华富贵了。”太太说罢,止不住扑籁籁泪下。总督大人见了,只得闷坐一旁,做声不得。
  后见太太住了哭,他又上来软语哀求。太太叹一口气道:“你偌大一个官,职居一品,地辖两湖,怎么除了我这一点点破嫁妆,此外竟其一无法想?我晓得这两只衣箱,今天不送进当铺,你今天的饭一定吃不下去。来,来,来!快拿钥匙去开门,要多少尽你去搬,早晚把我这点折登尽了,你也绝了念头了。”
  当时众丫环得了吩咐,只得取了钥匙,前去开门,检取衣箱,交付老爷当当。这位总督大人,一听太太应允,立刻堆下笑来,喊了一声:“人来!”便有七八个戈什,如飞而进。总督大人又吩咐一句:“抬衣箱!”立刻七手八脚,脱衣撩袖,从上房里抬的抬,扛的扛,顷刻间,把八只大皮箱拿了出去。当下委派出门当当的一个差官,忙抢一步上来请示,问大人要当多少?
  总督道:“此刻有十万我也不够,但是八只衣箱,多恐不能,你去同人家软商量,当他一万银子,至少也得八千,再少便无济于事了。”差官回道:“大人明鉴!当铺里规便,一向是当半当半。譬如十个钱的东西,只当五个,当了六个,已经是用情。倘或这柜上的朝奉,一时看花了眼睛,七个八个,也还当得。如今这八箱子衣服,要当人家八千。果然衣服值钱,莫说八千,就是一万,人家也要;怕的是人家估着不值,求大人先把箱子开开,看是些什么衣服再拿去当。”总督道:“我这个也不过半当半借,拿衣箱放在人家做个押头,横竖开了年总得赎的,所以我叫你去同人家软商量。倘若要看了东西,预先估一估值几个钱,我随便叫什么人也就去当了来了,还来劳动你吗?”差官听了这话,竟不是当当头,明是叫他去做押款。心想就是做押款,也得看货估价,十个钱押六个钱,也与当典不相上下,不过利钱少些罢了。这个档口,总督已经叫人取过封条十六张,自己蘸饱墨,-一写过,又标了朱,叫手下人帮着,一概用十字贴好,然后立逼着这个差官替他去当。差官无奈,只好叫人抬了出去,自己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想。出得辕门,便是当铺。差官叫人把箱子抬进,一只只贴着封条,又不准人开动。差官同朝奉商量,说明是奉了制台之命,前来当银八千。朝奉道:“莫说八千,就是一万我也当给你,但是总得看这东西价钱值不值,才能定局。”差官道:“箱子是大人亲自看着封的,谁敢揭他的封?横竖里头是值钱的衣裳,今年当了,明年一定来赎就是了。”朝奉道:“呀呀呼!当典里的规矩,就是一根针也得估估看,那有不看东西,不估价钱,可以当得来的?真正呀呀呼!我劝你快走罢。”差官赌气出来,又走一家,也是如此说。不得已又接连跑了三四家,都是如此说。
  差官跑得腿酸,便坐着不动,一定要当,朝奉一定不肯当,两个人就拌起嘴来。差官仗着带来的人多,抬箱子的都是亲兵,虽然没有穿号衣褂子,力气是大的,一声呼喝,蜂涌而前,就把这朝奉拖出柜台,拳足交下。霎时人声鼎沸,合典的人,都喊着说是强盗来了!差官一听这话,更加生气,说道:“ 你们这些瞎眼的乌龟,还不替我睁开眼睛看看箱子上的封条,可是我们制台大人的不是?你们骂他是强盗,这还了得!不要多讲,我们拉他到制台衙门里去,有什么说的,当面去回大人!”这差官正在那里指手划脚的说得高兴,旁边惊动了一位老朝奉,听说有什么制台大人的封条,便带上老花眼镜,走出柜台,踱到箱子跟前仔细一看,果然不错,连忙摆手叫大家不要吵闹,有话好讲。无奈这差官同朝奉已经扭作一团,朝奉头上被差官打了一个大窟窿,血流如注,差官脸上,亦被朝奉抓了几条血痕,因此二人愈加不肯放手。于是典里的伙计,飞奔告诉了大挡手的。大挡手的道:“制台是皇上家的官,焉有不知王法,可以任性压制小民的道理?为今之计,无论他是真是假,事情已经闹得如此,只好拉了去见官。我们开当典的,这两年也捐苦了,横一捐,竖一捐,不晓得拿我们当作如何发财,现在还来硬啃我们。我们同了他去见官,讲得明白便罢手,讲不明白索性关照东家,大家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众人俱道:“言之有理。”他这番话,来当当的差官,亦已听在耳朵里,他自己以为是总督大人派出来的,腰把子是硬的,武昌城里任你是谁,总得让他三分。现在听见当铺里管事的要同他去见官,他便一站就起,一手撢撢衣服,一手拉着那个朝奉的辫子,连说:“很好!很好!我们就一同去回大人!”当下他一个拉了朝奉,众人围随在后,几个亲兵,仍旧抬着衣箱,跟在后面;一同出了当铺,转湾抹角,走了好几条街,惹得满街的人,都停了脚,在两旁瞧热闹;还有些人跟在后头一路走的。这座当铺,离制台衙门较远,离武昌府知府衙门却很近。霎时走到武昌府照壁前面,不提防这当铺里的人抢前一步,赶进头门,一路喊冤枉喊了进去。后面的这些人,也就一拥而进。此时差官身不由己,竟被大众推了进来。差官心上明白,晓得这位府大人是制台大人的门生,断无帮着外人的道理,因此胆子益壮,挺身而进,毫无顾忌。霎时间惊动了合衙书役,就有人慌忙进去报知二爷,二爷又上去回过知府。知府听说是督辕差官,因为当当与人斗殴,还当是差官自己的事,并不晓得是总督大人之事,随即传谕二爷道:“这种小事情你们就去了了开,那用着这样的大惊小怪吗?”二爷道:“这差官是制台派去当当的,还有制台的八只衣箱,现在一齐抬在大堂上。”知府一听大惊,连连说道:“胡说!制台大人一年有上万银子的养廉俸银,还怕不够用?就是不够用,无论那个局子里提几万来,随便报销一笔,还要他还吗?如今说他老人家当当,只怕是他手底下的人,借他名宇,在外招摇,压制人家,这倒不可不去查问查问。至于说他老人家要当当,他做制台的没有钱用,我们的官比他差着好几级,只好天天喝西北风哩。总是你们没有弄清,快去查明了来。”一顿话把二爷说的无可回答,只得出来转了一转,又略为问了一问,的的确确是制台当的,而且还有新贴的封条为凭,无奈仍旧上去禀复知府。知府道:“制台竟穷的当当,这也奇了!”一面说,一面踱了出来。一踱踱到二堂上,叫衙役们把差官同当铺里的人替我一块儿叫上来,等我亲自问他们,看看到底是谁当当?衙役们奉命,去不多时,把一干人带了进来。
  差官走在前头,见了知府,是认得的,连忙上去请了一个安,起来站在一旁。当铺里几个朝奉,毕竟胆子小,早已跪在地下了。知府正要问话,当铺里的人,只是跪在地下哭诉冤枉。知府大喝一声道:“慢着!我要问话,不准在这里瞎闹,等我问到你再讲!”一声呼喝,当典里的人不敢作声。差官便抢上一步,把这事情原原本本详陈一遍,又说:“这当铺里的人,眼睛里没有我们制台大人,还骂我们制台大人是强盗,标下因此呼喝他两句是有的。他不服差官呼喝,上来就是一把辫子,因此就扭了起来了。知府道:“别的闲话慢讲,怎么大人要当当?”
  差官道:“这八个箱子,大人也不知在太太跟前陪了多少小心,说了多少活,太太才答应的。标下来的时候,大人坐在厅上,候标下的回信。现在标下已经出来了三四个钟头,又被他们这伙人打了一顿,脸亦抓破,求大人替标下作主。”知府听了点点头,丢开差官,就向当铺的人说道:“当不当由你,怎么平空的乱打人?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当铺里朝奉说道:“我的青天大人!他是制台大人派来的老爷,手底下又带了这许多的人,小的当铺里人虽多,谁是他的对手?小的们这个当铺,有好几个东家,当典里的钱,都是东家的血本。如今他来当这八只衣箱,果然东西是值钱的,莫说几千,就是几万,也得当给他,小典是将本求利,上门的那个不是主顾?无奈他一味逞蛮,箱子里的东西又不准看,开口一定要当八千,大人明鉴,小的怎么好当给他呢?倘或当了去他不来赎,或者箱子里的东西不值这个数目,将来这个钱,东家要着落在小的们身上赔的。小的一个当伙计的人,如何赔得起呢?不当给他,就拿拳头打人,现在头上的疙瘩都打出来了,大人请验。”知府听了这话,也似有理,心上盘算了一回,想道:“这事情的的确确是真的闹出来不体面,总得想个法顾全制台的面子方好。”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欲知这武昌府知府想的是什么两全之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不亢不卑难求中礼 近朱近墨洞识先机
  却说武昌府知府当时听了两造的话,心下思量,万想不到果真总督大人还要当当,真算得洁己奉公第一等好官了。现在想要仰承总督的意旨,却苦了百姓,想帮着百姓,上司面前又难交代,事处两难,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你们几个暂且在我衙门里等一会儿,我此刻去见两司,大家商议一个妙法。制台大人跟前,一定有个交代就是。你们做生意的人,也不好叫你们吃苦。”差官及当典里人听了这话,一齐谢过。
  武昌府便去先见藩台,禀明情形。他虽是个首府,乃是制台第一红人,藩台亦很佩服他,所以拿他另眼看待,而且为的又是制台之事,更没有不尽心的,便道:“这位制军实在清廉得很!有的是公款,无论那里拨万把银子送进去,不就结了吗?何必一定要当当呢!”武昌府道:“制军为的不肯挪用公款,所以才去当当。如今再拿公款给他用,恐怕未必肯改,而且还要找没味儿。”藩台一听他话不错,便道:“现在没有别法,只好由我们公摊八千银子送给他老人家去用,要他老人家当当,总难以为情的。”武昌府道:“大人说送他,他一定还不要,不得已只好说是大家借给他的。卑府晓得他老人家的脾气,一定还要写张借票,这借票一定要收他的,如此他才高兴。”藩台道:“银子先在我这里垫出来,你拿了去,你就去通知臬台一声,等明天院上会着,由我领个头,约齐了大众,然后凑了归还。”武昌府答应称是。藩台立刻叫人划了一张八千银子的银票,交给了武昌府,然后武昌府又去见臬台,见过臬台,然后回衙,传谕一干人,叫当铺里的朝奉自己回去养伤,各安生理。再吩咐打轿,带领着差官亲兵,抬着衣箱上院交代。
  武昌府到得院上,先落官厅,差官督率亲兵,抬着箱子,交还上房。这时候制台大人正在厅上等信,等了半天,不见回来,以为当不成功,今年这个年如何过得过去?不时搓手的盘算。猛一抬头,忽见差官亲兵,抬了箱子回来,不觉气的眼睛里出火,连骂:“没中用的东西,我叫你办的什么事,怎么不替我办就回来了。”差官道:“回大人的话,通城的当铺,标下都走遍了,人家都不肯当。后来首府叫标下不要当了。首府现从藩台那里借了八千银子送来孝敬大人用,所以标下才敢把箱子抬回来的。”制台道:“胡说!岂有此理!我要他们的孝敬!我那一注钱不好挪用,我为着不用这些钱,所以才去当当!总怪你不会办事,怎么又弄得首府知道?”差官听了,不敢说出殴打朝奉的事,只得一声不响。制台又道:“吩咐外头,今儿如果首府禀见,告诉他说我不见。如果是送银子来的,叫他带回去,说我不等着他这钱买米下锅。”正说着,巡捕拿了首府的手本上来回话。制台一见手本,也不问青红皂白,连连挥手,说:“不见!不见!”巡捕一见如此,只得退了下来,-一告诉了首府。幸亏首府是制台的门生,平时内签押房是闯惯的,见是如此,只得自己走了进来。从下午等到半夜,制台到签押房里看公事,碰见了他。他们是见惯了的,也用不着客气。制台问他来做什么?武昌府把来意婉婉转转说了一遍。制台道:“要你们贴钱,是断断乎使不得的。”武昌府道:“老师不要属员贴钱,等老师有钱的时候再还给属员们就是了。这也不过是救一时之急罢了。”制台想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写张凭据给你,将来你们也好拿着向我讨。”武昌府是晓得老师脾气的,他既如此说,只得依着他做。一时交割清楚,武昌府自行退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湖南安顺府的教士,同了孔君明等十几个人到了武昌,打听得这位制军礼贤好士,且能优待远人,教士等把一干人安顿妥当,自己便先去拜望洋务局里几位老总,托他们先向制台处代为先容,说有某国教士某人,订于某日前来拜谒。这洋务局里的几位老总,早就受过制台的嘱咐。原来这位制台大人,最长的是因时制宜,随机应变,看了这几年中国的情形,一年一年衰败下来,渐渐的不及外国强盛,还有些仰仗外国人的地方,因此他就把年轻时的气焰全行收起,另外换了一副通融办理的手段,常常同司道们讲:“凡办事情礼让为主,恭维人家断乎不会恭维出乱子来的。我们今日的时势,既然打不过人家,折回来同人家讲和,也是勉强的。到了这个地位,还可以自己拿大吗?你要拿大,请问谁还肯来理你呢?我如今要定一个章程,只要是外国人来求见,无论他是那国人,亦不要问他是做什么事情的,他要见就请他来见,统统由洋务局先行接待。只要问明白是官是商,倘若是官,通统预备绿呢大轿,一把红伞,四个亲兵。倘若是商人呢,只要蓝呢四人轿,再有四个亲兵把扶轿杠,也就够了。如果是个大官,或者亲王总督之类,应该如何接待,如何应酬,到那时候再行斟酌。孔圣人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便是指明我们现在时势,对证发药,诸公以后须得照此行。”洋务局里的几个道台,一见总督尚且如此,谁亦犯不着来做难人,便把外国人,一个个都抬上天,亦与他们无涉。单说这番来的??教士,既不是官,又不是商,洋务局里几位大人,一概会齐了商量,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一位道:“《孟子》上『士一位』,士即是官,既是官,就应得用绿呢大轿。”一个道:“教士不过同我们中国教书先生一样,那里见教书先生统是官的?况且教士在我中国,也有开医院的,也有编了书刻了卖的,只好拿他当作生意人看待,还是给他蓝呢轿子坐的为是。”』又有个人说道:“ 我们也不管他是官是商,如果是官,我们既不可简慢他,倘若是商人,亦不必过于迁就他,不如写封信给领事,请请领事的示,到底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众人齐说有理。洋务局里的翻译是现成的,立刻拿铅笔画了封外国字的信差人送去,并说立候回信。齐巧领事出门赴宴会了,须得晚上方回;这边教士明天一早就要上院,若等第二天回信,万来不及。几位总办会办,急得无法,一齐说道:“领事信候不到,不如连夜先上院请个示,最为妥当。就是接待错了,是制台自己吩咐过的话,也埋怨不到别人。”几个人商议已定,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领事回信,一位上院请示。手本上去,说有要事面禀。齐巧制台晚饭过后,丢掉饭碗,正在那里打磕铳。巡捕官拿了手本,站立一旁,既不敢回,亦不敢退。原来这位制台,是天生一种异相,精神好的时候,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等到没事的时候,要是一睡,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一头看着公事,或者一面吃着饭,以及会着客,他都会睡着了的,只要有事,一惊就醒,倘若没有事把他惊醒,一定要大动气的。此刻巡捕拿了手本进来,论不定他老人家几时才醒,喊又不敢喊,只得站立门内,等他睡醒再回。谁知他老人家这一睡,虽没有三天三夜,然而已足足有八个钟头。他老睡了八点钟的时候,巡捕就站了八点钟的时候,外面那个洋务局的总办,也就坐了八点钟的时候。晚饭没有吃就上院,一直等到夜半一点钟,肚子饿了,只得叫当差的买了两个馒头来充饥。至于那个站睡班的巡捕,吃又没得吃,坐又没得坐,实在可怜。好容易熬到制台睡醒,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又等制台吃了一袋烟,呷了一口茶,等到回过脸的时候,他把手本捏在手中,不用说话,制台早已瞧见了,便问是谁来见,为的什么事情?巡捕忙回,是洋务局总办某道来请示的。制台到此,方命传见。及至坐下,照例叙了几句话。洋务局老总欠着身子,把日间的事情,面陈了一遍。制台一面听他讲话,一面摇头,等他说完,制台道:“老兄们也过于小心了。为着这一点点事情,都要来问我,我这个两湖总督,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来。教士并无官职,怎么算得是官?又不集股份开公司,也算不得个商人。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间,你们就酌量一个适中的体制接待他。只要比官差点,比商又贵重点,不就结了吗?”
  洋务局老总听了这话,赛如翠屏山里的潘老丈:“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你说了我更胡涂!”他此时却有此等光景。但是怕制台生气,又不敢再问,只得辞了出来。回到局中,拿这话告诉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没了主意。后来还亏了一位文案老爷,广有才学,通达时宜,居然能领略制台的意思,分开众人,挺身而出道:“制军这句话,卑职倒猜着了八九分。”众人忙问是何意思?文案老爷道:“我们现在只要替他预备蓝呢四轿就是了。”众人道:“蓝呢四轿,不是拿他当了商人看待吗?”
  文案老爷道:“你别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等我说完了再批驳。”众人于是只得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讲。文案老爷道:“轿是蓝呢轿,轿子跟前加上一把伞,可是商人没有的。”众人一齐拍手称妙,老总更拿他着实夸奖。一时议定,总办会办方各自回私宅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要见制台的教士,晓得制台优待远人,一切具饬洋务局预备,较之在湖南时官民隔阂,华洋龃龉,竟另是一番景象,心中甚是高兴。到了次日,尚未起身,办差的大轿人马,具已到齐。教士虽穿的中国衣装,然而只穿便衣,不着靴帽,坐在四人大轿中甚不壮观。洋务局的轿夫亲兵,是伺候洋人惯了的,倒也并不在意。就是湖北的百姓,也看熟了,路上碰着,亦不以为奇。一霎到了制台衙门,大吹大擂,开了中门相接。教士进去,同制台拉了拉手,又探了探帽子,分宾叙坐,彼此寒暄了一回,又彼此称颂了一回。教士便将来意向制台-一陈明,又道:“目下在此盘桓数日,就要起身,等把同来的几个人一齐送到上海,等他们有了生路,我还要回到湖南,将来路过武昌的时候,一定还要来拜见贵总督大人的。”
  制台听了教士的话,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抚的信,早已晓得永顺有此一宗案件。当下心上着实盘算,想这几个生员明明不是安分之徒,倘是安分之徒,一定不会信从洋教;现在把这几个人送往上海,上海洋人更多,倘若被他们再沾染些习气,将来愈加为害。我外面虽然优礼洋人,乃为时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们。这班小子后生,正是血气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此时受了地方官的苦,早将中国官恨如切骨,心中那里还有中国?与其将来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何如我此时顺水推船,借了洋人势力,笼络他们,预弭将来之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便装做不知,定要教士把永顺闹事情形详说一遍。教士自然把众秀才的话,一半有一半无的和盘托出,通统告诉了制台。制台登时跺脚捶胸,大骂博知府不置。又说他如此可恶,我此刻就做折子参他。教士听了制台的话,看他甚为高兴,制台故意又连连跌足道:“国家平时患无人才,等到有了人才,又被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以致为渊驱鱼,为丛驱爵,想起来真正可恨!我这里用人的地方却很不少,我想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量材器使用,每一个人替他们安置一席,倒也不难。然而我不敢,怕的是谣言太多,内而政府,外而同寅,不晓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知道的说我是弃瑕录用,鼓舞人材,不知道的,还说我是通逃薮呢。贵教士请想,你说我敢不敢?”教士起先听了制台的话,说要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予以执事,还疑心制台是骗人的,从来他们做官的人,一直是官官相护,难保不是借此为一网打尽之计,后来见他又有畏谗避讥的意思,不免信以为真,便道:“我要送他们到上海,也并非得已,实在可怜他们受了地方官的压力,不但不能自由,而且性命难保,上帝以好生为心,我受了上帝的嘱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既然贵总督大人能够免去他们的罪,不来压制他们,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很可以立得事业,等他们出来帮着贵总督办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而且贵总督的名声格外好,将来传到我们敝国,也都是钦敬的。”制台道:“贵教士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到我们中国有多少年了?”教士道:“来是来的年数不少了。我初到你们湖南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不会讲,那时候通湖南,敝国人只有我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说中国话,我偏要学,我就离开我的家小,另外住到一个中国人家,天天跟着他说,不到半年,就会了一半了。”制台道:“通湖南只有你一个外国人,倒不怕中国人打你?谁肯还来教你说中国话呢?”教士道:“那时候,我身上的银子带的很多。贵国的人,只要银子,有了银子,他不但肯教我说话,各式事情,都肯告诉我晓得。只要有银子,谅他祖传的坟地,都肯卖给我盖房子了。到如今,我样样明白,我的银子也就化的少了。”制台听了他的话,半天没有做声,又歇了一会,说道:“你且在我武昌盘桓几天,等我斟酌一个安置他们之法,再来关照。”教士听说,又称谢了几句,方始告辞而去。
  但不知制军如何安置这一帮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解牙牌数难祛迷信 读新闻纸渐悟文明
  却说湖广总督送出教士之后,回转内衙,独自思量,这些人倘若叫他们到了上海,将来认得的鬼子多了,无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那时贻患正复无穷,如何是好?不如趁早想个法子,预把他们收伏,一来可以弭患无形,二来也可以量才器使用。主意打定,次日传见译书局、官报局两处总办,交下名条若干张,吩咐暂将这些人权为安插,薪水从丰,随后另有调动。两局总办遵办去后,制台又传谕洋务局,立刻写信通知教士。到了第二天,教士率领了众人前来,叩见制台,异常优待,即命分赴两局当差。教士又在武昌住了些时,辞别回湘,不在话下。
  从此这班人有了安身之所,做书的人,不能不把别处事情,略为叙述一番,以醒阅者之目。
  却说江南吴江县地方,离城二十里,有个人家。这家人家姓贾,虽是世居乡下,却是累代书香,祖上也有几个发达过的。#p#分页标题#e#
  到如今,老一辈子的人,都渐渐凋零,只剩得小兄弟三个,长名贾子猷,次名贾平泉,幼名贾葛民,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只因父亲早故,堂上尚有老母,而且家计很可过得,一应琐屑事务,自有人为之掌管。所以兄弟三人,得以专心攻书,为博取功名之计。这时候,兄弟三个,都还是童生,没有进学,特地访请了本城廪生著名小题圣手孟传义孟老夫子,设帐家中,跟他学习些吊渡钩挽之法,以为小试张本。一日,孟传义教读之暇,在茶馆里消遣,碰着一位同学朋友,谈起说现在朝廷锐意维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均须改变章程。今日本学老师,接到学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学臣晓谕士子,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时文。孟传义是个八股名家,除却时文之外,其它各项学问,不特从未学过,且有些名字亦不晓得,一听这话,呆了半天,方说道:“这不是要绝我的饭碗吗?”那个朋友听见这话,赶紧宽他的心,说道:“现在又不是拿八股全然废去,不过经古一场,诗赋之外,准人家带着报考时务掌故之类。你不去投卷,他并不来勉强你。”孟传义道:“那还好,那还好!”
  然而朝廷既然着重这个,自然懂得杂学的人沾光些,我们究竟要退后一步。”那个朋友道:“这也未见得?即以宗师大人而论,他亦未必全能懂得。”孟传义道:“他懂也罢,不懂也罢,不过你这话千万不可传到我那几个小徒耳朵里去。怕的是他们小孩子们,见异思迁,我这个馆地就坐不成了。”那个朋友只得唯唯答应。孟传义辞别回馆。好在三个徒弟,年纪尚轻,老太太家教极严,平时从不许出大门一步,这个消息,先生不说,他们决不会晓得的。好容易又敷衍了几个月,学院行文下来,按临苏州。兄弟三个,跟着先生上省赴考。搬好下处,这日上街玩耍,在考棚外头,看见学台告示,心中诧异,回家后,请教先生,什么叫做“时务掌故天算舆地?”孟传义至此,只得支吾其词,说道:“这些都是杂学,不去学他亦好;正经修身立命,求取功名,还在这八股上头。”徒弟听了,信以为真,不去理会。过了一日,学院又挂出牌来,上面写明某日考试在吴江县文童。孟传义一身充两役,又是业师,又是廪保,头一天忙和着替三个徒弟装考篮,藏夹带,又教导徒弟进场、点名、接卷、归号一应规矩。不到天黑,先打发徒弟睡觉,自己却在外头听炮。好容易熬到半夜,放过头炮,忙催徒弟起身、吃饭、换衣裳。赶到考棚,学院大人已要升堂开点了。他忙着上去打躬、唱保,眼巴巴瞧着三个徒弟一齐进去,方才放心。
  等到回寓,天已大亮。他也不想打吨。趁着衣帽未脱,先取过一本牙牌神数,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口中哺哺祷祝了半天,拿桌上的骨牌洗了又洗,然后摆成一长条,又一张张的翻出,看有几多开。如此者三次,原来是中下、中平、上上,赶忙翻出书来一看,只见上头句子写的是:
  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
  盈科无不进累卵复何危
  孟传义当下看了这首诗,心上甚是欢喜,以为这遭三个徒弟,一定要恭喜的了。倘若一齐进了学,将来回乡之后,廪保贽敬,先生谢仪,至少也要得几百块钱。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倒也不觉疲倦。这位学院放牌最早,刚交午刻,已听得辕门前拍通通三声大炮,晓得是放头牌了,忙叫小厮去接考,乃是老大、老二兄弟两个一同先出来。孟传义赶着问是什么题目?只见贾子猷气吁吁的说道:“ 题目是『滕文公为世子四章』,我自有生以来,从没有做过这样长的题目。恍惚记得有一篇夹带被我带着,不料又被搜检的搜了去了。因此我气不过,胡乱写了一篇就出来了。”又问老二贾平泉,贾平泉道:“出题之后,学院有扇牌出来,是叫人从时务上立论,不必拘定制艺成格。什么叫做时务,我不懂得。碰着这种倒霉学台,有意难人,我料想也不会进学的,因此也随便写写完的卷。”孟传义听了无话,一等等到天黑,已经上灯,才见老三贾葛民垂头丧气而回。
  孟传义问他做的可得意。贾葛民道:“今天笔性非凡之好,可惜没有功夫去写,卷子抢了。”孟传义一听,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做的?贾葛民道:“我想长题目总得有篇长议论,我一句句做去,刚才做到吊者大悦一句,数了数已经有了二千多字,正要再往下写,倒说天已黑了,我只得把蜡烛点好,倒说卷子被人抢了去,不许我做,赶我出来了。”孟传义听罢说道:“制艺以七百字为限,原不许过长的。你今虽然违例,然而我今天占了一课,或者尚有几分希望。”三个徒弟忙问什么课?
  孟传义便把签诗句子念了一遍,又解说道:“这第三句『 盈科无不进』,明明指的你们三个没有一个不进学的。老三的文章虽然做的太长了些,好在学台先有牌示,叫人不拘成格。或者见你才气很旺,因此进你也未可知。”三兄弟将信将疑,各自歇息,静候出案。且说这位宗师阅卷最速,到了次日,已经发出案来,兄弟三个通统没有名字,一齐跑回寓中,大骂瞎眼学台不置。孟传义道:“别的且不管他,但是我这本牙牌神数,一向是灵验无比,何以此番大相反背?真正不解!”
  贾子猷道:“怎么不解?这课上原说明是不进,你自己瞧不出罢了。”孟传义道:“课上说的明明是无不进,无不进要当没一个不进学的解,你何以定要认做不进?”贾子猷道:“盈科是说这科的额子已满。无者,没有余额也。没有余额,怎么会得进学呢?”孟传义道:“我过矣!我过矣!是我误解!今年又不是科考,等到明年科考,一定无不进的了。”兄弟三个因为不进学,正在没精打采的时候,也不同他计较,消停一日,仍旧坐着原船回去。孟传义等到送过宗师,依然回到贾家上馆。
  无奈兄弟三个,因为所用非所学,就有点瞧先生不起。后来人家进学的一齐回来了,会着谈起,才晓得时文一门,已非朝廷所重,以后须得于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上用些功夫。他兄弟三人,到此方想起学台所出的告示,所勉励人的话,都是不错的。今为姓孟的所误,今年不进学尚不打紧,尚或照此下去,姓孟的依旧执而不化,岂不大受厥害。兄弟三个商议一番,颇有鄙薄这孟传义的意思,乘空禀告老太太,想要另换一个先生。老太太毕竟是个女流,不知就里,只好好端端一个先生,我看他坐功尚好,并没有什么错处,为什么要换?就是要换,亦得等到年底再换。三人无奈,只得私自托人介绍,慕名从了一位拔贡老夫子问业。这位拔贡老夫子姓姚名文通,乃是长洲县人氏。
  长洲乃是省会首县,较之吴江已占风气之先,而且贾家住的乃是乡间,更觉望尘不及。这姚文通未曾考取拔贡的前头,已经很有文名,后来瞧见上海出的报纸,晓得上海有个求志书院,宁波有个辨志文会,膏火奖赏,着实丰富,倘能一年考上了几个超等,拿来津贴津贴,倒也不无小补。因此托人一处替他买了一本卷子,顶名应课。这两处考的全是杂学,什么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之类,无所不有。他的记性又高,眼光又快,看过的书,无论多少时候,再亦不会忘记。他既有此才情,所以每逢一个题目到手,东边抄袭些,西边剽窃些,往往长篇大论,一本卷子不够誊清,总得写上几页双行。看卷子的人,拜佩他的才情,都不敢把他放在后头,每逢出案,十回之中,定有九回考列超等。如此者一二年下来,他的文名愈传愈远,跟他受业的人,也就愈聚愈多了。事有凑巧,凡从他门下批的文章,或改过策论的人,每逢科岁两考,总得有几位进学,上科乡试,还中得两名举人,所以那些大户人家,互相推荐,都要叫子弟拜在他的门下。这贾家兄弟三个,也是因此慕名来的。但是这位姚拔贡一向只在省城自己家里开门受徒,不肯到人家设帐,所以这贾家三兄弟,同他只有书札往来,比起当面亲炙的,毕竟要隔得一层。贾家三兄弟自从拜在姚拔贡名下,便把这孟老夫子置之脑后,出了题目,从不交卷,有了疑义,亦不请教于他。这位孟老夫子自觉赧颜,不到年底,先自辞馆,对三个徒弟说道:“三位老弟才气很大,我有点羁束不下,不如府上另请高明罢。”又说:“三位老弟才情虽大,但是还要敛才就范些才好,将来不要弄得一发难收,到那时候再想到我的话,就嫌晚了。”兄弟三个听了,并不在意,照例把他送过,不在话下。
  单说这年冬天,兄弟三个时常有信给这姚拔贡,问他几时得暇,意思想要请他到乡下略住几时,以便面聆教诲。姚拔贡回信,说是:“年里无暇,来年正月拟送大小儿到上海学堂里攻习西文,彼时三位贤弟倘或有兴,不妨买舟来省,同作春申之游,何如?”贾家三兄弟接到回信,披阅之后,不免怦怦心动。姚拔贡从前来信,常说开发民智,全在看报,又把上海出的什么日报、旬报、月报,附了几种下来。兄弟三个见所未见,既可晓得外面的事故,又可藉此消遣,一天到夜,足足有两三个时辰用在报上,真比闲书看得还有滋味。至于正经书史,更不消说了。这贾家世代,一直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自从他三人父亲去世,老太太管教尤严,除去亲友庆吊往来,什么街上、镇上,从未到过。他家虽有银钱,无奈一直住在乡间,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朴素没有。兄弟三个平时都是蓝布袍,黑呢马褂,有了事情,逢年过节,穿件把羽毛的,就算得出客衣服了。绫罗缎疋从未上身,大厅上点的还是油灯。却不料自从看报以后,晓得了外面事故,又浏览些上海新出的些书籍,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私自拿出钱来,托人上省在洋货店里买回来洋灯一盏。洋灯是点火油的,那光头比油灯要亮得数倍。兄弟三个点了看书,觉得与白昼无异,直把他三个喜的了不得。贾子猷更拍手拍脚的说道:“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烁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然而我还看见报上说,上海地方还有什么自来火、电气灯,他的光头要抵得几十支洋烛,又不知比这洋灯还要如何光亮?可叹我们生在偏僻的地方,好比坐井观天,百事不晓,几时才能够到上海去逛一趟,见见世面,才不负此一生呢?”兄弟三个自此以后,更比从前留心看报,凡见报上有外洋新到的器具,无论合用不合用,一概拿出钱来,托人替他买回,堆在屋里。他兄弟自称自赞,以为自己是极开通、极文明的了,然而有些东西,不知用处,亦是枉然。一天,接到姚老夫子的回信,约他们去逛上海,这一喜更非同小可,连忙奔入上房,禀知老太太,说是姚先生有信前来,特地邀他兄弟三人明年正月去逛上海,无非为增长学问起见,因此来请老太太的示,求老太太答应下来,一面写信回复先生,约定先生明年正月,务必在省相候同行,一面料理行装,一过新年,便当就道。老太太听了,半天无话。禁不住兄弟三个,你一句,我一句,要逛上海的心,甚是牢固。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虽没有到过,老一辈的人常常题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没有不学坏的。而且那里的浑帐女人极多,化了钱不算,还要上当。你们要用功,在家里一样可以读书,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呢?”贾子猷道:“有姚先生同去,是不妨的。”老太太道:“姚先生一个人,那里能够管得许多?而且他自己还有儿子,你们毕竟同他客气,他也不便怎么来管你们。由着你们的性子去干,倘或闹点乱子出来,那可不是玩的!我劝你们收了这条心罢。如果一要到上海,好歹等我闭了眼,断了气,你们再去不迟。有我一日,断乎不能由着你们去胡闹的!”兄弟三个,见老太太说得斩钉截铁,不准去逛上海,一时违拗不过,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彼此再作计较。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违慈训背井离乡 夸壮游乘风破浪
  却说贾子献兄弟三人,因为接到姚老夫子的信,约他三人新年正月同逛上海,直把他们三个人喜的了不得。谁知等到向老太太跟前请示,老太太执定不许,当时兄弟三个,也就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静候过了年再作计较。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转眼间早过了新年初五。兄弟三人,又接到姚老夫子的信,问他们几时动身。兄弟三人遂在书房中私相计议。
  当下贾子猷先开言道:“我们天天住在乡间,犹如坐井观天一样,外边的事情,一些儿不能知道。幸亏从了这位姚老夫子,教导我们看看新书,看看新闻纸,已经增长不少的见识。但是一件,耳闻不如目见,耳闻是假,目见始真。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有姚老夫子带着同到上海,可以大大的见个什面,偏偏又碰着这位老太太,不准我们前去,真正要闷死我了。”
  贾平泉道:“老太太不准我们去,我们偷着去,造封假信,说是明年正月学台按临苏州,我们借考为名,瞒了他老人家,到上海去玩上一二十天。而且考有考费,可以开支公中的钱。如此办法,连着盘川都有了,岂不一举两得?”贾葛民道:“法子好虽好,去年院考有姓孟的一块儿同去,所以老太太放心,如今姓孟的辞了馆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老太太一定不放心,一定还要派别人押送我们到苏州。同去同来,一天到晚有人监守,仍旧不能随我的便。而且学院按临,别人家也要动身去赶考,如今只有我们三个动身,别的亲戚里头,并没有一个去的,这个谎终究要穿的。我看此计万万不妥。”贾子猷想来想去,一无他法,忽然发狠道:“两只脚生在我的腿上,我要走就走,我要住就住,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谁能来管我?老太太既然不准,我想再去请示也属无益,我们偷偷的,明天叫了船,就此起身。横竖我们这趟出门,乃是为着增长见识,于学问有益的事,又不是荒唐。等到回来见了老太太,拚着被他老人家骂一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出这一趟门,三个人买买东西,连着盘川,至少也得几百块钱,少了不够使的,这笔钱倒要筹算筹算。我们自己那里来的这注钱呢?”贾平泉道:“这个银钱之事,依我之见,倒可不必愁他。我想老人家死了下来,留下这许多家私,原是培植我们兄弟三个的。到如今我们有这样的正用,料想管帐的也不好意思将钱扣住,不给我们使用。只要权时把老太太瞒住,省得说话,等到我们动身之后,再给他老人家晓得。将来回来报得出帐,不是赌掉嫖掉的,尽可以摊出来给大家看的。”贾葛民道:“你们的话,说来说去,据我看来,直截没有一句话中肯的。现在的时势,非大大的改变改变不可。就以考试而论,譬如朝廷,本来是考诗赋的,何以如今忽然改了时务策论?可见现在的事,大而一国,小而一家,只要有好法子,都可以改的。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我做了大哥,立刻就领个头,同着两个兄弟,也不必再请老太太的示,自己硬行作主,跳上船,且到上海走一趟,谁能来管得我们?”一句话说完,贾子猷跳起来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只要我们三个人一齐打定了主意,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现在只要凑好了盘川,骂那个不起身的。”贾平泉道:“钱财原是供我用的,我用我们姓贾的钱,只要不是抢人家的,我都好用,谁能来禁住我用?”贾葛民道:“二哥的话虽然不错,但是据我之见,譬如要做一事,自己的钱不够使用,人家有钱,亦不妨借来用用,只要于我们的事有济,将来有得还人家就是了。”贾大、贾二齐说有理,当下一鼓作气,立时就叫伺候书房的一个小厮,前去替他们唤船,又去同管帐的商量,要在公帐里移挪几百块钱使用。管帐的不敢擅作主张,又不敢得罪小东家,忙问是何正用?乡下用度小,就是有钱,也没有家里横着几百块,可以拿着走的。意思要去替他们禀告老太太。兄弟三个,又一定不准,管帐的格外疑心。兄弟三个见没有钱,也无法想,只得另作计较。那个叫船的小厮,毕竟年轻,听说小主人要逛上海,并且带着他去,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乡下财主,船只是家家有的,只要把撑船的招呼齐了,立时立刻就好动身。后来兄弟三人,见账房里没钱,终究有点怕老太太,不敢声张,于是私下把各人的积蓄拿了出来,凑了凑,权且动身,到了苏州,会见了姚老夫子,再托他想法。
  霎时间诸事齐备,等到晚上老太太安寝之后,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带了小厮,轻轻的开了后门,跳上了船。齐巧这夜正是顺风,撑船的抽去跳板,撑了几篙子,便扯起篷来。兄弟三个在舱里谈了一回,各自安睡,耳旁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响,汨汨的水响,不知不觉,尽入黑酣。等到天明,已归入大河,走了好几十里。”听船上人说,约摸午饭边,就可以到苏州了。
  兄弟三人,一听这话,非常之喜,顿时披衣起身,一个个赶到船头上玩耍。带来的那个小厮,见主人俱已站在船头,也只得一骨碌爬起,铺牀迭被,打洗脸水,然后三人回舱盥洗。等到诸事停当,齐巧到了一个镇市。船家拨船上岸买菜,兄弟三人也就跟着上岸玩耍。走到一条街上栅栏门口,只见一个外国人头上戴着外国帽子,身上穿着外国衣服,背后跟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捆书,这个外国人却一本一本的取了过来,送给走路的看,嘴里还打着中国话说道:“先生!我这个书是好的。你们把这书带了回去念念,大家都要发财的。”正说话间,贾家兄弟三人走过,那个外国人,因见他三人文文雅雅,像是读书一流,便改了话说道:“三位先生!把我这书带回去念了,将来一定中状元的。”三人初出茅庐,于世路上一切事情,都是见所未见,听了这个,甚是希奇。但是听了他的口彩,心上也就高兴,一齐伸手接了过来。等到街上玩耍回船,取出书来一看,原来是几本劝人为善的书。看过之后,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遂亦搁在一旁。
  一霎船户买完了菜,依旧拉起布篷,一帆风顺,果然甫交午刻,便已到了苏州。三人匆匆吃完了饭,弃舟登陆,连年小考,苏州是来过的,于一切路径,尚不十二分生疏。晓得这位姚老夫子住在宋仙洲巷,三人贪看街上的景致,从城外走到城里,却也不觉其苦。一问问到姚老夫子的门前,便是小厮拿了三副受业帖子,并代看门的老头儿投了进去,兄弟三个也就跟了进来。其时姚老夫子正是新年解馆,同了儿子在那里吃年下祭祖先剩下来的菜,一见名帖,知是去年新收吴江县的三个高徒,连忙三口饭并两口吃完,尚未放下筷子,三个人已走进客堂里。初次见面,照例行礼,姚老夫子一旁还礼不迭。师生见礼之后,姚老夫子又叫儿子过来,拜见三位世兄,当下-一见过。姚老夫子便让三位坐下谈天,看门的老头儿把吃剩的菜饭收了进去。停了一刻,又取出三个茶盅,倒了三碗茶送了上来。
  姚老夫子一面让三位吃着茶,一面寒暄了几句,慢慢的讲到学问。三位高徒颇能领悟,姚老夫子非常之喜,当下要留他三个搬到城里盘桓几天,然一同起身再往上海。三个人恐怕守着先生,诸多不便,极力相辞,情愿在船上守候。他三人到苏州的这一天,是正月初九,姚老夫子因他们住在船上等候,不便过于耽搁,途与家里人商量,初十叫儿子出城,约了三位世兄进城玩耍一天,在元妙观吃了一碗茶,又在附近小馆子里要了几样菜,吃了一块三角洋钱,在他三个已经觉得吃的很舒服了。
  是日玩了一天,傍晚出城。姚老夫子是择定十一日,坐小火轮上上海,头一天便同三位高徒说知,约他们在城外会齐。到了这日饭后,父子两个出城,看门老头子,挑着铺盖网篮跟在后面,一走走到大东公司码头,在茶馆里会见了贾家三个。吃了一开茶,当由姚老夫子到局里写了五张客舱票,一张烟篷票,又到岸上买了一角钱的酱鸭,一角钱的酱肉,并此茶食、洋烛之类,一拿拿到茶馆里,等把行李上了公司船,然后打发看门老头儿回去。贾家三兄弟,亦吩咐自己的来船在苏州等候。诸事安排停当,计时已有四点多钟了。小火轮上呜都都放了三口气,掌船的把公司船撑到轮船边,把绳索一切札缚停当,然后又放一声气,小火轮鼓动机器,便见一溜烟乘风破浪去了。兄弟三人身到此时,不禁手舞足蹈,乐得不可收拾。不多时,船到洋关码头,便见一个洋人,一只手拿着一本外国簿子,一只手夹着一枝铅笔,带领了几个扦子手走上船来,点验客人的行李。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以及箱笼斤两重大的,都要叫本人打开给他查验;倘或本人慢了些,洋人就替他动手,有绳子捆好的,都拿刀子替他割断。看了半天,并无什么违禁之物,洋人送带了扦子手,爬过船头,又到后面船上查验去了。这边船上的人齐说:“洋关上查验的实在顶真!”那个被洋人拿刀子割断箱子上绳子的主儿,却不住的在那里说外国人不好。姚老夫子看了叹道:“国家不裁厘捐,这些弊病总不能除的!”旁边一个人说道:“从前说中国厘捐局留难客商,客商见了都要头疼,然而碰着人家家眷船,拿张片子上去讨情,亦就立刻放行,没有什么啰嗦。如今改用了外国人,不管你官家眷属,女人孩子,他一定一个个要查,一处处要看,真正是铁面无私。更有一般跟随他的,仍旧是中国人,狐假虎威,造言生事,等到把话说明,行李对象已被他翻的不成样儿了。即如刚才那个朋友,听说到了上海,要搭大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还要起早坐车到山西去,所以把个箱子用绳子结结实实的捆好。岂知才离码头,已被洋人打开,你说叫那人恨不恨呢?”贾氏三兄弟听了此言,方晓得出门人之苦,原来如此。
  贾子猷近来看新闻纸,格外留心,晓得国家因库款空虚,赔款难以筹付,有人建议想问外国人再借上几知万两银子的洋债,即以中国厘金作抵。倘若因此一齐改归洋人之手,彼时查验起中国人来,料想也不会放松一步。从此棘地荆天,无路可走!想那古人李太白做的诗,有什么《行路难》一首,现在却适逢其会了。正想着,船上已开出饭来,每人跟前只有一碗素菜。姚老夫子便取出在苏州临走时买的酱鸭、酱肉,请三位高徒吃饭。此时贾家带来的小厮,听见开饭,也从烟篷上爬下来,伺候三个小主人。一霎时开过了饭,众人打铺,各自归寝。客舱之中,黑压压虽有上百的人,除却几个吃鸦片烟的,尚是对灯呼吸,或与旁铺的人高谈阔论,其余的却早已一梦蓬蓬,鼾声雷动。姚氏父子,贾家兄弟,到了此时,亦只有各自安寝。
  不上一刻,姚家父子二人,都已睡着。贾家兄弟三个,虽然生长乡间,却一直是娇生惯养,生平何尝吃过这种苦?如今的罪孽,乃是自己所找,也怪不得别人,但是睡在架子牀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稳。侧耳一听,但听风声、水声、船上客人说话声、船头水手吆喝声,闹个不了。过了一会,又远远的听见呜呜放气的声,便有人说上海的小轮船下来了。贾平泉、贾葛民毕竟年轻,都抢着起来,开出门去探望。岂知外面北风甚大,冷不可言,依旧缩了进来,正说话间,那船已擦肩而过。此处河面虽宽,早激得波涛汹涌,幸亏本船走得甚快,尚不觉得颠播。新春夜长,好容易熬到天亮,合船的人,已有大半起身,洗脸的洗脸,打铺盖的打铺盖。贾子猷看了看,只有昨夜几个吃鸦片烟的,兀自蒙被而卧。此时姚家父子,亦都睡醒起来漱洗,又从网篮里取出昨天买的茶食,请大众用过,然后收拾行李,预备到码头上岸。贾葛民年纪最小,抢着问人,到上海还有多少里路?一个人同他说道:“前面大王庙,已到了新闸,再过一道桥,便是垃圾桥,离着码头就是不远了。”毕竟小轮行走甚速,转眼间过了两三顶桥,就有许多小划子傍拢了大船,走上二三十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刻的招纸,有的喊长春栈,有的喊全安栈,前来兜搅生意。姚老夫子是出过门的人,嘱咐大家不要理他。末后有一个老接客的,手里拿着一张春申福的招纸,姚老夫子认得他,就把行李点给了他,一准搬到他客栈里去住。此时公司船已顶码头,那个接客的便去喊了几部小车子,叫小车子上的人上船来搬行李。贾家兄弟还要叫人跟好了他,那个老接客的道:“几位老板尽管坐了车上岸,把东西交代与我,那是一丝一毫不会少的。”姚老夫子也嘱咐他们不要过问,主仆六人,随即一同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路往三马路春申福栈房而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妖姬纤竖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装束殊异
  却说贾氏兄弟三人,跟了姚老夫子,从小火轮码头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直坐到三马路西鼎新巷口下车,付了车钱,进得春中福栈房。当由柜上管帐先生,招呼先在客堂里坐了一回,随见那个接客的,押着行李赶到。就有茶房开了三四两号房间,等他主仆六人安顿行李。诸事停当,姚老夫子因天色还早,便带了儿子、徒弟一共五人,走出三马路,一直向西,随着石路转湾,朝南走到大观楼底下,认得是丬茶馆,遂即迈步登楼。其时吃早茶的人毕竟有限,他师徒五众,就捡了靠窗口一张茶桌坐下。堂相泡上三碗茶,姚老夫子只肯两碗,堂官说他有五个人,一定要三碗,后来姚老夫子说堂倌不过,只得叫他放下。其时离开中饭还远,姚老夫子叫儿子向楼底下买了五块麻丬饼,拿上来叫大家充饥。贾家兄弟身上都还有零钱,进来的时候,早已瞧见楼下有馒头烧卖出卖,当由贾葛民下楼,又买了些上来,彼此饮餐一顿。点心吃过,彼此一面吃茶,一面阐讲。姚老夫子便对他四个人说道:“你们四个人,都是初到上海夷场上的,风景也不可不领略一二。我有一个章程,白天里看朋友、买书,有什么学堂、书院、印书局,每天走上一二处,也好长长见识。等到晚上,听回把书,看回把戏,吃顿把宵夜馆,等到礼拜,坐趟把马车,游游张园。什么大菜馆、聚丰园,不过名目好听,其实吃的菜还不是一样。至于另外还有什么玩的地方,不是你们年轻人可以去得的,我也不能带你们走动。”贾家三兄弟同他儿子听了,都觉得津津有味。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卖报的人,手里拿着一迭的报,嘴里喊着《申报》、《新闻报》、《沪报》,一路喊了过来。姚老夫子便向卖报的化了十二个钱,买了一张《新闻报》,指着报同徒弟说道:“这就是上海当天出的新闻纸,我们在家里看的都是隔夜的,甚至过了三四天的还有。要看当天的,只有上海本地一处有。”
  卖报的人,见他说得在行,便把手里的报一检,检了十几张出来,说道。“如要看全,也不过一百多钱;倘若租看,亦使得。”
  姚老夫子便问怎么租法?卖报的人说道:“我把这些报通统借给你看,随便你给我十几个钱,等到看过之后,仍旧把报还我就是了。”姚老夫子听他说便宜,便叫他留下一分。贾家兄弟近来知识大开,很晓得看报的益处,听了卖报的话,竟是非常之喜。立时五个人鸦雀无声,都各拿着报看起来。不晓得看到那一张报,忽然贾子猷大喊一声,说了句:“你们快看呀!”
  姚老夫子不晓得报上出了什么新鲜新闻,忙问什么事情?同桌几个人,也把把身子凑近来看。谁知不是别事,乃是看见报后头刻的戏目,今夜天仙戏园准演新编文武新戏《铁公鸡》。贾子猷在乡下时,他有个表叔从上海回家,曾赞过天仙戏园唱的《铁公鸡》如何好,如何好,所以他一直记在心上,如今看见,自然欢喜,连他兄弟老二、老三看了,亦都高兴,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饭去看戏。姚老夫子说道:“原来如此,世界上最能开通民智的事,唱戏本在其内,外洋各国,所以并不把唱戏的当作下等人看待,只可借我们中国的人,一唱了戏,就有了戏子的习气。这出《铁公鸡》,听说所编的都是长毛时候的事情,看过一遍,也可以晓得晓得当日的情形。但我听说此戏并不止一本,总要唱上十几天才会唱完。”贾子猷道:“如今难得凑巧,我们到这里,刚刚他们就唱这个戏。总之,有一天看一天,有一本看一本,等到看完了才走。”
  师徒几人,正在谈得高兴,忽见隔壁桌上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同桌吃茶,还一同在那里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看那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身上穿了一件蓝湖皱皮紧身,外罩一件天青缎黑缎子镶滚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裤子,脚下跌着一双绣花拖鞋,拿手拍着桌子说话;指头上红红绿绿,带着好几只嵌宝戒指,手腕上叮吟当啷,还有两付金镯。贾家兄弟瞧了,以为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内眷,所以才有如此打扮,及至看到脚下拖着一双拖鞋,又连连说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断无趿着鞋皮就走出来上茶馆的!”既而一想,听说上海这两年有人兴了一个什么不缠足会,或者这女人就是这会里的人,也未可知。贾氏兄弟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看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瘦长条子,身上也穿着湖皱袍子,把个腰礼的瘦挺绷硬,腰下垂了两幅白绸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长袖马褂,头上小帽,有一排短头发露在帽子外面,脚下挖花棉鞋,嘴里含着一根香烟,点着了火在那里吃。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对面,但是只有女人说的话,那男人却拿两眼睛看着鼻子,一声也不言语。再看那两个男人,却是一边一个,在上首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连个帽结子都是黑的。这个人一脸横生肉,没有胡须,眼望着女人说话,并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个短搭,虽有正月天气,却不戴帽子,梳的净光的一条大辫子,四转短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覆在头上,离着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着蓝湖皱大皮棉袄,腿上黑绒裤子,黑袜,皮鞋,脸上却带了一付外国黑眼镜,这个人有时也替那女人帮腔两句。但是,一个个那朝着带黑帽结子的人说话,并不理那个瘦长条子。贾氏兄弟见此四人,不伦不类,各自心中纳闷,看了一回,便回过头去请教姚老夫子,问这三个人是做什么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边桌上有个人对他说道:“ 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拆了姘,姘了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报新书看的多了,晓得上海有一种轧姘头的名目,颇合外国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闹大了,连着公堂都会上的。姚老夫子此时只因三个高徒,一个儿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装作不听见,不理他们。贾子猷连问两声不答,便晓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过于追问,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岂知正要往下听,忽见女人同那个瘦长条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团,带黑帽结子的人,立刻站起来吃喝,不准他二人动手。他二人不听,戴黑帽结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边,朝着楼下一招呼,早有一个中国巡捕,一个红头黑脸的外国巡捕守在门口。等到上头一对男女刚刚下楼,跨出了门,早被两个巡捕拖着朝北而去,后边还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于是楼上吃茶的人,纷纷议论,就有人说:“刚才这个女人,名字叫做广东阿二,十三四岁上曾在学堂里读过一年的外国书,不晓得怎么到了十七八岁上,竟其改变了脾气,专门轧姘头、吊膀子。那个瘦长条子,是在洋行里当跑楼的,不晓得怎么就被他吊上了。如今又弄得这么一个散场,真正令人难解。现在一同拖到大马路行里去,论不定明天还要解公堂哩。”又有人说:“那个戴黑帽结子的人,就是包打听的伙计。他们拆姘头拆不好,所以请了包打听的伙计来,替他们判断这件公案。后来连着包打听的伙计都断不下来,所以才拖到行里去。”说到这里,便有人问刚才那个穿短打的是个什么人。那人道:“那个是马夫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专门替人家拉皮条的。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条。如今到了拆姘头的时候,仍旧找着原经手。原经手劝不好,只怕明天还要陪着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见他们所说的都是一派污秽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儿子、学生听了要学坏,正想喊堂倌付清茶钱,下楼回栈。
  刚正付钱的时候,忽又听得楼梯上咯咯咯一阵鞋响,赛如穿着木头鞋一样。定睛看时,只见上来一个人,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国衣裳,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了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人刚刚走到半楼梯,就听得旁边桌上有个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帅,这里坐!元帅,这里坐!”那来的人,一见楼上有人招呼他,便举手把帽子一摘,擎在手里,朝那招呼他的人点了点头。谁知探掉帽子,露出头顶,却把头发挽了一个警,同外国人的短头发到底两样。他们师徒父子见了,才恍然这位洋装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改变的。再看那个招呼他的人,却戴着一顶稀旧的小帽,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也不剃,一脸的黑油,太阳照着发亮;身上一件打补钉的竹布长衫,脚上穿着黑袜,跌了一双破鞋。当下师徒五个人,因见这两个踪迹奇怪,或者是什么新学朋友,不可当面错过,于是仍旧坐下,查看他们的行动。只见来的这个洋装朋友,朝着这人拱手道:“黄国民兄,多天不见,来了几时了?”黄国民道:“来了一点多钟了。”洋装朋友道:“国民兄,我记得你还是去年十月里,我们同在城里斗蟋蟀的时候我同你在邑庙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头。如今一转眼又三个月,你的头发已经长的这般长,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黄国民道:“外国人说头发不宜常剃,新剃头之后,头发孔都是空的,容易进风,要伤脑气筋的,所以我总四五个月剃一回头。”一面闲谈,一面又问洋装朋友道:“元帅,你吃点心没有?”洋装朋友道:“我自从改了洋装,一切饮食起居,通统仿照外国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两顿饭,每日正午一顿饭,晚上七点钟一顿饭,平时是不吃东西的。但是一件,外国人的事情样样可学,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换新衣裳,我是学不来的。”
  黄国民道:“外国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龌龊,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么你不学?”洋装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头一样,怕的是容??伤风,伤了风就要咳嗽,咳嗽起来就要吐痰。你几时见外国人吐过痰来?我们谈谈不要紧,倘是真正遇见了外国人,有了痰只好往肚里咽。记得去年十二月里,我初改洋装的时候,一心要学他们外国人,拿冷水洗澡。谁知洗了一次,实在冻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伤风,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个外国人来拜会我,同他讲了半天的话,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瘪得要死。所以我从今以后,再不敢洗澡了。”
  黄国民道:“还是你们洋装好,我明天也要学你改装了。”洋装朋友道:“改了装没有别样好处,一年裁缝钱可以省得不少,二来无冬无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时候,愁着没有衣服穿。”黄国民道:“夷场上朋友,海虎绒马褂可以穿三季,怎么你这件外国衣裳倒可以穿四季呢?”洋装朋友道:“不满你说,你说我为什么改的洋装?只在中国衣裳实在穿不起,就是一身茧绸的,也得十几块钱。一年到头,皮的、棉的、单的、夹的,要换上好几套,就得百十块钱。如今只此一身,,自顶至踵,通算也不过十几块,非便可以一年穿到头,而且剥下来送到当铺里去,当铺里也不要。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钱?”黄国民听了,不觉点头称是,连说:“兄弟回去,一定要学你改良的了。”正说话间,只见洋装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东西咬他痒痒似的,举起手来一摸,谁知是一个白虱。洋装朋友难以为情,立刻往嘴里一送,幸亏未被黄国民看见。不料隔壁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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