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船上直到十点余钟之后,方摆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却有几种新奇的大碗,一种是西瓜烧鸭,一种是荸荠切成薄片煨鸡,大约是兼着甜咸两味。田雁门道:“我们广东菜竟有些像外国大餐了。外国大餐有些都是兼着甜咸两味的。譬如一盆烤猪肉,他旁边摆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苹果沙士,就是这个道理。”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于饮食,自然有此体验。据兄弟看起来,外国大餐所以兼有甜咸两味,其中还有化学在里头。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适剂其平。还有一说:他们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养气以化胃中之物。”众人听了,连连点首。正在议论风生之际,先前叫过的那些条子,又陆陆续续的来坐了一会,又陆陆续续的去了。当下五人饱餐一顿,剩下的就给管家们吃。
田雁门是不能熬夜的,吃过了这顿饭,便船在炕床上睡着了。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被人拉到别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着无聊,横在烟榻上,烧起鸦片烟来。可巧是个外行,刚刚烧好了一筒烟,想要上在斗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签子在斗六门一个偏势,直戳到手上来,着了一下,“啊呀”一声,急回头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纱长衫袖子,在烟灯上轰轰烈烈的着起来,赶忙扑灭,弄的一团糟。伺候的笑将起来。这一笑方把田雁门笑醒,便问何事。包光自己诉说一遍,田雁门也笑起来,随即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绞上一块手巾,田雁门揩过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裢褡里摸出打璜表来,只用指头一揿,当当的响了两下,又当当当的响了三下。田雁门知是两点三刻了,四边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那些人一个个不知去向。因问包光道:“他们呢?”包光道:“他在别人家船上作乐呢。”
田雁门听了无言。一会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这边船上,又灌了许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闹到四更多天气,伺候的摆上稀饭,也是八个碟子,什么排骨、叉烧肉、香肠、咸鱼之类。先前叫过的条子不召而自来,这回却长久了。直等众人吃罢稀饭,每人在身上掏出两块洋钱现给她们,她们接了,称谢而去。
少时,东方大亮,这船仍撑回原处,大家上岸。那时卖茉莉、素馨花的,个个都提着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楼窗上丢下几个钱来,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张树叶包了。楼窗上的人也放下一个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里,楼窗上的人掣着绳抽上去。田雁门看着,不禁称羡。当下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分头去了。田雁门的管家招呼轿子这边来。田雁门又向包光作别,这才匆匆而去。
且说广东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吴门画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闻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链条锁着,在江里如雁翅一字排开。紫洞艇旁边,有一种小船叫作皮条艇,是专门预备客人带着姑娘到其中过夜去的。这皮条艇虽紧紧靠着紫洞艇,一个太矮,一个太高,相距总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惯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无影无踪的了。
名曰安乐窝,其实险境。这都是广东风俗,看官们不可不知道的。正是:珠江风月也无边,不让吴娘只棹船;茉莉为城兰作障,酒香花气自年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祝万寿蓝顶耀荣华 借士金绿毛招祸患
话说田雁门回到广东之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头了。那天在家里坐着,门上传进一张知单来,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写的是:谨启者,十月初十为皇太后万寿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献芹之意。是日五鼓,衣冠齐集城中长乐寺,恭候随班祝嘏,是为至要。
粤省绅商公启
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是:“每位随带分银三大圆。”田雁门看了,便随手撂过。
到了十月初十这日,田雁门闲着无事,便带了两个家人,踱到长乐寺。原来这长乐寺已是数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唤智利,专门结交仕宦官员。前年花了无数若干银子,到京城里去了一趟,请来一套《龙藏真经》,因此他的名气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广一天。田雁门是讲究新学的人,不欢喜与僧道来往,所以这智利至今没有见过面,不过耳闻其名罢了。今番来到寺里,心里想倒要留神看看这位住持如何举动。刚刚走到山门口,早听见一片吆喝之声,两个亲兵穿着太极图的号褂子,手里拿了藤条,在那里驱逐闲人。寺门上挂了一匹红绸,红绸下面挂了四盏“万寿无疆”的金字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旁边墙头上贴着诵经的榜文。田雁门也看不尽许多。
走进山门,两旁松柏参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条甬道,直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外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歇着许多轿子,也有蓝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阶下歇着十几匹马,马夫在旁边守着。田雁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殿上供着一座“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还有一张椅子,用黄龙绣花的缎子搭着,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铺着毡毯,有几个戴红缨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边,颇有严肃整齐气象。
田雁门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为何一个都不看见了?”
回身转到方丈,听得一阵阵嘻嘻哈哈之声,望将去,许多穿蟒袍补褂的,在那里坐着谈天。田雁门站定身躯,定眼一望,只见一个酒糟面孔有两撇黑胡子的,戴着蓝顶花翎,笼着马蹄袖,在地下绕弯儿。田雁门认得是大街上恒泰绸缎店里的掌柜;一个颀而长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药铺里的帐房。再定睛一望,连途馆店的老板、洋货店的跑街他们一个个都来了。田雁门心里想:“这糟不糟呢!”
只听得药铺的帐房说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国家的洪福齐天!”在地下绕弯儿的那位绸缎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别的不打紧,人来的少了,咱们的分子就收得少。一个人三块洋钱,那是儿戏的么?”洋货店跑街正端着一碗茶在那里喝,听见药铺帐房和绸缎店掌柜两人说话,便把茶放下,对二人道:“今天是你们二位起的头,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开销也要好些钱。什么和尚念经、鸦片烟、水烟、茶叶、煤炭、柴火、一切零星杂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够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经,我知道你的价钱是二十四块洋钱。一应在内,加上借地方两块,香工酬劳两块,打扫人等两块,花不到三十块洋钱。鸦片烟是你自己吃的,人家不过抽一袋水烟,喝一碗茶就是了。门上挂的那匹红绸,是这位仁翁本店里的货色。四盏灯笼,值不了五角钱。加上煤炭柴火,顶多到了四十块钱,那是关门落闩的了。你自己说收到一二百个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个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就是四百五十块洋钱。除掉四十块开销,可以多到四百块洋钱,还说够本不够本,还不是欺人么?”这番话把二人气得面皮紫涨,意思想要发作。洋货店里跑街的使了一个眼色,二人方才不响。
田雁门听了不觉好笑。踅出来,走旁边一扇门进去,有几竿修竹,数本芭蕉,地方甚为幽静,一条石子砌的羊肠路。由羊肠路进去,三间广厦,当中设了一张檀香木做成的交椅,两旁一边架着一支天台藤杖,一边插着一把棕拂,上面写着“方丈”二字。旁边一副对,写的十分奇倔,句子是:金杵力催魔雾黑玉釭光闪佛灯红四边一望,鸦雀无声,一个人儿没有。
田雁门东张西望了一会,忽然一个小沙弥从里边跑出来,看见田雁门人物轩昂,衣冠华丽,便过来问“施主是哪里来的?”田雁门随口捏造了一个地方,告诉了他。小沙弥道:“施主请坐。”飞风也似的跑了进去。少时,一个和尚头戴玄色绉纱僧帽,身穿玄色绉纱僧袍,慢慢的踱将出来。看见了田雁门,蒙头蒙脑的打了一个问讯。问过名姓,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门也回问他上下,他说叫广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门问:“令师哪里去了?”广慧道“到制台衙门里念延寿消灾经去了。还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来。”小沙弥泡出茶来,田雁门东转西转,转了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滚烫,开开碗盖让它出出热气,然后再喝;谁想闹了一嘴的茶叶,吐之不迭,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药一般。田雁门只得蹙了眉头咽将下去。和尚当向田雁门开口道;“施主就在本地城里,想是发财做买卖的了?”田雁门道:“正在。”广慧又问:“做什么买卖?”田雁门道:“是开书画铺的。”广慧听了,不觉变成一脸怒容,忙把头别转去,盯了小沙弥一个白眼。
田雁门心知其意,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广慧发话道:“你可以请了。回来番禺县大老爷要借此地请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门道:“我本来要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叫那个跟来的管家道:“你到门口去,把我那匹秃驴配好了鞍子,我骑着要回去了。”一句话把广慧骂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小沙弥,怏怏的走开了。
田雁门哈哈大笑出了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宝殿。见台阶上的轿子和台阶底下的马,都不在那里了,想是什么绸缎店老板、药铺帐房、酒老板、洋货店跑街都走了。等到出了山门之后,看见酒店老板也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换了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一个学徒弟的,肩上掼着两只鞋子,腰里挟着衣包,一顶金角大王的红缨帽没处放了,便合在头上,紧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板后面。田雁门又逛了一阵,回转家去。
刚刚他有个堂弟,叫做田龙门,从福建而来。田雁门接着,自是欢喜,当夜便命备酒与他接风。谈论之间,龙门似乎有些不高兴。田雁门便细细的盘问于他。龙门道:“不要提起,我为着一桩打官司的事。”田雁门道:“你好端端在家里守着,和人打什么官司呢?”龙门道:“哥哥你不知道,你兄弟在福建做了几年生意,公买公卖,从不欺人,别人也不来欺我。如今为了一桩玩意儿,闹出一场官司,岂不可笑。哥哥,你知道了,是一定要埋怨我的。”田雁门道:“什么事,你自己说吧,我不来埋怨你就是了。”龙门道:“我在福建历年是做的茶叶生意,倒也赚了许多钱。有个朋友,他是开古董店的,与我甚是投契,不是我到他家去,就是他到我家来。有天,他急急忙忙的跑来,问我借十块洋钱。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收了样货,缺了钱,我就借给他去了。第二天傍晚,我到他店里去,他便喜形于色的告诉我,昨天收到了一件至宝。我问是什么至宝,他说是绿毛乌龟。我叫他拿出来,原来弄了一缸水,把它养着,那毛浮在水上,就和青苔一般。我问他有什么好处,他说可以避火。我一时看它可爱,就叫他让给我吧。他说:‘可以。我昨天就是拿你那十块钱买来的;你既要,你拿去就是了。’我说:‘咱们就此两不蒂欠。’说罢,便叫了个人,把绿毛乌龟弄回店来了。谁知惹了一场大祸!”田雁门听了,不觉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断乌龟难为堂上吏 赔鸟雀讹尽路旁人
话说田雁门听田龙门说,为了一只绿毛乌龟,惹出一场灾祸,急于要听,催他快说。田龙门道:“我欢欢喜喜把它拿回家后,换了一个磁缸,好生养着,便有人知道了,要来看看。我想,叫人看看这又何妨呢。谁想那人去后,便有个像贵公子模样的问我要买。我说不卖,他便怒气冲冲走了。第二天,便有差人出差传我,说:‘漳州县大老爷有话要同你讲。’我说:‘我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你们大老爷传我,却是为何呢?’差人道:‘不必多言,到了堂上自然明白。’及至到了堂上,漳县大老爷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捋着胡须,问我道:‘你知道你家里藏的那样东西是哪里来的?’我说:‘是朋友卖给我的,难道是抢来的偷来的不成?’漳州县大老爷哼哼冷笑,说:‘我对你实说了吧!这样东西是内务府里避火之宝,后来赏了桐大人。桐大人做了本省将军,可就把它带来了。前几天还在他家玉石池子里面,听说这两天到了你家了。桐大人少爷桐益吾好容易打听出来,给你个面子,问你买回去,你倒跟他装起傻来,要起窨来!你知道私藏禁物是个什么罪名!哼哼,你的胆子可比磨盘还大!’我那时一句摸不着头脑,就回他道:‘老公祖的明见,这乌龟可是实实在在花十块洋钱在朋友那里买来的,不晓得什么叫做铜大人铁大人。’漳州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道:‘胡说八道,我本县难道是诬赖你么?’我又回道:‘如此说来,大老爷你倒成了这乌龟的嫡亲干证了!’漳州县大老爷气的胡须直竖,连说:‘这还了得!他竟骂起本县来了!’回头望差人一望道:‘来啊!’差人答应一声‘是’。”
田雁门更着急道:“这光景要打你了。”龙门道:“你别慌!我虽不算什么,还是个监生老爷,他打了我不犯处分么?
当时漳州县大老爷只说得一声:‘替我看起来!’两个差人便把我带下来了。后来我们掌柜知道了,赶忙把乌龟送到衙门去,说他既爱乌龟,就送他一个乌龟吧。他收到乌龟之后,这才糊里糊涂开释的。”田雁门听他说毕,不禁叹息道:“玩物丧志,古人的话真不错!”两人谈着,用过了几杯酒,便叫拿饭上来。
吃毕,雁门回房安歇。龙门就耽搁在他家里。过了两三日,仍回福建,做他的茶叶本行去了。
如今且说这桐重桐大人,原是镶黄旗人氏,出身笔贴式。
识字无多,从小在内务府当差,熬了二十年来资格,才爬到内务府员外郎。他的令郎桐益吾,是个翻译举人。爷儿两个,在北京城里什么事都干。有人送他父子两徽号:桐重叫做“老不要脸桐”,桐益吾叫做“小不要脸桐”。他们一党还有俩,叫做“混帐宝”、“倒乱平”,京城里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初穷得淌尿,连半个大钱都没有,天天在街上说大话诓嘴吃。
有天,老桐到大栅栏一座茶铺里去喝茶,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叫伙计泡一壶开水来,在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几片叶子来,让它浮在水面。伙计说:“你老怕这茶不浓吧?”他说:“你真没有见过世面!这是真正武彝叶子,一片要换一两多银子呢。我喝过了,还要把它捞起来,用丝绵揩干了带回去,还好请十几回客呢。”旁边人瞧了瞧,看见就是寻常喝的香片,便问他道:“这位朋友,你这茶是真正武彝叶子,何以见得呢?”他把茶壶一掀,道:“迟了,迟了!你要早问我,我就把稀稀罕儿给你看看,现在可不成了!”旁边人问:“怎样的稀稀罕呢?”他道:“这叶刚下壶,把壶盖儿一普。闷了一刻钟时候,把盖一掀,就飞起一朵云来,云头还现出一只大仙鹤。”旁边人听他捣鬼,便嘻开嘴笑了笑,走过去了。等到喝完了一壶开水,他站起身来要走,计说:“你老走了,一文开水钱现给了吧。”
他说:“好糊涂小子!你大爷这叶子,就值个十多两银子。你把它捞出来,将来碰着了行家,还可以卖好价钱哩!”伙计说:“你老,我不愿意发这个财,你把一文钱给了我吧。”他说:“你大爷身上带惯银子、票子,谁还带一文钱呢?记在帐上,明儿给你就是了。”说罢,扬长而去。伙计只好白瞪着两只眼,说:“北京城里哪里来这种不要脸的东西!还充大爷。大爷是几文钱一斤!”引得一茶铺人无不哈哈大笑。
还有天,小桐提了个百灵鸟,走到大街上,看见前面来了个戴夹纱帽子玳瑁眼镜的老头子,一步一步踱将过来。小桐暗想:“这是糟豆腐,好讹他一讹了!”故意迎了上来,用力一碰,那人叫声“嗳啾,便跌倒在地下了。小桐也趁势望地下一坐,顺手把雀笼一掼,雀笼本来是旧的,经这一掼,雀笼登时散了满地,百灵展开翅膀,腾的一声飞了去了。小桐回身把那老头子劈胸一把,说:“你赔我的百灵!”老头子正跌得天昏地暗,又有人将他劈胸一把,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旁边便有小桐的党羽先把老头子架起来了,颠倒问道:“你这糟豆腐,你走道怎么走到人身上去了?”小桐在地下直着嗓子嚷道:“诸位,别把他放走了。他得赔我的百灵哪!”便有个做好人的,走过来把小桐架起来了,说:“你们二位有什么话到茶铺子里去讲,别躺在地下,回来给车压死了,倒要连累街坊吃人命官司哩!”一面说,一面把两人簇拥到一家茶铺子里。
先问老头子,老头子道:“我好好的边儿上走,他把我一碰,碰倒在地,跌得我周身生疼,我正要找他呢。”又问小桐,小桐提着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说道:“他倒说干净话儿!我提着雀笼,也在边儿上走,这老王八一晃一晃的碰到我身上来,把我雀笼碰在地下,成了两半个。这雀笼呢,原不打紧,倒是我那个百灵是个无价之宝,什么都会叫,猫叫、狗叫、马叫、驴叫,还有笙箫鼓笛,件件齐全。这两天又学会了外国山歌。你们想想,可爱不可爱?这一下可跑了,不是去了我的命吗?”
他说得出便做得出,登时号啕大哭起来。那老头子急得目瞪口呆,计无所出。
小桐一头哭,一头还嚷道:“谁把他放走了,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等他哭完了,又是劈胸一把,说:“咱们上刑部衙门去!”那老头子吓得身体如筛糠一般,便央求众人道:“众位朋友,给我撕扌罗撕扌罗,我定不忘你们的大恩大德!”
众人又劝小桐道:“你刚说要他赔,他现在肯赔了。你到底要多少呢?”小桐把指头一伸道:“一百两。”老头子道:“岂有此理!一个百灵值到这个价,你简直是讹我了!”小桐啐了他一脸唾味道:“我把你这王八羔子!你就是赔了我一百两,我还不愿意呢。走,咱们上刑部衙门!”老头子央求众人道:“诸位大哥,你们公公道道,替我酌量个价钱吧。”众人道:“一百两呢太多,八十两是不能少的了。”老头子初还不肯,众人做好做歹的,逼他出了六十两银子,说明白跟他回寓去拿,这里众人才一哄而散。
小桐拿到了六十两银子,回到家中,刚才在外面飞掉的那只百灵,好好的在那里啄小米了吃了。原来他是养家的,常常借此讹人的。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架子空添一夜忙 闹标劲浪掷万金产
上回书说小不要脸桐讹人的那些故事,这回再说他父亲老不要脸桐。原来老不要脸桐,起初家道极贫,住在烂面胡同。
家里穷的淌尿,他还要满口大话,架弄他的身分。他住的宅子,倒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到他手里,又没有钱去修理,弄得破败零落,很像一座古窑。他隔壁住的乃是一位户部郎中,名叫文璧,是蒙古镶红旗人氏,和老不要脸桐还沾亲带故。文璧的书室,紧贴着老不要脸桐的上房。
有一年秋天,文璧喝醉了酒,回家一觉瞢腾大睡。及至醒了,已经是酉牌时分了。想要再睡却又睡不着,便一个人点了个灯,到书室里来写信。只听见隔壁老不要脸桐叫着丫头道:“来啊,拿我的帐子挂起来。”丫头道:“老爷什么帐子?”
他道:“是白的。”丫头道:“连黑的都没有,别说是白的了!”他说:“是长的。”丫头道:“连短的都没有,别说是长的了!”他道:“是把绳子系住的。”丫头道:“连不把绳子系住的都没有,别说是把绳子系住的了!”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帐子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脸桐又道:“来啊,把我的枕头垫起来。”丫头道:“什么枕头?”
他道:“是高的。”丫头道:“连矮的都没有,别说是高的了!”他说:“是方的。”丫头道:“连圆的都没有,别说是方的了!”他说:“是硬的。”丫头道:“连软的都没有,别说是硬的了!”又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
枕头的事情完了,老不要脸桐又道:“来啊,把我的被窝铺起来。”丫头说:“什么被窝?”他道:“是宽的。”丫头道:“连窄的都没有,别说是宽的了!”他说:“是厚的。”丫头说:“连薄的都没有,别说是厚的了!”他说:“是直的。”
丫头道:“连横的都没有,别说是直了的!”又过了一会,丫头道:“哦,哦,哦,我知道了!”北方节令较早,这年虽是七月,天气已经很凉了。只听老不要脸桐道:“今儿晚上,有点凉飕飕的,我把皮袍跟着靴子都穿上吧,省得明儿闹咳嗽。”
文璧也不在其意,把朋友来的信,复了一封,又是一封。
一直写到天亮,有些倦了,伏在桌上打盹。猛然间听见隔壁老不要脸桐屋子里“哗唧”一声,文璧登时惊醒。只听丫头嚷道:“老爷,你的靴子打烂了!”文璧十分诧异,心里想:“靴子怎么会打得烂?就是打得烂,为什么会这样响?”正在疑疑惑惑。听见老不要脸桐打了几个呵欠,说:“天不早了,该起来了。”说着,又听见他叫那丫头道:“金铃儿,金铃儿,你也起来吧!太太昨儿晚上上王府去吃酒看戏,没有回来。你该早早的梳好了头,洗好了脸,套车去接才是。”丫头应了一声。
旋即听见老不要脸桐穿衣裳的声音,打火的声音,吹着了煤纸抽潮烟的声音。又听得叫道:“来啊!你把枕头放到台阶底下去!把被窝安到门框儿上边去!”丫头答应了,忙乱了一会。老不要脸桐又道:“你再瞧瞧,帐子还有没有?皮袍还有没有?”丫头道:“帐子烧完了。皮袍喝完了。靴子打烂了。”
文璧更是不懂,进去告诉了他太太。他太太听了,也稀罕得很,悄悄打发一个老妈子顺便去问那丫头。等到文璧衙门里下来,太太迎着告诉他道:“刚才老妈子过去,把老不要脸桐的事情一齐打听明白了。你知道他帐子是什么?原来是蚊烟!”
文璧道:“还有枕头、被窝呢?”太太道:“枕头是台阶底下捡得来的砖头,被窝是门框儿上脱下来的门。”文璧道:“靴子怎么会打烂?皮袍怎么会喝光呢?”太太道:“靴子是酒坛子,皮袍是酒。”文璧这才恍然大悟。继而一想,拊掌大笑,不知不觉把眼泪都笑将出来。
过了一阵,文璧看他渐渐的光鲜起来了。一打听,才知道投着了一个主儿,所以吃喝穿着都不愁了。你道他的主儿是谁?
原来是木鲁额木中堂的大少爷。木中堂在日,做过文渊阁大学士,执掌军机。他的大少爷名字叫做春和,号蔚然,北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阔少。什么都不用说,单说是鼻壶壶一项,也值个十多万金。京城里人用鼻烟壶有个口号,叫做春玉、夏晶、秋料、冬珀。玉字所包者广,然而绿的也不过是翡翠,白的也不过是羊脂。晶有水晶、有墨晶、有茶晶、还有发晶。料的那就难说了,有要是真的,极便宜也要五六十金。还有套料的,套五色的,套四色的,套三色的,套两色的,红的叫做西瓜水,又叫做山楂糕,黄的有南瓜地,白的有藕粉地,其余青绿杂色,也说不尽这许多。春大少爷春和,他除掉这些之外,还有磁鼻烟壶。磁鼻烟壶以出自古月轩为最,扁扁的一个,上面花纹极细,有各种虫豸的,有各种翎毛的,有各种花卉的,有各种果品的。春大少爷他有不同样的磁鼻烟壶三百六十个,一天换一个,人家瞧着,无不纳罕。
京城里有个杠房头,也讲究此道。他单有一个料鼻烟壶,上面刻着两个老头子,又刻着两个小孩子,一个编了条辫子,一个囱门口留着一搭胎发。据说这个壶的名字,叫做“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儿,淘气儿。”是顶旧的旧货,现在再要找也找不出来了。有天,这杠头在茶馆里夸说:“咱这壶,无论什么人,他都不配有!你们别瞧木府那么阔,他们的壶那么多,要找得出一个跟这同样的,我把这个砸碎它!”众人听了,默无一语。便有耳报神把这话传给春大少爷听。
春大少爷听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心中暗想:“这小子如此可恶,必得盖他一下子!”叫人把装烟壶的匣子搬下来,自己细细的检着,检了一天,果然没有这件东西,心里纳闷道:“这回输给这小子了!”谁想他兄弟成二爷成贵,看见他哥哥面上有点不自在,便问他哥哥为了什么事。春大少爷如此长短,告诉了他一遍。成二爷道:“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儿,淘气儿,这个壶不能没有!”沉吟了一会,又说道:“咱们老爷子有这么一个,不知道是赏给了谁了。”正说着,他府里的老家人王富便上前回道:“老中堂有这么一个,在世的时候赏给了奴才了。”子春大少爷一听,大喜道:“这话真吗?”王富道:“奴才不敢撒谎。”春大少爷道:“现在还在不在呢?”王富道:“奴才为着是老中堂赏的,不敢拿出来用,现在还好好的藏在家里呢。”春大少爷一叠连声道:“你快去拿来!你快去拿来!”不多时,只见王富捧了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把棉絮扯掉,露出壶来。春大少爷把它放在掌心,两边细看,和杠头的一模一样,而且杠头那壶,口上缺了一粒米这么大,木中堂赏给王富的这壶,一些破绽没有。春大少爷大乐,掖在腰里四喜袋里,匆匆忙忙吃完了饭,骑着牲口便去找那杠头。
那杠头可巧不在家中,出门去了。春大少爷一团高兴,登时打灭。回来之后,家人们去打听,知道这杠头天天在前门外一爿清风居茶馆里喝茶的。第二天一早,春大少爷便赶了去。
杠头恰恰在那里闻烟呢,春大少爷便朝他说道:“你是说过的,谁能够找出一个跟你合样的壶来,你就把你那壶砸碎。这话可是有的么?”杠头抬头一看,见是春大少爷,连忙站起,说:“大爷别听他们混说!”有个旗人德王,在旁岔嘴道:“那天你自己说的,我还在旁边听见的呢。你今儿想赖可不成!”
杠头两脸涨红,一声也不言语了。春大少爷把壶掏出来给他看道:“你瞧瞧,够得上你那个,还够不上你那个?”大伙儿听见了,便围上来了。春大少爷拿杠头的那个壶,又拿自己带来的那个壶,对着大伙儿道:“你们都是行家,瞧瞧谁的好,谁的不好?”大伙儿都认得春大少他,哪有不奉承春大少爷的。
春大少爷举着杠头那壶说:“是你自己砸,还是我替你砸?”
杠头见事不妙,便嘻皮笑脸的把壶抢在手中,一溜烟逃走了。
春大少爷这回得意非同小可,回到家中坐下,便叫人把田地房产契券的箱子搬来,掏出钥匙把箱子开了,翻出一搭市房的契纸来。随手检了一张,原来是花儿市的一所房子,每年可得租价一千多银子,留在外面。叫把箱子搬了进去,便对王富道:“拿这所房子,跟你换这个壶吧!”王富欢喜之状,也就难以言语形容了。春大少爷手笔如此之阔,这回老不要脸桐粘上了他,岂不要发财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演寿戏名角弄排场 报参案章京漏消息
话说老不要脸桐自认识春大少爷之后,车马衣服都渐渐的架弄起来。春大少爷本是个糊涂虫,只晓得闹标闹阔,于银钱上看得稀松。老不要脸桐又是老奸巨猾,始而买东西上赚点扣头。有些家人们妒忌他,他倚着和春大少爷要好,任凭他们如何妒忌,只是没奈他何。
光阴荏苒,已是隆冬时候了。有天,春大少爷在估衣铺里瞧见一件索库伦的貂马褂。原来这索库伦是老貂皮,毛深而紧,与那些秋貂冬貂大不相同。春大少爷用五百银子买了回来,十分欢喜。十二月初一,是他母舅华尚书寿诞,他在华尚书宅子里充当戏提调。这天定的是玉成班,一早掌班的戏箱发来了。
春大少爷穿着白狐开气袍,套着海龙马褂,腰里挂着鲜明活计,都是长圆寿字的,嚷着叫家人单拾掇一间屋子。家人们请示:“单拾掇一间屋子干吗?”他又嚷道:“单拾掇一间屋子,让叫天儿抽烟呀。”家人们唯唯的去了。少时,拜寿的络绎而来,都是些什么尚书、侍郎之类。春大少爷张罗了这个,又去张罗那个,早忙得他气喘如牛。等到开了席,端上面,他匆匆忙忙的吃了一碗,擦过脸,钻到戏房里去了。
那时台上已唱过两三出吉祥戏了,他四边一望,只有小朵儿一个在那里扮妆呢。他便走过来,替他理簪环,调脂粉,乱了一阵子。外边一叠连声说;“大人请春大爷!”春大少爷跑到了里边,华尚书正在那里闻鼻烟呢。他说:“舅舅有什么话吩咐外甥?”华尚书道:“没有别的,前回军机上陆大人说过,他喜欢听叫天儿的戏。今天他有事,光景下半天才来,你好好的叫叫天儿伺候着,别走开,回来找不到。”春大少爷答应了几声“是。”退下去便嚷着叫家人们去催谭老板。家人们说:“催过了,谭老板还睡在被窝里呢!”春大少爷打身上掏出表来一看,道:“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他怎么还不起来?真混帐!”家人们说:“他家伙计提过,就是上里头当差使,也得两点钟才去呢!”春大少爷无言可答。一会儿,小朵上场唱过了《花田错》,便是孙怡云的《宇宙锋》。孙怡云《宇宙锋》完了,是李吉瑞的《长板坂坡》。这时已经两点多钟了,陆大军机也来了,春大少爷本来认识,上去见过了。陆大军机只说得一句:“今儿你当提调辛苦了!”便扭转头和华尚书说别的去了。
春大少爷在上头没有意思,便又溜进戏房里。看看戏单:李吉瑞的《长坂坡》下来,是金秀山德王君如的《飞虎山》;《飞虎山》下来,是余庄儿的《马上缘》;余庄儿的《马上缘》下来,就是叫天儿的《讨鱼税》了。春大少爷跺脚道:“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道言末了,家人赶进来说:“谭老板来了!”春大少爷大喜,赶着跑出来,只见叫天儿穿着猞猁狲袍子,翎眼貂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儿,皮困秋儿上一块碧霞玺,鲜妍夺目;后头跟着伙计,拎着烟枪袋,挟着衣包,另外还有行头。春大少爷便说:“秋峰,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叫天儿慢条斯理的道:“起迟了,累您等了。”春大少爷便让他到刚才拾掇的那间屋里去坐。
叫天儿进了这屋子,伙计打开烟枪袋,拣出一枝犀角枪,搁在炕上烟盘里。另外有一个紫檀木的小方匣子,开了盖共有三层,每层上是四个烟斗,三四一十二个烟斗。伙计又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罐子来,玻璃罐子里满满的盛着一罐子烟泡,伙计们替他一个一个的上在烟斗上。这里叫天儿脱去翎眼貂马褂,里面原来穿鹿皮坎肩儿呢。春大少爷忙着叫家人泡好茶,家人们端上茶来,又摆上许多茶食,红的绿的,共有十几种。叫天儿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便说:“我告罪,要抽两口。”春大少爷忙说:“请便!请便!”春大少爷却不走,一边坐着陪他。叫天儿躺下去,呼、呼、呼一连抽了七八口,这才有点精神,一面抽着烟,一面和春大少爷闲谈道:“大爷,您去年买的那个银合马,还在那哈儿吗?”春大少爷道:“喂着呢。”叫天儿道:“脚底下可不错?”春大少爷道:“也还下得去。”叫天儿道:“我前儿买了一对酱色骡子,花了四百银子,毛片儿一模一样,连城根周家那对都赶不上,您明儿瞧着吧!”
叫天儿正在高谈阔论,他伙计急得什么似的,跑进来道:“老板,场上余庄儿唱了一场了,你老扮戏去吧!”叫天儿道:“我知道了。”又抽了七八口,这才站起身来,对春大少爷道:“我扮戏去了,回来见吧。”春大少爷格外周旋,又把他送到戏房里。叫天儿从从容容的扮好,余庄儿已经下来了。接着《讨鱼税》,外面场上的鼓,打得雨点儿似的,叫天儿才放下京八寸,挂上胡子,一掀门帘出去了。春大少爷知道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天黑了,内外点起灯烛,照耀如同白昼。春大少爷出来归座,一会儿觉得身上那件海龙马褂太累赘,便叫:“来啊!”家人们答应着,春大少爷道:“拿那件貂马褂上来!”
家人们在衣包里取了出来,春大少爷换上。这时候叫天儿正唱着《昨夜晚》一段,台下鸦雀无声,静静的侧着耳朵在那里听。
唱完这一段,陆大军机连声喝彩、叫赏。跟班的答应着,便掏出一封银子,呈上陆大军机过目。陆大军机皱着眉头道:“这里才五十两,太少了!再加一封吧。”跟班的又掏出一封银子,两封一齐扔到台上去,台上出过红人谢过,陆大军机便欠身向华尚书告罪,说:“是要早点回去歇着,怕明儿误了差。”华尚书不便强留,送了陆大军机出去。
回来朝春大少爷一看,便和春大少爷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春大少爷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他到一间书房里。
华尚书道:“你这件马褂,是几时买的?”春大少爷道:“前儿才买,舅舅看好不好?”华尚书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亏你是世家公子哥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可知道,这件马褂,主子打围的那一天,才穿上一回。你配吗?快给我脱下来啵!”
春大少爷羞的满面通红,只得把马褂脱下来。华尚书叫小跟班的进来,吩咐道:“你到上房里去,对管衣裳的十九姨奶奶说,把我前儿收拾好的那件甘尖的马褂拿出来,请春大爷穿。你把这个带进去吧。”说完了这句话,便踱出去了。
春大少爷只得在书房里呆等,等那小跟班把甘尖马褂拿出来换上,才搭讪着出来。少时开席,开过席戏也完了,各客俱散。春大少爷无精打采,混出了华尚书的宅,回家安歇不提。
且说这华尚书名叫华林,是满洲贵族苏丸瓜尔佳氏。少年时由一品荫生出身,现任礼部尚书,在朝里也是个有名角色。
这日是他散生日,没有大举动,不过唱唱戏,请请客罢了,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第二天,到过衙门,又到各处去谢了步。
回到宅里,门生故旧已经挤满在书房里了,华尚书一一接见。
便是部里的司官,赶来画稿。诸事完了,快天黑了。华尚书极好的酒量,终日醉乡。伺候惯的家人们,便摆上几种小厨房里弄的肴馔,捧上酒来。华尚书自斟自酌了一回。
忽然门上传进一封信,信上图书花押重重。华尚书暗自猜疑。拆开信封,上面盖着一张小字名片,是薛机。华尚书低头一想,想起了:薛机是军机章京达拉密。心里忐忑道:“什么事呢?”再看那信上写道:今日周楷递呈封口折一件,参公卖缺得贿,情节甚重。上意颇怒。公速求陆军机以解此围,否则恐有不测。十二月初八日名叩阅后付丙。
华尚书看罢,把他酒都吓醒了,连忙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楞了一会,又想周楷这人名字好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就是有天在吴侍郎席上,他请教我,我没有理会他那个人。这真是杯酒戈矛了!”一面换衣服,一面叫提轿,上陆军机宅里去,求他解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落御河总督受惊惶 入禁省章京逞权力
且说华尚书听见御史周楷有参他的信处,连夜赶到陆大军机宅里,求他转圜。及至停下轿来,门口上挡着说:“中堂醉了,请大人明儿来吧。”华尚书再三央告。门口说:“大人不知道咱们老中堂的脾气吗?他喝上酒别的就顾不得了,无论什么人去见他,他给你一个糊里糊涂。他要高起兴来,论不定还灌上你几盅。”
华尚书无奈,只得怏怏的回去。第二天便上去请了三天操,暗地里托人到大总管那里去打点,面子上算是托了陆大军机。
到底钱可通神,这样一场大事,大总管不过得了华尚书三千银子,周楷那个列款纠参的折子,弄成了个留中不发。华尚书这才把心放下,又去谢过大总管,谢过陆大军机。从今以后,也稍为敛迹些,不敢再把他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拿出来了。
且说陆大军机陆颖,号筱锋,山东济南府新城县人氏。二十来岁就进学中举点翰林,好容易熬到开了坊转了侍郎,又放过一任巡抚。在巡抚任上升了总督。旧年出了个岔子,着开缺来京,另候简用。陛见之后,把两任所得的好处,分了一半,里头孝敬大总管,外面孝敬军机大臣。不多时候就署了户部尚书。那时正值人才零替,什么吴中堂、吕中堂都病故了,朝廷推算资格,陆颖也是个老人,就下了一道上谕:“陆颖着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这一下可跳高了。
但是陆军机有一种脾气,叫做嗜酒如命,量又大,谁都喝他不过。北京的风俗,四月向尽,就要搭上天棚了。他是个大胖子,异常怕热,四月里家里就弄了冰桶,杨梅、桃子都搁在冰桶里。每天在军机处散班之后,回到宅里,随意见过几个客,就在天棚底下闹了个独座儿。伺候他的烫上酒,摆下盘子碟子,他却正眼也不瞧一瞧,单就着冰杨梅、冰桃子下酒。喝了四五斤酒,有点意思了,把长袍宽去,再喝下一斤。索性把上身衣裳宽去,光着脊梁,小辫子绕成一个揪儿。喝到八分醉了,伸手下拉袜子。及至十分醉了,坐在椅子上,便呼呼的睡着了。
跟班的拿了条毯子,给他轻轻盖上。这一睡,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也许晚上一点钟,也许晚上两点钟。等到醒了,洗洗脸,漱漱口,饱餐一顿,顺便要进内城去了。
且说在军机处当差,从王大臣起,到章京为止,四更时分一个个都要催齐车马,赶进内城去的。章京有值宿的,王大臣总是四更进去。春夏秋三季倒还罢了,最苦的单是冬天,万木萧条,寒风凛冽,便是铁石人也受不住,何况是养尊处优的那些官儿!单说这天,陆大军机酒醒了,跟班们伺候过一顿饭,便出门上车。其时正是隆冬,悠悠扬扬,飘下一天大雪。陆大军机是经惯了,也不甚觉得寒冷;跟班们跨在车沿上,只是瑟瑟缩缩,抖个不祝及至到了内城城门口,陆大军机下了车,便有苏拉接着,提一盏小小灯笼。这灯笼是葫芦式,中间围了一条红纸,除非军机处和着两斋才能有这个灯笼,余外都是摸黑摸进去的。
苏拉在前,陆大军机在后,一路上也不知踏碎了几许琼瑶。
忽然觉着有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追踪而至。陆大军机便停了脚步,大声问道:“你是谁?”那人低低答道:“两广总督冯文毅。”陆大军机叫苏拉把灯举起,细细一照,只见冯文毅身上拖泥带水的,不胜诧异。便说:“你跟着来吧。”原来冯文毅那天刚刚召见,他进了内城门,不知路径,内城门一转弯,就是一道御河,这时被雪填满了,也看不出什么河不河,一个不留神,踏了一脚空,便跌向御河里去了。幸亏一则御河水浅,二则御河里结了一层厚冰,否则要载沉载浮的了。冯文毅把心捺定,摸着一根木桩,慢慢的把身子挣扎起来,拖泥带水的上了岸。正苦辨不清路径,远远看见一盏灯笼,把他喜的什么似的,放开脚步跟将上去,原来是陆大军机。当下三人进了西华门,冯文毅到了朝房,便自踱了进去,伺候召见。
陆大军机径奔军机处。原来军机处的屋子极像一座对照厅:一边是王大臣起坐之处,一边是达拉密章京跟着那些章京起坐之处。陆大军机歇息了一会,上头叫起,陆大军机就和一班王大臣进去。等到退下来已经是辰牌时分了。各军机回到军机处,叫达拉密章京进来,今天有几道什么上谕,军机大臣一面说,达拉密章京一面用手折记清,然后回到自己的那间房子里去分派拟稿:某某兄拟哪一道,某某兄拟哪一道,一霎时笔如风雨。
达拉密章京看过了,又斟酌几个字,然后拿给军机大臣看。军机大臣里面,有两个满洲人,文理都不甚通透的,还得汉军机细细的讲给他听。大家以为可用,就发下去,叫苏拉誊清了,送到上头去。送上去的时候,苏拉和太监都不准讲话,单是提着气,在嘴里呼的一声。太监知道了,拿了上去。少停,拿出来交给苏拉。苏拉回到军机处,那底稿后面有了个指甲印的,便已蒙上头允准了,然后发出去,颁行天下。这里王大臣各各退班,陆大军机最性急,总是头一个走。达拉密章京看见王大臣走了,他也照样,除掉那几个值宿的不能离开一步,其余也都溜之乎也。值宿的是两个人一夜,像轮缺一样,个个要轮到的。不过到了轮着某人的那一夜,某人有事,可以托朋友替代,不必限定是要原人的。在内值宿的,也无他苦,只是凄凉寂寞罢了。那夜还有半桌酒席,有样摊黄菜,外头是做不来的,这都不在话下。
再说军机章京里面,分为两班:一班是汉章京,一班是满章京。汉章京有五个字的口号,叫貂、珠、红、葫、熏:貂,是貂褂,每年立冬,军机处、南书房、如意馆、太医院,上头都有得赏下来的;珠,是朝珠;红,是红车沿;葫,是葫芦灯;熏,是熏人。满章京也有五个字的口号,叫做吃、着、困、躺、戤:吃,是吃饭;着,是着衣;困,是困在床上;躺,是躺在椅子上;戤,是戤在墙头上。汉章京跑得精光了,他们还没有散,这是什么缘故呢?他们原来想把几条不要紧的上谕出去熏人。看看日色平西了,满章京就发急了,口中混帐王八蛋的把苏拉大骂,叫他去钞上谕。苏拉说:“我的老爷,上头还没下来呢,你叫我到哪里去钞呢?”满章京更发急,连连跺着脚说:“瞧这是什么时候了,上谕还没有下来,你想赚谁!真有你们这班混帐王八蛋!”苏拉被他骂不过了,只得走过去,把那不打紧的钞个一两条给他,而且写得潦潦草草,歪歪斜斜,有几位认不大真的,还左一安,右一安,央告同班的人把认不真的字,一个个用恭楷注在旁边。这才一哄而散。
同是一样的章京名目,这样一看,真真是分隔云泥了。并不是汉章京里面都是精明能干的,满章京里面都是昏聩糊涂的。#p#分页标题#e#
不过满人里面,念书的太少,他们仗着有钱粮吃,仕途又来得比汉人宽,所以十成里头,倒有九成不念书的。朝廷满汉并用,既有了什么官什么官的名目,就是不行也只好拿来将就将就、搪塞搪塞了。汉章京里面也有些不行的,达拉密章京了然于胸,有些事情都不去惊动他,到了忙的时候,把批好的折子,什么“知道了”,“该部议奏”,都一条一条的夹在折子里面,叫他用浆糊一条一条的粘上去就是了。这又叫做“面糊章京”。
看官,这并不是做书的挖苦他们,实实在在有这么一回事。正是:贤愚分两等,高下集群材。
一入军机处,青云足底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紫禁试说军机苦 白屋谁怜御史穷
上回书说了军机的乐处,如今再说军机苦处。有个御史叫做汪占元,是浙江人氏,有天要递个折子,那时老佛爷已住在园子里去。这个园子在西直门外,单有一条大路,直接这园子,两旁都是参天老树夹着桃李梅杏,又有许多杨柳。到得春天,红是红,绿是绿,真是天然图画。那时坚冰未解,地冻天寒,一路上不过枯木桠槎而已。汪御史坐上车子,出了西直门,径奔园子而来。那刮面尖风常常从车帷子里透进来,汪御史虽穿了重裘,也不禁肌肤起粟。及至到得园门口,汪御史下来了,赶车的把车拉过一旁。汪御史整了整衣冠,两手高擎折盒。进了园门之后,一直甬道,有座九间广殿。这广殿正门闭着,旁门开着。汪御史由旁门进去,到了奏事处,口称:“河南道监察御史臣汪占元,递奏封事一件。”随即在台阶底下跪了下去。
值日太监接了盒过去。汪御史朝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退了三步,一直走出来。
这才留心四望。只见奏事处对过有三间抱厦,窗棂上糊的纸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门上用红纸条贴了三个字,是“军机处”。汪御史心上一凛,晓得擅进军机处,无论什么皇亲国戚都要问斩罪的,因偷偷的立在抱厦外面,仔细端详。只见里面共是三间:一间做了军机处王大臣起居之所;一间里面有几副板床,都是白木的,连油漆都不油漆,摆着几副铺盖,想是值宿章京的了;那一间不用说,是达拉密章京及闲散章京起居之所了。心中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起居不过如此!”
园里虽说是森严禁地,有些做小买卖的也可随意进来。太监们及有宫门执事的,为着就食便当,所以不肯十分撵逐。看官们试想想,那些做小买卖的有什么斯斯文文的,自然是嚷成一片。少时,看见两个苏拉,戴着红帽子,跑出来高声说道:“王爷、中堂们为着你们这儿闹不过,叫你们一起滚出去。要不然,要送你们到衙门里去打板子了。”说罢,有一个苏拉手里拿着根马鞭子,在那里劈头劈脸的乱打。那些做小买卖的,一霎时哄然四散,却都闪在树底下或是墙边,都不肯走开去。
汪御史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少时,见他们又渐渐围拢来了。
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威权,不过如此!”
少时,太阳渐渐的直了,苏拉们都一个个跑到小吃担子上买东西吃。有两个给钱给少的,拉住了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有的把碗端了过去,钱也不给碗也不给,卖吃的人在那里叫骂的,一时不能尽述。少时,一个红顶花翎的慢吞吞的走出来,巴着门儿,对那卖冰糖葫芦的招手。汪御史细细的一看,原来是陆大军机。只见卖冰糖葫芦的把一串冰糖葫芦递在陆大军机手里。
陆大军机在身上掏出几个钱来,给卖冰糖葫芦的。看他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回过头来四边一望,早已三脚两步的跨进军机处去了。又是一个苏拉,拿着铜钱在手心里数,又掉了两个,毛腰捡起,跑到卖粢团的担上买了两个粢团,嘴里还说:“你多搁糖,这是里头孙中堂吃的。”旁边又一个苏拉说道:“他一把的年纪,吃这个粘腻东西,回来不怕停食吗?”买粢团的苏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动,还是这个烂些。他现在饿的慌,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说着,托了粢团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饭食不过如此!”
一会儿,又是两个苏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过,一头走一头说道:“老塔呀,你刚才没有听见王爷埋怨孙中堂吗?”那个苏拉说:“为什么事情要埋怨他呢?”说是:“他上去的时候,有桩事回错了话,碰了钉子下来,又给王爷埋怨了一场,你不看他脸上那种怪不好意思的样子”以下走远了听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荣耀不过如此!”
心里一头想,不知不觉的走了出来。走到园门口,看见侍卫们在那里闲谈,一个道:“老玉,咱们那哈东头,开了座羊肉铺子,好齐整的馅子!咱们明儿在那里闹一壶吧。”那个叼着小烟袋,一声不言语,这个就说:“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烟袋攥在手里,在牙齿缝里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说:“那倒不在乎此!”汪御史抢前了几步,那边又有两个侍卫在那里敬鼻烟呢。这个接过来,且不闻烟,把个炮针筒的磁壶翻来覆去,说:“这是寒江独钓,可惜是右钓;要是左钓,就值了钱了。”
说完了这句,把烟磕了点在手心里,用指头粘着,望鼻子管里送,接连便是几个喷嚏。那个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回来呛了肺,没有地方贴膏药。”那个把壶递过去,嘴里还说:“好家伙,好家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抢前了几步,便到空场上。跟班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汪御史走过去,跟班的服侍着主人上了车,自己跨上车沿子。赶车的把鞭子一挥,那车便望来的那条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车子里,心中感叹道:“方才看见军机大臣的样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时瓦解冰销!”正在出神,车子已进了西直门,赶车的便问:“爷要上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会馆去拜个客。”赶车的听了,便把车子望东赶去。不上二三里,就是正阳门。正阳门一条大路,车马往来,自朝至暮,纷纷不绝。汪御史在车子里忽然觉得车轮停了。探出头来一望,原来是叉车。后来愈来愈多,把一条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汪御史十分着急。看见人家也有下车来买烧饼吃的,也有在车厢里抽出书来看的,也有扯过马褥子来盖着睡觉的,无不神闲气静,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车里呆呆的等。等到太阳没有了,方才渐渐的疏通。汪御史看时候迟了,客也来不及拜了,便说:“回去吧。”
赶车的把车赶到家门口,汪御史进去了,脱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说道:“今天煤没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妈子要支工钱。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听了,异常愁闷,便道:“太太,我何尝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们这么样的官儿,正不知论千论万。照这样一年一年熬下去,实在有点烦难。就是我同衙门的几位,光景和我不相上下,除掉卖折子得那几个断命钱之外,还有什么意外出息么?”两人说着,又相对唏嘘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说,你有个堂房兄弟,进京引见来了?他是个阔人儿,可有什么法子弄他几个?”汪御史摇头道:“那是我一脉之亲,怎么好意思去想他的钱财呢?”太太道:“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年又来了,也叫无可奈何了!”当夜无话。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个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财,在杭州城里专事游荡。他父亲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纪大了,什么事不能做,还是替他捐上一个官,虽不望他耀祖荣宗,也给他留下一个衣食饭碗。那年秋里黄河决口,急待赈捐,到处遍设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兑。他可就花了五千银子,给汪占魁捐了个大八成知县。这回进京引见,嫌店里嘈杂,借住在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是在京里当书办的,有个亲戚在杭州织造那里当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认得,此番与汪占魁结伴来京,汪占魁就住在他家里。临行时,他父亲给他一封信,说:“京城里有你堂房哥子在那里做御史,一切事体托他,谅无不妥的。”他到京之后,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刚刚拜客去了,不曾会着。他因为着居停主人连日替他摆酒接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里去过第二遭。这天,刚刚起身梳洗,外面传进一张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来了,连忙叫“请”。
欲知汪御史见了汪占魁面后,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急告帮穷员谋卒岁 滥摆阔败子快游春
且说汪御史的兄弟,自得杭州织造家人介绍,认识一个书办,到京之后,就住在书办家里。连日狂嫖滥赌,乐不可支。
这天汪御史前去看他,他却坦然高卧。及至家人把他摇醒了,他才慢慢的披着衣裳起来,趿着鞋子,踢踢的赶到前厅。
汪御史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二人见面之后,少不得谈些家乡的故事。他兄弟举目一看,只见汪御史这样冷的天气,还穿着一件旧棉袍,上头套了一件天青哈喇呢的羊皮对襟马褂,棉袍子上却套着双没有枪毛的海虎袖头,心中十分诧异。
少时那书办出来相见,请教名姓,方知姓尹名仁,是直隶人,在吏部有二十多年了。衣服倒也朴实,只是生了一双狗眼,几撇鼠须。汪御史少不得周旋他两句,说:“舍弟在尊府上打扰,不安得很!”那些套话。尹仁便呲牙裂嘴的说道:“汪老爷,您别闹啦!令弟二爷既和咱盟兄周老寿要好,就跟咱要好一样。舍下有的是房子,只是三餐茶饭,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罢了!”说罢,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说道:“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汪老爷住的老远,赶回去怕府上的饭已经吃过。不知道可肯赏脸,就着舍下的破碗儿破碟儿,吃一顿穷饭?”汪御史看这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本来想辞他的,只是肚子不争气,咕噜咕噜的叫起来了。当下只得连说:“客气,客气!奉扰就是了!”尹仁听了,便喊:“来啊!”有两个小子跑了出来,尹仁对他们嘁嘁喳喳的一阵,两个小子又跑进去了。一会儿用一个木盘先端出茶来,尹仁敬了汪御史,然后又敬汪御史的兄弟,临了自己拿了一杯。尹仁一面喝着茶,一面两个眼珠子望着茶在那里发怔,像是想什么心思似的。汪御史看他这个样子,便拉着他兄弟问长问短。他兄弟才把要捐官的事一一告诉了汪御史。
汪御史想道:“怪不得尹书办这样款待他,原来他想赚这注上兑的扣头呢!”
正在狐疑,又听见碗盏丁当之声,两个小子早搬饭出来了。
一面调排座位:自然是汪御史首座,他兄弟二座,尹仁下陪。
汪御史举目看那菜时,十分丰盛,方明白刚才尹仁嘁喳了一阵,是叫小子到厨房里去多添几样肴馔出来的缘故。一时饭毕,又漱过了口,心里想和他兄弟借个一百五十两。一想第一回见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昨天太太同他说的家里窘迫情形,实在挨不过,只得硬了头皮走过去,把他兄弟拉了一把。他兄弟会意,便走到一间套房里,汪御史跟着进去。两人坐定了,汪御史凑着他耳朵,说道:“论理呢,我不应该同你老弟开口,争奈愚兄实在迫不及待了,所以只好同你老弟商量,借个一百金,或是二百金,过了年,有别处的钱下来,先把来还你。”
他兄弟听了,心里一个鹘突,想:“我们老兄在京城里做官,做了这许多年,难道一个钱都没有剩,穷到这样?临行时节,家里上人交代过的,一切事都要他照应。他如今既和我开口,我要不应酬他,似乎于面子上过不去。”便满口答应道:“有,有,有!”一头说,一头直着嗓子喊道:“老尹呀,老尹呀!”
尹仁急急忙忙的走进来道:“二爷什么事?”他道:“我昨儿存在你那里的一封银子,你给我拿过来,我有用常”尹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汪御史一眼,方才走出去。少刻捧了一封银子过来,说:“你可自己点点数目,对不对。”他一手抢过来道:“算了啵!你也会错吗!”他跟手把一封银子打开了,数了数,整整的一百两。对汪御史道:“大哥,你先拿去使,要不够,我还替你筹画。”尹仁在旁边听了这两句话,不觉的微微笑了一笑。汪御史羞的脸红过耳,忙把银子揣在怀里,把手一拱,说声“多谢。”匆匆而去。
他兄弟送到大门口,尹仁也跟着出来,彼此弯了弯腰,汪御史上车走了,他们俩方才进去。尹仁不禁叹了一口气道:“难啊,难啊!”汪老二道:“你说什么?”尹仁道:“我就说你们这位堂房令兄,他还算是好的。有些穷都穷到腿没裤子的都有!”汪老二听了,又十分诧异。尹仁说:“你怎么把那封银子全给了他?”汪老二道:“怎么不全给他?一起只有一百两银子,牌算什么事!咱们昨儿打一百银子一底二四的麻雀牌,我一副不就赢了六十两;只要今儿出去,再和上两副三百和,他借去的这一百两,就有在里头了。”尹仁道:“不错,不错,借给了他,就跟输掉一样。你譬如给人家敲了一副庄吧!”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是四点钟时候了,尹仁道:“你今儿还出去不出去?”汪老二道:“怎么不出去!昨儿不是在顺林儿那里,许他今天吃个饭吗?你先答应了,我才允他,你现在又装起糊涂来了,可是开我的玩笑?”尹仁道:“哦,哦,哦。是的,是的。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又道:“你坐了我的车去吧,回来我来找你。”汪老二道:“你自己怎样?”
尹仁道:“说不得,拿鸭子了!”汪老二皱着眉头道:“这个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尹仁道:“你别装腔了,老实的坐我的车吧!你要心里过意不去,多请我吃几回相公饭,那就补报了我了。”汪老二道:“何消说得!”一面汪老二上楼去换衣服,一面尹仁叫小子喊赶车的套车,伺候汪二爷出去,自己便扬长走了。
汪老二换过一身时新衣服,拿镜子照了又照,方才停当。
出得尹家门,坐上车,赶车的问:“二爷上哪里?”汪老二道:“韩家潭。”赶车的知道他去逛相公窑子,不是喝酒就是吃饭,又有车钱到手了,便格外起劲,鞭子一洒,那施车的牲口如飞而去。不多一会,到了韩家潭,找着了安华堂的条子,下了车。
车夫用手去敲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跟兔,问:“爷是哪里来的?”汪老二说了一遍。跟兔说:“请里面屋子里坐。”
汪老二进了大门之后,细细的看了一遍。只见进了大门之后,便是一个院子。院子里编着两个青篱,篱内尚有些残菊。
有一株天竹累累结子,就如珊瑚豆一般鲜红可爱。一株腊梅树开满了花,香气一阵阵钻进鼻孔里来。上了台阶,跟兔在外面说了声:“有客!”里面有人便把帘子打起来。汪老二一看,原来是一排三间,两明一暗,两边都有套房。正中那间屋子里摆了一张炕床,炕床上一只天然几,供着瓶炉三事。两边八把红木椅子,四个红木茶几。汪老二站定了,跟兔说:“请老爷书房里坐。”便掀起一个白绫淡水墨的门帘。
到了里边,汪老二随意在一把楠木眉公椅上坐下,四面一看:身后摆着博古橱,橱里摆着各式古董,什么铜器、玉器、磁器,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壁上挂着泥金笺对,写的龙蛇夭矫,再看下款是溥华。汪老二知道这溥华是现在军机大臣。又是四条泥金条幅,写的很娟秀的小楷,都是什么居士、什么主人,底下图章也有乙未榜眼的,也有辛巳传胪的,还有一位,底下图章是南斋供奉,便知这些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先生。跟兔早把紫檀茶盘托了茶来,是净白的官窑。汪老二揭开盖,碧绿的茶叶,汪老二是杭州人,知道是大叶龙井,很难得的。细细的品了一回,又问:“这水是什么水?”跟兔说:“这是玉泉的泉水。”汪老二点头赞叹。
忽然门帘一启,一个美少年走了进来。头上拉虎貂帽,身上全鹿皮做的坎肩儿,下面是驼色库缎白狐袍,脚上登着漳绒靴子,原来就是顺林儿。顺林儿对着汪老二把腿略弯了弯,算是请安了,汪老二已是喜形于色。顺林儿又奉承了他几句,汪老二更是心花怒放。随即叫拿红纸片,跟兔答应着送上一叠红纸片。汪老二走到书案边一张树根独座上坐好了,顺林儿便来磨墨。汪老二连忙止住他道:“你别脏了手。”顺林儿笑道:“不妨事的。”汪老二写了几个客:什么西单牌楼张兆璜张老爷,南横街李继善李老爷,烂面胡同周绳武周老爷,还有浙江会馆两个同乡,一个姓王,叫做王霸丹,一个姓胡,叫做胡丽井。汪老二写毕,叫跟兔的拿出去,速速打发分头去请。正在忙乱的时刻,门帘外突然钻进一个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坐华筵像姑献狐媚 入赌局狎友听鸡鸣
且说汪老二在韩家潭顺林儿家请客,正在拿红纸片写条儿的时候,门帘外钻进一个人来。汪老二定睛一看,原来是尹仁,连忙起身让坐。尹仁坐下,顺林过来招呼了几句,便走出去了。
这里汪老二便和尹仁到套间里那对嵌螺甸红木小榻床上,叫跟兔拾掇烟枪。汪老二并不抽烟,不过借此躺躺罢了。尹仁却是大瘾,每天要抽一两多,抽的脸上变做铁青色了。当下二人对面倒下,尹仁也顾不得说话,一上手,飕、飕、飕就是十几筒,这才和汪老二说话。
一会儿顺林出条子去了,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做天喜,一个叫做天寿,走进来伺候他们。天喜便爬在炕上,替尹大爷烧烟;天寿无事,帮着上斗脚纱。汪老二看那两个小孩子生得也还清秀,便问他二人是哪里人。天喜说是扬州人,天寿说是苏州人。汪老二又问他们现在学了几出戏,再过几年可以满师,二人一一回答了。
看看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外面跟兔嚷声“客来!”汪老二连忙爬起一看,是王霸丹和着胡丽井,二人都是猞猁狲袍子,戴着熏貂皮困秋。彼此作过揖,尹仁才慢慢从榻床上爬起来,与他们厮见。他们和尹仁是熟朋友,向来玩笑惯的。尹仁看见胡丽井钮扣上挂着赤金剔牙杖,手上套着金珀班指,腰里挂着表褡裢、象牙京八寸、槟榔荷包、翡翠坠件儿;一掳袖子,一只羊脂底朱砂红的汉玉金刚箍,这箍要值好多银子,便皱着眉头,对胡丽井道:“老丽呀,你要打架可不了!”胡丽井道:“你瞧见我和谁打架来?”尹仁道:“别认真,我不过这样说罢了!”大家哈哈一笑。回头再看王霸丹,身上一切着实鲜明,就是底下趿着双毛窝子。尹仁又道:“老八,你穿着这就出来了么?”王霸丹道:“我为着它很舒服,所以懒得换了。”尹仁道:“你图舒服,那还是蒲鞋。”王霸丹道:“你别耍你那贫嘴了,瞧瞧你自己吧!”尹仁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呀,不过这件茧绸袍子,配不上你那个猞猁狲就是了。”王霸丹道:“要拿好的衣裳望你身上搁,也称不起你那脑袋。”尹仁道:“我这脑袋还推板吗?”胡丽井在旁插嘴道:“这可成了虾蟆跳在戥盘子里,自称自赞了。”
三人说说笑笑,还不见张兆璜、李继善、周绳武三人到来。
把他们等得不耐烦。问问催客的,说是:“统统知道了。”良久,良久,李继善来了,张兆璜、周绳武尚无影响。汪老二在身上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八点多种了。李继善说:“我们摆吧。兄弟今夜要早回去,明天有事。”汪老二无法,便道:“也好,我们吃着等。”一面招呼跟兔的端整酒菜,一面又叫拿花纸片,请各人叫条子。尹仁头一个高兴,把笔抢在手中,说:“我来写。”李继善说:“我叫琴侬。”于是王霸丹叫红喜,胡丽井叫二奎,落后尹仁自己写了个绮芝。一共四张条子发了下去。
打杂的端上盘碗,早有人把台子搭开。等到杯筷上来,安排停妥,天喜在旁边便叫拿边果。这边果就是瓜子。众人相让入座,自然是李继善首座,又单单留了二座、三座给张兆璜、周绳武,胡丽井坐了第四位,王霸丹坐了第五位,尹仁与汪老二挤在底下做陪。这时候顺林已经回来了,便上前斟过一巡酒,先生在门外拉动胡琴,顺林唱了一折《桑园会》的青衫子,大家喝采。相公饭的酒菜向来讲究的,虽在隆冬时候,新鲜物事无一不全,什么鲜茄子煨鸡、鲜辣椒炒肉这些鲜货,都是在地窑子里窑着的。众人吃着,赞不绝口。还有一样虾子,拿上来用一只磁盆扣着,及至揭开盖,那虾子还乱蹦乱跳,把它夹着,用麻油酱油蘸着,往口里送。尹仁说:“你们别粗鲁!仔细吃到肚子里去,它在里面翻筋斗,竖蜻蜒,像《西游记》上孙行者钻到大鹏金翅鸟肚子里去一样,那可不是玩儿的!”众人大笑。顺林便拧了他一把道:“你又在那里胡说八道了!”
吃不到一半,胡丽井的二奎来了。尹仁便拍手道:“恭喜,恭喜!打着了头彩了!”胡丽井面上也很得意。少时,绮芝、红喜都陆续来了,惟有李继善的琴侬没有来。李继善忽忽如有所失,面上更露着一种惭愧之色,便道:“这王八蛋真可恶,他装红!顺林道:“你别怪他,他今儿可真忙!”李继善方才不语。忽地跟兔一掀帘子,冲着李继善说:“老爷的条子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琴侬穿着倭刀马褂,款步而来,但是身躯肥胖,一双眼睛又是萝卜花,汪老二心中暗暗的好笑。见他望李继善旁边儿一坐,一声不言语。李继善便咕噜道:“好大的架子!”琴侬不听犹可,听了之后,焱欠地立起身来,说:“得罪了,我要上天和堂去!”说罢就走,也不招呼李继善。李继善这一怒非同小可,登时嚷道:“好王八蛋!明儿送他!”
顺林劝道:“他是小孩子。李老爷,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李继善也无颜再坐,只得讪讪的告辞走了。汪老二送过,回到屋子里,说:“琴侬今儿怎么发起标来?”顺林道:“不怪琴侬。李老爷先前叫过十几个条子,半个大钱没有给。他今天来了,没有问他要帐,还算是好的!”众人方才恍然。
这里胡丽井、王霸丹挥拳闹酒,闹到三更多天。汪老二道:“我也乏了,让我歇歇吧!”胡丽井、王霸丹方才罢手。一同用过稀饭,盥漱过了。胡丽井、王霸丹同叫套车,汪老二拦住他们道:“你们回到会馆里去睡觉也怪闷的,不如咱们来打小牌吧。”胡、王二人道:“有理,有理!”于是重新坐下,彼此谈天,一面又催尹仁快过瘾。他们谈天的当口,打杂的早把残席撤去,泡上上好的茶来。四人喝着,尹仁又抽了十几筒烟,这才精神奕奕。顺林儿叫天喜进去,拿麻雀牌和筹码,一面在套间那张红木小台子上点上四支洋蜡,照得通明雪亮。顺林替他们分好了筹码,叫天喜、天寿好好伺候着:“我告假。”说着进里边去了。
这里四人扳位就座,尹仁便问:“我们打多少底?”汪老二道:“你怪烦絮的,一百块底么二就是了。”胡、王二人还嫌大,汪老二道:“算了罢,这还嫌大,已经再小没有了!”
胡王二人只得勉强答应。四人打了两圈庄,没有什么大输赢。
刚刚到得第三圈,顺林出来了,坐在汪老二身后。汪老二和他鬼混着,也不顾手内的牌了。不提防对家胡丽井中风一碰,发风一碰,自摸一索麻雀,三翻牌摊了下来了。一数是中风四和,发风四和,自摸一索麻雀十四和,二十二和起翻,一翻四十四,两翻八十八,三翻一百七十六。汪老二正是庄家,应该双倍输,足足三十五块二角。汪老二却毫不介意,尹仁也声色不动,只有王霸丹便嚷道:“老二,你真正害人不浅!”汪老二道:“与我什么相干?”王霸丹道:“这中风、发风不都是你打的么?”汪老二愕然道:“怎都是我打的?”王霸丹嚷道:“奇!奇!不是你打的,是谁打的?”汪老二细细一想,笑道:“不错,不错。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王霸丹嚷道:“你固然不要紧,我们都得输十七块六角一家哩!”汪老二道:“老尹不是一样的陪你输么?他却一声不言语。你这样喉急,不怕他笑你么?”
王霸丹方始无言。又说:“你叫顺林打几副吧,等你静静心再来。再要这样不顾人家死活,我们的帐都要你一个人认的。”
汪老二道:“也是,也是!”便让顺林坐下,自己躺在烟榻上,一会儿便朦胧睡着了。
顺林叫天喜到里面问师娘要件狐皮一口钟来,替汪二爷盖着,回头省得凉了他。直到又扳过了位,打完八圈庄,天色渐渐的明了,方才把汪老二推醒。汪老二揉揉眼睛坐起来,跟兔绞上手巾,汪老二揩过,便问:“怎么样了?”顺林道:“替你输掉了一底半。”汪老二道:“有限得很。”掏出靴页,拿出一张一百块的票子,一张五十块的票子,说:“你们拿去分吧。”三人中尹仁本是大赢家,赢了一百块;胡丽井赢了三十块,王霸丹赢了二十块。三人分完了,尹仁因为自己是大赢家,便给了屋子里人二十块。顺林替他们谢过了,打杂的端上稀饭,众人吃过,方才各自出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割靴腰置酒天禄堂 栽筋斗复试保和殿
却说汪老二在顺林儿家摆饭,饭后约了三人打了一场麻雀。
直到天明,算过输赢帐,伺候人搬上稀饭,大家用毕。胡丽井等纷纷告辞而去。汪老二在身上摸出一只打璜金表一看,已经到七点钟了。汪老二连说:“迟了!”便提了他那条卖估衣的嗓子,叫声“套车!”外面答应一声“嗻!”汪老二站起身来整理衣服,顺林儿忙着上来去替他穿马褂,扣钮子。汪老二整理衣服已毕,便说:“我走了。”迈步跨出房门,顺林儿在后相送,一面紧握着他的手说:“您今儿总得来一趟。”汪老二诺诺连声。顺林儿看他上了车,方才关门进去不提。
且说汪老二回到尹家,已经九点多钟了。上了楼,倒头就睡。睡到天快黑了方才起来。尹家送上晚饭,汪老二吃过,便问伺候人道:“你家老爷呢?”伺候人回道:“老爷上天禄堂去了。”汪老二道:“是人请他呢?还是他请人呢?”伺候人回称:“人请他。就是前面胡同里的户部刘四爷。”汪老二道:“不是常常跟你们老爷在一块的刘理台刘四爷吗?”伺候人回道:“正是。”汪老二说:“我也请过他好几趟,今儿他请客不请我!我去闯席,看他怎样!”说罢,便换了衣服,坐车直奔天禄堂。在柜上问明白了户部刘宅定的第六座,一直从堂里走进去,拐个弯儿就是了。汪老二依言往里直闯,其时已有六点多钟了,正值上市,满院都是弦管之声,夹着大鼓书、二簧京调。汪老二寻着了第六座,跑堂的嚷声“客来!”里面有人打起门帘。汪老二定睛一观:一面坐着两位年轻的,面貌约摸是南边人,横头坐着尹仁,底下坐着主人刘理台。
汪老二便嚷进去道:“刘四爷,您好呀!您请客,不找我!”刘理台听得声音熟,回过头来一看,也嚷道:“了不得了!老二找了来了!”汪老二接着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失惊打怪!怕我吃了你的心疼吗?”刘理台一面让坐,一面骂家人,说;“刚才叫你们去请汪二爷,你们说汪二爷一早出门了。原来是你们躲懒,编着话儿哄我,明儿一个个和我滚蛋!”汪老二忙解说道:“我虽没有一早出门,可是起来得不多一会。或者是我的底下人知道我睡的正浓,不敢上来回,所以随口说了句一早出门,叫你死了心,别让他俩再跑腿,也是有的。如今瞧我面上,恕了他们俩吧。”刘理台这才收蓬。
汪老二说话的前头,尹仁和那两个年轻的,都和他招呼过了。坐下了,便先请教两位年轻的尊姓大名。二人嗫嚅了一句,汪老二听不清楚。刘理台便告诉他道:“他们是哥儿俩,一位叫做江文波,一位叫做江澄波,江南镇江府丹阳县人,是上京里来会试的两位举人老爷。”汪老二记在心里。少不得江文波、江澄波也要问他的名姓籍贯。汪老二一一回答了。主人斟过酒,便让汪老二再要一个菜。这是北京的风气,凡客人后到,席上已要过菜了,总得让这个后到的客人另外要一个菜,以示恭敬。
闲话休提。再说汪老二随便要了一个菜,便嚷着要叫条子。
尹仁抿着嘴笑道:“你别叫了,一会儿就来,马上快!”汪老二诧异道:“怎么说?”刘理台见尹仁业经把那一重公案揭破,当下便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哥,你老人家总得恕我兄弟的罪!”汪老二更诧异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更糊涂了!”尹仁这才告诉他道:“他那天在你席上看见了顺林儿,他赏识了他,叫了他几个条子了。今天这局所以不曾约你,是怕吃醋,并不为别。他刚才看见了你,就嚷‘汪老二来了,这可了不得了!’名堂叫贼人心虚。”说到这里,刘理台在尹仁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才是贼人心虚呢!”尹仁道:“我好好的替你在这儿打圆场,你不谢,还来拍我一下!我要是加上两句火上添油的话,汪老二不通你的刀子,算你天月二德!”刘理台道:“自己弟兄,好意思吗?”尹仁还说了一句道:“那倒论不定。”一席话说得汪老二开口不得,心里暗想:“这是刘理台割我的靴腰子,今天被我撞着,我倒要瞧瞧他俩的神情!”嘴里便说:“理哥,你太小心了!叫个条子算什么事,也值得请安作揖!你还怕我跟你闹醋劲吗?我说句老实话,要是一个相公认定一个老斗;一个老斗能够在他身上花多少?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不要喝西风么?”尹仁接着笑道:“好一个宽洪大量的汪二爷!这才真真够朋友呢!”
说话之间,顺林儿已到,一掀帘子,骤见了汪老二,便一声儿不言语,在汪老二旁边一坐。尹仁拿筷子敲着桌子叫好,刘理台浑身不得劲儿。顺林儿坐了坐,便向汪老二告假,说:“我今儿还要上绚华堂去,二爷您原谅吧。”说着就走,却扭过头来,朝着刘理台一笑,刘理台至此方才六脉调和。顺林儿这番做作,汪老二把方才那些意见,早已涣然冰释。以后陆陆续续有两个小相公来到,是尹仁叫的,唱了一两支曲子,告假去了。汪老二再看那江家兄弟,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尽着对了他们呆呆的瞧着。汪老二和他们攀谈几句,又吞吞吐吐的一口丹阳话。汪老二听了,甚是气闷。尹仁见席间不甚热闹,便道:“我来扌害两拳吧!”刘理台道:“甚好!”尹仁便和汪老二先扌害了一个“三拳两胜”。挨次到江家兄弟。江家兄弟拿手按着杯子,推说不会呷烧刀。尹仁说:“那就是黄酒吧。”
江家兄弟十分无奈,每人干了一小杯作为过关。尹仁又和主人刘理台扌害了十拳,看看天已不早,便叫拿稀饭。大家用毕,谢过主人刘理台,纷纷各散。汪老二自和尹仁同车回去。
这里江氏弟兄带了一个暂充跟班的村童,回到江苏会馆。
二人因为试期已近,到了会馆还在灯下狠狠念了几篇《东莱博议》方才安寝。一宵无话。到了次日,江氏弟兄既扰了刘理台,少不得找个地方还席。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残冬。汪老二镇日闹得发昏,把带来捐官的银子用得七零八落。
到了除夕,除掉罄其所有开销各帐,还托尹仁借了一千银子,才能够敷衍过去。到了新年逛琉璃厂,逛白云观,自有一番热闹。暂且把江老二按下不表。
且说江氏弟兄在客中过了新年,转瞬之间,各路大帮举子纷纷赶到。紧接着里头传出日子,各省举人在保和殿复试。这保和殿是轻易不开的,地下的草长到丈把多长,殿上黑洞洞的一无所有,所有的是鸟雀粪、蝙蝠屎、蜘蛛网三样东西而已。
复试前几日,方才有人上去打扫打扫。江氏弟兄于银钱二字最为吝啬,他们本是寒士,无怪其然。又舍不得出个二两、三两借住文渊阅、实录馆那些所在,只得坐着半夜,赶城进来:穿了衣裳,戴了帽子,手里提着考篮,背上背着可以支起来写字的小桌子。两个人一步高一步低,和着几个同乡同年进了中直门,到保和殿门口。
其时鸡才叫过了一遍。看看天明尚早。虽是春天天气,然而北地严寒,刮面尖风吹过来令人胆战心惊。大家商量着,蹲在房檐下,把背上的桌子卸了,把手里的考篮放了,趁着油纸灯笼围在一处吃潮烟。那江澄波更是不济事,守到四更多天气,他也不管什么,头靠在滚肚石狮子上就鼾然入梦了。大家也有些倦意,随便打个盹儿。
将及五更,远远听见吆喝之声,角门上点起灯笼,原来是监试的王大臣来了。少时天色微微透亮,各处靴声踢秃,都是些复试老爷们。这里大家揩揩眼睛,把东西收拾好了,凑上淘去。良久,良久,角门上方才点名。点一名发一本卷子,进去一个。江文波叫江之氵矣,江澄波叫江之涯,二人听得叫着自己名字,上去接了卷子,鱼贯而入。
江澄波是个近视眼,走路本来不甚仔细,接卷子的时候又摘去了近光镜子拿在手里,不想接了卷子刚刚跨步,不晓哪一位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镜子拿不住,掉在地下,拍挞一响,想是碎了。他正嚷着,苏拉吆喝着:“勒汗勒积!”原来“勒汗勒积”是满洲话,叫做禁止喧哗,他也不懂。有个同年是老内行,拉了他一把说:“这地方可闹不得!”江澄波无奈,如瞎子失了盲杖一般,一步一步摸进去。等到上保和殿的台阶,那台阶有一百多层,比房子还高。大家正上得五六层,只听见“哗啷”一声,不由得大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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