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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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7-08-12 20:18
《吴三桂演义》不题撰人又名《明清两周志演义》,主要描写吴三桂由宁远总镇到投降满人,逼死永历帝,后又反抗清朝,妄自称帝,最后终至败亡的这段
牛金星道:“秀才不比别人,若一旦死了,贫民必道你是被官司逼死,更与地方官为难。那时怕九族牵连,不特秀才一家不保,实为一方之害。今为秀才计,若有一线生机,亦当留此身命,以待后来伸雪。今不过一县令蒙蔽上司,以至于此。难道那周县令就在米脂县做到死了那一天不成?”李岩道:“弟非不知此计。但今大祸方临,谁肯收留自己?故不如一死。”牛金星道:“秀才且但放心。弟有一好友疏财仗义,最好济困扶危。今与秀才且到那里暂避一时,再作计较。”李岩道:“如此虽好,但放下家人,我那里肯一人独生?”牛金星道:“可一并与家人同去。”李岩道:“如此又怎好打搅贵友?”牛金星听罢,力言不妨,一面催促。李岩无奈,即令家人快些收拾细软,即离了家门,随牛金星奔去。
牛金星直引到李自成那里。时李自成那处,恰与李岩家相隔还有十数里的路程,不多时早已到了。后来官兵一到,只见李岩家内空无一人,只有些粗笨的东西遗下,料知李岩已先自逃走去了。惟当时各贫户也多不知李岩先已逃出,只恐李岩被官捉去,都不约而同一齐拥至李岩门外,只见官兵一个人也拿不到,心中窃自欣悦。其中亦有些知李岩先也逃走,往李自成打铁店内的,不免互相私议。你一言我一句,早被官兵听得,也改行往李自成打铁店来。那些贫民自然不舍,也随着官兵之后前往,要看看李岩是否要被官兵拿着,方才放心。惟李岩一家老幼,随着牛金星到了李自成店中,正在通过名姓,各人正向李岩安慰时,官兵尽有二三百人不等,由周鉴殷县令领着,蜂拥而来。惟贫民相随的,亦不下数百人,就有些知道官兵必往李自成家找李岩来抓的,也飞跑先行到李自成家报信。李岩听得,即道:“今番为弟一人,必累及诸兄,此心不忍。我不如出见官兵,任他拿捉,免至同遭为难。”
李自成道:“那有此理?便是李兄被促,那等狼官狗吏,安肯轻恕我们。必道我们是窝藏秀才的,将成连我们也须拿捉了。且秀才既已到来,那有任你一人独自受拿之理?彼此兄弟一般,便是死也死在一处。”时有多人在旁,听得李自成的话,都道李自成是义气,都奋然愿舍身抗拒官兵。李岩道:“他有二三百人,我只十数人,焉能敌住他?”李自成道:“一人奋勇,万众难当,我自有法。”便令把店门关起,嘱咐各人把住门口,奋力拒敌。李自成却拿了弓箭,独自坐上瓦面来。一声未已,已见官兵峰拥到来了。
李自成登高一望,见有许多饥民随着官兵,也省起日前饥民同感李岩施赠有抗打差官之事,便大声喝道:“你们许多饥民,曾受李秀才大恩,本该相助李秀才与官兵对敌,方免得被暴官拿去。”说罢,便弯弓搭箭,趁官兵未至门前,即向县令发射。不料那县令是个没用的东西,早被李自成一箭射中肩上,已翻落马来。那时官兵正欲围攻店子,惟见县令跌落马下,却反惊惶起来。那些贫民又不下数百人,一来听得李自成的话,二来又见县令中箭落马,都呐喊助威。官兵见贫民多众,反欲逃窜。时饥民等,有举空拳向官兵殴打的,有出其不意抢去官兵刀枪乘机刺杀官兵的。李自成一面发箭,一面教店里的人开了店门,驰出帮助。官兵力敌不过,各自逃走。那时饥民又众,正恨周县令不已,欲把他杀却,方泄其恨。还亏官兵把县令救起,负伤而逃。
牛金星各人自官兵去后,正洋洋得意,李岩道:“诸位且勿欢喜,周县令虽然败去,他禀告上司,必然再兴大兵到来,那何以拒敌?”李自成道:“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官兵不能容我,不如乘机起义以图大事,有何不可?”
李岩道:“无粮不聚兵。因为起义事大,粮少则于事无济,人多又需饷浩繁,从何筹策?”李自成道:“目下还可支持。若起事之后,随时打算便是。”
牛金星道:“此处难以栖身,不如先到别处为高。”李岩道:“究竟逃去那处,都要预先打算。”牛金星道:“可传饥民,说称我们被官逼变,共起大事以除暴官,愿从者可即同来,不愿从者可各自散去。如有多人相从,即乘机攻城掠地,便不患没粮草了。”李岩道:“器械又将何筹?”李自成道:“若是器械,早已预备了。”便把前日私造军械之事,细说一遍。李岩道:“小弟今日被你们牵上了,事已至此,亦没可如何,只从诸君之意便是。”
李自成大喜。时饥民因久已饥困,正没处糊口,无不愿从,登时聚集了千余人。李自成即出私造军械,分给各人,各人都欢喜愿去。李自成即与李岩商酌,沿陕西起程,直往山西而来。
忽经过一座大山,牛金星道:“此山向有大伙强人聚于其中。我不如先收了这一支人马,共同起义也好。”李自成深以为然。李岩道:“只怕他们素性残酷,不就我们范围,终难以成事。”不想一声梆子响,早从树林内跑出几十个强人来,大喝道:“你们聚了许多人,将往那里去?”李自成道:“不要多说,我们人马多众,器械齐备,谅你数十个人不是我们敌手。快叫你的大王来。”时各强徒方一头截住李自成那一支人马,一头又使人回山报告。见为首的一个人面貌很凶,身材雄魁,手执长枪,座下骏马,从山上跑下来,后面还有数十人跟着。李自成料知是山上大王,即接着先说道:“来的可是山上大王么?我们被官逼变,又见世界扰乱,故同谋起义。你们伏在山上,终没有个出头,不如一同起义也好。”那人听得,便滚鞍下马,答道:“我们在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本十分快活。但闻足下之言,亦觉有理,就请到山上且行歇马,共行商酌。如你们说得有理,我便举众相从便了。”
李自成大喜,先自下马,一齐上山。
原来那为首的大王不是别人,就是张献忠,绰号叫八大王的。因他弟兄多人,他排行第八,又是性情凶悍,故得这个绰号。向属无赖,因前者同人殴斗误伤人命,就结党逃出外面,集聚了三五百强人,踞住此山,结营作寨,打家劫舍。只为当时四方扰乱,官府未有理他,他故日强一日。手下又多几个悍勇之人,故四处望风生畏。那日与李自成等同到山上,大家分宾主而坐。
李岩知他行劫多日,所积财帛必然不少,若得他助力,不患眼前没粮草,即说道:“足下雄霸一方,各处无人敢敌,诚足自豪。但蠖屈此间,纵使日甚一日,终不过为一草寇。以足下英雄如此,实自弃而已。大丈夫当纵横天下,岂可屈处山中,自堕其志?方今国家多事,明统将终,正宜奋起。以足下雄武,何所不克?大则身居九五,为天下之君;小则亦割据一方,为一国之主,千万勿失此机会。愿足下细思之。”张献忠听罢,大喜道:“先生之言深得我心,我愿拱听尊意。”说罢,李自成即与张献忠手下各人互通姓名。张献忠便令宰牛杀马,款待李自成等。一班人大吹大擂,在帐中饮宴。席间倡议,大家歃血为盟,要同心协力共图大事。各人都让李自成为首,张献忠自是不得不从。余外各人签名,祷告盟心。计当时为首的,都有十数人:
第一名闯王李自成
第二名八大王张献忠
第三名隐身豹牛金星
第四名军师李岩
第五名老回回孙昂
第六名一条棍张立
第七名格子眼盛水正
第八名冲天鹏方也仙
第九名梅铁魂梅遇春
第十名水抱龙刘伯清
第十一双珠豹史定
第十二扫地王闻人训
第十三泼地皮陆纲
第十四一枝花王千子
第十五可飞天沙凤
第十六混天龙马元龙
各人盟誓已毕,痛饮一醉。
原来附近有许多山岭,另多有强人埋伏,张献忠一并劝他同来。数日后,即率领人马直往山西进发。那时四处告荒饥民又众,一路从者不下十数万人。
内中虽李岩是个读书人,惟其余皆粗暴不过的,无不以杀戮为得意,李岩也止之不住。又因人马太多,需饷更烦,故所过州县皆掳掠一空,李岩亦无可如何。虽谏了几次,那献忠道:“我若不杀他,他必不肯从;我若不抢他,又无以济军需。”这等语,李自成反以献忠之言为是。故当时兵戈涂炭,十分惨酷,为从来所未有。既进了山界,即分张献忠一支人马转攻河南,李自成自沿山西往北京而来。
时山西只有大同镇地当冲要,不料大同总兵姜瓖已望风投降,故自成一军更无阻敌。因此,各路的督抚虽雪片似的文书告急,怎奈当时辽防紧急,内地守卫皆空,故李自成直如破竹。后来明朝因各路告警,也曾派过几个大员督兵。但左一处虽胜,右一处便败,加以李自成聚集饥民百万,皆以为胜则可以得食,败则总要挨饥,故每遇战事皆奋勇向前,官兵如何阻挡?且李自成等军随处以抢掠作粮草,官兵又反粮草不继,更无心应战。因此李自成直陷了山西,望直隶而来。时江南膏腴锦绣,子女玉帛,皆胜他省,故有左右劝李自成请先下江南。惟有李岩谏曰:“今大兵既兴,志在与朱明共争天下。若破北京,则国皆为我有矣。况我军久欠节制,沿途掠劫,加以杀戮又大,若旷日持久,人心反叛,大势必危。计不如先取京师。”李自成亦以此话为然,于是提数十万人马蹂躏直省地方,叩攻北京。官兵皆以寡众不敌,望风而溃。这一会直教神京陷落,明社沦亡。正是:累世经营称险要,一朝陷落作丘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杀妻儿崇祯皇自缢 争美姬吴三桂哭师
话说李自成率领数十万人马进攻京师,时京中久已戒严,又因辽防事紧,所有猛将雄兵俱在关外。那总督范文程,先已投降去了。余外随范文程去的却也不少,故边关正在需人,也不暇顾及内地。因那时满兵已攻至山海关,偏又事有凑巧,满洲太宗适值身故,故两国暂时讲和罢战。惟战事虽然暂停,防务依然吃紧,是以京中反为空虚。且自大同镇叛降后,人心皆惊,无不望风披靡,故李自成得直薄京城。
先是袁崇焕既已被罪,京中各员欲借此重兴大狱。由陆澄源参劾御史毛羽健为袁崇焕党,已逮狱中。那钱龙锡手定崇焕之狱,但他从前曾奏保崇焕,故亦革职逮问。因此之故,虽边防紧急,多不敢奏保将帅,故李自成更无忌惮。自进攻京城以后,京中一夜十室九惊,且又谣言纷起。恰那年八月中旬夜分,正在月白风清,忽然妖气东升,长数十丈,阔四五尺,本粗末细,其形如刀,光芒四射。人民看着的,无不惊骇。一连几十夜,都是如此。由钦天监看过,道他是蚩尤旗,若遇出现,必主兵凶。又有一夜,相传四牌楼有一个更夫,那夜遇一老者,告他道:“此数夜间,你夜内若见一个妇人披麻孝服的,总要拿住她。若被她逃去,于此处地方不利,人民必死去大半。”
说了,那老人已不见面。果然,次夜那更夫正见一个妇人穿了孝服,浑身缟素,自言丈夫新殁,无所依倚,在路旁啼哭。那更夫正自怜悯她,忽然那妇人望东去了,瞬息不见。那更夫方省起昨夜老者之言,悔之不及。其余传某处老树每夜必鸣的,有说某处空屋无故有声的,种种怪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但说来的倒似确确凿凿一般,故一般愚民一发惶恐。是以李自成人马一到,城上守兵已不战自乱,互相逃走。李自成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即进了第一重城。李自成杀戮又大,凡逃降稍迟者,即作无头之鬼。因此人心更惊,皆望风逃走。李自成绝无阻力,又进了第二重城。
时京中大员因李自成人马多众,军势复锐,皆束手无策,纷议调吴三桂一军入卫。崇祯帝亦无可如何,即降旨调吴三桂入京。惟由京师到宁远,往来实需时日,及谕旨到宁远之日,吴三桂本欲调兵即行,因父母妻子皆在京中亦须往救,并圆圆尤在,亦不能不顾,今适有调动,自己正宜乘势入京。
正在抽军之际,忽流星马飞报,李自成已破山西大同镇,姜瓖已降,各路望风披靡,京中已戒严了。忽又报李自成已分张献忠南下,汴、淮、江、鄂一带,声气隔绝,各军俱不能入卫,京师已十分危急了。吴三桂正自惊讶,暗忖李自成人马何以这般神速,正须立刻动兵,忽流星马又报,李自成大队人马已被直隶,过河间,直叩京师。忽又报京师戒严,第一重城已被攻破,第二重城正在被困之中。有谣传京城全陷的,有谣传帝后俱已丧亡的,纷纷其说,都是风声鹤唳,弄得吴三桂反无主意,自忖道:“看李自成军马直如入无人之境,无处可以阻挡的。各路人马又只调自己一军,终恐不能拒敌。”
是以踌躇不决,把从前一片热心都已按下,反观不进。
时李自成即进了第二重城,崇祯帝自顾京内,既无强兵又无劲将,只望各路兴兵入京勤王,或可解危于万一,惟久无消息,即宁远一路已降旨征调的,仍不见至。眼见江山是没望了,只招集各大臣会议,看有何应付之计。
不想那时敌国虽已暂和,不久又复兴兵,京中适传清兵至松山,洪承畴已大获胜捷,清兵已退,今洪承畴已起程入京应援,不知洪承畴在松山已兵败投降去了。朝中群臣尚不知得,反降诏优奖承畴。及后渐渐风声传得不好,崇祯更知无望,看看各大臣又一筹莫展,不觉叹道:“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即垂泪拂袖回宫。各大臣亦失意含羞而散。
时李自成既奋攻第三重城,适军中又传吴三桂带兵回京,心中亦怯于吴三桂之勇,即与左右计商抵拒吴三桂之法。牛金星道:“吴三桂出镇宁远时,留家眷在京。他有歌妓陈圆圆,为国戚田畹所赐。他自受圆圆,为人言啧啧,他父吴襄故不令他随带赴镇,故尚留京中。那圆圆为三桂心中的人,若掳圆圆以挟三桂,料三桂必为我用也。”李自成道:“我夺其爱姬,彼将益愤,又将奈何?”牛金星道:“非夺取圆圆,不过借圆圆以挟吴三桂耳。三桂勇而无谋,我若先破京中,它将以京城既破,救无可救,援无可援,势必灰心。我即留圆圆为罗致三桂之地,有何不可?”李自成深以为然,因此攻城益急。
时提督京营吴襄正督御营守城,惟以寡众不敌,终难抵拒,遂被李自成攻破。
李军一齐拥入,吴襄先已被擒。李自成因牛金星之议,先分付至吴襄家中将圆圆并吴襄全家掳至营内。吴襄一见圆圆,即谓圆圆道:“媳妇若能一死谢吾儿,固足以全名节,亦足以壮吾儿之心。吾儿必不负媳妇,上为国家,下为门庭,将复仇有日也。”陈圆圆听了,惟哭不成声。李自成却责吴襄道:“大明失道,我方应天顺人,同是中国人,谁不可为君?今汝被擒,吾固未尝加害,是吾之加恩于汝者厚矣。汝老贼犹不念恩,反作此言耶?”说罢,一面令吴襄押过一边,徐令押圆圆上前。李自成见她玉肌花貌,虽在悲苦之中,不失娇娆之态,看了不由心为之动。乃赞道:“吾阅女子多矣,未见有如此艳丽者。此楚庄王所谓世间之尤物乎?吾若得此人以充妃嫔,生平之愿足矣。”李岩谏道:“大王之言差矣。自来美女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愿大王勿萌此心,以国事为重,方不负臣等跋涉相从之意。今为大王计,宜将吴襄、圆圆及其家人送还吴三桂,则三桂之感大王深矣。那时不患三桂不为我用也。”李自成道:“军师之言有见不到处。三桂若为我用,是我以他家属送还犹可也。若我送回家人与他,而他即倒戈相向,是徒中他人之计,此则必不可矣。今我暂留吴襄、圆圆,以看三桂动静。三桂若肯降我,我即还他家人;三桂若为我敌,我即杀他家人,以泄其愤,不亦可乎?”说罢,便不从李岩之计,转向圆圆道:“吾闻汝从三桂,为慕其英雄也。今国破家亡,三桂未能以一矢相援救。吾独能踏平陕晋,扫靖燕云,唾手而取北京。我之英雄,较三桂若何?汝若舍三桂而从我,当不失妃嫔之贵。”陈圆圆道:“大王此举,如志在与朱明共争江山,自应以仁义之师救涂炭之苦。若以一时声势,夺人之爱而损人之节,固失人心,又误大事,愿大王勿为之。”说罢,惟俯首不仰视。时李自成诸将多在旁,圆圆只几句话,说的李自成无言可答,只令将圆圆押在一处,不令吴襄相见。时左右多劝释还圆圆,李自成不允,只称待全破北京之后,看过三桂动静,再作计较,实则欲久后收为己有者,不从诸将之言,只传令攻城。时内城已是守卫空虚,守卫臣民多已逃走,居民又多畏自成残酷,皆悬顺民之旗。官吏更不闻鼓励军士守城。
崇祯帝在宫中度日如年,愁眉不展。宫人多劝道:“陛下可先逃别处,然后待勤王之兵,或可以恢复。”崇祯帝道:“大小臣工,升平则谋晋官阶,患难则各保性命,谁复有能勤王者?眼见江山是没望了。只可怜太祖创业垂统二百余年,至孤及身而坠先朝统绪,将何以见祖宗于泉下耶?”说罢大哭。
复转入深宫,见了皇后及一子一女,不觉放声长叹道:“愿汝等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也。”各人听罢,无不泪下。皇后道:“今寇势若何?岂不是江山全没望了?何不渡河南下,征调各路勤王之师。”崇祯帝怒道:“朕惟不明,误用无用之辈,以至于此,安复得有救国之人?古人说:国君死社稷,朕死乃本分也。汝辈劝朕南下,岂汝辈独欲偷生耶?”正说话间,宫人报道:“闯逆已进攻内城了。”崇祯帝此时只与皇后及子女相对,左右并无大臣,但闻炮火之声轰天震地,崇祯帝起向皇后道:“朕将死矣!天若不亡明祚,大江以南或有起义师以平寇乱者,亦当另立明君,实不忍偷生以尸大位。但朕躬既死,汝辈将若何?”皇后道:“陛下死忠,妾则死义,儿女等死孝,又复何辞?”崇祯帝道:“如此方不负朕,但朕不忍汝等死于他人之手,不知汝等之意若何?”皇后道:“悉听陛下之命。”崇祯帝道:“如此则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见祖宗也。”说罢,提出一刀。
时炮火之声越近,宫人又报:“敌兵已直进内城了。”崇祯帝听了,更不答话,先举刀把皇后杀了。儿女在旁看了,皆不忍睹,只环而相哭。崇祯帝割下皇后首级,复将子女一刀一个,杀了个干净,拿着几个首级,直奔后宫来。恰有一座煤山,树木不高。崇祯帝看看,觉可以在此自缢。正解下罗带,忽见太监王承恩走进来。崇祯帝听了脚步之声,回头一看,即道:“汝来何意?”王承恩道:“臣闻陛下手刃娘娘及公主等,料知陛下守国君死社稷之义,今特来相送,并欲陪陛下于泉下。”崇祯帝道:“朕则分所当死,汝则何苦轻生?”王承恩道:“臣闻君辱则臣死,况陛下不止受辱乎!今臣赶来,不过欲陛下归天之后,然后自尽耳。”崇祯帝道:“古来宦官都是祸国,汝独能忠君,以视闻难先逃的大臣,诚愧煞矣。朕愧不能早加恩于汝。”
王承恩乃先挖了三穴。崇祯帝问其何意,王承恩道:“正中之穴所以掩陛下与娘娘。左右二穴将以埋太子与公主。臣将营一穴于其下,以从陛下于九泉。想若有宫人奔到此间,见了数穴,必能收拾陛下与臣等也。”崇祯帝听了,只为叹息。王承恩道:“事急矣,早早请陛下归天。若闯逆到来,恐有不便。”
崇祯帝便悬罗带于树间。王承恩先捡泥土与他踏起来,崇祯帝就将结扣在颈上,随一脚将脚下的泥土踢开,自缢起来。不一时间,手足不能伸动,吐出舌头来,已没气息,敢是死了。王承恩哭了一场,觉做天子的且如此结局,吾等何以生为?遂亦解罗带以自尽。不觉又发出一种愚见,以为自己是个臣子,不好与崇祯帝同列,故只将崇祯帝尸身扯高,自己却在崇祯帝脚下来自缢。不多时,已同归一路去了。可怜当时京中,满朝文武殉难死节竟无多人,或是屈身投降,或是闻风远避,只有这一个太监王承恩,竟捐身殉国。虽然是一片愚忠,也算难得的了。
今且说李自成破了北京,只知道崇祯帝殁了,就闯入宫中,并不曾替崇祯帝发丧。但将宫中一切宫女,齐集点名。名是保全他的性命,实则凡有姿色的都留作自己妃嫔,昼夜淫乐,不理大事也。从各大臣下之请,改元大顺,称帝而治。以为自此身登九五,可以娱乐终身,故诸事统不理办,凡大小臣工,又无等级制度,不是公侯,就是将相。李自成见宫中许多宫人,自己受用不尽,择些颜色稍次的分派各臣工,称是与臣同乐。故那时各臣工大半出于草寇,见李自成且自图快活,自己更不必留心军国大事,且又不懂得什么政事,除了酒色两字,更没第二件事。直至各营将校军兵,也上行下效,分头抢掠妇女。那时京城残破,干戈纷乱,凡贞节的妇人,十不得一,都任由李自成军人抢夺以苟存性命。稍有抗阻,多被李军一刀两段,因此亦杀人无算。时有众文武将官控告的,亦概不置理。弄得居民无可如何,不是失了资财,就是亡却妻女,营中绝无一些纪律。李自成自进宫后,一连三日不曾出宫视朝,故士卒如何骚扰淫掠,一概不知,即知之亦不过问。计自破京城后,不曾出过一张告示,不曾降过一道谕旨,惟李自成心中只有一个吴三桂,只派人常打听吴三桂动静。
那时吴三桂自知道李自成进攻北京,本欲发兵入卫,因崇祯帝在时亦只赖吴三桂一军,当都城方危,曾遣使宁远,封吴三桂为平西伯,使移兵入关。
三桂以全家在京,且新受封典,即传令起兵,向京进发。计当时三桂部下,约大兵五十万人。唯行军之际,仍存观望,故日行不过数十里。及抵山海关,即下令扎营,只为部下诸将所催,仍勉强前进。历四天,方抵丰润。那时已得京城失陷之信,三桂即顾谓左右道:“贼军乘胜,势方浩大,恐难取胜。不如退兵,再商行止。”部将冯鹏谏道:“国家以全师授将军,今未见敌形,先自退怯,恐人心瓦解矣。进而获胜,固可复宗社;即不胜而死,尚足以对国民。遗臭流芳,在此一举,愿将军思之。”吴三桂听罢,踌躇不答。冯鹏退出后,语人道:“吴平西眼光不定,心尚徘徊,其主意如何尚不能知。今后国家绝望矣。”时吴三桂卒不从冯鹏之谏,下令退兵山海关。流星马忽报道:“吴三桂全家被擒,崇祯帝已殁。”吴三桂大怒,乃复欲进兵。
时李自成实惧吴三桂一军,恐他入京为患,乃挟三桂之父吴襄,使作书招降三桂。吴襄不敢却,即为作书。李自成得书大喜,即令降将唐通赉白银五万、金二万,犒赏三桂之师,并致吴襄书札。那时三桂将抵昌平,得报吴襄书到,即令唐通进帐。吴三桂就在营中拆阅其父来书,那书道:汝以君恩特简,得专阃任,非真累战功,历深资也。今汝徒饰军客,怯懦观望。李兵长驱直入,既无批吭捣虚之谋,复乏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失,天命难回。吾君已逝,尔父幸存。呜呼!识时务者,亦可以知变计矣。及今早降,尚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命。万一徒恃愤骄,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顿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屠戮,身名俱丧,臣子均亏,不大可痛哉?今幸新主休容,书到之日,即宜照行,毋再观望。
吴三桂看罢,便欲归降,不欲进兵。左右皆谏道:“闯贼无道,决不能久踞神京。将军若倒戈降贼,将遗臭万年,不可不慎也。以闯贼凶淫残杀,人人怨望。将军乘此时机,催兵入京,将百姓欢迎,望风从附,闯贼势将瓦解。是天以此建功立名之机会予将军也,请将军思之。”三桂道:“非尔等所知也。李自成虽非吾主,然犹是中国人也。今明室既危,敌国窥伺,将来若为敌国所灭,恐虽欲为中国臣子而不可得矣。且吾全家在京,我若不降,将全家受害,故吾决意归顺,你等切勿多疑。”左右又道:“明室虽危,将军责任重大。若稍可维持,当尽其力。以将军豪气盖世,何以一旦闻风先馁乎?请将军先斩贼使,以励军心,吾等皆愿出生入死,以从大将军之后,决不反悔。”吴三桂大怒道:“吾意已决,汝等何得多言!再言者斩!”三桂便不从左右之谏,厚待闯使唐通,告以愿降之意,并为书致复其父吴襄。那书道:
儿自奉命督兵入卫,部署既定,方起程向都进发。途次适接父书,备聆严训。以国破君亡之日,儿本当以死报国家,顶踵发肤奚敢自惜?顾父以孝道相责,儿安敢不唯父命是从!儿指日敛兵归顺,谨先禀复,以慰父心。
书发之后,三桂即令闯使唐通回京复报,旋下令回兵山海关。时部下忠义之士听得吴平西降贼,多有痛哭流涕。及回至山海关,忽探子飞报道:“李自成发兵二十万,扼守燕蓟以拒吴军。”三桂道:“彼之发兵,以吾未降也。吾今已降,彼兵自退去。”后又得飞报道:“贼逆入京已踞明宫,吴平西全家被擒,陈姬圆圆亦被掠去。”三桂闻报,时方提笔出示安慰部兵,不觉掷笔于地,大骂道:“贼逆夺我爱姬,吾誓不与你干休也。”登时挥泪向左右大哭,便欲提兵复行进京。正是:痛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争圆圆吴三桂借兵 杀吴襄李自成抗敌
话说吴三桂听得李自成把陈圆圆掳去,登时大怒,即北向骂道:“今番与闯誓不干休也。”立即传令各营聚齐,要星夜入京,与李自成决个胜负。
即向左右道:“闯贼欺吾太甚。今正遇国破家亡,诸君奋力同心,俾本帅上报国仇,下雪家恨,与诸君共成大功。愿请君毋怀退志。”左右皆道:“某等已早谏元帅矣。当京师告急之时,若能早发大兵,此时已碎闯逆之首未可知也。今则旷日持久,彼已乘此机会。但宗社既亡,君父被害,死生何敢爱惜?愿竭力以受元帅驱策,愿元帅勿疑。”吴三桂道:“吾亦悔初不用诸君之言,但闻闯贼自盘踞神京,君臣上下只昼夜宣淫,不理政事。即一切军事,亦毫无布置。某以全师入京,加以全军义愤,破李逆必矣。故今日勋兵,犹未晚也。”说罢,便欲鼓励军心,即设备香案,望北遥祭崇祯帝,并祭过帅字大旗,即令起行。
忽探子飞报道:“建州卫九王爷,以大兵二十万屯于辽河之东。因他听得中国内变,京城失守,故拥兵观变,以窥动静,未知他用意如何。若我起兵以后,自宁远以至山海关边地空虚,若彼大兵乘间而入,势将奈何?元帅不可不审也。”吴三桂闻报,大惊道:“吾自镇守东陲以来,素知建州兵马精骑善射,实为劲敌。若我起行之后,彼乘虚而至,恐闯贼未破而已腹背受敌矣,似此如之奈何?”正在惊疑之间,忽报洪承畴、祖大寿赍人送书来到。
原来前者洪承畴任蓟辽总督,以祖大寿镇守山海关。及建州兵至,洪承畴督军迎敌,大战于松山,为建州兵所败,已屈膝投降。复以书召祖大寿,大寿亦投建州而去。建州主皆重用之,任为将相。素知吴三桂悍勇绝伦,且拥重兵,久欲招降,至是知北京失守,崇祯已殁,李贼入踞,明社既虚,吴三桂正在徘徊观望之际,故使洪承畴、祖大寿以书招致三桂。那时三桂正恨自成夺去美姬圆圆,欲与决战,忽听得洪、祖二人有书到来,便令将带书人引入。就在帐中先开看洪承畴一书,只见书中写道:长白大帅麾下:自别后天隔一方,无由拜晤。回念前情,惆怅奚似。比想华毂朱轮,拥旄万里,树东陲之屏障,作中土之藩篱。勋望日隆,声威渐远,故人无恙,致可慰也。余昔受命师视蓟辽,与足下同事一方。大小数十战,皆奋力前驱,冀增耀旗,常保全宗社,此足下所知也。无何天不佑汉,松山一战,师徒挠败,只骑无归。自知靦面还朝必无生理,每欲殉国。而自念非战之罪,死亦无名,故隐忍至此。且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也。抑吾闻之,士为知己者用,窃以新主优礼降将, 不予猜疑,既委以太权,复縻以好爵。得君如此,何忍却之?况如仆驽下犹优待如是,况足下武勇殊常,英名盖世,久为吾主所倾慕者!吾知朝诣廷阙,暮晋藩封,必不致负足下也明矣。方今明社既墟,逆氛方炽,足下父母为俘,姬妾不全,既不能从故主就义泉台,又不可与闯逆共戴天地,足下将不可以为人矣。且逆闯以大兵阻于前,吾主以大兵持于后,足下徘徊歧路,稍一差池,即身败名裂,不可不审也。伏愿上鉴天时,下观人事,归命我朝,当不失藩封之位。既不负生平之所学,又可以报君父之仇。取名雪恨在此一举,唯足下图之。
吴三桂看罢,心中已为洪承畴所动。复取看祖大寿一书,词意亦是一样的。原来祖大寿是吴三桂的母舅,一来自念提兵入京与李自成决战胜负未知;二来若降建州是一举手间,又可以保全身命,博取藩封;三来有自己母舅在内周旋,即往投降亦料无它故;便立定了主意。先厚待带书之人,遣发回去,随复知洪承畴及祖大寿,请彼此面商,然后决定。洪承畴得了吴三桂之书,即与建州九王爷酌议。
你道那九王爷是谁?就是建州太祖第九皇子,唤做多尔衮的。他为人聪明勇敢,向来敬礼洪承畴,又倾慕吴三桂。自松山一捷得洪承畴投降,至是便令洪承畴招罗吴三桂,皆出他的主意。及看了吴三桂的书,向洪承畴道:“孤提兵二十万以窥明疆,所可与孤强抗的,只吴三桂一人耳。今李闯已破北京,三桂进退无路,亦不能为我敌矣。唯孤最爱将才,若吴三桂肯来归降,实所深愿。足下可即与三桂相会,任三桂有何要求,皆可应允,孤断不吝惜也。”洪承畴道:“如此足见殿下爱才之心。某此行决不辱命。”遂复书吴三桂,择地相见。届期与祖大寿同往,吴三桂亦届期潜至。那时三桂又恐为左右梗阻,只说道:“李闯既破北京,人马既众,恐未易取胜。且建州又有大兵从后窥伺,腹背受敌,实非良策。今幸吾舅祖大寿在内主持,某当藉此机会,一面与建州联盟,效申包胥在秦庭痛哭借兵之事,即借建州兵力以征灭自成,一举而复宗社,一雪君仇,有何不可?”时左右听得,皆未知吴三桂之用心,以为此策若行,实是一举两得,故无不赞成。吴三桂不胜之喜,即依期前往,与洪承畴、祖大寿相见。先自寒暄一会,各道契阔之情,又与祖大寿各诉说家事一番。洪承畴即伸前议,力劝三桂归降。三桂此时心上仍有观望,心中忖道:“若能借建州兵力扫灭自成,然后返戈东拒建州人马,自是不世之功,可以流芳千古。若所谋不遂,又不如归降建州,以保官阶性命,较为得计。”故向洪承畴说道:“足下之言甚善,弟无不愿从。他日得晋爵开藩,皆足下之赐也。但故国已亡,吾君已殁,为臣下者方痛悼不休,何忍遽舍宗邦,任国民涂炭于逆闯之手?望足下善言于九王爷,假弟大兵先行报宗社之仇,自当委命九王,以供驱策,决不负足下裁成之法也。”洪承畴道:“如此足见足下忠义之心。即弟回念故君,亦为感叹。愿为介绍于九王之前,请足下与九王面商,弟亦从旁力助,未知尊意若何?”吴三桂至此寻思道:“若面谒九王,必诸多要挟,自己若不往见,又恐起他疑计。不如先见九王,看他来意如何,再行打算。”因此便即应允,并道:“弟亦欲一见九王颜色,足下既允介绍,自是好事。但今李自成方遣兵东下,国民有倒悬之急,事不宜迟,就请足下速发。”洪承畴道一声是,即与祖大寿同引吴三桂起行。
到了九王营中,通了名后,九王多尔衮即传出一个请字,大开营门接见。
吴三桂先向九王拱揖,九王亦还礼不迭,随让各人列位而坐。九王先说道:“孤闻将军之名久矣,只以各事一方,未便拜谒。今日光临,不胜欣幸。”
吴三桂道:“辱蒙王爷过奖,惭愧不堪。今国家多故,闯贼破毁京城,盘踞宫阙,故君被害,全家为掳。吴某上不能复国仇,下不能抒家难,实无面偷生人世。窃维故国与贵国向属毗邻,自息战以来已共敦和好,观于敝国变难,应是休戚相关。今愿贵国仗义借兵,俾扫除逆贼。事成之后,当委命王爷,执鞭左右。不知王爷能俯允否?”九王道:“明国本与吾为世仇,但重以足下之情,本无不可。只我国为尔兴师,縻资财,耗民命,不知事成之后如何酬报?”吴三桂道:“若蒙社稷之灵,得假贵国大兵复存宗社,愿割蓟、辽二州为贵国寿。”九王道:“足下言虽如此,但贵国恐无信义。设事后为之反悔,又将奈何?”吴三桂道:“宗社既亡,人民方涂炭于闯逆。得贵国之力,得扫逆氛,复存宗社,敝国人感贵国多矣,安有反悔之理?王爷尽可放心。倘不得已,愿歃血为誓。”九王已窥悉其意,便从之,即彼此歃血。洪承畴、祖大寿亦一并书名。吴三桂道:“今盟誓已妥,愿王爷即假大兵,俾早除国贼。”九王故说道:“现军中部署仍未大定,一二日后即可发矣。足下请先回营准备,到时会兵可也。”吴三桂此时仍以为建州九王只是借以大兵,不料自行统兵入关之事,便即辞去九王及洪承畴、祖大寿,先已回营。
与左右诉说前事一遍,以为此举可免建州人马窥伺,又可以立除李闯,实一举两得。左右道:“若割蓟、辽二州,是北京如唇亡齿寒矣。”吴三桂道:“目前不如此不能得他允肯,惟有事后始图设法耳。”左右皆不敢复言,吴三桂便打点军士,准备会兵于京。一面布告檄文道:闯贼李自成以么魔小丑,荡秽神京。日色华光,豺狼突于城阙;妖氛吐焰,犬豕据于朝廷。逼帝后于泉台,屠庶民于沟渎。绝无威德,只事淫威,本夜郎自大之心,窃天子至尊之位。又复穷极凶恶,昼亦宣淫,逞尽贪残,日唯抢掠。二祖列宗之怨恫,天寿凄风;缙绅勋戚之诛锄,鬼门泣日。遂使神州赤县尽成暗地昏天。本帅出镇外藩,关怀中国,愤狼袅之残虐,悼象魏之凌夷,爰起义师,俾除大逆。率如火如荼之盛,辟易千人;夺可擒可纵之威,纵横万里。凡吾官吏,爰及军民,当知国家厚泽深仁,自应报本;亲睹闯贼穷淫极恶,共起诛奸。齐挥逐日之戈,即奏回天之效。方今周命未改,汉德可思,诚志所孚,顺能克逆。义声所播,一以当千。试看禹甸之归心,仍是朱家之正统。
这檄文一出,传播远近,李自成见之大惧,自行率兵十万,离京东行,以御三桂。并挟崇祯帝未杀之一子,及两王吴襄等自随,满意倘不能取胜,即为挟吴三桂的地步。又遣大将牛金星、刘宗敏为前锋,先到永平驻扎。吴三桂探得,谓左右道:“我檄文一出,自成即率兵东行,其心诚惧我也。我若能破之,可不待九王来兵矣。”便即传令进战,直抵永平地方。
惟李自成一军向不事兵法,惟逢城则攻,遇兵则战。独闻吴三桂之名,虑自己不能抵敌,乃令牛金星、刘宗敏先出,吴三桂即与接战。计大小十三战,各无胜负。因吴三桂虽勇,奈李自成兵多,每次都是混战,故仍不大得手。那日又复进战,吴三桂正在酣战之间,李自成却自统本部大兵,绕道进围三桂大营。三桂听得,大惊,惧为自成所乘,乃传令暂退。李自成谓诸将道:“三桂,虎也。趁其稍怯,宜竭力逼之,勿令他再能布置。若破了吴三桂,余皆不足虑。”诸将闻令,无不乘胜齐进,先拔了吴三桂大营。三桂退至山海关,李自成复挥军围山海关。即另遣一军从关西而出,由一片石出口驰东,并突外城,以逼关内。三桂被围,直不能进战。
时建州九王多尔衮,听得吴三桂被围已急,默念:此时进兵,正合时势,遂亲率大兵,望山海关而来。复分兵二万人,由西水关而入。那时三桂日盼建州人马到,各部将皆向三桂道:“当自成初攻京城,若我等即驰兵入卫,断不至此。今闯逆已得北京,人心瓦解,彼又以数十万而来,实不易敌。今坐困此城,是绝地也。”吴三桂道:“往事吾亦悔之矣。但今只望九王兵到,犹可反败为胜,诸将不必惊心。吾料九王必不欺吾也。”正说话间,人报:“建州九王已率兵西来。惟行程甚绥,倘不能济急,如之奈何?”吴三桂道:“城中兵力未损,粮亦可支,犹可待其至也。那时里应外合,必败闯逆无疑。吾当乘胜迫之,扑杀此獠,以雪吾心中之恨。”说了,诸将皆无话说。但三桂虽如此说,心中也疑九王不为自己尽力。自念:当九王兵到时,当有以坚其信心,方可恰当。九王兵到,吴三桂即薙发。时左右皆不知,及见他迎接九王扮这个装束,无不惊骇。三桂复向九王道:“闯贼以数十万大兵,并亲自统率,逼臣于山海关。今幸殿下大兵到来,得抒危难。三桂已感九王大恩,将粉身图报。”九王道:“孤今日方知汝诚心也。但足下一人归顺,而足下部下将士还多,倘不服令,又将奈何?”吴三桂道:“臣久镇宁远,颇得人心。军士之服从与否,尽在臣耳。今臣回去,当下令概行薙发,殿下不必多疑。”九王道:“如此甚好。孤必为汝扫除闯逆,以报大仇。”吴三桂拱手称谢,即辞回关内。下令一概薙发,如有不从者,即以军法从事。此令一下,左右亦有进谏道:“元帅初时只言向建州借兵,非臣服建州也。今如此,是背朝廷矣。苟不能恢复明祚,又何仇于李闯一人?愿元帅思之。”吴三桂听罢语塞,不能答。半晌方道:“吾此举亦行权耳。非如此不足以坚九王信用也。”左右听罢,当时亦不疑遽有异心,故不复言。于是部下三军,一概薙发,三军无有不从命者。又以战期既迫,或有薙发不及的,都以白布束头为志。吴三桂即以三军薙发,报知九王,并约会进战。九王即令三桂为先锋,自为后队,并作游击之师,克期进战。九王复令英、豫两王,领兵绕出吴军左右,以袭击自成。分布既定,三桂先出。
时三桂以既有建州大兵,心胆大壮,率全军齐进,与李自成大将刘宗敏先遇。时建州兵复以弓矢助吴军,故吴军出敌时,万弩齐发,李自成军不能抵御。刘宗敏先已中箭,落马而死。吴三桂即乘势麾军直进,李自成即全军溃退。望见吴军皆已薙发,皆惊道:“此建州兵也。”一时遑迫无措,随又值建州英、豫两王领军分左右夹击,李自成益不能支,即行齐遁。吴三桂不舍,率军奋勇赶来。吴三桂并下令道:“闯逆既败,宜迫蹙之,勿令复养军气。报国仇,杀逆贼,在此一举矣。”当时人心思明,故闻令无不奋勇,直追至永平。李自成欲闭关自歇,吴三桂军已随后至矣。李自成直不能驻扎,复弃城而遁。吴三桂换后军为前军,并力追赶。李自成使人持书报吴三桂,书道:
将军借外兵以残我,非计之得也。朕即溃败,将军岂便能复明统耶?今故主二王与君父俱在吾军,若稍有差池,即玉石俱焚。君父为我戮,将军于明为不忠,于家为不孝,愿将军思之。
吴三桂看罢,掷书于地,喝斩来使。时左右皆以二王被李闯挟在军中,不免投鼠忌器,欲设法脱出二王,奉之为主。吴三桂道:“故主且被害矣,何有于二王?吾尽忠不能尽孝,即吾父一命,亦听天数耳。”说罢,复领军追。正是人不离甲,马不离鞍,昼夜不停,直追至京兆。李自成已闭关自守,吴三桂复下令,将军马分四面围定,并会同建州人马,分头攻击。
时李自成只带骁兵三百名,先奔回京师,余外大兵统令在城外驻扎,分为十二寨,环兵守之,以拒三桂。三桂乘胜攻之,连拔八寨,斩首级二万有余。自成恐吴三桂乘势入京,故城外兵败,仍不敢开门纳入。因此,城外败兵除死亡外,互相逃窜。李自成急使降将唐通出迎三桂,兼抚败兵。唐通即领命出马,与三桂对阵。三桂骂唐通为无耻降贼,唐通道:“汝以吾为屈身降贼,汝自问何如?恐吾犹胜于引外人入国也。汝不自羞,还敢在阵摇唇布舌耶?”吴三桂听得,大怒,即令部将马有威出战。唐通即与迎敌。无奈三军败后,互相惊溃,唐通故不能抵御,仍复大败。三桂复追之,又斩首数千。
李自成大惧,乃遣使求和,愿共为中国之主,分地而治。三桂谓来使道:“今非议和时也。汝还我太子、二王,方可开议。”使者还报李自成,自成集聚诸臣计议。李过道:“我之拘获二王,只欲以要挟三桂。今若释去二王,三桂更无顾忌,而议和绝望矣。”李自成道:“此言亦是。但不先还他二王,三桂必不开议,又将奈何?”牛金星道:“二王状貌非吴三桂所素识,不如择一相貌相似者,饰以冠服,伪为二王以还之,与之相议。事成则以真二王相还,不成则二王尚在,亦无所损。”李自成以为妙计,乃从牛金星之议。
一面以两卒扮作二王,酬以金帛,使勿泄漏;又一面使人面复三桂,愿还二王议和。三桂听得与左右计议。却先令守备张成、指挥使范玉各率兵卒,用李闯旗号,分东西埋伏,候太子二王出时,即疾击闯营。复令部将马有威、耿士良,率大兵相应,以夺太子。分布既定,专候李自成中计。#p#分页标题#e#
不多时,李自成即遣人护送太子、二王出阵。吴三桂即发号令,伏兵齐出,先夺了二王,然后挥军袭杀。李自成复大败,退入京中。及三桂回营见二王是假的,一发大怒,计议攻城。时李军在城内的本尚有数十万人马,惟李自成知城外各营不能抵敌,只留兵在城里护守,以防吴三桂攻入,都不令出战,故城外败兵,复纷纷逃窜。吴三桂下令,降者免死,于是李自成败兵大半投降,余外亦皆散去。李军中独有一卒,杀了几个降兵,然后自刎。临自刎时却道:“吾宁死,不降外人也。”余外,非死伤即或降或逃,故城外李军已没有留存。吴三桂即直抵城下,督兵攻城。李自成令诸将分头抵御。
惟大败之后,人心惊惶,各有溃退之志。李自成恐人心已散,不免开城投降,即与诸将计议,欲挟吴三桂退兵。便令人取三桂之父吴襄进来,扶置城上,谓三桂道:“将军何故逼人太甚?今将军之父犹在吾军,何独不爱惜耶?”
将军如肯退兵,当以汝父相还。倘若不然,即杀汝父以泄愤矣。”三桂道:“昔西楚项王欲杀刘太公,刘邦犹言分我一杯羹,吾安可以私情而误公事?”
随又向吴襄道:“儿自出镇宁远,久缺奉侍,不图父亲为逆贼所掳,儿伤感极矣。但大丈夫以国忘家,儿何敢以私废公?吾父即使为贼所害,亦是为国而死,不足介也。愿吾父自重,恕儿不幸。儿以甲胄在身,不能成礼,此后死生亦何必爱惜?愿吾父毋以不肖为念。”说罢,更不回顾,只传令攻城。
李自成此时欲杀吴襄,惟大败之后,只恐触三桂之怒;欲不杀,又不甘心。
只有挟令吴襄,扬声罪责三桂。吴襄不得已,乃大呼三桂,责道:“吾儿自问果能辅明主以恢复宗社耶,当好自为之。如其不能,彼李氏新主亦中国人也。儿既不审,复逼人太甚,何独不为父留余地耶?”说罢,挥泪不止。奈吴襄虽如此说,惟吴三桂已置诸不闻,攻城愈急。李自成无奈,复置回吴襄于城内。再致书三桂,愿以真二王及吴襄送还,请即退兵。三桂得书,见是李自成发来者,并不拆阅,即喝斩来使。左右谏道:“不如留来书以挟之,阳言与和,先以来使为质。待他送还二王与尊父,然后攻城不迟。”三桂怒道:“前次已为他所骗,假送二王以售其奸,逆贼有何信义?若再受其欺,将反为天下笑矣。”即亲自斩了来使,扯毁其书,喝令攻城。李自成至此益惶急无措,即欲杀吴襄以泄愤矣。诸将皆不能谏,李自成道:“彼原爱圆圆,彼以为我不敢杀他家属耳。朕今先杀吴襄以示威,然后挟圆圆为议和之地,有何不可?”便传令押吴襄至城楼上斩决。正是:枉提劲旅来诛贼,偏爱佳人故弃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弃圆姬闯王奔西陕 赐诰命三桂却南朝
话说李自成挟吴三桂之父吴襄置诸城上,示以将杀之意,吴三桂仍不肯退兵,李自成便杀了吴襄。复把三桂家属三十余名,统杀之于城上,把各人首级一颗颗掷下来。三桂大怒,一面令兵士执各首级,呈验那一个首级为父母,那一个首级为昆弟,及那一个是使役之人,统通认得,单不见陈圆圆。
三桂忖道:“难道逆贼先踞了那陈美人自行受用去了?”心中一发愤急,但不可明言,只称君父为戮,家口被戕,与闯逆誓不干休,即督令军士并力攻城。时李自成在京中已不敢复出,自思杀尽三桂的家属只触三桂之怒,尚有圆圆一人仍未还他,即欲送还三桂,意又不舍,却与诸臣商议解围之法。将士谷大成道:“若于吴军未战之前把三桂家属及圆圆送还与他,犹可望他退兵。今已杀其家口三十余人,即使三桂恋爱圆圆,亦不好启口。以君父被害,家属尽屠,三桂断不能因得圆圆即行罢兵,殆惧为三军所笑也。今若到此时始送还圆圆,是三桂更无系念,攻城急矣。不如仍留圆圆,以备缓急。”李军师道:“大王既杀其家属,何惜于圆圆一人?若杀其父母而留其美妾,人将谓大王为爱佳人,致亡国计矣。不如一并杀之,鼓励士卒,以求一战。战如不胜,即弃京而走,亦可以明大王之心也。”李闯听罢,不从其言,只从谷大成之议,且留圆圆以备缓急。
正说话间,人报外城已被吴三桂攻破矣。李自成大惊,仓惶无以为计,便向诸臣道:“吴三桂乃悍将也,既破外城,何以御之?”谷大成道:“臣愿与吴三桂决一死战。”李自成大喜,便令谷大成领兵出城应敌。吴三桂即出接战。谷大成一见三桂,即扬声骂道:“汝亦中国人,何以倚仗外人?吾今与汝决一死战。如恃外国兵力者,非好汉也。”吴三桂不能答,更不答话,即挥军而进。那时号令一出,万弩齐发,谷大成亦率诸将并力迎敌。自辰至酉,互有损伤,未分胜负。忽然东风大起,黄沙飞扬,遮蔽天日。谷大成军中旗倒马蹶,自知不能抵御,正要下退兵之令。时李自成方在城楼上击鼓助威,吴三桂发矢射之,恰中李自成左肋,鼓声顿止。又遇沙尘飞卷,李军一齐溃散。谷大成即退回城中,吴三桂乘势掩入外城。恰建州九王大兵亦到,知吴三桂已攻破外城,迭有大功,即奖三桂道:“京城已危,将军一鼓可下。他日论功赏爵,不在孤下也。”三桂向九王拜谢,复行攻城。
时李自成败还宫中,度京中不能固守,即谓诸将道:“只吴三桂一军朕亦不能取胜,复益以建州兵力,抵御益难矣。今三军溃散,人心震惊,北京必不能守。不如退回秦陇,再复元气,方可战也。”时诸将闻言,皆无战心,全以李自成之说为然。李自成便打点西走。先将大明宫殿纵火烧毁,复携宝贵细软之物并带了陈圆圆,杀出西定门而逃。以牛金星当先,谷大成断后,并众文武陆续逃出。
吴三桂正在外城攻打,忽见李军城上旗帜依然,已无人抵御,已疑李自成遁去。随望见其火烟大起,即喜道:“逆闯固逃矣。即尽力攻之,应手而陷。”吴三桂便欲率兵入城。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并道:“闯逆此行,必西走长安。将军以百战之劳攻陷京城,若使闯逆复养元气,是余患未息,前功尽废矣。请将军暂勿卸甲,率兵鼓行而西。乘闯逆穷蹙之际,一鼓可擒矣。将军自诛闯逆,方为报君父之仇。然后料理君国之事,未为晚也。”三桂听罢,不敢违抗,便统军望西赶来。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仍恐吴三桂追及,故昼夜不停。惟吴三桂一来欲手刃李闯,二来欲灭除李闯之后,赶回北京,三来乘战胜锐气,军心奋勇,已如星驰电闪一般。看看到了山西界,将已赶上。李自成得后队报告,知吴三桂已随后赶到,便欲舍家眷辎重而行。惟对着陈圆圆,意自不舍,却谓圆圆道:“朕之留卿,盖欲三桂一念前情,为卿计,或愿得卿而退兵也。今彼不顾玉石俱焚,苦来逼朕,朕设若又败,是与卿同死于此地也。”陈圆圆道:“三桂勇而无谋,大王实不善处之。彼此来实为妾耳,他如得妾,将必退兵。然彼性情暴戾,妾亦不愿与三桂再相见也。”李自成道:“然则卿意若何?”
陈圆圆道:“妾自不愿见三桂。然大王苟有委任,亦不敢辞。以妾虽厌彼,彼未尝厌妾也。妾于三桂,向皆言听计从。大王有用妾之处,不妨直说。”
李自成道:“朕将纵卿回见三桂,卿意以为然否?”圆圆道:“若无事可任,妾亦不愿再回。且由大王纵还,三桂将疑妾失身于大王矣。”李自成道:“然则卿意奈何?倘卿能退三桂大兵,朕他日事成,当立卿为后。”陈圆圆又道:“妾蒙大王不杀之恩,本甚感激,妾安敢望为后?但得为大王退兵,自愿削发为尼,不愿再履尘世。惟大王若纵妾回去,是徒惹三桂疑心。不如弃妾于此,待妾自见三桂。妾自有说,可为大王退兵。”李自成听罢,大喜道:“卿玉肌花貌,若削发为尼,实在可惜。待汝见三桂后,朕若事成,当即迎卿,卿不必虑也。”
正说之间,忽报吴军将到。李自成意尚留恋,圆圆又假作依依不舍,随道:“大王为大事计,不必如此。”李自成道:“朕弃卿于此,恐卿无以自全也。”圆圆道:“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杀戮,妾自有全身之道。”自成乃以令箭给圆圆道:“持此可以无害矣。卿自珍重,会当相见。”说罢策马便逃,仍回顾数四。圆圆假为回盼,即行出营,先投一民家。时百姓正奔逃兵燹,见一娇娆女子,何敢收留?圆圆道:“若能留我,只须搅扰一二天,当能保全你们,且能为你们图富贵也。”原来那民家亦姓陈,名六安,闻圆圆之言来得奇异,便问圆圆来历。圆圆直道姓名,自言为三桂爱姬:“因逃难至此,不日吴三桂将军兵到,妾当见吴将军矣。”陈六安信以为然,留在家中,圆圆即与陈六安认为兄妹。当李自成军过时,挂那李自成的令箭于大门之外,幸能无事。及李军过尽,即毁去此令箭。候吴三桂军到,即对六安道:“今者吴将军至矣。若兄能为妾言于吴将军,必有以相报也。”陈六安领诺。圆圆便作书道:
妾自与将军别后,留滞京华,非妾所愿。然以家庭之训诫,国家之功令,固无如何也。日企尊颜,如旱望岁。突以闯贼犯顺,扰乱京师,妾已隶于将军府中,遂蒙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顾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何敢遽死?故闯贼屡图相犯,亦只计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是以区区之身未致遽落于贼人之手耳。及闯贼举兵东行,妾乃得盗令箭,开关逃至山西。自妾离京,君家父母昆弟音耗如何,已概不闻悉,回首北望,能不怅然?今妾犹在兄家,日盼将军消息。近闻将军还兵入京,闯贼西遁,而将军麾旌已至,谨函述别后情况。将军若念前情,当有以处妾也。书不尽言,死待来命。
陈六安领了书函,直投吴军。时军中已有书致主帅的,谁敢抗阻?即代呈至三桂跟前。三桂看罢道:“原来圆圆不负我也。”俗语说,人情溺爱,虽明亦愚。那圆圆明明是随李自成到山西的,又明明知吴襄被杀的,却饰情寄语,就瞒过吴三桂。那三桂正在眷恋圆圆之时,就没有不信的。故看书后,即令左右带陈六安进帐。三桂问他是何人,陈六安也直认是圆圆之兄。三桂大喜,立即令人随六安回去,迎圆圆至帐中。先以金帛酬赠陈六安,并谓之道:“待本帅功成后,当援汝为官。”陈六安拜谢而去。三桂见了圆圆,即道:“某不喜破了李自成,喜得复见卿面也。自卿离京后,闯逆已杀我全家,卿能瓦全,亦云幸矣。”圆圆听罢,佯为挥泪不已。圆圆道:“妾自被难,久欲捐躯。不过以欲见将军,故隐忍至于今日。今幸见一面,妾心迹已明。妾前以将军尚在,既不肯殉家,又不敢殉国。请今日死于将军之前,以明妾志。”说罢,拔出小刀,佯欲自刎。吴三桂急夺去圆圆之刀,不顾左右在旁,即拥至怀中,责道:“吾未尝责卿,卿何苦捐生?自吾出镇宁远以来,心中未尝忘卿。自念起兵来迟,累卿经许多苦难,心诚不忍。唯幸卿不致落敌人之手,再得相会。此后方期地久天长,卿何忍一旦舍我而去?”圆圆听罢,大为哭泣。三桂又道:“某提兵入陕,务割逆闯之首级,以泄吾愤。卿不必过虑,吾今与卿同行矣。”圆圆道:“将军前程万里,为国家大事,妾何敢多言?但有不能不问及将军者。闻将军借得建州大兵,同来破贼,现今建州人马究在何处?”吴三桂道:“建州人马已入北京,吾奉九王之命,追赶李闯至此。”圆圆道:“九王何以不督兵同来,必令将军离京西行,究属何故?”
吴三桂道:“京中原要守卫,故令吾领兵独行耳!”圆圆道:“闻将军只向建州借兵,何必拱听九王号令?今见将军薙发易服,妾心已疑。又诸事唯听九王号令,恐北京非复明有矣。”三桂道:“某非薙发易服,不足以坚九王之信也。”圆圆道:“将军提兵西行,而九王入京,其实可虑。试问将军:索李逆先还二王、太子,将置二王于何地?”三桂道:“恐九王必不欺我也。”
圆圆道:“将军差矣。昔楚汉共争秦鹿,皆唯力是视,唯计是行,岂能顾及信义?恐将军统兵西行,而九王已定鼎于燕京矣。”吴三桂至此踌躇不答。
圆圆又道:“若不幸为妾所料,是将军虽破李闯,而负罪多矣。今乘逆闯穷蹙之际,实无劳将军虎威。方今为大局计,将军宜速还北京,以视九王动静。或者九王以将军兵威尚盛,将有戒心,不然是中国已绝望矣。”吴三桂听罢,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自己实不敢抗他。但听得陈圆圆之言,实有道理,自觉无词可辩,便听圆圆之计,传令回军。
将近到了河间,已听得消息,知道九王多尔衮已定鼎燕京,自为摄政王,并候建州主到来即位。所降将范文程、洪承畴皆为相辅,惟运权仍在亲王。
凡目前北京官僚,间有闭户不出者,余外皆已投降。或有迟疑未出者,九王皆令洪、范二人前往劝导,亦相将出仕。独有一守城尉谓左右道:“吾守此数十年,不曾见这等冠服。今日是我死期也。”乃坠城而死。其余京中居民,又鉴于李自成入京时惨戮残杀及奸淫掳掠,皆如谈虎色变,纷悬顺民旗帜。
又遇自成去后一无守御,故九王不失一兵,不耗一矢,已拔了京城。那吴三桂听了这点消息,进又不敢,退又不忍,彷徨无措。军中将校纷纷进帐请示行止,吴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稍有形迹,我将不免。本帅今日,于国家大事惟有不复过问而已。”左右道:“将军焉能脱身事外?因将军实引建州人马进来,将军能进之而不能退之,将无以见大明列祖列宗于地下,亦无以对天下人民也。将军若惟事隐忍,如后世公论何?”吴三桂道:“某非不明,只恐势力不敌耳。某若与建州开仗,李自成将回兵以蹑吾后矣。”左右道:“除北京以外,各路行省尚为明土,未必便无根据。明朝养士二百余年,岂无忠义之士?将军一举,天下将云集而响应矣,不足虑也。”
吴三桂道:“汝言亦是,容某思之。”说罢,即命左右退出。时九王在京,已听得吴三桂回兵,深虑三桂有变,则大河南北各省必纷纷起义师以助之,须先要安慰三桂为是,便赐封三桂为平西王,并遣洪承畴持诰命冠服及金帛等,犒赏三桂。
时有苏州一位名士,叫做王仁龙,已知道吴三桂借兵破李闯及多尔衮定鼎燕京的事,就知明室宗社已不能恢复,终日只是恸哭。及听得洪承畴奉命往犒吴军,心中忖道:“看看北京大局,除了吴三桂一人反正,再没指望了。三桂是个武夫,却不懂得大义。若惟利是图,必入承畴圈套,这样如何是好?”
猛想起洪承畴督师辽阳,曾与建州开仗,当时京中讹传,辽阳明兵大败,洪承畴已经死难,崇祯帝不胜悼惜,就自制了一篇御文,祭唁洪承畴。后来听得洪承畴已投降建州,已悔之不及。那时王仁龙爱崇祯帝那篇御文十分哀艳,也记得烂熟,自忖自己于洪承畴本有个父执之谊,正想乘机辱他一场,望他猛省。就携了那篇御文,直候洪承畴过时,以父执之礼求见。洪承畴那时自忖名节有亏,故凡是学士文人,无不虚衷交结,冀免他们讥评自己。况那王仁龙,又是有父谊的,自无不接见。那王仁龙见时,行过礼后,即问道:“大人此行,将欲何往?”洪承畴答道:“往犒吴军耳。”王仁龙道:“此乃九爷防吴军反动,故先笼络之,好安坐北京大位耳。”洪承畴默然不答。王仁龙又道:“国家大事非我书生听宜预闻,今姑且谈别事。晚生近来得有一篇得意文字,愿呈诸大人之前,一评其优劣。”洪承畴道:“老夫已不涉文字多时了,亦不暇多看。”王仁龙道:“如大人不愿看时,待晚生为大人诵之。”
洪承畴应诺。王仁龙便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洪承畴一面听,一面汗如雨下,愕然不能答。王仁龙惟置诸不见,依然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读罢,大呼道:“己已失节,何复累人?愿三桂勿忘明社也。”说罢,大哭而去。洪承畴此时,进又不忍,退又不得,不觉良心发现,哭了一场,彷徨无计。
时九王打听得洪承畴逗留不进,即加派了一人赶来,会同洪承畴往犒吴军。至是,洪承畴乃不敢不行。时吴三桂亦听得九王有赐封自己及犒赏三军之事,仍徘徊不能自主。又听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已择立福王承继明统,那时正不知何所适从。忽报洪承畴已奉九王之命来见,吴三桂当时接入。洪承畴先达九王之命,并递出诰命冠带及金银宝帛等件,三桂一一拜受。
洪承畴时已默无一言,却有随员孟拱文向三桂说道:“闻将军追逼李闯,中道折回,得毋欲以兵力与九王共北京乎?果尔,则将军太愚也。将军部中尚多建州人马,恐将军甫行反戈,而部兵已变矣。无论京中九王兵力未得为弱,且关外接应既易,将军又何从敌之?今福王虽嗣位南京,不过栖息一时,料难为力。盖大势既去,恢复自难。将军即欲为尽力,位不过封侯,马不过一匹,岂能南面称王哉?新朝恩礼优厚,将军又为开国元勋,北京甫定,即晋爵封王,如此机会,愿将军幸勿错过。”吴三桂听罢,一来贪爱此王号,二来又是惧九王,三来又恐与建州相抗,将来成败不知怎样,便再拜将冠服收纳。洪承畴始终无一言。
三桂随宴承畴于私寓,谓承畴道:“某当初与九王定约,只言攻破李闯恢复明社之后,以蓟、燕二州相让耳。今九王直进北京,将踞我中国,我将无以对国人,愿足下有以教我。”洪承畴道:“某亦有难言之隐。微有违言,必被九王生疑,则首领不保,是以隐忍。但足下实自误耳。若割燕、蓟二州,是北京已隶建州版图矣,又将以何言责九王乎?”吴三桂道:“今闻九王暂行摄政,将迎建州主入京,然后改元称治,是不灭中国不休也。今福王继位南京,足下度其将来局面究竟如何?”洪承畴道:“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为,余则皆非干济之才,亦非忠于国家者也。”吴三桂默然不答,遂绝了观望南朝之念,惟专心以事建州。
次日,洪承畴即辞行返京,吴三桂送了一程,自回。忽报南京福王已派员来见。原来福王继位之后,已知建州九王踞了北京,特派大员左懋第等入京,一面以金帛犒赏建州,一面吊祭崇祯帝陵寝。左懋第等待先见了吴三桂,欲探三桂意向,设有意外,欲劝吴三桂反正,为南京助力,并有冠服来到,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吴三桂那时听得左懋第等到,接见也不敢,不见又不忍,实在彷徨无措。正是:本志已经从北敌,此身安敢见南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左懋第被困北京城 李自成走死罗公岭
话说吴三桂,因福王在南京即位,派左懋第、陈洪范为大使,入京犒赠建州人马,并要祭谒崇祯帝陵寝,顺道先见了吴三桂,志在劝三桂复助明朝,以拒建州。唯三桂已受了九王封典,进爵平西藩王,一切诰命冠服都已拜受了,把从前怀念明朝之心,尽已化为乌有。故左懋第、陈洪范到来,自然却而不见,唯有左推右诿。左懋第以吴三桂不肯接见,即回寓里,复函致三桂,称此次入京实有金帛随行,为犒赠建州之品,今齐、晋、幽、燕一带盗贼纵横,恐有劫掠,请派兵保护,这等语。左懋第之意,实欲借此得吴三桂复音,即可乘机与三桂磋商,自可一见。且听带金帛,系南朝福王之物,若得吴三桂派兵护送,显见得三桂仍是明臣,九王若从此生疑,亦可逼三桂反正。唯三桂早已见此计,觉自己不便护送南明金帛,正欲以善言回复左懋第,忽报祖泽清来见。
你道那祖泽清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祖大寿之子,为三桂生母辽国夫人之内侄。祖氏子于三桂为戚表兄弟行,那时建州九王,正推爱屋及乌之义,以他是祖大寿之子,特封为总兵,那时正在三桂帐下。当下三桂接在里面,问他来意。祖泽清道:“现福王已继位南京。闻崇祯帝殁时,遣二王出走,亦是欲使二王监国南京之意,是福王此举,亦名正言顺也。今闻南朝遣左懋第、陈洪范两大臣入京,一来犒赠军人,二来祭谒陵寝。不知左、陈二人道经此地,曾有谒见将军否?”三桂道:“也曾来见,但本藩总不便见他。”祖泽清道:“朋客往来,亦是常事,有何不便之处?”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若见我与南使交通,必然杀我,是以不敢接见。”祖泽清道:“日前我父有言,此身虽在建州,此心未忘明室。倘有机会,愿为朱氏尽力。即洪承畴,亦自谓自入北京而后,羞见故人,是洪公与我父犹欲挽回明社。吾父力弱,不能独举,今将军拥十万之众,若举而诘问九王占领北京之故,则大江南北皆为震动,我父亦必为将军声援。是将军所与九王定约,可以诏告天下后世矣。内有吾父之奥援,外凭江南之根本,将军重建大业,复保令名,在此一举。将军当细思之。”吴三桂听罢,只长叹一声,不能答语。祖泽清道:“将军贻害心病矣。”吴三桂道:“吾非心病,恐力有未逮也。设事未举,而九王先制我死命,又将奈何?”祖泽清道:“谁教汝先布告而后举事耶?”吴三桂道:“吾又恐江南草创之际,不能为力矣。”祖泽清道:“将军太过虑。凡人心之从违,视乎声势之大小。若按兵不举,则江南诚必亡。然将军苟能振臂一呼,南朝人马声势必为之一壮矣。”吴三桂此时又不复言。祖泽清道:“三桂无意复明。”即行辞出。三桂道:“汝将何往?”祖泽清道:“吾往见南朝陈、左二使,叫他速行入京,勿庸久留。因闻将军之言,已知将军无意为明朝尽力也。”言罢径出。那时三桂左忖右度,意终不决。欲永附建州,恐人议论,留个臭名;欲助福王,又恐力量不济,惧为九王所乘,则性命难保;终日只是愁眉不展。忽报九王已派礼王多铎领兵出京,名为出征,实并要监视吴三桂人马。吴三桂此时益不敢动弹。
那时北朝九王与南朝福王,皆注视吴三桂身上,故九王听得福王遣使入京,并加封三桂,即立行派员监军,以防三桂有变。唯福王亦听得三桂已受建州封为平西王,恐自己封他一个伯爵,不足以结三桂之心,故又续遣使臣太仆卿马绍愉持冠服加封三桂为蓟国公,就便使马绍愉与陈、左二使入京。
不想使命屡发,九王仍信三桂不过,即令三桂回京。吴三桂自不敢违抗,即行回军,进京缴令。故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三人,直见吴三桂不得,唯有听祖泽清之言,急行进京。祖泽清见陈、左二人时,并嘱道:“我弟泽溥现住在京中,如到京时,可与吾弟相见,或可以助力。”左懋第道:“足下指示,深铭肺腑。并烦致语尊父,勿忘本朝。”祖泽清流涕领诺,然后洒泪而别。泽清又恐陈、左二人携带许多金银宝帛,恐中途被劫,即派兵护送。
陈、左、马三人起行后,那日道经济宁,恰是时方大猷已经投降,得九王委任为山东巡抚,竟出示,说称江南使臣陈、左、马三人行将过境,嘱治下臣民不必敬礼。左懋第看了告示,恐真个被人劫掠,便不敢逗留。却叹道:“方大猷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一旦投降,便忘本至此。”闻者无不叹息。
那日到了天津,早有巡抚骆养性来接。那骆养性亦是明朝臣子,至是建州九王令他巡抚天津,以礼接陈、左、马三使之后,安置于馆驿中,并设宴款待。言下极不忘明室,并道:“某一时不察,受九王委任。今日诸公,益形愧赧。”马绍愉道:“如足下尚不忘本朝,若方大猷真狗彘不如。”左懋第道:“公既不忘本朝,倘有机会,尽能相助。”骆养性道:“公言是也。但我虽任巡抚,实无兵权。”言罢不胜太息。陈、左等与骆养性盘桓两日。
不想那日起行之际,九王多尔衮早有旨发下来道:“天津巡抚骆养性,即行革职,拿京逮问。”那时陈、左、马三人,就知道骆养性为与自己款洽,致招祸患。看看九王这般举动,料知犒赠建州人马一层,是断断无济的。但既奉了君命而来,实不能不行。
那日到了河西务地方,却见人头拥挤,围在一处观看。原来墙上粘下一纸,有几句白帖,左懋第就在人丛中一看,只见那白帖写道:我唯俯循而行,汝有正面而立。原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慢。
写下这四句话,正不知有何用意。陈、左、马三人也不能解,直置之不理,即取行入京。不想那时投降者官,多半是要媚趋九王之意,自即揭了这张白帖,递呈九王道:“是南来各使臣写的。”九王却不大辨得汉文解法,即令人解释这几句语气。那些承谕解释白帖之人,自然是明朝降官,都道:“这四句话是谩骂九王的。”九王听得大愤,故催拿骆养性入京,并以降官王永鳌为天津巡抚。那王永鳌见骆养性获罪,为自己保全官位起见,故到任后即出示,叫人不必敬礼南来各使。唯那时人心尚多思念明朝的,便有些好发不平的人,纠集多人闯进王永鳌署中,拿了王永鳌出来,缚在一株大树之上,群唾其面。自此事一出,即有人报知九王。那九王也疑,南来三个使臣一旦到京,即有此等意外的事故,决意不从和议。那日便集诸大臣议商,对付陈、左、马三使之计。时降官唯范文程出抚外边,其余洪承畴、谢升、冯铨三人,都在座会议。冯铨曾降过李闯,及九王入京,又复投降建州,平时每被建州人揶揄,故一意取媚九王,以保官禄,便进言道:“今日已得了北京,实取中国如拾芥。南来使臣当斩之,以绝和议。”自冯铨一倡此议,各人多为附和。洪承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若杀之,下次无人敢来矣。”九王道:“老洪之言有理。”便传旨接见左懋第等三人。
不数日,左懋第等到京,先往拜会阁臣。时洪承畴、谢升、冯铨三人皆在。洪承畴见了来使,心中还有些惭愧,甫见礼,即已面色通红。那谢升还更奇异,忽然戴了建州装束的帽子,忽又欲换明装帽子,总是行坐不安。唯冯铨却自尊自傲,还大言道:“我九王已灭了你国,本该早来称臣,如何这个时候方来?”左懋第道:“足下亦曾为明官,何一变至此?今我等奉诏到来,只是通好,并非称臣。一来以建州为我逐除逆寇,礼葬先陵,特来犒赠;二来欲祭谒皇陵,是以到京,呈递国书。足下岂不知明祀未绝,福王已继位南京耶?”冯铨听罢,不能答,随又道:“如有表文,可递到礼部去,休来搅扰。”洪承畴觉不是意思,只力与三使周旋。左懋第道:“我们非如藩属进贡表文,乃是呈递国书,焉能送到礼部?如君等能念前朝恩礼,为言于摄政王,自可将国书递到殿上,如其不能,唯有奉书南还。以国书为御宝所在,断不能亵也。”说罢,即行辞出。时左懋第等见此情景,料知和议无济,听得三桂已经回京,唯有见三桂。不想三桂也恐三使纠缠自己,先自领兵西征去了。又想起祖泽溥一人,本该见他,求他设点法子,便先通函至祖泽溥那里,并将伊兄祖泽清介绍一函,一并寄去。不多时,那祖泽溥已自过来。见礼后,泽溥道:“弟已知诸君到此,本欲到来进谒,以一知南京情事。今又蒙下问,惭愧弗胜。但恐诸君此来,无裨大计耳。”左懋第便把冯铨所言,一一告知,并求设计。祖泽溥道:“弟心未尝忘故国,即吾父亦言,倘有机缘,必为出力。惜和议一道,摄政王主之,弟非阁臣,实不能与闻其事也。”
马绍愉道:“足下料九王之意,真个欲踞我全国否?”祖泽溥道:“弟不忍言。唯请诸君速报南京,急自防江防河可也。”左懋第等听罢,皆为下泪。
祖泽溥亦为太息,旋即辞去。左懋第等嘱道:“烦寄语尊公,勿忘故国。”
祖泽溥只答一声“是”,而去。次即有九王诏敕,令左、陈、马三使至鸿胪寺,除了建州人,皆不许入见。
那日相臣刚凌榜什正在寺中,先行踞案坐定,随令人带左懋第等进来。
左懋第等到时,刚凌榜什也不起迎,却令他席地而坐。左懋第道:“我们不惯坐地,速取椅来。”说着,就在椅上坐着。刚凌傍什道:“闯贼入京时,江南不发一兵,今见我们定了北京,即行僭立耶?”左懋第道:“先帝变出意外,各路无从援救。京城破后,适今上至淮。天与人归,故奉而立之。且今上非他人,乃先帝之嫡侄也,序当继位,何为僭立?”刚凌榜什道:“汝先帝殁时,汝等在何处?今日却来饶舌。”左懋第道:“先帝殡天时,我方在淮上催粮,陈、马二公尚在林下。”刚凌榜什道:“今汝等到来,竟欲何为?”左懋第道:“欲犒贵国,兼谒皇陵耳。”刚凌榜什道:“我国自有钱粮,不劳汝等犒赠。即皇陵我已代你们安葬矣,不必再祭。”左懋第道:“贵国摄政王究肯接阅国书否?”刚凌榜什道:“如带来金帛,只管留下。若有国书,亦只管交来。”左懋第此时,自念非结以金帛,恐难得他代递国书,便道:“恐不合交与足下,只合由足下代递耳。”刚凌榜什道:“不管什么,你只管交来。”左懋第便将金帛交出。另有一万银子,系送给吴三桂的,唯三桂不允见面,又已出京西征,无从交出,只得一并交出,向刚凌榜什道:“还有白银一万,随备作私礼的,今一并相送。”刚凌榜什大喜,一一收了,即转身便走。各使久候,不见他出来,正自疑惑,随有人来语道:“刚凌相公今日再不暇出来,你们自便罢。”左懋第等无奈,只得退出。自是一连两日,并无消息,欲要探问,又不便轻易出门。
那日忽听得摄政王召见,左懋第等即随来人进去。时摄政王已端坐案上,左懋第等到时,都令赐坐。左、陈、马甫坐下,摄政王即道:“你们好便宜!北京被难时,不闻出发一兵。今闯贼平了,却来争国。”左懋第道:“今上实按序当立。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臣民奉戴在南京即位,何为争国?”摄政王道:“你们莫看得太易。我不日即率兵南下了,看那福王之位稳不稳。”
左懋第道:“大江南北全是水路,骑胡恐不易得手。王须细思,不如分疆而治,各享和平还好。以我国东南一带,精华未瘁,莫便小觑了。”摄政王道:“谁说小觑你们?只各办各事罢了。”说罢,即拂衣而入。殿前各臣仍送左、陈、马三人于鸿胪寺,并不令出外。那时三使臣自料要死,还是洪承畴有一点良心,力请纵左懋第回去。
那时三使正如坐针毡,忽有一人来道:“汝三人本该老死此间,还得老洪说情,我摄政王谓南京那里多汝三人不为多,少汝三人不为少,今纵汝回去。”说罢,即带他三人出门。左懋第等更不回顾,知留此亦无济,即行出去。
沿路已听得建州幼主已到北京,不日改元正位。自忖这回跋涉徒劳,和议既已不成,且先陵在望,亦不能一祭,好不胜伤感。那三人正互相叹息,忽后一骑马飞来,随后有数十兵士大喝道:“你们慢走!今奉摄政王旨,要拘两人回去。”左懋第等三人大惊,正欲打话,那来骑早说道:“摄政王有旨,你们三人不能便回。”说着,便不由分说,将左懋第、马绍愉两人留下。
陈洪范独不欲行,也向左、陈二人哭道:“我三人奉命而出,我一人不忍独归,愿与两君同随先帝于地下。”左懋第道:“不必如此。若三人并留北京,是南京更不知消息矣。足下可速南还,告知我国当事诸公,速为防河防江,免被敌人乘虚而至,可也。”陈洪范听了,仍向来骑说道:“吾三人奉命而来,既已释回,何以又复拘去?且同行者三人,独纵我一人,却又何故?”
那来骑道:“我只奉摄政王之命照行,他非所知。”说罢,即拥左、马二人北行。陈洪范不能再与左、马二人诀别,便含泪策马,望南而下。后左、马二人终不释回,只有陈洪范回到南京,将北使情形述奏。是时,南京君臣已知建州人有占据中国之意,即筹备防务。此是后话也,按下慢表。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即沿山西望陕西而逃。因当时自流寇扰残之后,且北京又已失守,故李自成仍十分披猖。且吴三桂一军又已回京,更无敌手,李自成便分道攻扰陕西、河南各省,自己仍扎平阳地面。吴三桂听得自成尚在平阳,便领大队人马望平阳进发。时自成听得吴三桂赶来,便与诸将计议。
李岩道:“四川为天府之国,我不如沿河南、荆、襄以入成都,倚为根本。待元气恢复,然后再图进取。且三桂,劲敌也,我以屡败之余,非其敌手,亦宜避之。”牛金星道:“李兄之言差矣。我兵虽败,尚拥数十万之众。今三桂远来,势已疲惫,且所部多建州人马,我若申明大义,以三桂引借外兵残我中国,使军士各自奋勇,自能一以当百。三桂虽悍,实不足畏。大王欲雪屡败之耻,在此一战。奈何仇敌当前,便思退避耶?”李自成道:“牛卿之言是也。孤大业方成,忽被三桂引外兵来夺去,孤实不甘心。今既相遇,誓决一死战。”便不听李岩之言,勒兵严阵以待三桂。时三桂亦以自成人马多众为虑,恐奔走竭蹶,为他所乘,便率军缓缓而行。将近平阳,探得李自成专候自己,便下令道:“闯逆大败而后,不思休息,最为失算,此行必败于吾手。且彼军向无兵法,吾当今为数十路以扰之。”即令各部将每统五千人,共成二十余路,向自成分头攻击。时自成已分遣诸将入陕西、河南,所部军士虽多,将校实不敷分布。自成以不能抵御三桂,即飞檄陕西各路党,先令弃陕,以散击众,又自己却与诸将统领败残人马,尽入河南而去。三桂分头追赶,已斩首数万。探得李闯已走河南,三桂却分军追杀李闯余党,仍自与诸将领大队人马,望河南进发,并下令道:“李闯以百万之众,势极凶悍。今乘他穷蹙之时,正宜逼之,勿令再养元气,以为后患。若不然,恐皖、豫、荆、襄一带,更遭残破,民无噍类矣。今如有能生获闯贼,及能取闯逆首级的,分别加以重赏。诸军不宜失此机会。”三军闻令,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皆奋勇赶来。故李自成所到之处,皆站脚不住。此时方信李岩之言,三桂不宜轻敌,今果复遭大败,不禁忧愤成疾。后路又被吴三桂追赶,十分狼狈,却直望罗公山奔来。正是:当年猖獗思为帝,一旦衰颓屡折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扫流寇吴帅就藩封 忏前情圆姬修道果
话说李自成自山西大败,为吴三桂所乘,直奔两河。又为三桂追逼,满意残破各处郡县,掠得辎重,即充作军饷,然后招军流亡,望再振军威,直入四川,以图久守。一面已檄陕西余党入川。那时计点败残军士,尚有数万,唯自疲战以后,已没有战马,便派人用贿赂至北方各部落购买马匹。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败,只收其贿赂,反把到来购马之人拿住,献到三桂军中。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战马,便定计以马军攻围自成。时自成正在病中,自忖若听李岩之言,不至有此。方愁叹间,忽报丞相牛金星来谒。原来李闯已用牛金星为丞相,以李岩为军师,又有副军师一名,唤作宋献策。
那牛金星,因平阳一战本出自自己主意,致遭大败,不出李岩所料,心中极为愧恨。且自入京以后,牛金星已与李岩有点意见,再经平阳一败,因羞成怒,更与李岩结下不解之仇,便有意除去李岩,好拔去眼中钉刺。那日入见李闯,见李闯长嗟短叹,便进言道:“吾军虽败,尚拥十万有余,且谋臣战将尚多。胜败乃兵家常事耳,大王何故如此懊恼?”李闯道:“朕自起义以来,势如破竹,直进北京,皆望风披靡。惟入京后,多不用李军师之言,遂至迭遭挫败。今大势已去,复何颜见李军师乎?”牛金星道:“大王起义至今,待军师可谓厚矣。军师曾力劝大王先释陈圆圆,以结吴三桂之心,以大王不听其言,遂至怀恨。他曾对人言,谓关外之败,他本有计可以挽回,断不至令建州人马直驱大进。正以大王不听其言之故,遂坐视不划一策,冀大王一败,以显其本领耳。故自后多不为大王划策。且近闻军师与吴三桂颇有来往,不可不防。”李闯听了,大怒道:“懦夫安敢如此!岂以朕在病中,遂无尺寸之力耶?”牛金星道:“大王不宜发怒。军师耳目极多,若被他知道了,反为不便,不如臣等徐图之。故日前军师闻平阳之败鼓掌大笑,臣不敢言于大王之前者,正为此耳。”李闯此时更怒不可遏。牛金星仍故意做作,力劝李闯隐耐:“臣等必有以报命。”说罢,正欲辞出,忽见宋献策进来,先向李闯问病,徐道:“大王止于此,实非长策。若旷持日久,军心益馁,益不可为矣。臣与李军师相议,主意相同。请大王先幸荆襄,然后取四川为根本,养蓄锐气,再图进取,不知大王以为然否?李闯听了并不回答。宋献策见李闯并不回言,且有怒色,心中实不自在,即先行辞出。牛金星即向李闯道:“宋献策此来,直是李岩之意,探大王声口耳。李岩果有奇策,自应进言,何必假托宋献策以言相试?可见李岩怨望深矣。”李闯道:“朕亦以为然,容徐图之。”牛金星道:“全仗大王之意。临时有计,自当相报。”
说罢,牛金星亦辞出。
回寓后,正欲谋杀李岩,即与心腹左右计议。时将军孙昂、史定、闻人训、方也仙、洪用光、马元龙、刘伯清一班人,统通是牛金星党羽。那牛金星方说到谋杀李岩,闯人训即道:“方今大王病重,必难有为。不如除去李岩,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牛金星听得,好不欢喜。时同坐的亦皆为赞成。
牛金星道:“我起自草茅,位至宰辅,与天子相去只一间耳。既有福命做到宰相,未必便无福命做到天子。今得你们拥戴,自可照此而行。只有军师李岩、宋献策二人,必不肯为我出力,将如何处置?”闻人训道:“我们当以愿辅丞相先告军师,如他允从,他日成事便可共享荣华。如若不然,可先把他们结果了,便可行事。”孙昂道:“李岩那厮,自命为读圣贤书洪门秀士,他辅助闯王,常自怨辅非其主,何况丞相与他向有意见,他焉肯降心相从?依某愚见,且不必告他。不如想条计策先除了李岩,更为快便。”牛金星道:“孙将军之言是也。李岩只是一个书腐,老夫虽为天命所归,人心所戴,他如何知得?若劝他不从,反泄漏机关。今趁闯王有命,先除了李岩,以行大事可也。”史定道:“此实两全之策。杀了李岩,固无阻事之人。即杀李岩不得,亦只出王所命,与我们无干。”牛金星听罢,大喜道:“只除一李岩,宋献策便无能为矣。”便具东设席,请李岩赴宴,并请李岩之弟李牟。李岩本不欲往,便向其弟说道:“牛金星此人,不是好相识的,今请赴宴,必非好意,不如勿往。”李牟道:“兄言虽是,但好意来请,若果不往,仇更深了。今既从大王相随至此,性命只付诸天数耳。大势如此,料难有为,只有逃避一策。方今遍地干戈,若逃,则匹夫之力即能擒缚。吾兄若不能逃,以牛金星党羽众多,事权在手,大王又唯他言是听,再与结怨,是自取灭亡也。不如阳与牛党休容,再图良计。”李岩道:“是当初误了我也。至于今日,自问合背地投降,难道待毙于此地?若与牛党周旋,固所深愿,只怕牛党不任我休容耳。与小人共事,其难如此!”李牟道:“今且同往赴宴,看牛贼有何话说,然后随机应变便是。”李岩无奈,便从李牟之议,应允赴宴。牛金星听得,即令点刀斧手二百名,暗备行事。一面准备宴席。
各事妥后,已报李军师兄弟到来,牛金星即衣冠出接,并令手下党随着,向李岩致敬尽礼。李岩此时已见得可疑,又见诸将俱在,皆牛金星死党,军容甚盛,即以目示李牟,以示事在危险之意。但此时已脱身不得,只向牛金星及诸将尽力周旋而已。各寒暄了一会,即行入席。酒至三巡,牛金星即出一暗号,早有孙昂起身言道:“今大王病重,不能视事,大势将去矣。当我军入京之际,大王甫御正殿即头晕目眩,可知天意不属于大王。今丞相宽洪大度,天与人归,吾等当奉之为王,以图大事。其有反对吾言者,当先除之。”
那孙昂说犹未了,即一齐哄动,闹在一处,言语皆不复辨。牛金星即掷杯为号,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拥而出,不由李岩兄弟分说,即把他两人砍为肉泥。
牛金星道:“今李逆已除,须要商量处置大王之法。”闻人训道:“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同谒大王,令他让位。从则从,不从则杀之。”各人齐道:“好好!”即各自佩剑,带了几十名精壮军士,往寻李闯。
时李闯正在病中,忽见宋献策走进来道:“丞相已擅杀军师矣,实误大事。大王将何以处之?”李闯时尚不知牛金星之意,以为李岩实在可恶,故闻宋献策之言,仍不以为意。忽报丞相与各将军已带兵佩剑蜂拥而来。李闯此时大惊,正欲问个原故,牛金星已到了面前,向李闯道:“李岩兄弟不法,吾已代大王诛之矣。今大敌当前,大王唯高卧不起,何以御敌?设大兵至此,吾等恐无噍类也。大王今日自当择贤而让,以保生灵。若不然,以吾等性命,皆系于大王之手,大王幸毋恋栈。”牛金星说罢,诸将齐道:“吾等今日皆愿辅丞相。”宋献策大怒道:“汝萌逆心久矣。擅杀军师,罪已不小,今日复来逼大王耶?”牛金星指宋献策大怒道:“此人亦李岩之党,不可不除。”
乃拔剑斩了宋献策。李闯在病中骂道:“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诈矣!”牛金星听了,不复答言,即指挥诸将一齐动手,把李闯杀了。
牛金星正洋洋得意,正要择日登王位,忽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到来。牛金星听得,即徬徨无措,急令各将士指挥三军迎敌。惟三桂人马养精蓄锐,且又乘胜而至,如风驰电卷。牛金星各军既无节制,又在内乱之间,如何抵敌?倒被吴三桂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牛金星与各军四散奔走,吴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金星自顾,手下只剩数百步兵,被三桂所困,自知再无生理。欲与军士溃围而出,惟军士如惊弓之鸟,又畏惧三桂人马多众,都怨道:“当初吾等只随李大王耳!虽屡经挫败,惟兵马尚多。牛丞相今无端杀了军师、大王,自家扰乱,弄得各军星散。今到此地被困,是绝地也,吾等须各顾性命。”便相议要杀牛金星投降。当下一人倡起,百人附从,都一声喝起,拥入帐来,杀了牛金星。牛金星焉能与数百官兵相敌?竟被众军杀了,拿了首级,往吴三桂那里投降。吴三桂一一招纳。余外各将,有被杀的,有自刎的,不能胜数。各军士亦有阵亡,亦有逃窜,尚存余党二三万人。恰福王即位南京,正用何腾蛟扼守皖豫一带,故李自成余党都投降何腾蛟去了。
且说吴三桂现平了李自成,即奏报北京摄政王,称自成已死,已得大捷,只有陕西余党已入四川,附从张献忠去了。摄政王多尔衮览折大喜,以吴三桂之功非同小可,就赏他以平西王爵,开藩云南地方,并平张献忠各党。时北京大臣多欲令吴三桂移兵再攻南京,惟摄政王也大不放心,以吴三桂本属明臣,恐他反戈为福王出力,却不敢遣,只令吴三桂赴云南就藩。吴三桂以当时福王尚在南京,张献忠尚在四川,明裔鲁王又在浙江称为监国,尚属四方多事,本该用自己南征北剿,今一旦以自己归藩休养,可见北京里摄政王实在还猜疑自己的。心上正自徘徊,忽听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
吴三桂便欲借入朝贺新主登位为名,探看动静。谁想自请入京朝贺的奏折既上,即有谕旨已令三桂毋庸来京,三桂因此更多疑惧。自此常欲立功,好解释北京朝廷猜忌之心。先将长子送入京中,名为在朝侍驾,实则一来留子为质,二来好窥探北京朝廷举动,即便挈家就藩,坐镇滇中,并防张献忠余党,拦于滇黔一带。
当下吴三桂挈眷同赴滇中,只有陈圆圆一人不愿同行,即向吴三桂道:“妾自蒙王爷赏识,得充下陈,实以妾向来受田藩厚恩,没有意外,得借王爷之力保全田府。又以王爷年少英雄,将来立大功,建大名,实未可量。自念出身寒微,庶得借王爷骥尾,可以名存竹帛,彪炳千秋。今幸王爷大志已成,已慰妾望。”三桂至此,已知圆圆之心有点讥讽,即道:“本藩今日至此,殆非本志也。”说罢不觉长叹。陈圆圆道:“王爷今日进爵开藩,岂尚以为未足耶?妾昔年被陷,致系囚于闯贼之手,即欲一死,惧无以自明。今幸自成已殒,王爷又已成名,请王爷体谅妾心,恩准妾束发修道,以终余年。得日坐蒲团,忏悔前过,实妾之幸也。”吴三桂道:“卿何出此言?某正幸得有今日,与卿同享荣华耳。”陈圆圆道:“昔日李闯尚生,妾不敢求去,惧人疑妾委李闯以终身也。今闯逆既除,而王爷又功成名立,分茅胙土,南面称孤,将来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陈,何必靳此区区,不令妾得偿私愿也?”#p#分页标题#e#
吴三桂道:“爱卿所求,何所不允?只本藩实不忍爱卿舍我而去,愿卿毋再续言。”陈圆圆道:“妾非不知王爷爱妾之心,但王爷若不俯从妾愿,妾将臭名万载,不可复为人矣。”吴三桂道:“爱卿何出此言?”圆圆道:“妾身在玉峰为歌伎,乃田藩府以千金购妾而归。又不能托田府以终身,随献与大明先帝。先帝以国事忧劳,故弗敢纳,后乃得侍王爷。惜王爷当日以奉命出镇宁远,使妾不能随侍左右,致李闯入京,被掳于贼中。复千谋百计,始再得与王爷相见。数年以来,东西南北无所适,只任人迁徙。既不能从一而终,后世将以妾失身于贼,又复赧然人世,何以自明?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实不得已耳。”吴三桂听到这里,心上更不自在。因圆圆是一个妇人,尚知从一而终之义,自己今日实难以自问,更无说话可答,便道:“爱卿此言,直讥讽本藩而已。但本藩心里的事,实难尽对人言。待看他日大局如何,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陈圆圆听罢,跪下哭道:“妾何敢讥讽王爷?愿王爷不要误会。但能俯准贱妾所求,便是万幸。”吴三桂便扶圆圆起来,并道:“卿既如此心坚,待到云南,当为卿营一净修之室,以成卿志。今却不能弃卿于此地也。”圆圆便起来拜谢。正是:追怀往事成虚梦,愿破凡尘了此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孙可望归降永历皇 吴平西大破刘文秀
话说吴三桂扶起陈圆圆,许以到滇之后即另辟一室,为圆圆修道。圆圆拜谢后,三桂叹道:“人生不幸遭国变,心力所在,往往不能如愿。今吾羞见红粉女儿也。”圆圆俯首不答。
时有王辅臣者,以勇战善射三桂收为义子,忽入见三桂道:“父亲表求陛见而朝旨不允,是朝廷疑心未释,此吾父所知也。吾父所以遭疑者,由南都曾遣三使入京,京中相传吾父与有来往。故天津前抚臣骆养性,以礼接南使被逮。摄政王之心,实打草惊蛇,惩骆养性以警告吾父也。人臣而见疑于其君,未有能幸存者。况吾父功高望重,兵权在手,又为朝廷猜疑,祸不远矣。今闻南京福王将相不和,史可法以文臣统兵在外,阁臣又互相争权。若乘此机会,提一旅之师由皖入京陵,如狂风之振落叶,大势必然瓦解。南京既定,论功固以吾父居首,又足以释朝廷之疑心,实一举而两得也。今闻朝廷以肃、豫两王领兵,将下淮扬。若再稍迟延,此功即让肃、豫两王矣。”
吴三桂道:“当南使入京时,屡次求见,吾皆却之。吾曾有言:福王所赠,今日不敢拜赐,惟终身不忍以一矢相加遗。今言犹在耳,吾安可贪功而背之?”王辅臣道:“儿此言非教吾父贪功,但恐好人难做。既为人所疑,不免为人所害耳。”三桂道:“朝廷并未令我以兵向南京,吾若擅专征伐,是越权也,恐为祸更速矣。”陈圆圆道:“王爷之言是也。无论南京未易收功,且未有诏命,遽然兴兵,于故主则为背本,于新朝则为侵权。背本则受千秋之唾骂,侵权则受朝廷之谴责,必不可也。丈夫贵自立,若贪功以自祸,愿王勿为之。”三桂道:“爱卿之言甚是,吾听卿矣。”次日复派诸将招抚李闯败残余党,正欲由湘黔入滇,忽新朝已降下诏敕,以张献忠已踞四川,僭号而治,改令三桂即领本部人马先行入川,然后由川入滇,这等语。是时新朝因东南各省尚多未附,已并令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及承袭靖南王耿继茂各带兵南下,以图一统之业。吴三桂既得旨诏令入川,便即统率诸路人马,直望成都进发。
且说张献忠自与李自成分军,先下河南。明将如左良玉、黄得功,先后挫败,张献忠遂乘势入川,取成都为京,僭称帝号。人民畏其杀戮,多为从附。及三桂起兵入川时,张献忠已殁,遗将孙可望素擅威权,遂代统张献忠之众。未几南京为清帅肃、豫两王所破,史可法已殉难于扬州。福王既殁,南明遂亡。明永历帝为明神宗万历之孙,初封桂王,自南都败后,即称帝于肇城,那时正巡幸安隆地方。张献忠遗将孙可望方欲由川入湘,闻永历帝将至,独上表向永历帝称臣。愿为从附。永历帝一面降旨慰奖之,令孙可望以本部安抚四川,然后北伐,以图恢复。孙可望得旨大喜,先发出檄文,布告远近。时人心思明,以为孙可望此举,已悔于前附助张献忠之非,今已反正,故纷纷从附。那知孙可望只是狼子野心,自恐势力不能抗敌建州人马,故恰值南京福王既败,福州唐王亦亡,独有桂王即位于肇庆,改元永历,时两粤、滇、黔及江西、湖南尚多奉永历正朔,就欲借东明之势力,阳向永历帝称臣,实则欲永历帝遣将分兵牵制大清国人马,自己好于中取事。今以人心相附,以为有机可乘,便发出一道矫檄道:
昔也神洲板荡,国敌凯觎,乱事披猖,英雄并起。是以秦陇一带,晋豫之间,非干戈扰攘,即铁骑纵横。以为明祚既衰,真人应出,各国大位,共奋雄心。于是攀龙附凤之徒,纬武经文之辈,各辅其主,以建大功。乃李自成方入北京,吴三桂即引来外敌,遂致黄农遗裔,赤县名区,不复归于中土之人,而竟亡于外人之手,至可叹也。幕府出自寒门,欲寻明主,讲求用兵伟略,夙娴虎豹之韬,冀为开国元勋,并画麒麒之阁,奔驰陇蜀,割据城池,方谓大势可乘,从此芳名永著。不意天不祚汉,人忘其宗,竟为敌国之前锋,并污宗邦之净土。幕府此处,非敢二三其德,变易其心。惟念外势既张,中原已失,自当先公义而后私图,岂忍争私荣而忘大局。用是亟图反正,急起维持,以杜横流,俾完故国。今幸南京虽亡,东粤无恙,唐王纵殁,桂藩复兴。以万历之神孙,作大明之圣主,以某年月日即位于广东肇庆。下连粤峤,上溯滇黔,前襟江西,后联湘江,六七省同奉正朔,数万里仍隶版图,可知明德尚在,天命未改。幕府上觇天意,下验人情,遂率僚属,爰及诸军,各改大者王、小者侯之初心,执行顾本国拒外人之大义。尔等皆朱明百姓,黄胤遗民,三百年沐泽沾仁,数十世渝肌洽髓。既有明主,应起义师。
以四川泱泱之雄,合数省芸芸之众,共思披坚执锐,不难扫穴擒渠。试看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
自这道檄文一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远近人民以为孙可望从此反正,据四川之众与永历帝相合,实不难恢复中原,故此纷来从附,军声复振。那时孙可望以人心既信自己,且又蒙永历奖谕,便欲乘此机会,托迎驾之名,先挟永历帝至成都,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待平定天下,再图大位不迟。便遣心腹大将王复臣,领兵直出贵州,至陵安迎接永历皇帝。那永历心上,以四川向称天险,可以久守,便欲随入成都。适晋王李定国在旁,力持不可。原来李定国为人久经战阵,性复沉毅,久为明将,多著勋劳。自永历帝继位后,即委定国以兵权。定国此时实以光复自任。忽听孙可望归降,并来迎驾,便向永历帝谏道:“孙可望又名孙朝宗。张献忠因他悍勇,收为义子,所经战事,皆以劫掠为事。当献忠破蜀时,尽收府藏金银,载入锦江,致为川将杨展所杀。可望幸逃,遂代领其众。今以三桂将行入川,遂阳为称臣,实欲与我合而抗敌。此等人狼子野心,不足倚赖,臣以为可利用,则利用之,不宜倚为心腹。设相随入川,一旦或有不测,实非国家之福也。”永历帝道:“朕以他人马尚多,可为助力,正欲倚之。以朕今日栖息南服,正思北返,若不借资群策群力,事亦难济。以四川之雄,孙将军之众,若失此机会,实为可惜。”李定国道:“臣固言可用则利用之。不如縻以好爵,使兴兵北伐,以牵制敌军。若他派员来迎,只言甫行即位,去留为人心所关,待时机稍定,然后入蜀可也。”永历帝从其言,便以冠服赐命,封孙可望为景国公,令其兴兵北伐,一面以婉言辞却。
王复臣迎驾去后,王复臣以永历帝不肯驾幸成都回复可望,可望大不满意,便谓复臣道:“明帝尚疑我也。但我等汗马十数年,李、张二人究无寸地,而清国坐享渔人之利。我等实当归辅明朝,挈天下而还朱家,以雪大耻。若大功既立,不患明帝尚疑我也。”帐下总参谋刘文秀讲道:“明公若始终存此心以助明朝,实国家之幸也。北京之师,某当斩三桂之头以献诸麾下。”
孙可望大喜,便令刘文秀提兵五万,以王复臣为副帅,往迎三桂,孙可望自统大兵为后援。
惟孙可望既派出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往迎三桂之后,只道两军相持,必费时日,自计待刘、王两将去后,至十五日起兵也不迟。可望又是个登徒之辈,天天只是迷于酒色。当张献忠亡时,遗下妃嫔十数人,皆是张献忠蹂躏各省时掳掠得之者,中多殊色,自献忠亡后,孙可望择其美者据为己有。有名杏娘者,年约二十,通文翰,善歌舞,为叙州生李功良之妻,其始买自勾栏,年十六即归李功良家。当张献忠入叙州时,大肆杀戮,至李功良家,见杏娘美艳,即谓功良道:“此女是汝何人?何娇艳至此?”李功良道:“此贱妾杏娘也,本姓王氏,某以千金购自勾栏已三年矣。”张献忠道:“汝能以杏娘相让否?倘能以杏娘献出,即保全汝家。若不能,即全家死在目前,杏娘始终为朕所夺也。”李功良道:“大王既兴大义,何必为此?”张献忠怒道:“汝不必多言。汝不以杏娘相让,朕便不能取之耶?”李功良犹豫不舍,杏娘即上前道:“毋以妾一人而害及全家。且妾若得随大王为贵妃,君从此亦可置身青云。大王固能生杀人,亦能富贵人也,何恋恋为?”李功良见杏娘已出此言,又惧为献忠所杀,遂以杏娘献出。张献忠大为欢喜,即留李功良家中男妇老幼六命。自此杏娘遂归于张献忠,及称号而后,即封为贵妃,极加恩宠。献忠既亡,杏娘复归于孙可望。那孙可望既得杏娘,正是朝夕不离,故自从分发刘文秀、王复臣带兵往迎吴三桂之后,本该从速带兵出发,做刘、王两将的后援,偏是那杏娘撒娇撒痴,孙可望又是依依不舍。凑着可望要出兵时,杏娘便道:“妾天幸得随将军,自念托以终身,日后得个好结果,今将军又要舍妾而去。以将军南征北剿,往来不定,倘十年八年不回,这里叫妾依靠何人?”说罢大哭。孙可望不禁为之悲感,随道:“我正欲以成都为家,安肯舍此地而去?今不过以兵力为刘、王两将后援。今幸一战成功,斩了三桂逆贼,即重回此间,与卿再会,卿却不必多虑。”杏娘听了,依然不允。孙可望又道:“俗话说救兵如救火,若我不出兵,是误了刘、王两将。且成都大局亦危,实不能不去的。”说罢,又三番两次劝解。杏娘道:“将军既要去,我如何敢阻挡?只可惜苦了我也。”说罢,又复大哭。
孙可望以未得杏娘允肯,意终不决。时前锋已飞报道:“吴三桂人马,大队将抵叙州。”左右皆请孙可望从速出兵,并道:“自张大王殁后,四川已复失。今将军以百战之劳,复取四川,倘有差池,后日将不可收复。以吴三桂非别将可比,为人悍勇耐战,兵马又多,若前驱稍挫,彼将全军拥进,直进成都,那时救援已无及矣。为今之计,速进大兵,既可为刘、王两将的后援,又可以镇前敌的军心。军心一振,敌气自夺。若将军犹豫不决,后悔无及矣。”
孙可望亦以为然,仍再向杏娘说,力言不起兵不得。叵耐杏娘偏不肯离孙可望,可望无奈,便带同杏娘一齐出兵。那杏娘向不曾见过战阵,又不曾经过跋涉,故一路上只是缓缓而行。
那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先抵重庆。是时川省人心虽愤张献忠从前横暴,但孙可望一旦反正,民心自然欢喜。恰清将带兵入川的,又是吴三桂,人人共愤,故乘孙可望一时反正,也纷纷附从。那刘文秀又善抚士卒,在军中并与军人同甘苦,是以重庆、叙州诸郡县向日所失陷已隶清国版图的,都次第收复。当吴三桂大兵到时,一来兵行已久,又在疲战之后,苦难得力,怎当得刘文秀人人奋勇。故吴三桂迎战时,大小数十战无不失利。三桂顾左右道:“不料孙可望军中有如此劲旅,不料他部下又有如此能员。本藩自从宁远回京,直至今日,何止百战?无坚不破,无仗不克。今竟迭遭挫败,将有何面目见人耶?”参谋夏国相道:“大王差矣!以大王自离京以来,部下虽皆能征惯战,但年来三军无日不在战阵中,疲瘁极矣。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强而求胜,势难如愿,徒自取辱耳。不如退守保宁,深沟固垒,以复养元气。待敌军有隙可乘,然后乘而蹑之,此万全之策也。”三桂道:“保宁果能久守耶?”夏国相道:“保宁城池虽小,但地居险要,据此可以当敌军之冲。我退而彼若来追,是我已反客为主矣。因而破之,不亦易乎?”
吴三桂深以为然,便传令敛兵,退守保宁。刘文秀听得,惟恐失敌,急传令追赶。王复臣谏道:“我军连胜,已足壮人心矣。论人马多寡,我不如彼,若以孤军深入,诚非计之得者。不如待孙帅领兵到时,合而攻之,三桂即一鼓可擒矣。”刘文秀又道:“三桂,虎也。今彼既败,若不迫之,将令再养元气,后益难制,自当乘势迫之。且吾军所向克捷,部下人马亦不为弱,何必待孙帅一军,始行进取耶?”便不听王复臣之言,领军直蹑三桂之后,直至保宁,传令分军四面围攻。王复臣又道:“望将军切勿围城,以三桂虽败,尚未大挫也。困兽犹斗,况彼拥十万大兵乎?古人说得好:置诸死地而后生。三桂当困危之际,鼓励三军,亦易为其所用也。若不围城,则彼唯有弃城而遁,我因而收复土地,不亦宜乎?”刘文秀不听,只传令围城,并令部将张璧光围西南,文秀围西北,转令王复臣指挥各路。分拨既定,把保宁围得铁桶相似。时三桂方亲自巡城,至西南一角,谓左右道:“此可袭而破之,不知谁人围此间耳?”左右道:“此张璧光也。向为张献忠骁将,十分悍勇。”
三桂道:“吾亦闻其人矣,勇而无备,不足畏也。”乃令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三桂自为内应,以破文秀。正是:虽严壁垒夸兵力,误国城池中敌谋。
要知三桂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进云南城 永历皇夜走永昌府
话说吴三桂在保宁城被困,见西南一带为孙可望部将张璧光所守,军势懈惰,可以袭破,便定策遣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自己自为内应,准备乘势由东门攻出。时王复臣在军中,见保宁城上隐隐旌旗移动,便谓刘文秀道:“三桂将出矣。宜告诫三军,速做准备。”刘文秀道:“兄何以知其将出也?”王复臣道:“三桂退守孤城,非便退也。彼以十万之众千里而来,方欲踏平成都,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彼扎守保宁,实欲窥我军,乘懈再进。弟正为此虑,故时常留心。昨夜见城楼上各旌旗隐隐移动,非突出掩袭而何?将军当有以防止。”刘文秀道:“足下实属精细。但我们追三桂至此,只欲求战耳。彼突出而我迎战,固所愿也。”王复臣道:“某所虑者,只张璧光一军耳。璧光勇而无谋,性又轻敌,不败何待?此军一败,即震动诸军矣。倘有疏虞,四川震动,不可不慎也。”刘文秀道:“兄言亦是。张璧光虽属悍勇,然性最疏失,吾当诫之。”说罢,正欲传令张璧光军中,忽西南角上喊声大震,保宁城内有数千精骑突城而出,为首一员大将乃胡国柱,直攻张璧光一军。张军皆未有准备。那张璧光一来轻敌,二来又不料吴军猝至,一时慌乱。张璧光率军混战一会,无心恋战,只望东门而来,欲与刘文秀合军。胡国柱乘势赶来。刘文秀知道张军已败,一面防吴军由东突出,一面欲援应张璧光。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国柱得胜,吴三桂由东门即率兵杀出,正攻刘文秀一军。刘军以三桂掩出,军心大乱。王复臣一军,又为张璧光所扰,不能成列,欲退兵数十里,暂避吴军,再图进战。适事有凑巧,上流山水暴涨,三军更为慌乱。刘文秀、王复臣两军皆不能支,三桂即号令诸将乘势合击。王复臣军中多有逃窜,复臣手斩数人,犹不能止。时被吴军围困数重,复臣大呼道:“汝曹当见扬州之事,若降,必无生理。苟不奋力,当尽死于此矣。”军士听得,雄心一振。复臣一马当先,手毙吴军十余人,军士皆随复臣奋斗,吴军死伤亦众。三桂转怯,欲复退入城,夏国相谏道:“若再退,则保宁不守,而三军性命亦难保矣。成败在此一举,王爷勿自馁也。”
三桂大悟,复鼓励三军勇进。时复臣军士已渐渐疲乏,围者又众,自知必败,乃叹道:“恨竖子不听吾言也。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光复祖国,已自羞矣,岂可复为敌所辱!”遂拔剑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道:
英风矫矫一元戎,辜负当年辅献忠。
一死幸能存晚节,贞魂不灭鬼犹雄。
自王复臣殁后,军士大半投降,三桂一一招纳。刘文秀见张璧光已败走,王复臣又已自刎,亦即解围而去。三桂不敢追赶,夏国相道:“文秀最得士心,若留之休养元气,终为我碍。今乘其败,宜并力除之,以绝后患。”三桂道:“吾自带兵数十年,平生未见有如此恶战。胜败原因,只差一着耳。使如复臣言,我军休矣。”遂勒兵不赶。
刘文秀欲回军成都,约行了四五十里,始见孙可望兵到。刘文秀迎着,告诉败兵之事。孙可望道:“我早来一天,当不至此。今复臣已死,吾折一臂也。”文秀道:“吾自收复四川以来,人心归附。今遭此败,关系非浅,速作区处。”孙可望道:“今与将军会合,寻三桂再战,何如?”刘文秀道:“大败之后,军心摇动,未易言战也。”孙可望道:“倘三桂来追,又将奈何?”文秀道:“目下料三桂必不敢来追,因彼军虽胜,实出于侥幸,非尽关人力也。三桂虽胜,犹有畏心,追兵一层,可以无虑。”孙可望道:“然则今后将如何区处?”刘文秀道:“愿元帅抚恤疮痍,训练人马,招集流亡,重整气象。以成都之固,三桂岂便能得志耶?”孙可望道:“吾欲迁踞贵州,汝意以为何如?”刘文秀道:“元帅此言,直下乔入幽矣。贵州荒瘠之地,得之亦无所措施。成都沃野千里,山川险要,奈何弃之?我借人心固结,握要以图,尚有可为。若自行弃之,是三桂此后不费一矢,不劳一兵,即唾手而得四川矣。贵州偏壤,必难久守,不可不审也。”孙可望听罢,初犹踌躇未决,唯以叙州一败,恐三桂长驱以进,难以抵御,急欲入贵州,借永历帝兵力,以为声援,便道:“吾新受永历皇招纳,今两广云南尚属大明疆土,吾若据贵州,反可互相援应。若仍留成都,恐军势反孤矣。”便不从刘文秀之言,移兵望贵州进发。
早有细作报到三桂军中。三桂大喜道:“孙可望骁悍耐战,自张献忠亡后,可望归降永历,号为反正军,人心多附之,故兵势甚盛。加以刘文秀沉毅果断,能得军心,若相与同心协力,四川不易破也。今彼舍四川而入贵州,此策最下者。吾得四川必矣。”便统兵直进成都。所有孙可望旧部,皆以刘文秀、王复臣尚不能与三桂相敌,都不敢应敌,故三桂所到,皆望风披靡,不数月遂平了四川。
且说永历自即位于肇庆,那时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缘贿进,朋比为奸,百政不举。只有阁臣瞿式耜、陈子壮二人,尚是精忠谋国。余外斗量车载,皆无光复宗社之才,亦无澄清宇宙之志。会唐王僭号于广州,以苏观生为相。时陈子壮督兵在外,即函商瞿式耜,请永历帝诏责唐王,撤去帝号。
唐王不从,反令陈泰督兵往伐肇庆,欲先降永历皇帝。恰清将终养甲及李成栋兴兵入粤,唐王也不暇计及拒敌,唯以侵伐肇庆为急务,故清将毫不费力,即拔了广州,唐王即已被擒。永历以广州既失,已是唇亡齿寒,恐肇庆不能久守,即拟迁都桂林。时瞿式耜方破陈泰于三水,闻迁桂林之议,力谏不听。
因那时丁魁楚用事,听得广州已失,肇庆必危,急发人持密函李成栋处求降。
故一面催促永历帝驾幸桂林,自己却迟迟不发,因财帛甚多,要瞒着永历皇帝,专待成栋佳音。及久不见成栋密报,即自备大船四十艘,把历年贿赂所得金珠宝帛,满载船中,直赴岭溪而去。
那时永历帝已抵桂林,丁魁楚犹在岭溪船中,忽得成栋密报,并遣人往迎魁楚,口称愿保丁魁楚为两广总督。丁魁楚大喜,即与儿子及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同过成栋所遣船中。唯一妾于过船时投水而死,余外未有脱去,财宝亦无失漏。忽到三更时分,两峰火光冲天,有无数船只满载军士,尽是成栋旗号。丁魁楚方大惊道:“单迎我一人,何至劳动许多兵马?”正在错愕间,已被成栋军士尽行拿下。丁魁楚家属不留一个,即解过大船,已见成栋坐在船中。原来成栋自知道永历已走桂林,即发兵潜赴梧州。当下见了魁楚,却笑道:“汝安得许多财帛?莫非从贿赂及朘削来耶?汝如此贪诈,安能为两广总制?”丁魁楚那时自知不妙,便向李成栋哀求道:“某自知罪矣。愿明公留我一子,以延血嗣,皆公之赐也。”李成栋笑道:“汝至今日还存舐犊之私耶?吾先杀汝子,以给汝看。”说罢便令左右先斩丁魁楚之儿,掷头颅于魁楚之前,并道:“此即延汝血嗣者也。汝今日犹爱其子,吾将令汝父子不时相见也。”魁楚道:“吾尽献船中所有,以赎一命何如?”李成栋笑道:“汝即不献出,某便不能取耶?”便令左右,当魁楚眼前,将各船金银珠宝逐一点过船中。魁楚见了,如万箭攒心,却叹道:“当永历皇上幸桂林时,向我借银四十万为行费,我当时若允借之,此时已同到桂林,不至尽为敌人所有,亦不至死于此地也。”李成栋道:“汝今日悔之晚矣。”把各金银珠宝点过之后,再复搜查,无所藏匿,即令将魁楚斩讫,并一妻、四妾及三媳、二女、诸婢仆,不留一个。可怜丁魁楚前借南京马士劳之力,在弘光帝驾下总督两广,即私交靖江王来粤举事。及靖江王以推官顾奕为丞相,以临桂知县史其文为兵部尚书,先派令来粤,约会魁楚。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极之诏,擒史、顾二人,解赴闽中斩首。随又随同拥立永历帝,自为重臣,已是一个反复小人,乃复贿赂征收,广储金宝。永历帝借款西行,仍不肯捐助分毫,转要潜通李成栋,甘愿屈膝投降,终至不得其死,祸及全家,金帛亦化为乌有。无君之报,可谓殷鉴。
今闲话休说,单表永历帝奔至桂林时,阁臣瞿式耜尚在梧州,力筹守御。
唯永历帝以恢复心急,欲鼓励人心,故名器不免失诸太滥。有末吏骤升六卿的,有京曹突升台阁的,甚至流寇曹志建、王朝俊等,都尽赐五等爵,恃流寇为劲旅,声势似乎稍振,实则并不能冲锋陷阵,故不久即有武冈之败。永历帝即复弃桂林,除帝驾之外,无不徒步跣足。并一个呱呱坠地甫经两月的皇子,亦委弃沙滩,不能兼顾。各官有随驾的,有逃走的,也不能胜说。单说瞿式耜一人,探得永历帝已离桂林,恐大清兵马沿湖南而下,那时自己虽驻梧州,亦属无济,便星夜领人马赶至桂林堵守,以防清兵掩袭。一面遣人赍表追谏永历帝,不宜远狩,请仍留桂省,以镇靖人心。不料永历帝以孙可望一路人马以为可靠,又以川滇险固可以久守,便决意先抵云南,然后驻驾。
故不从瞿式耜之言,沿庆远府望云南而来。偏又事有凑巧,李成栋自辅助清朝平定广东之后,清廷就用他为羊城总镇。那一日忽然自号反正军,奉永历帝正朔,所有两广土地,尽奉还永历帝,称为大明疆土,并遣部下洪天擢、潘曾纬、李绮三人赍奏,追呈永历,表明自己反正,敦请永历驾回。
原来李成栋于先一年到广州后,即缴收文武印玺五千余颗,只在其中取总制之印秘密藏之。有一爱妾,本名珠圆,为云间歌伎,成栋在云间时得之,甚为宠爱,出征各处,皆以珠圆相随。那珠圆却也奇怪,偏不喜欢李成栋辅助清朝,故常常怂恿成栋反正,那成栋只置之不理。及珠圆知成栋藏起广州制台之印,暗忖道:“那印是明朝的,如何反要留起?难道他还要做明朝的两广总制不成?”便乘机向成栋说道:“横竖做一总制,试问做明朝与做清朝的,贵贱有什么分辨?怎地不做流芳,要做遗臭?实在难解。”成栋听得,依然不答。到那一晚,珠圆侍宴,又复以言挑之。李成栋却指着珠圆答道:“我非无意,只怜此云间眷属耳。”珠圆听罢,诳惊道:“原来元帅为妾一人,致误一生耶?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边,卓著勋劳。今元帅只为一个妇人,自堕其志,何其馁也!不必说了,妾请死于尊前,以成君子之志。”遂取佩剑自刎。李成栋不料其死,救之不及,即抱尸大哭道:“女子乎,是矣。”
随又谓左右道:“我等大丈夫,安可不及一妇人识见乎?我等自误已久,岂可不速返迷途也?”左右皆道:“愿从元帅之意。”李成栋大喜,于是取梨园袍裳,腰金吉服,晋贤冠,四拜之后,方殓去珠圆。即出两广制台之印,奉明永历正朔,具疏迎永历帝回端州。
那时永历帝君臣闻之,自无不欢喜。永历帝道:“朕若从瞿式耜所谏,此时若在桂林,则回端州较易矣。”时阁臣严起恒道:“成栋如此举动,自是可喜。但恐他反复,终信不过耳。今宜先慰谕成栋移广州之众,出师江西。待观其动静,然后回端州也不迟。”永历帝深以为然。唯阁臣式耜听得,由桂林飞谏道:“成栋虽或不足道,然当此用人之际,不宜示之以疑,自当返驾端州,以维系人心。”永历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庆行宫,一面使人持节至广州,筑坛拜李成栋为大将,即日起程再往肇庆回来。
且说成栋自奉筑坛拜将之谕,即道:“事在人之做不做,不在坛之登不登也。刎颈爱妾刻不忘怀,必欲得之,以瞑九泉之目耳。”使者还报,永历帝即封珠圆为忠烈夫人。时成栋奉命出征江西,即上表永历帝,说道:“南雄以下事,诸臣共任之。庾关以外事,臣独肩之。”即率部下健卒二十万名,望南雄进发。那时江西金声桓正在起事,称为光复军,已踞南昌,并交通成栋,联为一气,故当时朱明军势大振。怎奈自成栋在时,诸臣多为畏惮,及成栋去后,朝局已是大变,共分数党。有是李成栋亲爱的,如李绮、潘曾纬之类,自恃声势;有自南宁随驾的,如严起恒、王化澄之类,自恃功劳;有为大明旧臣由各路来依故主的,如吴璟、丁时魁之类,自无忠节,各为党羽,互相争权,即互相倾陷。皆以为成栋反正,国家可复,即预先争权。谁料李成栋兵马直至江西赣州城下,方势如破竹。
唯那一夜李成栋方已睡着,忽闻人连呼董大哥。成栋却从梦中惊觉,诧异道:“董大成是吾中军,彼呼之,得毋吾军已为彼有乎?”忽披短衣,骑骏马,望梅关而遁。计两昼,皆冒大风雨,已抵梅关。计大兵二十万,分为十大营,李成栋却弃军而走。部下十总戌不知其故,亦相随逃走。乃至南安城门,成栋方如梦初觉,却叹道:“我误矣。”随见各总戌奔到,乃并责道:“我去后,你们亦遁耶?”诸人道:“元帅既去,我们不得不遁。”成栋大怒,立拔剑杀了爱将杨国光,便把二十万士卒器械,委弃赣州城下。此时成栋自觉无面入端州面君,唯再返广州,冀图再举。
那时清国已知李成栋反正了,深恐各省为之声应,便令南主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广州,以拒成栋。又防永历帝必走云南,急令吴三桂领兵由四川入云南,并令降将洪承畴引兵由贵州而出,与吴三桂一军相会于云南省。
这谕既下,各路清兵纷进。那永历帝听得李成栋自赣州奔回,心中大为惊怯。
是时李元允、袁彭年互相争权,听得成栋凶信,亦不留意,反向永历皇慰道:“方今金声桓起事,孙可望来归,成栋虽败,亦可再举,眼见大明江山不久光复,又何必多虑?”永历帝听得,默然不答。唯当时臣工以成栋无故奔回,亦不免稍怯,于各争升官、各争执政之举,颇为少息。但恐肇庆仍守不住,纷纷促永历帝西迁。皆谓车驾甫到南宁,即得金声桓光复南昌及成栋归命之信,今甫返肇庆,而成栋即无故败奔,可见肇庆行宫不利,立宜西迁,这等语。时永历帝只如守府,各事皆决于群臣。因一面令成栋再复举兵,一面议迁都云南。各大臣恐成栋阻止迁都,唯秘密不令成栋知道。待成栋起兵后,却令李成栋密友杜永和留守两广,为成栋后援,即择日奉永历帝车驾起程。
因云南旧有世臣沐天波,有行台在永昌府,此处近隔缅甸,那缅甸国又向为大明藩属,那时听得清国已分发几路大兵,洪承畴、吴三桂既赴云南,清国礼、肃二王又下广州,已先得有尚、孙二王赴粤之信,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欲就近借助缅甸兵力,故决意迁都云南。又恐李绮、潘曾纬皆成栋党羽,恐他报知成栋,必然阻止西迁,那日权臣袁彭年便以军诏矫命,使潘、李二人前赴广州,即瞒着潘、李二人奉车驾起程,望云南而去。正是:未识迁都为下策,甫行息驾又西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孙可望逼封三秦王 吴平西手弑永历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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