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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演义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2 20:18
《吴三桂演义》不题撰人又名《明清两周志演义》,主要描写吴三桂由宁远总镇到投降满人,逼死永历帝,后又反抗清朝,妄自称帝,最后终至败亡的这段
rdquo;时诸将闻言,皆无战心,全以李自成之说为然。李自成便打点西走。先将大明宫殿纵火烧毁,复携宝贵细软之物并带了陈圆圆,杀出西定门而逃。以牛金星当先,谷大成断后,并众文武陆续逃出。

  吴三桂正在外城攻打,忽见李军城上旗帜依然,已无人抵御,已疑李自成遁去。随望见其火烟大起,即喜道:“逆闯固逃矣。即尽力攻之,应手而陷。”吴三桂便欲率兵入城。建州九王即向三桂阻止,并道:“闯逆此行,必西走长安。将军以百战之劳攻陷京城,若使闯逆复养元气,是余患未息,前功尽废矣。请将军暂勿卸甲,率兵鼓行而西。乘闯逆穷蹙之际,一鼓可擒矣。将军自诛闯逆,方为报君父之仇。然后料理君国之事,未为晚也。”三桂听罢,不敢违抗,便统军望西赶来。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仍恐吴三桂追及,故昼夜不停。惟吴三桂一来欲手刃李闯,二来欲灭除李闯之后,赶回北京,三来乘战胜锐气,军心奋勇,已如星驰电闪一般。看看到了山西界,将已赶上。李自成得后队报告,知吴三桂已随后赶到,便欲舍家眷辎重而行。惟对着陈圆圆,意自不舍,却谓圆圆道:“朕之留卿,盖欲三桂一念前情,为卿计,或愿得卿而退兵也。今彼不顾玉石俱焚,苦来逼朕,朕设若又败,是与卿同死于此地也。”陈圆圆道:“三桂勇而无谋,大王实不善处之。彼此来实为妾耳,他如得妾,将必退兵。然彼性情暴戾,妾亦不愿与三桂再相见也。”李自成道:“然则卿意若何?”

  陈圆圆道:“妾自不愿见三桂。然大王苟有委任,亦不敢辞。以妾虽厌彼,彼未尝厌妾也。妾于三桂,向皆言听计从。大王有用妾之处,不妨直说。”

  李自成道:“朕将纵卿回见三桂,卿意以为然否?”圆圆道:“若无事可任,妾亦不愿再回。且由大王纵还,三桂将疑妾失身于大王矣。”李自成道:“然则卿意奈何?倘卿能退三桂大兵,朕他日事成,当立卿为后。”陈圆圆又道:“妾蒙大王不杀之恩,本甚感激,妾安敢望为后?但得为大王退兵,自愿削发为尼,不愿再履尘世。惟大王若纵妾回去,是徒惹三桂疑心。不如弃妾于此,待妾自见三桂。妾自有说,可为大王退兵。”李自成听罢,大喜道:“卿玉肌花貌,若削发为尼,实在可惜。待汝见三桂后,朕若事成,当即迎卿,卿不必虑也。”

  正说之间,忽报吴军将到。李自成意尚留恋,圆圆又假作依依不舍,随道:“大王为大事计,不必如此。”李自成道:“朕弃卿于此,恐卿无以自全也。”圆圆道:“但得大王部下不加杀戮,妾自有全身之道。”自成乃以令箭给圆圆道:“持此可以无害矣。卿自珍重,会当相见。”说罢策马便逃,仍回顾数四。圆圆假为回盼,即行出营,先投一民家。时百姓正奔逃兵燹,见一娇娆女子,何敢收留?圆圆道:“若能留我,只须搅扰一二天,当能保全你们,且能为你们图富贵也。”原来那民家亦姓陈,名六安,闻圆圆之言来得奇异,便问圆圆来历。圆圆直道姓名,自言为三桂爱姬:“因逃难至此,不日吴三桂将军兵到,妾当见吴将军矣。”陈六安信以为然,留在家中,圆圆即与陈六安认为兄妹。当李自成军过时,挂那李自成的令箭于大门之外,幸能无事。及李军过尽,即毁去此令箭。候吴三桂军到,即对六安道:“今者吴将军至矣。若兄能为妾言于吴将军,必有以相报也。”陈六安领诺。圆圆便作书道:

  妾自与将军别后,留滞京华,非妾所愿。然以家庭之训诫,国家之功令,固无如何也。日企尊颜,如旱望岁。突以闯贼犯顺,扰乱京师,妾已隶于将军府中,遂蒙险难。以国破君亡之际,即以身殉夫亦何惜?顾以未见将军,心迹莫明,何敢遽死?故闯贼屡图相犯,亦只计拒。幸闯贼犹畏将军,是以区区之身未致遽落于贼人之手耳。及闯贼举兵东行,妾乃得盗令箭,开关逃至山西。自妾离京,君家父母昆弟音耗如何,已概不闻悉,回首北望,能不怅然?今妾犹在兄家,日盼将军消息。近闻将军还兵入京,闯贼西遁,而将军麾旌已至,谨函述别后情况。将军若念前情,当有以处妾也。书不尽言,死待来命。

  陈六安领了书函,直投吴军。时军中已有书致主帅的,谁敢抗阻?即代呈至三桂跟前。三桂看罢道:“原来圆圆不负我也。”俗语说,人情溺爱,虽明亦愚。那圆圆明明是随李自成到山西的,又明明知吴襄被杀的,却饰情寄语,就瞒过吴三桂。那三桂正在眷恋圆圆之时,就没有不信的。故看书后,即令左右带陈六安进帐。三桂问他是何人,陈六安也直认是圆圆之兄。三桂大喜,立即令人随六安回去,迎圆圆至帐中。先以金帛酬赠陈六安,并谓之道:“待本帅功成后,当援汝为官。”陈六安拜谢而去。三桂见了圆圆,即道:“某不喜破了李自成,喜得复见卿面也。自卿离京后,闯逆已杀我全家,卿能瓦全,亦云幸矣。”圆圆听罢,佯为挥泪不已。圆圆道:“妾自被难,久欲捐躯。不过以欲见将军,故隐忍至于今日。今幸见一面,妾心迹已明。妾前以将军尚在,既不肯殉家,又不敢殉国。请今日死于将军之前,以明妾志。”说罢,拔出小刀,佯欲自刎。吴三桂急夺去圆圆之刀,不顾左右在旁,即拥至怀中,责道:“吾未尝责卿,卿何苦捐生?自吾出镇宁远以来,心中未尝忘卿。自念起兵来迟,累卿经许多苦难,心诚不忍。唯幸卿不致落敌人之手,再得相会。此后方期地久天长,卿何忍一旦舍我而去?”圆圆听罢,大为哭泣。三桂又道:“某提兵入陕,务割逆闯之首级,以泄吾愤。卿不必过虑,吾今与卿同行矣。”圆圆道:“将军前程万里,为国家大事,妾何敢多言?但有不能不问及将军者。闻将军借得建州大兵,同来破贼,现今建州人马究在何处?”吴三桂道:“建州人马已入北京,吾奉九王之命,追赶李闯至此。”圆圆道:“九王何以不督兵同来,必令将军离京西行,究属何故?”

  吴三桂道:“京中原要守卫,故令吾领兵独行耳!”圆圆道:“闻将军只向建州借兵,何必拱听九王号令?今见将军薙发易服,妾心已疑。又诸事唯听九王号令,恐北京非复明有矣。”三桂道:“某非薙发易服,不足以坚九王之信也。”圆圆道:“将军提兵西行,而九王入京,其实可虑。试问将军:索李逆先还二王、太子,将置二王于何地?”三桂道:“恐九王必不欺我也。”

  圆圆道:“将军差矣。昔楚汉共争秦鹿,皆唯力是视,唯计是行,岂能顾及信义?恐将军统兵西行,而九王已定鼎于燕京矣。”吴三桂至此踌躇不答。

  圆圆又道:“若不幸为妾所料,是将军虽破李闯,而负罪多矣。今乘逆闯穷蹙之际,实无劳将军虎威。方今为大局计,将军宜速还北京,以视九王动静。或者九王以将军兵威尚盛,将有戒心,不然是中国已绝望矣。”吴三桂听罢,明知九王已入京定鼎,自己实不敢抗他。但听得陈圆圆之言,实有道理,自觉无词可辩,便听圆圆之计,传令回军。

  将近到了河间,已听得消息,知道九王多尔衮已定鼎燕京,自为摄政王,并候建州主到来即位。所降将范文程、洪承畴皆为相辅,惟运权仍在亲王。

  凡目前北京官僚,间有闭户不出者,余外皆已投降。或有迟疑未出者,九王皆令洪、范二人前往劝导,亦相将出仕。独有一守城尉谓左右道:“吾守此数十年,不曾见这等冠服。今日是我死期也。”乃坠城而死。其余京中居民,又鉴于李自成入京时惨戮残杀及奸淫掳掠,皆如谈虎色变,纷悬顺民旗帜。

  又遇自成去后一无守御,故九王不失一兵,不耗一矢,已拔了京城。那吴三桂听了这点消息,进又不敢,退又不忍,彷徨无措。军中将校纷纷进帐请示行止,吴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稍有形迹,我将不免。本帅今日,于国家大事惟有不复过问而已。”左右道:“将军焉能脱身事外?因将军实引建州人马进来,将军能进之而不能退之,将无以见大明列祖列宗于地下,亦无以对天下人民也。将军若惟事隐忍,如后世公论何?”吴三桂道:“某非不明,只恐势力不敌耳。某若与建州开仗,李自成将回兵以蹑吾后矣。”左右道:“除北京以外,各路行省尚为明土,未必便无根据。明朝养士二百余年,岂无忠义之士?将军一举,天下将云集而响应矣,不足虑也。”

  吴三桂道:“汝言亦是,容某思之。”说罢,即命左右退出。时九王在京,已听得吴三桂回兵,深虑三桂有变,则大河南北各省必纷纷起义师以助之,须先要安慰三桂为是,便赐封三桂为平西王,并遣洪承畴持诰命冠服及金帛等,犒赏三桂。

  时有苏州一位名士,叫做王仁龙,已知道吴三桂借兵破李闯及多尔衮定鼎燕京的事,就知明室宗社已不能恢复,终日只是恸哭。及听得洪承畴奉命往犒吴军,心中忖道:“看看北京大局,除了吴三桂一人反正,再没指望了。三桂是个武夫,却不懂得大义。若惟利是图,必入承畴圈套,这样如何是好?”

  猛想起洪承畴督师辽阳,曾与建州开仗,当时京中讹传,辽阳明兵大败,洪承畴已经死难,崇祯帝不胜悼惜,就自制了一篇御文,祭唁洪承畴。后来听得洪承畴已投降建州,已悔之不及。那时王仁龙爱崇祯帝那篇御文十分哀艳,也记得烂熟,自忖自己于洪承畴本有个父执之谊,正想乘机辱他一场,望他猛省。就携了那篇御文,直候洪承畴过时,以父执之礼求见。洪承畴那时自忖名节有亏,故凡是学士文人,无不虚衷交结,冀免他们讥评自己。况那王仁龙,又是有父谊的,自无不接见。那王仁龙见时,行过礼后,即问道:“大人此行,将欲何往?”洪承畴答道:“往犒吴军耳。”王仁龙道:“此乃九爷防吴军反动,故先笼络之,好安坐北京大位耳。”洪承畴默然不答。王仁龙又道:“国家大事非我书生听宜预闻,今姑且谈别事。晚生近来得有一篇得意文字,愿呈诸大人之前,一评其优劣。”洪承畴道:“老夫已不涉文字多时了,亦不暇多看。”王仁龙道:“如大人不愿看时,待晚生为大人诵之。”

  洪承畴应诺。王仁龙便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洪承畴一面听,一面汗如雨下,愕然不能答。王仁龙惟置诸不见,依然把那篇御文高声朗诵。读罢,大呼道:“己已失节,何复累人?愿三桂勿忘明社也。”说罢,大哭而去。洪承畴此时,进又不忍,退又不得,不觉良心发现,哭了一场,彷徨无计。

  时九王打听得洪承畴逗留不进,即加派了一人赶来,会同洪承畴往犒吴军。至是,洪承畴乃不敢不行。时吴三桂亦听得九王有赐封自己及犒赏三军之事,仍徘徊不能自主。又听得江南地方有史可法一班人,已择立福王承继明统,那时正不知何所适从。忽报洪承畴已奉九王之命来见,吴三桂当时接入。洪承畴先达九王之命,并递出诰命冠带及金银宝帛等件,三桂一一拜受。

  洪承畴时已默无一言,却有随员孟拱文向三桂说道:“闻将军追逼李闯,中道折回,得毋欲以兵力与九王共北京乎?果尔,则将军太愚也。将军部中尚多建州人马,恐将军甫行反戈,而部兵已变矣。无论京中九王兵力未得为弱,且关外接应既易,将军又何从敌之?今福王虽嗣位南京,不过栖息一时,料难为力。盖大势既去,恢复自难。将军即欲为尽力,位不过封侯,马不过一匹,岂能南面称王哉?新朝恩礼优厚,将军又为开国元勋,北京甫定,即晋爵封王,如此机会,愿将军幸勿错过。”吴三桂听罢,一来贪爱此王号,二来又是惧九王,三来又恐与建州相抗,将来成败不知怎样,便再拜将冠服收纳。洪承畴始终无一言。

  三桂随宴承畴于私寓,谓承畴道:“某当初与九王定约,只言攻破李闯恢复明社之后,以蓟、燕二州相让耳。今九王直进北京,将踞我中国,我将无以对国人,愿足下有以教我。”洪承畴道:“某亦有难言之隐。微有违言,必被九王生疑,则首领不保,是以隐忍。但足下实自误耳。若割燕、蓟二州,是北京已隶建州版图矣,又将以何言责九王乎?”吴三桂道:“今闻九王暂行摄政,将迎建州主入京,然后改元称治,是不灭中国不休也。今福王继位南京,足下度其将来局面究竟如何?”洪承畴道:“只是史可法一人或可有为,余则皆非干济之才,亦非忠于国家者也。”吴三桂默然不答,遂绝了观望南朝之念,惟专心以事建州。

  次日,洪承畴即辞行返京,吴三桂送了一程,自回。忽报南京福王已派员来见。原来福王继位之后,已知建州九王踞了北京,特派大员左懋第等入京,一面以金帛犒赏建州,一面吊祭崇祯帝陵寝。左懋第等待先见了吴三桂,欲探三桂意向,设有意外,欲劝吴三桂反正,为南京助力,并有冠服来到,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吴三桂那时听得左懋第等到,接见也不敢,不见又不忍,实在彷徨无措。正是:本志已经从北敌,此身安敢见南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左懋第被困北京城 李自成走死罗公岭
 
  话说吴三桂,因福王在南京即位,派左懋第、陈洪范为大使,入京犒赠建州人马,并要祭谒崇祯帝陵寝,顺道先见了吴三桂,志在劝三桂复助明朝,以拒建州。唯三桂已受了九王封典,进爵平西藩王,一切诰命冠服都已拜受了,把从前怀念明朝之心,尽已化为乌有。故左懋第、陈洪范到来,自然却而不见,唯有左推右诿。左懋第以吴三桂不肯接见,即回寓里,复函致三桂,称此次入京实有金帛随行,为犒赠建州之品,今齐、晋、幽、燕一带盗贼纵横,恐有劫掠,请派兵保护,这等语。左懋第之意,实欲借此得吴三桂复音,即可乘机与三桂磋商,自可一见。且听带金帛,系南朝福王之物,若得吴三桂派兵护送,显见得三桂仍是明臣,九王若从此生疑,亦可逼三桂反正。唯三桂早已见此计,觉自己不便护送南明金帛,正欲以善言回复左懋第,忽报祖泽清来见。

  你道那祖泽清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祖大寿之子,为三桂生母辽国夫人之内侄。祖氏子于三桂为戚表兄弟行,那时建州九王,正推爱屋及乌之义,以他是祖大寿之子,特封为总兵,那时正在三桂帐下。当下三桂接在里面,问他来意。祖泽清道:“现福王已继位南京。闻崇祯帝殁时,遣二王出走,亦是欲使二王监国南京之意,是福王此举,亦名正言顺也。今闻南朝遣左懋第、陈洪范两大臣入京,一来犒赠军人,二来祭谒陵寝。不知左、陈二人道经此地,曾有谒见将军否?”三桂道:“也曾来见,但本藩总不便见他。”祖泽清道:“朋客往来,亦是常事,有何不便之处?”三桂道:“九王性最多疑,若见我与南使交通,必然杀我,是以不敢接见。”祖泽清道:“日前我父有言,此身虽在建州,此心未忘明室。倘有机会,愿为朱氏尽力。即洪承畴,亦自谓自入北京而后,羞见故人,是洪公与我父犹欲挽回明社。吾父力弱,不能独举,今将军拥十万之众,若举而诘问九王占领北京之故,则大江南北皆为震动,我父亦必为将军声援。是将军所与九王定约,可以诏告天下后世矣。内有吾父之奥援,外凭江南之根本,将军重建大业,复保令名,在此一举。将军当细思之。”吴三桂听罢,只长叹一声,不能答语。祖泽清道:“将军贻害心病矣。”吴三桂道:“吾非心病,恐力有未逮也。设事未举,而九王先制我死命,又将奈何?”祖泽清道:“谁教汝先布告而后举事耶?”吴三桂道:“吾又恐江南草创之际,不能为力矣。”祖泽清道:“将军太过虑。凡人心之从违,视乎声势之大小。若按兵不举,则江南诚必亡。然将军苟能振臂一呼,南朝人马声势必为之一壮矣。”吴三桂此时又不复言。祖泽清道:“三桂无意复明。”即行辞出。三桂道:“汝将何往?”祖泽清道:“吾往见南朝陈、左二使,叫他速行入京,勿庸久留。因闻将军之言,已知将军无意为明朝尽力也。”言罢径出。那时三桂左忖右度,意终不决。欲永附建州,恐人议论,留个臭名;欲助福王,又恐力量不济,惧为九王所乘,则性命难保;终日只是愁眉不展。忽报九王已派礼王多铎领兵出京,名为出征,实并要监视吴三桂人马。吴三桂此时益不敢动弹。

  那时北朝九王与南朝福王,皆注视吴三桂身上,故九王听得福王遣使入京,并加封三桂,即立行派员监军,以防三桂有变。唯福王亦听得三桂已受建州封为平西王,恐自己封他一个伯爵,不足以结三桂之心,故又续遣使臣太仆卿马绍愉持冠服加封三桂为蓟国公,就便使马绍愉与陈、左二使入京。

  不想使命屡发,九王仍信三桂不过,即令三桂回京。吴三桂自不敢违抗,即行回军,进京缴令。故左懋第、陈洪范、马绍愉三人,直见吴三桂不得,唯有听祖泽清之言,急行进京。祖泽清见陈、左二人时,并嘱道:“我弟泽溥现住在京中,如到京时,可与吾弟相见,或可以助力。”左懋第道:“足下指示,深铭肺腑。并烦致语尊父,勿忘本朝。”祖泽清流涕领诺,然后洒泪而别。泽清又恐陈、左二人携带许多金银宝帛,恐中途被劫,即派兵护送。

  陈、左、马三人起行后,那日道经济宁,恰是时方大猷已经投降,得九王委任为山东巡抚,竟出示,说称江南使臣陈、左、马三人行将过境,嘱治下臣民不必敬礼。左懋第看了告示,恐真个被人劫掠,便不敢逗留。却叹道:“方大猷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一旦投降,便忘本至此。”闻者无不叹息。

  那日到了天津,早有巡抚骆养性来接。那骆养性亦是明朝臣子,至是建州九王令他巡抚天津,以礼接陈、左、马三使之后,安置于馆驿中,并设宴款待。言下极不忘明室,并道:“某一时不察,受九王委任。今日诸公,益形愧赧。”马绍愉道:“如足下尚不忘本朝,若方大猷真狗彘不如。”左懋第道:“公既不忘本朝,倘有机会,尽能相助。”骆养性道:“公言是也。但我虽任巡抚,实无兵权。”言罢不胜太息。陈、左等与骆养性盘桓两日。

  不想那日起行之际,九王多尔衮早有旨发下来道:“天津巡抚骆养性,即行革职,拿京逮问。”那时陈、左、马三人,就知道骆养性为与自己款洽,致招祸患。看看九王这般举动,料知犒赠建州人马一层,是断断无济的。但既奉了君命而来,实不能不行。

  那日到了河西务地方,却见人头拥挤,围在一处观看。原来墙上粘下一纸,有几句白帖,左懋第就在人丛中一看,只见那白帖写道:我唯俯循而行,汝有正面而立。原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慢。

  写下这四句话,正不知有何用意。陈、左、马三人也不能解,直置之不理,即取行入京。不想那时投降者官,多半是要媚趋九王之意,自即揭了这张白帖,递呈九王道:“是南来各使臣写的。”九王却不大辨得汉文解法,即令人解释这几句语气。那些承谕解释白帖之人,自然是明朝降官,都道:“这四句话是谩骂九王的。”九王听得大愤,故催拿骆养性入京,并以降官王永鳌为天津巡抚。那王永鳌见骆养性获罪,为自己保全官位起见,故到任后即出示,叫人不必敬礼南来各使。唯那时人心尚多思念明朝的,便有些好发不平的人,纠集多人闯进王永鳌署中,拿了王永鳌出来,缚在一株大树之上,群唾其面。自此事一出,即有人报知九王。那九王也疑,南来三个使臣一旦到京,即有此等意外的事故,决意不从和议。那日便集诸大臣议商,对付陈、左、马三使之计。时降官唯范文程出抚外边,其余洪承畴、谢升、冯铨三人,都在座会议。冯铨曾降过李闯,及九王入京,又复投降建州,平时每被建州人揶揄,故一意取媚九王,以保官禄,便进言道:“今日已得了北京,实取中国如拾芥。南来使臣当斩之,以绝和议。”自冯铨一倡此议,各人多为附和。洪承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今若杀之,下次无人敢来矣。”九王道:“老洪之言有理。”便传旨接见左懋第等三人。

  不数日,左懋第等到京,先往拜会阁臣。时洪承畴、谢升、冯铨三人皆在。洪承畴见了来使,心中还有些惭愧,甫见礼,即已面色通红。那谢升还更奇异,忽然戴了建州装束的帽子,忽又欲换明装帽子,总是行坐不安。唯冯铨却自尊自傲,还大言道:“我九王已灭了你国,本该早来称臣,如何这个时候方来?”左懋第道:“足下亦曾为明官,何一变至此?今我等奉诏到来,只是通好,并非称臣。一来以建州为我逐除逆寇,礼葬先陵,特来犒赠;二来欲祭谒皇陵,是以到京,呈递国书。足下岂不知明祀未绝,福王已继位南京耶?”冯铨听罢,不能答,随又道:“如有表文,可递到礼部去,休来搅扰。”洪承畴觉不是意思,只力与三使周旋。左懋第道:“我们非如藩属进贡表文,乃是呈递国书,焉能送到礼部?如君等能念前朝恩礼,为言于摄政王,自可将国书递到殿上,如其不能,唯有奉书南还。以国书为御宝所在,断不能亵也。”说罢,即行辞出。时左懋第等见此情景,料知和议无济,听得三桂已经回京,唯有见三桂。不想三桂也恐三使纠缠自己,先自领兵西征去了。又想起祖泽溥一人,本该见他,求他设点法子,便先通函至祖泽溥那里,并将伊兄祖泽清介绍一函,一并寄去。不多时,那祖泽溥已自过来。见礼后,泽溥道:“弟已知诸君到此,本欲到来进谒,以一知南京情事。今又蒙下问,惭愧弗胜。但恐诸君此来,无裨大计耳。”左懋第便把冯铨所言,一一告知,并求设计。祖泽溥道:“弟心未尝忘故国,即吾父亦言,倘有机缘,必为出力。惜和议一道,摄政王主之,弟非阁臣,实不能与闻其事也。”

  马绍愉道:“足下料九王之意,真个欲踞我全国否?”祖泽溥道:“弟不忍言。唯请诸君速报南京,急自防江防河可也。”左懋第等听罢,皆为下泪。

  祖泽溥亦为太息,旋即辞去。左懋第等嘱道:“烦寄语尊公,勿忘故国。”
  祖泽溥只答一声“是”,而去。次即有九王诏敕,令左、陈、马三使至鸿胪寺,除了建州人,皆不许入见。

  那日相臣刚凌榜什正在寺中,先行踞案坐定,随令人带左懋第等进来。

  左懋第等到时,刚凌榜什也不起迎,却令他席地而坐。左懋第道:“我们不惯坐地,速取椅来。”说着,就在椅上坐着。刚凌傍什道:“闯贼入京时,江南不发一兵,今见我们定了北京,即行僭立耶?”左懋第道:“先帝变出意外,各路无从援救。京城破后,适今上至淮。天与人归,故奉而立之。且今上非他人,乃先帝之嫡侄也,序当继位,何为僭立?”刚凌榜什道:“汝先帝殁时,汝等在何处?今日却来饶舌。”左懋第道:“先帝殡天时,我方在淮上催粮,陈、马二公尚在林下。”刚凌榜什道:“今汝等到来,竟欲何为?”左懋第道:“欲犒贵国,兼谒皇陵耳。”刚凌榜什道:“我国自有钱粮,不劳汝等犒赠。即皇陵我已代你们安葬矣,不必再祭。”左懋第道:“贵国摄政王究肯接阅国书否?”刚凌榜什道:“如带来金帛,只管留下。若有国书,亦只管交来。”左懋第此时,自念非结以金帛,恐难得他代递国书,便道:“恐不合交与足下,只合由足下代递耳。”刚凌榜什道:“不管什么,你只管交来。”左懋第便将金帛交出。另有一万银子,系送给吴三桂的,唯三桂不允见面,又已出京西征,无从交出,只得一并交出,向刚凌榜什道:“还有白银一万,随备作私礼的,今一并相送。”刚凌榜什大喜,一一收了,即转身便走。各使久候,不见他出来,正自疑惑,随有人来语道:“刚凌相公今日再不暇出来,你们自便罢。”左懋第等无奈,只得退出。自是一连两日,并无消息,欲要探问,又不便轻易出门。

  那日忽听得摄政王召见,左懋第等即随来人进去。时摄政王已端坐案上,左懋第等到时,都令赐坐。左、陈、马甫坐下,摄政王即道:“你们好便宜!北京被难时,不闻出发一兵。今闯贼平了,却来争国。”左懋第道:“今上实按序当立。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臣民奉戴在南京即位,何为争国?”摄政王道:“你们莫看得太易。我不日即率兵南下了,看那福王之位稳不稳。”

  左懋第道:“大江南北全是水路,骑胡恐不易得手。王须细思,不如分疆而治,各享和平还好。以我国东南一带,精华未瘁,莫便小觑了。”摄政王道:“谁说小觑你们?只各办各事罢了。”说罢,即拂衣而入。殿前各臣仍送左、陈、马三人于鸿胪寺,并不令出外。那时三使臣自料要死,还是洪承畴有一点良心,力请纵左懋第回去。

  那时三使正如坐针毡,忽有一人来道:“汝三人本该老死此间,还得老洪说情,我摄政王谓南京那里多汝三人不为多,少汝三人不为少,今纵汝回去。”说罢,即带他三人出门。左懋第等更不回顾,知留此亦无济,即行出去。

  沿路已听得建州幼主已到北京,不日改元正位。自忖这回跋涉徒劳,和议既已不成,且先陵在望,亦不能一祭,好不胜伤感。那三人正互相叹息,忽后一骑马飞来,随后有数十兵士大喝道:“你们慢走!今奉摄政王旨,要拘两人回去。”左懋第等三人大惊,正欲打话,那来骑早说道:“摄政王有旨,你们三人不能便回。”说着,便不由分说,将左懋第、马绍愉两人留下。

  陈洪范独不欲行,也向左、陈二人哭道:“我三人奉命而出,我一人不忍独归,愿与两君同随先帝于地下。”左懋第道:“不必如此。若三人并留北京,是南京更不知消息矣。足下可速南还,告知我国当事诸公,速为防河防江,免被敌人乘虚而至,可也。”陈洪范听了,仍向来骑说道:“吾三人奉命而来,既已释回,何以又复拘去?且同行者三人,独纵我一人,却又何故?”

  那来骑道:“我只奉摄政王之命照行,他非所知。”说罢,即拥左、马二人北行。陈洪范不能再与左、马二人诀别,便含泪策马,望南而下。后左、马二人终不释回,只有陈洪范回到南京,将北使情形述奏。是时,南京君臣已知建州人有占据中国之意,即筹备防务。此是后话也,按下慢表。

  且说李自成自逃出北京,即沿山西望陕西而逃。因当时自流寇扰残之后,且北京又已失守,故李自成仍十分披猖。且吴三桂一军又已回京,更无敌手,李自成便分道攻扰陕西、河南各省,自己仍扎平阳地面。吴三桂听得自成尚在平阳,便领大队人马望平阳进发。时自成听得吴三桂赶来,便与诸将计议。

  李岩道:“四川为天府之国,我不如沿河南、荆、襄以入成都,倚为根本。待元气恢复,然后再图进取。且三桂,劲敌也,我以屡败之余,非其敌手,亦宜避之。”牛金星道:“李兄之言差矣。我兵虽败,尚拥数十万之众。今三桂远来,势已疲惫,且所部多建州人马,我若申明大义,以三桂引借外兵残我中国,使军士各自奋勇,自能一以当百。三桂虽悍,实不足畏。大王欲雪屡败之耻,在此一战。奈何仇敌当前,便思退避耶?”李自成道:“牛卿之言是也。孤大业方成,忽被三桂引外兵来夺去,孤实不甘心。今既相遇,誓决一死战。”便不听李岩之言,勒兵严阵以待三桂。时三桂亦以自成人马多众为虑,恐奔走竭蹶,为他所乘,便率军缓缓而行。将近平阳,探得李自成专候自己,便下令道:“闯逆大败而后,不思休息,最为失算,此行必败于吾手。且彼军向无兵法,吾当今为数十路以扰之。”即令各部将每统五千人,共成二十余路,向自成分头攻击。时自成已分遣诸将入陕西、河南,所部军士虽多,将校实不敷分布。自成以不能抵御三桂,即飞檄陕西各路党,先令弃陕,以散击众,又自己却与诸将统领败残人马,尽入河南而去。三桂分头追赶,已斩首数万。探得李闯已走河南,三桂却分军追杀李闯余党,仍自与诸将领大队人马,望河南进发,并下令道:“李闯以百万之众,势极凶悍。今乘他穷蹙之时,正宜逼之,勿令再养元气,以为后患。若不然,恐皖、豫、荆、襄一带,更遭残破,民无噍类矣。今如有能生获闯贼,及能取闯逆首级的,分别加以重赏。诸军不宜失此机会。”三军闻令,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军皆奋勇赶来。故李自成所到之处,皆站脚不住。此时方信李岩之言,三桂不宜轻敌,今果复遭大败,不禁忧愤成疾。后路又被吴三桂追赶,十分狼狈,却直望罗公山奔来。正是:当年猖獗思为帝,一旦衰颓屡折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扫流寇吴帅就藩封 忏前情圆姬修道果
 
  话说李自成自山西大败,为吴三桂所乘,直奔两河。又为三桂追逼,满意残破各处郡县,掠得辎重,即充作军饷,然后招军流亡,望再振军威,直入四川,以图久守。一面已檄陕西余党入川。那时计点败残军士,尚有数万,唯自疲战以后,已没有战马,便派人用贿赂至北方各部落购买马匹。不想北方各部藩主已知自成必败,只收其贿赂,反把到来购马之人拿住,献到三桂军中。三桂因此知道自成已缺了战马,便定计以马军攻围自成。时自成正在病中,自忖若听李岩之言,不至有此。方愁叹间,忽报丞相牛金星来谒。原来李闯已用牛金星为丞相,以李岩为军师,又有副军师一名,唤作宋献策。

  那牛金星,因平阳一战本出自自己主意,致遭大败,不出李岩所料,心中极为愧恨。且自入京以后,牛金星已与李岩有点意见,再经平阳一败,因羞成怒,更与李岩结下不解之仇,便有意除去李岩,好拔去眼中钉刺。那日入见李闯,见李闯长嗟短叹,便进言道:“吾军虽败,尚拥十万有余,且谋臣战将尚多。胜败乃兵家常事耳,大王何故如此懊恼?”李闯道:“朕自起义以来,势如破竹,直进北京,皆望风披靡。惟入京后,多不用李军师之言,遂至迭遭挫败。今大势已去,复何颜见李军师乎?”牛金星道:“大王起义至今,待军师可谓厚矣。军师曾力劝大王先释陈圆圆,以结吴三桂之心,以大王不听其言,遂至怀恨。他曾对人言,谓关外之败,他本有计可以挽回,断不至令建州人马直驱大进。正以大王不听其言之故,遂坐视不划一策,冀大王一败,以显其本领耳。故自后多不为大王划策。且近闻军师与吴三桂颇有来往,不可不防。”李闯听了,大怒道:“懦夫安敢如此!岂以朕在病中,遂无尺寸之力耶?”牛金星道:“大王不宜发怒。军师耳目极多,若被他知道了,反为不便,不如臣等徐图之。故日前军师闻平阳之败鼓掌大笑,臣不敢言于大王之前者,正为此耳。”李闯此时更怒不可遏。牛金星仍故意做作,力劝李闯隐耐:“臣等必有以报命。”说罢,正欲辞出,忽见宋献策进来,先向李闯问病,徐道:“大王止于此,实非长策。若旷持日久,军心益馁,益不可为矣。臣与李军师相议,主意相同。请大王先幸荆襄,然后取四川为根本,养蓄锐气,再图进取,不知大王以为然否?李闯听了并不回答。宋献策见李闯并不回言,且有怒色,心中实不自在,即先行辞出。牛金星即向李闯道:“宋献策此来,直是李岩之意,探大王声口耳。李岩果有奇策,自应进言,何必假托宋献策以言相试?可见李岩怨望深矣。”李闯道:“朕亦以为然,容徐图之。”牛金星道:“全仗大王之意。临时有计,自当相报。”

  说罢,牛金星亦辞出。
  回寓后,正欲谋杀李岩,即与心腹左右计议。时将军孙昂、史定、闻人训、方也仙、洪用光、马元龙、刘伯清一班人,统通是牛金星党羽。那牛金星方说到谋杀李岩,闯人训即道:“方今大王病重,必难有为。不如除去李岩,丞相即自登王位便是。”牛金星听得,好不欢喜。时同坐的亦皆为赞成。

  牛金星道:“我起自草茅,位至宰辅,与天子相去只一间耳。既有福命做到宰相,未必便无福命做到天子。今得你们拥戴,自可照此而行。只有军师李岩、宋献策二人,必不肯为我出力,将如何处置?”闻人训道:“我们当以愿辅丞相先告军师,如他允从,他日成事便可共享荣华。如若不然,可先把他们结果了,便可行事。”孙昂道:“李岩那厮,自命为读圣贤书洪门秀士,他辅助闯王,常自怨辅非其主,何况丞相与他向有意见,他焉肯降心相从?依某愚见,且不必告他。不如想条计策先除了李岩,更为快便。”牛金星道:“孙将军之言是也。李岩只是一个书腐,老夫虽为天命所归,人心所戴,他如何知得?若劝他不从,反泄漏机关。今趁闯王有命,先除了李岩,以行大事可也。”史定道:“此实两全之策。杀了李岩,固无阻事之人。即杀李岩不得,亦只出王所命,与我们无干。”牛金星听罢,大喜道:“只除一李岩,宋献策便无能为矣。”便具东设席,请李岩赴宴,并请李岩之弟李牟。李岩本不欲往,便向其弟说道:“牛金星此人,不是好相识的,今请赴宴,必非好意,不如勿往。”李牟道:“兄言虽是,但好意来请,若果不往,仇更深了。今既从大王相随至此,性命只付诸天数耳。大势如此,料难有为,只有逃避一策。方今遍地干戈,若逃,则匹夫之力即能擒缚。吾兄若不能逃,以牛金星党羽众多,事权在手,大王又唯他言是听,再与结怨,是自取灭亡也。不如阳与牛党休容,再图良计。”李岩道:“是当初误了我也。至于今日,自问合背地投降,难道待毙于此地?若与牛党周旋,固所深愿,只怕牛党不任我休容耳。与小人共事,其难如此!”李牟道:“今且同往赴宴,看牛贼有何话说,然后随机应变便是。”李岩无奈,便从李牟之议,应允赴宴。牛金星听得,即令点刀斧手二百名,暗备行事。一面准备宴席。

  各事妥后,已报李军师兄弟到来,牛金星即衣冠出接,并令手下党随着,向李岩致敬尽礼。李岩此时已见得可疑,又见诸将俱在,皆牛金星死党,军容甚盛,即以目示李牟,以示事在危险之意。但此时已脱身不得,只向牛金星及诸将尽力周旋而已。各寒暄了一会,即行入席。酒至三巡,牛金星即出一暗号,早有孙昂起身言道:“今大王病重,不能视事,大势将去矣。当我军入京之际,大王甫御正殿即头晕目眩,可知天意不属于大王。今丞相宽洪大度,天与人归,吾等当奉之为王,以图大事。其有反对吾言者,当先除之。”

  那孙昂说犹未了,即一齐哄动,闹在一处,言语皆不复辨。牛金星即掷杯为号,那埋伏的刀斧手即蜂拥而出,不由李岩兄弟分说,即把他两人砍为肉泥。

  牛金星道:“今李逆已除,须要商量处置大王之法。”闻人训道:“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同谒大王,令他让位。从则从,不从则杀之。”各人齐道:“好好!”即各自佩剑,带了几十名精壮军士,往寻李闯。

  时李闯正在病中,忽见宋献策走进来道:“丞相已擅杀军师矣,实误大事。大王将何以处之?”李闯时尚不知牛金星之意,以为李岩实在可恶,故闻宋献策之言,仍不以为意。忽报丞相与各将军已带兵佩剑蜂拥而来。李闯此时大惊,正欲问个原故,牛金星已到了面前,向李闯道:“李岩兄弟不法,吾已代大王诛之矣。今大敌当前,大王唯高卧不起,何以御敌?设大兵至此,吾等恐无噍类也。大王今日自当择贤而让,以保生灵。若不然,以吾等性命,皆系于大王之手,大王幸毋恋栈。”牛金星说罢,诸将齐道:“吾等今日皆愿辅丞相。”宋献策大怒道:“汝萌逆心久矣。擅杀军师,罪已不小,今日复来逼大王耶?”牛金星指宋献策大怒道:“此人亦李岩之党,不可不除。”

  乃拔剑斩了宋献策。李闯在病中骂道:“吾今日方知汝等奸诈矣!”牛金星听了,不复答言,即指挥诸将一齐动手,把李闯杀了。

  牛金星正洋洋得意,正要择日登王位,忽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到来。牛金星听得,即徬徨无措,急令各将士指挥三军迎敌。惟三桂人马养精蓄锐,且又乘胜而至,如风驰电卷。牛金星各军既无节制,又在内乱之间,如何抵敌?倒被吴三桂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牛金星与各军四散奔走,吴三桂直追牛金星至一小山上。金星自顾,手下只剩数百步兵,被三桂所困,自知再无生理。欲与军士溃围而出,惟军士如惊弓之鸟,又畏惧三桂人马多众,都怨道:“当初吾等只随李大王耳!虽屡经挫败,惟兵马尚多。牛丞相今无端杀了军师、大王,自家扰乱,弄得各军星散。今到此地被困,是绝地也,吾等须各顾性命。”便相议要杀牛金星投降。当下一人倡起,百人附从,都一声喝起,拥入帐来,杀了牛金星。牛金星焉能与数百官兵相敌?竟被众军杀了,拿了首级,往吴三桂那里投降。吴三桂一一招纳。余外各将,有被杀的,有自刎的,不能胜数。各军士亦有阵亡,亦有逃窜,尚存余党二三万人。恰福王即位南京,正用何腾蛟扼守皖豫一带,故李自成余党都投降何腾蛟去了。

  且说吴三桂现平了李自成,即奏报北京摄政王,称自成已死,已得大捷,只有陕西余党已入四川,附从张献忠去了。摄政王多尔衮览折大喜,以吴三桂之功非同小可,就赏他以平西王爵,开藩云南地方,并平张献忠各党。时北京大臣多欲令吴三桂移兵再攻南京,惟摄政王也大不放心,以吴三桂本属明臣,恐他反戈为福王出力,却不敢遣,只令吴三桂赴云南就藩。吴三桂以当时福王尚在南京,张献忠尚在四川,明裔鲁王又在浙江称为监国,尚属四方多事,本该用自己南征北剿,今一旦以自己归藩休养,可见北京里摄政王实在还猜疑自己的。心上正自徘徊,忽听得建州主四太子已入北京即皇帝位。

  吴三桂便欲借入朝贺新主登位为名,探看动静。谁想自请入京朝贺的奏折既上,即有谕旨已令三桂毋庸来京,三桂因此更多疑惧。自此常欲立功,好解释北京朝廷猜忌之心。先将长子送入京中,名为在朝侍驾,实则一来留子为质,二来好窥探北京朝廷举动,即便挈家就藩,坐镇滇中,并防张献忠余党,拦于滇黔一带。

  当下吴三桂挈眷同赴滇中,只有陈圆圆一人不愿同行,即向吴三桂道:“妾自蒙王爷赏识,得充下陈,实以妾向来受田藩厚恩,没有意外,得借王爷之力保全田府。又以王爷年少英雄,将来立大功,建大名,实未可量。自念出身寒微,庶得借王爷骥尾,可以名存竹帛,彪炳千秋。今幸王爷大志已成,已慰妾望。”三桂至此,已知圆圆之心有点讥讽,即道:“本藩今日至此,殆非本志也。”说罢不觉长叹。陈圆圆道:“王爷今日进爵开藩,岂尚以为未足耶?妾昔年被陷,致系囚于闯贼之手,即欲一死,惧无以自明。今幸自成已殒,王爷又已成名,请王爷体谅妾心,恩准妾束发修道,以终余年。得日坐蒲团,忏悔前过,实妾之幸也。”吴三桂道:“卿何出此言?某正幸得有今日,与卿同享荣华耳。”陈圆圆道:“昔日李闯尚生,妾不敢求去,惧人疑妾委李闯以终身也。今闯逆既除,而王爷又功成名立,分茅胙土,南面称孤,将来美姬歌伎必充斥下陈,何必靳此区区,不令妾得偿私愿也?”#p#分页标题#e#

  吴三桂道:“爱卿所求,何所不允?只本藩实不忍爱卿舍我而去,愿卿毋再续言。”陈圆圆道:“妾非不知王爷爱妾之心,但王爷若不俯从妾愿,妾将臭名万载,不可复为人矣。”吴三桂道:“爱卿何出此言?”圆圆道:“妾身在玉峰为歌伎,乃田藩府以千金购妾而归。又不能托田府以终身,随献与大明先帝。先帝以国事忧劳,故弗敢纳,后乃得侍王爷。惜王爷当日以奉命出镇宁远,使妾不能随侍左右,致李闯入京,被掳于贼中。复千谋百计,始再得与王爷相见。数年以来,东西南北无所适,只任人迁徙。既不能从一而终,后世将以妾失身于贼,又复赧然人世,何以自明?故妾非欲舍大王而去,实不得已耳。”吴三桂听到这里,心上更不自在。因圆圆是一个妇人,尚知从一而终之义,自己今日实难以自问,更无说话可答,便道:“爱卿此言,直讥讽本藩而已。但本藩心里的事,实难尽对人言。待看他日大局如何,方知本藩主意所在也。”陈圆圆听罢,跪下哭道:“妾何敢讥讽王爷?愿王爷不要误会。但能俯准贱妾所求,便是万幸。”吴三桂便扶圆圆起来,并道:“卿既如此心坚,待到云南,当为卿营一净修之室,以成卿志。今却不能弃卿于此地也。”圆圆便起来拜谢。正是:追怀往事成虚梦,愿破凡尘了此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孙可望归降永历皇 吴平西大破刘文秀
 
  话说吴三桂扶起陈圆圆,许以到滇之后即另辟一室,为圆圆修道。圆圆拜谢后,三桂叹道:“人生不幸遭国变,心力所在,往往不能如愿。今吾羞见红粉女儿也。”圆圆俯首不答。

  时有王辅臣者,以勇战善射三桂收为义子,忽入见三桂道:“父亲表求陛见而朝旨不允,是朝廷疑心未释,此吾父所知也。吾父所以遭疑者,由南都曾遣三使入京,京中相传吾父与有来往。故天津前抚臣骆养性,以礼接南使被逮。摄政王之心,实打草惊蛇,惩骆养性以警告吾父也。人臣而见疑于其君,未有能幸存者。况吾父功高望重,兵权在手,又为朝廷猜疑,祸不远矣。今闻南京福王将相不和,史可法以文臣统兵在外,阁臣又互相争权。若乘此机会,提一旅之师由皖入京陵,如狂风之振落叶,大势必然瓦解。南京既定,论功固以吾父居首,又足以释朝廷之疑心,实一举而两得也。今闻朝廷以肃、豫两王领兵,将下淮扬。若再稍迟延,此功即让肃、豫两王矣。”

  吴三桂道:“当南使入京时,屡次求见,吾皆却之。吾曾有言:福王所赠,今日不敢拜赐,惟终身不忍以一矢相加遗。今言犹在耳,吾安可贪功而背之?”王辅臣道:“儿此言非教吾父贪功,但恐好人难做。既为人所疑,不免为人所害耳。”三桂道:“朝廷并未令我以兵向南京,吾若擅专征伐,是越权也,恐为祸更速矣。”陈圆圆道:“王爷之言是也。无论南京未易收功,且未有诏命,遽然兴兵,于故主则为背本,于新朝则为侵权。背本则受千秋之唾骂,侵权则受朝廷之谴责,必不可也。丈夫贵自立,若贪功以自祸,愿王勿为之。”三桂道:“爱卿之言甚是,吾听卿矣。”次日复派诸将招抚李闯败残余党,正欲由湘黔入滇,忽新朝已降下诏敕,以张献忠已踞四川,僭号而治,改令三桂即领本部人马先行入川,然后由川入滇,这等语。是时新朝因东南各省尚多未附,已并令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及承袭靖南王耿继茂各带兵南下,以图一统之业。吴三桂既得旨诏令入川,便即统率诸路人马,直望成都进发。

  且说张献忠自与李自成分军,先下河南。明将如左良玉、黄得功,先后挫败,张献忠遂乘势入川,取成都为京,僭称帝号。人民畏其杀戮,多为从附。及三桂起兵入川时,张献忠已殁,遗将孙可望素擅威权,遂代统张献忠之众。未几南京为清帅肃、豫两王所破,史可法已殉难于扬州。福王既殁,南明遂亡。明永历帝为明神宗万历之孙,初封桂王,自南都败后,即称帝于肇城,那时正巡幸安隆地方。张献忠遗将孙可望方欲由川入湘,闻永历帝将至,独上表向永历帝称臣。愿为从附。永历帝一面降旨慰奖之,令孙可望以本部安抚四川,然后北伐,以图恢复。孙可望得旨大喜,先发出檄文,布告远近。时人心思明,以为孙可望此举,已悔于前附助张献忠之非,今已反正,故纷纷从附。那知孙可望只是狼子野心,自恐势力不能抗敌建州人马,故恰值南京福王既败,福州唐王亦亡,独有桂王即位于肇庆,改元永历,时两粤、滇、黔及江西、湖南尚多奉永历正朔,就欲借东明之势力,阳向永历帝称臣,实则欲永历帝遣将分兵牵制大清国人马,自己好于中取事。今以人心相附,以为有机可乘,便发出一道矫檄道:

  昔也神洲板荡,国敌凯觎,乱事披猖,英雄并起。是以秦陇一带,晋豫之间,非干戈扰攘,即铁骑纵横。以为明祚既衰,真人应出,各国大位,共奋雄心。于是攀龙附凤之徒,纬武经文之辈,各辅其主,以建大功。乃李自成方入北京,吴三桂即引来外敌,遂致黄农遗裔,赤县名区,不复归于中土之人,而竟亡于外人之手,至可叹也。幕府出自寒门,欲寻明主,讲求用兵伟略,夙娴虎豹之韬,冀为开国元勋,并画麒麒之阁,奔驰陇蜀,割据城池,方谓大势可乘,从此芳名永著。不意天不祚汉,人忘其宗,竟为敌国之前锋,并污宗邦之净土。幕府此处,非敢二三其德,变易其心。惟念外势既张,中原已失,自当先公义而后私图,岂忍争私荣而忘大局。用是亟图反正,急起维持,以杜横流,俾完故国。今幸南京虽亡,东粤无恙,唐王纵殁,桂藩复兴。以万历之神孙,作大明之圣主,以某年月日即位于广东肇庆。下连粤峤,上溯滇黔,前襟江西,后联湘江,六七省同奉正朔,数万里仍隶版图,可知明德尚在,天命未改。幕府上觇天意,下验人情,遂率僚属,爰及诸军,各改大者王、小者侯之初心,执行顾本国拒外人之大义。尔等皆朱明百姓,黄胤遗民,三百年沐泽沾仁,数十世渝肌洽髓。既有明主,应起义师。

  以四川泱泱之雄,合数省芸芸之众,共思披坚执锐,不难扫穴擒渠。试看今日之域中,仍是朱家之天下。

  自这道檄文一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远近人民以为孙可望从此反正,据四川之众与永历帝相合,实不难恢复中原,故此纷来从附,军声复振。那时孙可望以人心既信自己,且又蒙永历奖谕,便欲乘此机会,托迎驾之名,先挟永历帝至成都,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待平定天下,再图大位不迟。便遣心腹大将王复臣,领兵直出贵州,至陵安迎接永历皇帝。那永历心上,以四川向称天险,可以久守,便欲随入成都。适晋王李定国在旁,力持不可。原来李定国为人久经战阵,性复沉毅,久为明将,多著勋劳。自永历帝继位后,即委定国以兵权。定国此时实以光复自任。忽听孙可望归降,并来迎驾,便向永历帝谏道:“孙可望又名孙朝宗。张献忠因他悍勇,收为义子,所经战事,皆以劫掠为事。当献忠破蜀时,尽收府藏金银,载入锦江,致为川将杨展所杀。可望幸逃,遂代领其众。今以三桂将行入川,遂阳为称臣,实欲与我合而抗敌。此等人狼子野心,不足倚赖,臣以为可利用,则利用之,不宜倚为心腹。设相随入川,一旦或有不测,实非国家之福也。”永历帝道:“朕以他人马尚多,可为助力,正欲倚之。以朕今日栖息南服,正思北返,若不借资群策群力,事亦难济。以四川之雄,孙将军之众,若失此机会,实为可惜。”李定国道:“臣固言可用则利用之。不如縻以好爵,使兴兵北伐,以牵制敌军。若他派员来迎,只言甫行即位,去留为人心所关,待时机稍定,然后入蜀可也。”永历帝从其言,便以冠服赐命,封孙可望为景国公,令其兴兵北伐,一面以婉言辞却。

  王复臣迎驾去后,王复臣以永历帝不肯驾幸成都回复可望,可望大不满意,便谓复臣道:“明帝尚疑我也。但我等汗马十数年,李、张二人究无寸地,而清国坐享渔人之利。我等实当归辅明朝,挈天下而还朱家,以雪大耻。若大功既立,不患明帝尚疑我也。”帐下总参谋刘文秀讲道:“明公若始终存此心以助明朝,实国家之幸也。北京之师,某当斩三桂之头以献诸麾下。”

  孙可望大喜,便令刘文秀提兵五万,以王复臣为副帅,往迎三桂,孙可望自统大兵为后援。

  惟孙可望既派出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往迎三桂之后,只道两军相持,必费时日,自计待刘、王两将去后,至十五日起兵也不迟。可望又是个登徒之辈,天天只是迷于酒色。当张献忠亡时,遗下妃嫔十数人,皆是张献忠蹂躏各省时掳掠得之者,中多殊色,自献忠亡后,孙可望择其美者据为己有。有名杏娘者,年约二十,通文翰,善歌舞,为叙州生李功良之妻,其始买自勾栏,年十六即归李功良家。当张献忠入叙州时,大肆杀戮,至李功良家,见杏娘美艳,即谓功良道:“此女是汝何人?何娇艳至此?”李功良道:“此贱妾杏娘也,本姓王氏,某以千金购自勾栏已三年矣。”张献忠道:“汝能以杏娘相让否?倘能以杏娘献出,即保全汝家。若不能,即全家死在目前,杏娘始终为朕所夺也。”李功良道:“大王既兴大义,何必为此?”张献忠怒道:“汝不必多言。汝不以杏娘相让,朕便不能取之耶?”李功良犹豫不舍,杏娘即上前道:“毋以妾一人而害及全家。且妾若得随大王为贵妃,君从此亦可置身青云。大王固能生杀人,亦能富贵人也,何恋恋为?”李功良见杏娘已出此言,又惧为献忠所杀,遂以杏娘献出。张献忠大为欢喜,即留李功良家中男妇老幼六命。自此杏娘遂归于张献忠,及称号而后,即封为贵妃,极加恩宠。献忠既亡,杏娘复归于孙可望。那孙可望既得杏娘,正是朝夕不离,故自从分发刘文秀、王复臣带兵往迎吴三桂之后,本该从速带兵出发,做刘、王两将的后援,偏是那杏娘撒娇撒痴,孙可望又是依依不舍。凑着可望要出兵时,杏娘便道:“妾天幸得随将军,自念托以终身,日后得个好结果,今将军又要舍妾而去。以将军南征北剿,往来不定,倘十年八年不回,这里叫妾依靠何人?”说罢大哭。孙可望不禁为之悲感,随道:“我正欲以成都为家,安肯舍此地而去?今不过以兵力为刘、王两将后援。今幸一战成功,斩了三桂逆贼,即重回此间,与卿再会,卿却不必多虑。”杏娘听了,依然不允。孙可望又道:“俗话说救兵如救火,若我不出兵,是误了刘、王两将。且成都大局亦危,实不能不去的。”说罢,又三番两次劝解。杏娘道:“将军既要去,我如何敢阻挡?只可惜苦了我也。”说罢,又复大哭。

  孙可望以未得杏娘允肯,意终不决。时前锋已飞报道:“吴三桂人马,大队将抵叙州。”左右皆请孙可望从速出兵,并道:“自张大王殁后,四川已复失。今将军以百战之劳,复取四川,倘有差池,后日将不可收复。以吴三桂非别将可比,为人悍勇耐战,兵马又多,若前驱稍挫,彼将全军拥进,直进成都,那时救援已无及矣。为今之计,速进大兵,既可为刘、王两将的后援,又可以镇前敌的军心。军心一振,敌气自夺。若将军犹豫不决,后悔无及矣。”

  孙可望亦以为然,仍再向杏娘说,力言不起兵不得。叵耐杏娘偏不肯离孙可望,可望无奈,便带同杏娘一齐出兵。那杏娘向不曾见过战阵,又不曾经过跋涉,故一路上只是缓缓而行。

  那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先抵重庆。是时川省人心虽愤张献忠从前横暴,但孙可望一旦反正,民心自然欢喜。恰清将带兵入川的,又是吴三桂,人人共愤,故乘孙可望一时反正,也纷纷附从。那刘文秀又善抚士卒,在军中并与军人同甘苦,是以重庆、叙州诸郡县向日所失陷已隶清国版图的,都次第收复。当吴三桂大兵到时,一来兵行已久,又在疲战之后,苦难得力,怎当得刘文秀人人奋勇。故吴三桂迎战时,大小数十战无不失利。三桂顾左右道:“不料孙可望军中有如此劲旅,不料他部下又有如此能员。本藩自从宁远回京,直至今日,何止百战?无坚不破,无仗不克。今竟迭遭挫败,将有何面目见人耶?”参谋夏国相道:“大王差矣!以大王自离京以来,部下虽皆能征惯战,但年来三军无日不在战阵中,疲瘁极矣。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强而求胜,势难如愿,徒自取辱耳。不如退守保宁,深沟固垒,以复养元气。待敌军有隙可乘,然后乘而蹑之,此万全之策也。”三桂道:“保宁果能久守耶?”夏国相道:“保宁城池虽小,但地居险要,据此可以当敌军之冲。我退而彼若来追,是我已反客为主矣。因而破之,不亦易乎?”

  吴三桂深以为然,便传令敛兵,退守保宁。刘文秀听得,惟恐失敌,急传令追赶。王复臣谏道:“我军连胜,已足壮人心矣。论人马多寡,我不如彼,若以孤军深入,诚非计之得者。不如待孙帅领兵到时,合而攻之,三桂即一鼓可擒矣。”刘文秀又道:“三桂,虎也。今彼既败,若不迫之,将令再养元气,后益难制,自当乘势迫之。且吾军所向克捷,部下人马亦不为弱,何必待孙帅一军,始行进取耶?”便不听王复臣之言,领军直蹑三桂之后,直至保宁,传令分军四面围攻。王复臣又道:“望将军切勿围城,以三桂虽败,尚未大挫也。困兽犹斗,况彼拥十万大兵乎?古人说得好:置诸死地而后生。三桂当困危之际,鼓励三军,亦易为其所用也。若不围城,则彼唯有弃城而遁,我因而收复土地,不亦宜乎?”刘文秀不听,只传令围城,并令部将张璧光围西南,文秀围西北,转令王复臣指挥各路。分拨既定,把保宁围得铁桶相似。时三桂方亲自巡城,至西南一角,谓左右道:“此可袭而破之,不知谁人围此间耳?”左右道:“此张璧光也。向为张献忠骁将,十分悍勇。”
  三桂道:“吾亦闻其人矣,勇而无备,不足畏也。”乃令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三桂自为内应,以破文秀。正是:虽严壁垒夸兵力,误国城池中敌谋。
  要知三桂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进云南城 永历皇夜走永昌府
 
  话说吴三桂在保宁城被困,见西南一带为孙可望部将张璧光所守,军势懈惰,可以袭破,便定策遣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自己自为内应,准备乘势由东门攻出。时王复臣在军中,见保宁城上隐隐旌旗移动,便谓刘文秀道:“三桂将出矣。宜告诫三军,速做准备。”刘文秀道:“兄何以知其将出也?”王复臣道:“三桂退守孤城,非便退也。彼以十万之众千里而来,方欲踏平成都,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彼扎守保宁,实欲窥我军,乘懈再进。弟正为此虑,故时常留心。昨夜见城楼上各旌旗隐隐移动,非突出掩袭而何?将军当有以防止。”刘文秀道:“足下实属精细。但我们追三桂至此,只欲求战耳。彼突出而我迎战,固所愿也。”王复臣道:“某所虑者,只张璧光一军耳。璧光勇而无谋,性又轻敌,不败何待?此军一败,即震动诸军矣。倘有疏虞,四川震动,不可不慎也。”刘文秀道:“兄言亦是。张璧光虽属悍勇,然性最疏失,吾当诫之。”说罢,正欲传令张璧光军中,忽西南角上喊声大震,保宁城内有数千精骑突城而出,为首一员大将乃胡国柱,直攻张璧光一军。张军皆未有准备。那张璧光一来轻敌,二来又不料吴军猝至,一时慌乱。张璧光率军混战一会,无心恋战,只望东门而来,欲与刘文秀合军。胡国柱乘势赶来。刘文秀知道张军已败,一面防吴军由东突出,一面欲援应张璧光。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国柱得胜,吴三桂由东门即率兵杀出,正攻刘文秀一军。刘军以三桂掩出,军心大乱。王复臣一军,又为张璧光所扰,不能成列,欲退兵数十里,暂避吴军,再图进战。适事有凑巧,上流山水暴涨,三军更为慌乱。刘文秀、王复臣两军皆不能支,三桂即号令诸将乘势合击。王复臣军中多有逃窜,复臣手斩数人,犹不能止。时被吴军围困数重,复臣大呼道:“汝曹当见扬州之事,若降,必无生理。苟不奋力,当尽死于此矣。”军士听得,雄心一振。复臣一马当先,手毙吴军十余人,军士皆随复臣奋斗,吴军死伤亦众。三桂转怯,欲复退入城,夏国相谏道:“若再退,则保宁不守,而三军性命亦难保矣。成败在此一举,王爷勿自馁也。”

  三桂大悟,复鼓励三军勇进。时复臣军士已渐渐疲乏,围者又众,自知必败,乃叹道:“恨竖子不听吾言也。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光复祖国,已自羞矣,岂可复为敌所辱!”遂拔剑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道:

  英风矫矫一元戎,辜负当年辅献忠。
  一死幸能存晚节,贞魂不灭鬼犹雄。

  自王复臣殁后,军士大半投降,三桂一一招纳。刘文秀见张璧光已败走,王复臣又已自刎,亦即解围而去。三桂不敢追赶,夏国相道:“文秀最得士心,若留之休养元气,终为我碍。今乘其败,宜并力除之,以绝后患。”三桂道:“吾自带兵数十年,平生未见有如此恶战。胜败原因,只差一着耳。使如复臣言,我军休矣。”遂勒兵不赶。

  刘文秀欲回军成都,约行了四五十里,始见孙可望兵到。刘文秀迎着,告诉败兵之事。孙可望道:“我早来一天,当不至此。今复臣已死,吾折一臂也。”文秀道:“吾自收复四川以来,人心归附。今遭此败,关系非浅,速作区处。”孙可望道:“今与将军会合,寻三桂再战,何如?”刘文秀道:“大败之后,军心摇动,未易言战也。”孙可望道:“倘三桂来追,又将奈何?”文秀道:“目下料三桂必不敢来追,因彼军虽胜,实出于侥幸,非尽关人力也。三桂虽胜,犹有畏心,追兵一层,可以无虑。”孙可望道:“然则今后将如何区处?”刘文秀道:“愿元帅抚恤疮痍,训练人马,招集流亡,重整气象。以成都之固,三桂岂便能得志耶?”孙可望道:“吾欲迁踞贵州,汝意以为何如?”刘文秀道:“元帅此言,直下乔入幽矣。贵州荒瘠之地,得之亦无所措施。成都沃野千里,山川险要,奈何弃之?我借人心固结,握要以图,尚有可为。若自行弃之,是三桂此后不费一矢,不劳一兵,即唾手而得四川矣。贵州偏壤,必难久守,不可不审也。”孙可望听罢,初犹踌躇未决,唯以叙州一败,恐三桂长驱以进,难以抵御,急欲入贵州,借永历帝兵力,以为声援,便道:“吾新受永历皇招纳,今两广云南尚属大明疆土,吾若据贵州,反可互相援应。若仍留成都,恐军势反孤矣。”便不从刘文秀之言,移兵望贵州进发。

  早有细作报到三桂军中。三桂大喜道:“孙可望骁悍耐战,自张献忠亡后,可望归降永历,号为反正军,人心多附之,故兵势甚盛。加以刘文秀沉毅果断,能得军心,若相与同心协力,四川不易破也。今彼舍四川而入贵州,此策最下者。吾得四川必矣。”便统兵直进成都。所有孙可望旧部,皆以刘文秀、王复臣尚不能与三桂相敌,都不敢应敌,故三桂所到,皆望风披靡,不数月遂平了四川。

  且说永历自即位于肇庆,那时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缘贿进,朋比为奸,百政不举。只有阁臣瞿式耜、陈子壮二人,尚是精忠谋国。余外斗量车载,皆无光复宗社之才,亦无澄清宇宙之志。会唐王僭号于广州,以苏观生为相。时陈子壮督兵在外,即函商瞿式耜,请永历帝诏责唐王,撤去帝号。

  唐王不从,反令陈泰督兵往伐肇庆,欲先降永历皇帝。恰清将终养甲及李成栋兴兵入粤,唐王也不暇计及拒敌,唯以侵伐肇庆为急务,故清将毫不费力,即拔了广州,唐王即已被擒。永历以广州既失,已是唇亡齿寒,恐肇庆不能久守,即拟迁都桂林。时瞿式耜方破陈泰于三水,闻迁桂林之议,力谏不听。

  因那时丁魁楚用事,听得广州已失,肇庆必危,急发人持密函李成栋处求降。

  故一面催促永历帝驾幸桂林,自己却迟迟不发,因财帛甚多,要瞒着永历皇帝,专待成栋佳音。及久不见成栋密报,即自备大船四十艘,把历年贿赂所得金珠宝帛,满载船中,直赴岭溪而去。

  那时永历帝已抵桂林,丁魁楚犹在岭溪船中,忽得成栋密报,并遣人往迎魁楚,口称愿保丁魁楚为两广总督。丁魁楚大喜,即与儿子及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同过成栋所遣船中。唯一妾于过船时投水而死,余外未有脱去,财宝亦无失漏。忽到三更时分,两峰火光冲天,有无数船只满载军士,尽是成栋旗号。丁魁楚方大惊道:“单迎我一人,何至劳动许多兵马?”正在错愕间,已被成栋军士尽行拿下。丁魁楚家属不留一个,即解过大船,已见成栋坐在船中。原来成栋自知道永历已走桂林,即发兵潜赴梧州。当下见了魁楚,却笑道:“汝安得许多财帛?莫非从贿赂及朘削来耶?汝如此贪诈,安能为两广总制?”丁魁楚那时自知不妙,便向李成栋哀求道:“某自知罪矣。愿明公留我一子,以延血嗣,皆公之赐也。”李成栋笑道:“汝至今日还存舐犊之私耶?吾先杀汝子,以给汝看。”说罢便令左右先斩丁魁楚之儿,掷头颅于魁楚之前,并道:“此即延汝血嗣者也。汝今日犹爱其子,吾将令汝父子不时相见也。”魁楚道:“吾尽献船中所有,以赎一命何如?”李成栋笑道:“汝即不献出,某便不能取耶?”便令左右,当魁楚眼前,将各船金银珠宝逐一点过船中。魁楚见了,如万箭攒心,却叹道:“当永历皇上幸桂林时,向我借银四十万为行费,我当时若允借之,此时已同到桂林,不至尽为敌人所有,亦不至死于此地也。”李成栋道:“汝今日悔之晚矣。”把各金银珠宝点过之后,再复搜查,无所藏匿,即令将魁楚斩讫,并一妻、四妾及三媳、二女、诸婢仆,不留一个。可怜丁魁楚前借南京马士劳之力,在弘光帝驾下总督两广,即私交靖江王来粤举事。及靖江王以推官顾奕为丞相,以临桂知县史其文为兵部尚书,先派令来粤,约会魁楚。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极之诏,擒史、顾二人,解赴闽中斩首。随又随同拥立永历帝,自为重臣,已是一个反复小人,乃复贿赂征收,广储金宝。永历帝借款西行,仍不肯捐助分毫,转要潜通李成栋,甘愿屈膝投降,终至不得其死,祸及全家,金帛亦化为乌有。无君之报,可谓殷鉴。

  今闲话休说,单表永历帝奔至桂林时,阁臣瞿式耜尚在梧州,力筹守御。

  唯永历帝以恢复心急,欲鼓励人心,故名器不免失诸太滥。有末吏骤升六卿的,有京曹突升台阁的,甚至流寇曹志建、王朝俊等,都尽赐五等爵,恃流寇为劲旅,声势似乎稍振,实则并不能冲锋陷阵,故不久即有武冈之败。永历帝即复弃桂林,除帝驾之外,无不徒步跣足。并一个呱呱坠地甫经两月的皇子,亦委弃沙滩,不能兼顾。各官有随驾的,有逃走的,也不能胜说。单说瞿式耜一人,探得永历帝已离桂林,恐大清兵马沿湖南而下,那时自己虽驻梧州,亦属无济,便星夜领人马赶至桂林堵守,以防清兵掩袭。一面遣人赍表追谏永历帝,不宜远狩,请仍留桂省,以镇靖人心。不料永历帝以孙可望一路人马以为可靠,又以川滇险固可以久守,便决意先抵云南,然后驻驾。

  故不从瞿式耜之言,沿庆远府望云南而来。偏又事有凑巧,李成栋自辅助清朝平定广东之后,清廷就用他为羊城总镇。那一日忽然自号反正军,奉永历帝正朔,所有两广土地,尽奉还永历帝,称为大明疆土,并遣部下洪天擢、潘曾纬、李绮三人赍奏,追呈永历,表明自己反正,敦请永历驾回。

  原来李成栋于先一年到广州后,即缴收文武印玺五千余颗,只在其中取总制之印秘密藏之。有一爱妾,本名珠圆,为云间歌伎,成栋在云间时得之,甚为宠爱,出征各处,皆以珠圆相随。那珠圆却也奇怪,偏不喜欢李成栋辅助清朝,故常常怂恿成栋反正,那成栋只置之不理。及珠圆知成栋藏起广州制台之印,暗忖道:“那印是明朝的,如何反要留起?难道他还要做明朝的两广总制不成?”便乘机向成栋说道:“横竖做一总制,试问做明朝与做清朝的,贵贱有什么分辨?怎地不做流芳,要做遗臭?实在难解。”成栋听得,依然不答。到那一晚,珠圆侍宴,又复以言挑之。李成栋却指着珠圆答道:“我非无意,只怜此云间眷属耳。”珠圆听罢,诳惊道:“原来元帅为妾一人,致误一生耶?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边,卓著勋劳。今元帅只为一个妇人,自堕其志,何其馁也!不必说了,妾请死于尊前,以成君子之志。”遂取佩剑自刎。李成栋不料其死,救之不及,即抱尸大哭道:“女子乎,是矣。”

  随又谓左右道:“我等大丈夫,安可不及一妇人识见乎?我等自误已久,岂可不速返迷途也?”左右皆道:“愿从元帅之意。”李成栋大喜,于是取梨园袍裳,腰金吉服,晋贤冠,四拜之后,方殓去珠圆。即出两广制台之印,奉明永历正朔,具疏迎永历帝回端州。

  那时永历帝君臣闻之,自无不欢喜。永历帝道:“朕若从瞿式耜所谏,此时若在桂林,则回端州较易矣。”时阁臣严起恒道:“成栋如此举动,自是可喜。但恐他反复,终信不过耳。今宜先慰谕成栋移广州之众,出师江西。待观其动静,然后回端州也不迟。”永历帝深以为然。唯阁臣式耜听得,由桂林飞谏道:“成栋虽或不足道,然当此用人之际,不宜示之以疑,自当返驾端州,以维系人心。”永历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庆行宫,一面使人持节至广州,筑坛拜李成栋为大将,即日起程再往肇庆回来。

  且说成栋自奉筑坛拜将之谕,即道:“事在人之做不做,不在坛之登不登也。刎颈爱妾刻不忘怀,必欲得之,以瞑九泉之目耳。”使者还报,永历帝即封珠圆为忠烈夫人。时成栋奉命出征江西,即上表永历帝,说道:“南雄以下事,诸臣共任之。庾关以外事,臣独肩之。”即率部下健卒二十万名,望南雄进发。那时江西金声桓正在起事,称为光复军,已踞南昌,并交通成栋,联为一气,故当时朱明军势大振。怎奈自成栋在时,诸臣多为畏惮,及成栋去后,朝局已是大变,共分数党。有是李成栋亲爱的,如李绮、潘曾纬之类,自恃声势;有自南宁随驾的,如严起恒、王化澄之类,自恃功劳;有为大明旧臣由各路来依故主的,如吴璟、丁时魁之类,自无忠节,各为党羽,互相争权,即互相倾陷。皆以为成栋反正,国家可复,即预先争权。谁料李成栋兵马直至江西赣州城下,方势如破竹。

  唯那一夜李成栋方已睡着,忽闻人连呼董大哥。成栋却从梦中惊觉,诧异道:“董大成是吾中军,彼呼之,得毋吾军已为彼有乎?”忽披短衣,骑骏马,望梅关而遁。计两昼,皆冒大风雨,已抵梅关。计大兵二十万,分为十大营,李成栋却弃军而走。部下十总戌不知其故,亦相随逃走。乃至南安城门,成栋方如梦初觉,却叹道:“我误矣。”随见各总戌奔到,乃并责道:“我去后,你们亦遁耶?”诸人道:“元帅既去,我们不得不遁。”成栋大怒,立拔剑杀了爱将杨国光,便把二十万士卒器械,委弃赣州城下。此时成栋自觉无面入端州面君,唯再返广州,冀图再举。

  那时清国已知李成栋反正了,深恐各省为之声应,便令南主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广州,以拒成栋。又防永历帝必走云南,急令吴三桂领兵由四川入云南,并令降将洪承畴引兵由贵州而出,与吴三桂一军相会于云南省。

  这谕既下,各路清兵纷进。那永历帝听得李成栋自赣州奔回,心中大为惊怯。

  是时李元允、袁彭年互相争权,听得成栋凶信,亦不留意,反向永历皇慰道:“方今金声桓起事,孙可望来归,成栋虽败,亦可再举,眼见大明江山不久光复,又何必多虑?”永历帝听得,默然不答。唯当时臣工以成栋无故奔回,亦不免稍怯,于各争升官、各争执政之举,颇为少息。但恐肇庆仍守不住,纷纷促永历帝西迁。皆谓车驾甫到南宁,即得金声桓光复南昌及成栋归命之信,今甫返肇庆,而成栋即无故败奔,可见肇庆行宫不利,立宜西迁,这等语。时永历帝只如守府,各事皆决于群臣。因一面令成栋再复举兵,一面议迁都云南。各大臣恐成栋阻止迁都,唯秘密不令成栋知道。待成栋起兵后,却令李成栋密友杜永和留守两广,为成栋后援,即择日奉永历帝车驾起程。

  因云南旧有世臣沐天波,有行台在永昌府,此处近隔缅甸,那缅甸国又向为大明藩属,那时听得清国已分发几路大兵,洪承畴、吴三桂既赴云南,清国礼、肃二王又下广州,已先得有尚、孙二王赴粤之信,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欲就近借助缅甸兵力,故决意迁都云南。又恐李绮、潘曾纬皆成栋党羽,恐他报知成栋,必然阻止西迁,那日权臣袁彭年便以军诏矫命,使潘、李二人前赴广州,即瞒着潘、李二人奉车驾起程,望云南而去。正是:未识迁都为下策,甫行息驾又西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孙可望逼封三秦王 吴平西手弑永历帝
 
  话说永历自离了肇庆,望云南进发。时地方各官皆惧清兵若攻广州,必不能久,那时若投降,则遗臭万载;若殉难,则殒命;一时皆作逃窜之计。故永历帝车驾经过的地方,多有官员追来相随,借护驾之名,为逃生之计。

  唯袁彭年、丁时魁,虽随驾在侧,依然贿赂公行。凡有馈献的,就称忠勇性成,不忘君上;若没有馈献的,就称说地方公事要紧,须留人镇守,不准他随驾;故又纷纷纳贿于袁、丁二人,俾得随驾逃走。以故随驾的人日多一日,随带金帛又少,几至不能供应。只是一班贪臣当道,只自顾私囊,也不理公帑支绌。

  那日车驾到了容县,永历帝乃使人求贷于瞿式耜。那瞿式耜正在桂林驻守,听得永历帝又复西行,且行资告竭,便拜表遣人馈献一千金。表中大意也说道:“陛下年来东走西迁,既回端州,何以未见敌形又行西狩?今行资既缺,想左右大臣未必私囊尽无积蓄,何临危遇变,依然不顾朝廷?臣守桂林已久,兵粮支应浩繁,只是罗雀掘鼠,东借西移,仍不敷分发。幸得军心忠义,不致怀有怨心。且桂林荒瘠之地,不是膏腴可比,奉命之日,正苦无筹策,今皇上行费要紧,只得凑备白银一千两奉上,愿皇上适可而止,勿遽入滇。车驾为人心所系,一去则人心瓦解矣,愿陛下思之。”永历帝看罢表中言语,不觉叹道:“瞿公志虑忠纯,若国家食禄者尽如瞿公,国家不难光复也。”左右大臣听得,皆有愧色。又以瞿式耜且言左右大臣皆私囊自拥,因不免深恨瞿式耜一人。各大臣道:“我等在端州,他在桂林,安知吾事?只图毁谤耳。他坐踞桂林,今车驾过此,仅以千金相献,已是不忠,复敢骂人耶?”永历帝道:“式耜非负朕者。昔日靖江王为变,他被执且不屈,此人那有不忠之理?式耜之言,皆至言也。”各大臣听罢,皆无言可答。

  当下车驾复抵南宁。时陈子壮、金声桓、张家玉等正各起义兵,皆以光复明室为己任。永历帝得报,即降诏奖谕,各酌予升阶。各大臣得报,又以为李成栋反正,各路义师又起,将不难光复明朝,于是贪黩争权,又依然如故。永历帝以事事方仰给于各大臣,亦不敢过问。及车驾将发南宁,忽报孙可望遣龚鼎、杨可仕等有表文解到,并贡南金二十两,琥珀四块,名马四匹,君臣闻报大喜。永历帝就拆视可望表文,却是一幅黄纸写的,却写道: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暴官污吏,十年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不谓自成犯顺,玉步难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绳父爵,国继先秦。

  乞敕重臣会观。诏上。

  谨肃

  某年月日孙可望拜书

  永历帝看罢,道:“既是表文,怎地要用黄纸书写?他并未改朔,又不奉朕朔,实在奇怪。且表内称合移知照,他心目中还那里有朕耶?若张献忠扰乱全国,乃说是荡平中土,他的意思,只要索封秦王。乃以悖慢之言,填在表内,实在可恶。”说罢,即把孙可望之书掷下,并谕左右道:“他的来人叫他回去罢。”唯诸臣听罢,皆苦口切谏,并道:“可望兵马既众,将校又多,今日用人之际,愿陛下毋惜此秦王名号。宜一面封他,一面责他起兵,可也。”永历帝道:“自来悖慢之臣,未有倚他立功建业者。他今日求封秦王,而朕设不敢却,设他索朕让位,又将奈何?且孙可望来归之后,未尝有尺寸功劳,他即以势力要挟,朕亦只能封之荆郡王。若秦王之封,当候有功时再议。”各大臣见永历帝词意既坚,也不复谏,便以荆郡王敕命赐给可望,并款宴龚鼎、杨可仕,以好意遣之而归。

  时永历行在君臣,日夕唯盼各路报捷,故仍不遽行,即令庆国公陈邦传驻南宁西道。恰值孙可望回军云南之广南府,正相隔不远,那陈邦传到时,却强娶南太道臣赵名之女为子媳,惧遭谴责,乃阴与可望相连。知可望欲得秦王封号,邦传欲讨好可望,乃矫命封可望为秦王。可望得报大喜,便肃然就臣礼,五拜叩首,舞蹈称臣。他的结义兄弟并三军士卒,各呼万岁。一面准备庆礼,缮表谢恩不提。秦王正升座时,龚鼎、杨可仕已奉有荆郡王的敕令回到。可望大怒,却把敕命毁裂,复怒道:“便无敕命,我便不能称秦王耶?”自此仍称秦王,并秣厉兵马,欲先取云南沐府。即向部将道:“沐府自沐英后,袭封近三百年,广积资财,山川险固,宫殿华美,此永历所以欲入云南也。今吴三桂由川而进,行道尚难,吾准备捷足先登耳。”便兴兵往攻沐府。不料沐府值土司沙定洲之乱,全家五百口被戮,只逃出国公沐天波一人,并失宝物不计其数,可望至时,只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沐府。可望大怒,却反与天波相结,许为复仇,要与沙定洲厮杀。那沙定洲那里是可望的敌手,直被可望杀了,所有财帛又复归沐府。天波却与可望均分,作为酬谢。自这点消息报到行在,永历帝叹道:“沐府世袭藩封,财库甲于全国,朕正欲倚之以图恢复。今忽遭乱,朕亦不能进矣。时左右亦畏可望,皆谏不宜急进云南,以听候各路战仗消息,方定行止。”

  不提防李成栋自损失二十万人马,奔回广州,即再整兵复进南雄。忽见前时所杀之杨部将到来索命。成栋拔矢射之,竟身随弦去,堕于涧中。左右急为救起,成栋已面如死灰。随报清兵已至,成栋犹自撑持,急令取火器来,即披甲上马。成栋传令火器到,各营即发炮。奈事有凑巧,适暴雨骤至,火器无功,清兵已自杀入,全军大乱,成栋制止不住。只有兵士见成栋披甲未完,乘一匹跛马,渡营后大涧而去,及后查之,竟不知去向。自是清兵大进,粤督杜永和先航海逃遁。清兵又得奸细为内应,遂入广州。这消息报到行在,适湖北何腾蛟凶信同至,永历君臣相顾失色,默无一言。随又报到,旧辅黄士俊、何吾驺已先后投降了。永历帝叹道:“黄士俊年逾八旬,曾任相臣,且曾备先朝顾问,何一旦失节如此?”说罢,不胜叹息。此时各臣工即纷催永历帝起程入滇。时左右多各自逃窜,唯阁臣严起恒、大金吾马吉翔、大司礼庞天寿随驾而去。

  一路仓皇奔走,直抵滇中,只有沐天波率众来迎到府里歇驾。不料坐未暖席,已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已由四川到滇,永历帝闻报大惊。忽然又报清兵已入桂林,瞿式耜已殉难;忽然又报,江西金声桓、广东陈子壮皆以不屈而死;忽然又报,洪承畴已引大队清兵已陷贵州,直指云南而进。永历帝一连得了几道凶信,徬徨无措,大哭道:“大明江山再无可望矣!国家不乏忠义之人,何以一旦挫败若此?此天丧朕也。”左右此时只强为劝解。沐天波道:“云南自遭沙定洲之乱,元气未复,又经孙可望蹂躏,人民尚在疮痍之中,今几路清兵,或由川黔而来,或由广西而进,吾何以拒敌?”大金吾马吉翔道:“此处离缅甸不远,想缅主久受我朝卵育,而沐国公又与有来往交情,不如暂奔缅甸以避其锋。待有机会,再行大举,可也。”庞天寿道:“此策吉凶,其实不敢决其可否。以缅甸国小而弱,不足与清兵抗也。昔缅甸怀服我朝,亦不过以势力不敌,求为保护。今事变情迁,恐缅甸昔之倚赖大明者,将转而倚赖大清兵。但处今之时,战既不能,守亦不得,除了暂奔缅甸,亦无他策。”时各路将官,尚有晋王李定国犹拥雄兵。永历帝欲待他到时同行,并谓诸臣道:“晋王连年苦战,未忘明室,朕不忍舍之。”马吉翔道:“臣等护驾先赴缅甸,留晋王御敌,以观后效亦可。”永历帝见诸臣皆要行,只得应允。沐天波令将军靳统武为护驾,统兵三千人,并滇省官吏及行在人等共四百余名,先到永昌府。复行三日,即抵腾越。诸臣皆恐三桂兵到,不敢逗留,复沿铁壁关经芒漠而去。
  偏是祸不单行。那时随行辎重既已无多,又被边臣孙崇雅反叛,尽劫辎重,帝后皆为叹息。靳统武虽斩了孙崇雅,唯食品已是不敷,左右皆有饥色。
  幸再行不远已抵缅关,缅酋也使人来迎,唯礼貌甚踞,犹以大明万历时缅境有乱,明朝不能救援为词。沐天波力行解说,当时苦于东兵,不能兼顾。奈缅主意终不释,须兵卫弃去器械,方肯引进,此亦不得不从。沐天波却谓马吉翔道:“缅酋礼貌甚衰,恐有不测,不如先走护腊,犹可在外调度也。”
  马吉翔听罢,力阻不从。余外大小臣工,多有请离缅脱险的,皆为马吉翔所阻,不能得达。到次日,缅酋向沐天波索献币帛,因那日是缅酋生辰,欲得此以壮声势。沐天波即以私礼入献,出而叹道:“某此举只为保全皇上,否则不知何如矣。”
  到缅而后,各人见缅族男男女女皆混杂互市,不事衣冠,故诸大臣以为,到了缅境即可以逃生,皆随习缅俗,大为佻■。沐天波日向永历帝哭泣,苦无脱难之计。忽报晋王李定国大败清国豫主之兵,特遣兵亲来迎驾。永历帝大喜,欲乘此时离缅。马吉翔大惧,恐晋王到时,诸臣必攻自己短处,即矫命令晋王不得入缅,致惊缅人。晋王遂郁郁而去,永历帝亦无可如何。偏又事有凑巧,缅酋之弟恰弑缅酋自立。新酋即使人来告道:“敝国壤地褊小,难以久守奉刍粟。今请贵君臣出饮咒水,即可自便贸易生计,免我等供应也。”
  永历君臣,此时皆不敢出。忽然缅将领兵三千来围,勒令各人出饮咒水,并道:“除尔皇帝外,尔大臣皆出饮咒水。倘若不从,必以乱枪攒杀,不要后悔。”沐天波听了,向吉翔骂道:“汝当时若不阻晋王入缅,今日犹可免也。汝贪图自便,贻误主上,复有何面目生于天地间耶?”吉翔无词以答。永历帝料知不免,即令诸将俱出。缅酋却道:“除太后及皇上二人不得惊扰,若各大臣皆当立即行事。”于是缅兵一齐动手,以三十人缚一人,骈杀之。永历此时与中宫皆欲自缢,侍者谏道:“国君死社稷,理所当然,但如太后年高何?既弃社稷,又弃国母,必不可也,请暂留以待天命。”永历帝听罢,唯与中宫相对而泣。计各臣中,以邓凯有足疾,幸得脱免,余外自沐天波、马吉翔以下,被害者共四十余员,哭声闻于一二里外。唯沐天波手杀数人,然后自尽,至于自尽的,随后也不能胜数。
  缅酋既兴此杀戮之后,即请永历帝移居沐天波之府,大小仅存三百余人。
  自是永历日坐针毡,饮食亦至缺乏,还幸有寺僧暗进粗粝,得以不死。不料诸臣被害之后,吴三桂大兵已进滇省,直趋缅甸,传檄缅酋,勒令交出永历帝后。缅酋大惧,即回复吴三桂,应允将永历帝后交出。一面委员至永历帝处,诡说道:“晋王李定国大兵已近我境,声言迎接官家。但敝国不欲使大兵惊扰,今特送驾晋王营中,就此请行。”说罢,便不由分说,拥太后及永历帝中宫各坐椅子,舁之而行,各有十余兵拥护。因已入夜,不辨路途,只任缅兵拥至何处。到黎明时,见各营在望,皆是吴平西旗号。永历默然不语,只叹道:“朕累母后也!我朝待吴家不薄,何至如此?”说了,即至清师营中。吴三桂只令部将接受,不敢来见。即拔营行了十数日,已抵云南省城,即安排弑害永历帝,以邀大功,并绝后患。正是:已经忘本残同族,又要邀功害故君。
  要知永历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篦子坡永历皇被缢 北京城吴三桂奔丧
 
  话说吴三桂领大兵直趋缅境,传檄缅酋,勒令交出永历帝君臣。缅酋畏惧三桂,即托称送永历帝至晋王营中,实则拥至吴三桂营内。三桂好不欢喜,以为不世之功,莫如此举,且又可以解释清朝猜疑自己之心,便立即拔营,提兵拥永历帝回至云南府城。是时故明各路人马都已溃败,晋王李定国亦已殁滇中,即反复无定之秦王孙可望,及他部将巩昌王白文选,都先后走死。
  眼见大清已一统山河,只有郑成功尚守台湾,不肯降服,直至死后,传位郑经,又传至伊孙克爽,国势日弱,方肯投降。都是后话,不必细表。
  惟是吴三桂得了永历皇,已把川、黔、桂、粤、湘、鄂各省,尽归平靖,立议表奏入京,请留永历帝朱由榔在滇办理。部将吴定谏道:“历朝鼎革不诛旧君,三代盛时且封为诸侯。即秦汉以下,除了篡弑得者,莫不封其故君,非王即公。当今朱由榔虽建号称帝,抗我清朝,但他既属明裔,亦份所应尔。不如解送京中,听朝廷发落,或者朝廷尚有后恩也。”吴三桂道:“汝言似是,但我辈所为何事?今日已骑虎难下矣。俗话道:斩草留根,春来必发。明裔一日尚存,即本藩与诸君一日不能安枕。若以一时不忍之心,反贻后患,某不为也。”吴定道:“然则王爷直死之乎?不如奏知京师,听候朝旨行事可也。”吴三桂无奈,便依吴定之议。果然奏谒到京,即有朝旨,允留永历帝在滇,由三桂处置。
  那日吴三桂便大会诸将,商议处置永历皇之法。部将满人爱里阿道:“王爷此举,将如何处之?”吴三桂道:“某亦不欲处以极刑,只欲将他骈首。”
  爱里阿道:“王爷此言,亦太儿戏。他曾为君主,岂骈首犹未得为极刑耶?末将以为,如此未免太惨。”三桂道:“将军亦满人,何出此言?”爱里阿道:“末将诚是满人,但不忍之心,人所同有。末将若处王爷地位,必不为此也。”吴三桂道:“某非不知。唯朝旨已下,焉能违抗?”爱里阿道:“朝旨只任王爷处置耳,未尝使王爷将他骈首也。”三桂道:“恐除将军外,未有以将军之说为然者。”时章京卓罗在座,向三桂厉声道:“爱里之言是也。王爷世受明恩,或以不得已而至于今日。然回首前事,正当借此机会图报于万一。且他亦尝为君,曾有数省奉其正朔,亦当全其首领。若王爷于此事仍有畏惧,某愿以身当之。”吴三桂听罢,面为发赤,即退入后堂,各人亦散。
  吴三桂心里踌躇,觉若不杀了永历皇,既不泯清朝的猜疑,自己亦不能安枕。
  惟外面又欲解释人心,欲以示所杀永历皇由于朝旨敦促,不干自己之事,冀诿卸于清廷。那日便欲叩谒永历帝,以阳示其哀怜之意,与不得已之心。但自己已为清国藩王,又不知用明朝衣冠,还是用清廷的衣冠。若衣清装,即无以解释人心,若衣明服时,怕当时朝廷知道,如何了得。左思右想,总没法子。到了次日,与心腹章京夏国相计议。国相道:“即衣清装叩见可也。”

  三桂道:“吾欲暗中仍穿明服,不令人知,汝意以为何如?”夏国相道:“王爷差矣。王爷此举,只欲解释人心。若暗中自衣明服,试问谁人见之?今王爷已受清封,即以清装相见,亦能昭示于人。”三桂道:“相见时又不知如何礼法。”夏国相道:“王爷今则为王,永历今已为俘,其极,亦平揖可矣。”

  吴三桂亦以为然,即转进后堂更衣。忽见爱姬圆圆揽镜自照。原来圆圆已窃听了夏国相与三桂所言,故意坐在那里要与三桂说话的。三桂却道:“卿何独坐其间?”圆圆道:“妾方才登楼北望,回时觉鬓发乱飞,想是为风所动,故略行修饰耳。”三桂道:“卿言登楼北望,究属何意?”圆圆道:“妾北方人也,望家乡耳。”三桂道:“卿随侍此间,荣贵万倍,亦思乡耶?”圆圆道:“妾昔读古人与陈伯之一书,说是廉颇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故国怀念,英雄且有之,况妾一小儿女耶?”三桂听罢,默然,随入内室。圆圆亦随起而进。忽见三桂更衣,圆圆道:“王爷今将何往?”三桂道:“将往叩见故君也。”圆圆故作惊道:“崇祯帝尚在耶?此大明之幸也。”三桂道:“某非言崇祯帝,只言永历耳。”圆圆道:“永历帝已被擒矣。妾以为王爷至于今日,不如勿见。”三桂道:“卿言何谓也?”圆圆道:“君若能抚存朱明遗裔,顾念朱明江山,即见之可也。若不然,设相见时,永历帝以正言相责,试问王爷何以应之?”三桂笑道:“他已被擒,方将向某求全,宁忍相责耶?”圆圆道:“妾闻永历宽仁大度,不过臣僚非人,以至灭亡耳。他在缅境时,曾欲自刎,不过以母后尚在,未肯捐生,以是知其非畏死者。王爷勿轻视之。”三桂听罢,不答。随穿清国服制欲出,圆圆道:“永历若见此衣装,必诧为异事矣。昔已擒之,今又谒之,王爷此行实为可异。”三桂道:“卿勿作此言。若他人言之,吾已罪之矣。须知缅境陈兵之役,皆朝廷意也。”圆圆道:“妾若为王爷,必不如此。”三桂道:“卿戏言耶?”#p#分页标题#e#

  圆圆道:“何戏之有?妾昔被掳于闯贼,犹知不屈,百折而得复见王爷,即此可以见也。”三桂至是赧然,复卸下清装,先穿明服在内,而以清装披之在外,又并着从人携着明冠同去,圆圆亦不复言。三桂便出府门,直乘舆望篦子坡而来。

  原来篦子坡即在永明池畔,时三桂已安置永历帝在那里。当三桂出时,以清装在外,本意至永历帝寓所时,即卸去外装,冀于无人之际以明服相见。

  不料到时,还见许多旧员环集,求谒永历帝。即三桂部将,亦多在其中,皆伺候叩见永历帝。三桂见人心思明,心上不免愧怍。且见各人环列,若脱去外面明(清)装,也不好看,急令从人把携带的清(明)装帽子,携回府去,却在人众中。那时各人都让三桂先行叩见,三桂那时觉跪又不好,不跪又不好,惟觉跼蹐不安。永历帝便问三桂是何人,三桂即报名以应,翻身跪在地上。永历帝责道:“你是大明臣子,父子相继受国厚恩。汝以武举升至总戎,叠应方面,又封受爵典,自应感恩图报。既引外人以灭国家,今又逼朕至此,汝意将欲何为?”吴三桂听罢,一言不能发,又不能动。左右急为扶起时,那三桂已面如死灰,观者无不大惊失色。三桂回至府里,不宁者数天。自是不敢复见永历,只传令将永历行宫四围逻守,十分严密,凡有什么人出入,皆要先白三桂。惟自三桂叩见之后,诸臣反以三桂叩见时受惊,尚有天意,故凡见永历的,皆不敢怠慢。

  有前任尚书袭彝,本湖南永州人氏,初时听得三桂入缅,即奔走数十里,意欲随驾。及至云南,已知永历被擒,那时即求见永历,却为守门者所阻。

  袭彝厉声道:“此我故君也,义应入见。”守门者乃白三桂,三桂亦许之。

  袭彝乃备酒食而入。永历接见时,相见大哭。随以酒食上献,永历帝不能下咽。时有从臣邓凯相陪,永历帝哭道:“朕既误国家,又累母后,死何足惜?所不忍者,只朕幼儿耳。国统既亡,并祖宗的血嗣亦不能保,实在可叹。”

  袭彝听罢,哭不能成声,随谓邓凯道:“今皇上已被围,势难复脱。看三桂奸贼,势将斩草除根。足下随驾日久,日观皇上奔走流离,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足下独不动心乎?”邓凯道:“弟亦日筹,未得其计耳,如先生有高见,愿乞教。”袭彝道:“某到此间,见人心尚思大明,看来国中不乏忠义之士。若皇裔尚在,或有辅皇太子以图光复者,亦未可知。愿足下救出皇子,以存明裔。某愿以死报足下也。”邓凯道:“先生之言,某义不容辞,但何由得皇子救出?弟愚昧,实未有良策。”袭彝道:“此间还有心腹人可以同谋否?”

  邓凯道:“有三桂部下领兵守卫行宫者副将陈良材,常说到皇上被困,即太息欷歔,若与谋之,当必有济。弟亦尝以言挑之。”袭彝道:“盍试以言挑之!”邓凯即出寻陈良材会晤。良材见邓凯眼带泪痕,即问道:“足下得毋哭乎?”邓凯道:“眼见吾君被难,不久将骨肉无存,是以悲耳。”陈良材叹道:“某亦故明臣子,倘有可以报明之处,虽死不辞。”邓凯道:“某不过欲为我皇上延一点骨血耳,不知将军能任之否?”陈良材道:“弟实不难任之,愿足下明言,不必隐讳。”邓凯察其心地无他,即与陈良材同入会见袭彝,商议此事。即彼此计定,令陈良材托言带儿子入行宫,愿见永历帝。

  去后,即令永历皇子扮陈良材儿子的装束而出,先藏之陈良材家中。邓凯即混进陈良材营里,窃往良材家内,与皇子逃走。那陈良材伺守卒换班时,然后自携儿子回去。

  当袭彝与邓凯、陈良材哭别时,好不悲苦。袭彝却向陈、邓二人拜道:“明祚不斩,皆两君之力也。某非畏死,不过初到云南,路途不熟,终难救出皇子出关,故让诸君耳。今事已行,某不忍独生。”即撞于阶下。左右急为救起时,已伤重而殁,左右无不伤感。后人有诗赞袭彝尽忠的道:

  故君被俘入滇城,万里间关谒永明。
  热血直从阶下溅,森严行在有哀声。
  又有赞邓凯独救皇子脱险的诗道:
  当年杵臼共程婴,殉难存孤各尽情。
  后世袭彝和邓凯,流芳青史著忠贞。

  自袭彝死后,即有人报知三桂,吴三桂也不免有感,令厚葬其尸。自忖:各人思报明主,反觉自己汗颜,不如早将永历处置。又因前次会议,多人主张不杀永历,今却不必会议,只独断独行,令永历帝及他母后自尽。即拣出两条罗带,藏在一个盒子内,外面写道是食物,送给永历帝及永历帝母后等字,即使心腹人直至篦子坡来。

  时永历帝正在篦子坡与母后相晤,诉说邓凯之事,与袭彝撞死一节,正大家伤感,忽闻三桂使人送食物到来。永历帝听罢默然,徐叹道:“什么食物,直鸠毒耳。然朕死不足惜,顾累及母后,此数十年中,又累多少生灵,实在可恨。”说罢,即传进来。由左右呈上,只是一个盒子,写明送给永历帝及他母后的。永历帝打开一看,见内里并无食物,只有罗带两条,不觉对太后流涕道:“逆贼直欲朕自缢也。”太后听罢,亦大骂不已。太后复骂道:“三桂逆贼,行此辣手,害我母子。他日九泉之下,当看汝碎尸万段也。”

  早有人报知三桂,三桂积羞成怒,即遣章京双桂领亲兵二百名,围绕篦子坡。

  那篦子坡在昆明城内,旧有金蟾寺,三桂即囚永历帝于寺内,惟永历从臣仍呼为行宫。三桂亲兵到时,即围定寺内。永历帝知三桂兵到,即使人谓双桂道:“三桂逆贼已迫朕至此,今你们到此再欲何为?朕死则已,幸勿惊扰太后。”统领双桂道:“奉平西王之命,以陛下既受罗带,特候回报耳。”

  永历帝道:“此次正对五军山,朕欲登山一望故都,然后回来候太后终年之后,即行就死,不知能方便否?”双桂厉声道:“吾只知奉命耳。若复有言,当令人告知平西王爷,吾不能为汝作主也。”永历帝听罢大哭,向太后道:“朕不肖累及母后,今将奈何?”太后道:“逆贼欲吾自缢以掩人耳目,我横竖一死,不如候逆贼加刀,以成他弑君之名。”永历帝道:“后世必有知者,太后不必如此。”太后乃大哭,即取出罗带,永历帝不忍正视,又虑太后年高,乃代为结束罗带。左右即移椅子,扶太后上吊,永历帝只掩面俯首垂泪。除左右随从外,还有皇后及妃嫔数人,皆放声大哭,不忍仰视。太后上吊时,仍大骂三桂。不多时,永历帝尚俯首而泣,左右扶起时,三桂军士由怜生爱,见了永历,皆惊道:“此真英主也。”皆窃窃私议,有欲救之之心。且自三桂遣发亲兵而后,满汉诸大臣多来观视。永历帝正当太后既死,一发悲苦,乃向妃嫔说道:“自古为君无有如朕之苦者。今朕将死矣,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汝们宜各自打算。”说着,各妃嫔皆拥绕永历帝而哭。时在场看的,自汉员以至八旗将士,皆为感动,纷纷道:“人谓他为仁爱之主,果不虚传。我们何不奉之,以立不世之功。”一言未了,已有数人割辫而起。

  双桂急使人报知三桂,三桂听得大惊,立发令箭大兵到来,即将多官驱散,并谕双桂,即取永历自缢的消息回复。永历帝此时恐防被辱,即行自缢而崩,亦无暇与妃嫔诀别。三桂更令双桂拥皇后及永历次子,直至市场,以弓弦绞杀之。是日却天昏地暗,风霾交作,对面不见人影,见者皆谓为天怒。事后双桂回报吴三桂,三桂更怒,传令将永历帝、太后尸首,用火焚化,闻者皆不忍往视。左右亦有向三桂进谏,谓不宜太惨,三桂更怒,谓左右道:“他说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吾焚其尸,化为灰烬,则本藩他日虽碎尸万段,他亦无目见吾也。”说罢一发令人将永历帝及太后焚化之后,更扬其灰,使分散四处。是时吴藩部下文武员弁,见三桂盛怒,多不敢进言,故一任三桂做作,以至得做这穷凶极恶的手段。

  那时三桂自害了永历帝及太后之外,并永历皇后及皇次子亦已绞杀,单不见了永历长子,也疑到手下的人暗为藏匿,立即高悬赏格,要缉永历太子。

  一面将永历亲属及外戚从臣,槛送入京,具表报捷。随后复追究永历被缢时,有赞永历帝为真主欲奉之举事者,大加杀戮。计除章京双桂以外,共杀去不下二千人。真是天愁地惨,户哭家号。因见永历受害之惨,滇人乃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永历帝被害的。诗道:

  大明太祖定天下,一统相传三百年。
  延至季世日积弱,君虽英武臣不贤。
  内遭阉祸外强敌,东陲一望皆烽烟。
  似此存亡若一线,况复流寇相蔓延。
  龙蛇混杂闯献出,敌闻内乱亦垂涎。
  号召各部兴劲旅,乘机泄发寇东偏。
  松山一战承畴走,三桂借兵为祸首。
  自成西去敌东来,前方拒虎狼随后。
  虽然申胥哭秦庭,却送土地为人有。
  福王栖息依南京,转瞬扬州先失守。
  可怜天下祚朱明,鲁王唐王皆不久。
  中惟延平郑氏起,雄师光复闽台次江右。
  清兵百万渡黄河,东南遍地皆干戈。
  永嗣明统图光复,君虽明哲臣庸何。
  可望反复成栋死,一战再战皆蹉跎。
  奔驰端州并粤左,仓惶滇省依天波。
  势穷力尽走缅甸,缅酋惨杀犹残苛。
  吴军直指缅甸境,君臣为俘相芟锄。
  逆臣辣手弑帝后,血泪飞扬迫死坡。
  极恶穷凶志不回,焚其尸首扬其灰。
  破巢之下无完卵,爰及妃嫔皇嗣交残摧。
  天愁地惨鬼神哭,甘弑君后为奴才。吁嗟呼!
  乱臣贼子古来有,何如三桂罪之魁。
  试读明季惨亡史,二百年后人犹哀。

  自此吴三桂即坐镇滇中,以平定永历之故,清廷念其勋劳,即以云南为三桂食采地。又招其子为驸马,宠幸已极。

  如是有年,三桂日即骄横。所有云南岁入库款,皆不奏报,又招兵买马,直如三代诸侯一样。因此清廷大为嫉忌。唯是三桂耳目遍布京中,早有消息知得清廷嫉忌之意,志在探听确实,以窥朝廷举动。正筹思无策,忽报大清国顺治帝驾崩,吴三桂便趁此机会,以奔丧为名,直进京中。又恐自己入京之后被朝廷挟制,便点起大兵,然后启程。计大兵不下十余万,经贵州、湖南,入湖北、河南,望北京而去。沿途骚扰,三桂又故迟迟其行,以看朝廷之意。随行如马宝、夏国相,皆三桂心腹将士。以马宝为前驱先行,自己在后进发。计行了数十日,三桂尚须两日方能抵京,唯前驱人马已在燕京塞拥道路,弄得京中一带人心惶恐。有言三桂反清复明的,有说三桂带兵入京志在袭取大位的,纷纷其说。你言我语,居民十室九惊,交相避匿。

  那时顺治帝既崩,康熙帝正在即位,听得风声,又不知三桂有何用意,心中不免顾虑,即与廷臣计议。有主张阻拒三桂不令入京的,康熙帝又恐反因此激成三桂反情,终是不决。徐见诸臣纷奏道:“三桂领兵入临,人马过多,在京骚扰,惊吓居民。请旨定夺。”康熙帝立意用安慰之策,以羁縻一时。先派大臣赴吴三桂军中,先奖颂他的功业,随说居民惶骇,请不必入京成礼,以靖民心,就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正是:

  为虑藩心多反侧,反教朝意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筑菜园陈姬托修斋 依海市杨娥谋讨贼
 
  话说吴三桂入京奔丧,因所带人马众多,骚扰京城,已令他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自此三桂也以清廷为猜疑自己,清廷亦以为畏惧,自己即一面率领人马回滇。那时清廷仍欲羁縻三桂,俟三桂回滇后,即降一道诏敕,称奖三桂功劳,由平西王晋封为平西亲王,世袭藩封罔替。吴三桂得诏,即请夏国相计议。三桂道:“孤前者入京奔丧,竟不令孤入京,是疑孤也。今又晋封孤为亲王,是为藩府,是又有畏孤之心,故示羁縻之术耳。为今之计,须谋自全之道,愿卿有以教我。”夏国相道:“大王如欲始终恪守臣礼,自当力辞世袭藩府之任,愿解兵权,以释朝廷之心。如其不能,又当速自为谋,毋延误时日,自取其败也。”吴三桂道:“早知如此,孤断不为缅甸之行矣。然孤以二十年汗马战争,始有今日。既遭朝廷疑,所可以自全者,只恃此兵权耳。曹孟德说得好,若一旦卸去兵权,必为人所算。语所谓骑虎难下,不能以冒虚名孤受实祸也。”夏国相道:“三代而后封建久废,今大王得此异数,朝廷必有深意。大王能顺则顺之,若既不能,即取死之道也。究如何而可以死里求生,自当早计。以韩信之能,破项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宫之祸,燕王棣才不及韩信,而可以制建文,此视夫见机之迟早耳。此则大王智力所能,无烦老夫计及也。”吴三桂大笑道:“卿知我心也。”夏国相道:“若以此计为然,趁人心思明之际,幸勿以迟疑取祸。”吴三桂道:“今却不能,须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待有机会,方可乘势行之。”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以恩结人,以威令众,实为上策。然早自图,幸勿轻泄。”国相言罢而出。

  自此三桂一发施恩于人。凡云南地方,虽为三桂藩地,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虚发。惟三桂用意,一来惧朝廷派人窥视他的举动,二来欲全用自己心腹,故虽朝廷所任的,三桂也一概撤回,另以藩府龙凤下批咨部,以某人任某守令,以某人任某参游。纵部选本有定例,亦必撤回,改用藩府所咨选,时称为西选。那时西选之官遍于东南,即地方督抚大吏,于西选之官亦必改容加礼,盖恐得罪藩府也。三桂那时势焰日炽,渐溺晏安,每暇即以声色自娱。那宠姬圆圆,声色为一时之冠,惟自入滇以后,颇不满意于三桂行动,声色忧容,但三桂宠爱之弗衰。三桂见圆圆常不大欢悦,思有以取媚之,乃大兴土木为筑梳妆台,以处圆圆。

  那一日,圆圆谓三桂道:“妾自蒙大王青顾,恩宠有加,复以大王英雄,荣及贱妾,妾复何憾?但妾昔日所言,愿大王勿忘之也。”三桂道:“卿所言甚多,究何所指?孤焉能一尽记之?”圆圆道:“妾今荣华极矣。若再享荣华,必增妾累,愿得一净室,俾修慧业以终余生,并赎前过,此皆大王之赐也。”三桂道:“往者戎马仓惶,卿尚相随奔走。今已四方无事,正当安享富贵,何以遽作此想耶?”圆圆道:“昔固许之,大王今何背之?”三桂道:“诚然。卿若离去此间,孤必不见许。若欲于云南城内为辟地方静养,孤自可成卿志也。”圆圆道:“今大王位至南面王,美女已下陈充斥,妾亦料大王必许妾也。妾非必要离去云南,盖离乱以后,妾家离散,去亦安归?只愿得一山林清趣之地,幽居静处,稍赎前衍耳。”三桂便允其请,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看哪一处最合建筑。惟城北一带地方空旷,枕山临流,甚为清雅,即令在那处建筑楼房苑囿,名为野园,实则自如离宫一样。那处附近商山,树木繁盛,三桂更筑一园,以通商山,以便临眺,名为安阜园。更为石栈,直达商山寺。统计野园之内,楼阁亭台有百余座。又嫌藩府梳妆台湫陋,即在野园内建做圆圆梳妆台。下令建筑之日,即另行示令居民,或有房宇相连的一概搬迁。居民一来仇恨三桂,二来又见他所为无理,多有不肯搬迁。到地方府县官递禀求免迁徙的,不计其数。初时地方官府县恐触藩府之怒,不敢上闻,惟暗中补偿迁费,令居民勿得违抗。后以勒迁的房屋过多,府县官无力补偿迁费,始禀告三桂,请示办法。三桂大怒道:“便是明家天子,且不敢违抗孤,那小民反欲违令耶?”即再出示,限五日内一概迁移,否则即行毁拆。及到期,虽有许多畏祸搬迁,惟是一班穷民,无可迁徙,仍求地方官体恤。那时地方官又恃着藩府出头,诸事不理。三桂以人民抗己,即拘拿十数人,立行斩首,即将房屋焚毁。故贫民因此露宿山栖,不能胜数,嗟怨之声,彻闻远近,三桂概若不闻。且附近商山坟墓亦众,那贫民无力迁居,还哪有力计及坟墓?故三桂更以那些坟墓妨碍工程,又怨居民不将坟墓迁葬,都令一概掘起,致令骸骨暴露。三桂都不计是那处坟墓的尸骸,惟有令人迭埋一堆,运至十数里外,以土掩之,遂成乱冢一丘,不复辨为谁家坟墓。及地场既辟,即募征丁役万人,日事兴筑。所在应用的砖瓦木石,都责成属下官吏供应。计经年始告落成。又示令国内,凡有奇花异草、珍禽奇兽与一切玩物,倒搜罗尽净,置诸园中。如有隐匿不行献出者,即行罪责。以故富绅大贾交相献纳。或侦知那一家藏有奇品,即派人领兵硬行掠取。因此为建筑野园一事,骚扰地方,甚于兵燹。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文字本不精通,唯愧自以武员出身,又附庸风雅,并征文人题咏野园风景。有狂生夏严,题月台一联道:

  月明故国难回首,台近荒坟易断魂

  三桂不解其意,视为佳句。后为侍者所谗,三桂大怒,令削之,立即捕夏严斩首。及野园装点既备,复于园中辟两道小河,直通外海。每届夏令,即与诸妃乘舟于池中,故托名为圆圆筑地修斋,实则借此大兴土木。只于园中隐楼一座,直通梳妆台,以处圆圆。三桂亦不时同处其中。此外楼阁亭台,风轩水榭,皆金钗十二,粉黛三千,环列萃处,繁华无比。后王思训有野园歌一阙,单道其事,今已强半遗忘,聊掇拾凑成之。歌道:

  古滇城北数里许,后枕高山前带水。
  孤松峭拔撑天高,绿杨缥缈斜阳里。
  此中佳胜古来稀,中有野园壮丽无伦拟。
  层楼杰阁亘云霄,水榭风轩随处起。
  名花异草四时尽,不尽千红与万紫。
  珍禽奇兽尽搜罗,纵横遍地皆罗绮。
  长桥似波百度飞,龙舟竞渡聊复尔。
  十步阁兮五步楼,古称阿房只如此。
  中唯妆台尤杰出,隔离天日不盈尺。
  谁能为此壮大观,吴王兴业震遐迩。
  借兵入卫明社墟,缅甸凯旋明祚圮。
  论功不数桑维翰,封藩开府南滇地。
  升平而后溺晏安,况复佳人久擅倾城美。
  大兴土木复穷奢,舍是不足娱歌伎。
  君王岂计民流离,只忧美人心不喜。
  万家庐舍皆丘墟,千年坟冢成荒垒。
  经营累月复经年,大工竭尽民脂髓。
  野园为欲处佳人,野园成后佳人死。
  佳人死后野园倾,沧海桑田类如彼。
  当年藩府今何在?曾不十年长已矣。
  自古繁华易阒寂,况为国贼民集矢。
  我来凭吊正欷歔,欲寻野园旧遗址。
  只留蔓草绕荒烟,何堪再论兴亡史!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不时与圆圆乘车在园内游览,故圆圆虽名为修斋,实则奢华更甚于曩时。又在野园内更建列翠轩,俯临池塘,夹道皆种杨柳,池内又遍植莲花。每届夏日,三桂即与诸姬在轩内临池。轩内计分厅事五座,窗外隙地数十丈,皆栽细草。三桂本不善书,惟好与诸姬在轩内临池,凡春秋佳日,轩内设宴无虚夕。三桂辄携笔墨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数人环列其侧,鬓影钗光,真不异蓬台瑶岛。当三桂入滇之始,即以永明故宫为藩府,附近柳营一带,亦改作珍馆崇台,至是更由藩府筑道,通至野园。计园中有演武厅,三桂又每于秋凉之际,学吴宫中教美人战,与诸姬列队为戏。

  园内如荷花池,如淬剑亭,如九龙池,皆一时名胜也,不必细表。

  惟三桂自筑成野园之后,奢侈横暴更甚于往日。每日由藩府过野园,镇日不出府门一步。凡部下禀报事件的,都传到野园相见。更有时诸姬侍侧,亦不顾礼度。因穷奢极侈,自然系暴敛,故种种横暴,亦不胜数。因此人人怨愤,但畏惧藩府威势,终无可如何。因此就激出一烈女来。

  你道这烈女是谁?却是姓杨,单名一个娥字。本贯云南广西州人氏。他的父亲唤做杨世英,技击之术,著名于云南,故世为黔国公沐府武术教习。

  杨娥少时颇读书识字,及年既长,乃从父学习技击,杨世英责道:“儿是女流,只合事针黹女红,若技击之术,非所宜也。”杨娥道:“方今乱世,将来身世且不知如何,焉能作娇娆弱质之态,作女红已耶?”其父杨世英深奇之。又念膝下无儿,只单生杨娥一女,故甚为钟爱,一切所学皆听之,遂尽心授以技击。杨娥尽得其传。及年十七,即明永历十一年,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乱,举家离散。杨世英竭力救护黔国公沐天波,致身受重伤,回时奄奄一息。杨娥往问父疾,杨世英道:“父以一人竭力救主,以众寡不敌,为乱军所伤,父恐不久于人世矣。惜儿是女流,若是男汉,必能为父报仇雪恨也。”

  杨娥哭道:“儿虽女子,安知便不能报仇?父且放心,儿必有以报父矣。”

  杨世英遂瞑目而殁。杨娥即草草料理父丧,徐即谋报父仇。

  时沐天波已仓惶避难,会孙可望兵至云南,恨沐天波之富储尽为沙定洲所有,乃托言愿与沐天波报仇,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复藩府,遂倚可望之师为复仇计。杨娥即易笄而弁,变姓名愿充前军,并作向异。遂大败沙定洲,杨娥手刃沙定洲之首,并乞其首,以祭亡父之灵。至是,军中已知杨娥为世英之女,莫不奇之。可望欲得为侍妾,杨娥佯允之,托言往改葬故父后,即委身相从,可望亦信之不疑。唯杨娥先曾许字张英,那张英亦黔府武卫,自忖不宜失身于可望,且亦知可望必败,不应委身相从,故祭葬故父之后,即循迹隐避。可望亦无可如何。

  及可望既殁,三桂入滇,杨娥年已二十有余,见三桂陈师缅甸,捕戮帝后,复行杀戮,张英亦被杀,且穷奢极侈,怨声载道,便深嫉三桂,尝慨然道:“永历为吾之故君,沐府为吾之世主,张氏亦吾之所夫,今皆亡于逆臣之手矣。吾以女子力不能诛贼臣,复国家,留此弱质,亦复何用?”便思暗杀三桂。但念暗杀之法必须能近其身,自顾有倾城之貌,久知三桂好色,凡女子稍有姿色,无不百计掠取,计惟有乘其所好,以色蛊行刺耳。遂在城西开设卖酒肆,在肆中设六瓮于牖下,自云便犬出入,每日必浓妆淡抹,独自当垆,见者无不惊为绝色。

  时吴藩部下多纨绔子弟,自息兵以后,仍多留麾下,给以资俸。日中无事,惟祛服漫游。见杨娥美艳,即日饮其肆中,互相嘲谑。杨娥欲借勇力以闻于三桂,又思扑杀一二轻浮子弟。恰有向杨娥调戏者,杨娥即轻舒玉腕提之,投入狗窦,以热汤浇之。群恶少见其如此,即群起与杨娥相斗。杨娥殊无畏怯,一跃立诸街中,群恶少复困围之,杨娥复跃立围外。群恶少皆向杨娥相扑,杨娥奋其技勇,当者无不披靡。群恶少复行哗噪,杨娥怒道:“鼠辈何不惜命也?”便挽袖束履,逼近而横掉之。各皆头破额裂,负痛而去。

  明日群恶少复来,杨娥吒吒视之,皆不敢动。即人有就饮者,皆正色拒之,人亦大悟,不敢相犯。

  那时杨娥名噪一时,果为吴三桂所闻,即欲纳之。先使人通意于杨娥,杨娥大喜,以为逆藩死期至矣,立即允肯。不料次日杨娥竟以中寒得病,未几亦病重而殁,闻者莫不惜之。殁年仅二十四岁。后王思训有当垆曲一阕,单记其事。曲道:

  绝世英雄有儿女,事迹心期足千古,娥眉家世事沐府,得报夫仇即报主。生小妙习少林技,时作公孙剑器舞。履端锢铁背约金,誓入虎穴谋刺虎。城西卖酒身当垆,正色不许乡人沽。牖嵌六瓮犬作窦,靓妆自作双明殊。吴藩宿卫半纨绔,春日踏青芳草路。酒帘飘处见红妆,就饮语触美人怒。玉手提掷狂且狂,请君入瓮浇沸汤。鹘拳怒击谁能当,鼠子却立重围张。天街跃出鹰凌霜,败箨扫尽雌风扬。吴藩委币欲相纳,计日报仇天作合。岂图兰蕙扫空阶,秋花霜陨风萧飒。壮志不遂归墓门,夕阳桃花空断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呜咽犹似恨潜吞。百年过后遗野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让欲报智伯仇,漆身吞炭犹男子。君不见,女儿侠骨情女休,红线红拂非其俦。

  当杨娥临殁时,窃叹道:“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终,此吴逆之幸,而我之不幸也。”及殁后,三桂闻之,不知杨娥之意,反为惋惜。正是:烈女自从终牖下,逆臣从此霸滇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护吴王  忌兵权朝意移藩镇
 
  话说杨娥欲谋刺三桂,正幸以色蛊介绍,将次得近吴藩之身,忽然病殁,志不得逞,自不免死难瞑目。惟死后面色如生,事为吴平西所闻,也不知杨娥要刺自己,只道杨娥既有殊色,又有勇力,一旦先逝,不能收为爱姬,好不可惜。一面令人准备礼物前往吊祭,又多送陪殓之物。自此乡人皆知其事,以为杨娥以勇力殊色并闻于吴王,自然由怜惜之心,加以爱慕也。多有人前往致祭,就中便有无赖之徒,见杨娥即死,并无亲属,只留酒肆一家,且多人来祭,不特改备祭品,且有兼送陪殓之物者,心中不免垂涎,欲于夜静时图窃。

  那无赖唤作李成,本有些勇力,曾以教习技击为生,后以赌荡花销,弄为无赖,致做穿窬之辈。那一夜,潜近杨娥酒肆中,正欲图窃,惟除三五酒瓮之外,已空无所有。行近杨娥停尸之处,只见她双环光闪,李成知是两颗明珠,价值不少,又见她所穿外衣,甚为光丽,更欲递下来。不料甫解了两颗钮儿,忽然有一幅小纸跌下,李成执来一看,却是杨娥手笔,是将次绝命时写的。书道:妾抱亡国亡家之道,故君永历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张氏,皆丧于逆藩之手。苟无逆藩,必不至亡国。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积恨于心,欲得当以报国,并报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抛露头面,屈身当垆。盖闻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与颜色动之,冀得近逆藩,以偿素愿也。今事不能达,而赍志已终,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国民之愤耶?今已矣,后有继妾志者,妾将含笑九泉矣。杨娥书。

  李成看罢,心中不觉感动。暗忖:她只是一个女流,有这般志气,自己是一个男汉,既不象她的有志,更来图窃,还哪里算得是人?况那吴藩罪恶滔天,人人怨愤,杨娥有报国之心,岂我便可无报国之心么?今我李成,横竖只单身一人,又贫困到这个地步,留此残身,亦无所用计。不如继杨娥之志,若天幸成事,固是留名千古;即不幸不成,亦做个轰烈男子,还胜过空负一身本领,要偷窃来度活。当下自叹一番,即向杨娥尸前拜了几拜。又恐事有泄漏,即将杨娥遗书焚了,立即出门,回至自己寓里。暗自思量,觉若谋刺三桂,诚若杨娥所说,须近其身。但如何方能得近吴藩身旁,亦颇有难处。因吴藩近日绝少出府,更难刺他。便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计。因野园内有一位为吴藩料理花木的,唤作张经,曾在自手下学习技击,今不如借谋生为名,求他引荐。自己若到得野园里头,那时谋杀三桂便不难矣。想罢,觉此计实在使得。次日即往寻张经,自言没处藏身,愿帮助料理花木,求他引用。那张经念起师弟之情,无不允肯,那李成便进了野园中。自此留心窥伺吴藩举动,要谋下手,自不消说。

  且说吴三桂自从晋爵为平西亲王,坐镇滇中,以永历帝行宫为藩府,又以昔日沐府各楼宇建为别业。更自野园落成之后,日事声色,不理政事。自念做到这个地位,已是尊至南面,位极人臣,富贵已极,足慰人平生之愿。

  惟生平所做各事,不免自慊于心。自借兵入关以后,引导外人剪灭明社,已为舆论所不容。至于缅甸一役,更捕虏故君,杀戮帝后,并芟锄朱明宗室,又复过于杀戮,极恶穷凶。自问不可对以天下后世,心内总不免有些自悔。

  因此觉自己所做所为,必为举国怨恨,每每防人暗杀。凡有事出外,必披重铠,侍从相随,藉作拥卫。又防藩府以至各处园囿用人必多,其中好歹难辨,防不胜防,更征用勇士列为一队,出入不离左右。凡武艺娴熟及飞檐走壁、矫捷精锐的,皆以重金聘之,以为贴身护卫。就中一人唤做保住,以勇力闻于一时。年约三十余岁,身材矫小,能在平地飞立于屋上,且一跃数丈,矫捷如猴。又步履无声,能为鸡鸣狗盗。吴藩闻其名,岁给千金聘为侍从。尝于大会宾客时,吴藩令保住演技。先垂一幕于庭中,高约丈余,保住一跃,即由幕内跳出幕外。复翻身跃上屋上,缘瓦面直奔后堂,手挟一物,复奔至前檐,跃下庭中,脚步全无声响,所捧之物,则吴藩爱姬的镜奁也。计不过半刻,保住即由中庭跃上瓦面,复由前堂至后堂,上落四次,而人几不知。

  宾客见者,无不称羡,三桂亦称为绝技。自此更优加薪俸,置为腹心,行坐必以保住相随。

  时李成立意要谋刺三桂,又知保住实有异能,计思欲除三桂,须先除保住。但恐既除了保住,即惊触三桂,更难以下手。自念自己善射,能以一弓兼发两矢。若以两矢先伤保住及三桂两人,那时保住受伤,必不能如前矫健,然后再发两矢,不怕他两人不同时毙命也。计算已定。

  那一日保住正护三桂至列翠轩中,正欲征集诸姬,到轩消遣。时吴藩卫从皆在轩外,贴身只有保住一人。那列翠轩正对淬剑亭,李成已伏在亭上,靠荼薇架遮身,幸不为他人所见。惟自己已看得吴藩真切,心中暗喜道:“逆贼命合休矣。”便提起貂弓,搭上两矢,窥定吴藩与保住两人,连弩矢发。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第二箭却正中吴三桂小腹。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该休,虽由府里直抵野园,仍身披重铠,矢不能入。吴藩此时已吃一大惊,明知有人杀他,防他再复发箭,便伪作受伤情状,只唤一声有贼,即翻身伏在地下,以两手捧住头颅,装做负伤,实则防人射他首领。那保住既已中箭,即跳出轩外,志在捕拿凶手。忽见吴三桂伏地,也疑吴藩真个受了重伤,遂复回身护救吴藩。唯李成又已发出第二枝冷箭,皆连珠而出,亦以为吴三桂伏地,必然致死,故第二次冷箭只专射保住一人,皆能命中。两箭当中攒在保住胸中。三桂方谓保住道:“吾非重伤,不过伪做此状,免凶手再射耳。汝速捕贼,不必顾吾也。”保住听得,翻身复起,唤齐卫从拿人。

  时李成见保住尚能走动,心中已吃一惊。欲搭箭再射保住,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剑亭,大呼道:“箭由此发,贼必在此。”幸保住虽如此说,因一时眼花缭乱,未必窥见李成。那时李成自知万无生理,欲并置保住于死地,复射了保住一箭。惟卫从中有先见李成的,即怒道:“行刺者即汝耶?”说时迟,那时快,那卫从已先射了李成一矢。其余未见李成的,亦纷向荼薇架上乱射。李成身中数箭,欲脱不得,即翻身从亭上跌下来。保住见了大怒,即拔剑先斫了李成。保住时已受伤过重,负痛不堪。当举剑斫李成时,乘一点怒气,用力又猛,故斫了李成一剑,自己亦同时倒地。当下吴藩的卫从齐上,各皆拔剑,琢李成为肉泥。

  是时野园中已甚为纷乱,吴藩卫从亦已俱到。三桂听得刺客已死,心才略定,徐道:“孤今日欲在园与诸将较射,故裹甲而出。若不然,必死于贼人之手矣。”复听得保住已经殒命,大为伤感,即令厚葬之,并厚恤其妻子。

  自此野园丁役,除藩府宿卫之外,概不许携带武器。原来吴藩平日好射,凡左右服役之人,皆令于暇时练习准的。因吴藩只虑府外之人与他作对也,不料亲近之人亦要谋杀自己。自经过李成此举,三桂更提心吊胆。以野园中雇佣之人,实不分良歹,便将前时所用的概令遣散,转在部下挑选心腹将士的子弟入野园服役,唯厚给薪水,以结其心。其余有事要出府门,也不敢骑马,必乘暖轿,复将轿旁遮盖,并设副车数辆,以混人耳目。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知是管理花木的张经,立即饬部下要拿。张经因李干出那件事,深知吴藩号令过严,必然罪及自己,即立行逃去。吴藩听得大怒,以为张经必然与李成同谋,即悬赏购缉张经。转迁怒张经家人妇子,一并拿来,并未讯问虚实,即押赴市曹斩首,见者皆为叹息。

  三桂犹余怒未已。那日回妆台上,见了圆圆,不免述及李成之事,并把杀了张经全家一事说出。复道:“孤以匹马纵横天下,许多英雄豪杰也丧在孤手,今李成匹夫,敢干此不道,实在可恶。”圆圆道:“大王且勿过怒。妾拼一言,恐全国之中抱李成之志者,不止李成一人也。”三桂道:“孤亦猝未及防耳。鼠辈纵不惜性命,难道不知平西王能杀人耶?”圆圆道:“大王此言更差矣。试问国中爱大王的多,还是仇大王的多?昔楚灵王剪灭诸邻,威震天下。及其殒命干溪,军中竟无有垂悯之者,以人皆怨之故也。今大王虽有功于朝廷,而百姓实无颂德者,愿大王力图救补末路,慎勿恃势自矜也。妾敢决国中人与大王仇者,尚恒河沙数,伏愿大王力补前衍。若逞一时之威,过兴杀戮,则结仇愈甚,更非大王之福也。”三桂听罢默然,惟心中依然未释。凡服役藩府及随从左右的,固选用心腹;即委官调吏,亦非心腹人不遣。

  即由部中准发赴任的,仍多截回,以是京中已生疑忌。且地方督抚,遇事必奏报入京,惟是云南省里的大吏,凡有事提奏,必先呈吴王看过,然后拜折。

  惟吴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报者,皆令搁置不行,故云南省内奏报绝少。至于国库出入,却自三桂到滇以后,未曾报过入京。因是朝廷更为疑忌,以为平西王之封,不过故崇其爵号以酬勋绩,若举云南全土使三桂认为已有,将来尾大不掉,实在可虞。便大会廷臣开议,欲撤回三藩兵权。

  时康熙帝即位,人甚聪明,故谓诸臣道:“本朝定鼎,以吴藩三桂及耿、尚二王立功最多。今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徒縻饷项,既非所宜,且吴、耿、尚三王若坐拥藩封,兵权在手,设有意外,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今欲尽撤诸藩,使得休养林下,两全其美,诸卿以为何如?”诸臣听得,皆相对不敢发言,大都惧一经撤藩,实反激三藩之变。故廷臣虽有对答,亦不过模棱两可,皆不敢决定。康熙帝道:“今诸藩虽有恪守臣礼,惟亦有藐视朝廷者,想诸卿亦有所闻。今若稍存姑息,必养痈成患,不可不慎也。”诸臣听已,虽觉此言甚是,惟终不敢赞成。康熙帝此时见诸臣情景,料必有为难之处,意亦稍转。便议先派大员,借巡视地方之名,觇看吴藩三桂举动,然后决夺。

  诸臣亦以为然。此时吴三桂之子在京,已招为驸马,探得这点消息,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报知三桂,使早自设法。正是:只为藩王多跋扈,反教天子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陈圆姬遗书谏藩邸 吴三桂易服祭明陵
 
  话说朝廷立定主意,特派员以巡视地方为名,侦察吴三桂举动。时吴三桂之子既在京中,即以这点消息,驰书报知三桂。不料三桂之子,时虽为驸马,但朝廷不过借此羁縻三桂之心,实则常惧其父子间互传消息。果然自提议撤藩之后,即事事关防吴驸马,故其驰报三桂之书,亦为其妻所得,呈诸朝廷。幸其书尚劝三桂勉尽臣节,是以朝廷亦不过问。单是吴三桂在云南,未尝不忖悉朝廷用心,已事事提心吊胆。

  那一日夏国相独进藩府,谒见三桂。礼罢,国相道:“某得京中消息,知朝廷有撤藩之意,不过以大王兵权在手,未敢决行耳。大王将何以处之?”

  吴三桂听了,似不大惊心,反向国相问道:“卿何由知之?”夏国相道:“有赵良玉者,奉部文来任大理府,恐被大王阻不能赴任,故托亲朋致书于吾,请吾为之尽力。吾因与谈及京中近事,赵良玉即以告吾,吾料此事甚确,大王总须留意。”吴三桂道:“既有此事,何以不见吾儿报告?以吾儿身为驸马,又在宫廷行走,苟有此事,当必知之。但无论如何,撤藩此举实朝廷所必行,所争者迟早耳。”夏国相道:“既为大王所知,某亦何待多言?”吴三桂道:“孤今日始悔误之于始也。自借兵入关以后,为朝廷驱除闯、献,平定各省,陈师缅甸,并成大功。某不过以当年不允以兵力下江南,已为朝廷所忌,故立大功以固朝廷之心耳。”言已,又叹道:“古人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今天下太平无事,安用吾辈耶?!”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丈夫贵自立,苟不能俯首降心,自当早为之计,此则大王所知矣。”三桂笑道:“孤之得幸全者,只恃此兵权未去耳。若一旦解去兵权,恐欲求俯首下心,而亦不可得。孤与卿等这颗头颅,谁复能保全耶?孤亦思之熟矣。人以为孤为沉缅酒色,实则孤本欲借此韬光养晦,以糊涂废事或能释朝廷之疑心。今既欲撤孤兵权,断不能敛手待抽也。卿为孤之心腹,卿以实言相告,幸勿泄漏。”夏国相道:“大王此言若于十年前行之,天下唾手而定。若行诸今日,须计万全方可。”吴三桂道:“孤更有一言,为卿所未识者。当借兵入关之际,见朝廷大反前言,孤已大纵疑惧,已与耿、尚二王有言,此后须同心协力,共同保全,毋令后世笑孤等徒作小人也。耿、尚二王亦以为然,故早已歃血盟誓,孤若有举动,彼必能相应。但轻举妄动,实为败事根本,须待人心愤激然后行之,否则事必无济耳。卿料吾军可与同事者,究有何人?”夏国相道:“马宝为人勇谋足备,且与吾等大有同心,可以大任。此外将士,对于大王皆畏威怀德,无所不可。惜云南地错南边,战马羸弱,或不济用耳。”吴三桂道:“卿言极是。近来战马病毙亦多,川马又力弱,难以为用,此则宜早为之计。今孤有养子王屏藩、王辅臣,方任陕西镇,可令他选西马之最健的,岁进三千匹,绕道由西藏至滇。似此即不患战马不能济用矣。卿盍为孤图之。”夏国相道:“恐事机骤发,即三千匹亦不足用。今不如令王屏藩、王辅臣等,秘密购运良马,第一年须运五千匹,以下岁进三千匹,习以为常,自可以源源接济矣。”三桂道:“孤今诸事惟托卿与马宝二人任之,孤惟不改常度,以缓朝廷之心。若稍迟一年,吾军准备亦妥矣。”夏国相乃领诺而出。

  自此三桂惟日在野园中,与诸姬环戏。时圆圆方多病,三桂新得一爱姬唤作莲儿,本姓王氏,年方十七,姿容艳丽,态度幽闲,尤精文翰,字体矫劲,不象女子的,诗文尤脍炙一时。三桂特嬖之,与宠圆圆无异。每于夏日,三桂携之共游荷花池,莲儿练裳缟袂,立于九曲桥边,特饶雅致,三桂比为出水芙蓉。三桂又搜罗滇中名士,置诸幕府,以收物望。每于公暇,三桂以幅巾便服召诸名士宴会。及酒酣之际,三桂亲自■笛,宫人以次和答,高唱入云,即令莲儿与诸名士濡笔为诗,互相唱和,以铺扬其事。座中无不兴高采烈,即大呼赏赉。不多时,已见珠玉金帛罗列满前,宫人互为攘取,三桂相顾大乐,并先取以赠莲儿。莲儿得之惟贮诸箱簏,绝不耗用。三桂独问其故,莲儿道:“妾自承恩宠,凡膏粱文绣皆大王所赐,妾得此额外赏赉,亦何所用?姑积存以待大王留饷战士。”三桂听罢,更为欣慰。自此赏赐宫人,亦不复如前挥霍,因为莲儿一言所动,故留有用之财以充军实也。莲儿见宫人惟事奢侈酣乐,颇不以为然,独与圆圆相得,每呼圆圆为姊。自圆圆病后,莲儿不离左右,且为亲侍汤药,圆圆谓莲儿道:“吾留此席以待妹久矣,但风流有限,必有阒寂之时。君王溺于晏安,后事尚不知何似。妾将就木,或不再见凄凉境况也。”言罢而泣。莲儿道:“吾君性情严厉,妹子承宠未几,药石之言,不敢乱进。吾姊从大王于患难之中,以至今日,宁不能一言?妹子日见君王与夏国相、马宝三人密语于园中,意日来必有事故,不过不敢过问耳。”圆圆道:“姊亦言之久矣。但姊虽有言,虽未触大王之怒,究未回大王之意。今行将就木,古人说得好:“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断不敢复赘一词也。”莲儿道:“姊言误矣。姊终不幸长辞人世,但随侍大王已久,岂忍坐视?或借一死以感动大王,固未可知。且姊有遗言,亦足使妹子等得为后来借口,以进谏大王也。”陈圆圆亦觉此言有理,便令准备笔墨,特挥一函,以告三桂。并嘱莲儿道:“此书必待吾死后方可呈发也。”莲儿领诺,遂扶圆圆于病榻中,移就案旁,圆圆乃濡墨为书。时圆圆以春风无力之身,既经久病,又劳文思已是气喘声颤,粉汗如珠而下。莲儿为之调护备至,费时颇久,其书始成。书道:伏以大王起家武功,世受明恩,父子相继,得专■政。在先朝厚泽深仁,至矣尽矣!天祸朱明,闯、献迭起,神京破陷,龙驭宾天。大王当国破家亡之际,只坐视以贻误事机。迨事势不可为,始借力外人,以伸一时之忿,此大王之深误也。当敌军既进,神京亦亡,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以佑明室,复为敌驰驱,马足纵横于汴梁、川、楚之间,爰及缅甸。此时此际,明裔固亡,汉祀亦斩,此又大王误之又误者也。大王既树不世之勋,以开国元良为封藩开府,南面称孤,荣亦极矣。乃大难甫平,猜嫌遽起,古人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者,其在此乎?今大王如欲保功名,存富贵,自可自卸兵权,终老林下,宁受万年之唾骂,犹得一日之安闲,此范蠡与大夫种之事,可为前车也。然或嫌疑未释,则孤身远引,其势益危。大王苟不能低首下心,抑亦早为之计,迁延累日,噬脐之悔,岂复忍言。今大王唯溺于晏安,不知发奋,萧墙之祸,将有不可胜言者。语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大王勿河汉妾言,此则大王死里求生之机会也。伏唯大王图之。

  书罢,喟然叹道:“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实则人主自倾之,于美人何与?褒姒足以危周幽,而后妃反足以助文王。妾承大王之宠久矣,今幸早十年,若是不然,恐大王设有不韪,后世将以妾为口实矣。”言罢,泪如雨下。莲儿再三抚慰。是夜圆圆遂殁。

  侍者奔告三桂,三桂听得大悲,乘夜前往圆圆妆台,抚尸大哭道:“此天丧吾美人也。”旋命在商山寺旁营择吉穴,为安葬圆圆,并征集工役数百人,大兴土木,真是壮丽堂皇,无美不备。或有言陈美人不应葬在寺旁者,三桂道:“陈爱姬生时每欲削发为尼,孤欲以此遂其心志也。”经数月后,大工始成。后人有《题圆圆墓》曲,以纪其事。曲道:

  滇城山河势泱泱,胜地尤推商山寺之旁。
  美人一死须吉穴,俾得岁时荐馨香。
  难得美人知大义,洞明种族与兴亡。
  沐承恩宠深且厚,濒死未尝忘君王。
  君王太息美人死,伏尸痛哭泪不止。
  春犹未老红颜尽,天胡先夺美人去。
  美人一去将何依,聊为美人营吉地。
  美人生小好修斋,择穴无如商山寺。
  法铙钟鼓寺中声,将为美人品超度。
  自古美人伤迟春,君王晏安犹不悟。
  唯此美人知爱君,况感君王恩宠遇。
  一死犹陈药石言,犹冀君王一回顾。
  古云倾国皆美人,唯此美人忧国步。
  君王为哀美人死,大兴土木营坟墓。
  岁时俎豆须荐馨,特为美人彰异数。
  世远年湮墓渐荒,但见晚烟迷古树。
  我来凭吊欲欷歔,不堪回首商山路。

  自圆圆殁后,三桂后宫不下千人互谋争宠,唯三桂独宠莲儿。且除莲儿而外,更没一人向三桂进谏一言者,故三桂唯留连酒色,日事笙歌,所有政事俱付之夏国相及马宝。三桂又有二女,乃择部下少年有谋勇者,招为东床。

  其长女许配郭壮图,次女即配与胡国柱,故郭、胡二人,当时实与夏国相及马宝同掌事权。一面催王屏藩、王辅臣速解战马,以备举兵。三桂又借言筹边,令夏、马、郭、胡四人增募兵卒,大有待时而举之势。

  那三桂阳则放弃政事,阴则准备兴兵,宫内唯莲儿颇知一二。三桂并嘱莲儿道:“孤若有所谋,慎勿令福晋知之。以伊子犹在京中,朝廷已招为附马,恐福晋以爱子之故,必阻孤所为,是误孤大事也。”莲儿领诺,皆不敢以三桂之心轻泄。故三桂以为自己所谋,除一二心腹外已无人得知。不提防,章京玉顺早窥伺三桂举动,已密奏京中。即京中自提议撤藩不果,早已特派使者赴滇侦察。#p#分页标题#e#

  那日三桂听得朝廷派使者来滇,使者已抵贵州。吴三桂以为遣使到来的用意,只欲窥探自己的举动,已令部下各员,如使臣到来,须周旋唯谨。不料朝廷之意,以遣使巡边为名,若使臣只直至云南,必启三桂疑心,乃令使臣由贵州绕道,先行入川,然后由川入滇,复同时派出使臣多名,并巡各省,以掩三桂耳目。唯京中各大臣,以三桂直视云南为己国,命官置吏不由朝廷,不久必然为变,不如令三桂移镇别省,如三桂肯从,便无反心,倘三桂闻命不肯移镇,便是反形已露,不可不防。朝廷亦以为然,时清康熙十一年也。

  唯三桂在滇蓄志反正已久,因目见旧部或老或亡,半归凋尽,乃择诸将子弟及四方宾客,凡资质颖悟者,都令学习黄石素书及武侯阵法,并于暇日,练骑射习准头。一时少年之士,凡谈兵说阵的不可胜数。所收士卒,又皆孙可望、李定国之旧部,皆耐战健斗,故兵力雄于一时。三桂并借安不忘危之说,日日令马宝、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等训练兵马。那时所虑,只是粮饷不足。三桂早已招徕商贾,资以藩府资本,使广通贸易,借兴商之名,以实府库。又以辽地产参,利尽东海,唯其余药材多出巴蜀,便严私采之禁,以官监之,由官收其材而鬻之于市,犯者论死。于是滇川精华尽归藩府。三桂那时已知国富兵强,唯以时日待人心思变。

  那一日,使臣已由四川入滇,三桂特令部下诸将往接,自己亦出郭相迎,阳作改容加礼,先迎使臣至馆驿中。忽相连又听得朝廷已特派使命,奉诏谕到来,新使将已到境。三桂听得大疑,自忖:来使以巡边为名已至滇省,如何又有一使到来,究是何故?一面与心腹将士相议,一面又发部下往迎新使,一同到了馆驿中。新使开读诏谕,三桂依然拱听。诏道:平西王吴三桂,昔以闯、献不靖,乞师入关,有功社稷。自是南征北剿,懋著勋劳,厥功尤伟。朝廷论功行赏,特封为平西亲王。今西南既定,以该亲王郁处滇中,实属用违其长。唯国家藩篱,尤在东部,特以平西王吴三桂移镇关东,并加世职,俾资镇慑,以卫国家。该王任事向来忠奋,此次闻命,必能慷慨成行,以无负朝廷之委任。命到之日,宜凛遵,再膺懋赏。

  三桂接了诏谕,仍不动形色,即向新使说道:“此朝命也,安敢不遵?候部署各事,即奏报起程日期矣。”言罢而退,先留心腹部员款候两使。三桂回藩府后,即召夏国相、马宝商议此事。三桂道:“朝廷此举,只欲调虎离山。孤遵命亦死,不遵命亦死。孤若死则卿亦难独生也。为今日之计,只宜于死里求生,诸卿计将安出?”马宝道:“大王所以幸全者,只恃兵权,此大王所知也。大王若能以全滇之地,百万之众,甘受缚于人,请好自为之。如其不然,便当速谋自立。某等虽不才,当为大王效力,即肝脑涂地,方称本心。”夏国相道:“此计已决,马公不必再为此言,但不知人心何如耳。不如以诏谕发表,看人心如何,然后计较。”马宝道:“人心若不以大王移镇为虑,又当奈何?”夏国相道:“滇中官吏将弁为大王心腹者,十之八九,谁不唯大王之马首是瞻?且与大王相依为命。今不过假此诏敕以震人心耳。”

  三桂道:“夏卿之言是也。凡谋大事,以人为主,趁人心奋激之际,何患所谋不成?”便以移镇之诏告示部下,果然全藩震动,皆以为三桂一去,诸将皆不能保全,无不怨愤不已。三桂知人心可用,乃密与马、夏二人计较。夏国相道:“今吾等举兵滇蜀,所在皆有阻隘,终不能全进也。不如谋至中原,然后举事,据心腹以至指臂,长驱北向,即可以逞志矣。”三桂深以此计为然,便不动形色,依然拜诏受命,款待新使,敬谨不已。

  那三桂却与夏国相、马宝、郭壮图、胡国柱阴勒部将,部署士卒,届期即发。先定以郭壮图留镇云南,应付粮草,计点库款,以连年广通贸易,大有赢余,皆准备应付。时两使皆不知其用意,以为三桂既已受命,必无变志,故唯催三桂起程,并道:“朝廷以关东重要,不能假手他人,故以重任付王爷。目下即宜速发,勿再延缓。”三桂听已,亦唯唯答之。及逾多日,仍未起程,两使乃始为都督,间亦凌辱其将吏。那时将吏纷纷奔告三桂,三桂更激言道:“彼奉朝廷使命,不可抗也。即今本藩移镇关东,即是与诸君生离死别,孤固不知死所,即诸君自孤去后,亦未必独存,以朝廷疑忌既深,所以至此。彼悖使命以凌辱诸君,在诸君唯有隐受之耳。”诸将皆奋然道:“某等随大王出生入死,乃有今日,朝廷既不念前功,反加猜忌,某等宁死,断不能受辱也。”言罢,皆力请三桂不可移镇。三桂复阳言朝命不可抗违,以怂动人心。时使者仍未见三桂起行,乃再为催促。三桂以诸将不从为词,并道:“若过逼太甚,恐诸将难制。本藩当以善法处之,无不允从。今唯求尊使假以时日,暂缓行期耳。”两使仍不知其意,反信三桂之言,为酌议改期起程。

  三桂知人心已动,那一夜即在藩府中置酒高会,与诸将大宴。酒至三巡,三桂道:“今将与诸君别矣。三桂以一武夫,得为朝廷建立大功,皆诸君之力所致。孤不忍舍诸君,即诸君亦不忍舍孤也。今当与诸君更尽一杯,以表离情。”说了,复亲自向诸将轮流把盏。当三桂说时,诸将已人人感动。又值茶前酒后,气概益豪,至是乃更为感激。那三桂把酒之后,复回至座处,向诸将发叹道:“老夫与诸君共事近三十年,皆已甘苦备尝,方有今日。今四海升平,国家无事,朝廷已无所用于吾与诸君等,行且远矣,且未知廷意何在,聊尽今日之欢,与诸君话旧,此离合死生皆难逆料。譬如一兔,所能自存者,只靠其窟耳,一落平地,人人得而捕之。故孤与诸君,他日得相见与否,未可知也。”诸将听得,皆为泣下。

  时有杨健者,武勇过人,吴三桂收为义子,时人呼为十三太保,三桂倚为腹心。至是令杨健领劲卒守卫藩府,诸将此时已皆喻其意。凡三桂平日心腹之人,亦皆已约期待变。及使臣更催迫三桂,三桂即复会诸将,名为劝行,实则激变。当诸将齐集,三桂即道:“行期已迫矣,此次更无可缓。朝廷之严谴固不可逃,然不意使臣之驱役老夫,一至于此。诸君行矣,毋徒自取辱也。”诸将闻使臣驱役之语,无不大怒,即齐声奋然道:“行即行矣,彼何相逼为?”三桂复故意慰之曰:“吾再三思之,此实朝廷之意,诚不可缓。

  使臣安知孤与君等有如何苦衷?以朝意所在,故不能不催迫也。然诸君之得以处此土,以有其家,以享富贵,伊谁之赐?在诸君,必谓有许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然朝廷之意不为然也。朝廷以诸君一衣一食,皆其所施恩。若违抗诏谕,是不爱其性命耳,诸君当细思之。”诸将至是皆稽首道:“某等得有今日,实邀殿下之洪福耳。”三桂道:“此恐未必然也。”诸将又道:“然则果出朝廷之恩乎?”三桂道:“此言正是。但亦未必尽然。孤以昔日受先朝厚恩,待罪东游。以闯贼为乱,特召孤入卫神京。孤以闯贼既破京禁,计不得两全,乃乞师本朝,期以雪君父之仇恨。幸天能垂鉴,闯贼即灭。继平滇蜀,皆奏大功,相将栖息于此。然今日之富贵,孤与君等皆先朝余荫耳。故君陵寝犹在于此,今将远行,理应祭此。”原来三桂自进兵阿瓦,取永历帝以归,已将永历帝后缢死,由贵阳府自殓,即将永历帝后蒿葬在云南城外,故三桂如此说。当下诸将听得,皆再拜听命。三桂见诸将已从己意,即择日祭谒明陵。并下令道:“如祭故君,须以故君之衣冠往谒也。”诸将亦唯唯听命。
  到那一日,即与诸将共诣永历陵前。三桂先服明朝衣冠,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一律穿戴明装,共至陵前。三桂并指其首谓诸将道:“我先朝曾有此冠乎?”又指其身道:“我先朝曾有此衣乎?”说罢,泪如雨下。诸将闻三桂之言,皆互相观看其衣冠,见三桂泪下沾衣,诸将亦一齐伤感。三桂见诸将感动,即含泪对诸人道:“孤今日不得已之苦衷,尚难向诸君缕述。然孤此心此意,他日诸君必知之。孤今日将羞见先陵也。天乎!何牵孤至此?”
  言罢,又向诸将道:“孤今日易服祭谒先陵,皆诸君所目睹。人不可忘故君,亦不可忘故国也。诸君其预图之。”诸将听得,皆为应诺。正是:昔已借兵残故国,今何易服祭先朝。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北京城使臣告变 衡州府三桂称尊
 
  话说吴三桂服明朝之服,率诸将往祭明永历皇陵,并谓诸将道:“诸君不可忘故国,亦不可忘故君。”诸将无不应诺。三桂复道:“后天起程,当重会于此。”说罢即回藩府,立即催使臣先行起程回京。一面布置各事,以其婿郭壮图留守云南。并下令属员道:“老夫耄矣,行且戍边,唯军旅之事,以升平以来久失训练,明晨当于郊外大阅,违者即按军法。”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即响动鼓角,整齐队伍,军容甚盛,先抵郊外。三桂披挂铠甲,坐骑骏马,直驰郊外而来。中央挂大旗一面,三桂在马上默祝道:“如我此次得成大事,有至尊之望,须射中红心。”连发三矢,皆中的,三桂大喜。但念自己栖闲已久,恐三军以为老耄,须以武力示之。时场中先设一案,三桂先下马坐定,凡长枪大戟,画甲雕弓,环列左右,以示声势。

  令人准备各项武器,三桂复飞身上马,独驰骤数回,每一回即飞马上,接一件武器,运动如飞,风驰雨骤,英武绝伦,三军皆为色变。操练之后,三桂下令,明日起程,都在郊外取齐。

  一夜无话。次早大军环集,诸将亦全装贯甲,先期而至,次后三桂到来,即率诸将再诣永历皇陵。三桂并穿方巾素服,在陵前再拜痛哭。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随之而哭,伏之几不能起。三军亦均感动,同时下泪,哀声震动远近。三桂至是,知人怀异志,即命前队先行,自拥大军继后而行,由郭壮图率诸官送至城外。三桂嘱道:“云南之事,尽以委卿。”郭壮图道:“某当竭力以图尽职,愿大王前程万里,早慰人心。”言已而别。三桂由是起程,每日只行二三十里,即已驻扎。约数日后,即称病不起。

  时地方官吏皆知三桂必有异志,那两使臣虽然先行起程,仍沿途逗留,以窥三桂动静。那时见三桂拥兵不动,乃互相计议,以三桂此次移镇,果其心志无它,自可待命归朝。今既拥大兵而行,其意已不可测;又托故不进,显然必有异心,计不如告之抚臣,使催促之。计议已定,乃会见抚臣,力请催促三桂起程。那时抚臣王之信,亦以三桂移镇本有朝命,如何好抗?乃亲往见三桂道:“大王此次移镇,本遵奉朝旨而行。朝廷亦以关东事情紧急,唯大王力足以镇之,故有是命。今使臣之意,以为大王早到一日,关东必多一日之益,迟到一日,关东即多一日之危,愿大王以国事为重,力疾起程,实国家之幸。”三桂道:“关东本无事,不过朝廷不谅老夫之心,为此调虎离山之计,是疑我也。然老臣尽心王室,疑我实误矣。老夫果不遵命,必不到此。无论关东有事与否,老夫必去,奈为二竖所侵,稍暇时日耳。”抚臣再劝数四,三桂仍作此语,抚臣无奈,乃回告两使。那两使复亲至三桂榻前,催促词色甚为严厉。三桂仍坚卧不起,日唯延医诊脉,以掩人耳目。

  到了那日,诸将会集,齐至三桂榻前问安。三桂道:“孤此病乃心疾也,药不可为矣。”诸将道:“大王心疾,究从哪里说起?”三桂摇手叹道:“孤曩者负恩明室,引敌入京,虽成勋业,至今犹耿耿于心。自是披坚执锐,身经百战,为国家开拓疆土,扫靖狼烟,是孤虽有负于明室,而已有大勋于本朝也。章皇帝不以老夫为不肖,赐以藩封,载在盟府,垂十余年,始有今日。今朝廷以我移镇,是疑我也,疑我必杀我矣。吾与诸君共事三十年,实不忍遽别诸君,故暂且盘桓于此,庶得与诸君再叙耳。”诸将听罢,即忿然道:“大王究有何罪,而朝廷乃欲杀之耶?某等感大王恩遇,断不忍舍大王,愿大王明以告我。”三桂道:“此易知耳。关东实无别事,何用移镇?此次调离老夫,必有深谋。在两使臣必知之,故敢藐视老夫与诸君也。且抚臣,一外使耳,老夫虽不德,实为藩王,而乃凌逼至此,是抚臣亦先知廷意矣。今前队虽至湖南,而老夫尚在滇省,即如此虐待,一旦孤身入国门,即一夫之力可执孤以付廷尉,此时老夫岂尚有生路耶?”诸将听罢,皆各怒发冲冠,谓三桂道:“大王既知此行利害,岂除敛手待毙而外,更无他策耶?”三桂道:“此难言也。孤只误在当初,至今日唯委命于人耳。然孤所虑者,破巢之下必无完卵。孤若死,恐诸君亦不能久耳。唯孤可死,如在诸君必不可死,以孤得诸君之力以成功名,位至藩王,富贵已极,死复何憾!所难堪者,诸君耳。现使臣凌辱之状,彼回京后必劾及诸君,以诸君汗马数十年,官不过一阶,骑不过一匹,乃亦无罪被祸也。孤岂无情,常为诸君是念。唯今日已无可如何矣!”言罢泪如雨下。时马宝在旁,早会三桂之意,即攘臂道:“看使臣光景,不杀吾等不止。使诸君如无罪仍甘心受辱,弟复何言?若马某则断不能敛手待毙也。”说罢,各人皆道:“我们亦断不肯遽死,愿大王有以教之。”夏国相道:“诸君不必躁急,凡事须从长计议。今日非我们负朝廷,实朝廷负我们也。以我们汗马功高,既不蒙体谅,又以猜疑见杀,人非土木,谁能忍耐?今日之事,唯有反耳!唯有反耳!”三桂急自掩其耳,离座而起曰:“再休乱言!免累及老夫。”那时三桂虽如此说,但心中见诸将如此,已窃自欢喜。唯诸将听得三桂之言,哪里肯听?都忿忿而出,各人互相传布,都谓吴王此行,必不能免,吴王若死,朝廷必斩草除根,连自己也不能完全了。一传十,十传百,互相嗟叹。马宝见人心大动,反向部下说道:“今日若死里求生,唯有反耳。奈吴王优柔不断,且畏首畏尾,意欲敛手就捕。不知朝廷此举,大负我们,即我们今日举兵,后世犹当相谅。奈大王不听,实为可惜,不知诸君之意若何?”那时军校皆奋然道:“我们心志已决,便是大王不从,我们亦反矣。”马宝道:“大王久着威声,究不如得吴王为之主,更易成事。不如逼大王,使不能不反,较为好策。”三军听罢,皆以为然,便一声呼喝,约有千数百人,直拥至抚臣行衙,把府衙重重围住。直进衙里,先寻抚臣王之信,一见即骂道:“负心贼,助桀为虐,凌辱大王以及我辈,我当教汝先死也。”抚臣王之信听了大惊,正欲逃往,已是不及,被马宝军士赶上,一刀两段,先结果了性命,即割了首级,呼啸而出。回营后,大呼道:“抚臣欲谋杀大王,并及我辈,我们已诛之矣。朝廷负心,不念勋劳,反谋杀戮,今日之事唯有作反,能从我们者,可即来。”是时使臣凌辱及抚臣威逼,皆已传遍各营,又自三桂哭陵之后,军心已变,各军一闻此语,都踊跃愿从。即由为首的持抚臣首级往见三桂,三桂见了,伪为大惊,顿足大哭,以头抢地,几至失声。即谓诸人道:“抚臣乃朝廷命官也,尔辈如此,是杀我也。朝廷必然加罪,孤岂能免乎?孤固不能幸生,即一家三百口,亦同时不保,恐尔辈亦不旋踵而俱尽也。昔日无事,犹欲杀孤,况今更杀抚臣乎?”说罢,更放声大哭。诸将齐道:“大王不必介心,唯有反耳!吾等决无悔心也。”三桂听罢,即霍然起坐,谓诸将道:“事势至此,已无可如何。诸君不欲举事则已,既欲举事,立即便行,不宜因事以取祸也。”诸将闻言,皆应声动地。三桂便部署诸将,先令囚执两使,并令以抚臣王之信的首级祭旗。其妻闻变大惊,急驰至军前,抱三桂之足大哭道:“大王此行,杀吾儿矣。”言时以头抢地。因三桂之长子在京,方为额驸。那时三桂听得,亦动起父子之情,随之下泪。随谓其妻道:“孤亦不得已耳。欲存吾儿,必杀吾身。且为诸将同情相逼,以孤若见杀,诸将亦不能苟存,故不能以吾儿一人,而误诸将性命也。”诸将闻言,亦为感泣,交相劝慰,其妻始含泪而退。当下传令,囚执两使。

  独新使王新命早知三桂必反,乃预先逃遁,不得被获。时已逃至衡阳,听得三桂举兵之耗,大惊道:“吾早知之矣。彼若安心遵命移镇,何至拥大兵而行?然不料其反之速也,吾幸不及于难。今吾若不入京报告,更待何人?”便驰赴入京,加紧邮驿,日行七百里,计程五昼夜,已抵京城,直赴兵部衙门告变。当到兵部衙门时,已神昏气厥,扑到大堂之上。部吏见他装束,知是使臣,又看他邮驿到来,如此情景,知必有事故,乃即报知兵部大臣。那时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出堂,令扶起王新使,进以汤药,问其原故。

  王新使气喘言道:“三桂反了!抚臣被杀了,使臣被囚了。”只说得这数句话,已不能再说下去。徐徐又说道:“今三桂已传檄四方。吴军已将到湖南也。”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奏知朝廷。那知朝廷得知此事,真是异常震动,立召诸军机大臣商议。以吴三桂久经战阵,部下能员极多,且他的羽翼又遍布各省,固不难望风响应,故得了此耗无不惶骇。有献议以吴三桂的羽翼遍布各省,须先行除去的;有献议以京中大员多三桂旧交,恐其互通消息,宜先谋除绝根株的。唯康熙帝以为不然。因如此办法,反致人心激变,事更难定,便立意一面发兵调将握守险要,所在戒严,以待三桂;又拜川湖总督蔡毓荣为大将军,防守四川、湖、广;再以赖培为大将军,防守长江一带,并降谕各省督抚提镇,以固疆土。这谕一下,各省都如风声鹤唳一般。康熙帝并谓诸臣道:“往者前明福王、桂王、唐王,各割一方,朕犹不以为意。若三桂尚有大勋,人心所系,部下雄兵百万,皆是能战之士,实不可不防。”

  因此便有亲征之意。奈廷臣皆交章谏阻,故暂作罢论,唯仍须看三桂动静,然后定夺。

  且说三桂自举兵之后,即传告四处,欲鼓动人心降附。唯自觉难于措词,左思右想,乃委曲其说。凡各省大员平日与他有往来的,都布告自己起兵原由,那布启写道:平西王吴三桂为布告事:昔先朝不幸,闯、献为殃,以至宗社沦丧。本藩方待罪边陲,未遑援救,负罪良多。自念满洲僻处东辽,久荷先朝之覆庇,应重友邦之谊,念切同仇。故本藩欲除逆安邦,聊效秦庭之哭,冀稍尽报国之忱,用是借兵入关,俾清妖孽。乃前方拒虎,后即进狼;既去元凶,又来大敌。盖本藩在秦晋报捷之日,即满人在燕云践位之时矣。乃以羁縻之术,封本藩为平西亲王,本藩此时徘徊歧路,仰天徒哭,欲受命则此心有愧,欲反动则军力已疲,不得已乃隐忍须臾,冀图后举。乃大难甫平,彼即为斩草除根之计,隐谋所在,杀机已露。伏唯本藩昔负前明,上无以报国家,下无以对黎庶,一死亦复何惜?顾老夫虽耄,犹冀赎以前愆,忍以此大好河山,弃付他人之手?爰纠集旧部,罗致英雄,共起雄师,俾伸大义。凡尔臣贰,爰及军民,皆皇汉之同胞,尽前明之赤子,自当共表同情,并伸义愤。檄到之日,祈各来归,共膺懋赏。

  自此布启发表之后,闽省耿王,粤省尚王,皆从令反正。那贵州提督李本深,本为孙可望劲将,自降清之后所向有功,乃得保为贵州提督,平日已与吴三桂互相往来,至是听得吴三桂布启,先已归附,举兵同反,其余各省响应的尚多。那时三桂已行抵衡州,见四方响应,心中窃喜。唯诸将以既举大兵,不可一日无主,纷请三桂即位称尊。在三桂本欲先立明裔,以饰人心,唯于缅甸一役,颇难解说,因此乃有称尊之意。正是:方奉北廷移别镇,又思南面作真皇。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建帝号吴三桂封官 受军符蔡毓荣调将
 
  话说吴三桂既有称尊之意,即与各心腹大将夏国相、马宝、胡国柱等计议。三桂先说道:“孤此次首倡大义,志在反正。诚如诸君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为大局计,诸卿有何高论,不妨直说。”胡国柱道:“大王此举,名正言顺,故檄文一发,人心响应。独惜明社既墟,至今二十年,纵朱家或有遗裔,均已匿迹销声。况且亦无从得其真确,又何由得明裔而辅之?大王若必欲访寻,恐假姓冒名者纷至沓来,此时更难处置。为今之计,不如大王权摄国事,以号令四方,较为上着。”夏国相道:“胡公所言亦是。但目下人心思明,故我兵一举,各自归命。若一旦反其道而行之,人心向背固未可知也。然事在创始,非有英明强干之主不可以有为,故即能访得明裔,亦断难及大王之英武。故大王权宜行事,亦是上策。”马宝道:“二公之言虽有至理,唯亦有见不到处。盖今日人心,非尽思明也,思中国耳。且我等必求明裔而辅之,于缅甸一役,亦难解说。今大王英明神武,名正言顺,以举义师,拥雄兵百万,上将千员,若北向以争天下,谁敢抗者?故依某愚见,宜自即帝位。然后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大事固不难定矣。成败在此一举,大王宜立定大计,毋再游移。”吴三桂听罢,心中大喜,却又故说道:“孤此举本无利天下之心;奈不得已耳。既是明裔难于查访,愿诸君更举贤者,孤当力效前驱,决无退志。”言罢,夏国相、马宝、胡国柱齐说道:“英明神武,智勇足备,声泽及人,方今谁有如大王者?愿大王勿再多让,以误事机。待大王即定之后,国家有神圣文武之君,士卒有敌忾同仇之气,彼纵有强弓劲弩,精骑善射,焉能抗我耶?”三桂此时已心满意足,仍谦让道:“既诸君如此推戴,孤亦不敢固辞。今孤权摄大位,若他日得有贤能者,抑或得朱家英明真裔,然后再议,可也。”说罢,即令夏国相选择良辰吉日,以郊天即位。时在康熙十二年也。

  吴三桂已年逾六旬,唯精力未衰,其一种豪气,亦无异少年。又念向来所向无敌,此次实视中国如在掌中,以为人心既归,一举可定天下。怀了这个念头,今见为诸将推戴,自然欢喜。即令改常德治为行宫,暂备湖南为建都之所,待天下既定,然后重返北京。又令在衡州府衡山县筑坛,祭告天地。

  以宫殿本用黄瓦,今只改一府衙为宫殿,自须变易旧观,唯时候仓促,急不能办,即由黄漆涂之,草草将事。至于皇帝冠服,仍学明朝装束,亦赶紧备办。由夏国相、马宝、胡国柱三人会议,建国大周,改元利用。即以康熙十二年为大周利用元年。

  那日清晨,吴三桂即令王屏藩与王辅臣共图甘肃。去后,又拜夏国相、马宝为丞相,总理军国机务。夏国相进道:“清朝定鼎已近三十年,各省布置渐归完善。今我兴师,须分扰各省,使各路并进,方易得手。”吴三桂道:“卿言是也,朕之遣将先入四川,即是此意。”夏国相道:“即拔一四川,恐亦未能制彼之死命。方今苏、浙、闽、粤为精华所萃,宜一并遣将入闽、粤,若耿、尚二王与我会合,各起兵北上,则大事定矣。”吴三桂听罢大喜,即封其侄吴世宾为官定国大将军,以其婿胡国柱为金吾卫大将军、武英殿大学士,并令胡国柱遣李本深收取西川。胡国柱进言道:“李本深昔为孙可望劲将,转战各省,于四川地势形图尤为熟悉,用之可谓最得其人。但四川一省地理阻隔,且中国雄兵猛将多聚其间,恐只靠一李本深尚难得力,不如择良将以为之辅,方保万全。”吴三桂深以其说为然,遂并封其侄吴之茂为西蜀大将军,使与李本深共图四川,若既得四川之后,即进窥秦、陇,自西而北,以会控京师,与各军相应。计议已定,即择日即位。

  是日冠冕旒,衣龙袍,登皇帝位。各将皆以次朝贺,山呼既毕。三桂自念此次得为皇帝,实出诸将拥戴之功,且将来用兵,皆赖诸将之力,自宜厚其封赏,以结其心。时凡三桂的心腹党羽,皆闻风相应。三桂遂封王辅臣为镇西大将军,封王屏藩为征西大将军。以李本深为首先响应,乃封本深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使领本部兵五万人先行入川。复封其侄吴世宾亦为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以本部人马沿湖南下广东。复遣部将马承荫会兵广东,与吴世宾会合进取。自平南王尚可喜殁后,清朝即以其子尚之信承嗣平南王爵,仍驻广州,掌理藩事。三桂并为手启谕尚之信道:孤昔与令先君贤王待罪东陲,嗣以国家多难,闯、献搆乱,宗社既危,始相与借兵入关,冀图恢复。乃我方告捷,敌已入京。孤与令先君方徘徊歧路,痛哭流涕,以无功国家而负罪明室也。当此之时,势颓力竭,既不能倒戈反正以报先朝,遂赧颜并污先命,受爵为藩王。令先君曾与孤言,谓苟有机会,勿忘明室,乃口血未干,令先君遽殒。孤徬徨滇蜀,孤掌难鸣,近十余年矣。维思北朝分茅胙土、赐爵封藩、世袭罔替之语,载在明府。乃孤则残喘苟延,令先君则墓门未拱,而北朝已为德不终,遽兴撤藩之议。夫撤藩云者,即杀机所伏也。孤等何罪?因功见忌,因忌见诛。烹走狗而藏良弓,于斯为甚,乃令先君九泉之下亦将不瞑。孤自念有生数十年,既负明室,又负国民,意欲图抵罪,死里求生,乃履霜坚冰,首倡大义。幸天尚爱明,人方思汉,义师一起,四方向附,指日大好山河复归故主。伏望贵王仰承先君之悃忱,感念明朝之德泽,举兵来会,以宁社稷。则新朝论功行赏,贵王将世世子孙永开藩府,此国家之福,亦大王之幸也。方今北朝猜忌既生,杀机遍伏,孤念切同仇,感怀先谊,用告大王。以大王精思慎虑,必有以自处也。唯大王图之。

  尚之信得书之后,正自踌躇,唯当时北京朝廷以广东地方重要,自听得告变之后,已特令承袭定南王孙延龄领兵四万往扎广东。又加广西提督马雄,为帮办防务副将军,调兵到广东协守。盖北京朝廷亦惧尚之信与吴三桂相应,故特调孙延龄及马雄以监督之也。故尚之信心中即欲附从三桂,唯惧孙延龄、马雄等不从,实多不便。且念马雄一人不打紧,只怕孙延龄部下兵多将广,若得他同心归附吴王,是闽广一带皆势如破竹,天下不难定也。因此,便亲到孙延龄行营,故以言相试。当相见之际,先寒暄了一会,尚之信先道:“今吴王举兵,自号反正,贤王断他将来局面如何!”孙延龄不知尚之信之意,只直说道:“吴王号召,人心如响斯应,吾甚惧朝廷难与相争也。”尚之信道:“若吴王成事,我们又将何以自处?望贤王教我。”孙延龄道:“不如观其动静,再商行止。”尚之信道:“贤王此言未尝不是,唯今吴王传檄远近,人心动摇。今又吴世宾、马承荫领兵十万,横行两粤,事机已迫,恐不容我等观望也。”孙延龄至此,已略会尚王之意,即道:“贤王有守土之责,孙某当唯贤王之马首是瞻。贤王若有主意,不妨相告,吾两人义同心腹,断不泄露也。”尚之信道:“某实告君,以吾先君子与令先王皆与吴王并起关东,以有功朝廷,乃赐封藩府。闻朝廷实主撤藩之议,以吴王最强,故先制吴王,而后吴王有此一举也。吴王若亡,吾等亦不独全,此贤王所知矣。今吾等若应吴王,于朝廷目下虽为不忠,惟于国家未尝不顺,愿贤王思之。”

  孙延龄道:“此论正中吾意,迩闻朝廷诏至闽中,令耿王出镇江西。唯耿王有不从之意,看来耿王亦将归附吴王也。且就今大势观之,北朝势将休矣,吾等反正,亦在此时。但不知马雄意见如何耳?”尚之信道:“若马雄一人,吾力足以致之。且吴王来将马承荫,本与马雄为兄弟行,亦不患其不从也。今请与歃血为盟,彼此同心,欲行共行,欲止共止,各无相背。贤王以为何如?”孙延龄听得大喜,遂与尚之信歃血为誓。

  歃誓既毕,尚之信道:“今贤王既已同心,料无反悔。唯今福晋为太后养女,认为公主,于朝廷受恩深重,某恐其阻贤王之行也。”孙延龄道:“贱内虽为太后养女,然以势相凌,故夫妻间时多反目。吾为孔王之婿,入嗣为定南王,人方谓某为以妻贵者,其实耻之。吾此行固不以告人,亦不以告吾妻也,贤王不必多虑。吾所虑者,不知贤王将何以处马雄耳。马雄向为先孔王部将,与某亦不相能,若见马雄时,慎勿言吾与贤王共谋此事也。”尚之信领诺而去。

  正回至藩府,忽报马雄来见。尚之信道:“此天赐其便也。”便屏退左右,即请马雄入内。茶罢,马雄先说道:“今三桂令吴世宾、马承荫统大兵前来,不日将抵端州,不知大王以何策御之?”尚之信道:“某正为此事大费踌躇,因恐军心或不受调也。”马雄道:“贤王何出此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原为撤藩之议所逼,吾等部下皆诸藩劲旅,须知撤藩之说即所以灭诸藩。朝廷此说,实以激变人心。故吴王檄文一发,诸藩响应。吾昨夜微服巡视军中,见军人皆有怨言,谓朝廷本欲剪除藩将,故吴王出而反正,今又率我们以对敌吴王,是助朝廷以灭藩也,吾等本效力于藩府,今乃使我们倒戈,自相鱼肉,吾等死也不甘心,这等语。因此本藩大觉为难。将军若有良法,愿乞赐教。”马雄道:“有这等事?某一概不知。大王曾有见过孙延龄否?不知孙某意见若何。”尚之信道:“孙公木偶耳,毫无决断。今可与谋者,唯某与将军耳。”马雄道:“然则贤王既先得风声,必有高见,愿乞明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其名固正,其言亦顺,故一经号召,四方响从,某固惧不能抗之。且我军心难用,若强之使战,势将倒戈而向,是吾等即不死于吴军,亦将死于我军。即幸能苟存,朝廷亦将乘撤藩之势,以兵败见诛。是某与将军一进一退,皆死无葬地矣。”言罢,叹息不置。马雄大为感动,乃奋然道:“大丈夫贵自立,既若此,吾等不宜敛手待毙也。吴王来将马承荫与某为兄弟行,某且先观其举动。倘不得已,当从吴王以图大事。且吾等亦大明臣子耳,返本归原,国人犹将戴我。虽朝廷欲行加罪,然以吴王大势既成之后,朝廷亦无如某等何也。”尚之信听罢犹豫,马雄道:“彼此密谋,安有泄露之理?但须得一归附吴军之路。今如大王所言,是孙延龄与我们相反矣。彼在粤中窥我等左右,实为不便,不如杀之以为进见之功。大王以为何如?”尚之信道:“某亦素恶孙延龄者,唯吴王初起,凡从附者多多益善,待某先见延龄探之,挟他与我们同事。彼若允从,此时虽有嫌疑,亦当消释,以顾全大局。如其不从,杀之未晚也。”马雄亦以为然。尚之信遂要共誓。去后,尚之信一面告知延龄,言马雄同心,愿亲见马雄,共议大事。那时延龄听得,以为马雄愿见,我不妨前往;那马雄听得,亦以为延龄先来,我不妨款洽;已皆在尚之信意料之中。

  那日尚之信便亲到延龄军中,向孙延龄道:“马雄已与我等同心矣。今请贤王过马雄营中,共商大计。”孙延龄道:“吾与马雄虽昔日同隶孔王麾下,然自结怨以来素无来往。吾位则承袭藩王,而秩则势如驸马,且承命为大将。今马雄不来见我,焉有我先行屈驾之理?”尚之信听已,笑道:”贤王果不出马雄所料也。”孙延龄道:“吾何为不出马雄所料?”尚之信道:“马雄谓贤王度量浅狭,性情偏急,伊本欲亲来拜见,唯惧大王不肯接延,反于同谋之事致生意见。吾乃力辩其非,谓大王宽洪大度,于前事概不介怀。

  吾当亲见孙王爷,同到麾下商议。故某之请大王亲到马雄营中,乃吾之意,非马雄之意也。且今日既同心反正,是以大局计非为一人计也。况马雄本先愿来见,即大王先往,又有何屈辱之处耶?愿大王思之。”孙延龄听罢,觉得尚之信言之有理,且自己亦不宜为马雄看破,便道:“大王之言是也。某即与大王前往便是。”尚之信大喜,便与孙延龄一并望马营而来。到时,马雄得尚、孙二王齐到,以为孙延龄向与己不睦,今亦亲来先谒自己,当为十分荣幸,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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