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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日记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07 15:07
《小偷日记》作者:让·热内《小偷日记》译本序  法国当代文坛无奇不有,奇才奇书不时涌现。  这里介绍法国文坛奇才中的一个怪才,奇书中的一本怪书。这个怪才就是“小偷大作家”让·热内,这本怪书就是他写的自传体小说《小偷日记》。一个浪迹欧洲的小偷,在极端动荡不安的客观环境里,在极端惶恐的心理条件下,苦中作乐,丑中
漂亮,我甚至有权把它当礼物派献给波拉·内格里或加勒王子!”
  史蒂利达诺善于玩弄厚颜无耻的伎俩,但不擅长动听的言辞。他的怯弱、卑鄙和懒惰,日积月累,已经腐烂发臭,浊气冲天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只能加剧我对他的怨恨。过去美化他的东西,现在却像溃疡一样腐蚀着他的肠胃,染上溃烂的色彩,成了我嗤之以鼻的理由。他们似乎不知道我的嫉恨和狂怒,似乎不知道我恼羞成怒已经不断恶化着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一天,我单独同西尔维娅上街,她公然挽着我的胳膊。她紧紧地挨着我。我所爱恋的两个男人,他们之间却一拍即合,亲密无间,结果把我给疏远了,反而不让我品尝坦诚而欢快的友情,但史蒂利达诺的女人也许出于怜悯之心,似乎要来安慰我,这就更叫我无地自容。西尔维娅的腰身和乳房紧贴着我的身体,差点使我呕吐。她也许是故意要伤害史蒂利达诺,竟当着他的面,说我招她喜欢。罗贝尔和史蒂利达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你们俩尽管搂着抱着溜马路好了。可我们,我们还得一起出门办事去。”
  我被他们的嘲笑扫地出门,我分明看到自己顺着一道光梯滚落下去,史蒂利达诺控制着光梯作威作福。我仿佛又回到了西班牙时代,衣衫褴褛,与穷光蛋们为伍,熬过了多少黑夜,浅尝幸福却陷入了绝望:我自知无计可施,只好再去啃泥土,舔自己的双脚。我经过长途跋涉,已是满脚尘灰。一想到我过去浑身长满的虱子似乎又在我身上孵出了幼虱。虱卵即将孵化,我就索性不剪头发了。我下决心要杀掉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当不成荣耀的流氓,就做监狱中的流氓:我选择了苦役营或受辱刑而死。为了挺过难关,我不由思念起阿尔芒,多希望他早点回来,但他就是不露面。
  当时我们是在比利时。但只有法国警察对我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威慑力。那些感化院之类的工具也是如此。我在法国以外的地方作案,根本就不算罪过,顶多是过错。我若进了比利时的苦役营或监狱,我的下场会怎样?我别无他虑,就怕被剥夺了自由。我向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提议到莫伯日作一次远征。
  “假如我把他们杀死在阿登山区,法国警察就会把我抓起来,我被流放圭亚那就不成问题了。”
  但他们谁也不肯跟我走。一天,我一个人呆在史蒂利达诺的房间里,我从他挂在衣柜的一件上衣口袋里,偷走了他私藏的手枪。
  上面讲述的,是1932年至1940年之间我的亲身经历。不过,在我为你们写作时,当年的恋情萦绕心怀,历历如在眼前。我一一做了手记,不妨加以利用。但愿这些故事对本书有用。
  我把吕西安咬出了血。我希望他吼叫起来,他的麻木使我无可奈何,但我知道,我非把我的朋友的肉撕碎不可,恨不得陷入一场无法弥补的大杀戮之中,但我仍然保持着理智,我领教了失败的疯狂。
  “我要张牙舞爪,披头散发,连啃带咬,唾沫横流,叫你吕西安再板着冷漠的面孔,”我内心翻江倒海。“只有极度的痛苦才会使我放松上下颚骨紧张的肌肉,请他宽恕我。”
  我的牙死死地咬着他的肉,我的上颚和下巴紧张地颤抖,致使我浑身哆嗦起来。我发出垂死的哀鸣,然而我在爱,极尽温柔体贴,爱我的絮盖小渔夫。他紧挨着我伸直身子,然后悄悄地把大腿伸进我的大腿之间,轻柔的睡衣把四条腿绞混在一起。然后,他极其仔细地寻找一个可以埋藏他面颊的地方。只要他睡不着,我那十分敏感的脖项内侧就可以感觉到他眨眼交睫的轻微颤动。他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样子,即使感到鼻孔毛刺痒,也懒得举起手起来搔搔痒,只是拱着他的鼻子,在我胡子上乱磨蹭,引起我好一阵微妙的冲动,就像小牛犊吮吸母奶那种快感。他性格十分脆弱,简直不堪一击,只要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只要我的话说得稍重一点,他就会受到伤害。要不然就会像有害射线一样,穿透那一根柔软的能伸缩的东西,却不留任何痕迹。有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一股柔情传到胳膊上,我立即更用力地搂抱他。可他并没有抬头,只是用他温柔的双唇,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深情地吻着,舔着。这是对我的胳膊突然拥抱的自动回应。我每次心血来潮,总能得到一阵轻吻质朴的回报。那轻轻的一吻,使我顿时感到,一个单纯朴实的小伙子的皮肤所有的毛孔百花盛开。我从他的这一表示明白了,他的举动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他的体态听从他思想的指挥。我被他的头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吁吁地嘀咕道:
  “像现在这个样子,温顺地在我怀抱里,我有护犊的感觉。”
  “我也一样。”他说。于是他马上给我一个回报的轻吻。
  “什么?你也一样?”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在保护你。”
  “真的吗?为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弱了?”
  他喘了一口气,甜蜜地对我说:
  “是真的……我保护你。”
  我如醉如痴地闭上了眼睛,他吻了吻我的眼睛后就下了床。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现了奇异的景象:在清澈透明的泉水池里,有一些很灵活的灰色爬虫,在池底淤泥上忙忙碌碌地行动,他们在我眼睛的阴影和清水里奔波,而我眼睛的一汪清水底下,则是一摊污秽的烂泥。
  我感到很惊讶,一个肌肉如此发达的身体,在我的热爱感化下,会变得如此萎靡不振。只见他在街上走路,肩膀摇摇晃晃:铁石心肠已经变得春风轻软。原来的针尖麦芒、雷鸣闪电终于收起了锋芒和激光,变得委婉轻柔了,惟有眼睛在雪崩中闪烁生辉。这部机器原来只会挥拳头,顶脑球,尥蹶子,现在却放开手脚,放直身子,放松了关节,其性能令我惊佩不已。它独具坚挺的温柔,像卷尺一样大伸张后可以大收缩,经过浸泡,发生了膨胀。我也领教了回报我的温柔体贴的那千种风情,万般柔顺,怎么会突然变得暴烈,变得恶劣,只要我的温柔不再成其温柔;只要我断绝了柔情蜜意,比如说,抛弃了这个小家伙;只要我因软弱而无力占有这金玉之躯。我看清了是什么力量在操纵这种种突变。何必有这样的清醒,真叫人受不了。他的温柔收缩了,龟缩了,以便养精蓄锐,东山再起。
  “你要把我甩了,我会发疯的,”他对我说,“我会比流氓还流氓。”
  有的时候,我也害怕他对我的爱会突然从温顺变成抵抗。还是谨小慎微为妙,见好就收,痛痛快快地享受他给我提供的艳福。傍晚,吕西安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在我的脸上吻了又吻,我的身躯蒙上了哀伤。我浑身似乎黯淡无光了。一个鬼影给我的身体披上了黑纱。我顾影自怜。让这个孩子失恋于我?让他从我这棵大树上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爱即是愁。”
  “没错,我一拥抱你,你就愁眉不展。我已经注意到了。”
  “你烦了吗?”
  “不,没关系。我为你感到快活。”
  我内心却喃喃自语: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自言自语,情话说完了,我的爱也很可能即离我而去。就像喝过牛奶,或者吃过泻药,毒素也就从我的体内被清洗出去了。我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我的指尖与他的指尖久久地贴在一起。我最终切断了接触,但仍然爱他。同样的惆怅笼罩着我的身体。我第一次看他这个样子:吕西安光着脚.从絮盖街道下来。他光着脚穿过市区,进入了电影院。他衣着考究,无懈可击:一条蓝布长裤,配一件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短袖一直挽到肩头上。我不揣冒昧将此写成白纸黑字,他至今仍光着脚丫子。在我看来,他那双脚丫子有如绿叶护花,是补充其美貌的精致附件。我对他的沉着和威信赞不绝口。他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既简单又可爱,把他的美貌,他的雅致,他的青春,他的力量,他的风度,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本市爱虚荣的人群中赢得了交口赞誉。在洋洋得意的幸福中,他显得庄重起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南洋杉树的叶片红红的,厚厚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茸毛,分泌着一种褐色的树脂。红叶掩映,装饰着一片墓地,这是有名的渔夫墓,埋葬着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渔夫们。好几个世纪,渔夫们的幽灵一直在这个野性不减当年的和善海岸游弋。渔夫们拖船撒网,风吹日晒,发达的肌肤黑里透红。他们当时的装束,尽管细枝末节有所失传,但大体没有多少变化:一件大开胸衬衫,配一条缠在棕色鬈发上的多彩头巾。他们一向赤脚走路。他们已经死了。但长在公园里的南洋杉树唤起了我对已故渔夫们的思念。这里的老百姓已经变成了“鬼民”,但他们仍然好调皮捣乱,闲聊起来热火朝天,我真不敢相信渔夫们已经死亡。我别无良策使一位1730年的年轻渔夫复活,并让他活得更有劲,我只好蜷缩在阳光普照的岩石上,晚上就在黑松林里,强令年轻渔夫的鬼影为我消愁解闷,逗欢行乐。即使有翩翩少年作陪,我也难以摆脱渔夫们的魂牵梦绕。一个傍晚,我抖落了散落在我头发和衣服上的落叶,扣好了长裤的纽扣,问波布说:
  “你认识那个叫吕西安的家伙吗?”
  “认识。干吗?”
  “没什么。他讨我喜欢。”
  小伙子不露声色。他轻轻地拍了拍落在他身上的枯松针。他又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头发,看看是否黏上了青苔。他走出黑糊糊的树林子,看看作训服上有没有黏上树脂。
  “他这家伙怎么样?”
  “他吗?一个小流氓。他常与一帮盖世太保鬼混。”
  我又一次成了令人心醉的龙卷风中心。法国的盖世太保有两大迷人的本领:背叛和盗窃。倘若再加上同性恋,那它就是耀眼夺目、十全十美的了。法国的盖世太保所具有的这“三德”,我把它与“对神三德”①等量齐观。三德所至,可以构建一个同吕酉安同样硬邦邦的躯体。如何谴责盖世太保?他们心目中没有世道。他们背叛成性(背叛即意味着打破爱的法则)。他门投身抢劫。他们最终以鸡奸为标志,与世隔绝开来。他们作茧自缚,处于无法突破的孤立之中。扎瓦同我讲过不少有关法国盖世太保的事情,我且留待以后再说。
  
  ①天主教把信、望、爱视为信徒的最高美德,简称对神三德。--译注
  “你肯定你说的没错?”
  波布打量着我。他一扬头,把棕色鬈发甩到后边。他走到我旁边,身影相随。
  “我既然说了就没错。”
  我一言不发。我还是小心为妙。盖世太保的话题在我内心掀起汹涌的波涛。吕西安正踩着波浪行走。万顷碧波承载着他优雅的双脚、肌肉发达的身躯、灵活柔软的体态、脖项、满头光彩照人的秀发。我惊叹不已,在这肉体宫殿的内苑,竟然深藏着十足的邪恶,而正是这十足的邪恶保持着四肢、躯干、光和影尽善尽美的平衡。接着,这宏伟的宫殿慢慢地沉沦,淹没在惊涛骇浪中。它在大海中漂游,大海惊涛拍岸,我们就在岸上行走。肉身宫殿慢慢地溶化成液状,最后与大海融为一体。大海犹如琳琅满目的百宝箱,面对大海里的世外桃源,多么宁静,多么温柔,我深感受之有愧。我真想头枕波涛,双臂抱胸,睡去而不睡死。人间的阴影,天空的阴云,道路的阴沟,树木的阴凉尽收眼底,在我心中定居下来。
  “喂,叫你呢,你就没想混进去干它几下子?”
  波布稍微转过头,朝我看了看。他的脸忽明忽暗,镇定自若。
  “你疯了。照你那么说,那我现会在哪里?早就同他们一起关进大牢了!”
  他们不是锒铛入狱就是死路一条,盖世太保的大小头目如:拉封、波尼、克拉维叶、帕尼翁、拉布西埃尔,其命运概莫能外。我之所以裁下并保存好这张登有他们照片的剪报,就是要寻找并保存为一次背叛行为辩解的证据。哦,记忆中我总是把一张容光焕发的面孔安在他的头上。莫里斯·皮罗杰从表面上看眉清目秀,像清晨一般爽朗,但实际上是十足的伪君子。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撒谎。他当着我的面撒谎,笑里藏刀,出卖他的所有朋友。我当时是那么爱他。当我得知他是杀死厄斯库德罗的凶手时,我一下子昏死过去。因为悲剧再一次逼近了我,直到降临我的头上,进入我的生活中,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给了我举足轻重的新地位。(流氓们常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连拉屎放屁都没感觉。”)我曾经崇拜过他,就是在他人头落地8年后,我或许仍保留对他的敬仰,皮罗杰从杀人到被处死这段时间里,反正他比我了不起。一想到他身首分离的一生,想起他那具正在腐烂的尸体,此时,我只能说:“可怜的家伙!”也只有这个时候,我的确很爱他。这么说,并非我要以他为榜样,而是求他帮个忙,指引我走上升天之路。在西归途中,但愿我能见到他(我可没有说再见他)。
  我的眼前,闪过一张张脸孔(拉布西埃尔的除外),他们无不因为经常担惊受怕和怯弱卑鄙而满面愁容,疲惫不堪。他们之所以面目全非,当然可以有种种的理由进行辩解,诸如纸张质量差,印刷质量差,拍摄瞬间表情很痛苦等等。他们一个个都露出受骗上当的可怜相,但他们是投入自己设置的罗网,是陷入心灵的陷阱。韦波·威德曼在被警察逮捕时受伤,连同绷带一起被照成漂亮的照片,但他仍然不失为一只掉进陷阱的野兽,只不过这是一个人为的捕捉人的陷阱罢了。他没有自欺欺人,保持了原来的真实面目,因此也就没有自己丑化自己。与此相反,我看拉封及其同伙的照片时,早就发现,现在也看得出来,他们完全是自己背叛自己。
  “一个真正的叛徒,一个爱好叛卖之徒,不装模作样自欺欺人。”我当时这么想。
  我所提及的这几条汉子,每个人都有自己荣耀的片段历史。想当初,他们个个光彩照人。我认识拉布西埃尔,曾看见他出门时,携带着几个情妇乘坐豪华轿车招摇过市。他相信自己,心安理得于真实之中,专营告密勾当获取丰厚报酬。厚颜无耻而毫无愧色。
  “前怕狼后怕虎,动不动就感情用事,必然心慌意乱,必然在表情上流露出来,惟有吕西安不受影响,照样天真烂漫。”我这么想。
  波布在我面前挑拨离间我同吕西安的关系,把他描绘成下流子。但他这样一来反而加重了我对他的眷恋。我情意绵绵地想象他进行严刑拷打的情景。我想错了。他决不背叛。我曾问他是否愿意随我一起生活,有难同当。他盯着我,我从未看见过如此清爽真挚的眼神。这股眼神好比一汪清泉,灌溉着潮湿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勿忘我”的花朵和在莫尔旺地区通称的“摇头草”。于是他回答我说:
  “愿意。”
  “我可以信任你,依靠你的友谊了。”
  我得到同样的眼神,同样回答。
  “我愿意随你生活,只是不干偷盗。”
  “为什么?”
  “不干。我只想干活。”
  我没话可说。
  “可你说过,假如我离开了你,你会变成强盗。那又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会对自己感到羞耻。”
  几天以后,我对他说:
  “你晓得,得想个办法,手头太紧了。我们几乎没有钱了。”
  吕西安低头看着地板,来回踱步。
  “只要找个门道偷点东西就是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多么不易,我惟恐破坏说这话的脆弱的心理机制,切不可高兴得太早了,只要稍有流露恐怕就会乐极生悲。我故意把话岔开。第二天,我们拜访了G·H,他显得就更干脆了。
  G·H住的是一套公寓套房,德国人占领巴黎不过才4天,家具就配备齐全了。他与三个同伙摇身一变穿上了德国军装(军服是妓女们从那些疲劳、酗酒和纵欲过度而昏迷不省的德国士兵身上剥下来的),抢劫了几家在逃巴黎人的特别公馆。他的卡车在帕西区和自己的车库之间来回奔忙,每趟都是满载而归。现在,家具、地毯齐全,公然据为己有。

  “双脚一踏上这软绵绵的割绒地毯,”我感慨万千,“就得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显得静悄悄的,甚至是孤零零的,有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感。在这豪华地毯上,你可以造谣诽谤,恶语伤人;你可以煽风点火,谋划滔天罪行。”
  他的套间里堆满了各种吊灯。几个同伙平分屋里的赃物,但其中两个已经死了,是继达尔朗①之后被杀的,另外一个被判处终身苦役。分赃同伙两个死一个判刑,使得G·H的财产所有权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他独吞赃物名正言顺。不管他信还是不信事情终会败露,他照样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懒洋洋地靠坐在安乐椅上,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主子神气。
  
  ①达尔朗(1881-1942),法国武装部队总司令,海军上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与德国法西斯勾结,签订了一系列军事协定,盟军在北非登陆时,又与英美联军合作,不久被暗杀。--译者
  “叫他们来把我撵走好了。”他对我说。
  他之所以大言不惭,是因为他坚信他有权占有这些征服来的豪华家具,有权占有这些琳琅满目的战利品。吕西安目不暇接,对此垂涎三尺,赞不绝口。这套住房,事实上正上演一出悲剧,剧情还在继续发展。这套房子也是至尊圣龛,证人日夜在此守候着。自从我知道了这些死人的来龙去脉后,走进G·H的家感到踏实多了,不再大惊小怪了。屋里每一件东西,每一样陈设,好像不再属于别人,不再听从其他鬼魂的支配了。这里的所有东西已一锤敲定,统统属于现在的所有者。我们从套间出来,在下楼梯的时候,吕西安悄悄对我说:
  “跟这家伙合伙干,一定很有意思。”
  “干什么?”
  “干他那事呗。”
  “哪种事?”
  “装蒜,明知故问,偷盗呗。”
  阿尔芒也许正过着同样奢华的生活,要不就已经被枪毙了。德国人占领法国时,他已经回到了法国,自然加入了盖世太保组织。我是从一个警官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这个警察在一次搜捕行动中,在我身上搜出了他的照片。他投奔盖世太保,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甚至都有可能步其后尘。他对我影响很大,很可能把我也拉进去。
  
  (这部日记有一大部分已经散失,有些原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当时是因为这几句话猛然想起阿贝尔和D的事件的,虽然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冒险行动,但我毕竟可以作证。如今,我已没有精力把这段故事重新再写一遍,但他们彼此相爱颇具悲剧色彩。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有义务在此补上一笔。阿贝尔当时20岁。他来自勒哈佛尔。D是在桑特监狱认识他的。出狱后他们在一起厮混。德国人已经占领了法国。D被吸收进盖世太保。一天,在一个酒吧里,他一枪杀死了一个德国军官,因为这个德国军官公开讥笑阿贝尔的朋友。在混乱之中,他急忙把手枪递给了阿贝尔。
  “快把枪藏起来。”
  “快逃!快逃!D!”
  他还没跑出50米远,前面横着一道堤坝拦住了去路。也许在一瞬间他窥视到忍受严刑拷打的场面。
  “把枪扔给我。”他喊阿贝尔,阿贝尔于心不忍。
  “给我枪!我告诉你,我要干掉自己!”
  但为时已晚,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
  “阿贝尔,我不让德国佬活着把我抓走。快向我开枪!”
  阿贝尔一枪打中了D的头部,然后开枪自杀身亡。
  我在补记散佚日记时,阿贝尔的英俊形象老在我心中萦绕,他总是戴着海军帽,配有黑色绣花飘带。D穿着长统军靴在蒙马尔特大街上横行霸道,招摇过市。他们俩老是争吵不休--D当时已有40岁--直到这次同归于尽方肯罢休,我未能目睹这悲壮的场面。我还是按照当初定下的叙述方式,使故事符合我也说不清楚的道德结论。我现在已提不起任何热情来重新讲述事件的始末了。)
  我深有体会,行窃时需要超常的冷静,恐惧感也随之产生。我浑身都感到害怕。站在一家珠宝行橱窗外,只要我还没有踏进店门,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会下手偷窃。一旦进入店内,我敢肯定出门时必有一件珠宝到手:不是一枚戒指便是一副手镯。这种自信又表现出浑身上下--从脖子一直到脚后跟--长时间战栗,弄得我不敢动弹。惶恐最后传到眼睛,眼皮跳动几下才算平息。我周身的细胞似乎都在传递一种波,作波浪形运动,不断输送着镇定的养分。我从脚后跟到后脖颈,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随波逐流。这种波来源于恐惧。没有恐惧之波,也就不可能浑身沉浸在冷静之水中,也就不可能沐浴镇定之光。我需要挖空心思,聚精会神,才不至于仓皇逃跑。一出店门,我怎么也跑不动,甚至快步走也难。我仿佛被一种松紧带束缚了手脚。浑身肌肉发沉,发紧。但有一种极度紧张的戒备心理在调动我全身肌腱,带动我在街上踽踽前行。很难想象吕西安身临其境的狼狈相。他坚持得住吗?更何况破门而入呢?门锁一撬开,我便推开大门,豁然开朗,心中的一团漆黑顿时被驱散。更确切地说,是一团浓厚的水汽,我身不由己就被吸引过去。我进了门。如果是单独作案,在半小时左右的行动里,完全置身于与平常世界相反的世界里。我的心激烈跳动。但我的手从不哆嗦。恐惧一分一秒也不离开我。我不可能确切地想象出被盗主人的模样,但我的每个动作都触及他的存在,一宗宗,一件件,都能看见他的踪迹。我在侵犯他的所有权时,就沉浸在据为己有的想入非非之中。物主不在场,我会再造物主。新物主不在眼前,但活动在我周围。这是一种气流,我吸进体内,鼓起了我的肺叶。刚下手时,并不很害怕。真正的害怕是在我最终决定溜走的时候。下这个决心之时,就是整套房间再无秘密角落可言之时,就是我占据房主地位之时。并非一定要在金银财宝得手后立刻逃离现场。居伊得手后几乎都要饱餐一顿,到厨房或到被洗劫过的客厅里大吃大喝起来。有的盗贼则习惯于事后上厕所。我不敢想象吕西安有这样的胆魄行此大礼。他不具备宗教气质。但不管怎么说,财宝到手就得溜。此时,恐怖大军大举侵占我的全身。赶紧收场为妙。并非我性急加快行动,而是鬼使神差,一切都莫名其妙地变得追不及待。我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跑得远远的。但谈何容易,如何才能加快动作?心越急手脚越沉重,动作越迟缓。拖拉带来恐惧。这样一来,不光是心扑扑直跳,而是全身的肉都乱跳起来。我好像只是一面巨大的太阳穴,安装在这套被洗劫过的房间里,鸣鼓般咚咚作响。有时候,我真想躲到门后,痛痛快快地睡一小时的大觉,以便安定一下情绪,以免匆匆忙忙下到街上,拔腿就跑。因为,尽管我知道并没有人跟踪我,但我还得迂回绕道,穿街走巷,然后走回头路,好让别人摸不着我的行动线索。若是一次快偷,出来就更惊心动魄:走得要更快,再加快,分阶段路线尽量缩短,变化多端,无章可循。简直就像我作案时的节奏一样,鬼使神差,身不由己地被架着走,我如何忍心让吕西安冒如此大的风险。他的风度不这么鬼鬼祟祟。我发现,他的行动,他的举止,总带着某种犹豫,有几分矜持,就像美国青年人发最后几个音节时,湿润的嘴角含而不发的样子。吕西安还放不下脸来。
  一天,我威胁要离开他。
  “暂时凑合一下还行,但以后什么事儿都要发作。你的任性,我实在受不了。”
  我没有吻他就走了。接连3天我不见他。他毫无怨言。
  “我怎么才能甩掉他,如何是好?”我自己问自己。不安情绪接踵而至,使我郁郁寡欢,加上心思杂乱,我本来就动荡不安的生活流程受到了毒化。我多希望他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期待着奇迹出现,但暴风雨后才能看见晴天。第三天晚上,我进入他的房问。
  “你没有吃饭吧?”
  “我没有钱了。”
  “你不会给我要?”
  “我以为你不想再给我了。”
  三言两语,他的话就说完了。他没有进行死里逃生的任何尝试。苦难临头了他还无所谓,可把我气坏了。
  “他心里也许十万火急,”我想,“只是缺乏想像力,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好。”
  突然,我转念一想,他似乎是被囚禁在一个地洞里,他无法让外人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得很,温和得很。这是一个瘫痪病人,其灵魂因躯体不能动弹而悔恨交加。但我的铁石心肠终于熔化了,那是因为我想起了他肩胛骨脱臼时说的一句话:
  “这又不是我的错。”他用那么谦卑的口气表示歉疚,即使在黑夜,我也可以猜想他脸红了。
  “我不能让这可怜的孩子孤苦伶仃。”我当时自言自语,“他会想起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知道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没过两分钟,我就把他抱在怀里。他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揪着他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我看他已经泪流满面了。我离开他的三天里,他饱尝了穷困潦倒的滋味。我终于给孩子带来了安宁,我也因此心安理得了。我感到骄傲,可以让一个小伙子一会儿流泪,一会欢乐,一会儿痛苦。我的恩泽所至,他的泪珠和苦水得以凝结成光彩夺目的珠宝。他的绝望和复活使他洗心革面长得更漂亮了。他的绝望和复活把他变得更宝贵了。他伏在我脖子上伤心地呜咽哭泣,证明我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我是他的男人。吕西安刚揩干脸上的泪水,就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揪我的耳郭,一会儿把它卷起来,一会儿又把它松开,快把耳朵撕断了。
  “非揪出一道皱折来不可。”他说。
  他从揪耳朵转到掐我的面颊,尔后死劲地拧我的前额,直到弄出折皱。(他的指头在我的皮肤上搓揉着,该加重的地方还按得很准。他的动作并不机械。吕西安干这一行非常专注。)他捏过来掐过去,试图要改变我的面貌,但没有一副面孔令他满意。我任凭这小伙子按摩,这种游戏有助于他排遣更多的烦恼。他喜欢在我身上拧出一道皱纹,戳进一个窟窿,揪出一个肿块,以此取乐,但似乎是苦中作乐。他笑不起来。他的指法极富创造性,他的好意我心领神会了。我被他的手指搓来揉去,好像受到了祝福,涂上了重彩。我体验到肉体受到搓揉有多愉快,该带来多少情和爱。
  “你在我脸上干什么?”
  我的问题提得不着边际。我在什么地方?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在这间旅店的客房里,在一张铜床上?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我的思想已经休息。刚才那架隆隆作响的飞机已坠毁在地上。我留在那里,我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他一动不动。我坠落到爱河里,犹如坠入到冰川里,或在泥泞里,或在恐怖中。
  吕西安在我的皮肤、眉毛、下巴、脸颊上到处抚摸着,搓揉着。我把眼睛张大了一点,看了看他,没有微笑,因为我已精疲力竭,我有点不高兴地对他说(我已经没有力气改变口气了):
  “你在我脸上干什么?”
  “我在上面打结子。”
  他回答很简单,好像谈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对方应该明白才对,或者干脆像是对牛弹琴,听话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如此简单而又如此神秘的东西。他的嗓音有点低沉。他又摸到我的眉毛处要进行按摩,我把头挪开。他伸出双手要抓我的头,准备把它抱近些。我又躲开了。他索性伸出双臂,好像对宝宝说话似的连哄带嗔地叫我:
  “让,我求你了,让我摸一摸吧。”
  “你把我弄疼了。”
  “就那么一点点,我的小乖乖。就那么一点点,摸摸你的小眉毛。”
  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联系着雕刻家和被他雕刻的石头,联系着画家及其使用的色彩,联系着每个工匠及其加工的材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材料那么顺从地接受加工。因为在艺术加工过程中,材料获得了生命力。我知道,那十只手指抚摸着这些凹凸不平、曲直有折的肉体,包含着多么深沉的情和爱。
  我会抛弃吕西安吗?那么吕西安也会不让我活下去。除非他宁静的温存,他受惊的纯洁在我爱的阳光下变成一只猛虎或一只雄狮。如果他爱我,他会为我继续活下去吗?
  “假如没有我,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西安一向自负,他肯定不会回老家去。但如果继续在我身边,他会养成懒惰和奢侈的习惯。他会去泡酒吧间?那他就要对所有的男人进行报复、挑战和憎恨而变得邪恶和残酷。在这个世界上,我饱尝人间疾苦,多一个不幸对我不在话下,但一想到这小伙子将走上可耻的道路,我实在于心不忍。我的爱岌岌可危,因而也就益发亢奋。我的爱即将结束,每晚却要点燃夕阳无限美好的回光返照。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痛苦的恶浪向我扑来,吞噬了我。我仿佛又看到了吕西安:他的手指全冻僵了,红得发紫,迟钝麻木,但一动就疼,可能伤了筋冻了骨,想要松动一下伸进又脏又硬的裤兜口都极其艰难;我看他冒着严寒,在咖啡店门前原地直跺脚,总也不敢进去,也许是脚冻得痛苦难当,双脚蹦出了一种新式的舞蹈,一种滑稽模仿的踢踏舞。他把上衣领子翻了上去,不顾冷冽的寒风吹裂双唇,他还是对老同性恋嫖客强颜欢笑。痛苦的浪头向我猛扑过来,当我想到要抛弃吕西安的同时,产生了类似的念头,我把他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现在又要把他推向苦难的深渊,我的身心会有什么样的幸福,会感到那种种沁人心肺的芳香吗?他不会恨我。我的鼻子一酸,我那西班牙时代令我作呕的气味又在我心头翻腾起来。
  我是否可以写得更精彩一点,用几页的篇幅,将吕西安置于我所经历的最屈辱的处境之中?我有一种拙笨的、稚气的抑或是高傲的赎罪感。我相信,我之所以蒙受了太多的羞辱,目的是为了让吕西安免受屈辱。不过,为了使体验更富有成效,我要让吕西安在我悲惨的处境中复活一阵子。在《玫瑰的奇迹》这部书里,我承受了一个年轻罪犯所蒙受的奇耻大辱,罪犯的同伴一个个都朝他的脸颊和眼睛啐唾沫,讲他的故事时我用的是第一人称,开口闭口我如何如何。但这里正相反,用的是第三人称。天下着雨。在码头附近一块空地上,吕西安靠着一块石头蹲着,身边还有几个没脸没皮的流浪汉,那地方允许乞丐出入栖身。乞丐们各自为战,用碎木头点燃一堆小火,来加热米饭和青豆什么的。这些残羹剩饭是从兵营门口分来的,每个人用自己的白铁罐头盒子装好带了回来。这种残羹剩饭是那些英俊的大兵(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小伙子)留给他的一锅大杂烩,混杂着他们的怜悯或蔑视,吕西安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感到揪心。他强忍着眼泪,眼皮都僵硬了。雨水浇灭了场地上一堆堆火苗,但仍然冒着烟。叫花子们想尽办法保护他们的食物,有的用上衣,有的用搭在肩上的褡裢把饭罐子遮挡起来。这片空地位于通往兰布拉斯街区大道的一面护墙底下,过路行人靠着栏杆俯视,“奇迹院”(乞丐窝点)尽收眼底。那里,每时每刻,都会有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为蝇头小利打架斗殴,为可怜巴巴的满足而妥协和解。每一幕都是一出仿真滑稽戏。人穷志短必然滑稽可笑。他们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英雄壮举的歪曲反映。当然,英雄壮举出不了豪门富户,只有那些众望所归、如雷贯耳的人物才能胜任。叫花子们你争我夺,互相谩骂,反倒减轻了他们动作和喊叫的粗暴,表明他们的粗俗与贵世界的高贵不可相提并论。其他的乞丐则冷眼旁观,瞧瞧热闹罢了。吵架时往往会冒出一句惊人妙语,骂人的话大都空洞可笑,有的则心血来潮慷慨陈词,有的出手不凡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旁观者既不报以笑脸,也不赏以喝彩。恰恰相反,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暗暗谴责他们无理取闹。他们的羞耻心不允许他们无理取闹。比如,没有一个花子会对他的同伙用怜悯的口吻说:“可怜的老兄,行啦。没有过不去的沟和坎。”这些先生说话很有分寸。为了他们自身的安全,以避免产生任何招致烦恼的裂痕,他们保持着无动于衷的心态,这种无动于衷与极端的礼貌其实相差不远了。他们的言辞保持了经典作家的规范,不敢越雷池一步。明知自己不是阴影便是反光,明知自己很凄惨,被歪曲了,但他们仍然虔诚地苦心克制自己的动作和情感。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低,但也不高,而是采用介乎低音与高音之间的语调。我要描绘的一幕发生在雨中,但却是7月正午的太阳雨。雨水似乎悄悄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弄得他们浑身发抖。偶尔,一个大兵走了过来。他们用西班牙语咕哝了几句,于是,便有五六个最老迈、最丑陋、最谦卑的乞丐急忙站了起来,个个点头哈腰,大兵从中挑了两个,把他们带到洗衣场,叫他们把衣物拧干后晾晒。凡是遇到这样的征召,吕西安从来不响应。他总是躲在愁闷的破棚子里,凝眸注视着前方,只见远方的大海雨浪滔天。他那双眼睛的视线已经锁定。他深信自己会长梦不醒。蓬头垢面,反而使他嘴脸眉目鲜明。脸上汗迹斑斑,显得油光滑亮,上镜头无懈可击。他很少刮胡子,即使刮的时候,也是用手往胡子上抹点肥皂草草一剃了事。那个时候,他和我一样,尚未割断缚身的绳索,而正是这根绳索使人沦为俘虏,只有挣脱绳索才是逃生的惟一希望。他以自己的青春、美貌,因为希望潇洒、需要充饥、追求荣华而与贵世界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要我使他堕落,我会很心疼。但如果称他为坏蛋、混账、流氓、恶棍、无赖、骗子的话,我会拍手称快。种种美名不无嘲讽意义,总叫人联想到你们自我标榜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么东西。哦,美名在歌唱。美名的歌声在发颤。这些美名不也使你们联想到最温柔最猥亵的快感,你们在对你们的情人呢喃求欢的时候,不是老把“混蛋”、“骗子”等美名挂在嘴上,在使用“心爱的”,“亲爱的”,“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之前或者之后,总要悄悄地冠以或尾随“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坏蛋”等昵称,而且总是搭配得天衣无缝,妙不可言。让吕西安失望去吧,该我因此受尽痛苦的折磨!遮羞布一旦被撕下,羞耻的部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此时此刻,两腮会像着了火似的羞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里隐藏起来,要不就索性一死了之。但是,我也相信,遇上了这种种无地自容的倒霉事,只要坚持一下,保持我的原始状态,我就会因厚颜无耻而呈现奇异的美。(我只是灵机一动才使用美这个词,因为我料想可以发现一个更明朗的世界。在那里,不必抑制兴奋,不必克制情爱,想笑就直接笑,哪怕这种笑是毫无意义的。)吕西安感到痛苦,难言的痛苦,因为他在进行苦行修炼。但有时候,他一看到自己肮脏的双手,会发疯一般跑到水池边。他勇敢地清洗一下自己的躯体,然后双脚,双手,把脸上的污垢擦洗干净,最后用一把破梳子梳理一下头发。他企图与你们团圆的种种尝试都是徒劳的。几天以后,污垢又吞噬着他的勇气。北风越刮越厉害,把他冻成了冰人;饥肠辘辘,使他日益虚弱--并非冠冕堂皇的病弱,因为他的身体依然那么漂亮,只是他不能因此而自鸣得意了。自鸣得意难免有放肆之嫌--一身恶臭使他与你们越来越疏远了。#p#分页标题#e#
  我说的情况足以说明吕西安已经沦落到什么地步了。几个法国旅游者路经这里时凭栏张望。那天,有一条豪华旅游船在巴塞罗那港停泊,旅客们利用几小时上岸走一走。这帮外国游客个个衣冠楚楚,腰包鼓鼓的,自认为有权到这些穷困潦倒的群岛上去猎奇。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也许正在于此,只是秘而不宣罢了。他们根本不考虑是否会对评论对象造成伤害,竟在乞丐们头上评头论足,言之凿凿,话题显然有所指,而且大都很专业。
  “层次分明的天空色调与破衣烂衫的淡绿色彩浑然一体,多么谐调。”
  “……这一边活像戈雅①的画……”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长期为宫廷绘画,后期作品深沉浑厚,着重表现人物性格和社会矛盾,晚年侨居法国。代表作有《奇想集》和《卖牛奶的姑娘》等。--译注


  “左边一群观察起来真怪呀。有些场景跟居斯塔夫·多雷②的作品很像,那结构……”
  
  ②居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国画家。--译注
  “他们比我们还幸福嘛。”
  “他们也太脏了,比起比东维尔的同类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还记得吗,在卡萨布兰卡?必须承认,摩洛哥普通乞丐的衣装体面多了,欧洲的乞丐永远望尘莫及。”
  “我们正好赶上他们麻木的时候。好天才能看出真面目。”
  “正相反,姿态的新颖……”
  观光客们穿着毛衣,浑身暖烘烘的,正观察着这一群衣不蔽体的贱民。只见他们个个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竟没有一个像样的遮风避雨的地方。平心而论,对于那些掩鼻而去的有钱人,我从来就没有憎恨过或羡慕过。谨小慎微压抑着人的情感,学会了屈从,养成了奴性。有钱人遵从发财致富的法则。吕西安看见观光客们走了过来,立刻惶惶不安起来。他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来察看他的习俗、反常和怪异。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坠入了无以名状的深渊,精神的失落顿时使他上气不接下气,心都要蹦出来了。他看见那帮人戴手套的双手握着照相机,冷酷的镜头闪着寒光。虽然有几个叫花子懂得法语,但只有吕西安能够区分混合在一起的蛮横无礼和蛮横和蔼之间微妙的差别。乞丐们个个厌恶地用破被子或破衣服来防护自己,稍稍抬起了一点头。
  “你们想赚点钱不……?”
  吕西安和其他花子一样,按照旅客们规定的场景,或站起来,或肘拄地,或蹲下去。人家要他朝一位老花子笑一笑,他也就笑一笑,任凭游客弄乱一头脏发,让乱发贴在湿漉漉的额头上。摆姿势要花很长时间,因为天气阴暗不好调光圈。旅游者们抱怨光线太糟糕,却吹嘘自己胶卷高质量。乞丐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真地以为是给西班牙增添了一景,若缺乏这一景,西班牙美丽的风光就要逊色多了。但吕西安却感到浑身受辱,被羞耻的脏水淹没了。他们不过是游览胜地的一种点缀。我自己在马赛有同样的感受,那年我16岁,夹杂在其他小伙子中间,期待游客先生们的挑选,谁知道我扮演的角色,竟是一个流氓团伙的成员?流氓集团由十几二十个流氓组成,远方的客人专程来这里观赏。这座城市是男色鬼的乐园,流氓成堆是一大特色,虽有争议,但构成了城市的本质。我结识几个同龄朋友,彼此见面时,他们就说:
  “嚯!是的,我当然记得,你是布特利街的。”
  “你是贝尔荪斯林阴道的。”
  更糟糕的是,流浪汉们总是栖身在最肮脏的地方,不爱惜他们自己的身体,吕西安坐在一级湿漉漉的台阶上,双脚泡在水池里。他不再做任何努力重返贵世界,他已经绝望了。他的悲哀形象,为一位腰缠万贯的摄影爱好者的旅行纪念册增色不少。
  “你,我为你拍了5张。”一个游客说。他递给吕西安10个比塞塔。吕西安用西班牙语表示感谢。
  叫花子们感激不尽并暗自高兴。有几个去喝酒了,但大都恢复原来蜷曲的姿势,似乎是睡着了,实际上是体现一种真实,这种真实就是他们自己,也将挽救他们自己:赤条条一无所有。
  这一幕,只是诸多场景之一,我希望吕西安的思想能通过这样的磨练得到净化,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对得起我当时为他争来的幸福。
  就我所知,他这个人温柔,和善,脆弱,与其说是优点,不如说是弱点(正如人们常说铠甲也有薄弱环节)。一旦我把他置于上述场景中,他的弱点就会给他带来大灾大难,甚至自杀身亡。不过,我爱他甚于爱我自己,我本应知道他这个人很脆弱,切不可有抛弃他的念头。我的冒险活动可以帮他一把。我历尽了千难万险。我要树立吕西安的形象,就得毫不留情地让他去接受我所经历过的千难万险的考验。只是,遭受考验折磨的,还是我的肉体和精神。然后,我根据这些考验,塑造出一个吕西安的形象,他自己只需亦步亦趋模仿就是了。
  我刚才的描述手法着实不怎么高明,其中包括用别人的痛苦来烘托自己。然而,除了篇章结构条理不清之外,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实在是太疲倦了,难以改弦易辙,另走高棋。
  总之,不把吕西安安排在幸福环境之中,而是让他放射出幸福之光。我打算按照我心目中的吕西安形象来塑造他,这个形象在我亲身历险过程中早就有所准备,有所引导,形成了轮廓。这样,我可以慢慢让他养成习惯,听我讲述我的冒险故事,知道我是在千难万险中磨练出来的,让他自己讲出来而不觉得脸红,也不因此抱怨我或者怜悯我。因为他应当知道,我下决心要让他从我的人生冒险中受益。因此,我要求他了解并承认我的卖淫生涯。让他详细了解我做贼的最卑鄙伎俩,叫他因此感到难受并全盘接受我的衣钵。还要叫他知道我的根底,我的同性恋,我的卑劣行径,我的离奇想像力,竟然把一个脸色苍白、阴险奸诈的贼老太婆看成是我的母亲;叫他了解我行乞时低三下四的动作,故作沙哑的嗓音,不仅叫花子们约定俗成这样做,普通市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叫他了解我对付男色鬼的新招和妙招;我当男妓神经质的体态;我在英俊小伙子面前羞答答的样子;一个漂亮小伙子因碍于某个流氓的死皮赖脸或小恩小惠而拒绝我的温存体贴的场景;另一个场景是,法国领事看我进来立刻捂住鼻子,并让人把我轰出去;最后我还要让他知道,我浪迹欧洲没完没了的流浪生涯,一身破衣烂衫,经常忍饥挨饿,老看别人白眼,累得死去活来,受尽猥亵淫秽。
  我在圣费尔南多附近被史蒂利达诺抛弃时,伤心程度要严重得多,贫困感要深刻得多。(阿拉伯人谈到穷人时说“莫思亲”。我的确是莫思亲。)此后,与我朝夕相处的不再是对他的回忆,而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是我一切欲望的根据和借口,既可怕又温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甚至与我融为一体。因为即使是现在,他也是我的梦中人,虽然还是那么粗暴和死硬,但却像星云那样飘忽不定,铺天盖地,与日月同辉,与明星齐名。我顶着烈日,劳累不堪,但我的双脚步步踩着史蒂利达诺,我走路扬起的尘土,正是他演化的不可捉摸的红尘。而另一方面,我的焦灼的眼睛正想方设法透彻了解他的形象中更人道的一面,最可宝贵的细节,尽管这种形象同样不可捉摸。
  
  为了能在这里获得诗意,也就是说向读者传递一种激情,可我当时并不懂得这种激情--现在还是蒙在鼓里--我遣词造句求助于肉体的华丽,求助于人间的繁文缛节,可惜不是求助于人们希望的合理安排,即我们自己的安排,而是求助于已死的或垂死的时代之美。我原来以为,在表达这种美的时候,已经使它摆脱了物品、器官、物质、金属、体液等施加的影响,对这些东西曾长期有过崇拜(如崇拜钻石、大红颜色、血液、精液、花、中世纪法国方形王旗、眼睛、指甲、黄金、皇冠、耳环、武器、快刀、秋天、风、狮头羊身龙尾吐火怪、水手、雨水、黑纱等)。我曾以为早摆脱了他(它)们象征的世界〔不是以他(它)们命名的世界,而是由他(它)们引发出来的世界,我陷进了他(它)们的泥潭,越来越不能自拔了〕,我的任何尝试都是徒劳的。我总有求于他(它)们。他(它)们增殖繁殖很快,团团把我包围住了。由于他(它)们的阴差阳错,我得以穿越历史系谱的隧道,文艺复兴、中世纪、加洛林王朝时代、墨洛温王朝时代、拜占庭时代、罗马时代、史诗时期、瘟疫大流行时期,最终要达到一个神话时代,只有到那时候,一切创造都成为可能。
  我自己问自己,成团的唾沫掩盖着的是什么东西,滑腻性的隐藏意思是什么,白痰暗指什么。那白沫分明不是病态,恰恰相反,充满动人的活力,能够发出大量的能量。(偶尔读到一些与宗教狂热有关的题材不禁激动起来,我自然要充分加以利用,想一想我的爱情历险,我的爱波澜壮阔不着边际,权且就这么个提法吧。读着读着,我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重蹈一次原始的冒险,但被基本力量牢牢控制着。也许,为了更好地把我塑造出来,我的爱离不开这种种因素,要求使用令人心乱的语汇,以求名正言顺:什么崇拜啦,礼法啦,圣母往见瞻礼啦,连祷啦,王权啦,魔法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被这些词汇,被由他推荐的也被我包容的未定型的世界彻底瓦解了,消灭了。)在这混混沌沌状态中,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中,我一路行乞,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
  沿着西班牙海岸,每隔三四公里,就有一间简陋小屋,那是海关为监视海面建立的缉私瞭望站。一天晚上,我溜进了其中的一间躺下要睡觉,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我落难时,冒着风雨浪迹四方,不管是沟沟坎坎,凡是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成了我的栖身之所。有时候,我根据避难所的地形特点,精心巧妙设计居住陈设:一个剧院包厢,墓地中的一个小教堂,一处盗贼巢穴,一片废弃的赛马场,一节火车货车车厢。我还知道什么?一想到家居,我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根据建筑物的自身结构,想入非非,美化着我刚刚选定的栖身场所。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真想摇身一变,化做富豪门面石柱上的槽饰,人像柱,阳台,奠基石,可以安享通过它们表现出来的富贵。
  “我一定会喜欢它们,”我自言自语,“我一定会跟它们亲亲热热,我应当属于它们,目的是为了它们属于我,让它们所支撑的秩序成为我自己的秩序。”
  遗憾的是,我至今仍与它们格格不入。一切都叫我远离那些东西,不允许我有这种爱。我对人世间的幸福缺乏兴趣。今天,我富了,但我也厌倦了,因此我请吕西安出山取代我。
  为了躲避大海潮气的侵袭,我只好躬身蜷缩成一团,外面裹一件短大衣,我早已置之度外,也顾不得浑身的疲劳,为躲避风雨临时用藤蔓和芦苇搭起一间陋室,然后尽情过细地将它想象成无与伦比的宏宫广殿,再过几分钟,我将作为像模像样的人进驻其间,要让我的灵魂与周围景致--大海,天空,岩礁,旷野--协调起来,也要同我这摇摇欲坠的建筑物协调起来。一个人被我拌了一脚。他破口大骂。夜间,我一点也不害怕,胆子反而大了。原来是海关人员,大约30岁左右。他手持武器,来监视那些来往于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间从事走私活动的渔民或水手。他要把我赶出去,用他的灯照着我的脸,看我很年轻,就叫我留下来。我分享了他的晚餐:面包,咸橄榄,几段鲱鱼,而且我还喝了他的酒。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开始抚摸我。他说他是安达卢西亚人。我已经记不得他是否漂亮。从窗口看出去就是大海,我们看不清任何船只的影子,但我们却听到船桨打水的声音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抬身想出去查看究竟,但我使出了爱抚绝招。他欲罢不能,难以脱身,那些走私犯得以安然上岸。
  我任凭海关人员为所欲为,对统治者惟命是从,不可能不有求必应,因为这是警察的命令。此时此刻,我不再是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不再需要驱赶恶狗和顽童的追逐;再也不是敢于戏弄警察的胆大妄为的小偷,而成了在星夜里奉承胜利者的宠爱。当我明白,只有我可以保证走私犯们安全靠岸时,我感到不仅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而且要为所有非法活动负责了。好像有人随时随地在监督着我,叫我不敢有任何怠慢。一身傲气在支撑着我。再说,既然我故作爱恋就能拴住警察,那么我想,我若加大爱恋的强度,就肯定可以把他治得更加服服帖帖,我除了竭尽全力爱他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把平生最美好的一夜献给了他。并非为了使他幸福,而是让我来承受他宣泄的纯属于他自己的耻辱。
  叛卖、偷盗和同性恋是本书的基本题材。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虽说不总是很明朗,但至少我得承认,我对叛卖、偷盗和爱情的兴趣有一种血脉相通的关系。
  我让海关人员痛痛快快得到了满足之后,他问我听到什么动静没有。神秘的夜晚,在神秘的海上,走私分子们神出鬼没,搅得我心神不定起来。
  我感到特别激动,我心血来潮称之为诗的激情,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一道躁动的但逐渐平息的航迹。星夜来人的低语声,海上无形船桨的打水声,又发生在不早不晚的特殊时刻,叫我怎么不心潮跌宕,起伏难平。我很注意抓住这些游移不定的时刻,正如一个躯体苦难的灵魂迫切需要那样,似乎应寻找一种悟性,把这些充满诗意的时刻记录下来,不断进行体验和回味。一旦找到了这悟性,欢爱的时刻也就终止了:诗人已把世界吮吸得一干二净。但倘若他提出另外一个时刻,这也许只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了。我在桑特蹲监狱时,便开始热衷于写作,但这决不是为了复活或传递我的激情,而是痴人说梦,自作聪明,说是为了建构一种未知的(首先尚未被我自己知道的)道德秩序。
  “是的。”我回答说。
  他问我他们可能从哪里靠岸。他的目光要把整个黑夜全搜查一遍。他手里端着枪,随时准备开火。嘿,我对走私分子准确的登陆地点成竹在胸,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指出他们潜逃的方向,幸好我多了一个心眼,才保全了我对走私分子们的一片忠诚。我简直成了他的走狗,我们一起在岩石间巡看了几步,就又回到小屋重新爱抚起来。
  我沿着海岸公路继续流浪,夜以继日,日夜如梭。我几次白日做梦,惊异地看见上帝显灵。劳累、耻辱和贫困一起压在我身上,逼得我不得不向世外寻求出路,在另外一个世界上,我虽不能对那里的每个成分下个明确的定义,但肯定令你们大失所望。傍晚时分,我听见有人在歌唱,原来是农夫们在采摘橘子。白天我走进教堂去休息。因为道德秩序归根结底起源于基督教教义,因此我想对上帝的观念表示亲近:做早弥撒时,我背负大罪领受圣餐。神甫从圣餐盒里取出一块圣体面包(好一个西班牙教士)!
  “他们沾的是什么汤汁?”我暗自寻思。汤汁原来就是教士苍白的手指上沾的圣油。为了把圣体面包一片片分开,并从中取出一片,他在盒子里搅和了一下,好像摇动一个金瓶里黏稠的液体似的。哦,圣体原来是一片白色的干饼,我恍然大悟。根据神学家的解释,假如我拒绝接受一份光明圣体,上帝--或者不是他,而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神秘印象--通过罗马礼拜仪式中几道又脏又臭的手续(其实是出自一种幼稚的想象)就能马上感知到。
  “我被迫就范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法律结构,原来是从这个恶心的地方诞生的呀。”我这么想。
  在阴暗的教堂里,面对披着祭服的教士,我害怕了。然而,西班牙的小贵族们也跪在我的身边,并不嫌弃我的破衣烂衫,何况他们舌尖上迎接的是同样的圣体。我很清楚,圣体的威力只在我们灵魂深处发挥作用,在外界它鞭长莫及。我作为现行诈骗犯来领受圣体面包,把圣体变成我的同谋。我一边咀嚼着,心里却暗暗地骂这该死的东西。还有几次,我不是祈求上帝保佑,而是向这恶心的地方乞求保护。因为做弥撒我才来到这鬼地方,享受教堂的庇荫,教堂里童贞女和大蜡烛穿着舞装守望着,我听到亡灵在歌唱,看到了普普通通的熄烛罩。我之所以提起这奇异的印象,那是因为它无独有偶,在我的一生中也有类似的印象,只是离我落笔描状时有仿着隔世的感觉。军队、警察分局及其主顾、监狱、被盗公寓、森林之魂、河流之魂(构成了威胁--他们夜间行动不是为难他们就是与他们同谋),凡有我参与的每个事件,在我的内心日益造成同样的反感和恐惧,使我想到了,上帝的观念,是在我的辘辘饥肠里哺育起来的。
  我一路步行,离开了南方又上到法国。有关塞尔维亚、特里阿那、阿利坎特、穆尔西亚、科尔多瓦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为我们免费提供夜间收容和一碗大米饭。不过,我得承认,几年后,穿着俗不可耐的妖艳服装,浑身假珠宝冒着傻气,那玩意儿心血来潮,肌肉突然生硬紧张起来,竟把它们搞爆裂了。在我的苦恼里面,我并非对痛快和狂怒麻木不仁。
  (我从一本共产党的刊物上剪下一首诗,严厉抨击阿足尔军团、法西斯分子、希特勒党徒。这首诗采取欲抑故扬的手法,明明是攻击,表面上却在歌颂。我原文照抄如下:)
  
  阿足尔军团小调
  我们是天主教清教徒,
  我们是高明的刽子手,
  共和政体提他个球,
  说起棍棒来好身手,
  说得蓖麻花好风流。
  卡斯蒂利亚雪花飘,
  冬风呼啸好嚣张,
  我们将荣膺铁十字架勋章,
  人家让我们穿上绿军装,
  我们将荣膺铁十字架勋章,
  姑娘们朱唇热吻入怀抱,
  卡斯蒂利亚雪花飘。
  这首诗出自西班牙一个平庸而蹩脚的诗人之手,但倒也道出了西班牙的真实面貌。阿足尔军团是被派往俄国援助希特勒的一帮杀手。正应了一句谚语:鬼变脸,天变色!
  西班牙海关人员也好,各市地方警察也好,他们不抓我了。从他们眼皮底下过去的,已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不幸的怪物,对这样的怪物,法律无从下手。我已经远远超出了下流的界限,比如,我可以接待一个血统纯正的西班牙亲王,大贵族,与他认姑表亲,与他谈话娓娓动听,而且不引起人们的惊讶。这已不足为奇了。
  “接待一个西班牙大人物。可在哪个宫殿里接待?”
  为了让你们更好地了解我已经孤独到何等程度,作为孤家寡人,我拥有至高无上的王权。我之所以大言不惭地使用这种修辞方法,那是因为形势所逼,也是大功告成的迫切需要,只有满载世纪优胜的语汇才能一吐为快。言语上的亲缘关系表达了我的荣耀与贵族的荣耀之间的亲缘关系。我与王孙贵族有亲戚关系,是因为我同他们有一种秘而不宣、不为世人所知的关系。只要有了这种关系,一个牧羊人就可以对一个法国国王以“你”(而不是您)相称。我刚才所说的“宫殿”(因为找不到别的名称),那是精致建筑的总称,而且有越来越精细的倾向,是我的高傲对孤独加工所得到的孤傲的成果。朱庇特掠走了该尼墨得斯①并吻了他:我也可以放荡不拘。我拥有走投无路之人的洒脱和逍遥。我有勇气摧毁一切习惯性的生活原理,并另谋出路。这种探索正缓慢地进行着。
  
  ①希腊神话典故。该尼墨得斯是一个美丽的牧羊童子,主神朱庇特化作鹰把他掠走,作为神的侍酒童子。--译注
  我在梅特勒教化院受过严密的管教--不是指教化院内部的规章--后来我从中看到了管教的效果。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少年犯,我索性豁出去了。同大多数小流氓一样,我采取许多行动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心血来潮说干就干,结果成了少年犯。我也许尝到了幼稚的痛苦与欢乐,生活现实只教给我庸俗的思想,这种庸俗的思想谁都能说一大套。梅特勒教化院充分满足了我的爱欲,但总是伤害我过敏的自尊心。我有苦难言。我感到奇耻大辱,我的头被剃了个精光,穿上可耻的服装,被囚禁在这可恶的鬼地方;我饱尝到被别的少年犯蔑视的滋味,他们一个个不是比我更强大便是更凶恶。我忍辱偷生,态度愈是低三下四,便为自己设置了更加严厉的管束,可我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其机制大致如下(从此我如法炮制):每次对我的指责,哪怕是错的,我一概心悦诚服,回答说:“是的!”我一旦脱口说出了这句话--或者表达了同样意思的话--我内心就痛感有必要使别人的指责变成现实。我当时16岁。大家理解了我: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受冤枉的感情位置。人家看我是无赖,是叛徒,是盗贼,是男妓,我一概承认。谁都有可能遭到无端指控。但为了证明我有罪,那我就只好去作案,以不枉此名,于是去当叛徒,当盗贼,当无赖。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只要有点耐心反省自己,就可以找到被戴上这些罪名的足够原因。我傻眼了,知道自己原来是一堆垃圾。我变得卑鄙下流了。久而久之,我习惯成自然。我终于平静地承认了罪名。于是人们对我的蔑视变成了仇恨:我成功了。但我为此经受了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①

  
  ①我欣赏一对新婚夫妻蒙受的羞辱,并当作一项特权,《法兰西星期天》公开了他们的遭遇。夏尔维尔市的居民们在年轻姑娘纳迪娜结婚那一天送给她一个可笑的法西斯十字花环。在德国占领期间,纳迪娜曾当过一个德国上尉的情妇,后来这个柏林上尉在俄国前线被打死了。“她让人为他做了一场弥撒并为之戴孝。”报纸刊登了纳迪娜和她丈夫从教堂出来的照片,刚才神父在教堂里使他们结为夫妇。她从十字花饰上跨了过去。夏尔维尔的居民们恶狠狠地瞧着她。
  “挽着我的胳膊,把眼睛闭上。”她丈夫低声嘀咕道。她面对蒙黑纱的法国国旗,笑着走了过去。
  我羡慕这年轻女人苦涩而高傲的幸福。我“献出”全世界再来品这滋味。--原注
  两年过后,我变得坚强了。一种这样的训练--类似于修炼--帮助我把贫困视为美德。不过我大获全胜只是战胜了自己。即便是在我面对大人或小孩的蔑视时,我要战胜的仍然是我自己。因为问题很清楚,需要改变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已有强大的能力来对付自己,但我对自己内部存在施加威力时,对外部世界却变得笨手笨脚。不论是史蒂利达诺还是其他朋友都帮不了我的忙,因为在他们面前,我可能太注意自己的态度了,一心一意要做称心如意的情人。我浪迹欧洲,见多识广,本来可以圆滑一些,但我生性内向,热衷于苦思冥想,对日常生活不肯用心。在讲述下面这段故事之前,我曾经采取了几个行动,但每次行动都未曾三思,比不得我对精神生活的追求那样专注。一天晚上,一个男人把我带到安特卫普码头附近,我成功地把他反绑起来,行动的成功令我陶醉。史蒂利达诺同罗贝尔一起出去跳舞。我孤单一人,既烦恼又嫉妒。我进入一家酒吧,喝了一点白酒。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得赶紧找这两位朋友,但这一念竟成预感,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他们在里面喝酒跳舞的酒吧烟雾腾腾,一派喧闹,分明是世态炎凉的写照,反映了他们的一个精神领域。他们通宵达旦躲开我和其他人,我已有觉察。我进入他房间时,史蒂利达诺正要出发。我看见他已经套上手套,他稍微抬起手,罗贝尔便满脸堆笑,只那么似触非触地轻轻一按,就把手套纽扣扣了上去。我已经不再是史蒂利达诺的右臂了。
  一个胖男子向我借火并请我喝了一杯。我们出门时,他想把我带到他家去,我拒绝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于是决定到码头仓库去。我已经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金表、结婚戒指和钱包。我知道他不会公开呼救,但他看起来很强壮。我只有耍点花招才能得手。但我毫无准备。我突然想起来了,史蒂利达诺曾给我备好的细麻绳可以利用。我们来到仓库的一个角落里,那汉子要我跟他做爱。
  “行。”
  我设法让他把裤子脱到脚跟处,一旦他想逃跑就可以把他绊倒。
  “解开……”
  我命令他干什么,他的两只手就干什么,我顿时把他的手反捆在背后。
  “你干什么呀?”
  “你没看见吗!哼,蠢猪!”
  我刚才使用的一套用语乃至腔调跟史蒂利达诺的完全一样。那天我同他一起去偷自行车,听到他说的就是这一套,可惜被人发现了。
  史蒂利达诺和蔼可亲,他的目光落到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上,都显得那么轻柔,连他的独手从饭厅桌子上取油腻腻的菜单也怀着好意和善意。不论什么东西黏到他身上,他都没有任何蔑视的表示。一件古玩珠宝什么的,他只要摸一摸,就立刻知道其质量好坏,并从中得到绝妙的好处。他微微一笑就把宝贝弄到了手。
  小伙子们除了撅嘴之外,就是他们的微笑使我着迷了。我有时候久久地出神地欣赏小伙子的微笑。微笑似乎成了脱离脸面独立存在的一种东西,受到一种独特灵魂的激励。微笑简直是一只珍稀动物,生活环境艰难而且非常脆弱,它是一个值得宠爱的离奇怪物。倘若我可以把微笑从它尽情嬉戏的脸上割下来,剥下来,装进我的口袋里的话,其顽皮戏滤将会激励我去完成若干人间奇迹。我甚至试图用微笑来打扮自己--这也是为了提防微笑--但未能如愿。啊,微笑,简直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偷。
  “怎么,你把我绑了?你听我说,我给你……”
  “住嘴!我要自己来。”
  不是怕被别人发现,就是怕那人挣断绳子,我也是急中生智,把他捆绑得结结实实,万无一失。我搜他的所有口袋。我欣喜若狂,手指摸到了银行支票和私人证件。他吓得浑身哆嗦,连动都不敢动。
  “给我松一松吧……”
  “闭嘴!”
  没有理由就此罢休。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竟然把一个被我偷盗的人给抓了起来,我要他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这地方虽然昏暗,但却不怎么保险。海关巡警转过来就可能发现我们。
  “你这个老混蛋,你以为我会……”
  我从他西装背心的扣眼上一把扯了带链的金怀表。
  “这是一件纪念品。”他嘟嘟囔囔地说。
  “没错。我喜欢纪念品。”
  我劈脸给他一拳。他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叫苦。在他面前,我像史蒂利达诺一样敏捷地打开折刀,让他看看快刀的锋芒。这一时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要说得更透彻一些。我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不仅给了我的肉体而且给了我的灵魂一种惊人的威力。我感到我能够对受害者宽宏大度,放了他。可我也能够杀死他。他本人也该承认我的力量。尽管光线昏暗,但我知道他对我奴颜婢膝,阿谀逢迎,极力讨我的欢心。
  “不许张口,否则我宰了你。”①
  
  ①勒内(下面我还要谈到他)告诉我,在尼斯,一个男妓采取同样手段对付男色鬼。他对我讲述的这则趣闻使我进一步密切了同他的关系。--原注
  我向黑夜迈出了一步。
  “听我说……”
  “说什么?”
  他哼哼卿卿,声音很温柔,也许预感到我会拒绝他而浑身战栗。
  “至少让我……”
  当我再见到史蒂利达诺时,我身上已有几千比利时法郎和一个金表。我本想把我的战绩向他炫耀一番,好让他和罗贝尔懊悔不迭。但后来,细细一琢磨,不禁犹豫起来,也不那么洋洋得意了。我决定独享这次冒险成果。我懂得,除了我外,任何人不应知道此事,我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极力掩盖我的战利品。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受害者的嘴脸何其丑陋!而我正是造成丑陋嘴脸的罪魁祸首。我从中感受到残酷的痛快,并因此得意忘形,喜笑颜开。我当时23岁。从此以后,我感到我有能力做到残酷无情,在非人道上越走越远。拥有了这笔钱和金表,清除了我对贫困情有独钟的爱好。(但并没有摧毁追求不幸的爱好,而是摧毁了幸灾乐祸的爱好。)不过,我从乞丐生涯的严酷磨练中获益匪浅,养成了冷酷无情的禀性,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我得寸进尺,主动出击了几次。每次都马到成功。我终于把自己从屈辱的窃贼险恶环境中解救了出来。我平生第一次向男人挑战。我公开与男人搏斗。我感到自己变得像利剑锋芒一样咄咄逼人、尖酸刻薄、阴险邪恶、冷酷无情、寒光闪闪,削铁如泥。我个人的这种变化,包括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在内,谁也没有发觉。他们称兄道弟,分享哥们义气,到处追逐女人,然后又一个个把她们抛弃。对史蒂利达诺,我的态度始终没变。我对他一如既往,恭恭敬敬,而罗贝尔对他照样冒冒失失。为了让一位英雄的盔甲防护着我,难道我要让史蒂利达诺的个性(我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在个性骨子里时刻警戒着并不断发号施令)把我笼罩起来。或者说,我应当充分模仿我的朋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音容笑貌,如同人们触摸圣骨恨不得它马上显灵?是史蒂利达诺在替我作战。是他应邀同男色鬼一起喝酒,在他们面前扭屁股,把他们洗劫一空。我满脑子是他的影子,我对此很清楚,感到很痛苦,而且我还知道,一旦趾高气扬地摆脱了这根强大的精神支柱,我便会整个坍塌下来。史蒂利达诺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悄悄地利用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所谓的“老乡”,替代战士作战而又牺牲战士的民团。每次在房间里作案,我强迫嫖客把钱统统掏出来后,连忙下楼,但双脚直发抖,因为此时史蒂利达诺已匆忙离我而去。我清点战利品时,再没有献给他的念头了。我当时已经单干了。
  我又变得不安起来。我被阳性世界统治着。当昏暗把他们混淆在一起时,每一群小伙子都给我设了一道谜,揭开这道谜,我也不能体面地委身。男人们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却蕴藏着电子微粒的暴烈,围绕着一个高能的太阳在不断运转:爱情。
  “假如我能轰击其中一颗阳性粒子,”我暗自琢磨,“该会发生怎样的裂变?谁将在轰击中突然毁灭?”但我又想,“他们应该有所觉察,各就各位才行呀。”
  我刚才的努力允许我敢于同那些使我精疲力竭的人相对抗,我已经献身给邪恶的强者。我变得心明眼亮了。我回想起来有些后怕。我决定停止如此危险的勾当:夜幕刚刚降临,我正好路过,一个男人转过身来,史蒂利达诺飘然而至,潜入我的内心,他使我的肌肉发达起来,使我的行为温柔起来,使我的动作迟钝了,他用缤纷五彩几乎把我给美化了。他在我心中行动。在我的步伐里,在人行道上,我总感到他体态下坠,沉重,拿出住在巴黎郊区王公贵族的派头,把一双鳄鱼皮鞋踩得踢踏作响。我走火入魔,深知自己可以无恶不作了。我的眼睛更明亮了。我的变化非但没有把我变得狰狞可怖,反而使我具有阳刚的魅力。我觉得自己变得矫健潇洒,壮怀激烈了。一天晚上,一个男色鬼对我极其傲慢,我怒不可遏,出拳就像击鼓进军一般猛烈。
  “臭娘们,”我从牙缝里低声骂道,可是在我心里,我又为伤害了和臭骂了男色鬼而懊悔不迭。要知道“男色鬼”是我对我最亲爱的宝贝使用的最下流的常用语。
  我不明自己的出生,对某一种社会秩序也丧失了兴趣,我无法分辨其中的复杂性。我倒十分欣赏全社会拒绝我的完全一致性。面对一座高楼大厦,我吓得目瞪口呆,这座庞然大物张牙舞爪无处不跟我作对。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不是习以为常:将军肩章上的星星,交易所的行情,采摘橄榄果,法律文书格式,谷物市场,落英缤纷……司空见惯,一切如常。这种秩序令人害怕,也的确受到害怕,其细枝末节全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我的流放。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在暗地里偷偷地与现存的秩序对抗。今天,我敢于堂而皇之地触及这个秩序,辱骂构成这个秩序的人们,表明我鞭短可及。与此同时,我已经意识到我有权这样做。我重新在那里找到了我的位置。咖啡馆的服务员管我叫“先生”了,我听了感到很自然。
  这个带有一点耐心和幸运的突破口,我本可以得寸进尺,扩大战果。但我仍然反统治现存世界的道德而行之,开始裹足不前了。我毕竟低三下四生活惯了,时间也太长了。我担心最终会失去与你们的道德背道而驰、历尽磨难、苦心经营的宝贵财富。
  史蒂利达诺对女人的态度一向粗鲁,而我对他的粗鲁态度则一贯羡慕,奇怪的是,他竟然容忍罗贝尔对他嗲里嗲气的嘲弄。于是他笑了,笑得很动人,露出雪白的牙齿。虽然他也朝我笑笑,笑容也差不多,但由于我没有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从他对我的微笑中看不出有同样的新鲜感和默契感。在史蒂利达诺脚下,只有几只小鹿在欢跳。罗贝尔给史蒂利达诺周身挂满了花环。他们两个人,断手英雄是支柱,另一个则是缠柱的藤蔓。他们相爱到如此程度,但从来不做爱,真叫我迷惑不解。我越来越觉得史蒂利达诺不可捉摸。我后来才发现(但我忘了是通过什么方式发现的),史蒂利达诺不曾偷过警察的黑色摩托车。他根本就不用偷。他同那位警察早已串通好了,警察刚把车子撂下,史蒂利达诺骑上就跑,并把它卖掉。然后他们平分赃款。这一重大发现本应使我更疏远他,但实际上反而使我觉得他更可亲了。我爱恋的原来是一个与一位警察勾结的假流氓,他们也算物以类聚,一个是叛徒,一个是骗子。史蒂利达诺虽是泥水之身,但我一直把他奉若神明,而且我仍然心甘情愿为他牺牲自己。从一语双关的意义上讲,我已经走火入魔了。
  谈到史蒂利达诺,我好不容易从他东鳞西爪的片言只语中,了解到他在外国军团的一些经历。除此之外,我还了解到,从我们分手到重逢这段日子里他的历程。我想,他大约度过了四五年工夫贩卖花边,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跑遍了整个法国。他谈笑风生,讲述了下面的一段故事。一位朋友为他制作了一份经销代理证,只允许他一个人推销。这种花边是由坎波疗养院的年轻结核病患者编织的。
  “是坎波,我告诉你,因为在坎波根本就没有什么疗养院。这样也好,没有人会指控我犯了伪造证件罪了。于是,我每到一个村镇,先去找神甫。我向他出示了我的证件,让他看看我的断手和花边。我对他说,在他的教堂里,用少年病人编织的祭坛布,是积善积德的大好事呀。神甫,他才不剪呢,但他让我找小财主的阔太太去。因为我是神甫介绍来的,她们不敢把我拒之门外。她们也不敢不买。我从米拉街只用100苏(即5法郎)买来的机织小幅花边布,一转手卖出100法郎。”
  史蒂利达诺就这样娓娓道来,不加任何修饰,声音不高不低。他对我说他赚了不少钱,但我不相信,因为他并不是经商的料。只不过欺诈舞弊一类把戏对他有诱惑力罢了。
  有一天他不在家,我在他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堆军功章、十字勋章、尼萨姆勋章、摩洛哥驻军勋章、白象勋章等。他自己承认,他曾经身着法国军装,胸前佩戴着这些勋章,露出断了手的胳膊,在地铁到处募捐。
  “我每天只挣10法郎,”他对我说,“我对巴黎人傲慢的嘴脸实在不敢恭维。”
  他还给我讲了其他一些细节,我来不及在这里赘述。我一直爱着他。他的品质(犹如扎瓦的品质)令人联想到某些毒品、某些气味。虽然不敢说是美味好闻,但却容易上瘾,很难摆脱。
  我已经不等阿尔芒了,可他却回来了。我进门发现他躺在床上,正抽着烟。
  “你好呀,小伙子。”他首先向我打招呼。
  他第一次主动伸手握我的手。
  “怎么样,过得不错吧?没出什么乱子吧?”
  我曾经谈起过他的嗓音。我现在似乎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和蓝色的眼睛一样冷若冰霜。他不论是看人或看东西,目光都专注,他说话也一样,好像是用假嗓子,漫不经心地同人交谈。有些眼神,可以说光芒四射(如吕西安的,史蒂利达诺的,扎瓦的),阿尔芒则没有这样的光芒。他的嗓音也没有多少光彩。在他心灵深处,真正为他播音的是一小撮小人,他一直为他们保守着秘密。这声音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不过,人们从他的声音里,多少辨认出一点阿尔萨斯的口音:他心目中的人物原来是德国佬。
  “对,过得不错,”我回答说,“我看管着你的东西,你看。”
  直到今天,有时我还希望警察把我叫住对我说:“我看没错,先生,偷东西的不是您,真正的罪犯已经逮起来了。”但愿我一生清白无辜。刚才我回答阿尔芒的话时,真巴不得让他知道,若是换了一个人--这个人当然还是我--早把他的行李偷走了。我浑身战栗着为我的忠诚庆功。
  “哦,这个嘛,我相信。”
  “那你呢,好吗?”
  “哦吗,是的,还行。”
  我壮着胆子坐到床沿上,把手放在毯子上。今晚,灯光从高处照下,更显出他的青春活力和健美的肌肉。我突然发现有摆脱尴尬和烦躁的可能性,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的暧昧关系把我弄得狼狈不堪。阿尔苦不一定爱我,但只要他允许我爱他就行,阿尔芒很可能是我的救星,他不论从年龄上还是从精力上都占上风。他来得正是时候。我对他爱慕不已,侧着脸,准备贴在他那毛茸茸的胸膛上温存一番。我的手向前摸去。他笑了。他第一次对我微笑,这就足够了,我爱他。
  “我可没有干过坏事。”他说。
  他侧过身去。一阵轻微的紧张提醒了我,我巴不辱得到他可怕的大手,眼看那只手就压下来要抚摩我的头。这个武断的手势明明告诉我,他让我俯身为他行乐。今天我恋爱了,也许有点勉强,目的就是要他大动肝火,希望他更加喜欢我。
  “我想喝一杯。我马上就起来。”
  他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我们一下到街上,他就称赞我与男色鬼周旋次次都干得非常漂亮。我大吃一惊。
  “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他是谁。”
  他甚至知道我捆绑过一个色鬼:
  “真是出手不凡。想不到你还有这下子。”
  于是他告诉我,码头上的人都知道了我的伎俩。每个受害者都提醒别人或前来过夜的码头工人,要他们提防我(他们经常同男色鬼走在一起)。我现在已经成了同性恋者无人不知和谈虎色变的人物。阿尔芒来得很及时,使我知道了我已名声在外,这对我显然是一种危险。他一回来就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即使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现在还蒙在鼓里,但很快就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你干得很好,小家伙。我很高兴。”
  “哦,这不难。他们是窝囊废。”
  “干得很好,我说的。我真没想到。喝酒去。”
  回到房间后,他对我一无所求,我们很快就睡着了。那以后,我们经常见到史蒂利达诺。阿尔芒认识了罗贝尔,并对他一见钟情,但罗贝尔这小子略施小计就把阿尔芒给甩开了。一天,阿尔芒笑着对他说:
  “你有了让诺,难道还不够?”
  “他嘛,不是一回事。”
  自从阿尔芒知道我夜间胆大妄为之事之后,他事实上已经把我当哥们看待了。他同我说话,给我出主意提建议。他对我的蔑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母爱般的温情和关怀。他甚至管起我穿衣戴帽的事。晚上,我们抽完烟,他祝我晚安后,倒头就睡着了。我深感遗憾,睡在我的所爱身边,却不能花样翻新,巧施妙计,使出爱抚的绝招来向他证明我的爱。他对待我的友好方式,迫使我严肃认真,不敢越雷池一步。尽管我也承认,在我的胡作非为中有诈骗,在我的胆大妄为中有恐惧,但我仍然百倍努力,争取当一个不负阿尔芒重望的男子汉。我想,常规举动与英雄壮举格格不入,不应该相提并论。就那么简单,阿尔芒无论如何不会答应我供他鱼水之欢。出于对我的尊重,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利用我的肉体。殊不知,他越利用我的肉体,我浑身就越充满力量和勇气。
  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靠西尔维娅挣的钱生活。罗贝尔似乎已经把我们同男色鬼鬼混的卑劣伎俩忘得一干二净了,对我干的那一套装出根本瞧不起的样子。
  “你把那玩意儿也叫差使?还当美差呢。”一天,他对我说,“你攻击那些支着硬领、拄着拐杖才能站立的糟老头子,算什么能耐!”
  “他自有道理。最好是选好对象嘛。”
  我没有想到,阿尔芒的这句反驳会接连带来一场精神上最大胆的革命。罗贝尔还来不及回敬,他语重心长地来了个长篇大论:
  “比如我吧,你认为我该怎样下手?”然后又转向史蒂利达诺说道:“你认为如何是好?我嘛,只要有效果,你听着,我下手的对象可能不是老头,而是老太婆。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我选择最软弱无力的人。我要什么东西,是钱。成功就是美差。你什么时候明白了,光靠骑士精神干活是不行的,你就算肚子里有货色了。他(阿尔芒从不叫我名字或昵称,而是用手指我),他已经超过了你们,他是对的。”
  阿尔芒的声音没有颤抖,可我激动得无法自持,担心他会把惊天动地的秘密结抖了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总算让我放了心。他不开口了,我心里却百感交集(无边愧海开浪花),声声责备我屈服于外表的虚荣。此后,阿尔芒再也不提这个话题(史蒂利达诺和罗贝尔也都不敢论战),但这道命题却在我思想中植下了胚芽。从此,在我看来,地痞流氓特有的荣誉法规是多么滑稽可笑。在我的精神领域里,阿尔芒逐渐成了法力无边、至高无上的主宰了。我不再把他看成一个整体,而是把他想象成一笔经过千辛万苦磨练出来的经验积累。然而,他的肉体仍然那么厚实,我喜欢他能保护我。我在一个从不露惧色的男人身上--我相信如此--找到了这样的权威,顿时感到思路新奇,兴高采烈。毫无疑问,不久我就决计深入开发和丰富这种种暧昧的感情,愉悦中夹杂着羞辱,发现自己原来是相反相成的集大成和大本营,但我已经预感到,该由我们申明哪些东西可以当作原则来使用。我的意愿被阿尔芒的思考和态度剥去了道德面纱,后来,我如愿以偿,非常重视与警察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我是在马赛遇见贝尔纳蒂尼的。彼此渐渐熟悉了,我就叫他贝尔纳。在我眼里,只有法国警察才称得上神通广大。我当时22岁,而贝尔纳已经30岁了。我想精确地还原他的本来面貌,但我的记忆鞭长莫及,只保留了他给我留下的肉体和精神力量的最初印象。当时,我们都在杜巴诺街的一家酒吧里。一个年轻的阿拉伯人指着他向我推荐。

  “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叉杆掮客,”他说,“他身边总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当时陪他的那个姑娘看起来很漂亮。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警察,即使与他擦肩而过我也会视而不见。欧洲各国的警察真叫我害怕,所有小偷对此感同身受,而法国警察尤其令我胆战心惊。究其根源,与其说是灾难性错误造成我身临绝境,倒不如说是我天生的、无法改变的犯罪感在作怪。同流氓世界一样,警察世界我从来不敢问津,我头脑清醒(有悟性),岂敢跟警方厮混在一起。要知道,警察世界是一群行踪不定、东奔西跑、腾云驾雾的队伍,处于不断组建过程中,司空见惯却神出鬼没。其中穿警服的摩托队我们都认为是警察的代表,力量的标志。别国的警察且不说,反正我认为法国警察是这样。也许是因为言语相通的缘故,我发现了许多深不可测的黑洞。(它已不再是一支社会的组织,而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力,它直接震撼着我的心灵,搅得我心神不定。只有希特勒时代的德国警察能够真正做到警匪一家。这一威力无比、相反相成的综合体,这千真万确的庞然大物,实在令人望而生畏、胆战心惊。它的强大磁场,长期把我们吸引得神魂颠倒,搅得惊恐万状。)
  贝尔纳蒂尼也生活在人世间,看得见摸得着,很可能是一个恶魔组织的昙花一现。这个组织像葬礼葬品一样令人恶心,然而却名扬天下,可与帝王的荣耀相媲美。我看了看他,浑身颤栗起来,发现在这普通的皮囊里有一片我一直求之不得的风水宝地。他有点像过去的鲁道夫·瓦伦迪诺,一头黑发紧贴着头皮,油光可鉴,往左分留出一道又直又白的头路。他很强壮。他的脸面粗糙,有点像花岗岩,我需要他既粗暴又残酷的灵魂。
  渐渐地,我体会出他的美。我甚至认为,是我创造了他的美,从警察的概念出发,裁定他美就美在这张脸上。在这个肉体上,警察本来就应是这个样子。对整个警察组织,民间有一种说法更增加了我内心的混乱:#p#分页标题#e#
  “秘密警察局。他是秘密警察。”
  此后我每天设法巧妙地跟踪他,远距离跟他照面。我像春蚕一样吐一根细丝缠着他。他不知不觉被我拉进了我的生活天地。后来我到底离开了马赛。我暗地里却保存着对他一片痛苦又温柔的回忆。两年后,我在圣夏尔车站被捕。警察们对我非常粗暴,指望我能招供点什么。警察局的门打开了,我感到大吃一惊,进来的是贝尔纳蒂尼。我害怕他变本加厉对我进行严刑拷打,可他却让他们停止用刑。我恋恋不舍跟踪他时,他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我。他可能跟我打过两三次照面,两年过去了,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之所以让我免受皮肉之苦,决不是出于同情和好心。他跟别的警察一样,凶狠得很。我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保护我。两天后,我被释放了,我设法见到了他。我对他表示感谢。
  “您,不管怎么说,您干得很漂亮。”
  “哦,很正常。何必折腾你们这些小伙子呢。”
  “跟我喝一杯去。”八
  他接受了。第二天,我又遇见他。这次是他请我。酒吧间只有我们两个顾客。我的心怦怦直跳,说:
  “我认识您很久了。”
  “啊?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喉咙发紧,怕他生气,我索性向他吐露了我对他的爱慕,承认自己为了追随他不知要了多少花招。
  他笑了起来,说:
  “是吗,你对我一见钟情?那现在呢?”
  “还有一点。”
  他笑得更开心了,可能受宠若惊吧。(扎瓦最近向我承认,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和赞美比得到一个姑娘的爱和赞美更值得他骄傲。)我就站在他身边,多少带点油腔滑调对他谈情说爱,惟恐严肃的语气会提醒他执行严肃的任务。我嬉皮笑脸,嗲声嗲气地说:
  “您想什么呀?我嘛,我喜欢漂亮的小伙子。”
  他宽宏大度地看着我。男子汉气概使他坚不可摧,也防止他残酷无情。
  “那天,要是我揍了你?”
  “老实说,我会感到很难过。”
  但我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若这样实话实说,就没有油腔滑调的真真假假了,很可能会变成一场发自内心的爱情表白,这会让警察丢丑的!
  “你很快就会风吹云散的。”他笑着对我说。
  “但愿如此。”
  但是他并不知道,在他的身边,在柜台前,他那宽厚的肩膀和自信令我心说诚服,但最使我心动的还是他身上有无形的警徽。对我来说,警徽这金属制品蕴藏着强大的力量,犹如工人手里的打火机、皮带扣、保险挡板、卡钳等,集中体现了阳刚气派。假如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同他待在阴暗的角落里,我说不定会壮着胆子去抚摸他的衣服,把手悄悄地伸进他的上衣内,平常,警察上装总是佩戴着齐整的领章、帽徽和肩章。其实他的男子汉气概就体现在这片硬邦邦的标志里,可与他的性器官相媲美。假如那玩意儿在我的手指作用下激动起来,很可能就是从警徽中汲取了力量,并会因此勃然兴起,威武雄壮。
  “我还能见到您吧?”
  “当然,欢迎来找我握握手。”
  我虽然急于想与他见面,但为了避免引起他的恼火,我还是克制住自己,好几天没去看他,后来我们终于双双坠入情网。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妻子。我很高兴。一天晚上,我们在朱丽叶码头街道上散步,忽然发现只剩下我们俩在闲逛。圣桑要塞离此不远,外籍兵团就把守在那里,悲凉的码头叫人好不伤心(在这个地方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碎的呢?),面对此情此景,我突然色胆包天。我清醒地注意到,当我向他靠拢时,他也放慢了脚步。我的一只手颤栗着,笨拙地去摸他的大腿。下面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平时用来引诱难为情的男色鬼那套惯用语便脱口而出:
  “几点了?”我问。
  “嗯?看看,我的表正好午夜。”
  他说着笑了起来。
  此后,我经常去看他。在街上,我同他并肩走路,我的步伐跟他尽量一致。若是大白天,我总是设法让他的身影投在我身上。这点雕虫小技,我竟然乐此不疲。
  我继续我的小偷生涯,夜里,哪个男色鬼跟上了我,我就把他身上的钱物搜刮干净。接着,布特里街(当时这个区尚未遭到毁坏)的妓女们买去了我偷盗的赃物。我还是我。也许我有点得意忘形,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痛快地取出崭新的身份证,故意让警察仔细观看,因为上面有贝尔纳蒂尼亲自为我盖上的警察局大印。贝尔纳蒂尼虽然了解我的身世,但他从来不责备我。
  不过有一次,他试图证明自己是警察,给我讲起道德问题。因为只涉及一个具体行为的美学观点,我不能苟同。道德家们的好意硬要去碰他们所谓的我的恶意,只好粉碎了。即使他们能够向我证明某种行为是可憎的,因为它造成了危害,但也只有由我自己通过行为在我内心激起的反响来做出是美是丑、是雅是俗的判断;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是拒绝还是接受这种行为。别人休想把我重新带回到正道上去。他们充其量只能对我进行艺术再教育--倘若美是由两个人物优胜劣汰来决定的话,那么教育者就有可能被我的理由说服和争取的危险。
  “我不会因为你是警察就怪你,你晓得。”
  “你不感到厌烦?”
  我明知不能向他解释是什么魔力推动我迫不及待地投向他的怀抱,但我想拿他开开心,刺他一下。
  “是有那么一点点烦。”
  “你以为干警察这一行就不需要勇气啦?其实比人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但他说的是肉体的勇气和危险。何况,他很少反省自己。除了那么几个人(皮罗杰、扎瓦、索克莱,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顽固的男子汉气概,但却掩盖着内心的泥沼,就像黏稠颤抖的所谓热带大沼泽。)我的几本书的主人公以及我所选择的恋爱对象无不具有五大三粗的外表和最下道的玩世不恭。贝尔纳与他们很相似。他身穿西装套服,颇有马赛人讲究的风度,可他对马赛人的这一套嗤之以鼻。他穿着后跟颇高的黄皮鞋,弄得整个身体像一把弯弓。在我认识的外国侨民中,他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但在他的灵魂深处,我却发现了与电影警察大相径庭的品质。在电影中,警察个个都是光明正大,忠心耿耿。他纯粹是一个下流胚。要是他一旦变得聪明起来,他所有的缺点就可能变成优点,他就会有独具洞察人心的慧眼,就会有一颗救苦救难的善心!
  我想象他正在追捕一个危险的罪犯,拼命跑着追上了他,就像一群橄榄球运动员猛追猛扑抱球的对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部,被他拖着跑,脑袋紧顶着敌手的大腿或裤裆。小偷公然要抢他的宝贵钱物,他则极力保护,不时进行搏斗,然而由于两个大男人不知道他们有着同样结实的体魄,同样的灵魂,随时准备赴汤蹈火,最后彼此友好地笑了笑。为了给这出短剧画蛇添足,我把拦路抢劫的土匪送交给警察。
  当我(多么强烈!)要求,每个朋友在警方面前必须具有两面性时,我到底服从什么见不得人的欲望?不论是对流氓还是对警察,我决不会用人们赋予英雄的这些骑士道德来装扮他们。警察与流氓决不会互为身影关系,但我觉得他们彼此相似,都生活在社会之外,是被社会所抛弃和诅咒的群体,也许我有意将他们混为一谈,目的是想把这种混淆进一步具体化,明确两者相同的一面,且听他说:
  “警察不是从教堂唱诗班的儿童中招募来的。”
  我之所以希望警察和流氓个个英俊魁梧,目的就是要使他们闪闪发光的身体报复你们对他们的蔑视。结实的肌肉、和谐的面目,该是对我的朋友们卑鄙举动的歌颂和赞美,并强加到你们头上。当我遇见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一想到他的灵魂可能非常崇高,我就禁不住激动得浑身战栗;我也会因为碰到一个体格懦弱、灵魂奸诈可鄙的小子而感到异常难受。光明正大一直是你们的主张,我对此已毫无怨言,只是我往往从中体察到的是种种感伤的呼唤。我必须同它的诱惑作斗争。在当今世界上,警察和罪犯最表现男子气派。但人们朝这种表现力投下一块遮羞的罩纱。因为它是你们的羞耻所在,然而,我却把它命名为尊贵之所在,当然包括你们在内。仇敌之间互相辱骂道出了一种虚构的仇恨,但在我看来则充满了柔情蜜意。
  有时,我在酒吧与贝尔纳蒂尼见面,或在街上一起散步。于是我可以自封为诡计多端的小偷,同警察“光明正大”地调情,与他勾勾搭搭,巧妙地逗他玩,等待着他的捉拿。我们从来不以粗暴无礼、讽刺挖苦的话语相威胁,只有一次例外: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武断地说:
  “走,我带你走……”
  然后灿然一笑,拖着甜美的腔调补充道:
  “……喝一杯。”
  警察们不时爱开这类玩笑,贝尔纳蒂尼对我也不例外。我向他告别时说:
  “我可溜了。”
  也许,他开这种玩笑纯粹是无意识的,但在我心里却造成了混乱。我感到有必要深入了解警察最深层的内心世界。要让一个警察玩忽职守,同我混在一起,我就必须在他身上误入歧途。然而,我觉得,这个玩笑搞得我们不伦不类,极其滑稽可笑。我们的本意是跳出各自的环境,微笑着走到一起,惟一的追求就是友谊。我们的关系不容痛骂和抨击。我是他的朋友,而且希望成为他最亲密的朋友,倘若我证明我们并不是因为警察与小偷这两种最主要属性而相爱(事实上我们赖以联系的正是这两种基本属性),那么要知道,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释,与正负电子性质相类似的现象,只要阴阳电一接触,就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火花。毫无疑问,我可以爱一个男人,对富有魅力的贝尔纳当然也一样。但是,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更喜欢警察而不是流氓。只要在他身边,他那仪表堂堂的派头,可以想象得出他衣服里面肌肉的运动,他那迷人的眼神。总之,他的种种特质,无不使我为之倾倒。但是,当我独自一人思索我们的爱时,我又被警察夜晚的威风所主宰(“夜”或者“黑”是扣在警察头上的两个形容词。尽管警察跟常人一样,穿着有不少花样,但只要一想起他们,总可以在他们脸上或服装上看到有一道阴影。)
  一天,他要我把我的一些同伙“交”给他。我同意照他说的做,我知道这可以加深我对他的爱,但有关这方面的事,恕我不便多说。
  人们谈论法官时常常说他包办一切。在拜占庭帝国的象征体系里,有模仿天堂等级的描绘,据说没有男人味的太监之类人物代表天使。法官穿上法施就有点不伦不类,而这种不伦不类恰恰是正统超凡入圣的象征。我曾在另外一个地方说过各路神仙给我指点迷津所形成的观念。法官们也是这样。他们的服饰是滑稽的。他们的习惯是可笑的。我若对他们进行仔细观察并对他们的智慧发表评论,我会感到不安。有一次我因偷窃出庭受审,我对庭长雷伊说:
  “请允许我说明在法庭上禁止说的事情,而首先请允许我向您提问,行吗?”
  “嗯?绝对不行。法典……”
  他已经预感到有一种危险,弄得不好会招致一篇洋溢人情味的报告。他的完整性很可能受到伤害。我哈哈大笑,因为我看到这位法官在回避:缩进他的法袍里。人们可以嘲笑法官,但不可以嘲笑警察,因为警察有粗壮的胳膊可以死死抱住罪犯,有发达的大腿可以跨坐在大马力摩托车上作威作福。我尊敬警察。他们可以杀人。不是远距离,也不是通过第三者,而是亲手杀人。即使他是奉命杀人,也丝毫不能低估他个人特殊意志不可推卸的作用,其中包括他必须当机立断作出决定,承担杀人的责任。有人指使警察杀人。我喜欢这些笑里藏刀、专用于完成高难行动的机器:杀人犯。在冲锋队里,扎瓦受过这样的训练。为了使他成为一名优秀的保镖--他后来成了一位德国将军的警卫-
-他自己说有人教他徒手擒拿格斗,包括快速使用匕首、某些柔道招数和套路绝招等。警察是从类似学校毕业的,就像狄更斯小说中年轻的主人公们都经过扒窃学校的训练一样。由于我经常出入便衣风化警察或交通道路警察的营地,我对警察的愚蠢有所了解:我竟畅通无阻。他们中大多数人丑陋得很,好斤斤计较,但对我也无大碍。这些学员不是真正的警察,还不算是,但拙劣的企图却卑鄙到家了。这些可笑而虚弱的存在很可能是许多灾星下凡,正处于千变万化之中,最终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修成正果。尽管如此,我偏爱警察并不在乎他们的英雄行为,如拼死追踪罪犯、自我牺牲、关爱平民百姓而深得人心等,而是可以出入他们的办公室,随便翻阅卡片和档案。墙上到处挂着通缉令、在逃杀人犯的照片和相貌特征、罪犯档案、查封对象等,造成了一种沉闷难忍、卑鄙无耻的气氛。我倒喜欢探听个究竟,那些彪形大汉们到底如何呼吸这种使他们腐化堕落的空气,那种氛围又是怎样恶毒地腐蚀着他们的思想。我爱慕的就是这类警察--请注意我还是追求那些风度翩翩的代表。他们有一副灵活强壮的身体,经常进行擒拿格斗。他们的手粗大厚实,往往因轻举妄动、大打出手可以把一些充满蛛丝马迹的案子搅得乱七八糟。这些案件所涉及的罪行,并不是我孜孜以求的光彩夺目之举,而是偷偷摸摸的阴暗丑行。大家提到这类案件无不使用肮脏透顶的字眼,作案的主人公当然也是暗淡无光之辈。这些罪行引发了许多道德误差,造成许多梦幻景象:双胞兄弟一个是杀人犯,当他被推上断头台时,另一个则昏死过去了;许多初生婴儿被热面包噎死;精心设置一个阴森恐怖的场面以转移对杀人犯的调查视线;重罪犯潜逃时惊慌失措,竟然半路转身往回走,结果在作案现场被捉拿归案;一场大雪宽大为怀,纷纷扬扬掩护一个小偷溜走;大风搅乱了追踪线索;了不起的重大发现,一个人有砍头的危险;查明顽固地与您作对的缘由;发挥您的聪明才智战而胜之;这里包藏的秘密同监狱不相上下,但这里的秘密是从心胸里掏出来的,慢慢地流露出来的,片言只语积累而成的,是通过威胁恐吓获得的。我羡慕贝尔纳蒂尼警察。他可以从罪犯档案中抽出一宗杀人罪或盗窃罪卷宗,塞得鼓鼓的,填得饱饱的,并带回家去。我不好说他把研究这些档案当作侦探小说来消遣。不是消遣,而是相反。要估计到意料不到的情况,做最坏的打算;听取大富翁做最不光彩的忏悔。千万笑不得,稍不小心就会触动激发奇妙自尊最敏感的神经。为大堆可怜的招供提供明确而令人满意的证据,聪明才智似乎有极其广阔的发挥余地。也许还是他的研究把我引向这一次次不可思议的心灵冒险。马赛警察局还有什么没有登记在案的?不过,我绝不敢要求贝尔纳陪我旧地重游,也绝不敢请他允许我拜读他的报告。
  我知道他与歌剧院一带的某些恶棍有来往,也经常出入圣萨恩街酒吧,同那里的流氓打交道。他对我并不很信任,从来不给我介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同时,我也从不打算知道,爱一个警察是福还是祸。
  在一个朋友的房间里,看着他那漂亮的床和全套舒适的家具陈设,我心里想:
  “躺在上面我肯定做不了爱。”
  这样一个地方使我失去热情。为了选好地方,我或许不得不利用某些品质,不得不有拒爱情于千里之外的关爱,以至于我把红尘看破。爱一个人,不仅仅是让人用我以夜晚来形容的细节把我搅得神魂颠倒,因为这些细节能在我身上建立一片黑暗。黑暗中我兴奋得浑身颤抖(头发、眼睛、微笑、指头、大腿、茸毛等等),而且还要促使这些细节用千丝万缕的温柔尽可能把一切都变成阴影,不断使阴影向阴影外延伸,让它加厚,扩大其领域,大举进行黑色移民。令我神魂颠倒的不仅仅是肉体及其饰物,也不仅仅是爱的游戏,还有各种色情质量的延伸。这些东西只能是亲身历险的结晶,历险者身上带有这样的迹象,带有历险的种种细节。根据这些迹象和细节,我相信可以发现那些历险的根苗。这样,从每片阴影笼罩的地区,在每个小伙子身上,我就冲洗出最令人不安的图像。于是我更加神魂颠倒,每片阴影遂扩展成一片苍茫的夜深渊,我的情人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不言而喻,情人身上黑夜的细节愈多,就愈能吸引我,而我从他们身上吸取他们所能提供的东西。于是我投入大胆的冒险,把这些细节不断延伸,所谓大胆的冒险是他们爱情威力的证明。我的每个情人都激发起一部黑色小说的灵感。因此这是一次艳情典礼的设计,一次交尾期的安排。交尾期有时很长,在黑夜进行种种冒险。我身不由己,任凭一些冷面英雄拖着走。
  贝尔纳蒂尼就具有丰富的类似细节,细节开花,花枝招展,本该使他在警察队伍中一鸣惊人,因为警察本身就赋予这些细节某种意义,并可为这些细节一一作证。几个星期后,我离开了马赛,众多的受害者威胁我,恨得咬牙切齿。我处在危险之中。
  “假如有人命令你逮捕我,你会执行吗?”我问贝尔纳。
  他感到有些为难,但这种为难持续不到6秒钟。他皱起一道眉毛,回答道:
  “那我就不必亲自动手了。我会交给我的一个同事去办。”
  这数不清的卑鄙勾当与其说激起了我的反抗,倒不如说加深了我对他的爱。不过,我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来到了巴黎。我心情平静多了。与一个警察的萍水艳遇,我献给他的爱,我从他那里得到的爱,两个背道而驰的命运却达到爱的同归,这一切使我得到了净化。起码在一段时间里,我得到了休憩,摆脱了欲望留下的一切残渣,我洗去了污垢,净洁了灵魂,浑身更加轻松自如,跃跃欲试。事过十五六年后,我迷恋上一个警察的儿子,我非把他变成流氓不可。
  (小伙子20岁。他叫皮埃尔·费弗尔。他写信要我给他买一辆摩托。下面我要说说他的角色。)
  现在我得到阿尔芒的帮助,他把一半所得分给了我。他要求我多少应当自立门户,希望我有自己的房子。尽管他还可以保护我,但我的处境却越来越危险。也许是出于谨慎的缘故,他在另一条街的一家旅馆选好了我的房问。快到中午时,我到他那里,拟订晚上的行动计划。尔后出去吃中饭。他仍然干鸦片走私,史蒂利达诺参与了他的买卖。
  倘若我对阿尔芒的爱无关紧要,我也许会好受一些,因为我怀疑他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我对他的爱。他在时使我神魂颠倒;他不在时又使我坐立不安。我们每洗劫一个受害者后,通常一起到酒吧泡一个小时。然后怎么打发?对他的夜生活我一无所知。我竟然对码头上所有的流氓都嫉妒起来。有一天,我忍无可忍,罗贝尔竟然当着我的面同阿尔芒打情卖俏,说:
  “我说你嘛,你以为我说不出你有几根花花肠子?”
  “那你能道出什么名堂?”
  “不管怎么说,我有权管你。”
  “就你,小混蛋?”
  罗贝尔哈哈大笑起来:
  “一点不错。正因为我是一个小混蛋。我是你混蛋老婆,对不?”
  他说这话毫不脸红,毫不心虚,还故意向我挤眉弄眼。我以为阿尔芒一定会痛打罗贝尔一顿,要不索性义正词严地谴责他一通,逼他闭上鸟嘴,可阿尔芒却扑哧一笑。看来,他既不蔑视这小子的嗲声嗲气,也不讨厌他的被动迎合。若换了我,我敢肯定,这两种态度都会使他暴跳如雷。就这样,我才得以发现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我也许是值得阿尔芒器重的朋友,可我更希望他把我看作是他最亲密的情妇。
  一天晚上,阿尔芒背靠门框在等我,神态就像土耳其旧时近卫军士兵。我晚到了一个小时,肯定要挨他的骂,甚至可能挨他的打,我感到害怕。当我登上(或者迈出)最后一阶楼梯,看他光着上身:他那宽大的蓝色长裤的裤脚被他踩在脚下,成了塑像的底座,不是阿尔芒胸像的底座,而是他双臂交抱的衬托。也许他的头部还占统治地位,但我并没有在意,我只看到他的双臂,那样结实,肌肉发达,好像棕色皮肉拧成的两股粗绳子,上面刺有精致的文身花纹,表现一座清真寺,包括尖塔、穹隆和一片被西蒙沙漠热风①吹歪了的棕榈叶。他头上缠着穆斯林本色羊毛缠头被巾,从脖子一直披到项背上,外籍军团或殖民军也披挂上阵,以防吹进沙子。由于胸肌完全被胳膊所掩盖,二头肌反而突出来了。只见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构成了阿尔芒纹章浮雕图形,构成了他的武装标志。

  
  ①西蒙风: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干热风。--译注
  在天体星系里,无数的太阳,层层的星云,银河系,经过上中天时,闪闪发光也好,没精打采也罢,绝不允许我,也从不劝慰我不要包容这个世界:在这个大千世界面前,我迷失了方向,但一个简单的阳刚威猛标志又使我放了心。各种不安的思想风平浪静了,种种烦恼也烟消云散了。我的温柔之乡--即使是大理石或黄金雕塑,尽管令人叹为观止,其价值也无法同肉体模特相比--建立在大片野燕麦滚滚波涛的力量之上。恐惧--因为我迟到了--虽然使我浑身战栗,但也许加快了我的兴奋,并让我发现其中深层的奥秘。离奇古怪的双臂交抱男爵冠纹章成了裸体武士的全副武装,但它们也带来了对非洲农村的回忆。胳膊上的文身花纹--尖塔和穹隆--令我迷茫,最终让我想起了史蒂利达诺抛弃我的情景,此时,我的眼底出现了海上卡迪克斯的景象。我走到阿尔芒面前,他却一动不动。
  “我晚到了。”
  我不敢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那样强健,多么富有阿尔芒魅力,以致我恐怕搞错了,刚才我是在同他的眼睛说话或是同他的嘴巴打招呼。他的那双眼睛告诉我,眼前没有别的真实,惟有斗士半身胸像前抱臂构成的花体字才是千真万确的。他的双臂一旦放开,最逼真、最准确的阿尔芒真实便会顷刻瓦解。
  啊,今天我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羞于欣赏那发达健美的肌肉,因为正是通过他的肌腱我才发现了阿尔芒。倘若骑士单枪匹马高举王旗飞奔而来,我们会为之感动,脱帽为之欢呼;但如果国王亲自高举王旗策马而来,我们则会被吓得目瞪口呆。符号佩戴在被它代表的事物身上,这就大大缩短了象征的距离,势必赋予并摧毁符号的含义和它所代表的事物。(一切都坏在粗绳胳膊交抱胸前!)
  “为了及时赶到,我能做到的都做了,可我还是迟到了。这不是我的错。”
  阿尔芒不理我,依然靠门而立,只是来回转动着身后的单开门扇。如同一座寺院的门。
  (这一段叙述的目的是为了美化我过去的历险,也就是说要从中获得美,从中发现今天能引吭高歌的东西。这种美已找不到别的佐证了。)
  他的胳膊仍然交叉在胸前。阿尔芒已落成一座冷漠的塑像。仍然是作为一件威严武器的象征,不经意地在长裤蓝布后竖立了起来,而他的胳膊却招致了夜幕的降临--昏暗的色彩、浓密的汗毛、勾魂的主体(一天晚上,他躺下睡了,我像一个瞎子用手辨认一个人的脸那样,用我的阳物在他交抱的双臂上到处触动,他也没敢生气。),特别是到蓝色花纹处天空露出了第一颗星星。在清真寺墙脚下,背靠着前倾的棕榈,一位军团战士经常在昏暗中等待我。也是一副满不在乎又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他仿佛是在守卫着无形的珍宝,而现在我脑海中出现了同样的图像,尽管我百般挑逗,他却在维护他的童贞。他比我年纪大些。每次在麦克耐公园碰头,他总是第一个在那里等候。他的眼神漂泊不定--或者有明确的视角?--他抽着烟。他纹丝不动(只勉强给我道了声晚安,连手都不握一下),我对他有求必应,尔后我整了整长裤离他而去。我真希望他能紧紧地拥抱我。他很漂亮,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但我清楚记得他声称是红磨房舞女拉姑侣的儿子。
  对阿尔芒胳膊的观察与联想,我认为是今晚对一切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惟一的回答。在交抱的胳膊背后,阿尔芒消失了,被摧毁了,然而却更加有效地出现了,因为他本身就是纹章的制作者。
  对事实本身,我实在记不很真切了,但阿尔芒打了我三四记耳光,我却终身难忘,如果向你们隐瞒真相,恐怕是一种失礼吧。即使我让他只等一秒钟他也不能容忍。也许他害怕我会突然消失。好几天了,我对他与罗贝尔的口角故作镇定,其实我痛苦不堪,爱恋、怨恨、愤怒在内心互相冲击,倒海翻江。这样的一种烦恼,若是在今天会迎刃而解,只要把我所爱的这两个人完美地结合起来:一个爱其力量,另一个爱其优美。如今我一向宽大为怀,当时我也有可能宽宏大度,不仅可以造就两个男人的幸福,更有可能造就了他们所代表的完美存在的幸福:力与美的结合。若要力与美在我体内融为一体,惟一的办法就是让我的好意在体外实现完美的结合--爱的结合。我多少有些经验积累。我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史蒂利达诺、阿尔芒、西尔维娅和罗贝尔,就独自搭火车回到了法国。
  我穿越莫布热森林,对包容我的地区难舍难分起来,当我跨越最后一道国境线时,一股离愁突然涌上心头。阿尔芒的美意烟惜生辉,阿尔芒的柔情颠过来倒过去看有千种万种,包括他的残忍性。
  除非发生严重的事态,闹到不可开交的境地,我的文学艺术对此无能为力,以致我需要一种新的语言才能摆脱一种新的痛苦,不然的话,这本书就成了真正的绝笔之作。我期待着老天降福于我的嘴角。神圣者,使之为痛苦服务之谓也。就是逼迫魔鬼立地成佛,就是得到对邪恶的承认。5年来,我写了一些书,我可以说是乐此不疲的,但事情已经结束。通过写作,我获得了我寻求的东西。对我而青,作为一种教育,指引我的并不是我的亲身经历,而是表达亲身经历的基调。不是趣闻逸事、细枝末节,而是艺术作品。不是我的人生本身,而是对我人生的诠释。这是提及、谈及、演绎我的人生所提供的东西,它必使我的传奇广为流传。我知道我要什么东西。我知道我要去何方。下面这些章节(我说过有大量章节已经散失),我将保留其杂乱的本来面目奉献给读者。
  (所谓的传奇,并非指熟悉我的公众对我抱有的多少有点包装色彩的概念,而是意味着我未来的生活和我们大家阅读这段故事后得以形成的最大胆的观念之间产生认同。必须弄清楚,我的传奇是否是犯罪领域中最大胆的实践。)
  在街头,我生怕警察认出我来,自然懂得如何泰然自若,匿影藏行。我最主要的注意力已经退避到最隐蔽最幽深的部位(在我体内深处,我形同鬼火警戒着、窥视着身边的动静),于是我再也无所畏惧了。我贸然以为,我的形体已经摆脱了原来固有的特征,空空如也,谁也无法认出我是谁,我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我的形象、我的眼神、我的手指,包括那些恶癖,也都烟消云散了,居然使得在街道上与我擦肩而过的警察们,也把我看成是蜕变后非人非鬼的空壳。不过,我一经走进静悄悄的街道,那鬼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火势蔓延到我的四肢,直烧到我的脸面,还原了我本来的色彩。
  我到处轻举妄动:登上偷盗来的汽车兜风,在我作案过的商店门前大摇大摆地走过,煞有介事地出示破绽百出的假身份证。我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即将破灭。我的轻举妄动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稍有闪失就会招致灭顶之灾①。但是,当我像希冀特赦一样期待大祸临头之际,我当然会耍尽世间惯用的伎俩。我要在最罕见的命运中独辟蹊径。我看不清将来命运会是怎样,但我希望它不是通往黄昏的优雅轻柔的曲线。但愿它具有见所未见的美,因为经过风险的加工、颠仆和磨损就显得格外美丽。哦,让我成为美的化身吧!不论是快是慢,我义无返顾,该勇敢时我必敢作敢为。我将摧毁表象,遮盖的篷布将被烧落,总有一天晚上,我会冒了出来,像一尊小玻璃塑像一样出现在您的手掌上。您看我好了。在我周围,已别无所有了。
  
  ①然而,究竟是谁会阻止我的毁灭?谈到灾难,我不能不提及一场噩梦:一列火车头追赶着我。我在铁道上狂奔,我听见机车在喘粗气。我忽然跑离铁轨向田野跑去。但机车坏得很,紧追着我不放,可是后来却在一些小小的不堪一击的木栏杆前客气地彬彬有礼地停了下来。这些小木杆把一片属于我的养父母的草地围了起来,我小时候就在里面放奶牛。我对一个朋友讲述这个梦时说道:“……火车在我童年的栏杆前停了下来……。”--原注
  由于手段的危险性,由于写作素材的壮丽,且愈益接近人众,我正衡量着诗人离人众到底有多远。因为我深陷卑鄙下流的泥坑,迫使诗人干苦役犯的劳作。然而,我的卑鄙下流即是我的失望。而失望即是力量--同时又是消除力量的理由。但如果作品的确完美,而且它要求进行绝望的挣扎,那么诗人就必须去爱众人,以便进行同样的努力。也是为了他诗艺有成。不过,众人还是远离一部深刻的作品为好,倘若这部作品是一个深深陷入自己内心世界无以自拔的一个男人发出的呐喊。
  为了使您远离我,我不得不采取严厉的手段,当您面对严酷的现实时,请您也掂量一下我给您带来的柔情。就凭我的一生,就凭我的作品(艺术作品只应是我的神圣性的见证。这种神圣性的关系重大,它不仅应当是现实的,可以丰富作品的内涵,而且也是为了在一部已经富有神圣性的作品基础上,依靠自己再作一番努力,以达到从未达到的高度)所高垒起来的一道道街垒和路障,以免让您的呼吸感染败坏我的肌体(其实我已经腐败不堪),您就可以评估一下我爱您到了何等程度。我的柔情犹如一块香酥的糕点,而人多口杂,一人一口气就会扰乱寻找新天堂的思路。从痛苦出发,我强加诚实的视角,我不得不在寻找新天堂的道路上,留下我的脸皮、我的体面和我的荣耀。
  创造不是一种无聊的游戏。创造者加入了一场可怕的冒险,自己要自始至终承担在创造过程中遇到的风险灾难。任何一种创造都不会有无根底的爱情。必须考虑如何面对人们应该鄙视和憎恨的东西,何况这些东西与自己同样强大。创造者必须为自己创造的人物负罪。耶稣变成了人。他死去了。作为上帝,他创造了人之后,又把人们从罪孽中解救出来:于是有人鞭笞他,有人朝他脸上啐唾沫,有人嘲笑他,有人把他钉上了十字架。这就是那句名言的含义:“他肉体内受苦。”我们不能忽视神学家。“为世人负罪”,这句话分明表达了如下的意思:尽可能并实际上体验一切罪孽;包揽邪恶和痛苦。凡创造者必须因此为其主人公自由选择的邪恶、为自己造成的痛苦而咎由自取--用词可能过轻了--明知有罪却让其在血管中流动。我们倒要看看造物和赎罪这部仁慈的神话演绎出来的种种故事中的一件事。如果神话赋予神话人物以自由意志,以自由的自我支配权,那么,任何创造者在他内心总是暗暗地希望其人物从善如流。凡爱人者怀着同样的希望使自己得到爱。
  有一阵子,我真想对失望中无上幸福的现实问题寄予尖锐的关注,比如当人处于孤立的时候,突然,眼前飞来横祸,作品和本人遭到无法挽回的摧毁。我要乐善好施,要把世上一切美好贡献--要真给--出来,目的是为了见识失望后的情状(而且是秘密的),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希特勒在德国失败的最后几分钟里,彻底孤立了,在他的宫殿地下室里,肯定经历了这种垂死的回光返照--既脆弱又顽固的清醒--意识到他必然失败的命运。
  我的傲气因扑上我的耻辱香粉而增色。
  若说神圣性是我的写作目标,我却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神圣性。我的出发点就是这个词汇本身,它指的是最贴近精神完善的状态。对此我别无所知,只晓得若没有了神圣性,我的一生就毫无意义。尽管我无法给神圣性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对美亦然--但每时每刻都想创造神圣性。也就是说,我的所作所为,一举一动,都把我引向我莫名其妙的神圣性。但愿有一种神圣的意志每时每刻都在为我导向,直到有一天我大放光芒,人们不禁兴奋赞叹道:“他是一个圣人!”甚至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圣人!”长期的摸索把我带到这尽善尽美的境界。不存在有什么窍门。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行动,不知不觉被带到如此境界,除了确信自己在创造神圣性之外,找不到任何证据。有人希望通过严密的训练来达到神圣性,他可以如愿以偿,但我担心这样的神圣性来得太容易,太客气,而且早已定了型。一言以蔽之,是一种学究式的神圣性。这样一来,未免有装模作样之嫌。从伦理道德和宗教信仰的基本原则出发,即使是圣人,也只有当他摆脱了那些基本原则的束缚之后才能达到目的。我经常把美--还有诗--和神圣性混为一谈,其实神圣性同美一样都是独特的。神圣性的表达方式别出心裁。不过,我感到,神圣性的惟一思想基础是看破红尘。因此我又把它与自由混淆起来了。但我孜孜以求的,是要成为一个圣人,一语破的,表达了人的最高精神境界,我将竭尽全力来达到这一目标。为此,我将运用我的自尊,乃至牺牲我的自尊。
  悲剧是一段快活的时刻。种种欣喜的感情往往表现于微笑之中,浑身格外舒坦,春风满面。而作为主人公的英雄人物未必了解悲剧主题的严肃性。充其量只能窥其一斑,而看不见全豹。英雄天生不知天高地厚,对什么都不在乎。在郊镇的舞会上,有一群冷漠的年轻人,他们与音乐一点也不合拍,与其说是跟着音乐跳,倒不如说是拉着音乐跳。而其他一些人却在姑娘之间快活地传播着梅毒,其实他们自己的梅毒也是从她们中哪位身上感染来的,只见他们原来健美的肉体每况愈下,形容枯槁,却处之泰然,嘴角挂着微笑。英雄不是走向幸福,便只能走向死亡--这是必然的结局,这就实现了自身的完美,因而也就实现了自身的美满。他视死如归,开心去死。英雄不会对悲壮的死亡皱一下眉头。无死不英雄。这种悲壮的死亡,是那些暗淡无光的人们苦苦追求而求之不得的条件,悲壮的死就是光荣,最终(这种悲壮的死亡和导致死亡的种种外在苦难)也就成了早已认定的人生桂冠,尤其像理想的镜子里我们自己的目光,因为理想的镜子照出了我们永远的辉煌(直到与承载我们芳名的光芒消失为止)。
  太阳穴在流血。两个士兵刚刚干了一架,斗殴的起因其实他们早已忘记了。年纪小的士兵倒地,太阳穴被对方的铁拳击破,鲜血直流,状如一簇报春花。很快,花越开越多,开遍了脸面,顿时千万朵淡雅的紫色鲜花紧紧覆盖了受伤的脸,那色彩犹如战士醉后吐出的酒花。到头来,倒在尘埃中的年轻躯体化作一堆坟头,从中冒出的报春花也长大成野菊花,随风摇曳着。只见一只手臂还在那里摇晃着,但风儿摇动着所有的花草。得胜的战士猛然看见那只手无奈地向他道别,拙笨地向他表示绝望的友谊。尔后,那只手不见了,淹没在乱草野花丛中。风儿缓缓地、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刚才一开始就为粗暴杀人的大兵照明的天空也昏暗了下来。这个战士没有哭。他坐在坟头上,这座坟头已经成了他的朋友。风儿吹动了几下,但逐渐柔弱了。士兵整了整垂落在眼前的头发便就地休息了。他睡着了。
  悲剧的微笑仍然带有某种对各路天神谐谑的味道。悲剧的英雄微妙地嘲弄着自己的命运。他风度翩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至于喧宾夺主,嘲讽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各路天神了。
  我曾经被判过盗窃罪,只要有人随便对我提出指控或嫌疑,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我还得再次背上盗窃的罪名。当时法律认定我干得出这种事。我不仅在偷盗时有危险,而且在我生命的每个时刻都存在危险。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我有偷盗的前科。始终有一团不安的迷雾笼罩着我的生活,即使我变得压抑沉重,又使我感到轻松自如。为了保持明亮、敏锐的目光,采取任何行动时,我谋划的念头必须一闪而过,以便快速作出修正,随机改变原来的意义。这种不安全感迫使我总处于清醒状态。我活像站立在林间空地上的幼鹿,惶惶不安。只要听到风吹树叶簌簌的响动声,地面上噔噔的靴子走动声,不安的情绪便抱着我不放,弄得我晕头转向,眼前一片漆黑,恨不能钻进地里躲藏起来。
  据说,墨丘利是罗马神话中掌管窃贼的天神,窃贼们也就因此懂得向何方神仙寻求保护。可我们不同,我们没有任何保护神。似乎只有求助于魔鬼才合乎逻辑,但没有任何小偷敢认真这么做。与魔鬼结盟,就会深陷魔窟,就得始终与上帝为敌,而大家知道上帝是注定的胜利者。即使是杀人犯,也不敢向魔鬼祈祷。
  为了甩掉吕西安,我准备在抛弃他的地方周围故意制造各种祸端,似乎他难逃厄运,看起来他是被劫难卷走似的。他必将成为龙卷风中心的一根麦秆。即使他得知我居心不良,我竟然希望此类不幸降临到他头上,他肯定要恨我的,但他的怨恨触动不了我的心。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对我的责怪和怨恨,但却没有力量感动我,因为我已经处于悲观绝望的中心。我将失去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比吕西安其人更宝贵,而比起我的顾忌来就不那么重要了。因此,我心甘情愿把吕西安扼杀掉,以便把我的耻辱淹没在罪恶的渊薮之下。遗憾的是,某种宗教的恐惧使我远离了凶杀案,但又把我拉回到凶杀案来。它差一点把我变成一个教士,上帝的牺牲品。为了摧毁凶杀的有效性,也许我只要根据犯罪行为的实际需要把这种有效性降低到最低限度就可以了。我很可能会为几百万法郎去杀人。金钱的魔力可以同凶杀的魔力角斗。
  老拳击手勒杜恐怕对此多少心中有数吧?他为报复杀了一个同谋。他故意将死者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以掩盖他的偷窃行为,他看见桌子上随便放着5个法郎的一张票子,便顺手将钱抓到手里,他的女友感到十分吃惊,他就对她解释说:
  “我把它当吉祥物保存起来。别让人说,我杀人什么也没得着。”
  我很快加强了我的精神状态。心里想着这件事情,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的眼皮和鼻孔留下悲惨的痕迹,但要很方便调查凶杀动机,眼睛因紧蹩眉头而睁开,瞳孔放大,像天真的孩子突然吃惊的样子,或是由于惊叹所致。在您的眼角里,没有预备好任何悔恨和忧伤,在您的脚下,也不至于潜伏着陷阱和危难。一阵顽皮的逗笑,一阵温和的口气从牙齿里吐露出来,手指接香烟的动作有点讽刺意味,开始使我感到处于邪恶孤独中的痛苦(除非我亲近某个杀人犯,对杀人犯来说,这动作,这微笑,这温和的口气都是家常便饭)。那是偷了B.R.的戒指以后的精神状态。
  “万一他知道了呢?”我心里犯嘀咕,“我就把它卖给一个他认识的人!”
  由于他爱我,我想象得出他伤心的样子,也想象得出我如何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我做好最坏的打算:无非一死。我死了算了。
  在奥斯曼大街,我来到了一群强盗被捕的地点。一个匪徒匆忙逃跑,竟然企图穿越商店的一面大镜子。他以为,只要在被捕现场造成重大的破坏,就会引起人们对被捕事件的重视,殊不知,在此之前发生的抢劫案已经为逮捕埋下了伏笔。他极力想在自己人物周围安排一个大血案,鲜血淋漓,惊天动地,令人发指,而他自己就可怜巴巴地置身于血案的中心。罪犯总是美化自己的成就。他要消失在大排场中,要在导演一场命运安排的大戏中消亡。他把他的行动分解成若干严密的阶段,然后又把计划打乱。
  “人们的侮辱能奈我何!当我的鲜血……”
  我要是不认识罪犯们的本性,我还能厚颜无耻地欣赏那些漂亮的罪犯而从来不脸红吗?如果他们的确不幸地为许多诗的美提供过服务,那么我愿意帮助他们。一个艺术家利用罪恶创作是大逆不道的。有人不惜冒生命的危险,置荣耀于不顾,帮助一个艺术爱好者获得成功的桂冠。英雄是虚构出来的,但是从活生生的人那里得到启示的。如果我还没有同罪犯分享过痛苦,我绝不会津津乐道他的痛苦。我首先要招致人们的蔑视,受到他们裁决。味增爵①式的神圣性,我表示怀疑。
  
  ①味增爵(1581-1660),法国天主教遗使会和仁爱会的创始人。--译注
  这本书的笔调很可能激怒思想精英,而不是蠢者。我并不追求丑闻效应。我把这些手记集中起来,只是为了几个年轻人。我希望他们把这些手记看作是一部苦行中的苦行的特别档案。苦修的经历是痛苦的,我还没有修炼圆满。即使苦修的出发点是虚构的梦幻也没关系,只要我以解决数学问题那样严谨的认真态度进行了加工;只要我从中获得了有益于艺术作品创作的素材;只要这些素材有利于一种精神的完善(甚至导致这些素材本身的毁灭、消亡),接近所谓的“神圣性”。而神圣性对我来说,仍然是人类语言中最美丽的辞藻。
  我受到社会的限制,受到它的宰割,我便与社会相对立,各种尖刀利刃伤害着我,造成了我现在的模样。其锋芒愈是锐利,我受到的伤残愈是残酷,我就愈是美丽动人,闪闪发光。
  不干则已,一干到底。不管出发点怎样千差万别,终点应是美丽的。往往因为半途而废导致行动名声扫地。
  我回头一看,不禁眼花缭乱,只见一个杀人犯的双腿构成了一个灰色的三角形,他的一只脚靠在狭窄的护墙上,另外一只腿则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院子的泥尘中。裹包着双腿的粗呢裤管显得生硬而凄惨。我又一阵眼花缭乱,我嘴里本来衔着一枚白玫瑰的花茎,刚才突然停止了咀嚼,无意中把它扔了出去(可能是朝另外一个流氓脸上打去),但它却鬼使神差,偏偏挂在灰色三角形的裤裆上。看守没有发现这一简单的动作。甚至其他囚犯也没注意,就连杀人犯本人也未曾在意,只是感到被什么东西轻微触动一下。后来他猛然往粗呢裤子上一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到底是有人往他身上吐痰那样羞辱他,还是有人暗示要同他寻欢作乐淫荡一番?反正他以为只有在万里无云的法兰西明朗的天空下才能享受到一场短暂的艳福。只见他涨红着脸,做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设法自我掩盖,然后把那枚歪打正着的神奇的带刺玫瑰从裤裆上摘了下来,悄悄地藏到口袋里。
  我所谓的神圣性,并不是指一种状态,而是指把我引向神圣性的精神活动。这是一种最理想的精神境界,但我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我未曾看见这一境界。我向它靠拢时,它却远离了我。我追求它,又怀疑它。这种活动可以表现得愚蠢无能。尽管这种活动很痛苦,但又很痛快。这是一种疯狂的举动。它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像一个被拦腰抱走的人妖卡洛琳那样,高兴得乱喊乱叫。
  我并不太孤独,但经常牺牲崇高的美德。特别是创造性的美德。假如我声称犯罪有助于我保持精神活力,人们肯定会大吃一惊吧?
  我何时能够在形象的心中跳动,何时能够成为承载形象的光芒直照到您的眼前?我何时能够进入诗的心脏?
  我差一点因把神圣性和孤独感混为一谈而失去了自我。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该不会又重弹我要摆脱的基督教神圣性老调了吧?
  这样追求透明度可能是徒劳的。求之不得,只好休息。不要再是“我”,不要再是“您”,能生存下来的微笑,这是一种平等待物的微笑。
  我来到桑特监狱--几进几出旧地重游--那一天,我被叫到监狱长面前,因为我在传达室里同一位熟人聊了一会儿天。我挨了15天禁闭的处罚,于是立刻被押进单人牢房。过了三天,一个助理看守让递给我几截烟头。这是我尚未谋面的同窗囚犯叫人给我送来的,我的牢房已经安排好了。出了单人禁闭室,我便向他们道谢。居伊对我说:
  “大家看,来了一个新伙计,门上早已挂上了热内的大名。热内,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老也没看到你报到嘛。后来才知道你被关禁闭了,我们便设法让人给你递点什么玩意去。”

  我的名字已登记入册,被安排在这间牢房内。他们却捷足先登占据了这间牢房,他们知道自己与一桩轻罪引起的刑罚有牵连,但他们根本就没有参加作案。居伊是这间牢房的灵魂。这个年轻小伙子皮肤白皙,头发卷曲,像淋了奶油似的,为人正直不屈,处事一丝不苟。他每次对我说话,我都能体会到这句怪话的意义:“自动手枪顶着腰部射击。”
  他被警察抓了起来。他当着我的面问:
  “佛兰德街事件是你干的吧。”
  “不,不是我。”
  “是你。看门女人认得你。”
  “那家伙长得像我吧。”#p#分页标题#e#
  “她说那小子叫居伊。”
  “那家伙像我,也与我同姓。”
  “她认出了你的衣着。”
  “他与我同长相,同姓,同衣着。”
  “头发颜色也一样。”
  “那么与我同长相,同姓,同衣着,同发色。”
  “人家取了你的指纹。”
  “那他与我同长相,同姓,同衣着,同发色,同指纹。”
  “还有完没完?”
  “奉陪到底。”
  “是你干的事。”
  “不,不是我。”
  我收到过他的一封来信(当时我刚被关进桑特监狱),下面摘录一段信的内容:
  
  我的小让诺,我现在两手空空,连一个包裹也不能给你寄去。我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事,我希望你知道了会高兴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想着你就禁不住动作了起来,而且很痛快。你至少可以相信,外面有一个伙伴在思念着你……
  有时候,我责怪他与警察里查尔多的关系太亲密。我试图告戒他,警察比告密者更卑鄙,但居伊听不进去。他小踏步走着。只见他脖子上套着柔软的真丝衬衫飘飘然的衣领,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他昂首挺胸,神情严肃,目视正前方凄凉、灰暗、死气沉沉的巴尔贝斯街道。就在这条街上,一家旅店带家具房间的窗帘背后,有一个男妓看见他走过。
  “不错,真的,你说得对,”他说,“没一个好东西。”
  不一会儿,我以为他又把我的话忘记了(实际上,那一阵子他没想什么,只是更得意地感觉到银手镯在手腕上沉甸甸的分量,要不然就是利用这段间隙产生下面的一个念头)只听他念念有词:
  “不错。然而,警察不一样。”
  “啊!你这样认为?”
  尽管我信誓旦旦,证明警察和告密者是一路货色,甚至对警察更恨之入骨,但其实我同居伊有同样的感受,警察同告密者毕竟不是一回事,只是我不愿意向他坦白罢了。我悄悄地爱上了,是的,我爱上了警察。我怎么会对他说,我路经马赛贝尔桑斯林阴道警察专用食堂门前时,心里是多么冲动。食堂里面警察满座,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这个食堂令我想入非非。里面群蛇成窝成团,互相体贴着,摩擦着,亲密无间的样子,非但没有妨碍也许还十分有利于干卑鄙下流的勾当呢。
  居伊沉着镇定地向前走着。他是否知道他的嘴唇构成了一幅懒洋洋的图画?这张嘴给他的脸增添了孩子般娇滴滴的可爱。他天生就是金发少年,却硬把金发染成了褐色。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科西嘉人--他后来一直津津乐道于这类把戏--我怀疑他喜欢乔装打扮。
  “我很招人。”他对我说。
  小偷的活动实际上是一连串缩手缩脚但又火急火燎的动作。由于心急如焚,每个动作都很艰苦而且可悲。多亏了文学的渲染,小偷在盗窃之后得为其动作歌功颂德。盗窃成功,他体内就哼起了赞歌,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应声高唱。盗窃失败则慷慨悲歌,苦中作乐。只要我露出微笑,或者耸耸肩膀,居伊就回答说:
  “我太年轻了。同老贼在一起,得显出男子汉的气概。”
  我很钦佩他从不屈服的意志。他曾对我说过,只要一声大笑,就可把心事暴露无余。我很怜悯他,就像不忍心看到一只狮子被训兽师威逼着走钢丝一样。
  关于阿尔芒,我说得不多,总有些羞于启齿。可能因为很难说清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很难准确地表达他精神威力的实际价值。但我一直认为,他的好意一直是我的秘密品质(不可告人的)得到辩护的温床。
  我体会到这一点,是在离开他之后,是我跨越国境线与他分别之后。我感到他聪明过人。就是说,他敢于逾越道德的种种清规戒律,但又不像对伦理道德无知的莽汉那样胡冲乱闯、惹祸生非,相反,他不惜付出巨大的努力,明知要失去无法估量的宝贵东西,但更肯定一定可以因此创造出比所失更贵重的东西。
  一群国际抢劫集团缴械投降了,比利时各家报纸以《向警察不战而降》的大标题报道了这一事件,我们是在一天晚上从酒吧里听到这一消息的,人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这是些胆小鬼,什么东西,”罗贝尔说,“难道你不这么看?”
  史蒂利达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我面前,他担心挑起怯懦还是勇敢的争论。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他们自吹自擂,说他们出手不凡,抢银行,劫火车、连连得手,怎么这次就乖乖地投到警察小鸡的怀抱去了。他们本来可以反抗到底,直到最后一颗子弹。不管怎么说,有他们好受的,人家就要把他们引渡回国了。法国已经提出了要求。他们非砍头不可。要是我……”
  “要是我,你就给我火上加油!”
  阿尔芒突然大发雷霆。他的目光充满愤怒的火焰。罗贝尔只好低声下气地说:
  “怎么,难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多少比你要内行得多,至少我不会对别人评头论足,特别是对被捕的人。对他们来说,只有等待法庭发落了。你还不够格对他们进行审判。”
  阿尔芒说服的口气给罗贝尔增加了一点勇气。他壮着胆回答道:
  “请让我把话说完,他们毕竟泄气不干,束手就擒了呀。要是他们能说到做到……”
  “臭笨蛋,正因为他们说到做到了,他们才像你所说的束手就擒的呀!你知道他们希望得到什么?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对他们来说,既然已经走投无路了,正好放开胆子享受一下一辈子从未享受过的奢华:投降。你明白吗?对他们而言,能向警察屈服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从此可以得到安息。”
  史蒂利达诺不动声色,不置可否。他嘴角露出了微妙的微笑,我看那意思是说阿尔芒那一套他并不陌生。但其表现形式不像现在那样说一不二,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而是一种喋喋不休的风格。罗贝尔没有回答。他对阿尔芒的解释一窍不通,也许他有所感觉,他同我们三个人谈不来。
  我自己也是后来才找到这种辩解根据的。阿尔芒的好意使我在这场争论中感到舒坦宽慰。他洞察一切。(我是说他解决我们的问题。)我并不是说,阿尔芒敢于对强盗集团的投降行为作出的辩解只对强盗们有利,而是说对我也很有价值。假如轮到我陷入类似的境地不得不举手投降时,我不也可以作类似的辩解吗?阿尔芒辩解的好意还在于,竟然能把一种不过是洗手不干的卑鄙行为变成盛大的节日、隆重的闹剧。阿尔芒考虑到恢复名誉问题。既不是为别人,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道德贫困恢复名誉。他认为,官方社会对寻欢作乐的津津乐道便具有道德贫困的属性。
  我远远比不上他,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汗毛浓密,令我望尘莫及。但是有时候,我对着镜子照照自己,觉得在自己的脸上也有一点他具有的朴素的善意。于是我为自己感到自豪,为自己肩塌、拙笨的面容感到骄傲。我不知道他是被掩埋在哪个公墓里,或是他依旧没有倒下,岂不仍然可以懒散地运动着灵活而强健的肉体。他是本书惟一用真名的人物。对他稍有歪曲就失之偏颇。当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就要统治世界。即使打他几个耳光,他也可以默默忍受,他的肉体可以受到凌辱,却丝毫没有得到败坏,仍然一样高大。他躺在我们床上,一个人就占满了全床的位置,只见他双腿叉开,构成了最大的钝角,我只好在角内蜷缩一团将就栖身。我睡在他的胯下,他的那根阳物有时搭拉在我眼睛上,我有时候醒来,猛然看见前额上长出一只大怪角。可他一醒来,脚一伸,虽然不是粗暴一踹,但其压力无法抗拒,一下子就把我踢下床去。他不说话。他只是抽着烟,可我得准备“圣体龛”的咖啡和烤面包片,圣体龛里面躺着的或者正在烘烤着的是“学问”。
  一天晚上,在一次胡乱聊天中,得知阿尔芒为了混口饭吃曾到处流浪,从马赛到布鲁塞尔,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咖啡店到另外一个咖啡店,为顾客剪纸花边。码头工人告诉我和史蒂利达诺这件事,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他谈话很随便,自然谈起阿尔芒如何心灵手巧,只用一把剪刀,就能裁剪折叠出各式各样的餐巾布、装饰花、小手绢。
  “我呀,可是亲眼所见,我在这儿,阿尔芒在那儿,我看着他亲手干他的拿手好戏。”他说。
  想一想我那五大三粗、镇定自若的主人竟然要干累死人的女工活,我不禁为之动容。任何嘲笑和奚落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他是出自哪个监狱,他到底是释放犯还是越狱犯,也无从打听。但我从各种细节揣摩,证明他经过学校的专门训练,不是来自圭亚那的马罗尼河岸边就是来自法国某地的中心监狱。
  史蒂利达诺听着码头工人的讲述,脸上露出恶意的微笑。我担心他要出口伤害阿尔芒,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史蒂利达诺用机织花边布欺骗虔诚的农妇就是一个高招,说明他比阿尔芒高明多了。不过,我不敢恳求史蒂利达诺不说为佳,如果能对自己的同行兄弟表现出宽宏大量的精神风度,必然在我身上,在我心中,出现柳暗花明的奇特风景线。风光明媚似一池春水,以至于只要用手指一拨就会破坏殆尽。我假装与我无关的样子。
  “家常便饭,听得多了。”
  “这也没坏处呀。”
  “我正要这么说。有什么能耐混什么饭吃。”
  也许是为了自我安慰,也是为了给我的不可靠性寻找精神支柱,我需要把我的情人们设想得坚强无比,他们个个都是用最坚硬的材料雕琢而成的。可我现在听到的却是,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情人,竟然也尝尽了人间的辛酸。今天,我最放心不下的仍然是阿尔芒,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目睹他剪纸花的情景,但我老想到他在餐馆里挨桌为顾客剪纸花边,表现出一手威尼斯刺绣风格。也许正是在那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发现了什么是优美,不是所谓材料的优美,而是千姿百态手法的优美。或许是因为懒惰,也可能他要我对他言听计从,还有可能他认为有必要举行一种仪式来突出自己地位。他要求我用嘴为他把烟点着,然后再把烟插到他嘴上。而且我不该被动等待他要抽烟的表示,而要未雨绸缪,早有准备,他一想抽烟立刻把点好的烟递过去。开始,我严格按章办事,但我自己也抽烟,为了简化动作,我口衔两根烟,同时点燃,然后分给阿尔芒一支。他粗暴地禁止我这么做,说样子太难看。我只好像先前那样,从盒子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再插到他的嘴上,然后再为自己点一支。
  开始时,悼念死者令我痛苦不堪,我非摆脱这种痛苦不可。应化痛苦为必要的力量,跳出习惯道德的束缚。我不能去偷花,献在我曾经爱过的死者坟墓前。偷盗确定了一种道德态度,这种态度不经过努力是不会自动形成的,这是一种英勇的行为。失去一位亲爱的人而感到痛苦,我们因此发现人际之间的关系。痛苦之情要求幸存者首先在形式上保持对死者庄严的怀念。但如果我们买不起花,为了死者的尊严,不得不去偷,这样的行为乃是失望之举,是因为不能履行向死者永别的习惯礼仪而引起的。居伊来看我,给我讲了莫里斯·B是如何被害的。
  “要准备花圈。”
  “干什么?”
  “举行葬礼。”
  他说话的声音短促。如果拉长音节,他恐怕整个心灵就会瘫痪下来。他可能在想,现在不是伤心落泪的时候,也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他到底要什么花圈?多大范围的葬礼队伍?举行什么样的仪式?
  “埋葬,需要鲜花。”
  “有钱吗?”
  “一个苏也没有。大家要募捐。”
  “哪儿?”
  “当然不在教堂。在兄弟们中问。在酒吧问。”
  “大家手头都很紧。”
  居伊不是要求为死者建造气派的坟墓。他只是要求为在警察枪口下饮弹身亡的小偷朋友举行常人享受的盛大葬礼。他要用鲜花编织成世人认为最富贵的寿衣来安葬最低贱的死者。他要使死去的朋友感到体面,尤其是使天下最悲惨的人们感到荣耀,用高贵的人们看重并建立起来的礼葬办法安葬自己的朋友。
  “你要是知道,警察如果被害,可是享受一等的葬礼,岂不把你气得喘不过气来?”
  “气你吧?”
  “难道你不?还有那些大法官,给他们安葬时,整个法院出动,跟在他们灵柩后面送行。”
  居伊愤愤不平。满腔怒火烧得他红光满面。他性格豪爽大方,不拐弯抹角。
  “谁手头也没钱呀。”
  “得弄钱去。”
  “只好同弟兄们一起去偷花了。”
  “你疯了!”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也许是羞愧交加,无地自容。若是疯子,倒真可以为死者操办奇特的葬礼。他能够而且应该发明新的礼仪来。居伊激动不已,那模样就像撅屁股拉屎的狗。狗拉屎时屏声静气,目光锁定,四只爪收缩,全力支撑着拱体,只见它浑身颤抖,从头到冒气的粪便。我至今还记得我目睹同样无益的行为所蒙受的羞辱,大惊小怪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个礼拜天,在墓地上,我的养母看了看四周,然后从一座陌生的新墓前拔出一枝金笺花,悄悄地插到自己女儿的坟前。其实居伊心里也明白,无论从什么地方偷花来掩盖亲爱的死者的棺材,都不能使偷花人得到心理的满足。这种玩笑无论如何开不得。
  “那么,你们到底怎么办?”
  “下手偷,要快。闯一闯吧。”
  “看准了什么花没有?”
  “没有吧?”
  “那怎么行?”
  那天夜里,他同两个伙伴一起,把蒙帕纳斯墓地的鲜花洗劫一空。他们从弗罗瓦德沃街公共便池附近翻墙进去。居伊对我说,这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每次行窃之前,居伊都要拉一泡屎,这次恐怕也不例外。夜间,如果天色昏暗,他一般都先在大门附近,或进入院子以后在楼梯口脱裤子蹲一蹲。这一习惯动作可以镇定他的情绪。他迷信,俗话中的“粪便”,还有“哨兵”的意思。
  “我首先布置了一个哨兵,”他说,“这样,我们就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就地一看,并不陌生嘛。”
  他们打着手电,到处寻找玫瑰花。玫瑰似乎很好辨认,因为叶子很少。他们乐不可支,像喝醉酒一样,在墓碑之间穿梭,偷呀,跑呀,说说笑笑。“真有点太过分了。”居伊说。女人们负责编花圈和扎花束,但扎得最漂亮的还是男人的手艺。
  第二天早上一看,鲜花通通蔫了。他们把花扔进了垃圾箱,女门房看了肯定大吃一惊,怀疑夜里公寓房里有什么狂欢活动。因为平常从来没人带进过什么花束,只有偶尔发现有人插一枝兰花而已。大多数的男妓不敢参加如此寒酸的葬礼,他们必须保持在上流社会隆重活动中应有的体面和傲慢。他们只好派自己的情妇参加。居伊走进了送葬的行列。回来时,他给我讲了葬礼的惨状。
  “大家板着面孔神色像铜钟!你没有来真是太不幸了。尽是些娼妓和流氓。”
  “嚯!你知道,我每天看得多了。”
  “不是这个意思,让,我是说,殡仪馆的人问死者家属是谁。我感到羞辱。”
  (记得我在梅特勒少年教化院时,人家指派我参加一个少年犯的葬礼,他死在教化院的门诊所里。我们一直护送着死者到教化院的小墓地。掘墓人也是些孩子。当他们把棺材安放进墓穴之后,我暗自发誓,要是像城里的仪式一样,殡仪馆的人此时要求死者“家属”上前,我一定穿着瘦小的孝服走上前去。)
  “你为什么感到羞辱?”
  居伊伸了一下懒腰,笑了。
  “太难看了,你说是不是,这穷人的埋葬就这样子。”
  (大家乱喝一气,胡闹了一整夜。我庆幸能回到家里。不管怎么说,我还知道脱鞋睡觉。)
  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琢磨进教堂进行盗窃活动。后来,我尝到了甜头,竟然从教堂偷出了各种毛毯、圣器,有时候还有绘画。在M地,G没有注意到花边的美。我告诉他,祭司的法衣和祭坛布非常值钱,只见他方形额头紧皱。他要我告诉他准确的数字。我在圣器室里低声嘟哝道:
  “我不知道。”
  “多少?50?”
  我没有回答。我得赶紧出去,教士们就是在这厅里换装的,穿衣、脱衣、扣扣子、系腰带,一切都在这里进行。
  “嗯?多少?50?”
  他急了,我也急了,回答说:
  “还要多,10万。”
  只见G的手哆嗦起来,变得非常笨重。手指不小心抓破了布料和浆硬的花边。他的嘴脸贪婪地抽搐着,由于光线昏暗,我看不清它到底是丑陋还是美丽。到了卢瓦尔河岸边,我们才恢复了安静。我们坐在沿岸的草地上,等待头班货车的到来。
  “你还真有两下子,对那东西倒挺内行的。要是我,花边肯定就不要了。”
  就在这个时候,居伊建议我进一步同他合伙干。
  “你只要给我出点子就行了,具体我来干。”他对我如是说。但我拒绝了他的要求。
  在盗窃这个行当里,是不可以由一个人出谋划策,另外一个人付诸实施的。行窃者必须随机应变,根据意外的情况随时对原来的决定进行修正。说到底,居伊只看到小偷生涯中富丽辉煌、金光闪耀的一面。但在我看来,小偷生涯暗无天日、匿影藏行、危机四伏,无异于虎口拔牙,跟他的日子一样难过。但行窃的风险另有一番滋味,不像从屋顶上摔下来粉身碎骨;被追的飞车撞到一堵墙上爆炸起火;被手枪击中饮弹身亡。我这个人见不得大世面,扮演不了大角色,比如为盗窃教堂至宝而装扮成红衣主教,为了甩掉竞争团伙而乘坐飞机逃之夭夭。这些豪华的游戏与我无缘。
  居伊偷车时,总要等到车主出现后才踩油门把车开走。他故意嘲笑车主的可怜相,只见车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汽车抛弃了主人,乖乖地被小偷开走。这对居伊是一大开心乐事。他放声大笑,笑声像敲铁板一样生硬、做作,然后开足油门,旋风般飞车而去。看到被盗者惊呆失措、愤怒屈辱的样子,我很少不感到难受的。
  我出狱后,与居伊又在一家拉皮条酒吧见了面。这是有名的“别墅”酒吧。墙上贴满了签名照片,大都是一些拉皮条的掮客,尤其是拳击手和男舞伴。居伊囊中羞涩,因为也刚出狱。
  “你难道找不到什么门路干干,不是吗?”
  “我有办法。”
  我低声告诉他,我准备盗窃一个朋友,他有几件艺术品,要卖到国外去。(不久前,我写了一部名为《鲜花圣母》的小说,小说的出版使我有幸结交了几个阔朋友。)
  “要干掉那个人吗?”
  “大可不必。听我说……”
  我重新吸了一口气,凑到他跟前。我改变了搁在柜台把手上的双手位置,挪动了一下大腿,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听着,可以把他送进监狱蹲一个礼拜。”
  我不能说居伊的容貌走样了,但他的整个脸色的确风云突变。只见他的脸一动不动,也许已经僵化了。居伊蓝色的目光严厉逼人,弄得我顿时惊慌起来。他侧了侧头,不停地看着我,更准确地说是死死地盯住我,要把我钉在原地似的。我猛然体会到一句常用语的含义:“我掐死你!”他回答的声音很低沉,虽没有抑扬顿挫,但每个音节都打中了我的要害。那话语脱口而出,像石柱一样强硬,如打桩机那样有力。但由于声音很克制,很单调,他的话就更显得压迫和实在。
  “怎么样,这话可是你说的,让诺。刚才是你说的,要把一个汉子送进监狱去,没错吧?”
  我的脸顿时跟他一样木然不动,也已经僵化了,但是故意绷紧的。他脸上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我的脸则坚如磐石,刀枪林立,准备从容对付他的闪电雷鸣。我知道,他势必威风扫地,瓦解为鄙视,便硬着头皮顶他一阵子。但我迅速考虑找个下台阶,不让他以为我真的会采取卑鄙行动,铤而走险。我需要时问。于是我闭上了嘴巴,任凭他向我脸上发泄惊异和蔑视的情绪。
  “我可以干掉那个家伙。只要你愿意,我支持,我来收拾那家伙。你尽管吩咐就是了。唉,你说,让诺,你想让我干掉他?”
  我依然不开口,只是盯住他看。我料想,我的脸是猜不透的。居伊必然看到我的表情很紧张,以为我正处于极端严重的时刻,因为我已下定决心,矢志不移,令他惊心动魄。诚然,我畏惧他的威严,因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具有男子气概。他坐在酒吧高凳上,两条大腿肌肉发达隆起,长裤的平滑布料无法掩饰,只见他的手放在大腿上,显得强健、厚实、粗糙。我虽然难以明确界定居伊与我们身边的掮客们到底有什么共同的气质,但他们的确一样具有邪恶、阳刚、愚蠢、漂亮、排场、黏糊等气味相投的东西。居伊压倒了我。“他们”压倒了我。
  “你自己明白,把人投入监狱是怎么回事。我们俩都是过来人。行了,这事干不得。”
  他本人是否背叛过或出卖过他的朋友呢?他同一个警察的关系非同寻常,我既害怕又希望他是一个枕边告密者。害怕,是因为我有被揭发的危险;害怕,还因为他可能比我捷足先登搞背叛;希望,是因为在我的下流营生中有了一个伙伴和支持者。我完全理解失去影子相随的旅行者的孤独和失望。我依旧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居伊。我的表情定了格。我改口的时刻尚未到来。他在大惊小怪的泥水中跋涉,我等着他失足的时候。然而,我又不能不注意到他对我的鄙视,只听他说:
  “但是,让诺,我把你当我的兄弟看待。你明白了吧?要是这里有哪个家伙敢打倒你,我就剥了他的皮。可你却对我说……”
  他放低了声音,因为几个流氓挨近了我们。(也可能有妓女偷听我们的谈话。酒吧人多口杂。)我故意让目光更强硬起来。我紧锁眉头,咬紧牙关,双唇紧闭,继续保持沉默。
  “你晓得,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劝我干这类事……”
  尽管我背着自我保护的意志外壳,但我受到他假手足之情却带有蔑视的甜言蜜语的侮辱。他的声调,他的话语,搞得我很难作出判断。到底他本人是不是职业告密者?可以肯定,我将永远无从知道。他若是告密者,即使他同意进行一次行动,他也照样会蔑视我。他还可能讨厌我作为他下九流的伙伴,因为在他眼里,我的威望和光彩都不够格,比起他接受的其他狐朋狗友自然相形见绌了。我了解他的蔑视是什么货色。它差一点要把我融化了,就像溶解一块砂糖一样容易。我大可不必过于固执,但必须保持我的强硬态度。
  “但是,让诺,要不是你,换了另外一个人,我早就不客气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让你说出这类话。是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就那么回事。”
  他扬起了脸,嘴巴欲言又止半张着。我的口气令他惊讶。
  “嗯?”
  “我说行了吧。”
  我更加向他靠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的小居伊,我喜欢这样子。我看到你同R(警察)打得火热,我的确感到担心,我不瞒你。我好害怕。我真的以为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吹枕头风的告密者。”
  “你疯了。我同他拉关系,首先因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无赖,其次他可以帮我搞到身份证。这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这就好。现在我放心了,但昨天晚上,当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喝酒,我断定大事不妙了。老实说,我从来就无法容忍告密者。对你疑神疑鬼,简直就像挨了当头棒喝一样难受,你现在明白了吧?谁知道你会不会抓住大做文章呢?”
  刚才他谴责我时,显得十分谨慎,可我却无所顾忌,说话提高了嗓门。我不再受他蔑视的压力,心里塌实多了,终于松了一口气,飘飘然不知所以,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我兴高采烈,因为终究摆脱了居伊的鄙视;也因为避免了与酒吧掮客作对的一场斗殴;还因为我巧舌如簧,轮到我对居伊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了。说到底,由于我有失足之痛,而且爬起来以后又趴了下去,我对自己有一种怜悯心,很容易找到动人婉转的语调来说话。我的强硬,我的不妥协性已经出现了断层,而行窃之举(我们俩谁也不敢重提)最终成为泡影。几个附庸风雅的皮条客围在我们的周围。他们高谈阔论,但很有礼貌。居伊对我谈起他的女人。我勉强搭着腔。一阵悲哀笼罩我的心头,有时只有暴怒的闪电才能穿透心头的愁云。曾一度被希望撕裂的孤独感(其形象犹如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迷雾或热气),又重新把我团团包围起来。我本来可以在自由的气氛中得到一个伙伴(因为我最终认定居伊是一个充当男妓的告密者),但他拒绝了我。我本可以同他一起热衷于出卖。因为我希望能够爱我的同谋者。(窃贼)在极端孤独的情况下,我不愿意同一个没有魅力的小伙子关起门来鬼混。行窃过程中,恐惧是物质的(不如说是光线),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恐惧,一旦发作起来,我会吓得一头倒在我的同谋的怀抱中。我选择高大强壮的同谋,并不以为在失手的时候他能保护我,而是当我胆战心凉之际,能躲到他的怀抱里或他的胯下,那是令人迷恋的避难窝。当然,这种选择是危险的,往往使恐怖彻底软化,化做缕缕柔情。于是我情不自禁,对他漂亮的肩膀、厚实的脊背和强劲的腰肢极尽温柔体贴。居伊干起来很合我的口味。
  他来见我,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我很难知道他的恐惧是真的还是装的。今天早晨他脸色就可怜兮兮的。我看他在桑特监狱的走廊里和楼梯上与同性恋者在一起时反倒更为自在,这些同性恋者竟然穿着睡袍去见他们的律师,恐怕这就是他们的魅力所在。莫非是监狱提供的安全感使居伊显得分外轻松?
  “我得跳出这臭不可闻的狗屎堆。拜托给我指点一下,我可以到乡下去混一混。”
  但他一直混迹于同性恋者之间,在他惊恐万状的时候,在他拼命摇头的时候,我可见识了男妓和女演员那种矫揉造作的悲剧腔调。
  “蒙马特尔区里的‘男人们’,怎么就会受骗上当了呢?”我暗自这样寻思。
  “你搞得我措手不及。手下没有现成的酒杯。”
  “不管干什么都行,让诺。万一必要,我可以杀人。为了两万法郎,我不惜铤而走险。昨天,我就差一点锒铛入狱。”
  “可我爱莫能助呀。”我笑着说。
  “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住在这样豪华的饭店里。”
  他实在叫我恼火,我住金碧辉煌的饭店,有豪华的吊灯,有客厅,有人的友谊,何惧之有?舒适的环境也许才能造就我精神上的胆大妄为。而且,我相信,心走多远,我的身也可以跟到多远。
  他突然瞥我一眼,笑了。
  “先生在客厅接待我。干吗不到你的卧室去看看呢。莫非你金屋藏娇不成?”
  “正是。”
  “他很可爱吧?是谁呀?”
  “你就可以看到他。”
  他走了之后,我问吕西安对居伊其人有何看法。我甚至暗中希望,他们相爱上我才高兴呢。
  “他样子很怪,怪帽子,穿的也怪里怪气的。”
  吕西安话锋一转,谈起了别的事情。居伊的文身、冒险经历和胆大妄为都没有引起吕西安的兴趣。吕西安只注意到居伊身上的奇装异服。流氓们爱好风流,在趣味高雅的人眼里也许格格不入,但他们却极其注意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白天如此,晚上更是讲究,煞费苦心不亚于一位高级妓女。他们要出风头,露光彩。他们的自私人格全部浓缩到自己的一身打扮上(一个男妓穿得比王子还华丽,住的却不如猪狗)。追求风流潇洒一般并不难,但在居伊身上体现了什么?他的穿戴细节多么滑稽可笑,蓝色小礼帽,紧身的西装上衣,口袋上露出彩色手绢花饰,他的这种风流潇洒意味着什么?即使居伊没有吕西安翩翩少年的风采和谨慎小心的语气,但在居伊身上有吕西安少有的一股深情,一颗热心,一段火热的滚烫的生活,对于我更显得宝贵。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直至去杀人。他可以为自己或为朋友不惜在一个晚上倾家荡产。他有胆量。在我看来,吕西安的全部优秀品质没有这个可笑的流氓一种美德有价值。
  我对吕西安的爱和我沉浸在这种爱中的幸福,已经使我承认一种更符合贵世界标准的道德。这并非是我变得更加宽宏大度,其实我一向如此,但是,我前进的目标是绝不容改变的,就像冰山顶上的铁标杆那样冷酷无情。他对我的高傲,对我的失望是那样的不可或缺,简直成了无价之宝,可它似乎逼人太甚,极大地威胁着我的爱情。吕西安并不知道我已走在通往地狱的路上。我仍然喜欢去他带我去的地方。倘若吕西安是一个小偷,一个叛逆之徒,那么我对他的倾心之爱将会更加令人如痴如醉、头晕目眩、自甘堕落、呕心沥血。果真如此,他会爱我吗?我不是已把他给我的温柔和羞涩归结为他对道德秩序和脉脉温情的屈从吗?尽管如此,我愿意将自己拴在某个怪物身上,这青面獠牙的铁怪杀人行窃,六亲不认。我迷恋他,还因为我自己想成为怪异,这恶魔般的例外得到上帝使魔的许可,它能满足我的高傲之心和精神孤独的爱好。吕西安的爱使我心满意足,但当我路经长期居住的蒙马特尔街区时,触目惊心,可想而知这是藏污纳垢的所在。我不禁为之怦然心动,肉体和灵魂顿时兴奋紧张起来。我比谁都知道,在这臭名远扬的街区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货色,并没有什么神秘可言,然而这里的每条街道对我来说仍然神秘如初。若要在这些街道上再度生存,为了能与周围的环境相适应,这就要求回到过去,而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一角落里混迹的流氓不仅脸色苍白,其灵魂也苍白得很,那些男妓就更是愚不可及了。夜里,当吕西安回到卧室的时候,我就胆怯地蜷缩在被窝里,总希望有一个更强硬、更危险而又更温柔的窃贼将肉体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我于是在最下流的港口最下流的街区很快设想出一种无法无天的危险生活。我要抛弃吕西安。管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嘛,我将远走高飞。我将去巴塞罗那、里奥或别的地方,而且首先是进监狱。我在狱中将可以与塞克·戈尔基重逢。高大的黑人悄悄地在我背后躺下。那黑黝黝的皮肤比漆黑的夜幕还辽阔,把我整个身体覆盖住了。他浑身肌肉压在我身上,犹如充满了男子汉气概的万里山河,千万条支脉汇集到一个坚挺无比的峡口,充盈的精力一发不可收拾,浑身因痛快淋漓而战栗,我享尽了这阳刚气概给我带来的幸福。我们一动不动了。他逐渐沉沦了。黑人困倦地趴倒在我肩上,我逐渐淡化在他覆盖在我身上的黑夜里。我张着嘴巴,知道他已经麻木了,他的钢筋铁骨锁定在这黑乎乎的主轴上。我飘飘欲仙。我将不负任何责任。我借助掠走该尼墨得斯的鹰眼敏锐明亮的目光观看世界。
  我愈是恋爱吕西安,对盗窃和窃贼的兴趣就愈冷淡。我感到爱他很幸福,但有一大片愁云惨雾,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像黑人大汉一样铺天盖地,正弥漫在我的整个生活之中,并在上面稍事停留,轻轻掠过,把它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进入我微张的嘴巴:我的神话在叹息。我对吕西安的爱,使我领略到了思乡之情可恶之极的温馨。为了抛弃他,我可以离开法国。我必须把他混淆在我对法国的憎恨中。但这孩子极富魅力,你看那双眼睛,那一头秀发,那宽阔的胸膛,那健美的大腿,天生就是理想的流氓相。我迷恋的也正是这样的流氓,抽刀才能断水,不抛弃何言抛弃的狠心。他的魅力挽救了他。
  今天晚上,我用手指梳理着他的鬈发。他好像在对我说梦话:
  “我真想看看我的小家伙。”
  说这话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严厉的口气,反而变得非常温柔。(他途经一个港口,曾同一个姑娘生下一个小子。)我的目光打量着他,显得更加庄重,也更加温情脉脉。这小伙子一副笑脸很神气,一双温柔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有几分狡黠,我贪婪地瞅着他,好像在欣赏我的新娘子。我一想到对这个男子造成的伤害,不由对他肃然起敬,不禁对他体贴入微,而他身上一道狭窄的陈年老伤在他内心隐隐作痛,就像回忆起分娩的痛苦,折磨得他萎靡不振。他对我笑了笑。我心中更是美滋滋的。我感到身上的责任更加重大了,犹如--一字不差--上苍刚为我们的结合祝福。但是他以后,一旦睡在他的情妇身边,会不会把我心目中的他忘得一干二净呢?他的灵魂将是什么模样?他的伤痛难道永远也治不好了?在这方面,他能像居伊一样,面对受伤男人的惆怅这沉重而深刻的痛苦:笑一笑,耸耸肩,毫不在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将烦恼抛到身后。让它随风而去吗?推而广之,对所有的事情,也会这样潇洒自如吗?
  罗杰一再叮嘱我,不要让他同上钩的男色鬼混太长的时间。我们采取了如下的防备措施:一看到罗杰同男色鬼走出公共便池或一片茂密的树丛,史蒂利达诺或者我立刻从远处对他们进行跟踪,直到他们走进预设的房间(通常在一个老妓女开的旅店里,地处花街柳巷,臭不可闻。)我(或史蒂利达诺)稍等几分钟,便上楼闯进房问。
  “千万别太迟了,哎,让诺。你听见没有?千万别太迟了。”
  “但总得等那家伙脱光了才行呀。”
  “那当然。但你们一定动作要快。在房门前,我同过去一样,会扔下一小团纸做记号。”
  他经常这样用逼人的口气不断叮嘱,一天,我禁不住对他说:
  “可你为什么非要我们那么快就赶去呢?你安心等我就是了。”
  “你疯了。我害怕。”
  “怕什么?”
  “要是那家伙老在我身上乱摸,那我可就完了。我没有把握不让对方下手。”
  “行呀,你让他下手就是了。”
  “什么话!尽情兴奋,那敢情好。可是,不能这么干。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史蒂。”
  罗杰在森林中迷了路,被贪得无厌的吃人恶魔带着走,他一路撒下白色小石子儿作为标记;他被一个凶恶的监狱看守关了起来后,在门前悄悄留下一张纸条,表明他就在里面。那天晚上我也是蠢到家了,故意拿他的恐惧穷开心。史蒂利达诺和我等了好久才上楼。我们找到门后,便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入口小巧别致,只有一张双人床那么狭窄,隔壁就是卧室。只见罗杰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脚趾夹着一枝红色的康乃馨,正故作姿态引诱一位老先生,那家伙正对着镜子慢慢地脱衣服。我们通过镜子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罗杰动作灵巧地把他的脚丫子伸到嘴边,他抓住了花枝,闻了闻,又把花在胳肢窝里轻轻地磨蹭几下。老家伙春心荡漾。他慌乱地解开纽扣和背带,垂涎着年轻的胴体,但罗杰巧妙地用花枝掩盖着肉体。罗杰笑容可掬。
  “你是我的爬墙野蔷薇。”老家伙说。
  说这话之前,罗杰在被单下拱来拱去,他趴在床上,把花插在屁股上,他的腮压着枕头,突然笑着喊叫起来:
  “我在这儿,你来爬呀。”
  “我来了。”史蒂利达诺说着立刻迈步走过去。
  他很冷静。他的羞耻心--我曾描写过,这种羞耻心有时是怎样装饰他那如狼似虎般的暴烈。不过,今天可明白多了,这种羞耻心并不是一种东西,比如一种遮头的面纱或点缀用的手绢(其实美化不了史蒂利达诺),更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一种折磨,不让内部机器的各种零件灵活而体面运转的摩擦力,是一种器官独享欢乐却不许别的器官沾边的拒绝,是自由的反义。我更加懂得了,引起羞耻心的东西,原来是幼稚可笑的怯懦。我不无顾忌地称之为掩饰,我并不想说,笨蛋有时也懂得矫揉造作--或因犹疑或因冒失--附庸风雅,没有这种拙笨,也就没有附庸风雅的动作,而是说,史蒂利达诺的羞耻心是苍白的,引起羞耻心的东西不是混乱思想、神秘浪潮的交汇,也不是趁火打劫的混乱,将其掠到陌生的然而是早已试探好的新地方。我觉得它很动人,在一个世界门槛上徘徊,眼看就要揭开这个世界的面纱,两颊绯红,激动不已。这不是爱,而是生活本身的退潮,只能让位于愚蠢的可怕真空。根据史蒂利达诺表面的单一色彩,我尽我所能来解释史蒂利达诺的心态。杯水车薪而已。但也许我因此能够说出我记忆中保存的干瘪的人物--这次,他的羞耻心既不影响他的嗓音,也不妨碍他的走路。只见他朝床前走去,对男色鬼进行威胁。罗杰一下子跳将起来,行动比以往敏捷多了,连滚带爬去抓自己的衣服。
  “臭婊子!”
  “可你没有这个权利……”
  老先生浑身哆嗦着,其丑态很像讽刺漫画家表现现行通奸犯罪的画面。他转过身来,背朝镜子,镜子照出他那狭窄的肩膀和有点发黄的秃顶。一道粉红色的光照耀着这一幕。
  “你,瞧你那副嘴脸。还有你,”他转对罗杰说,“快把衣服穿上。”
  无辜的罗杰仍然拿着那枝紫红色的康乃馨,面对自己那堆衣服站着。罗杰穿衣服的时候,史蒂利达诺向老先生要钱。
  “混蛋!你色胆包天,你敢吻我的兄弟?”
  “可是,我没有……”
  “瞧你那副嘴脸。把钱给我。”
  “你要多少?”
  “全部。”
  史蒂利达诺铁面无情,老家伙再不敢讨价还价了。
  “手表!”
  “可……”
  “我数数了,到10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简直是我小时候玩的游戏,只要经过思考,我就感到史蒂利达诺残酷多了。我总觉得他是在闹着玩,他很可能得寸进尺,越来越离谱,因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老家伙解开表带,把手表乖乖地递给史蒂利达诺,史蒂利达诺毫不客气地把手表收了起来。
  “你的戒指!”
  “我的戒指……”
  现在老家伙说话结结巴巴了。史蒂利达诺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卧室的中央,准确地指名索要一件件东西。我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他身后偏左的位置,通过镜子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果然如我所料,面对这个浑身筛糠的老色鬼,毫不留情,残忍已经超出了常规。事实上,老家伙已经告诉他,他的手指关节犯老年性肿大,戒指已经脱不出来了,但史蒂利达诺命令我用水去淋。
  “抹上肥皂!”
  老家伙毫不含糊,两只手擦满了肥皂,死劲要拨出两枚镌刻有微纹和姓氏的金戒指,但没有成功。他失望了,害怕我们会砍断他的指关节,只好把那只手伸给史蒂利达诺看,那羞涩的不安神态,简直就像一位未婚的新娘站在祭坛下等待结婚仪式的开始。难道我要同这位因惧怕史蒂利达诺这位花坛大帅--我的激动他应当看得出来,在花园里,B先生让我站在一大堆的康乃馨之前,说:“这是我最漂亮的花坛之一”--而浑身颤栗、满手湿肥皂的糟老头子一起去参加婚礼不成?史蒂利达诺以极其美妙和准确的动作--我认为包含着一种古怪的挪揄--试图把金戒指拔出来,老家伙竟然用另外一只手帮他使劲。也许他暗暗庆幸能被一个如此英俊的小伙子如此这般地进行剥夺。(我顺便记述一位可怜的驼子被剥夺的感叹。勒内从驼子手里刚夺走他仅有的一张100法郎的票子,他说:“真遗憾,我还没有拿到工资。否则,我会统统送给你!”勒内则回答说:“劳驾你给我寄来好了。”)我就像哄宝宝或者哄史蒂利达诺自己玩一样,在他那只独手上抹肥皂,然后,轮到史蒂利达诺给老色鬼的手仔细地抹上肥皂。现在盗与被盗之间都很镇定。他们彼此密切配合进行一项不言而喻的极其简单的动作。史蒂利达诺兴奋不起来,他是在消耗自己的耐心。我敢肯定,他在对方手指上来回摩擦是想使对方的手指变细,以达到能脱戒指的目的。他最终只好败下阵来,放掉了那个老家伙,可他还是很冷静,给老家伙两记响亮的耳光。他不得不放弃了两枚戒指。
  我不厌其烦地叙述这段经历有两个理由。一是它让我重温了旧戏,表明诱惑是层出不穷的。罗杰厚颜无耻地委身于老嫖客,其中就有若干添加剂起源于我的诗兴。首先是鲜艳的花朵与一个20岁的小伙子强健的体态相映成趣。小伙子笑容可掬,用他的阳刚健美去招惹并迎合一个老家伙颤抖的欲望。史蒂利达诺粗暴无礼地破坏了这次幽会,而他的残忍彻底地摧毁了他们的好事。最后,在这间卧室里有一面镜子,不管表面如何,不管是同谋作案还是男欢女爱,里面荡漾着多少青春气息--反正我是这么看--里面曾出现过一个老先生的丑态,脱了一半衣服,既可笑,又可怜,其中的人物已被弄得狼狈不堪,正因为我说他可怜,因而他就是我的象征。
  第二个理由是:我想,我还不至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史蒂利达诺实际上默认了他对罗杰的爱,而罗杰又另有新欢。他们在羞辱中互相有所了解。
  只要吕西安进入我的房间,不管是蹑手蹑脚,还是快似一阵旋风,我都一样激动不已。我曾设身处地想象他受过的种种折磨,弄得我痛苦不堪,比他实际忍受的折磨给我造成的痛苦要强烈得多。难道我该认为,我想象中的他比孩子本身更宝贵,因为孩子不就是我形成关于他的概念的一个借口和依托吗?对他的身体也一样,我不能看到它忍受痛苦。有时候,在缠绵悱恻之际,他的目光有白云缭绕;上下睫毛越靠越近,一阵雾气模糊了清澈的眸子。双唇于是勾勒出一个感动的微笑。这张脸可怕之极--因为它使我恐惧--吓得我一头扎入迷恋少年的爱河之中。我被爱淹没了,就像溺水一般。我眼看自己越陷越深。我堕入死亡的深渊。我不该在他睡觉时过多地俯身端详他的脸:我可能丧失我自己的力量,而我从中汲取的力量不过是为了舍我救他罢了。我对他的爱由千丝万缕的可爱迹象编织而成,其深刻来源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出自他的内心深处。他从心底里向外盲目吐露着千丝万缕的可爱迹象,而触网就擒的惟有我一人。
  有时候,我自言自语,倘若我们一起行窃,他也许会更爱我,他可能会接受我作为情人的任性。
  “行窃难免担惊受怕,就会粉碎羞耻心,”我想,“剥下羞耻心的皮。”
  于是我扪心自问,他爱一个与他平等的同道,情感也许还会更加强烈,但由于我们的生活动荡不安,他未必能因此变得更高强起来。为了他免受我给他造成的任何痛苦,我不如杀了他。吕西安,我在另一部书上称他为我派驻地球的使节,他再一次把我和芸芸众生联系在一起。我自有门道--为了他也通过他--来为一种秩序服务,这种秩序否定我本想精心呵护的秩序。然而,我将努力把他塑造成一部触目惊心的杰作。危险在于他让我了解到的各种品质:天真幼稚、无忧无虑、懒散懈怠、思想简单和对人的敬重。这下子我可要利用对我来说不太习惯的东西了。但有了这个东西,眼前的难题我就可以迎刃而解。
  他本人也曾向我表现出各种相反的品质,我以同样的热心进行加工,以便得出相反的但也是罕见的解决办法。

  我在上面说过,他的优雅是衡量一种行为的惟一尺度。我并不自相矛盾,公开承认自己选择了叛逆。背叛可能是一种美丽、高雅的举动,它由刚健的力量和优雅的风度构成。我断然放弃崇高的观念,因为这种崇高的观念只求一种和谐的形式而排斥一种更隐秘的无形的美,然而这种美必须在被谴责的行为和事物中方能暴露出来。如果我高喊:“背叛是美丽的!”没有人会产生误解,没有人会无耻地认为--装模作样地认为--我要说的这些情况里,是当背叛使善举得以实现时,背叛才变得必要和崇高了。我谈论的是卑鄙的背叛。是任何慷慨陈词都无法辩解的背叛。是那种偷偷摸摸、卑躬屈节、由最不高尚的情感诸如嫉妒、仇恨(尽管有一种道德竟敢把仇恨列入高尚情操的范畴)、贪婪引起的背叛。因而,叛徒只须意识到自己在背叛,心甘情愿这么做,而且善于扯断人与人之间相爱的纽带就行了。要得到美,爱就必不可少。而残酷把爱打得粉碎。#p#分页标题#e#
  罪犯如果有勇气--且听我说下去--他必然下决心将罪就罪成为罪过造就的罪人,他要找到一种辩解之词易如反掌,不然的话,他如何活下去?他从自尊中提取辩词。(请注意自尊和愤怒一样有非凡的言语创造力。)他被自尊关闭在羞辱的暗室之中,自尊一词是指胆大包天自由的表现。他把自己包藏在羞辱里面,浸泡在自己的唾液之中,吐丝作茧,这丝就是他的自尊。这件衣服并不是天然的。罪犯织茧以保护自己,并染以紫红的色彩美化自己。没有无罪的自尊。既然自尊是胆大包天的自由--明亮之星撒旦与上帝唇枪舌战--既然自尊是我的罪恶顶天立地最合适的大衣,而且又是用我的罪恶编织而成的,那么我愿意成为罪犯。犯罪鼓励独特性(摧毁混杂性),如果罪犯铁了心(因为犯一次罪是不够格的,必须当之无愧,总算没有白犯一次罪),他就把自己的铁石心肠高放在孤独的基座上。孤独并不是别人奉送给我的,而是我自己赢来的。思美之心把我引向孤独。我要在美中确定我的角色,划定我的边界,从鱼龙混杂状态中走出来,自己支配自己。十
  正因为我是一个被人捡去的弃儿,我才拥有孤独的童年和青春年华;正因为我是一个小偷,我才相信小偷职业的独特性。我常想,我是一个例外的怪异。事实上,我当小偷的爱好和行为与我的同性恋情结有关,追根溯源盖出于同性恋,正是同性恋把我软禁在一种反常的孤独之中。当我发现偷盗已经发展到泛滥成灾的程度时。不禁大惊失色。我已经陷入平庸的深渊之中。为了摆脱平庸,我只需要以小偷的命运为荣,只需要我愿意去干就行了。大家一看便知道这是连傻瓜都会发笑的奇谈怪论。不是有人说我是一个坏小偷吗?这有什么关系!小偷一词确指其主要活动是偷盗的人。当他被称为小偷时,明确的定位将一切非小偷的东西统统排除在外了。小偷也就被简单化了。诗就孕育在他对自己的小偷品格的最大感悟上。对别的品格的感悟,如果也能基本上达到为您命名的程度,那么这种感悟也一样可以是诗。然而,的确不错,对我独特性的感悟是由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活动来命名的,那就是偷盗。
  无疑,罪犯为自己能成为罪犯而感到骄傲,他的独特性应归功于社会。但他必须先拥有这种独特性,然后社会才会承认,并由此给他定罪。我是想与社会对抗,但在之前社会已经给我判了罪。事实上,小偷受到的惩罚不如顽固不化的敌人厉害,因为社会害怕其独立的精神。于是,社会包容了这种独特性,但这种独特性势必要同社会进行抗争,成为插入社会肋部的一把刀子,酿成社会的一种心病--混乱--留下一道伤口,社会本身怕流的鲜血却从这道伤口流出。如果我不能拥有最辉煌的命运,那么,我就要最悲惨的命运。并非为了离群索居,称孤道寡,而是为了从一种稀有的题材中提炼出一部崭新的作品。
  既不在蒙马特尔高地,也不是在香榭丽舍大街,有一天,我却在圣多昂和居伊不期而遇。只见他肮脏不堪,穿着破衣烂衫,满身污垢。他独自站在一群顾客中间,他们比起卖主来就更穷酸更肮脏了。他正拍卖一对床单,无疑是从某个旅馆客房里偷出来的。(我也曾自找苦吃,背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包袱,弄得我的形象和行动极其可笑:腋下夹着好几本书,使得我的胳膊动弹不得;腰上缠着床单、被毯,弄得我臃肿不堪,活像一个大胖子;再加上大腿上挂把雨伞,袖子上别满了勋章、纪念章……)他愁眉不展。当时扎瓦陪伴着我。我们立刻认出了对方。我说:
  “是你呀,居伊?”
  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出了什么名堂,只见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行了,别烦我了!”
  “听我说……”
  他立刻把两条床单搭在前臂上,摆出橱窗模特展示布料的高贵姿态。他歪了歪头,似乎是为了加重语气,说道:
  “把我忘了吧!”
  “可是……”
  “老伙计,把我忘了吧!”
  他羞辱交加,口干舌燥,竟没有足够的唾液来多说一句话。扎瓦和我只好继续赶路。
  为了在自己内心重新找回--通过否定自己是盗贼的动作或恨不能把盗贼一举摧毁的动作--富有魅力的盗贼(其用心和技巧着实让我着迷)的感觉,莫里斯·R发明了许多对付盗贼的窍门并付之实施。他的心灵手巧证明了他的怪癖,表明他心中正暗暗(也许他自己并未觉察)追求邪恶的尾巴。他用精妙的装置把房子装修一番:在窗户护栏上安上一块金属板,通上高压电,配置了警铃系统,所有的门都安装上复杂的防盗锁,如此等等。他并没有什么东西要保护,但通过这些办法,他与坏蛋们灵活而奸诈的头脑经常保持着接触。
  上帝:我内心的法庭。
  神圣性:与上帝结合。
  只有法庭休庭时神圣性才成其神圣性,也就是说无所谓审判者与被审判者之分。
  法庭裁决善与恶。它宣读判决书,并科以刑罚。
  我不会既当法官又当被告了。
  相爱中的年轻人费尽心机追求淫荡刺激,似乎因为发现淫荡的想像力过于贫乏,淫荡手段就越显得离奇刺激,激发淫荡的爱也就越发深切。勒内用他老婆的东西把葡萄捣烂,然后同她分享,把葡萄酱吃掉。偶尔也送给他的朋友们享用,朋友们无不惊讶,竟有人送来如此怪味的果酱。他还在自己的把柄上涂抹奶油巧克力。
  “我老婆她嘴可馋了。”他说。
  勒内问我是否认识一些男色鬼,可以让他搜刮一番。
  “不要你的相好,绝对不要。你的伙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考虑了几分钟,最后想到了皮埃尔·W,扎瓦曾在他家里住过几天。
  皮埃尔·W,一个老同性恋者(50岁),谢顶,做作,戴着不锈钢脚架眼镜。
  “要做爱时,他就把眼镜搁到床头柜上。”扎瓦对我说,他是在蓝色海岸遇见那家伙的。
  有一天,出于好玩,我问扎瓦喜欢不喜欢皮埃尔·W。
  “你爱他,你老实交代。”
  “你疯了!我不爱他。不过,他倒是一个好伙伴。”
  “你很在乎他?”
  “那是呀,他养活我。他甚至给我寄钱。”
  他说这话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又问他:
  “在皮埃尔·W家里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可捞的吗?”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有一只金表。”
  “没别的了?”
  “可能还有点钱,不过得找一找。”
  勒内想了解更具体的一些情况。他从扎瓦那里打听到了,扎瓦甚至同意与老情人幽会一次,把勒内带到潜伏地点,伺机进行抢劫。扎瓦离开后,勒内对我说:
  “扎瓦不愧是卑鄙小人,亏他下得了这只脏手。要我,你看好了,我恐怕就下不了这个狠心。”
  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把世界搅得天昏地暗,像举行悲哀的葬礼,又像暴风雨即将来临:我爱扎瓦,他也爱我,但憎恨却让我们互相敌对。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好互相怨恨。怨恨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我觉得自己烧成了灰烬,看他也消失了。
  “你是个混蛋!”
  “可你是个下流胚!”
  他头一次下了狠心,大发雷霆,扬言要杀我,愤怒把他变得冷酷无情:已不再是掩饰真情的外表,而是真情的外露。我心目中的他已经消失。他心目中的我也已不复存在,但我们彼此警惕着、警戒着克制自己的疯狂,坚信会重归于好,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抱头痛哭的。
  扎瓦其人卑劣,懦弱,举止和情感庸俗,而且既愚蠢又胆怯,但我仍然爱他。他自有他的可爱之处。这些性格因素互相对立、互相混合、互相渗透,造就了一种新的品质--一种大杂烩--我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名称。我还要加上扎瓦的体貌特征,身材粗壮,皮肤黝黑。要说明他的新品质,非用晶体的形象来比喻不可,那么,上述种种要素就构成了多面的晶体。扎瓦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他柔情似水,暴烈似火,恰恰是他独有的德行,我将它命名为扎瓦,我喜欢它。确切地说,我既不喜欢卑劣也不看中愚蠢,扎瓦的任何一面我都不欣赏,但各个层面浑然结成一个闪闪发光的晶体,光怪陆离,令我心驰神往。
  人们一定会大惊小怪,这些软弱无能的品质结合在一起竟然会得到有棱有角的水晶石来;人们也一定会大惊小怪,我不是把行为,而是把行为的道德用语比喻成可测的物质世界的某些属性。我说过,我对光怪陆离的晶体心醉神迷。只这“光怪陆离”一词,就包含着“束”的概念--更确切地说是水晶闪闪生辉的光束。这一道道闪光是水晶不同断面不同角度折射的结果。我正是把扎瓦身上诸如懦弱、卑劣等熔为一炉的新品质--德行--比作水晶的光芒。
  这种德行尚无名称,若要给它一个名分,不妨以其光源命名。让他身上放射出来的耀眼光芒拥抱我吧,因为它已经找到了一种易燃的物质,那就是爱情。我极力在自己身上寻觅我比喻的晶体,经过思考,我身上缺的恰恰是这种种品质。这些品质在扎瓦其人身上融为一体,令我头晕目眩。他闪烁生辉。我的爱火在燃烧;因为他点燃了我的爱火。我暂时搁笔,掩卷思考片刻,脑海中翻腾的词汇无不让我联想到光和热,人们通常用这些词汇来谈情说爱:什么耀眼啦、光芒啦、火热啦、光束啦、光怪啦、烧心啦。不过,扎瓦的品质--构成他的光芒的品质--是冰冷的。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每一道光既没有气度,也没有温度①。
  
  ①扎瓦的梦。扎瓦走进我的房间--因为,如果他同情妇一起过夜,他就白天来看我--给我讲他做的梦。但先得知道,头天晚上他在地铁里遇见一位水手。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回头看一位帅哥。”他告诉我说。
  “你没有想办法去蹭他?”
  “你疯了!不过我跟他上了他那节车厢。只要他主动提出要求,我想我很可能答应跟他做爱。”
  尔后,他眉飞色舞地把水手描绘了一通。最后才讲了相遇之后夜里做的梦。在梦中,扎瓦是一条船上的见习小水手,另一个船员举着刀追他。当持刀船员在缆绳堆中追上他时,扎瓦跪倒在地,面对高举的刀,说道:
  “我数到三,你如果不是懦夫就杀了我!”
  他刚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场景化为乌有。
  “后来,”他对我说,“我看到一个屁股。”
  “后来呢?”
  “我就醒了。”--原注
  我知道,我刚才所写的东西并不能表现扎瓦其人,而是要让人对他在我面前那个时刻有一个概念。确切地说,就是我们破裂的时刻。既然他现在抛弃了我,我就要用形象化的比喻来解释我为何痛苦。我们刚才的分手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粗暴和痛苦。扎瓦躲着我。他无声无息,匆忙吻别,突然造访--他是骑自行车来的--说明他在逃避。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栗子树下,我曾向他表白过炽热的爱。事情很顺手。我现在之所以还对他恋恋不舍,念念不忘离开他的时刻,就是因为我横下一条心、突然粗暴地同他决裂时,他惊慌失措,顿时丧失了理智。他六神无主,心慌意乱。我对他说的话--关于我们,特别是关于他--使我们俩的心都碎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很伤心,默默地承受着痛楚,而这种痛楚却给他戴上了诗的光环,使他更富有诗情画意,因为眼下他是在轻雾中闪闪发光。我不得不离开他时,对他却更加恋恋不舍了。
  他的手接过我递给他的香烟,与他肌肉发达的笨重体态相比,他的手未免太软弱、太细嫩了。我站了起来,把他拥吻在怀里,并对他说,这是最后的吻别了。
  “不,让诺,我一定还会吻你的。”他说。
  过了几分钟,我回想刚才的情景时,恍然大悟,刚才就是看了他的纤纤细手(虽然开始并没有特别留意)后,才断然下了最后的决心,而且死不悔改。
  忘不了他的手指头粘着黏糊糊的新年寄生球①果浆。忘不了他的双手沾满了黏糊糊的精液。
  
  ①高卢人过新年,有采摘槲寄生球果的风俗。槲寄生一般寄生在槲、杨、柳、榆等树上,雌雄异株,结球状浆果。--译注
  我们的房间潮湿阴暗,墙壁之间胡乱拉着绳子,上面晾着湿漉漉的内衣。这些洗过的衣物--衬衫、三角裤、手绢、袜子、毛巾、衬裤--使同居一室的两个年轻人的灵与肉变得格外温柔体贴。我们亲如手足,同床共枕。他的手掌由于长期浸泡在肥皂水里而变得柔软,但他在做爱时用更加暴烈的动作加以弥补。
  (作者情缘未尽,出于对主人公的关爱,删去了一篇日记:与扎瓦和解。)
  在法国的各重要城市里,我至少认识一个小偷,不是一起干过事情,就是一起蹲过监狱,或者一起制定过作案计划,准备和实施盗窃行动。假如我在城里感到孤立,肯定可以在他们身边找到援助。这些小伙子遍布法国各地,甚至散布在国外,尽管我不经常看到他们,但对我是莫大的安慰。得知他们安然无恙,积极活动,风流潇洒,匿影藏形,我就感到很高兴,心境也很平静。在我的口袋里揣着一个小记事本,上面编号登记着他们的姓名,这小小的人名录具有强大的抚慰力量。其权威可与性器官平分秋色。这是我的法宝。我不妨摘译几段密码:
  让·B,尼斯。一天夜里在阿尔贝一世花园相遇,他没有勇气谋我的财害我的命,只是提醒我留意蒙·波隆事件;
  勒内·D,奥尔良。雅克·L和马尔迪诺,船员,滞留在布列斯特。在布民监狱认识。一起做过麻醉品走私;
  尼斯崽德德,戛纳。皮条客;
  在里昂,有几个皮条客,一个黑人和一个妓院掌班;
  在马赛,熟人不下20个,如加布里埃尔·B;
  在波城……
  我说过他们个个是帅哥。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另一种美,由强大、失望以及多种品质(若要一一说明,恐怕得写一篇评论)酿造而成:羞耻、狡黠、懒惰、顺从、轻蔑、厌烦、勇敢、懦弱、恐惧……单子恐怕很长。这些品质镌刻在我的朋友们的脸上和身上。它们互相排挤、互相交叠、互相打斗。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他们是有灵魂的。我们之所以能抱成一团,除了同谋关系外,还要有一种秘密的协议,一种信守的盟约,似乎不会被轻易撕毁。我也懂得如何维护这种关系,那就是用灵巧的十指进行爱的呵护,回忆起我们销魂的不眠之夜,有时则回忆起一次简短的求爱对话,一次在嫣然一笑和云雨交欢高潮前强忍住的吁吁气喘中所接受的触摸。大家都欣然接受这样的约定,我从他们或凸或凹的插头上汲取能量,就像接通阴阳两极充电一样。我想,他们大概都知道,这样更能鼓舞我,激励我,增加我著作的勇气,让我聚集足够的力量--取之于他们--以便保护他们。然而,我形单影只,口袋里小本子只证明我有那些朋友罢了,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跟我一样漂泊不定,实际上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许正在蹲监狱。那么其他人在哪里呢?如果他们四处流浪,怎么就那么凑巧能与他们不期而遇呢?更不必说我们每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了。不过,只要贵与贱还要继续对立,那么我就知道怎样从他们身上分清何时骄傲,何时严厉,辨认出一种严肃性的零星成分。我就是要把这些零零星星的严肃性集中在我心头,以便从中酝酿出一部苦苦追求的杰作。
  阿尔芒--水手身材,笨重而疲惫,眼珠迟钝,剃光头,塌鼻梁,并非被拳头砸扁的,而是因为老碰到镜子所致,有一道道镜子把我们与贵世界分隔开来--他的体貌特征,如果不是在当时,就是在现在,总令我想起苦役犯监狱。我认为他是苦役营最能说明问题、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我曾应召奔向苦役营,迫不及待。现在,我因为失望,才甘心在苦役营的汪洋大海中沉沦。我在监狱中发现有母性的东西,但母性不等于女性。有时候,男囚犯互相这样打招呼:
  “哟,不是老大娘吗?”
  “你好,随军厨娘!”
  “是你呀,良种牝马!”
  这种风气属于苦与罪的世界。其罪恶受到了惩罚,在自己身上--或在心上--已经打上了囚犯的烙印。(我说起囚犯的烙印,就像谈一朵花,更确切地说是百合花。因为王朝时代,囚犯的印记就是百合花图形。)男性囚犯之间用女性称呼,表明往昔大男子气派的失落。男子汉大丈夫今天已经受到了伤害,他们可以忍受男女不分的混称。他们甚至求之不得。使他们屈服的温柔并不一定是女人的柔情,而是不男不女暧昧关系的表现。我想,他们雄性的锋芒尚未软化,正准备互相授(受)精、产卵和孵化。
  即使是在最卑贱的叫花子之间,他们之间也互相打招呼:
  “还行吗,格兰什(阴性名词)女贼?”
  圭亚那是一个法语阴性名词。它包容了所有称为硬骨头的男人。加之,这是一个热带地区,挂在世界的腰带上,人们对它有一种狂热--黄金热--密林深处,沼泽地里,藏匿着野蛮的部落。可我却心向圭亚那,苦役营虽然已经不复存在,它现在却是不幸和苦行的理想所在,并不是我的肉身前往朝拜,而是监管肉身的灵魂心往神驰--畏惧中夹杂着快慰的醉意。每个出没在圭亚那苦役营的硬骨头,无一不是一条好汉--就像中国的绿林好汉和格兰什女贼--但苦役营的崩溃表明,想证明这点是没有用的。阿尔芒是一个厌倦了的男人。就像英雄躺在过去的功劳上睡觉,他躺在自己发达的肌肉上睡觉,靠着力气歇息,以身强力壮自居。他不时把手摘到一个小家伙柔嫩的脖子上,猛然按下他的头,或是出于漫不经心,也可能是忘不了曾是一个世界无须提心吊胆的作风和风气。他曾不得不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很长时间,而且我相信他是从那里返回的。诚如上面所说,他这人好就好在他给我提供了一种亲情,正好满足了我最隐秘的欲望--我费尽了心机,才从这一说法的两层意义上发现了的欲望--但也只有这些欲望才能从我身上得到最完美的人物,也就是说,最贴近我真实的人物。我向往圭亚那,但并不是向往这个如今已人烟稀少、满目萧条的地理上的小岛,而是向往崇高的典范、不幸的伟大原型在意识中而不是在空间里最直接的沟通与融合,圭亚那好。它那节奏舒缓、波涛起伏而又深沉有序的呼吸运动,始终被一种美好的气氛所控制。这地方受尽干旱的煎烤,却立刻化作一道美好的主题来表现自己:他激起了灵感,着力推出母亲胸脯的形象,像他一样充满了安抚的力量,从母亲的胸口吐露出一股有点让人恶心的气味,带给我一种羞辱的安宁。圣母玛利亚和圭亚那,我都一概称为抚慰苦难者的圣母。
  阿尔芒似乎具有同样可气的性格,只要一提此事,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不是残酷的形象,而是充满了脉脉温情。更确切地说,我是用这种温情来表达我的爱,这分爱心不是献给他而是奉献给你们的。诚如我上面说的,当我离开比利时的时候,心中被一种悔恨和羞愧的情绪折磨着,在火车上,老也忘不了他。再也没有希望摸到他的手,看到他的人了,我只好莫名其妙地对他捕风捉影:火车飞速前进,我离他越来越远了,而我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尽量缩短我与他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以高速运转的思想超越飞逝的时空,追回到过去的地方。于是,阿尔芒好的概念,在我脑海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而且越来越清晰。只有这个概念能安慰我失去阿尔芒的痛苦,以至于火车(先穿越一片枞树林,突然枞树林宜人的阴凉一闪而过,眼前豁然开朗,顿时产生大难临头的念头)通过莫伯日大桥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轰隆声。我想这下坏了,铁桥坍塌了,火车断成了两截;就在坠入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惟有阿尔芒好这个念头充溢着我的头脑,指挥着我的行动,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把断裂的列车修复了,断桥接通了,使火车避免了灭顶之灾。过了大铁桥,我不禁问我自己,我刚才描绘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列车继续沿着铁路飞奔。法国的风光迎面扑来,比利时逐渐被抛到了我的身后。
  阿尔芒好并不在于他的行善。在我远离阿尔芒粗壮的骨骼和发达的肌肉之后,对阿尔芒的思念,逐渐演化成虚无缥缈的云雾,我得以隐居其中,这个避难所实在是太舒服了,我就躺在他的胸口上向世界表示由衷的感激。我或许就是在他身上得到了对我的辩解,我对吕西安的爱也从他那里得到了认同。与史蒂利达诺相反,他包容了我,连同爱的重负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一切后果。阿尔芒把我消化接纳了。因此,阿尔芒的好不是通常道德承认的一种品质,而是随着我思念所至,还会在我心中激起波澜的东西,若干宁静的形象便从波澜中出现。我是通过言语感知这一切的。
  史蒂利达诺、皮罗杰、米凯利斯以及我遇到的所有皮条客和流氓,即使他们在休闲懒散之时,也是衣冠得体,个个都很沉静稳重,既不板着面孔,但也不缠绵多情;即使是在享乐或跳舞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各自活动,心照不宣,不无得意地自我欣赏他们各自的男子汉气质和力量,这种男子汉气质和力量犹如痛痛快快地泡了一次油光浴,洗得他们浑身油光透亮,但也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而就在他们对面,胸脯丰满的情妇们也无不为对方油光可鉴的激情乱了方寸,也在进行自我欣赏,保持了自我形象,完全被自己的美貌孤立起来了。我真想把这些美少年扎成一束鲜花,把花束插入封闭的花瓶里面。也许一阵愤怒可以溶解孤立他们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只有在包罗万象的阿尔芒的阴影里,他们才会吐蕾开花,花团锦簇,他们才会为我日夜狂欢,我理想的圭亚那以此为荣。
  我感到惊讶,教堂(这个词就够气派了)圣事,除个别外,全都十分隆重,告解圣事①将在礼拜仪式中占据应有的一席之地。我小的时候,忏悔已演变成可耻而阴险的长篇大论,忏悔者跪在告解室内的一张板凳上,窗口后面拖出一道阴影,几段祷祷文脱口而出;今天,告解圣事随着世上所有排场礼节在发展:若不能说是走上断头台前短暂的漫步,总可以说是把漫步扩展为海上漫游,而且一生都在神奇的地区继续漫游下去。我并不想对圭亚那所具有的诸多特性喋喋不休,尽管这些特性最终使圭亚那出现灿烂的夕阳西下景观:圭亚那迷人的夜色、那风姿绰约的棕榈、那光辉夺目的太阳、还有闪闪发光的黄金,人们在祭坛上早已再饱眼福。假如我不得不在贵世界生存下去--也许我将在那里生活,尽管这个想法不可思议--因为贵世界总算欢迎我去,但我恐怕会被憋死在里面。今天,作为好斗的赢家,我同你们签署了一项冠冕堂皇的休战书,但我总感到自己是到贵世界过流亡生活。我向往苦役营,天晓得是不是为了补赎一项我全然不知的罪行,我对苦役营一往情深,还是把我带到那里为好。我敢肯定,只有进到那里,我才能继续过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再不必为荣耀和财富牵肠挂肚,以极度的耐心,泰然处之,无微不至,做好受刑者的上刑动作。我将每天根据规定干一种劳役,这个规定只有一种权威,那就是营造一种秩序,建造并制服苦役犯监狱。我将在那里耗尽精力。我将在那里与我的朋友们久别重逢,他们会帮助我的。也许我会像他们一样被磨平了棱角,圆滑发亮。
  
  ①告解圣事是天主教圣事的一种,举行时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的罪过,并表示忏悔;神父对教徒所告诸罪应守秘密,并指明应如何做补赎而为之赦罪。--译注
  不过,我说的苦役营已经被废除了。因此,我希望暗地里把它重建起来,让它成为我的精神家园,就像基督徒在精神上为基督受难而感到痛苦。惟一可行的道路必须通过阿尔芒,这条路一直通到西班牙,那里到处是乞丐,穷困潦倒,羞辱交加。
  我写下这些手记,时年35岁。我要继续与荣耀背道而驰,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史蒂利达诺比阿尔芒更正直些。我之所以怀念他们,那是因为我的脑海主动向我举荐他们,我可以把阿尔芒比作正在扩张的宇宙。随着我的追忆,阿尔芒非但没有变得明晰,调整到焦距允许的观察范围之内,反而变了形走了样。与阿尔芒相反,史蒂利达诺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他们各有自己的花边。然而质地大不相同,这就很说明问题。史蒂利达诺敢于嘲笑阿尔芒的才能,可阿尔芒并没有马上动怒。我想他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我不认为史蒂利达诺的挖苦伤害了他。只见他继续抽他的烟,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也许觉得我很蠢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
  “这我知道。”

  他继续抽烟,目光走了神。我亲眼目睹了阿尔芒对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有多次了--而忍气吞声。这一大团傲气不仅仅是由胆大的因素,甚至也不仅仅是由体面的成分组成的。他的俊美,他的活力,他的嗓音,还有他的胆量并未能保证他总是一帆风顺,因为他不得不像一个贫弱贱民那样,低三下四地向人学习剪花边,这玩意儿通常是大人逼着小孩学的,大人除了给孩子提供纸张外,其他的东西是舍不得让他们糟蹋的。
  “人家怕是不会说……”罗贝尔说,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脑袋。
  “人家不会说什么?”
  “真是的,唉,你怎么会干这种事。”
  他一贯态度无礼,但也不敢正面攻击这个与自己苦难同行的男人,只见罗贝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史蒂利达诺笑了。他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尔芒的痛苦。他和我一样,既害怕又希望提出那个敏感的问题--再说,罗贝尔也没有提出来:
  “你是在哪儿学的?”
  一个码头工人过来打住了我们的问题。他从阿尔芒身边走过,只报了一下时间:11点。我们所在的酒吧烟雾腾腾,自动钢琴优美的乐曲冲淡了这浑浊的空气。阿尔芒回答道:
  “好吧。”
  他仍然阴沉着脸。这里姑娘寥寥无几,因此总的氛围比较真诚爽快。即使有人离席,也不会引起大惊小怪。
  后来,我想起他的手掌和粗大的手指,心想,从那笨拙的手里剪出来的花边恐怕难看得很。阿尔芒手太笨了,怎么能干这么精巧的细活。除非他在苦役营或监狱里学过这一套。苦役犯们的手巧令人吃惊。从罪犯的手指间有时会诞生出精美绝伦但不堪一击的杰作,而用料却很简单,火柴头、硬纸片、小线头或者随便什么边角料都行。他们为自己的手工感到骄傲,用料和杰作性质兼而有之:卑微和脆弱。曾有这样的情况:参观者对苦役犯用核桃雕刻成的墨水瓶子赞不绝口,就像人们为一只猴子或一只狗大声喝彩一样,惊叹它们怎么会如此狡猾顽皮。
  码头工人走远后,阿尔芒的脸色没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人无所不能,那你才是小蠢蛋一个!”
  写在这里的话是我编的,但当时说话的语音语调我至今难忘。著名的男低音在怒吼。暴风雨用纤纤细指拨弄着世界上最悦耳的声带琴弦发出雷鸣。阿尔芒站了起来,但还在抽烟。
  “我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大家去睡觉。史蒂利达诺付了账,阿尔芒总喜欢潇洒地快步出门。他走在街上。和往常一样自在。只是,平常那些令人感到粗俗的惯用语和口头禅,今晚他一概不讲。我想他是有苦往肚子里咽。他挺直腰板昂起头,大步流星地走着。史蒂利达诺走在他旁边,高挂起他那讥讽的细长的微笑,罗贝尔则高扬着年轻人的傲气。我在他们身边左右逢源,包容他们,包容他们的观念。我就是他们思想意识的反映。天很冷。我奉陪的这些彪形大汉却都怕冷。他们把手深插进裤袋里,抚摩身体最温柔的部位,把裤裆撑得紧紧的,屁股的轮廓益发清晰。谁都不吭声。快到萨克街时,史蒂利达诺与罗贝尔和阿尔芒握手道别后对我说:
  “回家之前,我要去监视一下西尔维亚。你同我一块去吗,让诺?”
  我只好奉陪。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说话,在石子路上趑趄而行。史蒂利达诺面带微笑。他也不看我,就说:
  “你真的和阿尔芒亲如手足了嘛。”
  “是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是这么回事。”
  我们继续走着,却离西尔维娅干活的地点越来越远。
  “那就说呀?”
  “什么?”
  “如果我身上有钱,你有胆量把我的钱骗走吗?”
  我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我知道我的大胆只是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做了肯定的回答。
  “不错。为什么不敲诈你一下,如果你有一大堆钱的话。”
  他笑了起来。
  “要是阿尔芒,你敢吗?”
  “你干吗这么问我?”
  “回答我。”
  “那你呢?”
  “问我?为什么不?既然他现在有一大堆钱。我就是要把别人的钱骗到自己手里,没什么道理可讲。你呢,回答我。”
  根据他说话时态的变化,突然出现的现在时代替了表示疑问的未完成体过去时。我心领神会,我们刚才已经达成一致,就是准备偷阿尔芒的钱。而我知道,刚才我是机关算尽、冒充好汉才假装厚颜无耻向史蒂利达诺声称我可以下手偷阿尔芒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尚且如此残酷无情,对付一个朋友的残酷无情的行动也就不在话下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有某种东西把我们拴在一起,我们串通一气的同谋并不是物质利益驱使的结果,而是派生于难解难分的友谊。我回答说:
  “这很危险。”
  “没那么严重吧。”
  史蒂利达诺竟然置他同罗贝尔互致的友谊于不顾,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建议,想到这点我就心潮澎湃。若不是他的微笑婉言谢绝,出于感激之情我真想紧紧地拥抱他。最后,我这样想,史蒂利达诺可能也向罗贝尔提出同样的要求,被罗贝尔拒绝了。就在这个时候,罗贝尔企图同阿尔芒建立亲密关系,就像我同史蒂利达诺沆瀣一气一样。但我确信,我已经在花式舞的交叉移位中,选好了自己的男舞伴。
  史蒂利达诺对我说明了他需要我干的事情。有一艘叫“阿润泰”的巴西不定期货轮,船上的水手和机械师有大量的鸦片要交给阿尔芒,我必须在阿尔芒把货转到荷兰或法国之前趁机把货偷到手。
  “对阿尔芒还有什么顾虑下不了手的呢?我们在西班牙,可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呀。”
  史蒂利达诺谈起西班牙,就好像谈论英雄的战场。我们曾一起在冰天雪地中连夜跋涉过。
  “阿尔芒,对他你不要想得太多,他也可以敲诈别的家伙……”
  我明白我不该进行反驳。既然我没有足够的力量独自发布强行实施的道德法规,我只好玩弄惯用的骗术,以伸张正义的面目采取行动,以便为我的罪孽开脱。
  “……他这人肆无忌惮。大家对他议论太多了。凡认识他的人你都可以去问问。”
  “要是他知道是我……”
  “他肯定不会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他把货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他一出去我就上他的窝点去。”
  我试图救阿尔芒,因此又说道:
  “我才不相信他会把那东西藏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肯定有一个秘密窝藏点。”
  “那就要找到窝点。你那么机灵不会找不到。”
  在他向我表示敬重之前(我在上文已经说过),我也许就不会背叛阿尔芒了。光这个念头就会叫我深恶痛绝。只要他不给我以信任,背叛就毫无意义,只不过遵循一下指导我生活的基本准则罢了。今天我已爱上了他。我承认他是全能高手。即使他不爱我,他也把我当他的人。他的道德权威对我来说是绝对的,也是宽厚的,以致在他的内部不可能发生精神叛逆。我只有在情感领域里活动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独立性。背叛阿尔芒的念头照亮了我。我太怕他可也太爱他了,以致不能不想欺骗他,背叛他,偷他的东西。我预感到伴随冒犯行为而带来的不安的快感。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怜悯),而且讨好过我,那么对我来说,否定他就是很愉快的事情。更妙的是,史蒂利达诺并不爱我,我也不能背叛他,可他却在这件事上帮了我的忙。史蒂利达诺其人个性锋芒毕露,惟妙惟肖地展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刺进心脏的匕首。魔鬼的力量,他对我们施加的威力,从他的讽刺挖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之所以有魅力,也许仅仅在于他的冷漠。阿尔芒用来否定现存法规的力量证明他自身有力量,也证明了这些法规管束我们的力量。史蒂利达诺却嘲笑这些法规。他的冷嘲热讽感化了我。一个大美男子的脸上敢于表露嘲讽的表情的确令我陶醉。
  我们进入一间酒吧,史蒂利达诺向我布置我该干什么。
  “你对罗贝尔说了吗?”
  “你疯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能搞到钱吗?”
  “当然啦!他是一个守财奴。他在法国做了一笔大生意。”
  史蒂利达诺好像早就有了预谋。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过着一种隐秘的黑夜般的生活,现在我突然发现他从地下冒了出来,原形毕露了。在他的微笑背后,他在警戒,他在窥视。我们走出酒吧时,一个乞丐过来请我们开恩,向我们讨几个苏。史蒂利达诺相当蔑视地看了看他。
  “兄弟,像我们这样干吧。你如果要钱,去抓就是了。”
  “请告诉我钱在哪儿。”
  “在我口袋里,如果你要,伸手去找呀。”
  “您这么说,如果您是……”
  史蒂利达诺不再搭理叫花子,否则对话就没完没了,而且他的心肠也有被软化的危险。他很善于快刀斩乱麻,显得格外严厉,表现出干脆利落、毫不含糊的方面。
  “我们嘛,需要钱的时候,哪里有就到哪里去拿。”他对我说,“我们才不为笨蛋去冒风险。”
  他很清楚,这是给我一次严厉教训的极好时机,或者他本身需要进一步在利己主义中安身立命,他才用如此轻狂的方式说话--带着妙不可言漫不经心的口吻--以至于这个训导在夜里,在雾里,具有一种哲学真理的架势,虽然有点张狂,但倒也迎合我天生的恻隐之心。事实上,我能够从这种反天性的哲理中辨认出一种能够保护我自己免受戕害的道德态度。
  “你言之有理,”我说,“万一他被逮住了,去坐牢的又不是他。要是他有胆量,自己擦屁股就是了。”
  我出言不逊,不仅有损我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期--尽管藏而不露--而且分明把我置身于分享宝石的财富之中,置身于宝石商的都市之中,置身于自私孤独、八面生辉的夜晚之中。我们向西尔维娅活动的地点走去,但我们晚了一步,她已经回家了①。(我注意到,只要谈及他的女人,他的冷嘲热讽之火立刻熄灭。他谈起她时既不亲切但也不嘲笑。)在比利时卖淫不像在法国那样受到管制,皮条客可以同情妇公开同居,而无任何风险。我同史蒂利达诺朝他的住所走去。他很鬼,不再跟我谈我们的计划,却煞有介事地谈起我们在西班牙的生活。
  
  ①我们很快离开那地方,因为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信号:妓女们不在拉客的地点招摇时,警察马上就要来了。当地有一句谚语说:“没有妓女的地方就有警察。”--原注
  “那时候,你肯定有一个相好。”
  “那么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有吗?”
  我以为他是想证实一下我的爱,也希望我为了他而抛弃阿尔芒。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我们刚从一个光彩夺目、人声鼎沸的地方回来。
  “今非昔比了。”
  “没瞎扯吧?”
  他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瞟了我一眼: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史蒂利达诺的微笑很可怕。我处心积虑--过去常有,近来犹甚--要强于自我,超越本性,说他的谎话,这使我说了一句话,虽然口气非常平静,但却具有挑衅性。我不得不解释并阐述一下这第一个主张,就像阐述定理的前提一样。只有经过解释才能产生我的新态度,而不是相反。
  “一切正常。”
  “是这样吗?你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
  “我不再爱你了。”
  “啊!”
  此时,我们正从铁路高架桥的拱门上经过。没有比那地方更黑暗的了。史蒂利达诺停下了脚步,向我转过身来。他朝前迈了一步。我没有后退。他的嘴唇几乎贴着我的嘴唇,喃喃说道:
  “让。我就喜欢你不要脸。”
  彼此沉默了几秒钟。我怕他会拔刀子杀我,我想只好听天由命了。但他笑了。
  “给我点支烟。”他对我说。
  我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一大口后,插到他双唇正中。史蒂利达诺巧舌一转,就把烟嘴挪到右嘴角上,他仍然微笑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威胁我若不后退,就会被烟烧坏了脸皮。我搁在身前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向他身上摸去:他顿时兴奋起来。史蒂利达诺微笑着,直钩钩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轻易就把一大口烟储存在胸腔里。他张开嘴巴时竟没有一丝烟雾泄露出来。从他身上,从他的附属物上面,让人看到的除了残忍还是残忍。柔情蜜意被一扫而光。然而,不久前,我却看他处境十分狼狈。杂耍场出了个新招,盖了个大木棚子,美其名曰“镜宫”,实际上是由诸多玻璃板组成的迷宫,有些背面涂上了锡粉,有些则保持透明。付了钱就可以进去,问题是如何出来。到时候,自己不是失望地面对自己的形象,就是面对一透明玻璃板之隔的观众。街上看热闹的人纷纷来助兴,都来寻找那条看不见的出路。(我下面要说的场景顿时使我萌发创作芭蕾舞剧《阿达姆之镜》的念头。)那天,我来到木棚子附近,惟有这里热闹非凡。观众这么多,肯定有精彩的节目看。观众笑声不断。我发现罗杰也混在人群当中。只见他审视错综复杂的镜面系统,脸绷得紧紧的,颇具悲剧色彩。当时我还没有看见史蒂利达诺,但我知道他一个人已经在众口睽睽之下,在玻璃回廊之中迷失了方向。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他的手势,从他的嘴形,大家看得出他在大发雷霆。他看到观众正在看着他大笑,怒不可遏。迷宫的管理人员对此毫不在意。这种狼狈相司空见惯。史蒂利达诺孤立无援。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出了迷宫。奇怪的是,世界突然云遮雾障。笼罩万事万物和芸芸众生的阴影,原来是我面临绝望的孤独感投下的阴影。因为,史蒂利达诺此时已无奈地停止了喊叫,也不再去乱撞玻璃镜子,听任观众围观嘲笑起哄。他索性蹲在地上,表明他已经山穷水尽了。我顿时犹疑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是一走了之还是为他去战斗,把这座水晶监狱砸个稀巴烂。我看了看罗杰,但他没有看见我,他始终盯住史蒂利达诺。我向罗杰走去,只见他梳着中分头,柔软平直略向内卷的头发顺着两颊垂落而下,直贴到唇边。侧面一看,他的脑袋活像棕榈树的形状。他已经眼泪汪汪。
  如果有人指责我利用枝节藤蔓大做文章,诸如游艺场的木棚子、监狱、鲜花、渎圣的脏物。车站、边界、鸦片、水手、港口码头小便池、葬礼、低级酒吧包间等等,编造出俗不可耐的的情节剧,并把诗意与廉价的别致混为一谈,我该怎么回答?我说过,我喜欢一美遮百丑的不法之徒,他们除了肉体美之外无美可谈。上述枝节洋溢着男子汉的暴烈和粗野气息。女人的脂粉气与此格格不入。只有男子汉的行为举止才能点燃阳刚气概。北方的游艺场是专门为高大的金发美男子举办的。只有他们在这些场所进进出出。姑娘们想高攀这些男子汉的膀子还很费劲呢!只有这些娘们才嘲笑史蒂利达诺的不幸。
  罗杰终于拿定主意走了进去。我们还以为他会在镜子之间迷路。只见他时快时慢,进退自如,步子自信稳健,低头只看着地面,因为地板没有玻璃镜子那么多虚伪。他心里很有把握,很快就来到史蒂利达诺身边。我们看得见他启动双唇喃喃有词。史蒂利达诺这才站了起来,慢慢恢复了镇定,他们出来享尽了殊荣。他们没有看见我,悠闲自得,嬉笑打闹,继续他们的节日活动,可我却独自回到住所。是不是史蒂利达诺受辱的形象使我如此心慌意乱?我已经知道,他可以把整支香烟的烟雾咽进肚子里。其实,香烟燃烧完了,心中也就埋藏下星星之火。只要他一呼吸,他的脸便容光焕发。我的手刚摸到他身上,就感到他勃然兴起。
  “她讨你喜欢吗?”
  我没有回答。何必呢?他知道我充好汉没有成功。他从口袋里抽出左手,用胳膊搂住我的双肩,紧紧地把我抱在他怀里,但他仍然衔着那支烟,生怕我吻他。有人走了过来。我连忙低语道:
  “我爱你。”
  我们彼此分开了。待到我在他旅馆门前向他告别时,他已经胸有成竹,有关阿尔芒的情况,我会向他和盘托出。
  我回到旅馆,独自进房上了床。即使我的情人们正在欺骗我或憎恨我,我也绝不会憎恨他们。一堵墙把我和阿尔芒隔开,他正同罗贝尔睡在一起,我很痛苦,恨不能取代其中的一个人,或索性同他们混在一起,或成为其中的一员。我羡慕妒忌他们,但我没有丝毫的怨恨。我上木板楼梯时蹑手蹑脚,因为脚步重了会引起连锁反应,吱吱嘎嘎的响动立刻会吵得附近的房间不得安宁。我想,那天晚上,阿尔芒解下皮带时,没有把皮带当鞭子抽得劈啪作响吧!他该看到自己强烈的男子汉苦闷,他肯定用若干无声的动作示意罗贝尔要顺从地满足他的鱼水之欢。对于我来说,阿尔芒进一步证明了他的高强,这种高强来源于不幸,来源于卑鄙下流。这条纸花边与叫花子的把戏有着同样脆弱的结构,天生就与你们的道德格格不入。它属于造假的骗术之类,与伤口、残肢、瞎眼一样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本书并不想成为一部艺术作品,成为脱离作者、脱离世界的东西,像孤鹏独雁在空中继续寂寞的旅行。对我过去的经历,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口气、用其他词汇来进行陈述。我把往事染上了英雄的色彩,因为我心中有这样做的资本,那就是激情。考虑到前后连贯,谐调一致,我有义务从本书的基调出发继续我的冒险。它将有助于使往事给我的提示更加明晰,我一而再、再而三弹指强调贫困和受惩罚的罪恶。我正是冲着它们而去的。但我并不像基督圣徒那样精心策划反复预谋务求达到目的,而是步履蹒跚,并不想极力掩饰我行动的疲劳和恐惧。
  但大家能理解吗?这里并不是要实行一种不幸的哲学,其实恰恰相反,我向往的苦役犯监狱--我们如此命名世界之地和精神之所--给我带来的欢乐远远超过了你们的体面荣光和佳节喜庆。不过我还是要寻求后者。我渴望你们的承认,祈求你们给我戴上桂冠。
  我的这部英雄化了的著作,成了我的《创世纪》,它包含着--必须包含着--我无法违抗的清规戒律:只要我当之无愧,那么我将获得无耻的光荣,本书便是享誉无耻光荣的大师。因为,我若不按照大师的诫令行事,还能参照谁的训示?单就从最平常的道德观念来看,此书势必将我的罪身连拖带拉送进监狱,这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说得更透彻一些,并不是根据你们惯用的从简从快的程序,而是它本身注定难逃厄运。我早已在书中有所安排,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厄运正把我作为证人,作为试验场,作为对它的道德和我的责任的反复考验而保存下来。难道不是吗?
  苦役犯监狱里可喜可庆之事甚多,我真想一吐为快,我的身边有那么多受伤害的男子汉,这已经使我受宠若惊了。我刚才只是蜻蜓点水,不过其他途径(如军队、体育等)也能给我带来类似的幸福。《日记》的第二卷,我想题名为《风情杂记》,打算在书中记叙、描写和评论一座内心苦役营的可喜可贺的节庆盛事,那是我穿越我的所谓“西班牙”领地之后心灵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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