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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7 16:17
  前言:略说转型时代的功利抉择  李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首席"宰相,其功过是非、成败荣辱,千载而下时常成为历代名士们谈论的话题:西汉史家司马迁说他未能始终如一地辅佐秦室,否则"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北宋文学家苏轼说他向荀子学帝王之术,又"以其学乱天下&qu
防又恢复了安宁。
 
  宜安一战可说是李牧的又一杰作。他的出现改写了秦赵大战的历史,使赵国的战旗迎风飘扬在曾是由秦军主宰的战场上。   
  回思宜安战事,秦王政对李牧其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佩。他爱惜人才,包括敌国的人才。但是,他又不能容忍这样的人才,因为他使秦国的军队蒙受了全军覆没的奇耻大辱。
 
  秦王政烦躁到了极点。臣僚及侍者不敢接近他,唯恐遭到无端斥责。他们知道秦王政的脾气:时而温暖如春,时而冷酷如冬。   
  李斯是迈着轻缓的步子来见秦王的。他细心地注视着秦王的神情,谨慎地思索着自己的禀报,唯恐稍有差池引发秦王愤怒的雷霆。   
  李斯尽可能地使自己的禀报简洁明了,他说,韩国之行未能如愿,韩王拒而不见,行前定好的意图没有面告韩王,只留下一封未知回音的上书。   
  秦王政沉着脸问:"怎么,区区韩国也敢小视我?"   
  李斯道:"臣三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臣是百般无奈之下才离开韩国的,因韩王下了逐客令,若不离开,他将强行驱逐。此行韩国,未能完成使命,有负大王重托,还望大王赐谅。"
 
  秦王政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道:"这事怨不得你,你是不会辜负寡人的,韩王安此举必有缘由……"   
  李斯感激地说:"多谢大王不罪之恩,知我者莫如大王!"又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去韩国之前,赵国已派使臣去韩,想来必有勾结……"        
  秦王政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真不出寡人所料,赵国暗中图我!"   
  李斯道:"大王万勿动怒,此事宜徐图之。"   
  秦王政却按捺不住了,宜安之役的积愤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契机,他大声吼道:"我将发兵攻赵,兼及韩国,看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李斯道:"攻赵伐韩势在必行。但宜当细细筹划,以保旗开得胜。"   
  秦王政闻听李斯言之有理,这才略微平息了怒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即,秦王政急召尉缭、王翦、蒙武、内史腾等人前来,商议攻赵伐韩之事。   
  王翦,秦频阳人,自幼好兵,长大后为秦王政侍从,后为秦王之师,秦王曾向他学习兵法。王翦是秦国著名战将,其子王贲也以勇武著称。   
  蒙武,祖上为齐人,父蒙骜,自齐入秦,为秦昭王上卿。秦王政即位后曾为秦国力将,多次率兵攻打赵、魏、韩等国,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为秦置两郡。蒙骜死于秦王政七年(公元前240年),蒙武继承父业,为秦大将。
 
  内史腾,名腾,内史是其官名,掌租税钱谷盐铁和国家财政支出,他才兼文武,也为秦国大将。   
  秦王政和这些能臣大将们筹划了好久,最后的决策是:鉴于宜安失利,先暂缓攻赵国,收拢队伍,以赵国为假想敌有计划地进行进攻演练。与此同时,责令王翦具体部署对赵国的第三次进攻,发起攻赵的日期定在明年。蒙武仍陈兵秦韩边境,继续对韩进行威慑,内史腾则具体组织兵马,准备攻韩,力争一举而攻灭之。
 
  秦王政发誓报复赵国,以雪宜安之耻。对韩国,则准备尽快将其剪灭,以作为对其依附赵国的惩罚。他还用严厉的语气嘱吩诸臣僚,万勿轻敌懈怠,务必克尽职守。   
  韩国的局势又一次紧张起来。这个中原小国多年来一直处于羸弱挨打的境地,几乎每战必败,败则割地,仅在秦王政三年(公元前244年)便被蒙骜秦军攻取十三城。日渐缩小的国土和日渐衰弱的国力使韩国朝不保夕。前些时候,韩王安因赵国使臣蛊惑,如重危的病人看到了一线生机,但是,当秦军将大举攻韩的消息再度传来的时候,毫无主见的韩王安又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由韩王安召集的朝臣议事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集会。臣僚们个个愁眉不展,坐立不安。有人虽有心救亡图存,但朝无大将,国无健卒,即便有千条妙计也是纸上谈兵,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只能唉声叹气,为天不助韩而伤感。至于那些无心国事的庸碌之臣则一心考虑自家的安危,甚至暗中筹划着出逃避难之事。
 
  经过了一阵死一般的沉默,韩王安和朝臣们只得再次作出这样的选择:派使臣前往秦国朝聘,像当年诸侯国朝聘周天子一样。同时,再割韩国南阳之地给秦国,向秦国表示愿为藩属,完全投降。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选择。韩王安和朝臣们都有一种末日将临的预感。想起前些时候拒见秦使的往事,韩王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很奇怪当时何以有那样的勇气。与此同时,他也迁怒于赵国:赵国使臣口口声声地表示愿为韩国助力,此时为何无动于衷?难道前日之言竟是一个骗局?
 
  韩王安叹息悲伤了一回,又将韩非召来,请求他以国事为重,出使秦国。韩非没有拒绝,他决定为他的国家作最后一次努力。   
  韩非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到达秦国的。他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沉重。他心里清楚,秦国此次攻韩,势在灭韩,无力的说劝是毫无意义的。特别是当他看到秦国上下一片兴旺景象,朝野内外洋溢着生机和活力之后,对韩国、对韩王安更是失去了信心,他不禁问自己:为这样的无能的君主效命能有什么作为?
 
  基于这样的考虑,韩非初见秦王时,未作徒劳的说劝,而是说,他受韩王之命而来,韩国愿意献上南阳之地,以表示对秦国的臣服。秦国若能大度容人,允许韩国保存社稷,韩国之地可随时割让,韩国之民愿受驱遣,韩国之君则每年向秦王朝聘一次,三年大聘一次。
 
  韩非将这些屈辱的话语和盘托出以后,心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管怎样,他总算完成了使命,做到了一个韩国之民应尽的责任。他暗为他的国家哀伤:一百九十多年来,韩国曾荣耀地度过了自己辉煌的时期,今天,难道就这样走向终结吗?
       
  秦王政对韩非的话似乎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用善意的目光端详着韩非,细心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思忖:这位貌不惊人、说话口吃的文士难道就是他久已想见的韩非吗?《
说难 》、《 五蠹 》等美文佳作难道就出自他之手吗?难怪说不可以貌取人,真想不到这个看似平凡之人却有惊世骇俗的非凡之才!   
  秦王政这样想着,渐对韩非产生深深的爱慕之情。他不在乎韩非说些什么,对韩非的献地求和也不感兴趣,在他看来,得到一个韩非胜于得到一个韩国!   
  秦王政没有对韩非的请求作出任何表态,他只是郑重地吩咐有司:一定要好好接待韩非,给予他国君的饮食,允许他和朝中重臣一样出入咸阳宫廷。   
  在来秦国之前,韩非并未见过秦王政。今见秦王,气宇轩昂,神采奕奕,谈吐不凡,且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深为折服,相见恨晚。他不再为他的国家忧心忡忡,决计不再回韩,留在秦国效力,在这块新的天地里一展才华。
 
  这天,韩非连夜给秦王写了一封信,说:"当今秦国,地方千里,雄师百万,号令赏罚,天下无双,故臣冒昧上疏,愿一见大王,陈破六国之计。如按臣之计行事,一举可灭六国。若赵、韩不灭,楚、魏不臣,齐、燕不破,可杀臣以戒不忠……"
 
  写罢,韩非掷笔于地,向着韩国的方向深施一礼,喃喃道:"生我养我的韩国父老,请恕非之不忠吧!当今天下,六国羸弱,秦国独强,并列国而定一尊,非秦莫属,贤士来归,此其势也!"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王政养成了"面东"而睡的习惯,即头朝西脚朝东。他在咸阳宫及离宫中的床榻都是东西摆着的,他说,这样睡舒服,做梦也会梦见那充满诱惑、充满魅力的东方。
 
  应该说,秦人望东方、梦东方已经很久了,秦人的祖先原为黄帝的苗裔,在遥远的西陲为周人养马,后因养马有功,被周孝王封为"附庸",并准许他们在秦这个地方营建城邑,从此结束游牧,定居下来。周平王东迁洛邑后,秦襄公受封岐西,从此,秦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国家。
 
  秦人似乎有史以来便是雄心勃勃的,从早期国君秦文公开始便迅速向东扩展。至第九代国君秦穆公时已向西开地千里,向东竟至黄河。他们不满足据守西方,一心想要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因此,他们的国都经六次迁徙都是一路向东,最终定都在咸阳。向东发展成为秦人很久以来的渴盼,向东挺进成为秦人矢志不渝的追求。他们执著地认定,东方连结着他们的前程,东方孕育着他们的辉煌。
 
  秦人的"东方梦"做到秦王政这一代应该说已经接近实现了。此时的秦国已远非那个古老而落后的戎狄之邦,它骄傲地具备了远胜于列国的雄厚国力,拥有了向东发展的有利契机。雄霸东方、统一天下,不再是一种渺茫的梦想,即将化作光辉灿烂的现实。
 
  在秦王政看来,韩非的来归对于"东方梦"的实现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归附,而是表明了人心所向和人才流向。人才乃立国之本,能人贤士咸集秦廷,六国何愁不破?此外,韩非的来归标志着韩国已是众叛亲离,分崩离析,攻灭韩国指日可待。以灭韩为开端,再依次攻灭各国,统一天下的美梦不是即可成真吗?
 
  秦王政一边驰骋着他的遐想,一边思索着韩非写给他的信,宜安之役的烦恼渐渐淡漠了。   #p#分页标题#e#
  秦王政决定召韩非前来,和他作一次长谈,仔细了解一下他究竟有何妙计可灭六国。   
  韩非是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精神抖擞地来见秦王的。这服装是秦王政所赐,韩非穿在身上有一种"已为秦臣"的感觉,平添了几分荣耀,几分自豪。   
  秦王政问:"先生上书言及,若听你计,一举可灭六国,请述其详!"   
  韩非伸出了三个手指,道:"臣之计只三个字:法、术、势。此三字乃人君南面之术,帝王不可不具也。"   
  "何为"法"?"   
  韩非道:"法即国家法令。法者,臣之所师也。臣无法则乱于下,吏不必贤,能守法而已。当年,申不害在韩国推行改革之所以没有成功,关健在于法令不严。设使申不害以法治国,韩国决不致于贫弱至此。"        
  秦王政道:"请再言"术"!"   
  韩非道:"术者乃君主御臣之权谋,君主无术则不能驾驭臣下。商君变法即只知法而不知术,结果,国家虽富,君主却不能驭下,以致数十年不能成帝王之业。前事之师,不可忘也!"
 
  秦王政赞道:"讲得好!快请言"势"!"   
  韩非道:"势即君主之权威。威势可以禁暴,德厚不足以止乱,唯有权势方能使法令推行。君主之于权势,譬若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则失其所乘也。"   
  "法、术、势,何重,何轻?"   
  韩非道:"三者不可偏废,缺一不可。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秦王深以为然。他想到,在此之前,我独重法,却看不到"术"与"势"的重要,实在是一大失策。从今以后,"法"、"术"、"势"当兼而用之也。秦王政又问韩非当如何挥师东进,剪灭六国。韩非笑道:"大王雄才大略,何须探幽问微?法、术、势乃南面称君之良策,一统天下之妙方,大王且行之矣!"
 
  秦王大喜道:"难怪李斯多次向寡人举荐先生,先生饱学多才,寡人钦佩之至!"   
  韩非拜谢道:"大王过奖了。韩非不才,还望大王多多指教。若蒙不弃,愿为大王驱使,万死不辞!"   
  通过这次交谈,秦王政对韩非又多了一些了解,越发感到韩非是个难得的人才,决定像李斯那样给予重用,引为重臣。   
  韩非拜见秦王以后很快又去拜访了李斯。当他走进李斯家门的时候,他浑身似乎涌动着一股暖流,心情也兴奋难抑,因为这不是官场上那种礼节性的拜访,而是好友相见,同窗相聚,是友谊和真情使然!
 
  当这一对阔别多年的同窗好友重又相逢之际,他们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久久地相互端详着,欣喜若狂。   
  他们关切地问起了彼此这么多年的情况。李斯首先讲述了他自楚入秦的经历,讲述了他被逐而又复归的往事,讲述了秦王政的为人及秦国的朝野现状;韩非则将他离楚入韩、既而投秦的事告诉了李斯。韩非深情地说:"自弟离开兰陵,为兄常在念念之中。其间,或有一些消息传来,深为贤弟喜得明主、一展才华而高兴。今闻弟在秦已初展宏图,深感欣慰。这些年来,为兄有志难申,无所作为,实在惭愧!"
 
  李斯道:"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兄之才华远在我之上,兄今仕秦,定会大有作为!"   
  韩非道:"听大王说,弟曾多次在大王面前为我美言,真是感激不尽。难怪说同窗之情胜手足,此言不为过也!"   
  李斯道:"兄长这样讲就见外了。弟何尝不愿我兄弟共佐秦王,成就一统大业?"   
  李斯说着,唤夫人冯氏及儿子李由前来拜见,韩非见冯夫人温柔贤慧,儿子李由精明英俊,十分高兴,连连夸赞李斯事业有成,治家有方。   
  当即,李斯令冯夫人置酒,李由在一旁彬彬有礼地为韩非和李斯斟酒,二人边谈边饮,十分投机。   
  席间,李斯还谈起了他的韩国之行。他说,原本想在韩见韩非一面,想不到被韩王所逐,实属遗憾。   
  韩非道:"往事不必提了吧,免得扫我二人酒兴。韩王者,昏王也。其临危不图强,人才不知用,何以言治?前些时候上书秦王,劝其暂缓攻韩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李斯道:"既为人臣,必为其主,不足怪也。如今我等皆在秦廷,还须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韩非点头称是。二人又连饮数爵,不觉已至深夜,冯氏见二人已有几分醉意,便请他们进房歇息,李斯遂令撤去酒宴,铺设被衾。当晚,韩非便宿于李斯宅中。   
  这一夜,韩非睡得很沉。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他和李斯都在兰陵那座背山临溪的小屋里,一起倾听荀卿讲学传道,共同切磋学术文章。在研讨中,他们对以倡"法"为主要内容的"帝王之术"尤为关注,而对儒家的仁义道德却兴趣索然。他们向荀师提出异议,荀师面露不悦,李斯见状,马上改口逢迎,荀师释去了对李斯的不满,却独迁怒于韩非……
 
  他还梦见,他们一同拾阶而上,登上了荀师经常登高吟咏的高台,他与李斯纵情谈笑,其乐融融。忽然一阵大风骤起,李斯随风飘然而升高空,他却因一失足而跌入谷底。韩非骇然大呼:"斯弟救我!"李斯只是毫无表情地一笑,自顾升高而去……        
  恍惚间,韩非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粉身碎骨,鲜血流淌,但灵魂却在,灵魂未死,驾雾腾云离开谷底,轻扬而至重霄。云雾迷蒙中,忽见前方有一人,似是李斯,便大声道:"前方可是斯弟么?"李斯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但仍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笑。韩非道:"斯弟何其绝情,难道不记得我二人同窗之好,不记得临别的赠物吗?"说着,他从怀中解下写着一"永"字的青石片,向李斯示意,李斯似乎早已忘却了此事,摇着头,冷冷地笑。韩非又向他叙述当年的情景,李斯似乎稍有记忆,在身上摸了摸,旋即摸出一块佩玉,面带不屑之色,说:"此物何用,还你也!"说罢,将那佩玉抛了过来,一下子打在韩非的心上,韩非觉得他的心被打穿了,透过脊背,他觉得这一次是确确实实地死了,浑身冰冷彻骨,仿佛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韩非惊恐万状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被衾已经蹬开,全身裸露无遗。待惊魂始定,梦影消逝,他不觉好笑:李斯待我亲如兄弟,怎会做这样的梦?真是荒唐!又一想:荀师有言"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想必是离韩入秦面临重大转折,处心不静,因有此梦。梦境混乱虚幻,与现实毫不相干,大可不必在意。于是,他又盖好被衾,静静地睡去。
 
  韩非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早膳已准备停当,李斯和冯氏已静待多时了。   
  三   
  韩非入秦后数日,秦王政便任命他为客卿,这标志着,他已取得了和李斯相同的地位,具有了进位相国的资格。秦国设立客卿制旨在招徕策士贤人,入秦为客卿者极有可能擢升为相。这种情况在秦国的历史上已经多见,秦惠王以张仪为客卿,后至相位,秦昭王以向寿为客卿,继而为相。范睢、蔡泽也都是先任客卿,后为相国的。
 
  韩非的迅速被重用在秦国朝臣中引起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议论,有人说,秦王礼贤下士,重视人才,用人不疑,大有明君之风。韩非也确属旷世奇才,用得其所。另一部分人则说,韩非来自敌国,其离韩入秦系韩王指派,是韩国派来的奸细。有事为证:在此之前,他曾代韩王上书,为救韩效犬马之劳。此外,李斯出使韩国时,韩王拒而不见,这一方面是因赵国使臣的挑唆,一方面便是韩非在背后出谋划策。韩非虽与李斯为同窗好友,但却是各事其主,故而他抛却了同窗友情,蓄意破坏之。
 
  这些议论自然会传到李斯的耳中,他表面上未置一辞,内心中却是疙疙瘩瘩的,猜疑和嫉妒也悄悄地潜进了他的思维。   
  李斯把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看作是自己仕途上的一次失败,或者说是耻辱。这不仅是对他的国家的轻视,也是对他个人的轻视,此事若是韩非从中作祟,岂不是玷污了同窗之情?
 
  李斯也担心韩非会超过自己,妨碍了自己的仕进。因为他发现秦王很看重韩非的才学,时常单独召见他共议国事。那天,李斯还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韩非乘着秦王赐给他的车马威风凛凛地朝咸阳宫而来,至宫门前,韩非下了车,谒者躬身相迎,引他入宫。而秦王则远远地站立在大殿之前,等待着韩非的到来!
 
  此情此景像一阵凉风吹进了李斯的心中。他不由地想,韩非初入秦国便被待为上宾,日后前程定不可限量,跻身相位也未可知。若真如此,自己的升迁之路岂不要被堵塞?   
  李斯正自胡思乱想,家人入报:姚贾前来拜访!   
  姚贾是新近才回到咸阳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带着资车百乘、金千斤出使了燕、赵、魏、楚四国,进行了广泛的游说活动。他先是用重金贿赂燕、赵权臣,极力挑拨燕、赵关系,进而给秦国创造了攻赵的良机,既而又去魏、楚,同样用此手段收买了两国权臣,争取和培植了内应,从这两个国家内部打开了缺口。
 
  姚贾满面春风地向李斯讲起了四国之行的情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接着又不无恭维地说:"先生首倡重金游说之策,真可谓功高莫名;此计既行,为吞并六国开辟了又一战场。既有强兵良将攻战于外,又有使臣说客瓦解于内,互相配合,相辅相成,先生此计真是胜过十万大军啊!"       
  李斯道:"先生言过了。重金游说列国不过是在下偶有所思。贸然进献,权衡定夺,全赖大王果断决策,在下安敢贪功以为己有?先生既受圣命,毅然出使,历尽千辛万苦,不辞奔波之劳,功莫大焉,可敬可敬!"
 
  姚贾听罢,心里美滋滋地,他此番前来拜访李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便是来向李斯表功,请李斯在秦王面前代为美言,今听李斯如此赞赏,哪能不乐?他故作谦逊道:"出使四国,苦则苦矣,然能为我统一大业贡献绵薄之力,乃为臣之本分,不足挂齿。我素敬重先生之德,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李斯笑道:"我等同为客卿,何谈提携?先生既有功于国,定将擢升,今后还得请先生多多关照呢!"   
  姚贾听到擢升二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先生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可以相告否?"   
  李斯猜得出姚贾的心思,故意说:"听人说,大王很满意足下的出使,将重重有赏。待荣升之日可要赏杯酒喝啊!"   
  姚贾喜不能禁,道:"果真如此,我请先生光临寒舍,我二人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斯见姚贾那副得意的样子,暗想:此人真是利欲熏心,方有微功,便急盼封赏,一句恭维话竞使他如醉如痴,忘乎所以,何其浅薄乃耳?可又一想,只说姚贾名利心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利之所在,人之所趋,此千古不变之定则,世上万人所遵循,姚贾重利,不足怪也。他还想到,姚贾还有些才能,在大王心中也有些位置,倘若姚贾此次真被封赏,还是个用得着的人。于是,他一改略带讥讽的口吻,又热诚地和他谈了好一阵子,两人越谈越亲密,心灵似乎一下子贴近了许多。
 
  李斯向姚贾说秦王将重重有赏不过是信口说来,哄骗姚贾,想不到这话果真应验了。就在这次会谈后的第三天,秦王政下了一道诏令,称:姚贾出使四国有功,封千户,拜为上卿!
 
  卿是一级爵位,在大夫之上,有上卿、亚卿之分。姚贾既被拜为上卿,可谓直步青云,名利双收,连李斯也不禁觉得眼热,但他并不嫉妒姚贾,因姚贾到处这样宣扬:重金游说的成功应归功于李斯,李客卿是这一良策的首倡者!
 
  姚贾的受封在朝臣中反映较为平静,但却有一个人觉得赏赐不当,并为之愤愤不平,这个人便是新近入秦的韩非。   
  这天,韩非向秦王上书称:"姚贾携珍珠重宝出使四国,凡三年,宝尽而归,妄称建功于秦,其言不符实甚矣。姚贾以大王之权,车载宝物,交结诸侯,以谋私利,请大王明察。况姚贾乃魏国大梁监门卒之子,曾行盗于魏,后又被赵所逐。如此监门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却受此封赏,恐难服人心、励群臣,望大王收回成命,免贻后患。"
 
  韩非的这道上书对正在春风得意的姚贾可谓当头一击。更为不利的是,秦王政接到韩非上书后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拟召姚贾前来,细究此事,如果属实,则考虑取消成命。
 
  姚贾在被宣召之前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对韩非恨得咬牙切齿,暗骂,韩非贼,你好狠毒!我何负于你,你落井下石,坏我前程?这不是要把我置于死地么?   
  姚贾意识到,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知道李斯与韩非是同窗,便去找李斯商量,请李斯去求韩非,撤回上书,相安无事。或者让韩非再向秦王面奏,将上书所言作一更正。李斯感到很为难,说:"韩非生性耿直,言之既出断然不会更正。他此次上书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若出尔反尔,将会失信于王,他岂能做这等傻事?"
 
  姚贾听罢,苦涩地点了点头,暗道:"难道我姚贾三年奔波之功就要断送在韩非之手吗?"   
  李斯道:"依我看来,足下也不要过于惊慌,待大王有召,足下可如实禀报,大王最恨说假话,最喜坦荡直言。足下若如实以对,力陈忠诚,或许会化险为夷。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足下不妨一试。"
 
  事既如此,姚贾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了,只得表示就照李斯的话去办。          
  李斯给姚贾出这个主意,主要是为了回报姚贾的友好之情。但也怀有坐山观虎斗的阴暗心理:他二人针锋相对,或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不管是何结果,对自己都有利无弊,因为他们都已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姑且来个釜底添薪,观二虎相斗,坐收渔人之利。
 
  姚贾是在拜访李斯的当天下午被宣召的。秦王政见到姚贾,开口便问:   
  "听说你以寡人之财,交结诸侯,可有此事?"   
  姚贾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倾听着秦王的发问。他深知,这是一次至关自身命运的召见,若罪名成立,不仅到手的爵位将被剥夺,还会有性命的危险。于是,他答道:  
 
  "确有此事。"   
  秦王面有愠色:"你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敬其亲,天下愿以为子;伍子胥忠于其君,天下愿以为臣;贞洁贤淑之女,天下愿以为妃。今臣忠于王而王不知,实令臣寒心。设使臣不忠于王岂会历尽艰险奔波游说,为王效命?桀纣听谗言而杀良将,至使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恐朝中将无忠臣矣!"
 
  秦王怒气稍缓,道:"如此说来,你交结诸侯未谋私利?"   
  姚贾道:"臣只知为国谋利,从未敢损国而肥私。臣以珍珠宝物交结诸侯,意在买通敌国重臣,寻找内应,以成就统一大业,难道大王夙夜操劳不正是为此么?臣若谋私,出使时所带资车百乘、金千斤,足可富贵终生,安会赠予外人?"
 
  秦王政觉得有道理,沉思有顷。问:   
  "听说你是监门卒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此事当真?"   
  姚贾坦率地说:"当真。臣出身微贱,确有过一些不光彩的经历。但大王难道就不信任臣吗?姜太公吕尚望在齐国时曾被老妇赶出,在朝歌卖过臭肉,又曾被子良赶走,钓鱼鱼不得食饵,卖庸作又不能自售;管仲也出身贫贱,曾在鲁国被囚,百里奚曾以五张羊皮被卖,咎犯则曾在中山为盗。但这四人都被明主所用,且皆立有大功。明主不究其过,不计其非,用其所长,放手让他们效劳立功,他们也果然未负明主之望。大王既有并吞天下之心,效法明君之志,怎可以出身尊卑定高下,以一时一事论是非呢?臣虽微贱,但愿竭诚报王,大王岂可拒而弃之?"
 
  听了姚贾这番话,秦王政很受感动。心想:大凡徇私者皆掩其私,为非者讳言其非,姚贾如此坦白诚恳,足见其心底无私,看来是误会了他,于是说道:"卿襟怀坦荡,直言不讳,忠心为国,大可嘉奖,误信人言,忠奸不辩,寡人之过也!"
 
  姚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道:"大王不疑臣?"   
  "寡人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姚贾再也止不住激动的泪水,涕泗交流地说:"既蒙大王信任,臣披肝沥胆,誓报大王!"   
  秦王政道:"爱卿快快请起,寡人不疑卿,卿也勿负寡人!"   
  姚贾再拜稽首:"谨遵圣命!"   
  姚贾走出咸阳宫的时候,像获得了一次新生,感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恨恨地说:韩非贼,看你如何收场!   
  四   
  姚贾的胜利对李斯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秦王喜欢性格率直的人,再说,重金游说是秦王亲自决定的,姚贾又是他亲自派出的使臣,若是否定了姚贾,岂不也否定了他自己?
 
  李斯暂时也不希望韩非一败涂地,因为韩非既与姚贾结怨,必然会不断地产生争斗和牵制,这无疑将消耗他们的力量,自己则可乘机增强实力,将他们压倒。   
  这样想着,李斯既无姚贾胜利之喜,也无韩非失败之悲。他平静得很,坦然得很,他愿置身于局外,当个旁观者。当姚贾再次前来李斯府上时,李斯的这一初衷却彻底改变了。  
 
  这天,姚贾居心叵测地对李斯说:"先生可知大王在冷落你吗?"   
  李斯晃了晃头,说:"不知。"   
  姚贾道:"先生真是身处危境不知危啊!前日大王召臣入宫,又谈及重金游说之事,大王很欣赏这一计策,认为是并吞六国的又一条不可忽视的战线,并将奉命出使的使臣视为统一大业的又一支重要力量,声称可与王翦、蒙武的强兵劲卒相比。但是,大王对先生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则耿耿于怀,认为先生未能尽力,辜负了他的重托,愧对了他的期待!"       
  李斯惊问:"确有此事?"   
  姚贾道:"在下安敢乱说?"   
  李斯沉思有顷,问:"大王还说了些什么?"   
  姚贾道:"大王认为先生才学远在韩非之下,他说,早得韩非,岂用李斯?"   
  "你在诳我!"李斯怒视姚贾,"我知道,你与韩非结怨,故意挑拨我二人关系,休想!"   
  姚贾却一点怒色也没有,微笑着说:"在下与先生相识已非日浅,先生难道还不知我?我岂是那般挑拨离间、制造是非的小人?况且,大王之言难道我也敢编造吗?伪造君命是要以身家性命为代价的!我以为与先生交情不薄,特来相告,想不到先生却误以我为恶人,真是冤煞我也。既然先生不愿听,我也到此为止,在下告辞!"说着,姚贾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李斯怒气稍息,上前拉住姚贾道:"何必急着要走?有话慢慢道来!"   
  姚贾笑了笑,复又坐下,煞有介事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先生且莫小视了你这个同窗,仅以善意待之,以善待恶,非善也,终将为恶所害。先生重义轻利,令人景仰,然环视天下,重义轻利者却属寥寥。君不知孙膑、庞涓之事乎?"
 
  孙膑乃古之兵家,与庞涓同拜鬼谷子为师,系同窗好友。庞涓下山早于孙膑,为魏惠王赏识,拜为将军。后孙膑经人举荐来魏,魏惠王欲拜其为副将,与庞涓共掌军权,庞涓恐孙膑超过自己,力请魏惠王拜孙膑为客卿。不久,庞涓又假造孙膑家书,陷害其暗通齐国,魏惠王大怒,责令送军府审问。庞涓奏请魏惠王先将孙膑处以刖刑,待将他的兵法弄到手再杀掉。同时又假装对孙膑表示同情。孙膑既斫去膑骨,脸上刺字,已成废人,但他却误以庞涓为救命恩人,立志刻写祖传兵书赠送庞涓。后侍者告知真相,孙膑如梦初醒,遂装疯自救,幸免于难。齐威王得知,派人秘将孙膑救回,马陵道一战,方报庞涓之仇。
 
  讲起这一古事,姚贾感慨万端,道:"《 诗 》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先生博古通今,怎可不深戒之?难道先生不惧黥刖之刑吗?"   
  李斯沉默有顷,对姚贾说:"韩非不义,既陷足下于死地,又构我以罪名,将准备如何动作?"   
  姚贾道:"他既不义,我亦不仁。我二人可一同面见秦王,参奏韩非,为国除奸!"   
  李斯见姚贾如此坚定,先前即埋于心底的猜疑和嫉恨一下子上升到顶点,韩非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变得狰狞可怖。在此之前,他曾试图在姚、韩相斗中扮演旁观者角色,准备坐收渔利,但现在,他却下决心参与其间,与姚贾站到一起了。因为姚贾已成乌眼鸡,恨不得将韩非吃掉,如果和他携手,定可将韩非搞垮。这样的结果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减少了一个敌手就清除了一个障碍,何乐而不为?至于与韩非的关系大可不必在意,先师早有明论:只讲利害,不叙友情!古来能臣皆残忍,为人不残忍,岂能成大事?
 
  想到这里,李斯打定主意:借姚贾之手,除掉韩非!   
  当即,二人议定,先由姚贾出面,劾奏韩非不忠,尔后,李斯再面见秦王,力证确有其事,一唱一和,置韩非于死地。李斯说:"大王素来多疑,若我二人一同面奏,恐大王疑我为朋党,合谋构陷他人,这样,事情反会搞坏。如此相继入奏,既可解除大王疑心,又可增强劾奏的分量,造成一种接续进攻之势。"
 
  姚贾以为然,当天,姚贾便去觐见秦王政,参奏说:"韩非乃韩国公子,韩王使臣,素爱其国,忠其君。今人虽入秦,未必真心归顺。大王难道不记得其救韩图存之上书么?其措辞何其急切,对韩何其忠诚?如今其离韩归秦,顿改初衷,不过是数日之事,大王难道真的相信他会有如此迅速的改变?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厌其诈,频频用间,屡见不鲜。当今大王正锐意图强,志在扫平诸侯,兼并天下,怎可收留一个敌国奸细,坏我大事?"
 
  秦王政对姚贾这番话,既相信,又不全信,但是,他头脑中的韩非的形象却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王政正狐疑不决,李斯又来到了咸阳宫。他见秦王政双眉紧锁,知道正为韩非事犯疑,便故作不知地问:"大王因何事烦恼?"   
  秦王政便把姚贾的劾奏向李斯说了一遍,并用探询的口吻说:"卿与韩非为同窗,你以为此人如何?"   
  李斯道:"我知韩非,韩非也知我。若论韩非其文,堪称上乘,其《 五蠹 》、《 孤愤 》大王早已读过,勿庸赘述,若论韩非其人,臣却不敢妄说,恐有不义之嫌。"   

  "但说无妨!"   
  李斯仍面有难色。他见秦王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故意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韩非其人,不足道也!他性情狭隘,嫉贤害能,对人也是以邻为壑。昔时臣与他从师于荀卿,臣视他为知己,他却暗怀心腹事,不肯吐真言。由此观之,他此番来秦,也未必出以真心,对大王未必真心依附。其身在秦而心在韩也未可知!"
 
  "你是说他为人奸诈,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臣以为如此。"李斯点了点头。   
  此时,秦王政的眉宇间已拧成了个疙瘩,愤然道:"如此说来,寡人看错了人?"   
  李斯没有应声,他只是注视着秦王政的神情,倾听着秦王政的决断。   
  忽然,秦王政雷霆大作:"来人,将韩非下狱拘问!"   
  听到这一决定,李斯暗自得意。他庆幸自己的高明,神采飞扬地离开了咸阳宫。   
  秦王政的一道诏令将座上宾的韩非打成阶下囚。这一骤然变故,使韩非猝不及防,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被押入狱中。   
  惊魂始定之后,韩非想到了他的怨敌姚贾。他想,一定是姚贾进行报复,在秦王面前进行诬陷,他很后悔自己前些时候谏阻封赏姚贾的上书。自己刚刚来秦,立足未稳,何必多言多语,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俗话云,除恶务尽。我既未能参倒姚贾,今日被其所害,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韩非却不甘如此。他的宏图大志还未实现,他还想在秦国干一番事业!他也认为秦王是一时听信了谗言,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只要讲明真情,秦王会回心转意的。于是,他向狱卒要来笔墨,撕下一块锦袍,写道:"臣自入秦,备受恩遇,多有封赏,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誓效死以报。今有小人诬构,使臣身陷囹圄,冤哉痛哉!大王独不念臣恭献混一之策乎?独不记法、术、势之论乎?此皆臣肺腑之言,一片忠心,苍天可鉴,望大王明察,勿为妖言所惑……"
 
  韩非写罢,将身上所带的一些"半两"铜钱送给狱卒,托他将此信带出狱外,设法交给李斯,请李斯代为呈上。同时,又解下腰间系着的写有"永"字的青石片,也托狱卒转交。他让狱卒捎话给李斯,请他念及同窗之好,速速前来解救。
 
  韩非身在异乡,举目无亲,所知者唯有李斯,他相信李斯其人,相信他们的友情。   
  韩非的上书捎出以后,心里踏实了。眼前似乎出现了希望之光。然而使韩非大为失望且惊愕不已的是:他没有等来解救之人,却等来了一壶毒酒!   
  这是李斯派人送来的。原来,李斯见到狱卒辗转捎来的上书之后,唯恐秦王反悔,所以没有上呈秦王,而是再次请求秦王当机立断,斩草除根。秦王政听信了李斯的话,下令将韩非处死,李斯于是马上令人准备了毒酒,送到狱中!
 
  韩非见到御赐毒酒,顿时天旋地转,思维一片混乱。他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了却此生吗?早知如此,何必来秦!   
  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饮下这壶毒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叹:苍天啊,何以摧折贤良!公理啊,何以颠倒至此!李斯学弟,何不前来救我?……他呼喊着,踉跄着,不多时便仆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从嘴角上溢出……
 
  韩非服毒自杀后,秦王政忽觉韩非之罪尚无证据,将其下狱有失草率,便下诏赦免韩非,但可惜的是,诏书传至狱中,一代才子却含着奇冤草草结束了生命。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韩非的死讯传来之时,李斯正在自家的厅堂里悠然闲坐。他拿出当年韩非送给他的佩玉,与自己赠给韩非的那片写着"永"字的青石片一起,端详良久,他冷冷一笑,喃喃自语道:"世上哪有永不改变之事、永不改变之情?因时而更,因利而变也!"
 
  说罢,李斯将那佩玉和青石片掷于石阶之上,这两件友谊的信物顿时被摔得粉碎!              
  第八章横扫六合   
  一   
  秦王政十五年(公元前232年),秦军又大举进攻赵国。这是第三次攻赵。其兵力部署是:   
  南路军推进邺邑平阳,从南面威胁赵国首都邯郸,北路军推进太原,经太行山进攻番吾要地。王翦任秦军统帅。   
  面对秦军的来势汹汹,赵王迁并不怎么慌乱,因为他身边尚有将军李牧在,宜安之战中,就是这位能征善战名扬于时的大将为赵国建树了奇功。   
  但是,赵王迁也有些忧虑。因为这一年赵国发生了旱灾,农田受灾面甚大,有的地方庄稼枯死,颗粒难收。此外,国内形势也不够稳定,人心惶惶。鉴于这种情况,赵王迁要求李牧尽量实施强有力的反攻,争取首战即胜,不要把战事拖得太久。
 
  赵王迁本是个平庸无能的君王。他要李牧速战速决,是怕战事拖久了粮草难以接济,聚粮太急则有可能诱发动乱,影响君位的巩固。   
  李牧对赵王的意图心领神会,他决定先集中兵力打击北面来犯的秦军,取胜后再攻南面之敌。   
  激战在赵国境内一片开阔的地上开始了。李牧临阵不惊,指挥若定,先给番吾秦军以沉重的打击,接着跟踪追击,驱逐秦军退出赵境,尔后,立即回师南进,锐不可当。漳河沿岸的秦军闻讯,不战而走,上党等地的秦军也纷纷撤退,不敢应战,秦军第三次进攻宣告失败。
 
  消息传来,秦王政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军竟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李牧竟有如此高明的指挥之才。为扭转败局,秦王政召文武近臣聚集咸阳宫,商议对策。   
  此时,大将王翦已应召回咸阳,所率秦军已退回秦国境内,陈兵以待。王翦并不把此次失败看得过于严重,对最终战胜赵军仍充满信心。他向秦王政禀报说,秦军退回秦国境内是因赵军来势凶猛,为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才停止进攻的,并不能看作是一次失败,而是一次战略上退却。因双方尚未进行大规模交战,秦军损失很小。
 
  他不赞同有的大臣的悲观论调,认为可一战而定胜负。李牧确非寻常之将,但其部卒却远不是个个骁勇。特别是,赵国全国大饥,国力不强,民心不稳,赵军缺乏充足的粮草储备,损失的兵力也难以得到补充。赵军久暴于外,必定将乏兵疲,难以持久。而秦军则后备充实,补给及时,完全可以通过战略相持拖垮赵军,待赵军疲惫,可击其惰归,一举而战胜之。
 
  听罢王翦这一番分析,秦王政的沮丧情绪为之一扫。他觉得王翦的话也很有道理:此战未毕,何以言败?   
  接着,秦王政又征询如何破赵。尉缭道:"大凡取胜策略,不外乎道胜、威胜、力胜三种。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为道胜;审法制,明赏罚,使民有必战之心为威胜;破军杀将,溃众夺地,成功而返为力胜。如今赵军正当锐势,又有良将统帅,不可力胜,道胜可也。"
 
  秦王问:"何以道胜?"   
  尉缭道:"赵军暴师日久,难以支持,易人心涣散,必将寻求外援,我可派人阻止其与他国联盟形成合力,同时再从赵军内部瓦解之,使其士气丧失,即可战而胜之。"   
  秦王道:"好主意!卿料敌如神,知彼知己,真兵家也!"   
  李斯接着说道:"方才尉缭所言极是,臣以为,赵国寻求外援之国,定是齐国。"   
  秦王政道:"何以言之?"   
  李斯道:"当今天下,魏、楚已弱,燕、赵又结怨,韩国自身难保,赵舍齐无以为援。齐王建继位三十多年来,我与三晋、楚、燕交战连绵,齐因远在东方,与秦没有共同边界,故独能保存实力,由是观之,赵欲联齐,势在必然。"
 
  秦王政道:"当年我与赵战于长平,曾向齐请求援助军粮,齐之谋臣周子曾向齐王进谏说,赵与齐、楚,犹齿之有唇,唇亡齿寒,力主积极援赵。齐王未能应允。此后诸侯多次联合图我,齐国也未参与其中,如此看来赵国岂会再度联齐?"
 
  李斯道:"当年齐国不肯与赵联合,是为了讨好秦国,保存自己,而今,我并吞六国之志已昭然于世,齐国自知难以幸免,必急于寻求盟友,以求苟延残喘,这样,赵欲联齐,齐必应允。"        
  秦王政以为然。又问:"既如此,当为之奈何?"   
  李斯道:"仍可采取我既定策略:重金贿赂权臣,离间赵、齐关系!"   
  秦王政道:"好!"   
  王翦因深感军事打击一时难以取胜,对此计策也极为赞同。他又提出,李牧乃赵军统帅,李牧不除,赵军仍难战胜,可使用离间之计,假赵王之手除掉李牧,这样,赵军将不战自溃,赵国唾手可得。
 
  秦王政认为此计甚好,便与群臣商定,派使臣携重金同时前往赵、齐二国,进行游说和间谍活动。这样,与军事进攻相伴随,在一条听不见刀枪之声、看不到血肉厮杀的无形战线上,秦国又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按照秦王政的部署,姚贾出使齐国,游说齐国拒绝与赵联合;李斯和淳于越前往赵国,瓦解和削弱赵国的军事力量。   
  自打韩非被迫自杀以后,淳于越对李斯很有些看法。因为他听人说,韩非之死与李斯有关,是李斯害死了韩非。淳于越尽管无法证实这消息是否可靠,但心中仍然气愤难平。他觉得李斯太无情义,全然不顾及同窗好友的情面。因此,当他得知秦王派他和李斯同往赵国时,满心不快,不肯与其同行。
 
  对于淳于越的这种心态,李斯是看得很清楚的,为了打消淳于越与自己的隔阂,李斯将淳于越请到家中,一边置酒相待,一边和他进行交谈。   
  李斯没有直接解释此事,而是问道:"淳于兄以为大王何如也?"   
  淳于越道:"雄才大略,堪称一代明主。"   
  "大王知人善任如何?"   
  淳于越想了想,说:"大王尚能知人,只是易听信奸邪之言,疑心亦重。"   
  李斯马上道:"兄言之有理。前些时候韩非冤死狱中不就是因奸人暗中作祟么?"   
  一听李斯故意装好人,淳于越气不打一处来,鄙夷地说:"李客卿不必说了。谁忠谁奸,自有公论,我虽愚钝不才,尚能识不义、辩不忠!"   
  李斯并不生气,长叹一声说:"我知道,兄因韩非之死而怨我,以我为不义,其实,朝臣之中怪我、罪我、怨我者何止兄一人?每当我听到这种种非议和责难,实在是委屈得很。其实,这不过是天大的误会!我与韩非乃同窗好友,无仇无怨,岂忍杀之?我不过是受大王之命,不得已而为之!"说到这里,李斯露出为难之色,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只怪我恪守人臣本份,唯大王之命是从,不敢为韩非学兄鸣冤辩诬,韩非学兄死得好惨啊……"李斯说着,竟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淳于越一时难辨真伪,劝道:"弟何必如此?若是兄误会了你,甘愿赔罪。"   
  李斯摆摆手,说:"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兄弟肝胆相照,亲密无间,何必如此?只是兄请代我进行解释,否则,我李斯就是浑身是嘴也难说清!"   
  淳于越点头应诺,又问:"弟方才说韩非之死是奸佞作祟,系指何人?"   
  李斯作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小声说道:"兄可知姚贾为人乎?其新近大得恩宠,封千户,官至上卿。如此飞黄腾达,皆因"告奸"有功,大王一时为其蒙蔽。此人面善而心险,不可不妨!"
 
  淳于越似有所悟,问:"姚贾真是奸邪小人?"   
  李斯道:"兄可自品之,弟不便多言。"   
  经过一番交谈,李斯巧妙地解除了淳于越对自己的怨怒,将不义之过统统推到他新的对手姚贾身上。于是,淳于越与李斯言归于好,三天后,便携带金宝前往赵国去了。   
  秦王政的特殊纵队--由李斯、姚贾和淳于越等人组成的间谍队伍开赴齐、赵等国后不久,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秦王政派内史腾攻克了韩国都城新郑,俘虏韩王安,以所得韩地为颖川郡。
 
  韩国自从和赵、魏消灭智伯,三家分晋,建韩国始称侯,经过一百九十四年,到韩王安九年,亡于秦国,成为当时六国最先被灭亡的国家。   
  二   
  地处中原的赵国曾有过其辉煌时期。一代明君赵武灵王(公元前325年至前299年在位)迫于四周强敌环绕,林胡、楼烦不断侵扰及军事上的接连失利,以惊人的胆略和不与俗流的精神,冲破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进行了胡服骑射的改革,建立起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事力量,四战而灭中山国,取得了排除外患、开拓疆土的巨大成功。赵武灵王还提出了从云中、九原向南袭击秦国的战略设想,诈称赵国使臣到秦都咸阳面见秦昭王,探听秦国虚实,显示出这位军事改革家的惊人的胆略和为兴盛赵国的献身精神。
        
  然而,他的攻秦战略没有得以实施。正当年富力强之年、奋发有为之时,他退出了政治舞台,将王位传给了少子赵何,自称主父,因而导致了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他的另一个儿子公子章在沙丘行宫发动叛变,大臣公子成和李兑以平叛为名发兵包围了沙丘宫,公子章被杀,赵主父也被活活饿死。
 
  此后,赵国每况愈下。及至赵孝成王时,因赵惠文王之弟、平原君赵胜的专权和长平之役的惨败,赵国更是日渐衰落,无法恢复它的元气。   
  当今国君赵王迁是赵悼襄王喜爱的一位女娼所生,幼时甚得悼襄王喜爱,故废嫡子嘉而立庶子迁为太子,并以宠臣郭开为其太傅。这郭开乃是奸邪无行的卑鄙小人,专以取悦君王、陷害忠良为事,其人又贪得无厌、见利忘义,曾因遭老将廉颇斥责而怀恨在心,在赵悼襄王面前无中生有地毁谤廉颇,使赵王免去了廉颇的职位,廉颇最后在楚国抑郁而死。郭开这样一个奸臣当上了太子迁的太傅,后果可想而知。
 
  郭开奉太子迁当上了国君以后,被任命为丞相,把握了朝廷大权。因他早年便已被秦国所收买,如今赵国在秦军的屡次进攻面前又大有不支之势,郭开更是与赵王迁貌合神离,一心打着自己的算盘。
 
  鉴于郭开与秦国的"老关系",李斯和淳于越到达赵国后自然又找到了这个"内线"。二人先将黄金千斤秘赠郭开,然后说:"我负命至邯郸,听有童谣云:"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稼禾枯槁。"如今赵国大旱,看来童谣确有征兆。丞相身处危地,难道不以赵亡为忧吗?"
 
  郭开不以为然地说:"万一赵亡,我将在齐、楚间选一国以托身,断无后顾之忧矣。"   
  李斯道:"丞相以为齐、楚可以自保么?"   
  郭开反问道:"难道秦国亦欲图齐、楚?"   
  李斯笑道:"丞相为一国重臣怎不知天下大势?齐、楚虽远离秦国,但与赵、魏无异,赵、魏既灭,齐、楚也难幸免。为丞相计,莫如托身秦国,长保富贵。"   
  郭开摇头道:"秦国虽强,然秦王不能容人,韩非入秦而被杀,足可使人望而却步。"   
  李斯听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正欲向郭开进行解释,淳于越抢先道:"我王恢宏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韩非之死并非我王有意加害,而是因为有人告其为韩国奸细,我王将其暂拘狱中,拟查明真相,然韩非性情狭隘,自杀身死,待我王传令赦免,为时已晚,我王深为惋惜!"
 
  李斯一听淳于越为其代言,心中暗喜,又对郭开说道:"丞相有大功于秦,我王一直深记于心,丞相待赵亡来秦,必被授予上卿,赵之美女田宅可任丞相随意挑选,今我王以千金相赠,足见诚意,望丞相勿疑。"
 
  郭开闻听,满心欢喜,说:"开既受秦王厚赠,安敢不尽心图报?有何见教,敬请示下。"   
  李斯、淳于越于是对郭开说:"如今秦赵交兵,秦之所虑者唯有李牧,丞相若能除去李牧,则功莫大焉。待赵国灭亡之日,丞相将为座上宾,封侯赐爵,富贵莫名。望丞相大力相助!"
 
  郭开闻听要他除掉李牧,心中不禁一惊。李牧乃当今赵国唯一能够领兵御敌的将领,在朝中威望甚高,赵国之民皆敬之如神,若想除掉李牧,不仅难度甚大,也会遭到万夫所指!但又一想,秦赵交兵,秦国势必灭赵,既然如此,自己还何必顾及在赵国的名声?只要照着秦王说的去做,秦王日后一定不会亏待我。与其为将亡之国殉难,莫如铁心依靠新主,以求再展宏图!
 
  想到这里,郭开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除掉李牧,为赵国大厦之倾颓再助一臂之力!   
  李斯、淳于越见郭开满口应承,心中暗喜,很快地便回秦国复命去了。   
  再说郭开既受秦王的厚赠,便绞尽脑汁地进行谋划,设计加害李牧。这天,他诡秘地来到赵王迁王宫,觐见赵王迁,煞有介事地说:"大王可知李牧欲反乎?"   
  赵王迁大惊道:"有这等事?李将军何以至此?"   
  郭开道:"大王有所不知,李牧此次与秦军交战,秦军不战而退,概因李牧与秦将王翦有秘约,李牧是故意放虎归山。王翦还暗地里派人告知李牧,若李牧弃赵归秦,封邑万户!"
         
  自打李牧两败秦军后,赵王迁对李牧敬重有加,把赵国的命运寄托在李牧身上,今闻李牧欲叛赵归秦,精神上顿时失去了支撑。他惊恐万状,神不守舍,连呼:"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郭开凑上前去说:"臣有一计可救危局。"   
  "快讲!"赵王迁如遇救星。   
  郭开道:"三军之强,莫如一将得力,今李牧暗通秦军,赵军必危。当此之时,莫如及早撤回李牧,另择良将取而代之。"   
  赵王迁为难地说:"当今赵国,哪有良将?"   
  郭开道:"能臣良将,就在大王周围,只是大王未知也。"接着,他向赵王迁举荐赵?#91;、颜聚,将二人的才能大加夸张地吹嘘了一番,赵王迁不知底细,只好赞同。郭开又出主意说,为避免李牧犯疑,可说是将任命李牧为相国,让他把将军印绶交给赵?#91;、颜聚,速回京师赴任。赵王迁也点头应允,遂下令召还李牧。李牧接到召还命令,心存疑惑,他的部下司马尚对他说,大王言欲拜相,分明是欺骗将军,将军万勿轻易回京,以免遭到不测。李牧也意识到定有奸人从中陷害,凶多吉少,于是在赵?#91;、颜聚二人到来之前便只身逃走;赵?#91;、颜聚到前线后,闻李牧已逃,便派骑兵追杀之,可叹一代名将就这样死于奸佞之手!
 
  李牧的被杀是秦国实施反间计的重大胜利。与这一胜利相呼应,姚贾在齐国的游说、离间也获得了成功。他用重金买通了齐国的权臣后胜,使齐王建拒绝了与赵国的联合。这样,赵军既失去了得力的主帅,又失去了齐国的外援,而新更换的将领又无领兵之才,一经交战便被王翦率领的秦军击败,赵?#91;被杀,颜聚收拾残兵退保邯郸。赵王迁此时已丧失斗志,郭开力主投降,打开了城门,于是秦军浩浩荡荡地开入城中,赵王迁也作为俘虏被安置在房陵,至此,延续了二百多年的赵国宣告灭亡。
 
  赵国灭亡后,奸侯郭开携大量黄金珠宝逃往秦国,半路上被人杀死,黄金珠宝尽被抢去,这个无耻的资敌卖国之徒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秦王政灭赵后,亲自前往邯郸受降。秦王政九岁离开邯郸,如今已三十二岁,尽管时过二十多年,童年的往事仍记忆犹新,他下令将外婆家的仇人都抓来杀死,尔后才返回咸阳。他本想以此告慰他的母亲赵太后,但赵太后已身染沉疴,不久便去世了。#p#分页标题#e#
 
  秦王政灭赵后紧接着又开始了对燕国的进攻。此时的燕国国君名喜,燕太子丹在赵国为人质时,曾与少年秦王政有过亲密交往。后来秦王政即位,太子丹又为人质于秦,秦王政对他很无礼,太子丹从秦逃归,并与秦王政结怨,一直想报复。但因国小势衰,力不如秦,未能实现。当秦军大兵压境时,燕国君臣皆惶恐失措。太子丹决计派人暗杀秦王,以挽救燕国的灭亡。
 
  太子丹物色的刺客叫荆轲,其人好读书击剑,侠肝义胆,太子丹访求得之,待为上宾,派他赴秦执行暗杀任务。荆轲表示愿意效力,但提出要燕国督亢地方的地图一份和樊於期的头为见面礼,以解除秦王的疑虑,趁势杀之。
 
  樊於期自从在宜安之战被赵军败后便避罪逃到燕国,他得知其家小已被戮尽,秦王以千金万户之赏索求他的首级,对秦王政恨得咬牙切齿。当荆轲前来拜访,讲明来意之后,樊於期说,若能报秦王之仇,自己的性命并不足惜。他当场举剑自刎,割下首级。荆轲遂用盒子将樊於期的头装好,带上督亢地方的地图,准备入秦。太子丹选派燕国勇士秦舞阳为其副手,陪同入秦。太子丹及宾客等送至易水之滨,高渐离击筑,荆轲慷慨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表示义无反顾,甘愿赴死。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荆轲到达咸阳,向秦王政的亲信大臣蒙嘉说明来意,蒙嘉遂通报秦王政,秦王政听说燕国甘愿献出最富饶的督亢之地,并送来秦叛将樊於期的头颅,十分高兴,在咸阳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
 
  荆轲和秦舞阳捧着这一份厚礼登上了咸阳宫的台阶。秦舞阳毕竟太年轻了,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他看到威严不可犯的秦王政时更是禁不住心惊肉跳。荆轲见众臣面带疑惑,赶忙抢先解释,并请秦王饶恕。当秦王政催促荆轲赶快将秦舞阳手中的督亢图献上时,荆轲不慌不忙地展开了地图,并在图将展尽的一刹那,猛地用一只手抓住秦王的袖子,一手抽出卷在图中的匕首向秦王刺去。秦王政奋力挣脱,衣袖被扯断,他想抽出剑来,但因剑太长,慌忙中剑不能出鞘。秦王政惊骇万分,绕着殿柱奔逃,荆轲则跟紧其后追杀不舍,此时,群臣都在阶下,但他们也无法相助,因秦王有令,朝臣不得带刀上殿,阶下的兵士不经召唤也不能上殿,在此关键时刻,侍医夏无且急中生智,用手中的药囊向荆轲猛扔过去,李斯和群臣也高喊起来,提醒秦王把剑推到背上。秦王政恍然大悟,终于将剑抽出,砍断了荆轲的左腿,接着又上前击刺荆轲,将荆轲杀死。         
  咸阳宫荆轲刺秦王这一幕,悲则悲矣,壮则壮矣,但终于没有成功,只留下千古遗恨。   
  荆轲刺秦王的失败加速了燕国的灭亡。公元前226年,秦王政大举进攻燕国,攻破了燕都蓟城,燕王喜与太子丹逃往辽东郡。公元前222年,秦将王贲进攻辽东郡,俘虏燕王喜,燕国遂告灭亡。
 
  秦王政灭赵亡燕使其并吞六国之大业进行至半,当他置酒咸阳宫庆贺胜利时,一面对王翦等武将大加奖赏,同时也对出谋划策、身体力行的李斯等文臣大为感激。他欣喜地对李斯说:"爱卿功不可没!寡人之有卿,乃天助我也!"
 
  李斯没有忘乎所以,他和秦王政一样,将目光投向了下个目标。   
  三   
  赵国被秦灭亡后,秦国即想南下灭楚,但中间尚隔着一个魏国,所以,秦国决定先灭魏,再伐楚。   
  魏国是列国中实行变法革新最早的国家。当年魏文侯的改革曾使国家政权中贤臣良将人才济济,国家也因此富强。但后来因信陵君无忌的专权和频繁的战争,魏国的实力却受到大大削弱。多年来,魏国在强秦的进攻下节节败退,不断割地求和,至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国大将王贲率兵攻魏之时,魏国只剩下国都大梁及附近一些城邑。王贲包围大梁后,掘开了黄河堤,水淹大梁。三个月后,大梁城垣崩塌,秦军攻进城去,魏王假出降,被王贲所杀,魏国灭亡。秦以其地为东郡,紧接着,秦国便大举进攻楚国。
 
  当时,楚国仍为南方大国,尚有对秦作战的实力。当秦王政派兵选将时,曾以为少年壮勇的将军李信可当此重任,便问他派兵攻楚,需要多少兵马。李信答:"不过二十万人。"秦王政又问老将王翦,王翦则说:"非六十万人不可。"秦王政以为王翦怯懦,就派李信为将,率二十万人攻楚。
 
  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李信率兵攻入楚国境内,由于轻敌,惨遭失败,七都尉被杀,秦军只好退出楚境。李信败归后,秦王政方感轻信了李信,误会了王翦,便亲至王翦的家乡频阳,邀请他出任秦军统帅,对他说:"寡人因不用将军之计,使秦军蒙受了战败的耻辱。卿独忍心弃寡人乎?"
 
  王翦先是推说身体有病,后因秦王一再恳求,只好答应。但他仍坚持原来的意见,说:"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这一次,秦王政没有拒绝,他答应可以给他六十万人。王翦统领这样多的兵马,怕秦王政疑心,出征前又数次向秦王政请求园池田宅,表示自己贪于产业并无叛心,秦王政也答应了。
 
  楚国听说秦军六十万前来攻楚,出动了全部兵力进行抵御。王翦令秦军养精蓄锐,暂不与敌交锋,待士气高昂,斗志旺盛之时再下令出击,结果,一鼓作气将楚军打败,楚国大将项燕战死。秦军乘胜攻入楚国都城寿春,楚王负刍被俘。接着,秦军又向江南广大楚地以及降服于楚的越地进攻。不久,越君降秦,楚国被灭。
 
  在秦国统一战争开始之时,秦王政曾与大臣商定:每破一国便仿照该国宫室的样式在咸阳北原上建造一处宫室,以所得诸侯美人、钟、鼓充入之。在秦王政看来,这既是胜利的纪念,又是自豪的象征。同时还可以引发一些往昔的回忆,享受一下异国的情调和乐趣。
 
  如今,在咸阳北原自雍门以东至泾、渭的一片开阔的地上,已建起了韩、燕、赵、魏四国宫室,殿屋复道相连,琴瑟笙歌不绝,置身其间,秦王政十分得意,感受到胜利者的愉悦和满足。
 
  现在,楚国既灭,秦王政又醉心于楚国宫室的建造上。一想到那颇具特色的建筑,那气势非凡的编钟乐舞,那美若天仙的细腰舞女,秦王政就激动不已,他巴不得楚国宫室立刻就出现在渭水北岸,巴不得今天就欣赏那洋溢着楚地风情的折腰舞。
 
  秦王政决定立即派人入楚,模仿楚国宫室的样式,搜寻楚国的美女。李斯得知,主动向秦王政请命,秦王政应允。于是,李斯很快便带工匠、随员数人离开秦国,踏上了战事方息的楚国之地。         
  此时号称南方赫赫强国的楚国已改为楚郡,江南百越为会稽郡。看到这个幅员广大、已有八百年历史的楚国已归入秦国版图,成为秦国的一郡,身为楚国人的李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若从他出生地而论,他是亡国之民;若从现在他做官效命的国家而言,他却是战胜者。这种截然不同的身份,使李斯的心绪很乱,但又一想,人生在世不就是不断地扮演各种角色吗?这角色更换往往都是因利、因时而异的,只要是对自己有利,可尽管扮演下去,且不必考虑以后将如何。
 
  李斯一行首先到了寿春。这里曾是一个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被称作"朝衣鲜而暮衣弊"的城市。即是说,城内异常繁华,车辆行人拥挤,早上穿新衣进城,晚上归来时便磨旧了。李斯少年时曾对都城有过深深的景仰,可惜,他因远在上蔡,家庭贫贱,一次都没去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离开楚国二十多年后却以战胜者的身份踏进了这个曾经倾心向往的城市!
 
  寿春城内的楚军已经解体,昔日威风凛凛的王宫侍卫也没有了踪影。至于楚国宫廷的官员们则有的逃亡,有的被杀,大量的则被关押起来,准备解往秦国,去做苦役。王宫中的妃嫔、宫女很少有逃走的,一是她们身体柔弱,无力逃走;二来她们大都来自楚国乡间,入宫后多年未与家乡人联系,不知是死是活,无处投奔。她们只是惶恐无措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以泪洗面地苦熬着光阴。
 
  寿春城中到处是秦军,王宫四周及宫内都有秦军官兵把守。兵士们初入宫中不时发生奸淫和抢掠之事,后来秦军统帅王翦严令制止,并处死了一些兵卒和校尉,这才使败坏的军纪得到整肃。进驻寿春的秦兵还接到命令,他们将负责把王宫中的金玉宝物和美女送回秦国,以充实咸阳秦宫。李斯到来时,兵土们正在进行紧张的准备:查点府库,登记和装载宝物,查点宫中美女,进行分组编队,忙得不亦乐乎。
 
  李斯并未介入这些繁杂的事务,他有他的使命。他带领工匠和随员们对楚国宫室进行了详细的察看,然后按照楚国的建筑样式绘图。工匠们描画极为认真,一丝不苟,连楚宫的建筑规格、样式、尺寸、用料都一一记录在案,以便力争不走样地把楚王宫"搬"到渭水北岸。
 
  大约过了十多天时间,当这些事情已见眉目时,李斯忽然想到他的家乡上蔡去看一看。于是,他将寿春的事务作了妥善安置,便带上两个随员,乘上一辆驷马车,前往上蔡。   

  上蔡城仍是老样子,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建筑,甚至还显得有些残破。这里也已被秦军占领,占领军中的最高长官是一小校,所率不过百十人。但这百十人此时成了上蔡城的主宰,他们掌管着这个郡的一切大权,而原有的郡县官员们一概成了阶下囚,被关押在上蔡狱中,听候处置。
 
  李斯到达上蔡后的第一个愿望便是乘驷马车在上蔡的中心街道驰骋一回,像当年郡守熊缺一样。   
  李斯上路了。他威风八面地坐在车上,令驭者挽辔催马。马车行驶得飞快,如入无人之境。尘土飞扬,行人惊避,一双双惶恐、敬畏、羡慕的目光一齐投向了李斯,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高昂着头,目不旁视,神气活现,仿佛那个破碎的少年之梦已经实现,积郁已久的闷气已经得到宣泄。他心里在说:上蔡,我回来了,我终于有了今天!
 
  李斯乘车在上蔡街上示威了一回,便前往上蔡狱,他要看一看曾使他蒙受过奇耻大辱的上蔡郡守熊缺如今是何等模样。   
  熊缺被关押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他蓬首垢面,面色憔悴,衣衫破损,龟缩在囚室一隅。他身下是一堆草,上面放着一只肮脏的破陶碗,像是刚刚不饥不饱地吃过饭,正昏然欲睡。
 
  李斯隔着囚室的窗子看着这个囚徒,竟有些不认得了。他在问自己:这难道就是那趾高气扬的郡守吗?这难道是少年时所仰慕、所敬畏、所嫉恨的熊缺吗?真是地覆天翻,此一时彼一时也!

  "熊缺!"突然,李斯看着那囚徒大声喝道。   
  那囚徒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一脸惶惑。   
  "郡守大人,还认得我吗?"   
  熊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熊缺!你可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你手下被你欺凌、毒打过的那个叫李斯的小吏么?你可曾想到我们冤家路窄,会在这里会面?"李斯怒目而视熊缺,目光中蓄满了复仇的烈火。
 
  熊缺被震骇了。他仿佛记起了什么,但又摇摇头,否定了,只是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见此情景,李斯哈哈大笑,他笑得是那么得意,那么畅快!   
  这次"会见"之后带给熊缺的是一顿毒打,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接着,李斯又前往熊缺宅中。他得知,当年他陪熊缺去凤山仓路上见到过的那个少女莹女已为熊缺小妾。当年,李斯曾被莹女的美貌所倾慕,并发誓日后若能得官定娶莹女为妻。今闻莹女早已为熊缺所占,心中更是既嫉又恨。
 
  岁月催人老,如今的莹女已不见了往日的娇嫩。虽风韵尚存,但毕竟已褪了一层颜色,从李斯今日的地位来说,他完全可以另选美色,但李斯仍决定要把莹女带到他的府上。他感到唯其如此方能使他受伤的心得到抚慰。他今天的心境同二十多年前一样:不仅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这天晚上,上蔡郡衙和熊缺的宅第起了火,火烧得很旺,无人扑救。大火中,人们听到一个男子放浪的笑声。   
  第九章 "天下为一"   
  一   
  咸阳城北阪上又建起了一座新宫。这是一座高台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雄伟,大有楚地之风。此宫名为楚宫,是秦国灭楚的纪念,为秦都咸阳又增加了一处值得骄傲的风景。
 
  紧随楚国之后,齐国在秦军的强大攻势下也宣告灭亡。秦军的进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长驱而入齐都临淄。这些年来,齐国因长期处于和平环境,不备兵革,不修武备,已无御敌之兵,无领兵之将,朝野上下,毫无斗志。齐王建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他居安忘危,根本不以国事为重。相国后胜则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多年来接受了秦国的大量贿赂,不久前,姚贾携重金来齐,又和他缔结了最后的约定。秦军打来时,他极力劝说齐王建投降,使齐国之地轻而易举地落入了秦国之手。
 
  当秦国的大旗迎风飘扬在临淄城头时,齐国人曾怀着满腔悲愤唱起了这样一首歌谣:"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建",指齐王建;"共"是指齐王建亡国后被关押之地;而种植松柏的地方指的是墓地;"客"指的是孟尝君专权后养的大量食客。这些食客多暴桀子弟和游侠奸人,孟尝君的专权给齐国带来了由盛而衰的转折。此歌谣的大意是:松树啊,柏树啊,让齐王建被关押在共地的,难道不是这些食客吗?
 
  齐国的灭亡圆了秦王政的兼并梦。当他看到又一座雄伟的纪念碑--齐宫在楚宫之侧动工修建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自豪和激动。九年了,他朝思暮想,苦心经营,频频征战,终于获得了满意的结果。这期间,他虽有过损兵折将的烦恼,但更多的则是捷报飞传的喜悦。他把这九年的经历看作是前无古人的奋斗史,他把自己的三十九岁看作平生最光彩的年华,他将永远珍记这三十九岁的辉煌!
 
  为了庆贺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胜利,他在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在整整三天时间里,歌舞不绝,饮宴无歇,欢歌笑语,盛况空前。整个歌舞演出几乎是列国艺术的大荟萃。有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歌呼呜呜的"秦声";有流行于齐国的吹竽;有产生于中原民间、被魏国人听而忘倦的"新声";也有慷慨豪壮的燕声。赵国的歌女善于表演鼓瑟,韩国的丽姬则擅长即兴歌舞。伴奏的乐器种类空前,除了琴、瑟、竹、排箫、钟磬以外,还有竽、筝、筑等民间流行的乐器,各种风格、各种音色的乐声交织在一起,融汇成欢快热烈的胜利大交响。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带有浓郁楚地情调的编钟乐舞。编钟的奏者穿着楚人的服装,以各种动作进行击打,乐声雄壮浑厚,音域宽广,曲调刚健,气氛极为热烈。在编钟乐曲中翩翩起舞的是从楚国来的细腰舞女,她们轻舞长袖,折腰弄姿,轻盈潇洒,飘然欲飞,使观者凝神注目,陶醉其中。
    
  为了调节气氛,使庆典更具精彩,秦王政还命令有司组织了斗鸡、六博、投壶等民间娱乐活动。斗鸡是促使两只公鸡相斗的娱乐,六博是一种掷采下棋的比赛,投壶则是以箭矢从远处投入壶口,由"司射"统计投中次数,分别胜负,不胜者要罚饮酒。
 
  在民间广泛流行、为平民喜闻乐见的民间曲艺"成相"也在这里演出。对于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李斯是比较熟悉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位神秘的落泊文士公孙鸿的演唱,尊师荀卿的《 成相 》辞更是深记于心。不过,今天在咸阳宫的《 成相》演唱却是别具特色。它不是一个人单独演唱,而是十多人进行合唱。演唱者也不是像公孙鸿那样的衣着邋遢、举止散漫、演唱随意,而是一群穿戴整齐、训练有素的宫廷演唱家。他们人手一件用皮革制作的、里面装着糠的叫做"相"的小鼓,随着手掌有节奏的打击,传出韵味独特的音响,演唱也随之进行。歌词是重新编制的,它借用了荀卿《 成相 》曲形式,填入了新的内容:   
  请成相,世之兴,雄主挥剑决浮云,敲日喝月,乾坤顿改古今平。   
  扫六合,何雄哉,一匡诸侯尽西来,主宰天地,威振八方驾群才。   
  ……   
  用这种民间常见的文艺形式歌颂秦王政统一天下的丰功伟绩在咸阳宫还是第一次。它为隆重热烈的宫廷庆典注入了一缕清新,在这种充满了贵族气息的盛会中渗进了平民的情调。秦王政感到很惬意,更为经过精心编写的歌词激动不已。他为威服天下的昨天而自豪,更期待着辉煌灿烂的明天。
 
  秦王政没有在一片颂扬声中唯我独尊。他没有忘记辅佐他终成大业的谋臣良将,他明智地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运筹帷幄和统兵征战的珠联璧合,是战略策略的协调运用,是文臣与武将同心协力的结果。王翦、王贲父子忠心事主,浴血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九年来,除内史腾灭韩以外,其余五国都是王翦、王贲父子攻灭的。蒙氏则三代为秦将,蒙骜之子蒙武一直为王翦副将,蒙武的两个儿子蒙恬、蒙毅也都效命军中。所以,秦王政对王、蒙两家报以深深的感激之情,以开国功臣敬之。文臣李斯、尉缭、姚贾则善于出谋划策,在瓦解敌国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特别是李斯,既长于以法治国,也长于谋划战争,秦王政统一六国的战略都是由李斯帮助制定的。就是在他的筹划下,秦王政才开始了奋六世之余烈的伟业,成功地进行了统一六国的战争。
 
  秦王政十分欣赏李斯的远见卓识,以为得天下要靠王、蒙两家,安天下则需李斯力助,所以在这次庆典之上,秦王政发布命令,赐封李斯为廷尉,为全国最高司法官员。   
  庆典过后,秦王政以为最急切的问题是更定国君名号。因为他此时已不单单是秦国的一国之王,而是统治天下的君主,必须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称号。   
  这天,秦王政召集丞相王绾、御史冯劫、廷尉李斯及几个通晓古今的博士集会,共议帝号。   
  秦王政首先回顾了这几年的统一战争:"昔时韩王献上土地,奉上国玺,请为藩臣,不久又背弃约言,与赵、魏联合反叛,我兴兵征讨,虏获其君,尽得其地。此后,赵、魏背叛盟约,燕、齐敌视我国,我皆一一平定之。寡人以区区不足道之身兴兵诛讨暴乱,使六国君王称臣认罪,此皆仰赖祖先宗庙之威灵,更靠众卿之忠心辅佐,寡人不胜感激!"
 
  众臣齐呼:"大王英明,大王万岁!"   
  秦王政道:"今天下大定,若不更改名号,无以称扬我之功业,传之后世,请众卿共议帝号,以定一尊。"   
  丞相王绾道:"古者周天子称王,王者,德高望重,百姓拥戴,倾心归顺之意也。至周王室衰微,诸侯君主皆称王号,王遂为各国君王之通称。再其后,有一二君主改王称帝。帝者,天号,得天之道者为帝。先帝秦昭王曾称西帝,齐湣王称东帝,然齐湣王称帝号仅三日便因实力不足而取消帝号,先帝秦昭王也唯恐失望于天下去帝号复称王。如今大王既为天下之主,请称帝号。"
     
  秦王政听罢,未置可否,又问:"诸卿以为如何?"   
  御史大夫冯劫道:"丞相所言极是,臣请大王即称帝号。"   
  李斯道:"古之五帝,充其量不过统辖千里之地,各诸侯或来拜访或不予理睬,天子也奈何不得。如今大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法令归一,海内为郡县,此乃千古未有之伟业,五帝何能比也?"
 
  李斯说的五帝是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禹古时五个圣明天子,秦王政曾以五帝自比,幻想成为这样垂范后世的帝王。今听李斯所言,心里美滋滋的。但在五帝之上该以何等称号名之呢?
 
  王绾因见秦王政对自己的建议并不很感兴趣,似有不满足之意,便与冯劫耳语了一回,道:   
  "臣以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三皇,其中尤以泰皇为尊,臣敢奉尊号,改王号为’泰皇’。"   
  李斯忽有所悟,道:"三皇在五帝之上,泰皇乃三皇之至尊,若取泰皇中的’皇’字,再取五帝中’帝’字,合称’皇帝’,如何?"   
  秦王政听罢,面露喜色,但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用征询的口吻问众臣道:"卿等以为然否?"   
  王绾、冯劫及博士等人低语了一回,纷纷表示赞同。但因这件取宠于秦王的好事被李斯抢了先,未免有些失落之感。为了改变被动局面,他们马上见风使舵,恭维说:"大王功过三皇,德超五帝,改尊号为皇帝,合三皇五帝之德,正合天意人望!"
 
  李斯又道:"大王乃古往今来称皇帝者第一人,称始皇帝当之无愧!"   
  秦王政听罢,喜不能禁,道:"如卿之言!"   
  当即,秦王政下诏曰:自今以后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称为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又云: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   
  这样,天子的帝号问题便定下来,秦王政正式以"始皇帝"称之。   
  接着,皇权以及维护皇权的一系列规章也在王绾、李斯等人的运筹规划下逐步形成。这些规章规定:皇帝是帝国的最高首领,其地位和权力至高无上,朝廷和地方的主要官吏都要由皇帝任免。皇帝自称"朕",命称"制",令称"诏"。文字中不准提及皇帝名字,文件上逢"皇帝"、"始皇帝"等字均要另行抬头,顶格书写。行施权力的凭证是玉玺,玉玺分为两种,一种叫"传国玺",玺方四寸,上部勾交五龙,由稀世珍宝和氏璧雕琢而成,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玺文为李斯所书;另一种叫"乘御六玺",共六方,分别为"皇帝行玺"、"乘御六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信玺",都是用上等玉料制成。只有皇帝的印才能称为玺,只有玺才能使用玉料,玉玺与朕、制、诏一样,都是皇帝的专擅之物,不许臣民使用。
 
  皇帝名号和权位确定之后,皇帝的至亲也随之各建名号:皇帝的父亲曰"太上皇",秦始皇定号的当年就追尊其父庄襄王为太上皇。母亲曰"皇太后",正妻曰"皇后"。秦始皇还令李斯和博士官参照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朝仪,皇帝高高在上,群臣听传令官之令趋步入殿拜见皇帝;群臣上书奏事,一律要采用"臣某昧死言"的格式。
 
  秦始皇很相信阴阳五行家邹衍运用火、水、土、木、金"五德终始"说解释社会历史变化。该学说认为,每一朝代各占一"德",五德相克,循环不已,导致朝代更迭。虞舜为土德,夏朝为木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虞、夏、商、周各占一德,皆为正统朝代,那么,秦朝应占哪一德呢?
 
  秦始皇又征询于诸大臣,李斯道:"过去秦文公打猎时,曾获一条黑龙,按五行之说,水德具有北方、冬天、黑色之表征,北方寒冷,冬天严酷,黑色无情,这黑龙正是水德之征兆!"
 
  秦始皇道:"此言得之。周为火德,水克火,秦代周,由此看来秦正应水德!"   
  于是,秦始皇宣布:当今正是水德的开始,并宣布新的"正朔"以十月初一为一年的开始,表示新的朝代诞生,并把黄河改名为"德水";以黑色为上,衣服旗帜皆为黑色,百姓也改为"黔首";记数以六为纲,冠为六寸,舆为六尺,六尺为步,六马驾车。水德的明确,表明秦朝已列入正统,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
   
  在新王朝的第一次排班中,身为廷尉的李斯站在了朝廷重臣的位置上。他深为今日之成功而欣慰,同时也意识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二   
  始皇帝嬴政正襟危坐在咸阳宫。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靠"仲父"吕不韦辅政的弱小君王,而是统一的大秦帝国的皇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实施了增强国力的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措施,进行了历时十年的兼并战争。十年来,他指挥劲旅,一路东进,攻城略地,杀人盈野,终于在殷红的血光中建造起强大一统的辉煌,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个以皇帝为号的人。
 
  当秦始皇目睹着六国宫室一座座地拔地而起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一顶顶王冠的落地,一方方臣民的拜服,耳畔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但是,秦始皇并未因此固步自封。他在冥思苦想着如何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成果,采取何种行政体制统治这面积辽阔的国土,以便稳居帝位,世代相传,永无穷尽。今天,他召集重臣集会咸阳宫,便是要就这一重大问题进行慎重而深入的商讨。
 
  众人入殿之后,秦始皇首先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征询道:"六国既灭,天下一统,朕欲长保江山铁固,请诸卿各言治道!"   
  身为百官之长的丞相王绾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他胸有成竹地说:"立国之要,贵在以史为鉴,师法先王,顺承天意。当初周人偏居周原后不过是商朝的一个小小属国’小邦国’。周文王在位五十年,矢志灭商,终至三分天下有其二。武王继位后,经牧野之战,一举灭亡殷商。此后,武王也曾对如何控制辽阔疆土,处置殷商旧贵族的事忧心忡忡,与我今日之形势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由此看来,陛下欲安天下,当以周朝为师!"
 
  秦始皇道:"卿言以周为师即所谓迁殷顽民吗?"   
  王绾道:"正是。武王初灭殷商,曾登高阜鸟瞰山川形势,慨然浩叹:殷商不善承天意,失去天命,当引以为戒!其弟周公进言,宜建立新都,迁殷人于新都近畿。武王然其言,迁殷顽民于成周,振八师兵力驻守监督,同时又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为诸侯,安置于商旧都,调蔡叔度、霍叔处、管叔鲜布于商旧都四周,监督武庚,号称’三监’。殷顽民遂渐臣服于周,不敢反抗。武王处置殷民之策,堪称良策,垂范于后世。"
 
  秦始皇点了点头,道:"卿言是也!朕迁六国豪富于咸阳正是效周王而行之矣!"   
  秦始皇提及的这件事正在进行中。秦始皇拟将六国故地的富豪之家全部迁到咸阳,约二十万户。还将迁三万家于骊邑,迁五万家于云阳。在此之前,他已经强迫个别豪富、贵族进行迁徙。灭赵后,将赵王迁流徙于房陵,将当地豪富迁于临邛;破魏后将魏之豪富也迁之于南阳。他这样做是出自以下考虑:这些豪富、贵族被迫离开原地,迁往陌生之处,人地两生,不易作乱。此外,由于远途迁徙,这些豪富不得不抛弃财产,这样便可削弱其经济力量,而将大部分财产留给秦国。秦始皇还拟迁徙平民在边疆戍守,用以巩固边疆。秦始皇闻听自己的做法可比之于周公,不禁心中窃喜。
 
  王绾见秦始皇正以赞赏的目光注视着他,精神大振,又道:"以周为师还有良策可为借鉴!"   
  秦始皇道:"请速速道来!"   
  王绾道:"分封诸侯,以为屏障。此为周朝立国又一重大决策。周武王曾将同姓贵族、异姓亲戚、元老重臣封往各地,建立侯国,统治占取之地,充当周之屏障。继武王、成王之后,周王朝继续分封,渐成制度,周王以亲疏远近、封地大小定等级爵位,周王本人稳操赏罚予夺大权,封国承担保卫王室和贡纳、朝贡义务。分封建国,使封国与王室如群星拱月,内部联系纵横交错,坚如磐石,大周王朝因此取得了数百年安定。如此安国之策,实当趋步而效仿也!"
 
  王绾在进行这样一番陈述时,情绪激动,声调也十分高昂,大臣们屏息静听,啧啧有声。   
  秦始皇却不像他们这样兴奋。他一边听着,一边凝神思索,待王绾话音刚落,便急切地问:"丞相之意,似当分封建国,当今天下,如何分封呢?"   
    
  王绾道:"韩、赵、魏三晋之地,离我较近,可直接管辖;燕、齐、楚地处边远,若不分封设王,恐难镇抚。臣请陛下将这三国故地分封给几位皇子,以保长治久安。"   
  秦始皇有皇子扶苏、胡亥、无忌、子哀等共二十余人,若封诸皇子于燕、齐、楚故地,自然可以建立起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统治网,但是,秦始皇似乎不赞同这样做。他沉思有顷,环顾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丞相隗状、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等人异口同声地说:"王丞相之见甚好,望陛下勿疑!"   
  群臣的一致赞同使这次议事成一面倒之势,王绾目视着追随者,报以感激的一笑。   
  这时,廷尉李斯忽然站出排班,说道:"臣请进言!"   
  秦始皇眉锋一扬,道:"请讲!"   
  李斯道:"事必师古,未必良策,臣以为当今天下,不宜分封!"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大臣们用惊疑不解的目光看着他,有的则对他鄙夷地撇撇嘴,大有不屑之意。   
  秦始皇示意众人不要喧哗,对李斯说:"卿请直言!"   
  李斯并不顾及大臣们的议论和鄙视,说道:"文王、武王创立周朝,实行分封,天子为天下共主,其兄弟、子侄、近臣皆为臣属,各据一方,由周天子发号施令,进行控制,此做法确实带来了周王朝的数百年安宁。臣以为,此皆血缘亲情所至也。及至后世,关系渐疏,各诸侯国便不再将这种血缘亲情放在心上,彼此间为了各自利益而视若仇敌,互相攻打,征战无休,周天子奈何不得,至使当年号称盘根错节、固若金汤的周王朝分崩离析,各诸侯纷纷称王一方,如此看来,分封不过是权宜之计,非久安之策也!"
 
  秦始皇理着胡须,陷入沉思。王绾及众臣跃跃欲试,准备驳斥李斯,重申分封之议。秦始皇却摆手制止了他们,说:"请李廷尉细陈高见!"   
  李斯接着说道:"分封之策不可行在于易生祸乱,易起纷争。到那时,非但会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亲戚相斗,而且将使陛下来之不易的一统江山四分五裂,陛下的惨淡经营将付诸东流,实堪忧也。如今赖陛下神威,天下已建郡县,当再行规划,以至完善,形成固定体制,如此陛下无忧,国家无虑矣!"
 
  王绾插上来说:"皇子乃陛下血缘,勋臣乃国家股肱。如此皇戚近臣久蒙陛下隆恩,分封断然不会与陛下离心。李廷尉多虑了吧!"   
  李斯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周王分封诸侯也皆亲戚近臣,而背弃周天子者正是他们的后人!丞相可担保一世,岂可担保万世?"   
  王绾一下子噤了声,不知所言。李斯则谈锋愈健,道:"皇子与功臣,要他们坐食赋税并加以重赏,足矣,何必分封?分封泥古不化,危及后世,实不可取!"   
  李斯的意见从大秦王朝的千秋大业出发,句句中肯,字字在理,使秦始皇深表赞同。他对李斯心底无私、力排众议的精神也颇欣赏,兴奋地说:"昔者天下之所以陷入战争泥淖,苦斗不休,皆因诸侯和诸王之故,今托先祖庇佑,天下始得安宁,若再分封立国,岂不是自寻战乱吗?李廷尉所言甚合朕意!"
 
  秦始皇的这番话给这场争论作了最具权威的结论。王绾等大臣们虽心里一时想不通,但不敢再坚持己见。因为始皇帝的权威刚刚重申,臣下只有服从,不得冒犯!   
  李斯胜利了,他在秦始皇心目中地位大大上升。就在这次议事之后,秦始皇与李斯等人进行了认真筹划,在全国设立了三十六个郡。其中,在原秦国境地设巴郡等四郡;在原韩国境地设三川等三郡;在原赵国境地设太原等六郡;在原燕国境地设上谷等五郡;在原魏国境地设上郡等五郡;在原楚国境地设汉中等九郡;在原齐国境地设齐郡等三郡;在越族地区设闽中郡。三十六这个数字是圣数"六"的自乘数,如此分法,可谓苦心孤诣。
 
  郡下设县,县下设乡、亭、里、什、伍。郡设郡守,郡守之下有郡尉、监察御史。万户以上设县令,不足万户设县长,县令、县长下有县尉,县内分若干乡,乡有啬夫,交通要道设亭。里是民间居住区,有里正。居民十家为什,什有什长,五家为伍,有伍长,什伍互相监督,有罪连坐。这一决定以皇帝诏令的形式颁布于天下,并很快付诸实行。
      
  郡县制的设立使秦王朝从朝廷到地方、从郡县到乡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统治网,国家层层控制、权力向上集中,对国家统一、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起到了重大作用。   
  紧接着,秦始皇与李斯等人又着手秦王朝中央政权的建设,建立起一套严密的统治机构和官僚制度:   
  高居于整个统治机构之上的是皇帝。皇帝高于一切,总揽军政大权,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三公中,丞相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处理全国事务;太尉是中央机构中最高行政长官,协助皇帝掌管全国军事事务;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臣下。三公之下设卿,即奉常,掌管宗庙礼仪;郎中令,掌管皇帝政令和警卫;卫尉,掌管皇宫警卫军队;太仆,掌管皇室车马;廷尉,掌管全国刑罚司法;典客,掌管外交和少数民族事务;宗正,掌管皇帝宗族亲属事务;治粟内史,掌管全国租税和财政;少府,掌管皇室财务。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分掌政、军、监察大权,互不统属,决断归皇帝一人,进而避免了大权旁落,保障了皇权的至高无上。
 
  在这一系列的政权建设中,李斯忠心辅佐,精心设计,为统一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机构的建立贡献出一个朝廷重臣的赤诚。   
  此后不久,李斯被任命为丞相,占据了百官之长的要职。   
  三   
  这一阵子,李斯特别忙。他经常应召出入咸阳宫,与秦始皇商议安邦之计,回到家中也是翻阅书籍,冥思苦想,不得休息。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胸中奔涌着澎湃的激情,似乎生命的黄金季节已经来临,事业的峰巅仰首可望。他不能辜负这宝贵的时光,决心为秦王朝描绘一幅最新最美的图画。
 
  每当看到他伏案无歇,夫人冯氏便不由得紧皱眉头,他担心李斯累坏了身体,因为他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莹女也已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起初,李斯将她从上蔡携来咸阳原本出于对曾经害过他的熊缺的报复,但自莹女来到家里,李斯却觉得她楚楚可怜,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回想起当年去凤山仓途中莹女给他的最初印象,更有好感。于是李斯收她为妾,感情渐深。冯夫人是个贤慧的妇人,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理解了丈夫,容纳了莹女。那莹女又是极明世故的,对冯夫人以姐姐相称,恭敬有加。或许因为新与李斯结缘之故,莹女对李斯的关照更是细致入微,柔情绵绵。她虽不知道李斯在忙什么,却也和冯氏一样关心照顾着李斯,奉献着一片挚情。
 
  对冯氏和莹女的好意李斯是深深领会的。他感激她们,但他却不能听从她们。如今王朝新建,百业待兴,千头万绪,岂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况且,他又是新任丞相,皇帝重托在肩,怎不应加倍努力?他好像是在开辟一片荒原,他要尽快耕耘、播种,以便在春风春雨之后获得第一个好收成。
 
  此刻,李斯正在给始皇帝起草一份奏疏,主要是想谈一下在全国规模的军事行动结束以后,如何进一步统一边疆。李斯在奏疏中说,百越中的于越已随着楚国的灭亡归入秦王朝的版图,但尚有东越、闽越、南越和西瓯等部族据守在东南和南方,应派兵平定之。东北和北方,是胡人和匈奴聚居、游牧之地,他们骠悍善骑,经常袭扰边境,甚至有"亡秦者胡也"之说,万不可视若等闲,应兴兵讨伐平定。为了永除北方边患,从根本上阻止匈奴人的进攻,还应修筑新的长城,以作为秦王朝的北方屏障。
 
  李斯这些建议是经过周密思索和多方论证后提出的。特别是修长城之议,他作了慎重的考虑,对耗费民力之弊和防御外患之利作了衡量和比较,最后才决定上奏皇帝。此疏上呈以后,秦始皇御批曰"可",很快付诸施行。
 
  统一东南和南方的使命交给了尉屠睢,由他率领五十万大军向这些地区进攻。进攻中,秦军因河道纵横遇到了军粮运输不便和途中受阻等问题,为此,秦始皇又派御史禄负责凿渠以通粮道,开出了一条连接湘水和漓水、沟通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一条长约六十里的灵渠,为沟通南北交通运输起到了重要作用,保证了对南越进军的顺利进行。
        
  攻伐匈奴的重任由大将军蒙恬承担。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先是夺回了河套以南的地区,接着又夺回了河套以北阴山一带地区,不久又迁内地三万户到北河、榆中屯垦,阻止了匈奴的侵扰。
 
  秦国以前曾修筑过长城,那是防御魏国的,后来又筑上郡塞以防赵,此次新修长城准备在原秦、赵、燕长城基础上进行修葺、增补、新筑,将北方的长城连接起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大批民工刑徒被胁迫到工地,开始了异常繁重且旷日持久的劳作。
 
  李斯把上述建议称作"固边之策"。他同时又上"安内之策",进行了更为宏伟的构想。   
  那天,李斯前往咸阳宫,向秦始皇面陈此策时,秦王政先让他概言其要,李斯想了想,伸出手掌,在掌心写了个"一"字。   
  秦始皇有些纳闷:"此是何意?"   
  李斯神秘地笑了笑,说:"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若云其小,微不足道,若论其大,宏阔无极。无一则无以至万亿,彻悟一道可贯万机。人主者,天下一力以共戴之,则安;一人有庆,天下赖之。一德一心,立定厥功;一粟一粒,可积万钟。一失足能贻千古恨;一气俱可并万物生。一苇杭之,可绝江河;一篑亏之,功败垂成。如此看来,这’一’字岂可小视?"
 
  秦始皇道:"丞相博学多才,听你之言,这’一’字可做一篇大文章!"   
  李斯道:"做大文章者并非小臣,而是陛下。陛下振耀威武,一统寰宇,一主天下,贵为国中第一人,成就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大事业,这岂不是一篇大文章吗?"   
  秦始皇笑道:"卿言过矣。若无卿等相助,朕这篇大文章还不知从何做起呢?"   
  李斯道:"陛下是否还要做下去呢?"   
  秦始皇道:"那当然。如今吞灭六国,天下归一,不过是万里远航,刚刚扬帆;千里之行,刚刚起步。若以为大功告成,高枕无忧,不思进取,岂不可笑?朕自君临天下,似觉诸事更加繁杂,百业尚待振兴,定天下之难远胜于打天下也!"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若大定天下,还需从’一’做起。"   
  "此话怎讲?"   
  "陛下统一了疆土,但田畴异亩,律令异法,衣冠异制,文字异形,极需统一法制,统一币制,统一量制、衡制,书同文,车同轨,使普天之下,整齐划一,如此方可万众一心,万方归一,一切大权都集中到陛下一人手中。"
 
  "说得好!朕多日来正为此事为难,卿知朕心意啊!"   
  李斯的这一建议确实说到了秦始皇的心坎上。自打六国破灭,秦始皇便面临着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法令不一致,各国各有其法,各不相同。就秦国而言,商鞅变法时,基本上采用了魏国李悝撰写的《 法经
》,只是增加了"什"、"伍"连坐法,后来又逐渐有所扩大。   
  其次是货币不一致。各国货币的形状、大小、轻重各不相同,计算单位也不一致。大致有币钱、刀货、圆钱和郢爰四大系统,而在这四大系统下,在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又分别流行着不同种类的货币。仅就圆钱而言,便有方孔圆钱和圆孔方钱。不同形制的货币也采用不同的计算单位,有的用斤,有的用镒,各行其是。
 
  量制更为混乱,秦以升、斗、桶为单位,一般为十进位;齐国则以升、豆、区、釜、钟为单位;魏以斗为单位;赵国有斗、升、分、镒等计算单位。不仅计量的单位不同,实际大小也不一样。
 
  衡制:有的地方以镒、?为单位,有的地方以铢、两、斤、钧、石为计算单位,换算也不方便。   
  文字的差异就更大了。同样一个字,往往会有多种不同写法,甚至一国之内也会有多种不同写法。如"马"字,齐国有三种写法,楚国有两种写法,燕、赵、魏、韩也各有两种写法。六国文字千变万化,无一定体系,秦国使用的文字为"小篆",与六国文字也不太相同。
 
  这些情况,若在统一六国之前并不足怪,因为那是六个不同的国度,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大一统的秦王朝,这样各循其制怎么得了?且不说皇帝的政令无法下达,就是各地的交流也有极大不便!
      
  今天,李斯谈起此事可谓急皇帝之所急。所以,秦始皇忙问有何良策结束这种混乱状态。   
  李斯道:"当此之时,唯一以定之,舍此别无出路。臣请先定文字。"   
  秦始皇知道,李斯颇善书,大臣无不推服。他曾对人说:"吾死后五百三十年间方有一人替吾迹也。"秦始皇还熟知李斯的用笔法:"先急回,后疾下,鹰望鹏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如游鱼得水,景山与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此法曾广传宫中,群臣争相效仿,秦始皇也时而习之,颇得其精妙。秦始皇极欣赏李斯书写的小篆,皇帝传国玺上那八个大字"受天之命皇帝寿昌",秦始皇赞不绝口,以为这八个字使玉玺增辉,同为国宝。
 
  想到这些,秦始皇感到由李斯进行书同文之事可谓得人。便问:"卿拟以何种文字一以定之?"   
  李斯道:"周朝以来的大篆难写难认,六国通行的’古文’及异体文字更难识别,唯有小篆可以为本,只是尚须简化,使偏旁组合、上下左右更有规律。臣请书写一篇,请陛下阅示。"
 
  秦始皇应允。李斯于是以小篆写体编写了《 仓颉篇 》一篇,秦始皇阅过,以为此种文字甚好。又令赵高编写《 爰历篇 》,令胡毋敬编写《 博学篇
》,对字体结构进行了加工整理,使之规范化。这三篇文字共三千三百字,秦始皇将其颁布全国,并下诏废除各国的异体字,以简化的秦文小篆作为标准文字。同时,还统一了偏旁部首,固定了偏旁的位置,规定了字体的书写笔数和笔顺。这样,字形固定,笔画简便,书写较为方便的小篆便成为全国通行的书体。后来,人们又创造出比小篆更为简便的新书体。
 
  "隶书",即所谓"秦隶",成为官方的标准化文字。文字的统一保证了国家的政令通达,便利了文化的传播和人们的思想交流,对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历史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
 
  其他方面的统一措施也在进行着:   
  以原来秦国的法律为基础颁行了统一的法律,博采损益六国礼仪,制定了一套尊君抑臣的封建礼仪。   
  整顿秦国的旧有货币,废除秦以外通行的六国货币,把货币分为二等:黄金为上币,以镒为单位;方孔圆钱为下币,以半两为单位。统一后的方孔圆钱克服了商品交换的困难,促进了商业发展,成为以后各封建王朝铜钱的主要形式,通行了两千多年。#p#分页标题#e#
 
  废除六国的度量衡,以原秦国的度量衡制度为基础,向全国颁行新的统一的度量衡制度及标准器。统一后的度量衡,度和量是十进位的,度的单位是分、寸、尺、丈、引等;量的单位是合、升、斗、斛等;衡的单位是铢、两、斤、钧、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发至全国的度量衡标准器具及诏版上刻着皇帝的诏文:
 
  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   
  与这些统一措施颁行的同时,秦始皇又收缴了民间兵器,铸成钟座和十二金人,以杜反抗之源;拆毁原六国的都城城廓和阻碍交通的堡垒、关塞,破坏其分裂帝国的割据凭借;颁行私田和赋役制度,结束授田制、私有制并存的不平衡状态,"使黔首自实田",即令土地占有者如实呈报占有额数,国家承认其私有权,根据数额改租赋,等等。
 
  一个统一的秦王朝在秦始皇君臣的多方运筹下渐渐走向正规。它像一乘装备精良的六马车,载着帝国的希望,奔驰向前!      
  第十章刻石颂德   
  一   
  三十九岁,人生的盛年。秦始皇的三十九岁是他事业最兴盛、功绩最卓著、作为最突出的一年。这一年,他尽灭东方六国,结束了长期战乱,建立了统一的封建国家,颁布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的措施,被时人称为"明天子"。曾有歌谣唱道:"元元黎民兮,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兮,人人自以为更生。"
 
  听到这样的歌谣,秦始皇深以为荣。他觉得自己的功劳无人能够相比,整个国家是他自己的私有财产,他要以终身皇帝的身份将这私产传之子孙后世。他崇信以权治国,认为自己的意志就是法律,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把巩固万世一系的家天下看作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把骄奢淫逸作为自己的最大追求。于是,他很快地由贤明而昏庸,从英雄转变为暴君……
    
  在秦始皇的这一可悲的转变中,李斯堪称是历史的见证人。他出谋划策帮助秦始皇成就了统一大业,建立了新的王朝,也目睹了秦始皇贻害天下的种种恶行。统一六国之前,李斯的所思所行是为了争名逐利,而当秦始皇急剧走向反面之后,李斯则是一心想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利禄成了他的负担,他背上了太多的沉重。他始终遵循的指导思想是唯利是图,因此,他毫不奇怪地把自己绑在了秦始皇的战车上,或为其前驱,留下了一道道罪恶的辙印……
 
  李斯是极善揣摩人主心理迎合君意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一路顺风地登上了左丞相的高位。现在,李斯又开始对他奉若神明的"始皇帝"寻幽探密了。他从皇帝的语言、神色举止中发现,秦始皇已经恃功而骄,一心想炫耀武功,奴役天下,于是,这位精明的谋臣马上调整自己的思路,以最快的速度并入秦始皇的轨道。
 
  "陛下,如今天下大定,黔首大安,陛下难道不想巡游国中,扬威天下,饱览我朝大好河山吗?"这天,李斯这样对秦始皇说。   
  李斯知道,秦始皇喜欢实地巡察。前些年,每逢重要战役或攻下重要都城后,他都要亲往巡视。那年秦军攻入邯郸,秦始皇就亲至赵都,接受了赵王迁的投降,捕杀了其外婆家的仇人。近期以来,秦始皇也流露过这样一些想法:六国虽灭,但六国旧贵族尚在,他们不甘灭亡,很可能会掀起复国恶浪;皇权虽尊,但在六国故地还没有建立起足以震慑人心的威望;政令虽好,但在六国臣民中还未深入人心。所以,他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出去走走,用巡游的方式进行一次示威和宣传……
 
  李斯这个建议正合秦始皇的心意。秦始皇微笑着对这位善解人意的丞相说:"朕早有此意。卿欲与朕同行否?"   
  "若能幸伴君侧,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李斯说,"只是道路不畅,狭小崎岖,怎容得下陛下大驾?若有奸人藏于路旁,可怎奈何?"   
  "你是说先将路整治好?"   
  "臣正是此意。臣拟以咸阳为中心修建两条车马大道:一条向东直通齐、燕故地;一条向南直达吴楚。此道若成,将大大方便天子巡行,也有利于调兵遣将,驻扎兵力,一旦发生变乱,可以迅速调兵前往需要之地。"
 
  "嗯。"秦始皇抬起右手,伸出中间的两个手指,点了一下,那意思是说此事可行--秦始皇自从以皇帝为号,便不再像当秦王时那样喜欢与朝臣议论国事,交谈看法。他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不可冒犯,脸色总是阴沉沉的,威严冰冷,使臣僚们渐渐对他敬而远之,更无人敢于轻易和他说些什么。
 
  李斯当然会察觉到秦始皇的这种变化,更清楚秦始皇这个高傲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他不再多言,应诺而退,并开始主持修建这条联系全国的交通干线。   
  这条大道也叫"驰道",即天子车马所行之道。驰道是这样设计的。道宽五十步,路面要高出地面,用铁锤夯实,路肩培土,砌筑砖石,使之平坦坚实,这样,既利于排水,又收到整体坚实的效果。中间三丈是皇帝专用的道路,皇帝专用道路用青松隔开。由于规格统一,平坦坚实,有利于车马的高速行驶。
 
  "驰道"的修筑是分段摊派的,同时动工。皇帝诏令"驰道"所经郡县,全力以赴,限期完工。随即,便有大批百姓被征发去服劳役,他们填沟壑,平高阜,连续奋战,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这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工程。
 
  秦始皇的车马奔驰在驰道上了。他的身后是一班随行官员:列侯武城侯王离、列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状、丞相王绾、丞相李斯、卿王戊、五大夫赵婴、五大夫杨樛等。跟随他的还有隆重的仪仗和庞大的车队,大驾属车竟达八十一乘!可谓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这一年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的第三年,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这是他的第二次巡游。去年秋天,他在李斯主持修"驰道"的时候曾在原秦国境内巡游了一次,路线是从咸阳出发,经陇西郡、鸡头山,然后回到咸阳。那次巡游远不及这一次。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途巡游,他将走出原来秦国的疆界,前往六国故地,在那些陌生的土地上展示秦王朝的皇威。
        
  车驾浩浩荡荡地由咸阳出发后,沿渭水南岸的所谓"华阴平舒道"前行,出函谷关,经洛阳县,至荥阳。在荥阳小憩二日,又向北进发。   
  时间正是春季。春风送暖,大地复苏,杨柳吐绿,嫩草青青,一派明媚景色。刚刚筑毕的驰道平坦坚实,省去了颠簸之苦,两旁栽植的青松方经春风春露,饶有生意。秦始皇坐在车上,不时掀开车帷向外张望,他仿佛在欣赏一幅长长的画卷。他觉得,他便是这画卷的绘制者,是他带给了这大地以生机,是他带来了这一派平和的阳春。他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深觉趣味无穷,美不胜收。
 
  这日,车驾进入薛郡邹县,只见前面层峦叠嶂,巨石嵯峨,松柏苍郁,便向左右问道:"此是何山?"   
  左右答道:"此山名峄山,处于齐鲁故地,邹人以此山高耸,灵秀所在,常前往拜祭。"   
  秦始皇听罢,令车驾停下,吩咐李斯说:"朕至邹峄山,不能无言,可刻石以记之。"   
  "遵旨。"李斯应诺,遂以小篆手书一文,令人立时镌刻,碑文是: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号,孝道显明。既献泰成,乃降专惠,亲巡远方,登于峄山。群臣从者,咸思悠长,追念乱世,分土建邦。以开争理,功战日作,流血于野,自泰古始。世无万数,陀及五帝,莫能禁止。乃令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熘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群臣拥略,刻此乐石,以著经纪。
 
  这是一篇颂扬秦始皇威武圣德的文字,为始皇刻石之始,也是最早的一块书法碑刻。此前的碑石是立在宗庙之前系牲口用的,以纪事表功为内容,作为永久性纪念还是第一次。此碑的大意是:皇帝当初继位承王以后,振耀威武,讨伐乱逆,并灭了六国,建立了统一国家。今亲自巡视远方,群臣追思往事,以为皇帝的功德三皇五帝都不能比拟。如今皇帝统一了天下,战祸平息了,百姓安定了,特刻石以记之。
 
  此刻石辞藻华丽,字体肃穆方整,笔画刚劲有力,被视为小篆的规范字体。据说,此石刻成后,因其书法精绝,前来拓本的人络绎不绝,村民们疲于接待,便堆上柴把石碑烧毁了。然而尽管石碑残缺不全,达官贵人仍不断索求拓本,难于应付。后来有一任县令想了一个办法:在县衙上设置了一块根据古拓本翻刻的石碑,村民和衙役这才松了口气。唐代大诗人杜甫在其诗中记述此事道:"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即是说,因反复传拓,字体因"肥"而失去了本来面目。北宋时有一个叫郑文宝的人依照摹本重新刻石于长安,后来又有人分六次进行摹刻,唯有宋人据原拓的精刻更多地保留了李斯书法原作的风貌。此碑已断为三截,现存陕西西安碑林。
 
  峄山刻石是李斯为秦始皇献上的第一曲石刻的颂歌。其刻文为小篆之鼻祖、书体之珍品,但刻文对秦始皇不遗余力的歌颂却使李斯本不高尚的个人品格又向着阴暗和卑劣滑落。  
 
  二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离开薛郡邹峄山以后便一路向北前往济北郡。这里仍属齐鲁故地,当年七强并立之时,东方齐国便是凭借着这一片富饶的土地和堪称强大的国力与秦国比肩而立,并称二帝的。今天,秦始皇巡行至此,不禁想到:齐之先王齐桓公堪称一代雄主,但曾几何时桓公的霸业灰飞烟灭,东方大国也一落千丈,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我今受命于天,镇服四海,实应答谢上天的授命之恩,向天地神祇祈福,以求延祚益寿,帝业永继。
 
  秦始皇还想到,齐国曾是秦国的东方劲敌,在六国中最后一个被灭,原齐诸地是否真心归附还很难预料,封禅泰山,显示武功的煊赫,可以镇服齐地臣民,此外,秦始皇非常怕死,以为费尽千辛万苦才统一了天下,当上了皇帝,应多享受几年皇帝的威福,最好是长生不老。至泰山祭祀可得上天护佑,圣寿无疆。
 
  基于告天、祈寿、镇服的多重目的,秦始皇决定前往位于济北郡境内的东岳泰山,举行一次郑重其事的封禅大礼。     
    
  封禅是一种古老的祭祀天地的仪式。在泰山上筑坛祭天,报天之功,称为"封";在泰山脚下的梁父山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为"禅"。封禅之所以在泰山举行,是因泰山被认为是万物滋生、阴阳交代的灵山宝地,是大地的主宰,登泰山可以上通于天。此外,泰山雄踞东方,峻极于天,奇峰峭拔,风光绮丽,不仅"神秀",而且"灵异"。据说,泰山能够神奇地预知朝代更替。夏桀将要灭亡时,泰山山走石泣,一片悲凉。
 
  因为泰山的灵、神、奇、秀,故被称为岱宗。"岱"是"始"之意,"宗"为"长"之意,即万物之始,五岳之首,古来天子多前往朝拜。秦始皇曾听博士官们讲过,至泰山举行封禅大礼的有七十二君,确切知道的有禹、汤、周成王等十二位。五霸之首齐桓公曾自以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也准备举行封禅大典,但管仲认为他功业不高,东海的比目鱼、西海的比翼鸟、鄗上之黍、北里之禾等祥瑞还未出现,不宜封禅,齐桓公这才作罢。
 
  秦始皇觉得他今天举行封禅却正是时候。其功业之高姑且不论,祥瑞也已现于国中。去年,有人就向他奏报:临兆县有十二个天神一样的高大的人出现。他们身高五丈,脚长六尺,穿着夷狄的服装,站立在临兆的旷野中,后有祥云落地,高人才飘然而去。秦人本夷狄,这十二个高大的天神又是一身秦人打扮,这难道不是祥瑞之兆吗?秦始皇遂下令收缴天下兵器,销毁熔化后仿照天神模样铸成十二个铜人,每个重二十四吨,立于宫殿门口,称之为"金狄"。祥瑞既现,"金狄"已铸,再行封禅,这不是顺理成章吗?
 
  然而,秦始皇对如何进行封禅,究竟应该遵循什么样的礼仪却不得而知,所以,当其车驾一行来到泰山脚下时,不禁踟蹰起来。他问左右道:"既然古有七十二君巡行东岳,举行封禅大典,其典仪制度可有留存?"
 
  王绾道:"七十二君事年代久远,礼废乐坏,无从查找。"   
  曾与王绾奉命制作统一的度量衡器的丞相隗状接上来说:"三代之前,结绳记事,尚无文字,民不识典仪,若论当时已行封禅颇不足信。臣以为此事纯属虚妄,封禅恐非古制矣!"
 
  王翦之子王贲、王贲之子王离此时也跟随秦始皇出巡,均已封侯。战功卓著的老将王翦是去年去世的,王贲袭父之官,领兵为将。这王贲颇有些才能,在灭燕、灭齐中曾建树了功勋,此次与其子王离随行主要是担当保卫皇帝、防人作乱的任务。听到秦始皇的询问,二人这样答道:"尧舜等七十二君到泰山,想来只是巡狩四方,并非封禅,哪有什么古礼?陛下还是不必探究了吧。礼为人所制,大王欲行封禅,自制礼仪便是,何必去问他人!"
 
  王贲、王离父子的"武人之见"没有立即引起秦始皇的注意,他有些犹豫。   
  这时,李斯马上接过来说:"陛下乃古来称皇帝的第一人,可做前人未做之事,可制前人未制之礼,此乃上天赐予陛下的权利,陛下首开先河,首行封禅,定会垂于后世,为万世师表!"
 
  秦始皇瞅了瞅李斯,欣慰地点了点头说:"可!"   
  当即,秦始皇令人在齐鲁一带召募了七十名儒生博士,让他们拟定封禅之礼。儒生博士们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各抒己见,争议不休,最后他们出主意说:"封禅乃古来天子祭祀大典,登山时乘坐的车子的车轮要用蒲叶包裹起来,以免伤害了泰山的土石草木;至于仪式,可在泰山顶上打扫出一块场地,点燃柴禾进行祭祀。"
 
  秦始皇闻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鄙夷地说道:"何处腐儒,竟献此愚钝之见?不可取也!"一气之下竟令手下将儒生博士们赶走了。从此以后,秦始皇对儒生们再无好感,以为他们咬文嚼字,愚顽可笑,只不过能读点古书,知些古事,对国家治理毫无用处,若听其言必坏大事。
 
  不过,秦始皇对同样是读书人出身的李斯却是另眼看待,他认为李斯和他们不同,虽从师于儒学大师荀卿,但对儒学却不是一味承袭,而是吸收了儒家之精华,又兼容百家之言,对法家的帝王之术尤为精到。李斯还重现实,多谋略,毫无迂腐之气。因此,当他将儒生博士们斥退之后,便单独召见了李斯,让他制定封禅礼。李斯既蒙信任,受宠若惊,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这一重要使命,并得到了秦始皇的许可。于是,这次前所未有的封禅活动就依照李斯制定的礼仪程序进行。
        
  车驾向泰山进发了。秦始皇下令开辟车道,从南麓登山。时值雨季,天气变幻无常。秦始皇刚至山腰,忽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秦始皇正愁无处躲避,忽见附近有一棵大松树,树冠苍郁如盖,秦始皇便急往树下躲避,免除了雨淋之苦。为答谢此松,秦始皇当即赐封此松为"五大夫"松。
 
  雨霁之后,秦始皇继续登山。及至山顶,便筑土坛祭天,进行了"封"礼。这个仪式进行得很成功,秦始皇非常满意,仿佛了结了一大心事。但是,具体仪节却不得而知,因为秦始皇有令:"封"礼程序要保密,不得外传,参加"封"礼的只有李斯等几个近臣,人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以至于没有任何文字记录流传下来。秦始皇为什么这样做?其动机如何?这一问题也成了历史的悬案。
 
  "封"礼既毕,秦始皇命令在峰顶刻石记事,表明自己确实举行了"封"礼。接着,从泰山北麓下山,来到泰山脚下的一座小山梁父山,准备在那里举行"禅"礼。   
  秦始皇选择此处为"禅"礼之地,是因自古便有"封泰山禅梁父"的说法。此外,梁父山被认为是地神依止之处,地神好阴,祭祀它必在高山之下,梁父山正好在泰山山脚,在此地祭地神,神必得馨香。再者,梁父山是一座隆起于平地、微见突兀的小山,在此行"禅"礼,在人力上也较方便。当然,秦始皇并非看重人力,他不在乎动用人力,主要是因地神在梁父,故往祭之。
 
  祭所设置在一片扫除干净的平地上,祭礼用的是秦国古时在雍城由太祝令主持的祭祀上帝的仪式。但"封藏"的内容却秘而未宣。"封藏"是将写有文字的玉制册书封于玉匣中,再封以石碱,然后再用五色土封埋于祭坛之上。这项仪式历来被视为封禅过程中最神秘、最隆重的礼仪,因为玉册上写着帝王的希求,或是向上天祈祷,或是思得神仙之助,帝王的这些祈求可以通过玉册上的祝祷词禀告上天,玉册也因此被视为"上通天意之神物"。秦始皇封藏的玉册文是让李斯秘密地用小篆写好,又秘密地封埋于祭坛上的五色土中的。这样,在梁父山上便埋进了一个谜,除了李斯和秦始皇以外无人知晓。
 
  梁父山"禅"礼已毕,秦始皇便让李斯刻石以记,此石四面刻字,字体仍为小篆,字体一寸七分,书法堪称精妙,后世称之为"李斯碑"。碑刻的内容是歌颂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功业,并晓谕全国臣民,对皇帝制定的一切典章制度、政策、法令都要严格遵守。原文较为艰涩难懂,其译意为:
 
  皇帝登天子之位,制定昌明大法,臣下也修持整百官之事。二十六年,并有天下,诸侯无不臣服,然后亲自巡狩远方,登上了这座泰山,遍游东方最高的山峰。随从众臣都心怀禄功,歌颂皇帝的丰功伟业。治国之道,依时顺行,各种物产,适宜生长,一切年制俱有常法,合乎大义,美好安宁,足以垂示后世。子孙们当承继帝业,顺此教化,切忌妄加变更。大秦皇帝神明圣达,已经绥平海内,依旧不敢懈怠政事,早起晚睡,治理国家,为百姓谋求长远福利,又专心致志推崇政教,训民以常道,导民以通达,无论远近无不怡然顺理,奉行其旨,贵贱分明,男女都依礼行事。此种美政将留传后代子孙,其教化之力可感动万物,望子孙遵守皇帝遗留下的诏令,永远顺从伟大的告诫。
 
  泰山刻石是秦始皇的又一座"功德碑",也是李斯的又一"杰作"。在这里,他施展才华,堆砌了大量的华丽辞藻,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为秦始皇的此次巡游增添了重重的一笔,并为自己的进一步被重用奠定了一块基石。
 
  三   
  秦始皇在泰山封禅已毕,便东行进入琅琊郡。此郡濒临黄海,秦始皇自幼长于关中,从来没见过大海,对大海的神奇、博大、深邃向往已久。此次,他要借巡行之便看一看奥妙无穷的大海,祭祀山川和八神。
 
  八神是指天主,祠天齐渊水;地主,祠泰山、梁父山;兵主,祠蚩尤;阴主,祠三山;阳主,祠之罘山;月主,祠之莱山;日主,祠成山;四时主,祠琅琊。秦人有祭祀八神的习惯,齐国从太公以来也祭祀八神。秦始皇已经在泰山、梁父山祭祀了地神,此次东行,主要想到琅琊祭祀四时主。
     
  琅琊为郡治所在地,这是一座小城,地处黄海之滨,风景宜人,一派海滨风光。虽说这些年来齐国政治衰败,经济萧条,百业不兴,又经国破之难,但对琅琊城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城中百姓看起来还没有饥馁之苦,街上店铺林立,地摊相连,物品也较丰富,特别是卖鱼类、贝类等海产品的商店很多,海腥味儿弥漫,显示出这个滨海小城的独特风貌。
 
  秦始皇的车驾一到琅琊,便受到了极为盛大的欢迎和接待。郡守姚奢是姚贾之弟,此人原为军中校尉,只因其兄姚贾被秦始皇封为上卿,受荫庇当上了郡守。姚奢和他的兄长一样,善言辞,有辩才,但人品很差,极善阿谀逢迎,讨好上司。今闻皇帝前来巡视,早就平整道路,修葺馆舍,储备酒食。他专门组织了一个捕鱼船队,加紧海上捕捞,以便为皇帝一行供应足够的海鲜。
 
  秦始皇的住处在郡衙一座修葺一新的馆舍内,郡兵百人充当警卫,客馆内有齐地美女数十人伺候皇帝起居,具有齐地特色的歌舞更是随时应召,使秦始皇一到琅琊便觉心情舒畅,巡行的劳累为之一扫。
 
  然而,秦始皇对这一切似乎都不大感兴趣。客馆虽好,哪及他在咸阳的宫殿?齐女虽美,何及他的宫中粉黛?他在这里只不过想作途中停留,他的主要目的是登琅琊山,观琅琊台,祭祀四时之神。所以,他到达琅琊的第二天早上便趁天气晴朗,率随从官员前往琅琊山。
 
  琅琊山并不高,山色也不美,与岱宗泰山那鬼斧神工的绮丽风光无法相比,唯有山上一座古台尚不失为一处胜地,但年久失修,已经毁圮,草莱丛生,满目荒凉。   
  行至台前,秦始皇问左右道:"此台为何人所造?"   
  姚奢道:"此台乃越王勾践所筑。勾践曾登此台远望东海,并邀秦、晋、齐、楚在台上歃血为盟,共辅周室。"   
  秦始皇道:"难怪毁圮至此,原来已数百年矣。勾践卧薪尝胆,争霸中原,堪称一代雄主,然与朕相比何如?"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大王功盖古今,勾践远不及也!"   
  秦始皇理着胡须,微微一笑,说:"朕功高于勾践,岂能登此旧台?"   
  王绾道:"陛下之意,是拟建一新台?"   
  秦始皇瞅了瞅姚奢,道:"削平此台,在原址更造,要高于此台数倍!"   
  姚奢试探着问:"另筑高台,工程浩大,尚不知陛下欲留敝郡多久?"   
  "最多不过三月。"秦始皇伸出了三个手指。   
  姚奢迎合道:"陛下驾临敝郡,乃敝郡臣民之福,陛下一声令下,百姓定云起响应,踊跃筑台,不出两个月,高台可成!"   
  秦始皇道:"尔能两个月完工?"   
  姚奢很自信地说:"下官愿以性命担保!"   
  秦始皇道:"不可食言!"   
  秦始皇又对李斯说:"此台如何建造?"   
  李斯道:"可建三层,每层五丈,周长二百步,台成后在台上祭祀四时神主。"   
  秦始皇道:"善!"   
  姚奢为讨好皇帝揽来这个差事,但真正要付诸实施却犯起愁来。如此浩大的工程,如此紧张的工期,谈何容易?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承担下来。回到郡衙以后,即以皇帝之命晓谕郡中,广招夫役,加紧营造。起初是一万人,后来增至三万人,琅琊山顿时成了个大工地,白天黑夜一片繁忙。姚奢因在皇帝面前说了大话,一日不敢耽搁,亲自在山上督造,以严厉的刑罚逼迫役工担土搬石。役工苦不堪言,竟有病累而死者。
 
  台成之日,姚奢穿戴整齐,乐颠颠地向秦始皇报告了这一喜讯,但是,秦始皇却没有当众奖赏他,却又向他交代了一个新的任务:令参加筑台的三万役工举家迁至台下,终生守着这琅琊台。
 
  姚奢听罢,心中暗自叫苦:高台方毕,又要迁役工于台下,这件事要比筑台难上加难!琅琊山虽多低地,但土质贫瘠,水源不足,役工们谁愿背井离乡搬到这里?若是不能使役工如期迁来,岂不要担当罪名吗?
 
  姚奢正盘算着,只听秦始皇又道:"役工迁居台下,可免徭役十二年。你身为郡守要体谅朕之心意,好自为之!"       
  "遵旨!"姚奢一边答应着,一边巴望着秦始皇,盼着他能够给予封赏。这两个月,姚奢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然而,秦始皇却只字未提封赏之事,他的心思早用到登台祭神的事上了。
 
  秦始皇登台这天,天气格外好,万里无云,微风和煦,秦始皇带着近臣拾级而上,径直到达第三层台顶。居高临下,举目东望,只见远处海阔天空,海天一色,十分壮美。秦始皇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海,虽不闻波涛之声,不见海鸟飞翔,但这无边无际的一片蔚蓝仍使他心旷神怡,有关大海的种种神奇的传说也浮上脑际,他不禁脱口惊呼:"沧海茫茫,壮哉伟哉!"
 
  李斯也是头一次见到海。他也被壮阔的大海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想,海为龙的世界,云是鹤的家乡,这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大海中定有蛟龙潜藏,或许此时正穿波峰,越浪谷,遨游其间。他又想到传说中的海上仙山,想到那飘然来去的神仙,顿觉大海太复杂,太神秘,决非凡人所能识。
 
  李斯正自遐想着,只听秦始皇道:"快来看,那远方是何城邑?"   
  李斯等人循声望去,遥见海天相接处隐隐有座城邑,楼阁林立,屋舍栉比,街道纵横交错,并有人影往来,宛若繁华都市。但这都市却是忽隐忽现,云遮雾障,半明半灭,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仍是一片茫茫苍苍的海天。
 
  李斯道:"想来便是蓬莱、方丈、瀛洲海上三大仙山,山上有仙人居住,平日隐于云水间,难得一见,见者必为贵人。今陛下登台望海,三仙山露出身姿,实为祥瑞之兆,陛下必将福如东海,寿比神仙!"
 
  听到这样的恭维,秦始皇不胜欣喜,道:"适才卿之所言,朕也有耳闻。当初,燕国人宋毋忌、羡门子高等人声称有一种成仙之道和人死后尸骨不化升天的法术,燕国、齐国的怪异之士都争相传诵和学习,从齐威王、宣王到燕昭王都相信此类说教,派人到海上寻求这三座仙山,想不到,今日朕却亲见矣!"
 
  李斯道:"据说这三座神山在黄海之中,距离人间并不遥远,只是神仙担心凡人到来,每每唤风将寻仙的船引开。不过,也曾有人到过那里,看到了三山神仙和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人可得不死吗?"   
  "正是。"李斯道,"人若服用了这不死之药可长生不老。"   
  "如何得到不死之药?若有谁献上此药,朕可保他富甲天下!"   
  李斯想了想,说:"此事决非凡人所能,陛下不妨诏令天下,有能入东海寻此药者速来奏报。大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使天下人结束了战乱之苦,天下人定对陛下敬若神明,皆盼陛下万寿无疆,既闻陛下有召,岂不踊跃效命?"
 
  秦始皇道:"好主意,朕即日便下令求之。"   
  秦始皇果然很快地下达了求访术士的诏令,并有一个叫徐市的人前来请求允许他斋戒沐浴,与童男童女若干人乘舟入海求仙,秦始皇答应了他,让他带领征发的一千名童男童女乘船入海,但是,徐市带船出海后,却因风势不顺被迫返航,不过,他们仍然向秦始皇报称,他们虽然没有到达仙山,但已远远望到了。秦始皇很失望,但他并未死心,责令徐市随时待命,准备再度入海。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琅琊台上。此时秦始皇正举行仪式,祭祀四时之神。祭礼活动隆重肃穆,秦始皇十分虔诚,往日的皇帝威严荡然无存。在他看来,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皇帝只有得到神的护佑,方得圣祚万年,自己虽贵为皇帝,仍不能不礼敬之。
 
  祭礼仪式结束后,秦始皇又一如既往地让李斯刻石记之,李斯遵旨,著文曰:   
  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应时动事,是维皇帝。匡饬异欲,陵水经地。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轻易。举措必当,莫不如画。皇帝之明,临察四方。尊卑贵贱,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务贞良。细大尽力,莫敢怠荒。远迩辟隐,专务肃庄。端直敦忠,事业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这又是一篇堪称范本的篆书,这又是一曲绝妙的颂歌!琅琊台刻石至今已余残碑,但碑文八十七字仍清晰可见。它记录着两千多年前琅琊台上这一幕往事,附着一个成仙的梦想和一个臣子的赤诚。
       
  第十一章秦始皇陵   
  一   
  琅琊郡的三个月给秦始皇的印象太深刻了。特别是那虚无缥缈、若隐若现的海上仙山,更向他展示了一个美不胜收的神仙世界。他渴盼再次见到这仙山,更幻想着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永远享受上天给予的富贵和权威。
 
  秦始皇心驰神往于那个高居于世界之上的神仙世界。他坚信人可以得到神的护佑,也可以进入仙的境地,而一旦成仙即可长生不老,福寿永存。出于这样一种心态,他把巡游之路视为祭神求仙之路,每到一地必祭祀山川神祇,或召方士寻访神仙和长生不老药。秦始皇平日疑心很大,从不轻信他人之言,但对方士们编造的神奇的谎言却是毫不怀疑。在他看来,方士是神仙的使者,神仙掌管着人世间的一切,主宰着人的吉凶祸福,不可无端怀疑。
 
  带着对神仙的虔诚和景仰,秦始皇西行来到泗水郡的彭城。因为他听说周朝的一尊巨鼎沉没在泗水中,他要祈祷水神,并将这尊鼎打捞出来。   
  鼎是象征王朝权威的礼器,相传是夏禹王用九州进献的青铜铸成,共九尊。九鼎由夏王朝传到殷王朝,由殷王朝再传到周王朝,秦昭王灭掉西周后,九鼎运往秦都,但有一鼎掉进泗水。九鼎缺一使秦王朝缺少了作为王朝的完备的资格,所以,秦始皇决定捞出此鼎,使之像传国玺那样永传后世。
 
  为了打捞宝鼎,秦始皇传集了水夫千余人,一连打捞数日,但一无所获。民间传闻:宝鼎在水底找到了,但用绳子往上拉时绳子被龙咬断了,即所谓"绝鼎系"。这是件很不吉利的事,秦始皇感到很恼火,怏怏不快地离开彭城。
 
  接着,秦始皇往西南渡淮水,前往衡山郡和南郡。再泛舟长江,至湘山,祭祀湘君。时逢大风骤起,几不能渡。秦始皇问博士官湘君为何神,博士官回答: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死后葬在这里。秦始皇因求鼎不得,又于江中遇大风,心中懊恼,一气之下令刑徒千人将湘山上的所有树木都砍光,然后又放了一把火,火光映红了湘山。秦始皇也没有了游兴,取道南郡,驰入武关,回到咸阳。
 
  李斯随秦始皇这一路巡游可谓劳苦功高。他为秦始皇立了三通"功德碑",用石刻的诏书宣传了兼灭六国的正义性及基本政策;用石刻的颂歌歌颂了秦始皇的赫赫功业,在巡行所过之处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和镇服作用。李斯的小篆书体也因此得以广泛的流传,成为统一文字的范本。通过这次巡游,秦始皇对李斯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认识到,李斯不仅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善筹划,懂谋略,通晓治国之道,是治理国家的难得的人才。所以,秦始皇回到咸阳不久,便交给他一个新的使命:让他兼任骊山寿陵总管,统筹监督寿陵营造。
 
  秦始皇从即位起,便着手进行陵墓的修筑,陵址选定在骊山北麓,北临渭河,南接骊山,至今已修筑三十余年,动用了数十万刑徒和工匠,每年都要调动大量物资,补充大量人力。秦始皇自恃功高,前无古人,他决心建造一座亘绝古今的巨大陵墓,他生前要无比显赫,死后也要富贵长存。
 
  据设计,墓高要达四十余丈,周围六百步,墓深要至二重泉水,里面要修建设置百官座次的殿堂,藏满各种珍宝奇巧器物,使皇帝的魂灵仍享受人间的一切。   
  与地下墓室对应,地上还要修筑大规模的寝殿,分"正寝"与"便殿"。正寝是帝王死后灵魂日常起居饮食的场所,陈置神座、御床、被枕、衣冠及一切宫廷生活用品。寝殿将编制专人,如同侍奉活人一样侍奉,按规定时间整理衣冠、被枕、备具、洗用水,布置妆具,每天按时分四次进奉御膳,每月把正寝内的衣冠抬出来巡游一次,使这宏伟豪华的地下宫殿与地上的宫殿没有差别……
 
  秦始皇对"死后世界"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秦始皇太怕死了,他挖空心思想摆脱死亡的魔影,一方面不惜一切地寻找长生不死的仙丹妙药,另一方面为自己的魂灵进行安置,以期死后犹生。
      
  三十多年来,寿陵总管已更换了几个,这次,秦始皇让李斯担此重任是希望能够加快建陵速度,且保证修建得好上加好。   
  李斯既领重任,受宠若惊。他向秦始皇表示,一定不负圣望,为寿陵建造贡献犬马之劳。   
  李斯兼任新职的消息迅速传遍宫廷,朝臣们争相向他祝贺,祝愿他为大秦王朝再建奇功,有人甚至献媚巴结,以期能够得到关照和提携。然而这天,李斯却在自己家中接待了一个令他难堪的不速之客,此人便是他的老朋友尉缭。
 
  尉缭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来见李斯的。落座之后,尉缭开门见山地问:"近闻李兄荣任新职,可得意否?"   
  李斯道:"蒙陛下信任,斯深感负荷之重,恐力所不及,还望廷尉多多帮助。"   
  尉缭笑道:"兄乐于此事?"   
  李斯道:"为臣之要,在乎谨遵圣命,效力而已,何谈乐与不乐?"   
  尉缭道:"恕我直言:陛下自从大定天下,渐渐失去了往日的作风。他视百姓为草芥,动辄滥杀无辜。他亲小人,远君子,致使一些热衷于严刑酷罚的狱吏大受宠幸,而真正的良臣贤士却渐被疏远。上卿姚贾不过是摇唇鼓舌之徒,其弟姚奢更是阿谀献媚之辈,但这样的人却青云直上,仕途得意,照此下去,秦廷岂不要忠奸不辨,是非不清?……"
 
  李斯闻听,吓得脸色蜡黄,赶忙阻止道:"廷尉万万不可这样讲,要被灭族的!"   
  尉缭哈哈大笑,道:"李兄看来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吧?富贵功名不过身外之物,生不俱来,死不俱去,何必为功名利禄所累?难怪说官者,管也,不仅是管别人,管属下,自己也把自己管起来,被名缰利索束缚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事实即是如此,怎不可讲?"
 
  李斯一下子噤了声。他胆怯地看了看窗外,窗外无人走动;又谨慎地瞅了瞅房门,房门也紧掩着,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声地对尉缭说,"廷尉万勿介意,我这是为你好……"  
 
  尉缭道:"无妨!无妨!我这廷尉虽然有人看得很重,我却视若鸿毛。当初我本不愿在秦为官,是秦王执意将我留下的。我们是私下交谈,并非诽谤朝政,李兄莫虑!"说到这里,尉缭忽然记起了什么,问:"李兄还记得当初陛下为秦王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李斯摇摇头,说:"斯不记得了。"   
  尉缭道:"我说过,秦王少恩而有虎狼之心,设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如今秦王既为天下之主,果然是穷奢极欲,鱼肉百姓!他不顾民力,不恤民情,大兴土木,大造宫室,数十万百姓被驱赶役使,不胜其苦。六国宫室极尽奢华,耗费巨大,其他离宫别馆、亭台楼阁更是雄伟嵯峨,弥山跨谷,成群连片,富丽堂皇。关中有宫三百,关外已有四百,东西八百里,宫殿相望属,如此修建无休,百姓怎堪其苦?我真担心,照此下去,秦祚将不永矣!"
 
  李斯越听越害怕,几次摆手阻止尉缭不要再讲,尉缭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道:"陛下好大喜功,建宫殿也唯高唯大,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帝的威严。新近开始兴建的阿房宫仅前殿便要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前殿四周还要修阁道,向南直抵终南山,向北跨过渭水,与咸阳宫相连。殿门要用磁石制作,以防私带兵器入宫……如此浩大的工程古来未有,空前绝世,陛下只想到张扬自己的权威,极尽自己享乐,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今六国方灭,百姓久经战乱,极须休养生息,陛下却不知爱惜人力,这不是要把一个新建的王朝推向绝路吗?"
 
  "不……不要再讲了,要杀头的!"李斯的额头上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身上也已是汗涔涔的,说话也有些口吃了。   
  "无妨,无妨!事实如此,又非编造,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尉缭示意李斯不必惊慌,又接着说,"骊山寿陵,陛下已营造三十余年。三十年来,有多少建陵人死于陵地?又有多少财力无端消耗?李兄既为丞相,想必不会不知。如今李兄不仅不去劝说陛下,反而即将总管建陵之事,这岂不是助长奢侈之风吗?古之忠臣多以匡正君王为己任,李兄既为丞相,不去谏阻陛下为非,反而……"
     
  "缭兄,不必再说了。"李斯难堪至极,叹着气,低头不语。   
  尉缭的激动情绪稍稍镇定下来,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这番话没有多少用处,但即将离别,还是说出来为好,以后再想说也无机会了。"   
  "怎么,缭兄欲往何处?何谈离别?"   
  尉缭道:"我本非官场中人,幼习兵法,从师于鬼谷子先生,隐居山林多年,为秦王求贤纳士所感召,方出山入秦,为秦王献谋建策。如今六国既灭,秦王已非当年之秦王,在下也无须再留秦宫了。我将重返山中,隐居山林,研读先师兵法,远避尘世喧嚣。"
 
  李斯大惊道:"廷尉正当有为之时,万不可离去。山林多寂寞,怎如富贵终生?"   
  "富贵终生?"尉缭不屑地一笑,"都道是长保富贵,可古往今来,’长保’者能有几人?人生无定,富贵如云,今日钟鸣鼎食,明朝便可能资财尽散;今日高官厚禄,明朝便可能官去财空,甚至因官丧命。此种事例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可叹世人不记前车之覆,唯知追名逐利,独不虑亡身之祸,岂不惜哉!"
 
  李斯并不赞同尉缭的这番说教。他有他的追求。但是,他又不想与尉缭争辩,他不愿使这最后一次交谈蒙上阴影。   
  尉缭自知难以说服李斯,也不再强求。末了,他怀着惜别之情语重心长地对李斯说:"李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临别赠兄一言,累于功名,将致祸患,望好自为之!"说罢,拱手告别,悠然离去。
 
  李斯呆愣地站在门口,望着尉缭远去。耳畔,尉缭的声音似乎还在响着,他身上猛地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二   
  咸阳宫仍然是饮宴无度,歌舞不绝。秦始皇每天都陶醉其中,自诩为人间神仙。林立的宫室,他随意前往;众多的美女,他随时召幸。他觉得自己是天下之主,完全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他不愿意让每一寸光阴白白地流逝,他要让生命的每一天浸泡在人生的美酒之中。
 
  当然,秦始皇也有忙的时候。他常常要亲自处理各种奏章文书,每日以竹、木简一石为标准,不尽此数决不休息。他这样做是对大臣们不放心,唯恐大臣误事。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酒色之好正可缓解亲阅奏章的疲劳,得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秦始皇身边,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侏儒优旃足可使他乐而忘忧。这侏儒身材矮小得出奇,面貌也丑得出奇,但说起话来却常常引人发笑,对于秦始皇的一日生活有着绝妙的调节作用。秦始皇很喜欢他,如同喜爱一个小动物,有些话即便有讽谏之嫌,秦始皇也不怪罪他。那天,秦始皇对群臣说,准备扩建禁苑,西起雍、陈仓,东至函谷关,面积广阔,东西千里。群臣觉得耗费太大,却不敢有异词。这时优旃对秦始皇说:"这样大的苑囿实在是好得很!若是多放养些凶禽猛兽,再有强盗从东方来袭扰,让麋鹿群出动就可以将他们顶跑了!"说着,还作出了一个麋鹿顶人的动作,惹得秦始皇哈哈大笑。
 
  秦始皇难得有这样的笑声。他平日总是板着脸,大概是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威严。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这天,当他听到寿陵总管李斯的一席谈话之后,脸上便是"晴空如洗",加之侏儒优旃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逗笑,秦始皇更觉开心。
 
  李斯是来向秦始皇奏报寿陵建造的情况的。在此之前,他已利用三天时间到骊山寿陵建造工地巡视了一番,听取了某些主管小吏的禀报,在此基础上,又经认真思索,产生了一些新的设想。
 
  李斯神采飞扬地说道:"寰宇之中,以天为大;人世之间,陛下为大;陵墓之属也应以骊山陵大。陛下无论在人间仙界都应高高在上,统驭万方。臣以为,陵冢应再加高六丈,至五十丈;周围再开扩百步,至七百步,陵坑再深挖一重水,至三重泉水。"
 
  "可。"秦始皇道,"地下有九泉,凿至三泉,可谓深矣。只是若有泉水涌出,如之奈何?"   
  "可熔化铜汁浇灌堵塞,定会坚固无比。"   
  侏儒优旃拍着手道:"这回又要收缴天下兵器了,我特爱看熔化兵器,前些时候熔化兵器铸造的那十二尊大铜人,我还不到他的膝盖高,真好玩!"   
    
  秦始皇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算什么?常人骑马,你得骑犬!"   
  "对,我骑犬,我骑犬,汪!汪!"   
  李斯又接着禀报:"待墓坑挖掘完毕,可以水银环流为江河,用机械使其灌输流动;铸造金雀银雁陈列其间,如翱翔海上;用珍珠宝石制作日月星辰,以象天空。再用产于伊水的四足鱼膏作灯烛,长明不熄,使这一地下世界辉煌无比!"
 
  "好极!"秦始皇十分满意。   
  "好极!好极!"优旃又上前凑趣,"上有星空,下有银河,鸟雀飞翔,灯烛长明,好一个去处!"   
  秦始皇笑道:"那是仙居之所,你怎配去!"   
  "对,对,我不配,我该死!我给陛下翻个跟斗!"说着,优旃连翻了几个跟斗,又招来一阵笑声。   
  李斯的建议得到秦始皇的许诺后,自知工程又增加了难度,工期更加紧张,所以又奏请秦始皇征调了十万人去骊山,使寿陵工地役工刑徒达七十二万。新征调的十万人中,有一些是咸阳及京畿弋阳、芷阳、废丘、池阳等地的贫民,大多数是刑徒。他们来自原六国故地,是作为亡国之民和囚犯来到这里的。他们被迫屈服于新王朝的淫威,从事最繁重的苦役。
 
  为加强管理,加快营造进度,李斯频频来往于咸阳和骊山之间。他现在是身兼双职,既要履行丞相的职责,处理日常国政,又要总管寿陵营造,忙得不亦乐乎。但他却乐此不疲。他认定这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足可与车同轨、书同文一样固国安邦,名传千古。李斯太注重自己的功名,只要有利于功名利禄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建大陵可以成大名,更重要的是可以进一步博得皇帝的好感,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并不在意尉缭对他说过的"勿为功名所累"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要争取名利、巩固名利,无名无利,岂不白在世上走一遭?至于耗费财力、民力,他更是置于脑后,天下之财就是为皇帝所用的,天下之人就是为皇帝所役使的,有何不可?#p#分页标题#e#
 
  李斯以一方主宰的身份出现在建陵工地上。他看到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管辖下服服帖帖地劳作,听到那么多敬畏的、恭维的话语,顿觉地位陡增,身价百倍。他向这卑贱的人群发号施令,大声训斥和处罚他们,甚至将他们处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他变得暴戾而残忍。他曾经亲自下令将十个怠工的刑徒砍断了双腿,处死了二十个有不满情绪的刑徒。至于处以刖刑、劓刑者更是无法计数。
 
  这天,一小吏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刑徒带到李斯面前,小吏禀道:"这老朽消极怠工,自残右手,请大人处置!"   
  李斯看到,那刑徒约六十岁上下,一头花白头发像一堆乱麻,脸上刺着字,汗水泥污和从口鼻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身穿的赭衣已撕成碎片,几不遮体,那只断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自残怠工,可知罪否?"李斯厉声问。   
  那刑徒瞟了李斯一眼,一声不吭,也不跪,像是自知必死,故不再乞求。   
  忽然,李斯觉得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那刑徒闷声闷气地回答:"刑徒无名。"   
  "熊缺!"李斯忽然认出了那人,大声唤道。   
  刑徒猛地一愣,惊愕地望了望李斯,旋即又深深地低下头,默然无语。   
  小吏随之禀报,此人来自楚国故地,听说还当过郡守,楚亡后,没身为刑徒,在骊山陵已做苦役三年。   
  李斯曾在楚亡后见过熊缺一面,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他,真是冤家路窄。李斯感到这是上天对熊缺的报应,也是对自己的补偿。当年他在上蔡为了求得熊缺怜悯,曾将指血滴洒在郡衙那高高的门槛上,今天,已成刑徒的郡守自残右臂这难道不是报应吗?想到这里,李斯更加认识到权力的重要。
 
  处于今天的地位,李斯要杀死熊缺易如反掌。但强烈的、残酷的报复心却使他不准备轻易处死熊缺,他要让熊缺继续受罪,他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他平静地吩咐小吏,把熊缺带下去强迫他干最重的活,胆敢怠慢,以荆条笞之。
        
  李斯的话音刚落,熊缺猛地冲上前来,大呼:"杀死我吧!"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随后慌慌张张地抽出佩剑,向熊缺刺去。   
  熊缺像一捆乱柴似的倒下去了,李斯手中的那柄沾满了鲜血的佩剑也"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夜,李斯通宵未眠。不知怎的,他心跳得厉害,是惊恐?是不安?是胆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无法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骊山陵那血的一幕总是在他眼前闪现,殷红的鲜血布满了他的视野。李斯这是第一次亲手杀人。过去他曾进行过很多谋划,使秦军大量地斩杀了六国兵卒,换回了一个个胜利,但那是在战场上,他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现在则不同,他是亲手将利剑刺进仇人胸膛的。他曾经由此产生了大仇终报的畅快,但这畅快却很快又转变为心理上的重负和自责。他在想,熊缺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何必要杀死他呢?我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此事一经传出去,世人是否会认为我度量狭窄、不能容人?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使李斯一连好几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直到数日之后,他才得以解脱。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人生追求的是一个"利"字,这"利"字要用汗水写成,有时也必须蘸着血水去写!
 
  李斯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寿陵工地了。他努力地忘记往事,把全部身心投入到陵墓的营造上来。因为最主要、最费力的工程是墓坑的挖掘,所以,此处也成了李斯经常巡视的地方。他将年轻力壮的刑徒集中到这里,进行了周密而有效的分工,挖掘的、运土的,各负其责,繁忙而有序,工程进展很快。这天傍晚,在幽深的坑底忽然传来一个使李斯振奋不已的消息:墓坑已穿三泉,即深至第三层地下水脉!
 
  李斯急令燃起火把,借着火光朝坑下望去,果见有地下水流出,而挖掘墓坑的刑徒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为了不致于使渗漏的地下水将墓坑淹灌,他令人连夜进行堵漏,当这一切都进行完毕,李斯便将一份报捷的奏疏呈到秦始皇面前。
 
  奏疏写道:   
  "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乞请就此而止。"   
  秦始皇见到奏报,欣喜异常,当即批复道:"旁行三百步乃止!"   
  意思是说,既然深度已够,再往下无法挖掘,那就再进行扩大。李斯领命,赶紧进行布置,骊山陵又笼罩在一片紧张繁忙的气氛中。   
  三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个建筑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阿房宫是阳间世界,骊山陵是阴间世界。生前他要在阿房宫当皇帝,死后要在骊山陵的地下宫殿成神成仙。这两大工程相隔八十里,中间用阁道相连接,这样,两个世界之间便有了一条通道。秦始皇的想法是:待他阳寿已尽离开阿房宫时,就顺着这条通道直抵地下宫殿,在"仙化"的状态中继续他做帝王的生涯。
 
  秦始皇想得太美妙了,他对自己身后事安排也太周密了。然而,这两个大工程的开工却使新王朝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被强征来服役的百姓和刑徒更是不堪其苦。渭水北面的山岭有一个大石场,这里每天都是锤钎声不断,成千上万的的苦役在这里开采石头,以供阿房宫、骊山陵的建筑之需。阿房宫大型宫殿和骊山陵那深至三层地下水的巨大墓坑以及地面上下三重城墙,都需要大量石条、石块。这些石头是通过渭水岸边甘泉口渡口运到工地的,渭水上的运石船往来穿梭,风雨无阻。伴随着运石船横绝渭水的波涛声。一首低沉哀怨的歌谣在阵阵响起:
 
  甘泉口啊,甘泉口,石船至此水断流。   
  千人呼唤万人应,御陵石材大如山。   
  肩上大山复何重,建陵人啊苦无边!   
  这是血与泪的倾诉,这是怒与恨的抗争!随着工程的日益进展,这种怨怒和仇恨也在积淀和凝聚,它像运行奔突的地下火,必将冲出地面,猛烈喷发!   
  对于这一切,身为骊山陵总管的李斯一无所知。他不屑于去听取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情愿去观察、思索役工刑徒们那或隐或现的不满情绪。他和秦始皇一样,是权力的崇拜者,他迷信刑罚万能,认定严刑酷法的高压手段足可使国家得到治理。他在秦始皇主持下,参与制定了秦王朝的法律,规定了维护等级特权的同罪异罚、大施诛连的连坐连缘及盗贼从重、数罪并罚等原则,制定了死、肉、徒、笞、辱、迁、收、废、谇等多种刑罚。死刑有腰斩、枭首、弃市、车裂、磔、囊朴、凿颠,抽胁、镬烹等;肉刑有宫、刖、劓、黥等;徒刑有罚做苦役的城旦舂、没身为奴隶的隶臣妾等;笞刑用竹棍和木棍责打。名目繁多,残酷至极。李斯十分欣赏这堪称完备的王朝法律,以为唯其如此,方可使百姓俯首贴耳,任其摆布,方能杜绝反抗之源。
      
  在李斯的印象中,这些刑罚之有效和有力显而易见。前两年随皇帝巡游时砍伐湘山树的千百名刑徒便是十分顺从易治,他们的砍伐速度快得惊人。而修骊山陵和阿房宫的七十二万刑徒中,有很多人是被处以宫刑的,他们因被阉割而失去了尊严,宁愿苦役终生而羞于面见世人。如此看来,严刑酷法不是十分必要且威力无边吗?
 
  然而,使李斯大感意外的是:陶俑制作场发生了骚动,一些工匠和刑徒杀死了监工,砸毁了一些制作好的陶俑后逃跑了!   
  这真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李斯闻讯,气得非同小可,马上带着几个兵士乘着驷马车火急前往陶俑制作场。   
  陶俑制作场在骊山陵东侧。这里陶窑相连,烟气升腾,一个个比真人还高的陶俑在这里烧制完成。有步兵,有弩兵,有骑兵,有车兵,简直是一个多兵种组合的部队。步兵手持剑、钺等兵器,威武雄健;弩兵有跪射、立射等姿势,皆持弩待发;骑兵骑着高头大马,似乎即将冲入敌阵;车兵则站立在驷马战车之上,或持弓,或持矛。这些陶俑身着彩绘,五颜六色,绚丽缤纷,其面目各不相同,有的为"国"字形脸,有的是"甲"字形脸,许多陶俑留着胡须,头发丝丝清晰,栩栩如生。已烧制好的陶俑摆放在一个个大棚内,正在制作的陶俑则依照各道工序依次进行。工匠们有的制作陶胎,有的进行晾晒,有的在陶胎上彩绘上朱、黑、紫等颜色,有的将晾干的陶俑搬到窑中烧制,还有更多的人挖土、和泥、搬运木头。一根根圆木都是从终南山运来的上等红松,按规定规格锯好后分别抬至四个正在挖掘的大坑内,这四个面积很大的大土坑是用来埋放这些陶俑的,圆木则用来作坑顶的棚木。
 
  按照秦始皇的命令,四个陶俑坑内将要埋下万余陶制人马,按照现实中的战阵进行排列,组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军阵。秦始皇在世时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六合,军威赫赫,死后也要在皇陵之侧部署一支卫戍部队,以保卫他灵魂的安宁。
 
  秦始皇原本打算等他死时活埋一些兵士在其陵墓之侧,后来想到秦之先君秦穆公曾杀死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而遭到非议,故决定使用殉葬陶俑而取代人殉。但他要求,这些准备进行"俑葬"的陶俑一定要制作精细,生动形象,用泥土塑出一支秦国部队。这样,大批的工匠便被召集到这里,大批的刑徒便被驱使到这里。他们和骊山陵的刑徒们一样,从事着异常繁重的劳动,终日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李斯到达陶俑制作场时正值晌午时分。工匠和刑徒们都按照规定的地点去用午饭了,只有十多个被捆绑着的工匠刑徒跪在正午的阳光下。一个小吏向李斯禀报:这些人在凌晨时分聚众闹事,杀死了一名监工,砸毁了十来个已制成的陶俑,集体逃亡,刚刚派人抓了回来,请李斯严加处置。
 
  李斯愤怒地扫视着这遍身泥土的一群工匠,问道:"他们为何杀死监工?"   
  小吏道:"昨天一个叫晏丙的工匠消极怠工,监工训斥了他,晏丙不服,监工便杀死了他。这些人欲为晏丙报仇,聚众作乱……"   
  "难道我们竟不如猪狗吗?难道可以任意宰杀吗?"未等小吏说完,一位被捆绑着的工匠怒目而视道,"事已至此。我等已无意求生,但是非曲直理应说清,让我等死也死个明白!"
 
  李斯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胆量,很是震惊,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讲吧!"   
  那工匠道:"晏丙兄弟得了病,粒米未进,监工却强迫晏丙去劳作,晏丙实在难以支撑未能前往,监工竟将晏丙兄弟拖了出去扔进陶窑里活活烧死了,晏丙兄弟死得好惨啊……"工匠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其他工匠也随之哭了起来,呼喊道:"晏丙兄弟死得冤啊……"
 
  "晏丙?"李斯忽觉这名字好熟,"他真的叫晏丙吗?哪里来的?"   
  "他是叫晏丙。来自楚地上蔡。"一工匠回答。   
  "上蔡?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同乡,我叫宫强,一起来的。还有他,东野淳。"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工匠。     
     
  "宫强?东野淳?上蔡?"李斯觉得头"轰"地一下,逐兔于上蔡东门外的往事,一骨脑儿涌上脑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仔细地审视着这两个人,寻找着往日的影子,却是如此陌生,仿佛与他们相隔着一道厚厚的墙!
 
  宫强和东野淳似乎也认出了李斯,他们惊愣着,判断着,思索着。忽然,宫强站起身来,上前道:"大人,你可是李斯吗?你怎么在这里?还记得我们同在上蔡东门外逐兔为乐的情景吗?"
 
  李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   
  小吏困惑地瞅着李斯,那神情似乎在问:"大人怎会认识这些卑贱的陶俑制作者?这究意是怎么回事?"   
  李斯也发现小吏在瞅着他,他注意到小吏的困惑和疑问。就在这同时,李斯思想深处的复杂的矛盾迅速消逝,久别重逢的惊喜化作了冷酷无情的愤怒:"大胆狂徒,信口胡说些什么?"
 
  小吏也如梦初醒,上前拉住宫强,怒斥:"这是丞相大人,竟敢直呼其名?还不跪下?"说着,将宫强捺倒在地。   
  宫强仍挣扎着:"大人,不,李斯,那年我们同相约定:苟富贵,莫相忘。如今你富贵了,难道忘了旧时的友情?"   
  "越发胆大包天了,这还了得!"小吏抬腿就是一脚,将宫强踹了个倒仰,东野淳急着上前救助,也被小吏踢倒在地。   
  李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毫无表情。他已经迅速地抛开了昔时那根本不值得留恋的友情,重新以一个丞相的身份和情感出现在宫强和东野淳面前。他是绝不能与他们相认的,因为等级的鸿沟已难以填平,他必须维护丞相的尊严。一个堂堂丞相怎可与低贱的工匠和罪囚称兄道弟?这不是太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此外,小吏已对这一幕产生疑问,如果他将此事张扬出去,让群臣知道了往昔的微贱,该作何议论?李斯是绝不愿意牺牲今日的声名换取那廉价的旧情的。他为了今天的富贵已付出了太多,他决不能再付出!
 
  这样想着,李斯掉过脸去,狠狠地甩过一句:"将这些不轨狂徒立即枭首!"   
  话声刚落,小吏及李斯带来的几个兵士一拥而上,将宫强等十来个工匠强行拉走。宫强、东野淳见李斯如此绝情,破口大骂:"李斯,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骂声渐远了,不多时便归于寂静,十来个身首异处的工匠倒在血泊中,在他们身旁,是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殉葬陶俑……   
  这天黄昏的时候,在陶俑制作场不远处的工匠墓地,又堆起了一座不大的新坟,坟头上盖着一块瓦,瓦上刻着这样几个名字:晏丙、宫强、东野淳。他们的籍贯写着同一个地方:楚郡上蔡。
 
  如血的夕阳中,一位官员在默默地站立着。他是李斯,他在向昨天告别。   
    
  第十二章 焚书坑儒   
  一   
  李斯的丞相官邸建筑在一个南高北低的地形上。这是他求神问卜的结果。卜曰:"宇,南方高,北方下,利贾市。"即利于经商。其实,李斯并不想经商,但他和商人一样重利。他"卜宅而居"不是希图"商场"上获利,而是想在"官场"上获利。在他看来,后者之利不知要高于前者多少倍。
 
  这些年,李斯称得上是大吉大利。他成为总揽百官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功成名就,威风八面。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经常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得到令人眼热的众多赏赐,而他所兼任的寿陵总管这样的官职,更非皇帝的亲信之臣莫属。
 
  所有这些成功都是他善于揣摩、迎合皇帝心理的结果。平日里,他十分注意观察皇帝的言谈举止和神情,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发现,自从统一天下后,秦始皇的三大喜好越来越突出:一是好大喜功,喜欢别人对他歌功颂德;二是喜好声色,宫宇不辞其奢华,美色不厌其多;三是好求长生之道,向往成神成仙,长生不老。李斯把迎合皇帝的这三大喜好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只要皇帝高兴,他全然不顾民力财力的消耗、国家利益的损害。他明明知道大兴土木、严刑重赋将导致民不聊生,但他不去谏阻,而是唯皇帝之命是从。他已不大看重丞相的职责,他看重的只有自己的爵禄。
    
  对于这一切,与李斯共事多年的淳于越是看得清楚的。淳于越现在的官职是博士官,为皇帝顾问,并教导太子。   
  淳于越很少与李斯叙旧和交谈。但是,当淳于越看到李斯越来越变得嗜利如命、明哲保身,特别是听说他在骊山陵亲自下令杀死了十多个工匠之后,淳于越却觉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找了一个空闲的日子,淳于越登门造访了李斯。
 
  此时,李斯正在饶有兴趣地在厅堂里观看歌舞。这一队八人的舞伎是秦始皇新近赏赐给他的。这八名舞伎正当妙龄,个个风姿绰约,婀娜秀丽,堪称国色。本来,这些舞伎都是在梁山宫侍奉皇帝的,皇帝念及李斯总管骊山陵营造劳苦功高,特意割爱而赠李斯。
 
  李斯领受如此重赏可谓受宠若惊。在八名舞伎送达丞相府的当天便马上写了一道谢恩表,感激皇帝的大恩大德。这宛若天仙的一群舞伎使丞相府顿增光彩,也使李斯心旷神怡,仿佛年轻了许多。只要是没有推不开的必须办理的公务,他便厮守着这些美女,饮酒作乐,夜晚则召其同寝,将夫人冯氏和那个未正名的夫人莹女渐渐冷落在一旁。
 
  淳于越的到来使李斯感到扫兴,但是,碍着老朋友的面子,他还是很不情愿地令舞伎退下,将淳于越迎进厅堂旁边的一间小客厅里。   
  "丞相别来无恙否?"因为是在李斯的私邸,淳于越没有按循繁缛的等级礼节,而是像老朋友相见似的这样问道。   
  李斯显得也很随和,道:"还好,只是太忙,今日难得消闲,轻松一下。大夫最近忙于何事?"   
  淳于越道:"不过碌碌终日而已,毫无作为,不及丞相担大任、办大事,事业有成,在下实在惭愧。"   
  "博士之才学人所共知,为朝野所称道,何必过谦?我等既为朝官,自当竭诚效命,只是别太清苦了自己,犬马声色虽不可贪,却不可无,博士以为然否?"   
  淳于越笑道:"在下无此雅兴,不及丞相风流倜傥。再说,陛下岂会以美姬赠我?如此恩宠,唯丞相一人而已。"   
  李斯有些得意,但他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摇头道:"哪里哪里,蒙陛下错爱,斯诚惶诚恐,尚不知如何报答。"   
  淳于越道:"陛下有恩于丞相,丞相也有大功于陛下,书同文,车同轨,修驰道,建寿陵,护驾巡游,刻石颂功,如此看来,堪称名相,陛下岂可有功不赏?只是在下愿进一言,望丞相莫怒。"
 
  李斯一愣,道:"请讲!"   
  淳于越道:"窃以为,为臣之要,当以匡谏君王过失为己任,丞相身居宰辅却听之任之,岂非有负天下人厚望?"   
  李斯面带不悦:"博士之言太过了吧。"   
  也许因为过去的交情使然,淳于越并未在意李斯的不满,继续说道:"先师有言: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又云: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属守道德礼教,克制自身欲望,方能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为君者克己在乎戒奢省费,体恤民情;为臣者克己在乎克尽职守,直言敢谏。若放纵欲望,不知收敛,则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矣。"
 
  "危言耸听!"李斯听得不耐烦,怒道:"博士还是不要鼓噪这些腐儒高论吧!我最鄙视的便是孔丘的仁义道德。重功利乃人之天性,儒家却多谈伦理道德,真是自欺欺人!博士受儒学所害何其深也!"
 
  淳于越听罢李斯的这番话,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良久。他怎么也想不通李斯对他所师从的儒学竟是如此不恭!他发现,李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或者说,他压根儿便不是儒家的门徒,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是半遮半掩而今则是无所顾忌罢了!
 
  淳于越也痛苦地感到,当年他们在一起共同切磋文章,一起被逐逃亡时的旧情已不复存在,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和质朴的情感,等级的森严和私利的侵蚀已经彻底地扭曲了一个人的灵魂!
 
  淳于越觉得已经无法再和李斯继续这种交谈了。他拱手向李斯告别,愤然离开了丞相府。望着淳于越的背影,李斯冷冷地一笑,心里在说:"迂腐儒生,你敢来教训我?你也配教训我?"
      
  淳于越刚走,李斯又召舞伎前来,继续作乐,他要尽兴而止,彻底清除淳于越带来的不悦。他把儒家的"克己复礼"之论看得一钱不值。他感到无须克制只需要放纵,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
 
  当晚,李斯特地挑选了一位叫福儿的最美的舞伎侍寝,并召见了久违的莹女前来同寝。莹女先是不愿意,以为有失伦理,无奈李斯执意相召,莹女只得听从,当夜,一龙二凤,极尽云雨之欢。
 
  这一夜,冯夫人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她与李斯为结发夫妻,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但这几年来,她却尝够了被冷落的滋味儿。李斯平日不大和冯夫人交谈,却是经常独自一人在一密室里求神问卜,求福、求利、求保佑。冯夫人经常做恶梦,她担心所有这一切会得而复失。
 
  第二天早晨,李斯是冯夫人派婢女唤醒的。她告诉李斯:若去郊游,该起身了。   
  也许是随同秦始皇作了一段长途巡游的缘故,李斯也喜欢上了出游。他学会了讲究排场,每次出游都要大队车马随从,以显示丞相的威风。今天这次出游是两天前定好的,但李斯因迷恋美人歌舞,竟淡忘了。今经冯夫人提醒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赶紧吩咐下人,速作准备。
 
  李斯一行是在早膳后上路的。他乘坐的是一乘六马车,前有鼓吹仪仗,后面是足足有十多辆车子的车队,冯夫人、莹女、福儿各乘一车,丞相官署的亲信僚属也乘车随行。一路上,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热闹非常,引来了众多的百姓站在路旁围观,在他们看来,这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大的一支出行车队。
 
  李斯的车队是从咸阳南城区出城的,这里是居民聚居区和手工业作坊区,著名的商业区"咸阳市"也在这里。李斯之所以要从这里出城是因为此处繁华热闹,不仅有经营生产工具、生活器具、装饰品、陶器等各种商品的市场,而且有众多的行人。李斯希望有更多的人景仰他的富贵,当他看到人们伫立在路旁注目观看和啧啧赞叹时,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然而,李斯却没有想到,他的车马之盛也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视野,这个人便是他敬之、畏之、忠之、媚之的一国之君秦始皇。   
  秦始皇是在咸阳西门外的一座小山丘上看到他的。这天,他想到位于咸阳西面百里外的梁山宫去。当他在小山上歇息的时候忽见远处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便问随行的丞相王绾:"这是何人的车马?"
 
  王绾定睛一看,道:"此乃李丞相之车马也。"   
  王绾虽与李斯同为丞相,但李斯居左,比王绾为高。特别是秦始皇长途巡游时李斯刻石颂德,立了大功,又总管骊山营造,威信大增,已压过了王绾,王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所以,便借机对秦始皇说:"李丞相蒙陛下厚爱,已今非昔比,屋宇富丽堂堂,像座宫殿,美女成群结队势比王宫,饮甘策肥,前呼后拥,威风至极,他的出游车队都要比得上陛下的车驾了!陛下今去梁山宫尚轻装简从,李丞相出外郊游竟是车马成队,照此下去,李丞相眼中还能有谁?"
 
  秦始皇知道王绾与李斯有隙,他猜得出王绾这一番话的用意,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大愉快,以致影响了去梁山宫的兴致。   
  随同秦始皇去梁山宫的有一小宦官,叫烛显的,平日曾得到过李斯的许多关照,今见皇帝不悦,唯恐不利于李斯,便偷偷地将此事告诉了他,李斯得知后,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锋芒太露、过于张扬了。
 
  李斯并不担心秦始皇会治罪于他,因为他为秦始皇的统一事业立过大功,但是,他也不能不给自己敲起了警钟:伴君如伴虎,切不可功高压主!   
  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李斯机敏而适时地减损了自己的车骑,出行时不再前呼后拥,车骑成队,对朝臣特别是对王绾等人不再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敢越雷池一步,把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李斯表面上对王绾等人敬重有加,内心却是愤恨不已。他恨王绾嫉妒心太重,趁火打劫,背后插刀,准备寻找机会给王绾以有力的反击。
    
  不知怎的,当李斯对王绾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也奇怪地想到了淳于越。那天淳于越突然来访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竟与王绾的谗言异曲同工,在语言上似乎同出一人之口,这难道是巧合吗?是否淳于越与王绾暗中勾结,已有预谋?那天,因对淳于越有失礼遇,淳于越是愤然离去的,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进行报复?
 
  一连串的问号扰得李斯心绪不宁。这种无法解开的疑团渐渐变成了深深的猜忌,继而又化作升腾的怒火,他恨恨地低语:"王绾匹夫,淳于越腐儒,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得到报应!"
 
  二   
  李斯适时减损车骑,收敛锋芒,可谓明智之举。但这样一来,却又引起了疑心太重的秦王政的新的怀疑:李丞相为何如此警觉,难道有人将那天的事泄露了出去?   
  决不允许在他的身边存在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他决定穷追不舍,查个水落石出。   
  秦始皇把这件事交给了丞相王绾,王绾很高兴处理此事,因为若能把替李斯报信的人找出来,不仅可以削弱李斯的力量,还可使李斯处于十分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境地。比如,他可以借此机会参奏李斯在皇帝身边安插耳目,监视皇帝行踪,欲谋不轨。此罪状若成立,李斯不仅难保爵位,人头落地也未可知。
 
  出自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王绾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得极为凶狠。他令人把那天随皇帝一起去梁山宫的人一个不漏地进行审问,并以严刑相逼。王绾依稀听说小宦官烛显敬仰李斯,便将烛显列为主要怀疑对象。先是严厉审讯,后又以金钱引诱,但这个烛显却是极重义气的,硬是不肯开口,其他被审讯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绾未达目的,恼羞成怒,经禀奏皇帝,将这些人都杀死了。
 
  李斯得知消息,不免捏了一把汗。设使王绾得手,说不定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他因此更恨王绾,将这笔血债深深记在心中。   
  李斯从这件事上汲取了教训,秦始皇更是百倍地提高了警惕。此后,不管到哪里,他都是秘密行动,三百离宫,他今天住这,明天住那,随同他的人都是经过严密挑选的亲信,即便是朝廷重臣也难以知道他的确切居所,处理国政及君臣接受使命一律在咸阳宫举行。
 
  秦始皇这样做完全是出自安全的考虑。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是绝对相信,这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暗杀事件把他吓怕了。   
  在秦始皇即位的第二十个年头(公元前226),曾发生了荆轲以献图为名入宫行刺的事,使他险些丧命。秦灭六国后又发生了高渐离行刺事件。这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曾击筑与荆轲的慷慨悲歌相和,为荆轲送行。荆轲被杀后,高渐离逃离燕国国都蓟城,流落到一个叫宋子的地方为人佣作,后因善击筑名扬于当地。秦始皇得知了召入宫中,有人告知了高渐离的来历,秦始皇爱其才,不忍将他杀死,便弄瞎了他的眼睛,仍让他在宫中击筑。高渐离暗中在筑内装上铅,伺机报仇。这天,他在击筑时蹭到秦王政面前,举筑砸去,但没有砸准,高渐离的暗杀行动遂告失败。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又遭到第三次暗杀。这是在他泰山封禅的第二年,秦始皇再次向东巡游,至阳武博浪沙,被韩国贵族张良收买的力士以铁锥击之,不料未打中秦始皇所乘之车,秦始皇遭狙击后下令大索天下,但张良早已逃之夭夭。
 
  "博浪沙遇盗"的第二年,秦始皇又遇第四次暗杀。其年,秦始皇率武士四人,身着便服夜出巡游于咸阳城中,在咸阳附近的蓝池遇到刺客,秦始皇幸而脱险,刺客被武士击毙。
 
  秦始皇屡遭暗杀使他惶惶不安,草木皆兵,所以,将秘泄宫中事的烛显等人全部杀死并不为奇,只可叹小宦官烛显,年纪轻轻便遭横祸,实令人惋惜。   
  李斯对烛显当然更多几分感激之情。他悄悄地派人前往烛显家乡,送给其父母一些钱财,以为抚恤,又在其家乡为烛显建墓,这样,李斯的心里才觉得宽慰多了。   
  此事刚刚办理完毕,忽然宫中有人前来,说:"陛下有召,请丞相入宫!"     
    
  李斯不敢怠慢,匆匆前往宫中。   
  咸阳宫内,大陈酒宴,一派喜庆景象。原来,率众三十万北逐匈奴的蒙恬派人捎来消息,蒙恬军打退了匈奴,收复了河南及榆中地七百余里,渡过了黄河进抵高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与此同时,又接率卒戍守南部国土的御史禄来报,沟通湘江和桂江支流漓江的灵渠战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又便利了交通,南土得到了开垦,安宁无事。平日,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南一北的安宁,今接捷报,欣喜异常。此时又恰逢他的四十七岁生日,所以决定好好庆贺一番。
 
  这次庆贺活动是秦始皇今天早上突然决定的,当即便命令手下人准备酒食,待一切就序,这才派人去请朝官入宫。秦始皇这样做同样是为了安全。他怕声张得太早,夜长梦多,突然袭击可使欲谋不轨者无暇准备。
 
  李斯是第一个进宫的,接着,众朝臣及博士官们纷纷前来,咸阳宫顿时热闹起来。秦廷中共有博士官七十余人,负责整理古籍,充当皇帝顾问、皇子之师,礼遇甚厚。其下还有学生二千余人,称为诸生。
 
  宴会开始后,李斯及君臣首先举酒,祝贺北逐匈奴南开五岭的辉煌胜利,并祝圣寿万年。李斯乘机进献"固边良策":其一是将从匈奴手中夺回的河套以北的阴山一带大片国土,重新设置九原郡;其二是戍守南土,还可征调一些人去,以加强戍边开发的力量。
 
  李斯的这两个建议都得到秦始皇的赞同。因为这一南一北的安定大大有利于中央集权的巩固。至于人力,秦始皇并不吝惜,国中现有二千万人口,难道还怕驱使无人吗?   
  李斯这两个建议其实早有酝酿,只是未能得机进献,今日喜逢南北同传捷报,李斯的建议可谓正是时候。一时间,他成了宴会的中心,秦始皇单独与他同饮三巨觥,令朝臣们为之眼热。
 
  这时,掌管封奏、令赞文书的仆射周青臣也上前凑热闹,举酒颂扬道:"昔时秦国之地不足千里,仰赖陛下神圣明哲,平定天下,安抚了海内,赶走了蛮夷,凡日月所照之处无不称臣顺服。如今,当年诸侯王的土地皆已改置成郡县,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不必为战乱忧愁,如此伟大功业足可流传万世,自上古以来无人赶得上陛下的威德!"
 
  秦始皇就爱听颂扬话,顿时心花怒放,也举觥对周青臣说:"仆射忠心辅佐,也是劳苦功高,来,我们同干此觥!"   
  周青臣赶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说:"谢陛下酒!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这一切,都被已任博士官的淳于越看在眼里,他面露鄙薄之色,向秦始皇进言道:"周仆射当面阿谀,遮掩君过,非忠臣也!"   
  秦始皇有些不大高兴:"你是说朕有过错?"   
  周青臣也狐假虎威地说:"淳于越,你侮辱诽谤我姑且不论,竟敢冒犯圣上?"   
  淳于越并不畏惧,说:"匡正君过,进献治方,乃博士之职,请容臣细禀!"   
  "讲!"秦始皇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往下点了一下。   
  淳于越道:"周朝拥有天下一千余年,之所以能够长保帝业,在于分封子弟及功臣,以为枝辅,如今陛下君临海内,子弟却皆为匹夫,万一出现像田常、六卿一类的乱臣,陛下却无辅助,将怎奈何?"
 
  淳于越提到的这个田常,曾杀死了齐简公,控制了齐国的大权,此后,他的子孙篡夺了齐国的王位,建立了齐国,是所谓"田氏代齐"。"六卿"是指晋国大臣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家。六家矛盾重重,争夺激烈,最后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得胜,建立了韩、赵、魏三国,是所谓"三家分晋"。秦始皇听淳于越提起这些古事,心中一惊,思忖起来。
 
  这时淳于越又道:"治国应师法古代。不师古而使国家得到治理的,臣未闻之矣,望陛下勿为周仆射的阿谀逢迎而加深过错。"   
  在秦王朝刚刚建立之初,秦廷中有过一场是否实行分封制的议论,当时,丞相王绾便是持此论者,因李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今天王绾也在场,旧事重提,不仅勾起了他对李斯的愤懑,于是指桑骂槐地说:"分封之仪并非始自今日,只因朝中有人故意作梗,存心坏陛下大业,分封诸王终未实现。如今淳于博士再陈诤言,实为可贵,望陛下体谅臣之愚忠,速行分封!"
     
  秦始皇转向李斯,问:"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早就主张实行郡县制,不赞成分封,所以对此老调重弹不屑一顾。尽管过去他与淳于越关系较密,但如今二人业以远疏,所以他便不再顾及旧情,旗帜鲜明地说:"世情须随时代变迁而变,制度也应顺乎世情,故而不可将夏、殷、周三代的制度挪用于当世。陛下创立了千古大业,建立了万世功勋,政令由陛下一人决定即可,何必师法古人?郡县制乃陛下亲定,实行以来,其优长显而易见,陛下若罢郡县而重分封这不是向天下人表明郡县制错了吗?这样做陛下的威望何在?此外,若废止刚刚实行的郡县制,必将引起动乱,二臣所言决非安邦之计,而是祸国之论?"
 
  王绾大怒道:"李丞相休要加罪于人!"   
  淳于越见李斯如此盛气凌人,也很气愤,说:"李丞相,我等是研讨国家大计,还是心平气和些为好吧。"   
  秦始皇摆手制止道:"卿等不要争了。郡县制已行,朕无意更改,卿等勿言矣,今日是喜庆之日,还是喝酒吧。来,举觥!"   
  "请陛下举觥!"众臣应和道,一场争论遂告结束。   
  李斯是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的。此时,莹女已令婢女将卧具准备停当,只待李斯前来。自从那日莹女侍寝之后,李斯觉得莹女虽年过三十,但其肌肤之滑腻、谈笑之温柔决不亚于十几岁的福儿。更重要的是,莹女具有福儿所不具备的成熟美和一往情深的体贴,所以莹女又渐成了李斯的忘忧草、解语花。不过,今天夜晚,李斯却无暇与莹女温存,他心里有事,难以入睡。
 
  这事得从宴会上那场争论说起。李斯看到,王绾、淳于越泥古不化,鼓吹陈腐之见,不仅仅是想把王朝的车轮拉向倒退,也是存心和他作对。他们所凭恃的是儒家的一套陈词滥调,若就此上书皇帝,焚烧《
诗 》、 《书
》,既可实现思想上的统一,强化中央集权统治,又可公报私仇,一解对王绾的心头之恨。至于淳于越,他虽与他并无积怨,但他与王绾站在了一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挥笔写道:
 
  丞相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立,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则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
诗》、《书 》、百家语者,悉诣守、尉皆烧之。有敢偶语《 诗》、《书
》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在这里,李斯没点名地对王绾、淳于越等儒生进行了强有力的抨击,指出,腐儒们不学当今法令,只是一味地取法虚无缥缈的三代之事,卖弄知识,批评朝廷,惑乱视听,弄得里巷议论纷纷。他们欺骗皇帝博取称誉,组织一群人在下面制造谣言,必须对其严加禁止,把非秦朝的典籍全部烧掉,如有人想学法令,不必学习古代,向当今官吏学习则可。
 
  李斯在这里说的"以吏为师"是针对王绾、淳于越等人的"以古为师"说的。此语借用于韩非的《五蠹》,文中有这样的话:"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其人被李斯所害,其文又被李斯所用,真是莫大的悲哀!
 
  李斯写完这道疏以后,又另用简册写了一连串的名单,淳于越的名字也列入其中。李斯面对"淳于越"三字端详良久,低声自语道:"淳于越,我等友情已尽,你自作自受,休怪我也!"
 
  李斯将奏疏简册捆好已是深夜,此时,莹女已侧躺在榻上睡着了,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火热的期盼。   
  三   
  李斯的密奏上呈之后,咸阳宫一片宁静,一如往常。但冯夫人和莹女却发现,这几天,李斯的情绪却十分烦躁和焦虑。他似乎在等待,等待着一个重大决策的实施,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把握,故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对于冯夫人和莹女的百般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事情太重大了,成败与否足可关系到他今后的命运和秦国的未来。
        
  第四天,咸阳宫终于派人传来秦始皇的口谕,召李斯进宫议事。李斯不知是吉是凶,忐忑不安地来到咸阳宫。   
  秦始皇是在一间侧室内与李斯单独交谈的,没有第三人知道这次密谈的经过,然而,随即公布的"焚书令"却为这次密谈作了最具权威性的披露。   
  这个盖着皇帝御玺的诏令实际上是李斯密奏的翻版,称:为了明法令,定一尊,必须禁绝惑乱黔首的异端邪说,私人所藏的各国史籍要一律上缴销毁,只准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令下后三十日不交者脸上刺字,发配边疆服劳役;谈论《诗 》 、《书 》诽谤当代者诛灭全族,官吏知而不举者同罪。   
  这一诏令的下达,标志着思想文化领域内一场大劫难即将来临。在这之前,虽诸侯纷争,战乱不已,但思想文化却是异常活跃,各种思想流派、学术团体各抒己见,异彩纷呈。仅就学派而论,便有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农家、杂家等,号称"九流十家",学术思想繁荣昌盛。秦始皇在统一中国之初,也曾从六国的宫廷和民间搜集了大量的古典文献,同时又征聘了七十多位学者,授以博士之官,并召集诸生多人对这些文献进行清理甄别,为我所用。秦始皇曾经说过:"我收天下之书,召文学方术士清理,可用者进行奖励,不中用者尽去之,欲使天下太平。"
 
  然而,秦始皇不久即发现,这些博士和诸生都是旧时学者,满脑子儒家的克己复礼的说教,还对当今制度说三道四,这样,一向蔑视儒家、推崇法家的秦始皇便不能容忍了。李斯的密奏可以说是和秦始皇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考虑再三,经与李斯密商,作出了这个震惊天下并影响到此后历史发展的重大决定。
 
  焚书令首先在朝臣上朝时宣布。鹤立在排班中的朝臣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些藏有私家书的朝臣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惶恐万状。而在这时,李斯却用一双凶狠狡诈的目光扫视着,像是一只猛兽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这一天,天气特别冷。虽然才是初冬,但渭水岸边已有了冰碴,呼啸的北风肆虐于天地间,树枝上残留的枯叶被刮落到地上,光秃秃的树木变得丑陋而萧条。天是灰色的,太阳黯淡无光,不多时又飞舞起雪花,咸阳城笼罩在肃杀的气氛中。
 
  达官贵人们都在自家的房屋里东翻西找,将被列为禁书的简册或手提,或肩担,或车拉,像是送瘟神一样送到渭水南岸一个叫做厌槌坡的地方。这里是朝廷指定的焚书场,大量的禁书将在这里销毁。
 
  焚书令在朝臣中宣布的同时,又露布于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咸阳令则通过乡、里等基层组织,遍谕每一户居民。   
  新任职的咸阳令是姚贾之弟姚奢,他是新近从琅琊郡郡守的位置上调任为京官的。秦始皇巡游琅琊时,姚奢殷勤备至,很得秦始皇青睐,于是,这个远在边远之郡的郡守摇身一变为国都的最高长官。此职是皇帝眼皮底下的第一地方官,要比琅琊郡郡守重要得多,对此特殊恩赏,姚奢自然是感激涕零,发誓竭尽忠诚,报答皇帝隆恩。
 
  姚奢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收缴禁书上了。白天,他亲自率随从到乡、里,与乡中掌管一乡之教化的三老和一里之长里正一起,挨家挨户地搜查,用异常严厉的口吻传达皇帝谕旨,扰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与此同时,姚奢又被掌管焚书的丞相李斯面授机宜,组织起一支夜间巡逻队,穿行于咸阳城中,以堵截被转移的禁书。
 
  每天夜晚,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狗的惊吠声、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合成了这些天来咸阳城的特有的噪音。夜巡兵卒不仅收缴了一车车《 诗 》、《书》简册,而且用木枷铁锁拘捕了许多读书人。被捕者名单是李斯预先拟好并经秦始皇审定的,所以入夜擒拿,无一走漏。禁书简册被拉到厌槌坡,被捕者则押到咸阳狱中。一时间,咸阳城成了座大监狱,五十万居民被推向血腥的恐怖之中。
 
  这几天,淳于越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预感到在劫难逃,整日呆在家中,整理着书房中的简册。他因多年来研读儒学,书屋中《 诗 》、《 书 》及诸子百家的书简应有尽有。这是他大半生的积存,他视此为生命。若将这些宝贵的简册都交出去烧毁他毋宁去死。这些简册大都属于他的私藏,他已研读多遍,上面批注着自己的一得之见,他有一个夙愿:有朝一日将这些见解整理出来,汇成一册,留给后人。但现在,这个夙愿已无法实现了,他将失去这赖以生存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寄托和追求,失去他自己。严酷的现实使他万念俱灰,欲哭无泪,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敲门声。他的心猛地一阵颤抖,然后本能地扑到那一堆简册上,像是保护着一个即将被扑毙的生命。   
  "淳于博士,淳于博士在家吗?"   
  淳于越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正琢磨着,那人已经进屋,猛抬头,原来是公子扶苏!   
  "皇子,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扶苏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故贸然造访。"   
  淳于越闻听,赶忙让扶苏落座,紧紧地关上了门。   
  秦始皇的长子公子扶苏刚毅宽厚,诚信待人,在朝臣中威望很高。他不像其他皇子那样浑浑噩噩,纵情声色,而是知书达理,忧国忧民。他从师于本朝名儒淳于越后,二人情意深笃,扶苏对淳于越敬重有加。扶苏是向淳于越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的。他说,方才丞相李斯去了咸阳宫,弹劾丞相王绾诽谤朝政,借古讽今,并主张对七十二个博士进行大搜捕,这消息是扶苏偶然听到的,他让淳于越及早防范,免生意外。
 
  淳于越听罢,既恐惧又愤恨,骂道:"李斯小人,真是蛇蝎之心,他为虎作伥,为害天下,必得报应!"   
  扶苏也气愤不已,他说,他将上书父皇,冒死力谏,使父皇撤回焚书令,使华夏文明免遭浩劫。   
  淳于越苦涩地摇了摇头,道:"陛下已受奸人蛊惑,其意已决,恐难变更了。"   #p#分页标题#e#
  扶苏道:"我既为皇子,不能眼看着国运将危,理应奋起阻止这场惨祸的蔓延,请博士务必小心,我去也!"   
  淳于越拉住扶苏,流泪道:"今日劫难恐难逃脱,只盼皇子勤习治道,日后继承帝业,以不负天下人厚望……"   
  扶苏的眼睛也湿润了:"博士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就去面见父皇,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淳于越仍是摇头,面有凄色。稍顷,淳于越对扶苏道:"老朽有一事相托,不知皇子肯否代劳。"   
  "博士请讲!"   
  "我有一好友,名伏胜,学富五车,善治《 尚书 》,早年在秦廷为博士,后弃官归田,现隐居济南伏才乡,其人藏书甚丰,若遭洗劫,实在可惜。烦请皇子转告伏胜让其尽速秘藏《 诗 》、《书》,如此可望保留些许,传于后人,使我华夏文化,免遭泯灭。"   
  扶苏道:"此事请博士放心,扶苏即派可靠之人前往!"   
  淳于越"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泪流满面:"《 诗 》、《书》、百家语乃先人智慧之结晶,若得保留,天下幸甚,华夏幸甚,我亦死无憾矣!请受老朽一拜,天下人也将永记皇子大德!"   
  扶苏赶忙将淳于越扶起,道:"我受恩师教诲多年,能不尽力?我还要去面见父皇,望恩师好自为之!"   
  扶苏走后,淳于越如同了却了一件心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苏果然很快派人前往济南,找到了伏胜,转达了淳于越的嘱托。伏胜遂将一些重要简册封藏于夹墙内,躲过了官府的搜查。后来,因战乱伏胜逃亡,汉朝建立后才返归济南,发现秘藏之书已丢失数十篇,仅余下二十九篇,伏胜即以此书执教于齐鲁间,齐鲁学者于是多能识《尚书 》,其弟子张生、欧阳生都成为儒学大师。当然,这是后话。   
  扶苏在派亲信前往济南的同时,又到咸阳宫面见了他的父皇秦始皇,呈递了一份奏疏,写道:"如今天下初定,远方百姓尚未归化,焚烧《 诗》、《书 》,必将震惊天下,恐人心离散。儒生诵法儒学,皆国之贤良,若对其绳之以重法,多有不当,恭请父皇明察!"   
  秦始皇看过奏疏,沉着脸好半天没有吱声。扶苏偏爱儒学,时常援引儒家经典劝谏秦始皇要戒奢省费,爱惜民力,秦始皇对他久有成见。今见扶苏又来谏阻他焚烧《 诗》、《书
》,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总是不和他站在一起,心里很不高兴,说:"你先下殿去吧!容我再作思量!"   
  扶苏无可奈何地下殿去了,焚书令却照行不误。渭水南岸的厌槌坡堆放的禁书简册已像座小山,有兵士日夜把守,外人不得近前,待皇帝一声令下,这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作为此次焚书总指挥的李斯,这些天特别忙。他每天都要听取咸阳令姚奢的禀报,详细过问具体事宜。与此同时,李斯也派出亲信密切监视着一些重点人物的动向,王绾、淳于越便在其中。
    
  这天,李斯接到密告,说是皇子扶苏去过淳于越的宅第,淳于越将诗书简册都搬到了后院,后院有一个藏食品的地窖,似有秘藏的迹象。李斯闻听,马上吩咐手下人等,火速前往淳于越宅第。手下人问:"淳于博士若阻止收缴,将如何是好?"
 
  李斯恶狠狠地说:"皇帝有令,谁敢违抗,照令执行!"   
  "遵命!"   
  望着手下人远去,李斯冷冷地自语道:"淳于越,你多次无礼于我,现在可怨不得我了!"   
  却说李斯派出的人刚到淳于越的住宅,便见宅中燃起了大火,众人冲进门去一看,堆放在后院的《 诗》、《书 》简册已被点燃,淳于越头发蓬乱,满身烟黑,发疯似的仰天大呼:"浩劫啊!浩劫啊!……"   
  淳于越发现来人,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何人?"   
  众人道:"我等是李丞相派来的,奉命收缴禁书!"   
  淳于越一阵冷笑,怒气冲天道:"李丞相?李斯小人!汝等休要提他,他助桀为虐,荼毒文化,辱没祖先,无德无义,苍天不会饶恕他!"   
  "你敢抗拒圣命,辱骂丞相?"一个小头目说着上前去捉淳于越,淳于越鄙夷地一笑,纵身跳入火中……   
  大火在燃烧,"劈劈剥剥"的爆裂声像是儒生们愤怒的诉说。   
  几乎与这处大火同时,渭水南岸厌槌坡的简册之山也被点燃。这是一处更大的火场。火光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渭水,映红了秦都咸阳。   
  咸阳人远远地注视着这大火,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凝固在脸上的是深深的怨怒。   
  在距厌槌坡不远处的一个高坡上,有位衣着邋遢的老者也在注视着这冲天大火。他是公孙鸿,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他一边击打着那种叫做"相"的乐器,一连低唱:   
  至悲哉,斯文劫!竹帛霎时化为灰,自料得计,岂知遗恨天下怨!   
  至惜哉,国之祸!昏君必用奸者谋!民不可愚,多行不义必自毙!   
  ……   
  这歌声低沉、愤懑,随着呼呼的寒风,传到很远,很远……   
  四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渭水南岸的厌槌坡都在燃着火,冒着烟。周围的树木被浓烟熏得乌黑,有的已被引燃,成为一株"火树"。受惊的鸟儿飞走了,方圆数里之内见不到行人,只有一辆辆装满禁书简册的车子来来往往,为这场旷古未有的大火添柴加薪。焚书场日夜都有兵士把守,夜深人静时,他们时常听见似人非人的哭泣声。
 
  李斯的家人们也听到过这种哭声,他们告知了冯夫人和莹女,二人又胆战心惊地告诉了李斯,劝他适可而止,切莫引起天怨人怒。李斯正色道:"事既为之,不可止之,开弓没有回头箭,妇人勿多言!"
 
  李斯确实是下决心要干到底的。淳于越与书俱焚以死抗争使他看到了儒生们的至死不化。同时又觉察到,因焚书事件已引起了大批儒生的怨怒,在他面前已形成了一个敌对的营垒,必须彻底摧毁这个营垒,如此方能确保自己安全无恙。于是,在厌槌坡的大火熄灭不久,李斯即请姚贾前来,密商对策。
 
  姚贾自从因力助秦始皇统一天下有功封为上卿以后,又被封为御史大夫。这个官职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百官。其下有二丞,一个叫御史丞,为御史大夫助理,一个叫御史中丞。这一官职十分重要,掌管国籍秘书,接受公卿奏事,弹劾朝官。御史大夫因有御史中丞为其属下,故能成为最高监察官员。
 
  李斯与姚贾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这一方面因为性情相投,经历相仿,一方面二人为正副丞相,在职事上联系较多。姚贾到来后,李斯首先和他谈起了焚书之事,李斯不无恭维地说:"令弟此次受命焚书,功绩斐然,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喜可贺!"
 
  姚贾道:"吾弟初领要职,尚有力不从心之处,还望丞相多多指点。"   
  "那当然。"李斯说,"不过,令弟因主持焚书得罪了人,有人图谋报复,请转告令弟,务多加提防。"   
  "何人?丞相可相告否?"   
  李斯诡秘地一笑,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王"字,姚贾会意地点点头,道:"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兄弟对他并无仇怨,怎可如此不义?"   
    
  李斯道:"不要说了。事情紧急,我们还是尽快想个办法才好。"当即,二人你言我语,反复推敲,缜密运筹,直至认为一切妥帖,万无一失,方才作罢。   
  第二天,李斯前往咸阳宫,觐见秦始皇。   
  此时,秦始皇正和方士卢生津津有味地谈着神仙之事。这卢生名赦,齐人,为秦宫博士,很受宠信。秦始皇见李斯来了,示意让他稍候,仍入迷地继续与卢生交谈。   
  秦始皇神情痴迷地问卢生:"难道真的有神仙吗?他们长得何等模样?居住何方?"   
  卢生煞有介事地说:"神仙亦称真人,鹤发童颜,双目闪耀如星,不似世人用喉咙呼吸,而是用脚后跟呼吸。他们入水不湿,入火不燃,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与天地共存,居无定所,此时在东海之上,转眼间就会到终南山巅。"
 
  "终南山?你在终南山见到过?"   
  卢生摇头笑道:"微臣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真人飘忽不定,腾云驾雾,岂是凡人所易见到的?前不久微臣奉陛下之命去寻找灵芝仙药,拜访神仙真人,走遍了名山大川也未遇到。看来是有物作祟。方术书中说,外出须远避恶鬼,如此真人就会来访。"
 
  "恶鬼也是可知不可见,该如何远避?"   
  卢生道:"陛下已为一统天下之君,对龙体应倍加珍重,若能隐秘行踪,不让他人知道行止,就可远避恶鬼,见到真人,求得长生不老药。"   
  卢生的话使李斯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因为前些时候就是因为小宦官烛显向李斯泄露了皇帝行止而被处死,李斯也被迫减损了车骑。李斯瞪了卢生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未说出口。
 
  卢生似乎没发现李斯的不满,仍神乎其神地大谈着"真人"。此时,秦始皇已被彻底俘虏了。在他身上,已不见了往日的威严和冷峻,倒像是个拜伏在方士卢生脚下的虔诚的信徒。他用试探的口吻对卢生说:"我对真人羡慕至深,今后就叫真人,不称朕,如何?"
 
  卢生道:"如此甚好。陛下如此虔诚,定会感动真人,得到长生不老之药,到那时陛下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人了。"   
  秦始皇很高兴,令人重赏卢生,并让他带上金钱珠宝,再次去寻访真人和长生不老药。卢生受此厚赠,眉开眼笑,乐颠颠地下殿去了。   
  卢生的胡言乱语和秦始皇的愚钝不化,使李斯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他问秦始皇:"陛下难道真的相信这些鬼话?"   
  "鬼话?怎说是鬼话?卢生所言乃成仙之道也!"   
  李斯笑道:"非也。若云真人可觅,仙药可寻,他们为什么始终未能找到?其妖言惑主,不过是骗取钱财而已。前年随从陛下巡游到琅琊,齐人方士徐市说海上有仙山,山上有仙药,陛下让他带三千童男童女前去寻找,不也是空手而归吗?所谓大风骤起,无法靠近,不过是欺人之谈!陛下焚烧诗书,禁绝异端,怎可还信此妖术?陛下万勿再被其迷惑!"
 
  秦始皇似有所悟,却又半信半疑。   
  李斯又道:"方士不仅妖言惑主,而且与儒生们沆瀣一气,诋毁陛下,陛下可曾知晓?"   
  "嗯?"秦始皇听到此处,猛地引起注意,"真有此事?"   
  李斯道:"儒生方士,实为一体。他们对陛下当面百般逢迎,投陛下所好,背地里却散布妖言,惑乱天下。他们说,陛下为人刚愎自用,骄傲自大,认为没有人能胜过自己。又专任狱吏,疏远贤良,博士官虽有七十人之多,不过充数而已,从不重用。丞相和众大臣也得不到信任,凡事皆陛下一人决断。他们还说,陛下以刑罚杀戮建立威严,天下人唯恐触犯法律,只知小心行事,得过且过,整日以谎言欺骗,博取陛下喜欢。无人真心尽忠。陛下法律严酷,滥杀无辜,上天已出现恶兆,宫中有侯望星象者三百余人,个个精于此术,却畏惧陛下,不敢直言陛下之过……"
 
  "一派胡言!"秦始皇气得脸色发青,胡子也抖了起来。   
  "他们还有更恶毒的话呢!"李斯火上加油,继续说,"儒生方士对陛下恨之入骨,声称,如此暴君,不可为其求仙药!"     
   
  "啊?"秦始皇暴跳如雷,"原来是一帮不逞之徒,快与我捉来,朕要亲自审问!"   
  正在这时,上卿、御史大夫姚贾拿着一捆简册入殿,奏道:"禀陛下,这里有一份劾奏,请陛下过目!"   
  秦始皇打开一看,原来是劾奏丞相王绾的,王绾笃信儒学方术,与儒生方士来往甚密,侯生、韩众等皆为其好友。焚书令下达之初,王绾即密告侯生等让其速将禁书秘藏。二人深夜藏书,后被发觉,二人畏罪潜逃。奏疏称,二人得以逃脱是因王绾提供了方便。
 
  秦始皇看罢劾奏,很是气愤,但没有当即表态。李斯和姚贾不便追问,拜辞秦始皇,下殿去了。   
  秦始皇没有找王绾前来对质,而是派人去寻侯生、韩众的下落,准备先找他们二人问个究竟。但是,接连找了好几天,竟不见二人踪影。紧接着,卢生也不见了,携巨资和童男童女三千去海上寻找仙山仙药的徐市也一去不归,这样一来,多疑的秦始皇便犯了疑心,怒不可遏地对人说:"朕前些时候收缴天下书籍,不合时用者尽去之,又招方术之士,炼丹求奇药,欲谋求太平,朕平日对他们不薄,多有赏赐,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负我!侯生、卢生、韩众皆逃亡,徐市一去不归,岂非心中有鬼?他们还制造流言,诋毁诽谤,真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于是,下令在全国进行缉捕,并捉捕咸阳的儒生进行审问。这样,焚书坑灰未冷,儒生们又将大难临头,丞相王绾也处于严密监视之中。
 
  其实,侯生、韩众的逃亡与王绾根本无关。他们起初也并未逃亡,他们离开咸阳是去华山拜访茅濛去了。茅濛颇知方术,常居山中,传言能乘云驾龙,白日升天。曾有歌谣唱道:"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泰清,时下玄州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秦始皇听此歌谣后曾问于左右,答曰:此仙人歌谣,劝帝求长生之术也。从此,秦始皇才有了求仙之志。
 
  侯生和韩众都是信奉仙术之人,故而不辞辛苦访茅濛。谁知,他们离去的消息却被李斯、姚贾得知,并就此作了一篇旨在打击王绾的文章。侯生、韩众在寻访茅濛的途中得知了追捕他们的消息,这才开始了真正的逃亡。
 
  卢生是在觐见秦始皇的第二天逃亡的,因为他被告知,李斯在秦始皇面前说了不少他的坏话,卢生恐遭不测,一走了之。   
  方士们的逃亡对秦始皇的刺激是很大的。李斯又从中挑唆,秦始皇便决定对捉捕到的儒生严加审讯。儒生们受不了严酷的刑讯,纷纷自诬和牵连他人,这样,竟使四百六十余人被捕。秦始皇一气之下,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坑杀,以极其野蛮残暴的方式又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
 
  坑儒事件并非只此一次,有一则记载写道,秦始皇还阴险地对儒生进行过一次诱杀:他令人冬天在骊山麓一个叫马谷的地方种了瓜,此处因有温泉,地气上升,至使冬日瓜熟,秦始皇诏令博士儒生前往观看,并进行解释。事前秦始皇安置了机关,待儒生们争议激烈时,机关由上而降,将儒生们全部活埋。这一次,被坑者竟达七百人。
 
  我们无法断定这个记载的真伪,但秦始皇恨透了儒学和儒生却是确实的。他不想以儒学立国,他推崇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   
  秦始皇坑杀儒生之后,对丞相王绾进行了处置。但他没有按照李斯的意见坑杀王绾,而是将他发配到岭南。王绾因年事已高,加之忧愤成疾,半路上就死去了。   
     
  第十三章 沙丘附逆   
  一   
  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对公子扶苏来说是灾难性的。这一年,他敬重的恩师淳于越与书俱焚,使他在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打击。他忧愤至极,却又无力回天,因此大病了一场。第二年,又发生了坑儒事件,儒生六百多人惨遭杀害,其间不乏扶苏敬重的名儒。扶苏曾经试图阻止父皇的滥杀,但毫无结果,秦始皇不仅一意孤行,反而认为扶苏对他不恭,将他赶出咸阳,派往上郡,当蒙恬的监军。扶苏生性仁弱,又重孝道,故不敢违迕父皇之命,悻悻地离开了都城,到上郡去了。
    
  此时,戍守上郡、北防匈奴的将军蒙恬正在组织兵卒刑徒修筑直道和长城。直道是一条从咸阳直通塞北九原的大道,全长一千八百里,是从秦都咸阳至北方九原的最捷近的道路。此道修筑于秦始皇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目的是为了巩固抗击匈奴的胜利,防止匈奴再次南侵。有了这条直道,一旦匈奴侵扰,秦军可循直道直达九原,迅速予以反击。直道一半修筑在山坡上,一半修筑在平原地,因其意义重大,工程进度很快。
 
  长城动工于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其修筑目的也同样是为了防御匈奴。   
  秦国过去曾修筑过长城,那是在秦简公七年(公元前408年),沿洛河修筑,为了防备魏国之敌,称为"堑洛"。秦惠文王更元元年(公元前324年),秦国又筑洛河中游的长城,这是防御赵国的。秦昭襄王时,又在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用来防御匈奴侵扰。此次修长城是以六国时的秦、赵、燕国北部的旧长城为基础,加以修葺、增补,同时再筑新的城墙,将它们连接起来。这又是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先后有五十万人被征发。此时,秦王朝全国已有二百二十万人从事苦役,除筑长城外,尚有戍守南疆五岭五十万,修阿房宫、骊山墓七十万,守边疆三十万,其他杂役二十万,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一。无休止的征发,严酷的刑罚,使全国变成一个大监狱,穿囚衣的刑徒塞满了道路,监狱里拥挤不堪像个大市场。秦王朝为了支付这庞大的开支,横征暴敛,赋税如毛,社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刚刚摆脱战乱的人民又陷入了新的苦难之中。
 
  若干年后,曾有过一个可怕的传说:某人在山中偶遇一个全身长毛的人,据说他们的祖先是逃避秦始皇筑长城劳役的民夫,由于天长日久地躲在深山老林中,渐不知人间之事,竟问:"长城筑完否?秦皇还在吗?"若答曰:"长城未筑完,秦皇还在!"毛人则惊骇万状,仓皇逃遁。传说未必真实,但它却是历史真实的折射。百姓们对筑长城畏之如虎,足见秦始皇的暴政在天下人心中造成了何等深重的伤害!
 
  在"千古一帝"的秦始皇逐渐蜕变为"稀世暴君"的时候,曾为统一大业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名臣李斯也逐渐堕落为暴君的帮凶。他因保禄位、保富贵的意识日益浓重,越来越淡漠了丞相的职责。他压根儿就不曾想过如何谏阻君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秦始皇脸上的微笑,这微笑在他看来是那样美妙、那样亲切,简直就是莫大的奖赏。他希望这微笑能够长久,并使他获得长久的利益。
 
  然而,在进入秦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的时候,形势似乎变得很不妙。这年年初,天上的荧惑星乱了应有的行次,接近心宿三星,这种天象被认为是不祥之兆。与此同时,有一颗流星从东郡的上空落下,到地上变成了陨石。那陨石不知被谁刻上了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咸阳城中还流传着许多民谣,诸如:"阿房阿房,亡始皇";"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拄!"这是仇恨的诅咒,这是血泪的控诉,这是愤怒的反抗!出自对王朝命运和自身利益的担忧,李斯无法再置若罔闻了,他心事重重地前往咸阳宫,准备向秦始皇报告这些可危可惧的迹象,筹划应对之策。
 
  咸阳宫中,秦始皇正如泥塑木雕一样呆坐在御座上。他满脸怒气,一声不吭,李斯见此情况,已猜出八九分。果然,秦始皇开口便问:"东郡之事丞相可曾听说?"   
  李斯道:"已有所闻。臣匆匆来正欲禀报此事。"   
  "你看如何处置?"   
  李斯没有马上回答,他在观察着秦始皇的脸色。稍顷,试探着说:"天降陨石于东郡,已非吉兆,刁民又借此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实乃罪大恶极。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事,对胆大妄为之刁民严惩不贷。"
 
  "东郡郡守派人来报,言及刑讯数人,无人肯讲,真是反了!"   
  李斯低头沉思,没有吱声。   
  突然,秦始皇大发雷霆道:"来人!传朕口谕,将东郡落石处方圆十里之内的刁民全部杀光!"     
    
  李斯猛地一惊。他想说,此事系个别人所为,不要牵连无辜;他想说,应再加查实,不可大开杀戒,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唯唯诺诺地说:"陛下所言极是……"   
  到东郡传达皇上口谕的使者出发了。数日之后,那里成了一个屠场,数百人惨遭杀害,好几个村落变成了鸡犬不留的鬼城,那块刻文陨石也被砸得粉碎。   
  然而,类似事件并未绝迹。这年秋天,有一个皇帝使者从关东到国都来,当他走到华山脚下的要道平舒道时正值天黑,忽有一个遍身漆黑且蒙着黑巾的人从黑暗中闪出,拦住使者道:"此有一玉璧,请转送给高池君。"说着,从怀中取出玉璧递给使者。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话,使这位皇帝的使者惊异万分,毛骨悚然。正自纳闷,那人恨恨地说:"明年祖龙死!"言罢,纵身一跃,不知去向。   
  这一奇遇把使者吓得非同小可,到咸阳后马上进宫向秦始皇禀报。   
  使者入宫时,秦始皇正和李斯谈论骊山陵之事。今年以来,因为方士们久寻仙药未得,徐市也杳无音信,使一向迷恋仙界、向往成仙的秦始皇感到很渺茫,他于是又倍加关心起陵墓的修筑来。他催促李斯加紧监督,合理运筹,加快速度。李斯禀报说,陵园的地面建筑已基本竣工,墓坑也已挖竣,殉葬陶俑也大体烧制完成,只剩下一些收尾工程,明年即可完成。秦始皇很满意,他既怕进入这个地下世界,又幻想着日后能继续在这里享受生前的荣华。
 
  使者的报告使秦始皇刚刚轻松的心又增添了新的沉重,他依稀觉得这并非吉祥之兆,特别是"明年祖龙死"这句话更使他震骇不已。   
  秦始皇胆战心惊地问李斯:"丞相以为’祖龙’系指何人?"   
  李斯琢磨着:祖,始也;龙,乃天子之象征,祖龙显然是指秦始皇。可是他不愿将这不吉利的话告诉秦始皇,他怕皇帝不快,更担心给自己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便信口说道:"我华夏之人乃龙之后人,祖龙即人祖也。"
 
  秦始皇心情略微好了一些,讷讷地说:"此言得之!此言得之!我疑此人为山鬼,其所能预见的仅一年以内之事,岂会预知来年?"又问:"这玉璧和高池君又是怎么回事?"  
 
  李斯想了想说:"臣听说,高池君是在渭水南边的高池受人祭祀的水神,其神体是周武王。至于这玉璧,大概是九年前陛下巡游天下祭祀长江时沉入水中的那一只吧!"   
  秦始皇恍然大悟。九年前,他第二次巡游时曾从泗水南下渡淮水,到达长江中游的衡山和南郡。由南郡到湘山祠这一段路程是利用长江的水道浮江而行。为求神灵保佑,他在船上将一只玉璧投入水中,以祭祀长江之神。秦始皇今被提醒,马上让人将玉璧拿来请李斯辨认,李斯端详片刻,肯定地说:"就是这一只。"说到这里,李斯猛地想到:这玉璧本是祭祀长江神的。现在要转送给高池君,这不是意味着秦王朝的水德将尽了吗?
 
  秦始皇似乎看出了李斯的疑虑,惊问:"此事是吉是凶?"   
  李斯遮掩道:"一时尚难断吉凶。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莫如占卜一番,看神意如何吧!"   
  秦始皇以为然。当即,令卜筮官进行占卜,得卦曰:"游徒吉。"卜筮官解释说:"此卦系破凶兆之法,一游一徒可吉焉。"   
  李斯马上出主意说:"北河、榆中地广人稀,可迁刑徒三万人前往定居。此外,明年陛下可再次巡游国中,以应天意,以求吉祥。"   
  秦始皇经卜筮官和李斯这样一说,心灵上的不安才渐渐解除了,他转忧为喜地对李斯说:"李爱卿,知朕心意啊!"   
  二   
  自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第二次巡游以后,秦始皇在八年间又进行了两次巡游:   
  一次是在次年春天。他从咸阳出发东出函谷关,至阳武,因在博浪沙遭张良和力士的伏击,没有另走新路,仍沿上一次走过的路线继续向东,再次到达之罘和琅琊。返回路上折向西北,经上党、安邑、蒲州津,回到咸阳。路经之罘时,在之罘山刻石立碑,碑文仍为李斯所书: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第四次巡游是在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此次巡游的目的地是碣石和北方边塞。从咸阳至碣石所经之地多为原魏、韩、赵、齐等国的交界及黄河流经之处,这里建有不少城廓和堤防,秦始皇下令拆除,以疏畅交通,防止水患。秦始皇到碣石仍忘不了刻石记功,李斯又写了一篇歌功颂德的文字,文中除了"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恩服土域"之类肉麻的吹捧外,还将"堕坏城廓,决通川防,夷去险阻"的事也记了上去,以使后人永志不忘。秦始皇离开碣石后,又巡行了北部边境,从云中郡渡过黄河至河内郡,经上郡返回咸阳。
 
  旷日持久的巡游使秦始皇在精力、体力上都消耗不小,但他乐此不疲。能够巡视属于他的广袤土地,显示他天下至尊的威严简直是莫大的享受,而李斯的刻石妙文则给予了他永久的慰藉。所以,进入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之后,秦始皇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新的巡游准备。

  在拟定随行官员时,李斯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人选,他被指定掌管沿途政事。另一个人选是中车府令赵高,兼管皇帝公文印玺和诏令发布。赵高祖籍赵地,其父原为赵国国君的远房亲戚,赵亡后,赵氏宗族多被迁至咸阳,赵高父母也在其中。后来,赵高之父犯了罪,被判以宫刑,其母沦为官奴。在此期间,其母暗中与人私通,生下赵高兄弟数人。赵高兄弟也被处以宫刑,留在宫中被役使。赵高因身高力大,狡黠多谋,巧舌如簧,又写得一手好字,很得朝臣赞赏。他又钻研刑律,以"通于狱法"得到秦始皇信任,被任命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厩车马。赵高借出入宫廷之便,千方百计接近和讨好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很得胡亥欢心,秦始皇因此让赵高教胡亥学习狱法和书法,成为胡亥的老师。赵高曾作为皇帝近臣随秦始皇巡行,这一次当然也必在其中。
 
  还有一位是蒙恬之弟蒙毅。其人勇武善战,此次巡行被指定充当皇帝警卫。右丞相冯去疾留守都城,处理日常事务。   
  胡亥得知秦始皇要出外巡行,也恳切要求前往。胡亥今年二十一岁,他是秦始皇十七年(公元前230年)时出生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他刚满十岁,根本不知道征战之苦和创业的艰辛。他平日不像他哥哥扶苏那样关心国事,忧国忧民,而是沉湎于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他提出这一请求不过是想出外游玩一番而已。起初秦始皇有些犹豫,后经赵高竭力劝说,秦始皇才答应了。这样,在秦始皇的巡游队伍中,十八子胡亥便成了唯一从行的皇子。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是在这年十月从咸阳城出发的。秦始皇的车子由六匹马拉着,车厢用金银装饰,帷幕上画着日月标帜。御驾前面是骑兵队和仪仗,后面有三十六辆属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出武关后,沿丹水、汉水流域到达云梦,在云梦大泽附近遥祭死在九疑山的舜帝,然后乘船顺长江而下,在丹阳登陆,至钱塘,观钱塘潮,西行从峡中渡富春江,登上了会稽山,祭祀大禹,并一如既往地刻石颂德。
 
  这一使命又是非李斯莫属。此次刻文李斯除了又一次地使用华丽辞藻、肉麻地吹捧颂扬了秦始皇统一天下、威服四海、造福百姓的"功德"之外,又特别写上这样一段: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这里主要写的是讲究女子贞操,严防男女之间发生淫乱之事,反对已生有儿子的妇女再嫁,对于那些因通奸而寄居在女子家中的"寄豭"(公猪),宣布杀之无罪。对于改嫁的妇女,规定儿子不能承认她是母亲。用如此严苛的法令强调女子的贞操,这是前所未有的。当然,这是秦始皇的旨意,李斯则将其形诸文字,刻写在会稽山巨大的石碑上。
    
  十一月间,秦始皇的车队在返回途中到了吴县,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目睹了皇家的威仪,发出了"彼可取而代之也"的怒喊。这青年后来率领义军将号称强大的秦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使秦王朝归于灭亡。这个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项羽。
 
  离开吴县后,秦始皇从江乘渡江。沿海岸北行至琅琊。他对琅琊这个地方太有感情了,几乎每次巡游都要来此。这是那充满奇幻的"海上仙山"和不死之药的吸引,尽管屡次被骗仍执迷不悟。
 
  说来凑巧,在他到达琅琊的时候,"失踪"已久的徐市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徐市奏报:蓬莱仙岛的仙药本可求得,只因经常遇到大鲨鱼的袭击,无法靠近。有位随行博士解释说,这是海上凶神作对,杀死了它,"善神"就会出现了。秦始皇信以为真,准备大战"凶神"。
 
  巡游的船队到达之罘后,果然遇到一条大鲨鱼,秦始皇急令射杀,鲨鱼当场毙命。这一来,秦始皇心里亮堂多了,又让徐市渡海寻仙,徐市于是扬帆东进。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到了东海夷州岛,在那里定居下来。他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成为今天的日本人的祖先。
 
  六月间,秦始皇一行到达平原津。这天,那个畏罪逃亡的术士侯生突然来见。秦始皇大怒道:"老虏不良,诽谤尔主,还敢来见我?我要将你车裂,以解心头之恨!"   
  侯生却面无惧色,道:"臣听说,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句话吗?"   
  秦始皇道:"你欲何言?讲!"   
  侯生道:"当年禹王立诽谤木,是想知道自己的过错。如今陛下奢侈失本,淫逸趋末,宫室台阙,连属增垒;珠玉重宝,堆积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百万人。黔首匮竭,民力殚尽,而陛下却不自知,饰非拒谏,臣等因此而逃去。臣等并非吝惜自身,而是吝惜陛下国之将亡耳!"
 
  秦始皇似有所悟:"你怎么不早说?"   
  侯生道:"臣等恐言之无益,反致其祸,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无所惧也。虽不能使陛下不亡,只想使陛下自知。"   
  秦始皇道:"如此说来,还有望改变吗?"   
  侯生道:"形已成矣,恐难改变。陛下若想弃旧图新,除非效法禹汤文武,否则,亡无日矣!"   
  秦始皇听了很是震惊,再联想到天象和民谣,更是胆战不已。他没有杀死侯生,出人意料地放了他,但侯生之言使他深记于心,一想起来就害怕,不几天便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了。
 
  秦始皇平日最怕说死,所以群臣不敢谈论死的事。但事实无情,秦始皇的病越来越重,他悲哀地感到,死亡之神已不可阻挡地向他走近了。   
  秦始皇陷入难以抑制的恐惧之中。他在心里祈祷,希望上天再赐给他一些时日,他也盼望着徐市快快归来,带来他盼了多年的仙药。他也想起了自己统一天下的伟业,想起了耗费民力的诸多营造,想起了天怨人怒的一件件可怕的往事,心情烦乱到了极点,特别是一想起侯生的话更是心惊肉跳追悔莫及……
 
  秦始皇已病入膏肓,车驾到沙丘时已经无法继续他的巡游。眼看皇帝危在旦夕,李斯、赵高都焦虑万分。这天,他们双双来到秦始皇的驻?之所,听取皇帝最后的叮嘱。   
  秦始皇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他气息微弱,咳喘不止。御医垂手恭立一旁,无可奈何地守护着这位渴盼长生的君王。秦始皇望了望李斯,又看了看赵高,目光中蓄满了期待,同时也掠过一丝不安和忧虑。
 
  李斯走到榻前,轻声说:"陛下觉得怎样?是否再服些药?"   
  秦始皇摇了摇头,神情悲凄。   
  赵高问:"可否请方士来看看?"   
  秦始皇面有怒色,恨恨地说:"休要……休要提他们!……仙药……长生不老……我要杀死他们!杀死……他们……"秦始皇一阵猛烈的咳嗽,说不下去了。李斯、御医赶忙为他捶背,赵高则觉得此言有失,很是难堪。
 
  过了好一会儿,秦始皇睁开了眼,对李斯说:"大业未成,你要多多尽力……朕的天下要传之无穷,二世、三世……"
   
  李斯、赵高双双跪下,说:"陛下请放心,臣等一定不负圣望!"   
  秦始皇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吃力地抬了抬手,像是要笔墨。李斯会意赶忙取来笔墨,又将一块素绢展开在秦始皇面前。   
  秦始皇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这样的一行字迹: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这是他写给扶苏的,让他将上郡的兵事交给将军蒙恬,回咸阳参加葬礼。赵高接过这遗诏,又当着秦始皇的面盖上了皇帝的玉玺,连同调动军队的兵符,都封存在他的"行符玺事所"里。
 
  秦始皇写完遗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他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留恋和遗憾告别了他极不愿告别的人世。这位有着巨大贡献的杰出的政治家,这位罪恶深重的残酷的暴君,终于没有完成他的巡游,此次出行成了他的死亡之旅。这一年,他五十岁,在位计三十七年,称皇帝十二年。
 
  秦始皇之死使庞大的巡游车队失去了核心和支柱,形势顿时变得异常严峻。赵高问李斯:"皇帝驾崩,事关重大,左丞相拟如何处置?"   
  久经政治风云的李斯表现得异常冷静,老谋深算地说:"当今天下汹汹,怨声载道,民心不稳,且有皇子数人,至今未立太子,若将皇帝死讯公之于天下,恐生祸乱。"   
  "左丞相是说暂不公开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秘不发丧!"李斯果决地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李斯意见与赵高不谋而合,二人一致决定:将皇帝的遗诏暂时封存,不去送交公子扶苏,以免透露消息。   
  李斯还和赵高商定,将秦始皇的尸体放在皇帝平时乘坐的辒辌车中。这是一辆很宽敞的车子,有窗,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每日百官照常奏事,侍者一如既往地端水送饭。车子里,坐着一个太监,装模作样地批阅大臣的奏章,就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李斯的巧妙安排可谓费尽心机。秦始皇的死讯只有他和赵高、胡亥及五六个侍从知道。他们都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使有丝毫表露。   
  车队若无其事地行进在返回咸阳的路上。车队内很平静,沿途围观百姓们更是一无所知。李斯坐在自己的车子上,神态悠然自在,但内心却是波涛翻滚,难以平静。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三   
  夏日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像团火一样地炙烤着大地。地上热得发烫,车马一过,腾起阵阵白烟。没有风,时或有一点风也是干燥的热风,使人觉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树上的知了在叫,那沉沉的长声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因为天气太热,秦始皇的辒辌车也难以凉爽适宜,加之那车窗始终是关闭着的,这就失去了它调节温度的作用。秦始皇的尸体开始腐烂,发出了越来越浓的臭味儿,这辆华贵无比的帝王之车成了恶臭刺鼻的腐尸之车。
 
  李斯深感忧虑。因为到咸阳还有一段路程,如果皇帝的死讯泄露出去,很可能会发生祸乱。李斯觉得那些沿途围观百姓的目光中像燃着火,若大风骤起,很快就会燃成遍地烈焰。
 
  为了严守秘密,李斯派人弄了一些鲍鱼,每辆车上放上一石,用鱼臭掩盖尸臭。这样,大秦王朝的第一支车队便成了散发着熏天臭气的车队,人们只闻其臭,却分不清是尸臭还是鱼臭。
 
  李斯这个"载鲍乱臭"的主意可谓独出心裁,也堪称高明,它成为后人谈论的话题、文人骚客吟咏的对象。唐朝诗人韦楚老有句云:"腐肉偷生二千里","胡亥空随鲍鱼辙"。与韦楚老同朝的诗人胡曾则吟道:"年年游览不曾停,天下山川欲遍经。堪笑沙丘才过处,銮舆风过鲍鱼腥。"
 
  这一亘古未有的"腐肉行"在继续着,这个普天之下的头号秘密在严守着,一场巨大的变故也在酝酿着。   
  奸诈多谋的赵高在盘算:当今太子未立,皇帝遗诏扶苏来咸阳会葬,这显然是把皇位交给了他。这样的事实赵高是断然不愿接受的!这是因为,在二十多个皇子中,扶苏是最有才能的,扶苏与蒙氏兄弟关系密切,而掌握着国家兵权的蒙氏兄弟则与赵高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年,赵高因行贿受贿犯有大罪,秦始皇让蒙毅依法处置,蒙毅一丝不苟地进行了查案,并依照律令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官爵。秦始皇念及赵高教导胡亥很尽心,赦免了他,恢复了他的官爵,使他死里逃生。从此以后,赵高便与蒙氏兄弟结下仇怨。若是扶苏继位,蒙氏当权,赵高岂会有好果子吃?
      
  按照赵高的意愿,自然是胡亥继承王位最好。但胡亥既没有太子名分,又不居长,皇帝遗诏中也没提到他,立他困难很大。唯一的办法是伪造遗诏,用查无对证的文字造成既成事实……
 
  一路上,李斯也是心事重重。作为左丞相,他不能不为今后的事情焦虑。李斯对扶苏的才能是比较钦佩的,感到其他皇子无人能比,继承大业非他莫属,可他又有些不大赞同扶苏继位。说来话长:李斯有子女数人,为了加固禄位,他极力把女儿嫁给皇子,让儿子娶公主为妻。李斯看到扶苏居长,又有才能,他日极有可能继承帝位,便欲将长女嫁给他。但扶苏却钟情于蒙氏女,使李斯的攀附之愿落了空,这样李斯便与扶苏产生了一层隔阂。李斯是很计较个人私利的,同时他又忠君敬主,对皇帝之命不敢有所违迕。这种心态使他既不愿立扶苏,又觉得皇帝的遗诏是铁的命令,不可改变,因此矛盾重重,左右为难。
 
  胡亥并不像这两位权臣这样想得这么多。他只是很悲痛,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他也在担心,但他担心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他是否能够还像过去那样享乐人生。   
  正当胡亥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高借车队夜晚停留的机会来见胡亥,说:"皇帝驾崩,未留诏书封诸皇子为王,而单单给你兄扶苏留下一封书信,待其回到咸阳,即立为皇帝,你无尺寸之封地,将怎奈何?"
 
  胡亥两手一摊,说:"此乃天命,有何办法?我听说,明君最知臣,明父最知子。如今父皇驾崩,未封诸子,恐怕是自有道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高见胡亥如此胸无大志,很是生气,挑唆道:"皇子所言差矣。皇帝驾崩,诸皇子又不在此地。皇帝死讯及遗诏事,蒙毅也毫无所知,大权全握在你我及李丞相手中,一切皆可由我们三人定夺。我曾为汝师,实愿帮汝。主宰人臣或为人臣、制人或为人制好比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切不可等闲视之!"
 
  胡亥仍不觉悟,道:"废兄自立不仁,不遵父命不孝,力薄才浅却贪别人之功是无能。此三者都是逆德之事,不仅难服天下,我自己将遇危险,连宗庙社稷恐怕也难以长久!"  
 
  赵高见胡亥顾虑重重,笑道:"皇子之忧不足道也。我听说,商汤王、周武王杀死主君,建立王朝,天下人却说他们是仁义的,未言其不忠;卫国的国君辄杀死了他的父王蒯聩,卫国人却景仰他,孔子将此事载入《春秋》一书,没有把他当成不孝之徒。大行不拘细谨,德高不必谦让多虑。光注意小节而误了大事,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利,日后必定后悔。只有不失时机,敢作敢为,方能取得成功,请万勿迟疑,速下决心!"
 
  胡亥有些心动,又为难地说道:"父皇驾崩的消息还未公布,丧事还未办理,怎可用此事去麻烦丞相?"   
  赵高道:"这无妨,臣请替你与丞相商议!"   
  胡亥终于被赵高说服了。接着,赵高又去见李斯。   
  赵高在决定攻克李斯这一个堡垒时动了好一番脑筋。他想到,李斯私心最重,最担心禄位丧失,若抓住这一点发起进攻,必定攻而破之。打定主意之后,他对李斯说:"天子驾崩,赐长子扶苏遗诏,令其会葬咸阳而立为嗣,此诏及皇帝符玺我都交给了胡亥。决定立谁为太子一事全在丞相和我,丞相看怎样办才好?"
 
  本来,秦始皇遗诏及印玺都由赵高秘藏,现在他却伪称在胡亥处,这就给李斯造成一种印象:立太子是胡亥的主意,这一方面开脱了自己,另一方面也给李斯造成了一种压力。  
 
  李斯因为太看重了自己的富贵,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他闻赵高此言,吓得非同小可,说:"你怎说出这种乱政亡国的话来?这种事难道是臣子应该议论的吗?"   
  赵高淡淡地一笑,道:"丞相勿急,请且再冷静想想:论才能,你能比得上蒙恬吗?论功绩,你能高过蒙恬吗?论无怨于天下及与扶苏的关系,你能比过蒙恬吗?如若扶苏继位,丞相与蒙恬将谁能占上风,显而易见,丞相难道看不出来?"
       
  赵高的"以利攻之"果然发生作用,李斯陷入个人利害的冲突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我是比不上蒙恬,可你为何苛求于我?"   
  赵高道:"我本宦官,出身低微,因明于法律而获恩准出入宫廷。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封及二世的,等待他们的只是灭门之祸。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素有威望,与蒙家关系甚密,拟与蒙氏联姻,其即位后肯定要立蒙恬为相,若是这样,丞相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且不说爵禄难保,能否安全回乡也难预料。我为胡亥师多年,其人待人慈爱温和,轻财重士,思维敏捷,其他皇子远不及也。我等莫如助胡亥继承了王位,共建大业……"
 
  李斯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中车府令休要再说了!我奉主上遗诏,顺天应命,从无非分之想!我本上蔡一布衣,蒙陛下信任器重,任我为丞相,位封侯爵,子辈皆享厚禄,这是因为皇帝要把国家的存亡安危交付给我,我岂能违逆天子旨意?人臣应各守其职,你这样做不是要陷我于十恶不赦之罪吗?"
 
  赵高并不退却,继续说:"圣人贵在随机应变,如今天下大权和命运都掌握在皇子胡亥手中,我既为其师,日后无须多虑。我是在为丞相着想。丞相如能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不仅可使爵禄铁固,还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富贵,若不依我计,漠然处之,将祸及子孙,后果不堪设想!福祸分明,尽由丞相自选,可要三思而后行啊!"#p#分页标题#e#
 
  赵高这几句话对屡屡败退的李斯是致命的一击。李斯想到,他由卑贱而富贵太不容易了,如今的功名爵禄太美好也太应珍惜了。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奉事皇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永保富贵?若像赵高说的这样,岂不枉抛了一片心血!他再也无法固守自己的防线,在赵高的"以利攻之"的策略下乖乖地缴了械。他泪流满面,仰天长叹道:"苍天啊!命运怎使我处此乱世之中?从今以后,将寄托何处呢?"
 
  看到李斯终于被说服,赵高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接着,赵高马上去见胡亥,口称胡亥为太子,说:"臣已将太子之命转达给丞相,丞相已经接受。"   
  胡亥听到赵高称他太子,又得知丞相降鼎力相助,大喜过望,道:"好极!好极!此事若成,当永远不忘恩师大德!"   
  当即,赵高又请李斯前来,统一思想,并开始了进一步的谋划。   
  这天晚上,天特别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不远处墓场上闪动着点点鬼火,使这沉寂的黑夜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四   
  在秦始皇病危期间,随行的将军蒙毅不在车队之中,他受秦始皇之命祭祀山川去了。赵高、李斯、胡亥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很快地组成了一个"三人同盟"。昏聩无能的十八子胡亥成了这个同盟的核心,围绕在他身旁的是两个权倾朝野的重臣。
 
  这是一个阴谋的结合。他们各怀心腹事,又互相利用,为同一个目标而暂时地走向了统一。这个同盟最终葬送了秦王朝的天下,也葬送了他们自己。   
  在蝇营狗苟的密谋中,赵高从他的"行符玺事所"中拿出了那块写着秦始皇遗诏的素绢,对胡亥和李斯说:"此诏留之无益,烧了吧!"   
  胡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那神情似有些担忧。   
  李斯捻须深思,暂未表态。他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一向对皇帝唯命是从的他还没有从"君命至上"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诏书是可以随便烧毁的吗?   
  望扶苏继位,我等人头落地吗?"   
  胡亥、李斯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赞同地点了点头。   
  赵高遂将遗诏在灯烛上点燃,掷于地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这间小小的密室,但转瞬间就熄灭了,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诏令化作了一撮绢灰。   
  沉默,三个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不吱一声,仿佛在观望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等待着另一个时代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赵高先开口:"遗诏既焚,还得另拟诏书一封,以安天下。"   
  胡亥战战兢兢地说:"怎个拟法?"     
  赵高恶狠狠地说:"让扶苏死!"   
  李斯仍没有作声。他来回踱着步子,像是费神地思索着一个重大决定。突然,他转过身来,走到案前,提笔在手,展开一块素绢,写道: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李斯写罢,掷笔于地,问赵高道:"此诏如何?"   
  赵高赞道:"丞相久为皇帝草拟诏书,著文刻石,行文娴熟,内容得体,真大手笔也!"   
  胡亥也转忧为喜道:"扶苏、蒙恬见此诏必死,皇位将归我矣!"   
  由这个三人伪造的秦始皇诏书使公子扶苏面临厄运,大秦王朝的历史也面临着巨大的转折。   
  伪诏加盖皇帝印玺之后,即由胡亥的一名亲信送往上郡。使者临行,赵高、李斯又叮嘱一番,要他严守秘密,不得延误,确保万无一失。   
  远在上郡的扶苏根本不知道沙丘所发生的一切。他展开伪诏读毕,不禁大惊失色。他想象不出父皇为什么如此严厉地指责他,为什么作出如此严酷的决定?他痛苦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使者见扶苏迟疑,催促道:"皇命不可违,请公子速依诏自裁!"扶苏无奈,只好拔出佩剑,准备自刎。   
  将军蒙恬心存狐疑,阻止扶苏道:"公子且慢!皇帝陛下岂会在巡游途中册立太子?我今为三十万兵卒统帅,公子身为监军,此乃天下之重任。今有使者前来,公子即欲自裁,这岂非失之仓促?"说到这里,蒙恬用疑惑的目光瞅了瞅使者,"说不定此人所持是伪诏,有奸佞之徒欲置我等于死地。我等莫如先请皇帝下诏宽恕,如若不成,再死不迟!"
 
  使者听罢,有些害怕,但想到胡亥临行时的叮嘱,又挺直了身子,狐假虎威地说:"将军怎敢怀疑圣上?圣命不可违,请公子、将军快快自裁!"   
  仁弱的扶苏大哭起来,道:"父赐子死,子怎敢不死?我命休矣!只是壮志未酬,无功于国,我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说着,扶苏猛地将利剑往颈上一横,鲜血泉水一样地涌流出来。
 
  蒙恬想去拉他,但已经晚了。这位久经沙场、斩首甚众的将军见此惨景再也止不住泪水,痛哭失声!使者又催促蒙恬自杀,但刚毅的蒙恬说什么也不肯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坚持要面见皇帝。使者没有办法,便把他交给了狱吏,关押在阳周县,然后便离开上郡,向胡亥复命去了。
 
  胡亥、李斯、赵高得知扶苏已死,很是高兴。胡亥打算饶恕蒙恬,将他放出,这时正赶上蒙恬之弟蒙毅代替秦始皇外出祈祷山川神灵返回,赵高即对胡亥说:"皇帝想要荐举贤能确定为太子已很久了,但蒙毅一直认为不可如此,依我看来,不如将蒙毅杀掉!"赵高说着,恶狠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胡亥于是逮捕了蒙毅,将他囚禁到代郡。   
  车队继续前行。先是从沙丘到达井径,再由井径绕道往九原,然后才顺直道回咸阳。这条路线是李斯与赵高商定的。其目的是用以蒙蔽天下人耳目,让人觉得秦始皇依然健在,正按照原来的计划巡游天下。当时,因蒙毅已下狱,李斯恐有变故,便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以确保一路的安全。
 
  车队到了咸阳,立即宣布了秦始皇薨世的消息,并公布了秦始皇的所谓"诏令"。与此同时,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称二世皇帝。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九月,秦始皇的葬礼在咸阳隆重举行,但"会咸阳而葬"的不是公子扶苏,而是十八子胡亥。秦始皇原本寄厚望于扶苏,却被人偷梁换柱,他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慨!
 
  埋葬秦始皇的陵墓已经修好,这是七十万人三十年日夜辛劳的结果。如此众多的役工、如此漫长的工期,其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   
  葬礼按照早已安排好的程序及要求进行,三重之泉以冶铜固塞,奇珍异宝藏满墓中,以水银为江河,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墓门有弩机,有接近者可自行射杀。    
  秦始皇头西脚东躺在他的棺椁之中,一如他生前躺卧的姿式。他曾经雄心勃勃、虎视眈眈地望着东方,时刻准备兴兵东进,统一天下。当统一天下之后,他仍然向往东方,多次向东巡游,那是因为东方有大海,大海中有仙岛,仙岛上有仙人和长生不死之药。那么,现在呢,他还是面向东方,是面对着一片迷茫还是永远的遗憾?
 
  有数千"兵马"的殉葬陶俑也烧制完成,它们按照一定的编组和队形被安放在三个俑坑内。第一个坑布的是弩兵之"阵",此阵最突出的是弩兵,弩兵中间是跪射俑,外围环绕一圈立式俑,显示出整齐有序的作战阵势;第二个坑内是骑兵编队,位于阵中的八列八排六十四辆战车似乎随时都会呼啸而出。第三个坑内有兵马七十余个,为指挥部。这些殉葬俑是气势磅礴的皇陵卫队,也是强大的秦帝国军队的象征。
 
  皇陵两侧还有近百个马厩坑和三十多个珍禽异兽坑。马厩坑内有大量的活马殉葬,珍禽异兽坑内用陶棺装着各种珍稀动物,它们的脖子上都套着小铜环,头旁有小盘,盛有食物。
 
  这一切都是按照秦始皇生前的嘱咐: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世界也要享受生前的荣华。   
  作为寿陵总管的李斯看到自己的精心运作都被完美地派上了用场,心中无比畅快,他感到为皇帝做了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也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秦始皇的葬礼不仅以陶人陶马和珍禽异兽殉葬,二世皇帝胡亥还残忍地下令:后宫嫔妃未生子者全部从死。胡亥又担心骊山陵的工匠们知道墓中机关和底细,怕泄露出去,待埋葬已毕,便将这些工匠幽于墓道中,没有一个能够逃生。此后,陵墓上的封土又经夯实,种上草木,看上去如同小山一样。
 
  一代雄主和暴君秦始皇终于走进了他精心经营的地下世界。人们或赞扬他的雄才大略,或抨击他的狂暴,见仁见智,褒贬不一。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首《 秦王扫六合》诗对秦始皇的一生功过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和评价: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一代开国雄主死去了,一个年轻的继承人十八子胡亥坐到了他父亲的御座上,操纵起这个大一统王朝的权柄。李斯、赵高因沙丘之谋有功,被胡亥引为左右臂,李斯仍任左丞相,赵高由中军府令擢升为郎中令。此职为皇帝侍从之长,掌管宫殿掖门户,主郎(廊)内诸宫,故称郎中令,为九卿之一。其他官员大都各任原职,一切照旧。秦王朝在李斯、赵高的操纵下平安地避免了因皇帝驾崩可能带来的动乱,将皇权顺利地转移到二世胡亥手中。但是,此时的秦王朝已是矛盾日深,危机四伏,政治腐败,民怨沸腾,等待着胡亥的是严峻的现实。
 
  胡亥似乎没有许多忧虑,他把国家大事看得很简单,以为有李斯、赵高在便可平安无事。奸佞赵高见胡亥对他如此信任,便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报蒙氏之仇。他捏造了罪名到胡亥那里去状告蒙氏兄弟,胡亥根本不去查实便同意将蒙氏兄弟杀死。胡亥的侄子子婴听说此事,进谏道:"从前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先世忠臣而用后胜,终至亡国。蒙氏兄弟乃秦之重臣良将,陛下却要将他们杀死,臣窃以为不可杀忠臣、用佞臣,否则将使群臣离心,望陛下慎之!"
 
  胡亥没有听从子婴的劝谏。因为赵高已先入为主,丞相李斯对此事也模棱两可,未明确表态。   
  蒙毅被杀死了,使者又将一爵毒酒送给了被囚禁在阳周的蒙恬,蒙恬接过毒酒,痛心地说道:"自从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绩信任于秦已历三世,我今虽入囹圄,仍可指挥调动手下的三十万大军,其势足可背叛,但为保持一门忠烈,我只有一死了!"说罢,饮毒酒自尽。
 
  蒙氏兄弟是秦二世胡亥诛杀功臣的第一批蒙难者,世人皆为之大鸣不平。左丞相李斯没有对这件事进行干预。他仍然信守他的为官要则:只要是无害于己,谁管它血流成河!   

  秦二世胡作非为,赵高助纣为虐,李斯明哲保身,秦王朝的"三驾马车"狂奔疾驰,急速地临近毁灭的深渊。          
  第十四章 "督责之术"   
  一   
  李斯丞相府前的空地热闹起来,大门口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庭院内宾客如云,熙熙攘攘,笑语声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微笑,每一间厅堂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李斯身着一身崭新的常服,频频与来客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冯夫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仿佛年轻了许多。莹女、福儿及李斯的女儿们更是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们随同冯夫人彬彬有礼地迎接着各位女宾。李斯的儿子则紧随在李斯的身后,李斯一一向客人们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丞相府的厨间是另一种景象:庖厨们宰猪屠狗,烹炒煎炸,一片繁忙。被屠宰的猪狗都是按照选幼不选壮、选壮不选老的原则精心挑选的。狗是豢养一年以内的小狗,猪是出生两个月至半年间的幼猪。此外还有鸡、羊及各种鱼类、水产、野味等等,一应俱全。庖厨们事先都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责,忙而不乱。有人专管屠宰清洗,有人专管在灶上烹饪。烹饪者也各司其职。有的把褪掉毛的肉拌上姜椒盐豉,用竹签穿成串在火上烧烤;有的将切好的肉放在釜中煎、熬;有的以娴熟的刀工将生肉切成薄片作脍;有的则花色翻新,调料各异地制作各种肉羹。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每个人都在进行着绝妙的表演,以便烹制出最具特色的菜肴,献给前来府上的高朋佳宾。
 
  今天的李丞相府确实称得上是贵客盈门。满朝文武官员几乎来了一大半,简直像一次大朝会,咸阳城中的名流豪富更是倾巢出动,携妻带妾,鱼贯而入。此外,还有前来助兴的乐工倡优、百戏杂耍,皆为城中高手。难怪有人说,今天的宴会是天下第一家宴。李丞相论官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摆家宴也是气派非凡,仅次于皇家。
 
  这次家宴的主角是李斯的长子三川郡守李由。日前,他刚刚从三川郡请假回来,李斯大摆家宴一方面是为儿子接风,另一方面是想显示一下他李家父子的地位和威风。父亲在朝为相,儿子在外为将,这难道还不应好好张扬一番吗?
 
  李由是三年前到三川郡这个军事重地任郡守的。此郡与京师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毗邻,西部郡界有重要关隘函谷关,东部有荥阳、阳武等重要城邑,治所在洛阳。李由出任三川郡守自然与他是权相之子有关,但李由的个人才干也并非平庸,赴任之后,尚能称职,此次返回咸阳是来向朝廷述职的,同时也顺便探望一下父母家人。
 
  盛宴在午时初刻开始了。各种菜肴陈列满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衣着艳丽的婢女们排着队端菜敬酒,一枝花似的福儿率领众舞伎在厅堂中翩翩起舞,使宴会一开始便沉浸在喜庆、华贵、热烈的氛围中。
 
  今天,李斯的情绪非常好。他举起爵杯对客人们说:"我李斯原本不过是上蔡布衣,出身微贱,圣明的皇帝不以我才能低下而弃之,将我拔擢为相,信任有加,此实三生有幸,福星高照。让我们首先举杯,为圣明的皇帝干杯!"
 
  "吾皇万岁!"众人将爵杯举过头顶,异口同声地高呼。   
  上卿姚贾也在宾客之中,待众人连饮三杯之后,他起身提议道:"李丞相乃国之栋梁,曾助先皇帝完成统一大业,继而又明法令、安黔首、定一尊,使国家兴旺富强,可谓功高天下,誉满国中,让我等为丞相同干一杯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宴会上顿时又掀起高潮。   
  接着,李由又向众人敬酒。他十分客气地感谢客人们光临,亲切地送上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客人们则争夸李由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宾主之间频频敬酒,互致问候,谈笑风生,开杯畅饮,直到将近傍晚才散席撤宴。
    
  今天,李斯喝了很多酒,已有几分醉意。冯氏、莹女埋怨他不该喝得这么多,体贴备至地让婢女搀扶他到房中歇息,冯氏还令人烧了一陶碗醒酒酸鱼羹,给李斯解酒。李斯连说他没醉,清醒得很,让家人不必担忧。还说,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他让家人各自歇息去,只留李由在房中,说是有事要对他讲。李由坐在父亲榻前,恭敬地等待着父亲的教示。
 
  李斯问:"今日盛宴,我儿有何感慨?"   
  李由道:"客云’天下第一家宴’并非言过其实,能够请到这样多的朝官豪富足见父亲威望之高。儿幸赖父亲庇荫,方有今日,自当克己上进,不辱门楣!"   
  李斯望着他的爱子,微微一笑。稍顷,李斯问道:"我儿可知’物禁大盛’否?"   
  李由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李斯道:"此乃荀师之言。当年你父在兰陵皋岩山舍听荀师讲学,荀师曾以此言教之。那时尚不在意,以为人生既然都是为了求得富贵,岂不是官不厌高、权不厌大、家不厌富吗?今日酒宴之上为父方觉荀师之教乃至理名言,足见圣贤之言并非一时能够领悟!"
 
  李由不解地问:"父亲为何有此感叹?"   
  李斯道:"我儿涉世尚浅,有所不知也。富贵权势确实不可太过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实应慎之戒之!"   
  "父亲是说,我李家如今贵盛,有人心存嫉恨?"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说:"趋炎附势乃人之天性。闾里有言: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设使我家一朝衰微,大概就要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家现在不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吗?"   
  "此言不差。"李斯道,"但安不忘危,盛不忘衰,方可长保富贵。我儿既为郡守,当知官场之险恶,处处应小心行事。为官之要在于奉上驭下,奉上以阿顺为本,不可逞一己之才,违迕上意;驭下要恩威并用,亲近知己以为力助。遇事要三思而行,权衡利弊,务求周全,既要无妨于上,又要无害于己,如此方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此乃为父半生为官心得,吾儿切切牢记之。"
 
  李由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讲述这些为官之道。他有些惊奇:难道父亲几十年来的仕途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若当官的都像父亲说的这样,岂不成了唯唯诺诺、唯利是图、只想保官、不辨是非的庸官?可又一想,父亲这番"酒后真言"或许真有些道理,值得认真记取。于是便连连点头应诺,表示不忘父亲的谆谆教诲,让李家的显赫在他这一代得到延续。
 
  李由在咸阳家中呆了两天便匆匆返回三川郡了。因为最近三川郡不大安宁,常有盗贼出没,乡民们对朝廷怀有不满情绪,且有聚众闹事的迹象。他既为郡守,不能不深以为虑。李斯没有阻拦他,只是李由的母亲冯夫人哭哭啼啼地不愿让儿子走,后经李由再三解释安慰,冯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儿子。
 
  就在李由离家返郡的第二天,宫中来人宣召李斯,说是皇帝有要事相商,让他速速进宫。李斯不敢怠慢,赶忙前往宫中。   
  咸阳宫的新主人二世皇帝胡亥神气活现地坐在他父亲的御座上。他身旁是郎中令赵高。新任高职的荣耀感使这位郎中令精神百倍,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架式。   
  胡亥请李斯在另一侧就座,对二位近臣道:"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非为别事,只因朕年纪尚小,初即大位,黔首未附,故拟效法先帝,巡行郡县。二卿以为如何?"   
  胡亥话音刚落,赵高马上献媚地说:"皇帝即位伊始,若不效法先帝,无异于示弱于天下,国家将无法治理,敬请陛下尽快成行!"   
  秦始皇在世时的五次巡行,李斯都是随同前往,他深知此事劳民伤财,耗费巨大,本想请二世皇帝过一段时间再说,但因赵高抢先逢迎,他也只好随和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陛下巡行天下大有先帝之遗风,亦合天下人之望!"
 
  "二爱卿既无异议,朕拟三天内启程!"   
  "甚好!"赵高、李斯不约而同地回答,并出主意说,可按照始皇帝当年所巡路线进行,这样一可表明继承先帝遗志,二来也可向沿途百姓显示新皇帝的威仪。       
  二世胡亥当然不会表示异议,他巴不得立刻就置身于迷人的山光水色之中,接受沿途吏民的盛大欢迎,享受一下山呼万岁的荣耀。他令赵高、李斯二人分头准备,准时出发。   

  因为秦宫中有关官员已有过五次护驾随行的经历,所以准备工作轻车熟路,十分快捷。至第三天早上,一队由数十辆马车及仪仗、护卫组成的队伍已排列在咸阳宫前,二世的銮舆也是一辆能够调节温度的辒辌车,一切仪制均与秦始皇时无异。二世大喜,遂令车马整队出发,奔上了宽阔的御道。
 
  二世胡亥的巡行几乎把秦始皇当年所到之处重新走了一遍,凡有秦始皇刻石的地方,秦二世都要在石碑上续刻数字,重申先皇帝的功德,表明新皇帝守成之志,大意是说:"这些石刻,都是当年始皇帝所为,今我继承皇帝名号,这些碑文又不称始皇帝,待时间一久,后代嗣位者怎知道是指始皇帝呢?这样,始皇的功德就无法称扬了。"丞相李斯、冯去疾、御史大夫德昧死奏言:"臣请刻诏书于石上,如此便可明白。"制曰:"可。"
 
  刻文自然还是由左丞相李斯撰字,刻文仍然是堪称范本的标准小篆,遣词造句仍然是极尽恭维颂扬而又暗含着几分谨慎。一代权相,两代帝王,被一条利益的纽带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留下了一座座石刻的史碑。后来的人们从这些石刻上领略到华夏文化的古老,也窥测到秦宫君臣关系的微妙。
 
  李斯在做这些事时思想是明确的,那就是:他必须用始终一贯的赤诚对待这位新君,像当年奉事秦始皇一样。内中的道理很简单:站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国之君,是操纵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可以给予你一切,也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因此不管他是贤是愚,是年长还是年少,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不可有丝毫差池和违迕。这是为了皇帝,更是为了自己。
 
  李斯依稀觉得,那天宴会之后他曾向儿子李由讲过这样一些话。他承认,这是他的心里话。   
  二   
  早膳刚过,上卿姚贾匆匆忙忙地来见李斯,一进门便说:   
  "左丞相,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姚贾喘了口气,说:"郎中令玩弄权柄,蒙骗圣上,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许多官职都易人了!"   
  "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姚贾道:"左丞相还蒙在鼓里呢!当今圣上只信任赵高一人,言听计从,赵高有些事都背着丞相。他让其兄弟赵成当了中车府令,让其女婿阎乐当了咸阳令,我弟姚奢被他们贬斥到遥远荒凉的辽西郡去了,大夫、谒者、卫尉等官职也都换上了他的人。左丞相,赵高如此欺君弄权,你可不能不管啊!"
 
  姚贾报告的这些情况,李斯一无所知。原来,此事是赵高与秦二世私下决定的。赵高突击更换人马,安插亲信,既是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孤立和排挤李斯。因为沙丘之变赵高是首谋,李斯是同谋,此事虽严守秘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出去,或者李斯反戈一击,赵高将面临灭族之祸。为安全计,赵高便极力讨好胡亥,取得了胡亥的信任,尔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人员更迭,建立起足以左右朝政的朋党。赵高的做法是先造成事实,然后再逼迫李斯就范,这样既控制了皇帝,又架空了李斯,李斯纵有三头六臂也将无可奈何。
 
  赵高这毒辣的一招儿使李斯猝不及防,震惊不已。他决定马上进宫,劝皇帝慎重行事,勿受他人左右。   
  李斯急匆匆地赶到咸阳宫时,迎面遇上了将军冯劫和右丞相冯去疾。二人神情沮丧,面如死灰。李斯意识到出了大事,惊问:"二位何事不快?"   
  冯去疾愤懑地摇摇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矣!"   
  冯劫说:"赵高小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向圣上大进谗言,诬说我等失职怠惰,放纵属下,圣上竟信其胡言,将我等斥责了一顿!左丞相,这不是颠倒黑白吗?公理何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去疾的目光中蓄满了愤怒,"赵高陷害我等,是想把我等排挤出宫廷,把他的人安插进来。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暗忖:赵高企图独揽朝纲,真个是迫不及待、无所顾及了!他对二人道:"二位暂归,待我面见圣上,明辨曲直!"   
  "晚了。"二人道,"陛下已为赵高所惑,别人的话他听不进了!"   
  李斯目送着这两位权臣远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因为冯劫、冯去疾与他的夫人冯氏同为一家族,沾着点亲戚,李斯与他们较为融洽,政见多有相同之处,常引为知己,如今二人既遭斥责,无异于对他的打击。他要面见皇帝,揭露奸佞,伸张正义!
 
  在咸阳宫的一个寝宫里,李斯见到了二世胡亥。真是狭路相逢,郎中令赵高也在那里!   
  二世见李斯来了,很热情地对他说:"朕与郎中令正商议整肃朝政,更换朝官之事,卿来得正好,且听听你的高见!"   
  李斯心想:任免朝官乃朝政要事,竟不和我这个总揽百官的丞相商议,只听并不掌管此事的郎中令一面之辞,这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才让我说话,又有何用?  
 
  这时,赵高抢着说道:"陛下年少,即位日浅,深以上下归附、国家安定为虑。先帝大臣,皆累世名贵之人,积有大功,世代相传,恐难驾驭,故欲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有罪者诛之,以为不如此不可安天下。李丞相,陛下真是忧国忧民之君啊!"说到这里,赵高献媚地看了看二世,"陛下,是这样的吧?"
 
  二世道:"赵爱卿所言,正是我意!赵爱卿深谋远虑,处事周全,人才难得。左丞相,朕之用人,堪称知人善任吧?"   
  面对这样的发问,李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怨皇帝毫无主见,头脑简单,形同孩童,如此行事,哪里像个城府深奥、统驭万民的皇帝?   
  李斯更对赵高气愤不已。显而易见,赵高是用自己的意志来替代、左右皇帝,他假托皇帝之口,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他的本意,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君罔上吗?   
  李斯凭着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对今天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对赵高玩弄的阴谋更是洞若观火。他想向皇帝指出这一决策的失误,劝皇帝勿信谗言,不要动摇对冯劫、冯去疾的信任,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惹怒了皇帝,他怕引火烧身,他怕禄位不保!这一连串的可怕的结果使他终于未能激浊扬清,力陈忠谏,可悲地就范于赵高的权术之下,从而也使秦王朝和他本人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悲剧在继续着。赵高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许多官员遭到迫害,有的被撤职,有的被调离,有的被杀死。上卿姚贾因受其弟姚奢的牵连,被剥夺了秦始皇赐给他的一千封户,取消了上卿的爵位。不仅如此,他当年行盗于魏、被逐于赵的历史污点又被重新提起,以品行不端被赶出咸阳,永世不得回来!姚贾不堪污辱,跳渭水自尽了!
 
  姚贾之死和冯劫、冯去疾的失势,使秦始皇嬴政即位以来建立的布衣将相格局不复存在。秦国素有重用贤才的传统,在七强并立的时代,秦国克服了宗族贵族在秦国的专权,大胆地起用了一些出身微贱的将相,使朝中人才济济并最终导致统一大业的完成。李斯、蒙恬、蒙毅、王贲、李信、樊於期、尉缭、姚贾、冯劫、冯去疾等人便是秦廷的布衣将相。如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唯有李斯尚苟且宫中。布衣将相格局的终结和赵高亲信朋党的相继显贵,使秦王朝迅速跌入宦官赵高专权的深渊。
 
  由赵高怂恿二世胡亥制造的秦宫悲剧还殃及胡亥的兄弟姐妹。赵高向胡亥进谗言:"陛下以少子登大位,诸兄必然不服,蓄谋与陛下争位,陛下若不早图之,抢先下手,倘发生皇位之争,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使帝位巩固,莫如趁其不备,将他们除掉!"
 
  二世以为然,但苦于找不到罪名。赵高道:"这有何难?不满朝政,阴谋构逆,这不就是罪名吗?"胡亥欣然受教,遂即将他的兄弟姐妹逮捕,交给赵高审理。赵高借机大施淫威,在杜邮杀死了六位公子,把公子将闾、无忌、子哀等兄弟三人囚禁在内宫。二世遣使者对将闾等说:"尔等为公子,却不守为臣之道,官吏即将执行判决!"将闾不服,说:"朝廷大礼,我从未敢失辞,为何治我死罪?"     
  使者回答:"我奉命而来,不敢自作主张。"将闾见事情已无法逆转,仰天大呼:"苍天啊,我无罪!"遂拔剑自杀,无忌、子哀也都含冤而死。   
  公子高看到兄弟们大都被杀,深知自己性命难保,又怕连累妻儿,含泪上疏说:"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车,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幸,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公子高的殉葬请求实在是绝望的选择。二世阅毕此疏,初觉公子高主动请死有些蹊跷,担心他另有图谋,赵高道:"陛下是太多心了。公子高想死已等不及,哪里会谋变?"   

  二世遂不再疑虑,将公子高赐死,还堂而皇之地说他忠孝可嘉,赐给他十万钱,作为丧葬费用。秦始皇共有子女三四十人,几乎被二世杀光,家小籍没,公子高主动请死,妻儿方得保全。
 
  在二世胡亥对诸公子、公主的大屠杀中,李斯也在经受着一场空前的劫难。因为当初李斯为了攀附皇家,几个儿子多娶皇室之女为妻,女儿都嫁给了皇室子弟。长女曾欲嫁给公子扶苏,后因扶苏另有所钟,好事未成,却嫁给了另一位公子子哀。子哀是这次大屠杀中的蒙难者,李斯的长女遂成了寡妇,若不是看在李斯是左丞相的面上,其女也将牵连被杀。其他几个女婿、儿媳虽因皇室旁支而幸免于难,但因与被杀的公子、公主有亲戚关系,也都吓得如坐针毡,六神无主。
 
  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李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权利的微小和处境的险恶。当女婿子哀被囚入内宫时,冯夫人和长女曾哭天抹泪地请求李斯前去解救,李斯踌躇多时,反复权衡,却不敢去面对那带血的屠刀!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经历了这次打击,李斯仿佛清醒了许多。他忐忑不安地意识到,在他的面前已站立起一个强大的对手,其势之凶猛使他不得不高度警觉,认真对付。因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场争斗必将继续下去,直到分野出明确的胜负。
 
  三   
  左丞相李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大伤脑筋。回顾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不管是微贱还是富贵,不管是失意还是得意,他总是斗志旺盛,充满活力。他从未惧怕过任何对手,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但今天,当郎中令赵高以新贵的姿态在秦廷崛起的时候,李斯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意想不到的打击使李斯第一次感到势单力薄,招架不支。不过,他决不肯认输后退,因为后退便意味着丧失,意味着死亡。
 
  人在困窘的时候往往是会向后看的,即试图从以往的经验中汲取借鉴和力量。此刻,李斯便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从布衣青年而上蔡小吏,从吕门舍人而秦宫客卿,直到登上了丞相的高位。回顾仕途,细品人生,再一次领悟到为官要则。他决计重施故伎,迎合二世之心理,重建自己威望,与赵高较一高低!
 
  这天早朝过后,李斯精神抖擞地觐见了二世胡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打算随心所欲,长享天下吗?"   
  二世道:"当帝王的谁不愿这样呢?世人都称赞尧、舜、禹这些古代君主的圣贤和明达,可我听说他们治理天下时都很清苦,当这样的帝王岂不太亏了自己?"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古时尧帝有了天下,殿堂高不过三尺,从山上砍来作屋椽的木头都不加雕琢,屋盖是用茅草粘的,且不加修剪,简陋得很。他吃、穿、用也很简单:吃的是粗米麦饼,不加肉的菜羹,饭碗和酒杯都是陶土做的,冬天穿鹿皮衣,夏天穿麻布衣,即便是闾里贱民也不至于艰辛如此。夏禹做了帝王,则辛辛苦苦地忙了一生。那时国内洪水泛滥,禹帝亲自率领百姓疏浚了九条河道,引河水入海。他早起晚归,顶风冒雨,终日无歇,禹帝的手掌上长了厚茧,脸上晒得黝黑,累得浑身是病,最后死于野外,安葬在会稽山上,即便是奴隶也不至于劳苦如此!"
     
  二世一边听着,一边摇头,连说:"没意思,没意思!与其当这样的清苦帝王,还不如当个享乐公子!"   
  李斯故意问:"陛下想当个什么样的帝王?"   
  二世转了转眼珠,愚钝地一笑,道:"帝王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吃粗食、住陋屋、干累活的种种劳苦事,都应是百姓做的,当帝王的怎能做这种事?帝王就是要住华丽宫殿,吃美食佳肴,穿锦绣衣服,乘驷马之车,听悦耳音乐,观美人歌舞,后宫充塞以肆其欲,珍玩宝物以充其室,想怎样就怎样,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人都要臣服于他的脚下,听凭他的驱遣,就像经过训练的小兽那样顺从,这才像个当帝王的样子!我就是要当这样的帝王!"
 
  听罢二世这番高论,李斯大吃一惊,心想:始皇帝虽为人暴虐,但不失为一代雄主,二世远不及也!如果像二世说的这样做,大秦王朝将亡无日矣!自古以来,哪一个贪图享乐的国君能够长久?
 
  然而,李斯并不想劝谏二世效法尧舜。因为他知道,二世对所谓明君圣主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个人的享乐!既如此,何必惹皇帝不乐?为了取得他的好感,莫如顺其情、悦其志,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李斯恭维地说:"陛下之言,堪称为君之道,做人之法!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几十年,就像流水那样易逝,就像乘着驷马车越过小沟那样短暂!实当及时行乐,尽情享受,勿使光阴虚度。一般人尚且这样想,当帝王的更应如此。帝王富有天下,所有美味都有权享用,所有的美色都有权占有,手中既有无所不能之权,何不去做无所不及之事?尧、舜、禹等古代帝王虽名传后世,但清苦一生,陛下不愿图其名而愿务其实,堪称明智之举!"
 
  二世闻听大喜,道:"爱卿所言,句句说到朕的心里,朕平生所愿,正是如此!"   
  李斯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誉之辞了,他像是受到莫大的奖赏,心中无比畅快。还是在很多年前,当他向秦始皇进献"帝王之术",帮助他筹划统一大计的时候,秦始皇说过"知朕心意"这样的话。而今,二世皇帝又作如是说,足见他与皇帝之间实现了心理上的沟通,这意味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也预示着光明美好的前程!
 
  但是,李斯在洋洋自得之时,也不免有些苦涩和内疚。当初向秦始皇进献嘉谋是帮助君王行正道、建伟业,现在算什么?是明知不对却偏偏怂恿皇帝往邪路上走,这哪里像堂堂丞相之所为,简直是奸佞小人之举!
 
  李斯的脸上一阵发烧。可是,他却不能改弦更张。因为只有这样,方能使皇帝欢心,方能巩固爵位,方能压倒赵高!   
  出自这种狭隘的、丑陋的、卑污的私利,李斯进一步对二世进行了"开导":   
  "陛下欲纵情享乐,永保天下,有何良策?"   
  二世摇头道:"朕自幼读书甚少,只从郎中令那里学了些治狱之术,但浅尝辄止,知之不多,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   
  二世一提赵高,李斯心里就堵得慌。不过,二世的话倒使他大受启发,他不失时机地对二世说:"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何计?速速道来!"   
  李斯道:"臣早年曾从师于荀卿,学习帝王治道,内有督责之术,今可行矣!"   
  "何谓’督责之术’?"   
  "督责者,即利用严刑峻法督察责求臣下和百姓,此术若行,则臣下不敢不竭尽才能以事主,即便万死而不辞。这样一来,君王与臣下的职责即可明确,陛下即可穷尽欲望、尽情享乐了!"
 
  "你是说以严刑峻法制驭臣下百姓?"   
  "正是。"李斯振振有词地说,"其实,此术久已有之。申不害曾说过,拥有天下的人如果不懂得肆情纵欲,那是以天下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这样的帝王是不懂得如何制驭天下,而是以其身劳于天下。臣以为申不害之言颇有道理。尧、舜、禹等古之君主辛苦一生不就是把天下当成枷锁了吗?做君主的若不能行督责之术,让天下人无条件地顺从自己的意愿,却偏要苦形劳神,拿自身为天下人奉献牺牲,这实际上是逾越了本身的职责,做了本应让百姓去做的卑贱的事,这样就无所谓帝王之尊了!尧、舜、禹之失在于不知督责之术,不懂严刑峻法,所以尽管他们名传后世,但太不值得,陛下以为然否?"
     
  二世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李斯继续说:"慈祥之母,往往会有败家之子;严厉之家,则无迕逆之婢。这是什么缘故?皆因能否使用严厉的惩罚。所以,当年商君制定法令,连轻微的罪过也要受到处罚,至于重罪,就更不必说了。这样,百姓便不敢再贸然触犯法令。比如有一小段的布帛,一般人见了想要偷盗,但百镒重的黄金,连盗跖那样的盗贼也不敢攫取。这并不是因为小段布帛价值高,一般人好利心重,盗跖欲望小,而是因为凡是偷盗轻罪也要处以重罚,这样,即便是百镒之金也就无人敢于盗取了。可是如果执法不严,一般人看到几尺布帛也会产生偷盗之心。明君圣主之所以能够久处尊位,把握重权,独擅天下之利,都在于独断专行,切实利用严刑峻法进行督责,处罚务求深重,这样天下人就不敢犯罪了!"
 
  "说得对!说得对!真是至理名言!"二世越听越感兴趣,不住地叫好。   
  李斯故作谦逊地说:"臣之所言并非治世高论,不过是重复古人之见而已。臣切盼陛下纳臣愚忠,行督责之术,这样,就能使臣无邪,民无恶,天下安定,帝业长久,陛下可拥有万人之上的尊严,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臣民们惧怕严苛的督察,补救过失唯恐不及,哪还敢图谋叛乱呢?"
 
  李斯这一番长篇大论把不学无术、享乐心切的胡亥说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李斯的非凡才学,深为能有这样一位饱学多谋的丞相辅佐而骄傲。此刻,李斯在他心中的地位骤然上升,那个亲近之臣赵高已显得稍逊一筹。当即,二世亲赐李斯黄金百镒,以作为对这位知音的奖赏。
 
  李斯受领了重赏,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欣喜万分,对压倒赵高有了充分的信心。不过,当他回想起向二世说的这番违心之论的时候,却不由得扪心自问:这不是在作恶吗?二世皇帝要是滥行督责,全国岂不要变成一座大监狱?便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是要保全自己,保住禄位,其他的事顾不了许多。只要能保住禄位,谁管它尸积于市?
 
  独断专行的胡亥果然采用了李斯的督责之术。他肆无忌惮地大兴刑狱,愚昧残忍地滥杀无辜,举国上下刑者相伴于道,死者血流成河,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胡亥还继续修建阿房宫,筑长城,修直道,以更加沉重的赋敛、繁重的徭役、残酷的刑罚,把天下百姓逼向苦难的深渊!
 
  聪明半世、糊涂一时的李斯企图通过对二世胡亥的阿谀怂恿来保全自己,压倒赵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抛出误国误民的"督责之术"的时候,他自己也在急速地步入险境!
 
  "沙丘阴谋"之后,李斯确实风光过一段时间,曾举办过一个"天下第一家宴",门庭若市。但"物极则衰",此后其命运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第十五章 误入圈套   
  一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一支由贫民组成的队伍在泗水郡蕲县大泽乡点燃了第一支反秦火炬。秦暴政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终于无法忍受黑暗的现实,发出了第一声愤怒的呐喊!
 
  这支队伍共九百人,因其居住在贫民区闾里之左,被称作"闾左"。他们是被征调去北部边境渔阳戍守的。行至大泽乡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无法赶路,只好就地停留,打算等雨停后再走。但满天阴云却不见散去,连绵的大雨数日不停。陈胜、吴广两位"屯长"遂暗中商议:朝廷有令,必须按时到达渔阳,若误期不至,将被斩首。今受大雨阻隔,限期内是无法到达了。与其获罪就戮,莫如率众起义!于是,他们杀死了朝廷派来的两名"营尉",召集戍卒道:"天下人遭受秦朝暴政之害已经很久了。我今遇到大雨,不能如期赶到渔阳,按令当斩。即便不被杀死,戍边之人十之六七也是有去无回。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应举大事,建大功名。王侯将相岂是生来就注定的?"
 
  戍卒们早已心怀怨怒,听陈胜、吴广这一鼓动,犹如一堆干柴投进了火种,立即燃起了冲天烈火,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一切听屯长的!"于是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袒露左臂为标志,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宣告起义。这支队伍号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建坛宣誓,用两营尉的头祭告天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大泽乡冲去!     
  陈胜、吴广率领的这支义军一举攻下了大泽乡和蕲县县城。接着又继续向西北进发,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队伍很快扩大,至陈郡陈县时,已经成为一支拥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上千人、步兵数万人的大军。陈胜被众人拥立为王,吴广为假王,国号"张楚"。义军在陈县分兵三路: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三川郡荥阳;一路由周文率领绕过荥阳进军函谷关;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走武关,进军关中,三支队伍都直捣咸阳。各地得知陈胜起义,纷纷杀死地方官,云集响应,反秦烽火迅速燃遍中原大地!
 
  此时,昏庸暴虐的二世正在咸阳宫中无忧无虑地饮着美酒,观着歌舞。他根本不相信百姓们会无视他的严刑峻法,起兵反抗,他甚至杀死了前来报信的使者,照旧继续着他的享乐。直至义军已占领陈县,朝野议论纷纷时,他才半信半疑地召来博士官们打听消息。博士官们惊呼黔首造反,请二世赶快发兵镇压,二世却以为博士官大惊小怪,很是恼火。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人欺骗他说:"闹事者不过是一伙鼠盗狗偷的蟊贼而已,郡中太守丞尉正在捉捕,已全部抓获,陛下不足为虑!"二世很高兴,遂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就在这时,原六国属地已纷纷自立:武原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立为齐王。由刘邦、项梁率领的两支义军也分别起兵于沛地和会稽,与陈胜义军遥相呼应!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冬,周文率领的义军攻破函谷关,打到距咸阳只有百余里的戏地,大臣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如实报告给二世。二世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赦免了骊山刑徒,发给他们武器,让章邯率领这支新组成的军队去迎战周文大军。
 
  在火急军情不断传来、秦二世如坐针毡的时候,左丞相李斯的家中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因为荥阳城地处三川郡,吴广义军的猛烈进攻已使三川郡连连告急!   #p#分页标题#e#
  因为李由是三川郡守,所以李斯对三川郡的情况特别关注。他得知:吴广义军声势浩大,兵马众多,斗志旺盛,在进军荥阳的路上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李由无力与吴广军进行交锋,只是坚守荥阳,不敢出战。又有消息说,吴广军把荥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兵士疲于防守,粮食缺乏,将领们也临阵怯懦,军心不稳,李由被困无援,一筹莫展。荥阳城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被攻破的危险!
 
  听到这些消息,李斯焦虑万分,他担心荥阳不保,儿子生死未卜。特别是,一旦荥阳失守,皇帝怪罪下来,肯定会拿他试问!   
  李斯就是这样忧心如焚地苦熬着日子,直到章邯率军去迎战周文大军以后,紧张心情才稍稍缓解。他认定章邯将很快把周文打败,然后便会移兵救援荥阳。但事实并不像李斯想得这么简单。周文军撤离函谷关后,又驻守荥阳,与章邯对峙了两三个月。此后,又在渑池与章邯大战十余日。后因义军内部发生内讧,部将田臧杀死了吴广,夺了军权,军心大挫,周文军才被打败。等到章邯前往荥阳救援时,已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一月了。章邯击败吴广后,又去攻打陈胜,十二月,义军领袖陈胜在下城父被他的车夫庄贾杀害。
 
  得知进攻咸阳的三支义军被消灭,荥阳的威胁已经解除,李斯长长地舒了口气。二世皇帝胡亥更是以为天下无战事,可以太太平平地尽情享乐,又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歌舞饮宴之中。
 
  野心勃勃的赵高见有机可乘,便向二世进言:"天子之所以尊贵,在于深居简出,群臣只闻其声难见其面。今陛下年纪尚轻,初即大位,未必万事皆通,这样便难免有举措失误之处,奖罚不当之事,臣恐贻笑于臣下,影响天子威望。为陛下计,莫如深居宫中,有事由臣与大臣们商议,然后再奏请陛下决断,这样既可使陛下免受繁杂事务的干扰,又可避免臣下胡乱奏事,陛下可长保圣贤之名。"
 
  赵高这一派胡言明明是想架空二世,操纵朝廷大权,但昏庸愚蠢的秦二世却以为赵高是为他着想,便欣然应允,不再坐朝接见大臣,终日躲在宫禁之中。赵高则常在宫中侍候,朝中事皆由赵高决定。
   
  赵高假二世之名独揽朝政以后,身为左丞相的李斯被剥夺了实际的权力,李斯为此愤愤不平,与赵高的矛盾日趋激化。   
  其实,对于赵高的阴谋行径,李斯早已察觉,深感此人颇能取媚于皇帝,其志不在小。但在前一段时间里,他却尽可能避免让二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和。这主要出自于对赵高的轻视和思想上的麻痹。他想,自己久为丞相,握有重权,不久前又向二世进献了"督责之术",提高了威望,赵高则为官日浅,羽翼未丰,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此外,李斯也怕与赵高闹僵了,赵高在李由身上作文章,因为当时李由正对周文义军无可奈何。现在,李斯则无所畏惧了,荥阳之围已解除,周文义军被消灭,三川郡又恢复了平静,赵高即便心怀叵测,也难以寻缝下蛆。
 
  这样想着,李斯决定参见二世,揭露赵高的险恶居心,劝谏二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物丧志。但是,当他即将行动时却又迟疑了:如今皇帝已不上朝听政,深居宫中,其行踪只有赵高等一些宦官知道,就是他这个当丞相的想见皇帝一面都很难,到哪里去觐见呢?
 
  李斯正在犯难,赵高来到李斯府上。赵高做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如今关中盗贼蜂起,天下动荡不安,陛下不以国事为忧,却整日游猎行乐,这可如何是好?"   
  李斯感到很奇怪:赵高怎么突然关注起国家大事来了?又一想,赵高此次前来,定有所图,且先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便顺着赵高的话题说道:"郎中令所言也正是我所思虑之事,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赵高两手一摊道:"在下人微言轻,哪有什么好办法?"   
  李斯暗含讥讽地说,"郎中令过谦了。足下常伴陛下左右,多蒙信任,郎中令的话陛下还能不听?"   
  赵高摇了摇头:"陛下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了,何况在下为官日浅,陛下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说到这里,赵高话锋一转,"左丞相德高望重,何不亲劳大驾,前去劝谏?"
 
  听罢此言,李斯终于弄清了赵高的来意。但他并不想深究赵高为什么要去劝谏皇帝,只觉得正可将计就计,借船出海,通过赵高去面见皇帝,参倒赵高。   
  李斯主意已定,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陛下怠于朝政,游乐无歇,实堪忧虑。我身为丞相,肩负重任,不能劝谏皇帝,岂不失职?我与郎中令想法相同,只是苦于不知皇帝行止。"
 
  赵高道:"这有何难?陛下虽深居简出,但我幸伴左右,每日皇帝去哪里游幸,在哪座宫里饮宴,我都一清二楚。丞相想见陛下,我可代为打听,一等皇帝空闲,我即告知丞相。"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郎中令了。"   
  赵高不以为然地说:"左丞相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朝中为官,本应互帮互助,携手同心,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丞相此举是为国为民,应该谢你才是呢!"   
  李斯心中暗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郎中令多留意,及时告诉我!"   
  两人各怀心腹事,又都自以为得计,于是相视而笑,亲亲热热,互致友情,但在这一团和气的背后却隐藏着凶险的杀机……   
  二   
  自从与赵高约定之后,李斯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反复构想着向二世进谏的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巧妙地揭露赵高的丑行。他把这次进谏看得十分重要,以为成败与否将关系到今后的命运。
 
  这一段时间来,李斯的心情实在是太压抑了。赵高以阴谋进身,欺君弄权,一手遮天,把秦廷搞得乌烟瘴气,他这个当左丞相的已形同虚设,这口气他怎能忍受得了?他发誓要报复,把失去的权力夺回来。
 
  李斯一面深恨赵高弄权,也暗笑赵高的愚钝。他竟然自愿搭桥报信,提供方便,这岂不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吗?   
  李斯高兴得太早了。他竟没有想到,在他自以为得计之时,正遭到比他更多谋、更狡诈的赵高的暗算,可悲地进入了赵高设置的圈套!   
  赵高自从沙丘政变当上了郎中令以后,野心急剧膨胀,攫取更大权力的欲望也在与日俱增。他看到,满朝文武唯有李斯可以与他抗衡,李斯又是沙丘之谋的知情人,若不将他搞掉,隐患难除。所以,赵高决心除去这心腹之患,把李斯压下去。赵高意识到,李斯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敌手,必须认真对付。于是,他想出一条毒计:假二世之手除掉李斯。赵高的打算是:先破坏李斯在二世心目中的威望,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陷李斯以罪,将其杀死。赵高千方百计地控制二世便是这个罪恶计划的前奏,诱使李斯进谏则是他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叹的是,李斯自作聪明疏忽了防范,就像捕蝉的螳螂忘记了身后的黄雀。
     
  赵高像毒蛇一样迅速地向李斯逼近,但当他见到李斯的时候,却装出一副异常亲切的面孔,一番与人为善的谈吐。他神秘地告知李斯:皇帝正在甘泉宫,闲来无事,可入宫觐见。李斯闻听大喜,马上前往宫中。
 
  秦二世胡亥确实在甘泉宫中,但并非闲来无事,而是兴致甚浓地做着他的事情:他新近令人训练了百名宫女,把她们分为二部,手持竹刀木剑进行厮杀,名之曰:"风流阵"。二世非常喜欢这种游戏,有时还脱去冠服,换上戎装,和这些妙龄美女打逗戏闹,滚作一团。
 
  李斯风尘仆仆地来咸阳以西、渭水南面的这座行宫时,一场混乱异常的风流战正激烈地进行。那些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们尖叫着用竹刀木剑向对方击杀,大多数则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厮打在一起,有哭的,有笑的,有的受了伤,趴在地上不起来,二世则站立一旁,与几个宫女一起擂鼓助威,喧闹异常。在他身旁,还站着那个侏儒优旃,他穿着滑稽可笑的衣服,脸上涂着彩粉,手里举着小旗子,蹦跳着高喊:"好!好!杀呀!杀呀!"
 
  李斯的到来显然不合时宜。二世满面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李斯哑口无言,十分难堪,嗫嚅道:"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要事?我现在什么要事也不想听,你且暂回,隔日再来!"二世将李斯冷落在一旁,继续"督阵"行乐。   
  李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沮丧。但他不甘心这样作罢,隔日又来觐见。那天,赵高先给他通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宜春宫,午膳之后可以入见。李斯信以为真,按时到达了宜春宫。那当儿,二世正在睡午觉,伴寝的是从粉黛群中刚刚选出的一个来自赵地的绝色美女。侍者不敢禀报,让李斯在外等候,直到将近黄昏,二世才传出话来:今日龙体欠安,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二世又去了英台宫。仍然是赵高给通报的消息。然而,当李斯准时到达后,又赶上二世与美人饮酒,兴致正浓。李斯三番五次地干扰皇帝玩乐,使二世勃然大怒,道:"李丞相简直是不识时务!闲暇时他不前来,我正玩得高兴,他却偏偏前来奏事,这不是小看我、存心让我出丑吗?"
 
  赵高趁机在一旁挑拨说:"陛下乃天下至尊,万人景仰,陛下在宫中作乐之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必定以为陛下怠于国事,使陛下威名大损,这实在太危险了!"   
  二世气呼呼地说:"李斯胆敢坏我名声,我要他的命!"   
  赵高又道:"李丞相专拣这个时候前来奏事,想必事出有因。陛下不妨想想,沙丘之谋,只我们三人知道内情,如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却未显贵,他怎不心怀怨怒,耿耿于怀?"
 
  二世道:"他已为丞相,总揽百官,难道还不算显贵吗?他还要怎样?"   
  赵高笑道:"人之私欲岂能满足?臣听说,丞相久有袭地封王之志,他自以为有大功于陛下,陛下却不封他为王,他怎会甘心?"   
  二世怒道:"袭地封王,绝不可行!普天之下只能有我这个皇帝,岂容他人为王?李斯野心如此之大,该不是另有异图吧?"   
  赵高故意诡秘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侍者已被屏退,小声说:"若不是陛下提起,臣还不敢贸然禀奏。李丞相心怀不轨,已有征兆,陛下不可不防!"   
  二世道:"速道原委!"   
  赵高道:"陛下想必还记得荥阳战事吧。为什么一郡之兵却敌不过盗贼吴广的乌合之众?为什么荥阳险些失守?陛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据臣所知,李丞相与盗贼陈胜等都是原楚国人。住在邻县,李丞相之子三川郡守李由与楚地盗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盗贼过三川郡如入无人之境,李由只守城,不出战,他们之间还有文书往来,串通一气,准备合力反秦。若不是章邯将军及时率兵赶到,说不定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高这一番恶毒的诬陷使本来就对李斯有气的秦二世暴跳如雷。二世和他的父亲秦始皇一样,最恨那些胆敢反叛他的人,今听李斯父子要反,便不问青红皂白,责令查清此事,严惩叛逆。
     
  赵高见状,心中暗喜,又献媚地请二世不要动怒,以免有伤贵体,并主动请求处理此事,为皇帝分忧。   
  二世被赵高的一片"忠心"感动了,说:"爱卿心系国事,忠心事朕,实属难得,有爱卿辅佐,谁敢叛我?"   
  就这样,奸佞得到了信任,是非被任意颠倒,左丞相李斯面临着一场劫难!   
  这天,李斯正在家中闷坐,家僮送上一封书信,李斯打开一看,是儿子李由从三川郡捎来的。信中说,朝廷对荥阳被盗贼围困之事产生怀疑,已派人前来查实。李由不知此事有何背景,密派亲随火速送来此信,请他父亲多加小心,提防有人从中作祟。
 
  李斯看罢信,大骂道:"此事一定是阉竖赵高所为!前日他三次诱我上钩,使我得罪了皇帝,今又在荥阳战事上作文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我与阉竖势不两立,决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当即,李斯愤然疾书,写了一道长长的劾奏,内中写道: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郎中令赵高日在左右,独擅朝政,权力之大已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当年,司城子罕为宋国丞相,包揽朝廷刑罚之事,又威逼大臣与其亲近,不出一年,即篡位称君。田常曾为齐简公之臣,爵位之高无人能比,财富之多与公家等同。田常善施小惠,遂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终于篡有齐国。今赵高有奸邪之志,叛逆之行,兼有子罕、田常之逆道,故而骗取陛下之信任,陛下若不早图,臣恐其为乱也。
 
  李斯将奏劾写毕,便藏于袖中,去见二世。经多方打听,李斯在甘泉宫见到了他。此时,二世刚刚观看完角力表演,正在歇息,见李斯来了,气冲冲地问:"你来作甚?"   
  李斯跪奏:"臣有奏疏上呈!"   
  二世接过奏疏,草草看过,扔在一旁,说:"赵高虽原为宦官,可他不因处境安适就为所欲为,不以处境艰危而改变忠诚。此人洁行修善,忠心事我,讲求信用,是个难得的贤才,你为何怀疑他,难道是嫉妒?"
 
  李斯道:"臣决无嫉心,而是为陛下、为国家着想,请陛下三思!"   
  二世不以为然地说:"我有赵高,如鱼得水,岂能无端生疑?我年纪轻轻,父皇便离我而去,朕自知见识尚少,不懂得治理天下,若无赵高相助,哪能有今天?"   
  李斯道:"事实并非像陛下所说的这样。赵高不过是个卑贱之人,并不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此人贪得无厌,追名逐利,其权势已与陛下不相上下,欲望更无穷尽,照此下去天下危矣!"
 
  "李丞相休要危言耸听!难道你想离间我君臣关系,另有他图?"二世用猜疑的目光逼视着李斯,脸上布满了阴云。   
  李斯一见二世发怒,很是恐惧,无可奈何地叹了气,悄然退下。   
  李斯走出甘泉宫,眼前一片迷茫。他已经侍奉了两代皇帝,可谓忠贞无二,尽心尽力,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落!他对赵高恨得咬牙切齿,更怨皇帝拒谏饰非,心中无比愤懑!
 
  李斯不甘心就这样罢休。离开甘泉宫后,他又去找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把自己劝谏碰壁的事说了一遍。二人也曾受到过赵高的排挤,前些天还因直言进谏遭到二世的训斥,险些被免职,所以听到此事,十分气愤。于是三人联合写了一道奏疏,说:"当今天下,群盗蜂起,虽发兵击之,难以平灭。概因徭役太多,赋税过重,用人不当,言路不畅。请陛下停建阿房宫,轻徭薄赋,亲君子,远小人,以保帝业长久,圣祚万年。"
 
  二世见到奏疏,怒道:"天子之尊在于随心所欲,下不敢为非,如今盗贼并起,做丞相、将军的不能尽力剿灭,反而归咎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恰好赵高在侧,便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三个人联名上书,串通一气,是欲谋不轨,陛下切不可置若罔闻!"   
  二世恨恨地说:"三逆臣目无君王,诽谤至尊,朕决不姑息!"   
  赵高恭维道:"陛下明辨是非,处事果决,真明君也!"   
  当即,由二世口授,赵高执笔,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命令:将李斯、冯去疾、冯劫免职下狱,有司立即查实罪状,依法处置!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深广莫测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三   
  这天晚上,李斯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他不断地揣度着与冯劫、冯去疾联名上疏的结果,他很希望能够面见皇帝,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困难的是,皇帝已被赵高左右,处于现在这个情况,更是难得一见。皇帝只相信赵高一人,大臣们多被冷落在一旁,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岂不危哉?
 
  李斯更担心自己的命运。种种迹象表明,赵高是不会放过他的,一旦得手,赵高会穷凶极恶地扑来,将他置于死地!   
  夜色黑极了。远处,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犬吠声声,是有生人走过,还是群犬争斗?   
  李斯游魂似的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一夜的时光。他觉得这一夜太长、太长,巴不得顷刻间便东方破晓,霞光万道。但是,黑夜何时是尽头,人间光明在何方?  
 
  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夫君,回房歇息吧,当心着凉!"   
  是莹女。这位已届中年的女人也在经受着难以名状的精神煎熬。她没有子女,顾影自怜,常觉孤独。好在冯夫人并不歧视她,子女们也不把她当外人,使她觉得这个家也不乏温馨。她早已逝去了往日的芳华,坐在妆台前的时间已明显减少了。她不愿看到铜镜中那张日渐衰老的面孔,她唯一的安慰是静坐房中回忆过去的日子,回忆自入李斯家门后的件件往事。她仍然一往情深地侍奉着李斯,只觉得年轻时被熊缺收纳为妾是一场恶梦。她和李斯共同分享着喜怒哀乐,暗中祈祷着他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李斯最初从熊缺手中把她夺回来的时候并非仅仅为了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熊缺的报复。但后来,在莹女的脉脉温情下,原有的报复心理却为深深的爱恋所取代。他开始珍重这个奇异的姻缘,延续发展着一见钟情的爱情史。
 
  此刻,李斯却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对莹女说,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温暖,万一遭到不测,还将给她带来连累,为此,他心中甚感不安。   
  莹女打断了他的话,说:"夫君,这是说的哪里话?妾出身微贱,多经坎坷,蒙夫君不弃,将妾招至门下,幸伴起居,妾心足矣。妾愿与夫君苦乐相随,万死无怨!"   
  李斯被深深感动了,情不自禁的将莹女揽入怀中,一滴热泪滴到莹女的脸上……   
  沉沉的夜幕仍在笼罩着初秋的大地。半夜里起了风,呼呼地响。李斯和莹女都没有睡沉,窗外任何一点动静都使他们感到心悸。莹女的脸贴在李斯胸前,她听到李斯那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促,并伴有恶狠狠的喝斥声。李斯意识到大事不好,披衣而起。这时,庭院中已亮起了灯烛,一小校带领几个禁卫兵士已不顾僮仆的阻拦进入宅中!   

  李斯镇定了一下情绪,厉声问:"你们是何人,胆敢夜闯丞相宅第?"   
  小校蛮横地说:"我等是奉命而来,休要怪我!"说着,将二世的手谕宣读了一遍。   
  晴天霹雳。李斯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冯氏、莹女及众家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齐跪倒在李斯的身后,心惊胆战地静听着这严酷的宣判。
 
  小校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左丞相,还是随我等走一趟吧。圣命不可违,误了时间,我等可担待不起!"   
  李斯绝望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毫无反抗地听凭兵士们给他戴上了枷锁。   
  这时,家人们才在恶梦中醒来。骤然爆发的哭喊声使平静的丞相府淹没在一片悲哀之中,远处,犬吠声更厉害了……   
  李斯被抓走后,当夜便被投入咸阳狱。同时被抓的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他们临时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牢房内很潮湿,地上铺着一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茅草。没有灯烛,只有走廊内灯光如豆,映照出狱卒长长的黑影。
 
  在那黑影离去的时候,戴着枷锁的三个囚犯挨坐到一起。      
  "今日蒙难,左丞相作何感慨?"这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声音。   
  李斯叹息道:"可悲呀可悲!无道之君,奸佞之徒,沆瀣一气,国无宁日矣!只叹我等忠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冯去疾道:"自古忠奸冰炭不同器,奸佞弄权,昏君当道,必然是非颠倒,鬼蜮成灾。夏桀王杀关龙逄,商纣王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便是明证。关龙逄等三臣子都是赤胆忠心,但最后终未逃脱被诛杀的厄运,这都是他们看错了对象,忠于无道之君。如今我等才能不及三臣,而二世皇帝的昏庸荒淫却远过于桀、纣和夫差,我因尽忠于二世而被杀,有何怪哉?"
 
  冯劫愤然道:"二世屠弟害兄,残杀忠臣,役使百姓修建阿房宫,横征暴敛没有节制,其暴虐无道已引起人神共怒。我等身为朝臣并非没有尽职,只是二世拒谏饰非,完全听不进忠良之言。甚至以怨报德,欲置我等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与其受辱于昏君奸臣,莫如以死抗争!"
 
  李斯道:"将军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令人钦佩。只是万勿激愤用事,容当从长计议?"   
  "我等既为阶下囚,还谈什么从长计议?也许就在明天,我等将像被缚的小兽一样,无助地被他们宰割!"冯劫的情绪很激动,声音也高起来,"我等死不足惜,只恐家小也受到连累。赵高凶狠无比,二世杀人如麻,秦朝无望了,天下无望了!"
 
  李斯胆怯地用木枷碰了碰冯劫,说:"小声点,隔墙有耳!"   
  冯去疾接上来说:"事到如今,左丞相还是如此胆小怕事,实堪悲也。几十年来,丞相一直小心侍奉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可到头来还不是惨遭陷害?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任他去吧!当今反秦者已有天下之半,二世仍执迷不悟,居然还以赵高这样的奸佞为良佐。不久的将来,反秦大军必将攻破都城,咸阳宫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几只麋鹿来往其间,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了!"
 
  冯去疾讲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李斯、冯劫也深受感染,心头袭来沉沉的悲哀。   
  百感交集的李斯油然想起了力佐秦始皇大定天下的日子:横扫六合、统一文字、巡游诸郡、修建寿陵……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幕幕活剧,翻来覆去地浮现着,重演着,他心中阵阵作痛,深觉空抛了一片忠心。他无愧地认为,在满朝文武中,他的功绩鲜有人能比,大秦王朝之所以有今天,与他的卓有成效的谋划密不可分。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他要作最后的抗争!与此同时,他对昏庸至极的二世皇帝也心存一线希望,尽管这希望是那样的朦胧,那样的渺茫……
 
  三个囚犯充满悲愤和感伤的交谈继续了很久。多年来,他们还没有这样长谈过,更没有这样敞开胸怀,肝胆相照。过去在朝中虽然关系较为密切,但敏感的官场政治却使他们都谨慎地包裹着自己,互相戒备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今天却不同了,他们都脱离了官场,没有了官职,摆脱了那个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酷无情的精神上的枷锁,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谈话,第一次袒露出自己的心扉,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次久违了的机遇。只是,这机遇来得太残酷、太悲凉、太凄惨了。
 
  囚室内渐渐明亮起来,大概该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吱扭--"狱卒推开了沉重的木栅门,随即拎来了一个肮脏的食盒。   
  "吃吧。"狱卒说,然后就打开那食盒。   
  黑糊糊的饭菜像猪狗食,李斯一阵作呕。他没有一点食欲,又不禁想,人生真是难以琢磨,昨日钟鸣鼎食,今朝形同猪狗!他更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昨天的日子是否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早饭"过后,冯劫、冯去疾就被提到别的牢房中了,在分手的那一刻,三个人都恋恋不舍地点头致意,像是作最后的诀别。"保重!"冯去疾说。"保重!"冯劫也重复着这沉重的话语。李斯拖着枷锁将两位狱友送至囚室门口,久久地望着、望着,两行热泪禁不住汩汩而下。
    
  一连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李斯,他也没有被审讯。囚室内空空荡荡的,没人交谈,没人过问,只是每天三次送来黑糊糊的饭菜。这饭菜对李斯毫无诱惑力,实在饿得没办法时他才不得已吞下几口。但是,李斯却总是盼着狱卒能够准时前来。他希望看到生人,尽管狱卒的面孔是那样狰狞可怖。他更希望能和狱卒们说几句话。他太寂寞了!
 
  夜晚的时候是最难熬的。阴森森的囚室,冰凉的地面,单薄的衣服,纷乱的思绪,使他很难入睡。李斯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使他恐怖、使他压抑,觉得像是进入了幽深不见底的地狱!
 
  "吱--!吱--!"有老鼠在叫。李斯觉得好新奇,他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他从声音判断:老鼠出洞了,寻找着食物。忽而又像是蹦到他的脚前,用前爪挠着他的鞋子,并试探着去啃啮。李斯一动也不敢动,听凭着这老鼠的猖狂。此刻,他竟觉得这可憎可恶的小生灵也有几分可怜之处。囚室内一无所有,它们却是这般苦苦寻觅,若非饿极窘极,岂会如此?或许它们以为这是一具死尸,一旦探明真伪,它们会啮食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斯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那只试图啃啮他鞋子的老鼠"吱"的一声逃跑了,在他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仓皇窜走。李斯又暗自好笑:我只顾得了脚上这只,想不到身后还有偷袭者,这真叫做顾足不顾背了!
 
  这场囚室内的"人鼠之戏"使寂莫难挨的李斯得到了一点慰藉,孤独的心绪也缓解了许多。人哪,或许生来就是惧怕孤独的,孤独足可使生命之火在封闭中熄灭!于是,李斯又感激起这狱中鼠来,若没有它们,他心灵上的创痛或许会更加沉重!
 
  李斯由这狱中鼠又奇怪地联想到那偷食秽物、一遇人来狗撵立即惊恐逃窜的厕中鼠,仰食积粟、无所顾忌公然出入的仓中鼠。看起来,这老鼠的世界里也是等级分明、各守其位,当年,他曾见仓中硕鼠而感慨万端,顿增烦恼,想不到,今天这狱中鼠却成为他孤独中的伙伴!他一面可怜着自己,一面也可怜着他这狱中的老鼠,每天吃饭时特意往地上掉一些饭菜,以召引老鼠前来。他不觉得这"人鼠之戏"荒唐龌龊,反而觉得比人世间那一幕幕丑剧要好得多!那班卑鄙无耻奸邪小人不是比这老鼠更叫人憎恶吗?
 
  "吱--!吱--!"黑暗中,狱中鼠在叫着。看来,它们已习惯了与李斯的"相处",李斯也听任它们自由来去,尽量不去惊扰它们。   
  人与鼠,奇异的伙伴;   
  人与鼠,同样的命运!   
  第十六章腰斩咸阳   
  一   
  在另外的囚室里,冯去疾、冯劫已被单独监禁。赵高指使狱吏轮番对他们进行严刑审讯,要他们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两位刚直的臣子宁死不肯自诬,破口大骂。狱吏将此情况报告给赵高,赵高对二世说:逆臣拒不认罪,还在狱中辱骂皇帝。二世大怒,下令将二大臣枭首。
    
  临刑那天,冯去疾、冯劫被禁锢在囚车中,押往咸阳城西的刑场。二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百姓们有的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茫然地望着这支行刑的队伍走过。他们在猜测着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也关注着似乎很快就会到来的战乱。
 
  李斯是在狱中得知二人被杀的消息的。他悲痛万分,心如刀绞。在他的心目中,冯去疾不失为一代良相,冯劫则为本朝名将,可与蒙氏兄弟和王翦父子相并列。如今良相惨死,名将冤逝,朝堂空矣!
 
  李斯也禁不住想到自己。难道二臣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李斯始终不相信会这样死去,他认定自己对国家有功,二世皇帝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总有一天会翻然醒悟。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天来赵高不提审他,他究竟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斯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些天来,赵高暂时放开李斯,实际上是另有图谋。他在挖空心思地搜集着李斯的"罪状",以便在"按律行事"的旗号下"名正言顺"地将李斯置于死地。
 
  赵高的注意力集中在三川郡守李由身上。他准备先拿李由开刀,然后再及李斯,是所谓"以子联父"。     
   
  赵高派出的人秘密潜入了三川郡,他们四处打听,广泛搜集,不遗余力。   
  三川郡自打章邯军平灭了吴广的队伍以后表面上比较平静,但吴广的余部和被打散的兵卒并未偃旗息鼓。他们袭扰官府,劫富济贫,并对杀害义军将士的刽子手们进行报复。   

  章邯和吴广军在曹阳的对峙历经两三个月之久。此间虽有小战,但两军并未全面交锋。激战的展开是在田臧假托陈胜之命取得了军权,杀死了吴广,分兵迎击秦军之后。那些战斗激烈而残酷,因士气受挫战斗力大大减弱的农民起义军敌不过人多势众的章邯秦军,遭到了惨痛的失败。分裂夺权的田臧阵亡了,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血洒战场,更有很多人被俘。最惨的是这些义军俘虏。他们被秦军官兵任意凌辱,遭枭首剜心者有之,断肢劓鼻者有之,有的则被成排地绑在树上,割碎而死。三川郡的郡兵们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他们甚至比章邯秦军还凶恶十倍,因为他们遭受过义军的打击,对义军怀有刻骨的仇恨。
 
  吴广余部和逃散兵士或目睹或耳闻了这一幕幕惨景,惨死者中有他们的同伴和亲朋。他们把泪水咽到肚里,把仇恨记在心里,一伺章邯军移攻他处之后便开始寻机报复。他们放火烧毁了官员的宅院,把捉来的郡兵以牙还牙地绑在树上割碎杀死。郡主李由也遭到多次袭击。他不得不百倍地加强了防范,夜里不敢出门,枕戈而眠。
 
  赵高派出的密探对上述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们形诸文字后呈报给赵高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事实"。他们向赵高禀报:三川郡群盗虽灭,但余盗未尽,且有死灰复燃之势,原因是李由养虎贻患,不仅不积极主动地剿捕盗贼,反而帮助盗贼,为他们提供藏匿之便。恰好那时三川仓粮食被抢,密探们如获至宝,将这事件列为李由"通盗"、"资盗"的证据。
 
  身为郡守的李由太麻痹了,他对密探们的这些行动竟一无所知。他还给家中捎信回去,告知他的父母三川郡战事已息,请父母不必牵挂。然而,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急速地收拢。
 
  赵高自打掌握了李由的"证据"以后,又开始在李斯身上作文章,试图用"事实"印证其子"通盗",其父也必"通盗"。经多方打听,他得知了一点蛛丝马迹:李由曾派人送信来家。这信是何内容?现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快成为赵高的关注点,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派人对李斯的家进行了搜查。
 
  昔日的丞相府混乱起来。冯夫人是个软弱而没主见的人,自李斯被抓走后已病卧在床,如今又遭抄家,病情更加重了几分。她无法阻止这无理的搜查,更不知如何向来人进行解释,只是在病榻上呻吟不已。他的儿子、女儿们也都惊慌失措。有人违心地向来人陪着笑脸,有人则暗中垂泪。只有莹女还算镇定,她质问来人为何无故搜查丞相宅第,挺身与他们辩理。
 
  来人起初并不知道莹女是何许人也,经询问才知是李斯的妾室,来自原楚国故地。于是,他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回去后向赵高作了禀报。   
  善于罗织罪名的赵高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手设置新的圈套。   
  这天,莹女与一婢女提着食盒来到狱中探视,狱卒竟破例地没在一旁监视,故意给他们提供方便。莹女见李斯头发蓬乱,身体羸弱,不禁泪如雨下。她安慰李斯万勿过于抑郁,多多保重身体,蔽日浮云终会散去,不白之冤总能昭雪。并告知李斯,家中一切尚好,请他不要牵挂。她闭口未谈搜查之事,对冯夫人的病情也讳莫如深。
 
  李斯摇头道:"我已入狱多日,未被审讯,也无人过问。我担心这不是好事,很可能是奸佞之人正在编造罪状,一旦其谋划已毕,我将大难临头。"   
  莹女道:"夫君万勿胡乱猜想,事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一旦皇帝得知此事,会主持公道的。"   
  "皇帝?"李斯痛苦地一笑,"皇帝陛下是无暇顾及的,他有他的事。可叹我李斯辛勤一生,从无二心,却被无端猜疑,任意涂抹!"   
  李斯的眼中噙着悲愤的泪水,莹女再也止不住悲痛,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幕都被赵高安置在隔壁囚室的心腹偷听到了。待莹女刚刚走出囚室,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莹女抓了起来,囚禁于他室。   
  就在这天下午,李斯第一次被带出囚室,接受审讯。李斯迈出大门的一刹那,感到像是来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世界: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空气也竟如此清新!他甚至忘记了即将进行的提审,贪婪地陶醉在这崭新的天地中。
 
  但是,狱卒却没有容许李斯在外面久留,他们把他带到一间比囚室洁净了许多的屋子里。这屋子正面是一张桌案,两旁有狱卒数人各执一根刑棍,杀气腾腾。李斯惊魂未定,赵高从侧室内走了出来,端坐在那张桌案的后面。
 
  "李斯,你可知罪?"赵高厉声问。   
  李斯好久没见过赵高了。以往的印象是:轻声慢语,笑脸常开。今天却完全改变了模样:怒目圆睁,满面杀气。李斯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张面孔了,他意识到,昔日那个谦恭有礼的赵高已经死了。
 
  "我无罪。"李斯无畏地回答。   
  "无罪?我问你:你儿子李由暗中’通盗’、’资盗’的事你可知道?你与他是否有书信联络?你们父子间有何勾结?速速招来!"   
  李斯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遭到一阵阵的重击,头轰轰然。他暗想,赵高好狠毒,这不是分明要将我父子问成谋反罪吗?依刑律,此罪属十恶不赦,处理十分严厉,或枭首,或车裂,或腰斩,还要灭其宗族。我决不能任其诬陷,受此不白之冤!
 
  这样想着,李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所言’通盗’、’资盗’之事,我一概不知,想必是郎中令弄错了吧!"   
  "这两封书信你可记得?"赵高随手抖开两封帛书,对身旁一个专记犯人供词的刀笔吏道:"念!"   
  小吏遂大声念道:   
  父亲大人膝下:儿叩别以来,倏已五月。孺慕之忱,时萦寤寐。窃思远戍边郡,不能晨昏侍奉,子职未尽,心何能安!只因郡中盗发,荥阳被围,未能言归,得事双亲之乐。顷奉严示,跪读之下,已送吴广军粟米千石,使其勿相逼太急。父云:天下苦秦久矣,儿颇有同感。且观风云变幻,以待良机。儿敬尊父命,未敢疏忽,以累堂上之忧。专此上禀。
 
  接着,小吏又准备读下一段,李斯大叫道:"诬陷!光天化日之下怎可随意编造?"   
  赵高阴险地笑了笑,没有吱声。随即一摆手,一小吏走上堂来,赵高向他努了努嘴,说:"那个盗贼亲眷可曾招供?"   
  小吏有些语塞,但马上随机应变道:"她……她已供认,其异母弟因犯偷盗罪被处以辱刑,剃去须发,因而不满朝廷,至楚地盗起,便投入吴广军中,曾随队攻打三川郡,现今死活不知。"
 
  "好!"赵高得意地一笑,道,"将那通盗女囚押上来!"   
  话音刚落,两狱吏拖来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囚,当李斯的目光落到那女囚身上时,他禁不住失声大叫:"莹女!……"随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带着刑具的双手扶住莹女。
 
  莹女因伤势过重,已气息微微。她终于认出了李斯,热泪滚滚流下。她张着嘴,好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夫君……妾去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李斯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昏地暗,颓然跌坐在地上。   
  赵高恶狠狠地问:"李斯,你家居盗贼之乡,又纳盗贼亲眷为妾,不仅’资盗’、’通盗’,还与盗贼多有瓜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斯愤怒到极点,大骂道:"赵高奸贼,你陷害忠臣,草菅人命,必遭报应!"   
  赵高狞笑道:"你拒不认罪,可怪不得我了!"   
  这时,只见赵高使了个眼色,李斯遂被强行拖进刑讯室,接着便是一阵雨点似的鞭笞。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多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斯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囚室。身下是发霉的茅草,有狱中鼠在窜动,像是啮食着伤口上被打烂的皮肉……   
  二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李斯曾有过如日出东方般的辉煌,而今,他却沉入日暮途穷之中。似乎从峰巅跌入谷底,由阳春进入寒冬。他万万没想到事变来得这么突然,晴空一阵惊雷,便带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刑伤痛极之时,李斯想到了死。他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死神正张着利爪向他扑来。他恐惧至极,悲伤至极,仿佛一切都已完结,命运甩给他的只有这一个冰冷的选择。   

  他做过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冯去疾、冯劫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来见他。他们说,这头颅是被二世皇帝和赵高砍下的,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身首异处。二人叮嘱李斯,枭首后不要让那头颅丢了,更不要让野狗吃掉。阴界里的无头鬼是最卑贱的鬼,有如人间做苦役的刑徒。二人还宝贝似的将各自的头颅放在胸前,说,头比心重要,人心都是坏的,人的罪恶都由心而发。无心可以,无心可以减少罪恶,但无头断然不行,因为头主思索,头是主宰。
 
  李斯还梦见了莹女。她穿着一身血红长裙,衬托着一张惨白的脸。她说,这红裙是用自己的血染成的。她深深地思念着李斯,但并不希望李斯来阴界和她相会,阴界太凄苦、太孤独、太可怕,能在梦中相见足矣。
 
  李斯被这恶梦吓得大汗淋漓,蜷缩成一团。他觉得好冷,像是赤身裸体于冰窟之中。   
  这天早上,李斯粒米未进。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可怕的梦影。   
  两个狱卒走进了囚室。他们拿来笔墨和竹简,让李斯写认罪书,限令他两日内必须完成。他们说这是上面的指令。若是到时不能写成,上面怪罪下来,咎由自取。   
  李斯接过竹简,感慨万端。他对这竹简并不陌生,在竹简上,他写过名传天下的《 谏逐客书
》,用雄辩的道理和优美的文字打动了秦始皇,使其收回了成命,扭转了秦廷用人方略的偏差;在竹简上,他陈述过统一天下的大计,使秦始皇抓住了万世难逢的时机,挥戈东向,先弱后强,逐次并灭六国;在竹简上,他进献了中央集权的国策,使初定天下的秦王朝建立起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在竹简上,他还向二世提出"督责之术",严刑峻法于天下……
 
  今天,他又展开了竹简,却是要以囚徒的身份认罪服罪,两相对比,他怎不悲愤难已,百感交集!   
  他拿起了笔,复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翻滚的心潮终于化作这样一篇文章:   
  臣为丞相,治理国家,已历三十余年。先王之时,秦贫弱狭小,地不过千里,兵仅数十万。臣竭尽微薄之才,谨慎奉行法令:派遣谋士携重金游说诸侯,暗中加强兵备,整饬朝政,赏功罚过,终于扫平六国,俘其国君,一统天下,尊秦为天子,一罪也;开拓疆土,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以张强秦,二罪也;尊重大臣,盛其爵禄,借以巩固君臣关系,三罪也;立社稷,修宗庙,以示皇帝英明,四罪也;统一度、量、衡,公布天下,以明秦之建树,五罪也;车同轨,治交通,巡游全国,以显示君王之志得意满,六罪也;缓刑薄赋,收拾民心,使万民拥戴君王,至死不忘,七罪也。像臣这样的人,罪足以处死,幸蒙皇帝不弃,苟活至今,愿陛下明察!
 
  李斯"认罪书"上所列这七条"罪状"实则正话反说,句句都在自扬他的功劳和忠诚,名为"认罪",实为表功;一半是哀怨,一半是乞求。李斯不像冯去疾、冯劫那样刚烈无畏,视死如归,他怕死,怕丢掉他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荣华富贵,怕失去他视若生命的爵禄权力。如同他不遗余力地争名争利一样,不将努力用到极限,他是决不甘心这样死去的。他觉得冯去疾、冯劫对自己的生命和功名太不珍重,他们的死,壮则壮矣,勇则勇矣,但缺少全力的奋争,终究是一件永难弥补的憾事。
 
  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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