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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劫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27 16:17
  前言:略说转型时代的功利抉择  李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首席"宰相,其功过是非、成败荣辱,千载而下时常成为历代名士们谈论的话题:西汉史家司马迁说他未能始终如一地辅佐秦室,否则"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北宋文学家苏轼说他向荀子学帝王之术,又"以其学乱天下&qu
。"卜筮官解释说:"此卦系破凶兆之法,一游一徒可吉焉。"   
  李斯马上出主意说:"北河、榆中地广人稀,可迁刑徒三万人前往定居。此外,明年陛下可再次巡游国中,以应天意,以求吉祥。"   
  秦始皇经卜筮官和李斯这样一说,心灵上的不安才渐渐解除了,他转忧为喜地对李斯说:"李爱卿,知朕心意啊!"   
  二   
  自从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第二次巡游以后,秦始皇在八年间又进行了两次巡游:   
  一次是在次年春天。他从咸阳出发东出函谷关,至阳武,因在博浪沙遭张良和力士的伏击,没有另走新路,仍沿上一次走过的路线继续向东,再次到达之罘和琅琊。返回路上折向西北,经上党、安邑、蒲州津,回到咸阳。路经之罘时,在之罘山刻石立碑,碑文仍为李斯所书:
     
  维二十九年,时在中春,阳和方起,皇帝东游,巡登之罘,临照于海。从臣嘉观,原念休烈,追诵本始。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众,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大矣哉!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第四次巡游是在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此次巡游的目的地是碣石和北方边塞。从咸阳至碣石所经之地多为原魏、韩、赵、齐等国的交界及黄河流经之处,这里建有不少城廓和堤防,秦始皇下令拆除,以疏畅交通,防止水患。秦始皇到碣石仍忘不了刻石记功,李斯又写了一篇歌功颂德的文字,文中除了"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恩服土域"之类肉麻的吹捧外,还将"堕坏城廓,决通川防,夷去险阻"的事也记了上去,以使后人永志不忘。秦始皇离开碣石后,又巡行了北部边境,从云中郡渡过黄河至河内郡,经上郡返回咸阳。
 
  旷日持久的巡游使秦始皇在精力、体力上都消耗不小,但他乐此不疲。能够巡视属于他的广袤土地,显示他天下至尊的威严简直是莫大的享受,而李斯的刻石妙文则给予了他永久的慰藉。所以,进入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之后,秦始皇便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新的巡游准备。

  在拟定随行官员时,李斯当然是不可缺少的人选,他被指定掌管沿途政事。另一个人选是中车府令赵高,兼管皇帝公文印玺和诏令发布。赵高祖籍赵地,其父原为赵国国君的远房亲戚,赵亡后,赵氏宗族多被迁至咸阳,赵高父母也在其中。后来,赵高之父犯了罪,被判以宫刑,其母沦为官奴。在此期间,其母暗中与人私通,生下赵高兄弟数人。赵高兄弟也被处以宫刑,留在宫中被役使。赵高因身高力大,狡黠多谋,巧舌如簧,又写得一手好字,很得朝臣赞赏。他又钻研刑律,以"通于狱法"得到秦始皇信任,被任命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厩车马。赵高借出入宫廷之便,千方百计接近和讨好秦始皇第十八子胡亥,很得胡亥欢心,秦始皇因此让赵高教胡亥学习狱法和书法,成为胡亥的老师。赵高曾作为皇帝近臣随秦始皇巡行,这一次当然也必在其中。
 
  还有一位是蒙恬之弟蒙毅。其人勇武善战,此次巡行被指定充当皇帝警卫。右丞相冯去疾留守都城,处理日常事务。   
  胡亥得知秦始皇要出外巡行,也恳切要求前往。胡亥今年二十一岁,他是秦始皇十七年(公元前230年)时出生的,秦始皇统一六国时他刚满十岁,根本不知道征战之苦和创业的艰辛。他平日不像他哥哥扶苏那样关心国事,忧国忧民,而是沉湎于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他提出这一请求不过是想出外游玩一番而已。起初秦始皇有些犹豫,后经赵高竭力劝说,秦始皇才答应了。这样,在秦始皇的巡游队伍中,十八子胡亥便成了唯一从行的皇子。
 
  秦始皇的巡游车队是在这年十月从咸阳城出发的。秦始皇的车子由六匹马拉着,车厢用金银装饰,帷幕上画着日月标帜。御驾前面是骑兵队和仪仗,后面有三十六辆属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出武关后,沿丹水、汉水流域到达云梦,在云梦大泽附近遥祭死在九疑山的舜帝,然后乘船顺长江而下,在丹阳登陆,至钱塘,观钱塘潮,西行从峡中渡富春江,登上了会稽山,祭祀大禹,并一如既往地刻石颂德。
 
  这一使命又是非李斯莫属。此次刻文李斯除了又一次地使用华丽辞藻、肉麻地吹捧颂扬了秦始皇统一天下、威服四海、造福百姓的"功德"之外,又特别写上这样一段: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这里主要写的是讲究女子贞操,严防男女之间发生淫乱之事,反对已生有儿子的妇女再嫁,对于那些因通奸而寄居在女子家中的"寄豭"(公猪),宣布杀之无罪。对于改嫁的妇女,规定儿子不能承认她是母亲。用如此严苛的法令强调女子的贞操,这是前所未有的。当然,这是秦始皇的旨意,李斯则将其形诸文字,刻写在会稽山巨大的石碑上。
    
  十一月间,秦始皇的车队在返回途中到了吴县,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目睹了皇家的威仪,发出了"彼可取而代之也"的怒喊。这青年后来率领义军将号称强大的秦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使秦王朝归于灭亡。这个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西楚霸王项羽。
 
  离开吴县后,秦始皇从江乘渡江。沿海岸北行至琅琊。他对琅琊这个地方太有感情了,几乎每次巡游都要来此。这是那充满奇幻的"海上仙山"和不死之药的吸引,尽管屡次被骗仍执迷不悟。
 
  说来凑巧,在他到达琅琊的时候,"失踪"已久的徐市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徐市奏报:蓬莱仙岛的仙药本可求得,只因经常遇到大鲨鱼的袭击,无法靠近。有位随行博士解释说,这是海上凶神作对,杀死了它,"善神"就会出现了。秦始皇信以为真,准备大战"凶神"。
 
  巡游的船队到达之罘后,果然遇到一条大鲨鱼,秦始皇急令射杀,鲨鱼当场毙命。这一来,秦始皇心里亮堂多了,又让徐市渡海寻仙,徐市于是扬帆东进。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到了东海夷州岛,在那里定居下来。他休养生息,繁衍后代,成为今天的日本人的祖先。
 
  六月间,秦始皇一行到达平原津。这天,那个畏罪逃亡的术士侯生突然来见。秦始皇大怒道:"老虏不良,诽谤尔主,还敢来见我?我要将你车裂,以解心头之恨!"   
  侯生却面无惧色,道:"臣听说,知死必勇,陛下肯听臣一句话吗?"   
  秦始皇道:"你欲何言?讲!"   
  侯生道:"当年禹王立诽谤木,是想知道自己的过错。如今陛下奢侈失本,淫逸趋末,宫室台阙,连属增垒;珠玉重宝,堆积成山;锦绣文采,满府有余;妇女倡优,数百万人。黔首匮竭,民力殚尽,而陛下却不自知,饰非拒谏,臣等因此而逃去。臣等并非吝惜自身,而是吝惜陛下国之将亡耳!"
 
  秦始皇似有所悟:"你怎么不早说?"   
  侯生道:"臣等恐言之无益,反致其祸,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无所惧也。虽不能使陛下不亡,只想使陛下自知。"   
  秦始皇道:"如此说来,还有望改变吗?"   
  侯生道:"形已成矣,恐难改变。陛下若想弃旧图新,除非效法禹汤文武,否则,亡无日矣!"   
  秦始皇听了很是震惊,再联想到天象和民谣,更是胆战不已。他没有杀死侯生,出人意料地放了他,但侯生之言使他深记于心,一想起来就害怕,不几天便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了。
 
  秦始皇平日最怕说死,所以群臣不敢谈论死的事。但事实无情,秦始皇的病越来越重,他悲哀地感到,死亡之神已不可阻挡地向他走近了。   
  秦始皇陷入难以抑制的恐惧之中。他在心里祈祷,希望上天再赐给他一些时日,他也盼望着徐市快快归来,带来他盼了多年的仙药。他也想起了自己统一天下的伟业,想起了耗费民力的诸多营造,想起了天怨人怒的一件件可怕的往事,心情烦乱到了极点,特别是一想起侯生的话更是心惊肉跳追悔莫及……
 
  秦始皇已病入膏肓,车驾到沙丘时已经无法继续他的巡游。眼看皇帝危在旦夕,李斯、赵高都焦虑万分。这天,他们双双来到秦始皇的驻?之所,听取皇帝最后的叮嘱。   
  秦始皇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他气息微弱,咳喘不止。御医垂手恭立一旁,无可奈何地守护着这位渴盼长生的君王。秦始皇望了望李斯,又看了看赵高,目光中蓄满了期待,同时也掠过一丝不安和忧虑。
 
  李斯走到榻前,轻声说:"陛下觉得怎样?是否再服些药?"   
  秦始皇摇了摇头,神情悲凄。   
  赵高问:"可否请方士来看看?"   
  秦始皇面有怒色,恨恨地说:"休要……休要提他们!……仙药……长生不老……我要杀死他们!杀死……他们……"秦始皇一阵猛烈的咳嗽,说不下去了。李斯、御医赶忙为他捶背,赵高则觉得此言有失,很是难堪。
 
  过了好一会儿,秦始皇睁开了眼,对李斯说:"大业未成,你要多多尽力……朕的天下要传之无穷,二世、三世……"
   
  李斯、赵高双双跪下,说:"陛下请放心,臣等一定不负圣望!"   
  秦始皇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吃力地抬了抬手,像是要笔墨。李斯会意赶忙取来笔墨,又将一块素绢展开在秦始皇面前。   
  秦始皇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这样的一行字迹: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这是他写给扶苏的,让他将上郡的兵事交给将军蒙恬,回咸阳参加葬礼。赵高接过这遗诏,又当着秦始皇的面盖上了皇帝的玉玺,连同调动军队的兵符,都封存在他的"行符玺事所"里。
 
  秦始皇写完遗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他长叹一声,带着深深的留恋和遗憾告别了他极不愿告别的人世。这位有着巨大贡献的杰出的政治家,这位罪恶深重的残酷的暴君,终于没有完成他的巡游,此次出行成了他的死亡之旅。这一年,他五十岁,在位计三十七年,称皇帝十二年。
 
  秦始皇之死使庞大的巡游车队失去了核心和支柱,形势顿时变得异常严峻。赵高问李斯:"皇帝驾崩,事关重大,左丞相拟如何处置?"   
  久经政治风云的李斯表现得异常冷静,老谋深算地说:"当今天下汹汹,怨声载道,民心不稳,且有皇子数人,至今未立太子,若将皇帝死讯公之于天下,恐生祸乱。"   
  "左丞相是说暂不公开皇帝驾崩的消息?"   
  "对,秘不发丧!"李斯果决地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李斯意见与赵高不谋而合,二人一致决定:将皇帝的遗诏暂时封存,不去送交公子扶苏,以免透露消息。   
  李斯还和赵高商定,将秦始皇的尸体放在皇帝平时乘坐的辒辌车中。这是一辆很宽敞的车子,有窗,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每日百官照常奏事,侍者一如既往地端水送饭。车子里,坐着一个太监,装模作样地批阅大臣的奏章,就像秦始皇还活着一样,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
 
  李斯的巧妙安排可谓费尽心机。秦始皇的死讯只有他和赵高、胡亥及五六个侍从知道。他们都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使有丝毫表露。   
  车队若无其事地行进在返回咸阳的路上。车队内很平静,沿途围观百姓们更是一无所知。李斯坐在自己的车子上,神态悠然自在,但内心却是波涛翻滚,难以平静。他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三   
  夏日的骄阳高悬在天空,像团火一样地炙烤着大地。地上热得发烫,车马一过,腾起阵阵白烟。没有风,时或有一点风也是干燥的热风,使人觉得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树上的知了在叫,那沉沉的长声像是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因为天气太热,秦始皇的辒辌车也难以凉爽适宜,加之那车窗始终是关闭着的,这就失去了它调节温度的作用。秦始皇的尸体开始腐烂,发出了越来越浓的臭味儿,这辆华贵无比的帝王之车成了恶臭刺鼻的腐尸之车。
 
  李斯深感忧虑。因为到咸阳还有一段路程,如果皇帝的死讯泄露出去,很可能会发生祸乱。李斯觉得那些沿途围观百姓的目光中像燃着火,若大风骤起,很快就会燃成遍地烈焰。
 
  为了严守秘密,李斯派人弄了一些鲍鱼,每辆车上放上一石,用鱼臭掩盖尸臭。这样,大秦王朝的第一支车队便成了散发着熏天臭气的车队,人们只闻其臭,却分不清是尸臭还是鱼臭。
 
  李斯这个"载鲍乱臭"的主意可谓独出心裁,也堪称高明,它成为后人谈论的话题、文人骚客吟咏的对象。唐朝诗人韦楚老有句云:"腐肉偷生二千里","胡亥空随鲍鱼辙"。与韦楚老同朝的诗人胡曾则吟道:"年年游览不曾停,天下山川欲遍经。堪笑沙丘才过处,銮舆风过鲍鱼腥。"
 
  这一亘古未有的"腐肉行"在继续着,这个普天之下的头号秘密在严守着,一场巨大的变故也在酝酿着。   
  奸诈多谋的赵高在盘算:当今太子未立,皇帝遗诏扶苏来咸阳会葬,这显然是把皇位交给了他。这样的事实赵高是断然不愿接受的!这是因为,在二十多个皇子中,扶苏是最有才能的,扶苏与蒙氏兄弟关系密切,而掌握着国家兵权的蒙氏兄弟则与赵高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年,赵高因行贿受贿犯有大罪,秦始皇让蒙毅依法处置,蒙毅一丝不苟地进行了查案,并依照律令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官爵。秦始皇念及赵高教导胡亥很尽心,赦免了他,恢复了他的官爵,使他死里逃生。从此以后,赵高便与蒙氏兄弟结下仇怨。若是扶苏继位,蒙氏当权,赵高岂会有好果子吃?
      
  按照赵高的意愿,自然是胡亥继承王位最好。但胡亥既没有太子名分,又不居长,皇帝遗诏中也没提到他,立他困难很大。唯一的办法是伪造遗诏,用查无对证的文字造成既成事实……
 
  一路上,李斯也是心事重重。作为左丞相,他不能不为今后的事情焦虑。李斯对扶苏的才能是比较钦佩的,感到其他皇子无人能比,继承大业非他莫属,可他又有些不大赞同扶苏继位。说来话长:李斯有子女数人,为了加固禄位,他极力把女儿嫁给皇子,让儿子娶公主为妻。李斯看到扶苏居长,又有才能,他日极有可能继承帝位,便欲将长女嫁给他。但扶苏却钟情于蒙氏女,使李斯的攀附之愿落了空,这样李斯便与扶苏产生了一层隔阂。李斯是很计较个人私利的,同时他又忠君敬主,对皇帝之命不敢有所违迕。这种心态使他既不愿立扶苏,又觉得皇帝的遗诏是铁的命令,不可改变,因此矛盾重重,左右为难。
 
  胡亥并不像这两位权臣这样想得这么多。他只是很悲痛,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靠山。他也在担心,但他担心的不是国家大事,而是他是否能够还像过去那样享乐人生。   
  正当胡亥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赵高借车队夜晚停留的机会来见胡亥,说:"皇帝驾崩,未留诏书封诸皇子为王,而单单给你兄扶苏留下一封书信,待其回到咸阳,即立为皇帝,你无尺寸之封地,将怎奈何?"
 
  胡亥两手一摊,说:"此乃天命,有何办法?我听说,明君最知臣,明父最知子。如今父皇驾崩,未封诸子,恐怕是自有道理,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高见胡亥如此胸无大志,很是生气,挑唆道:"皇子所言差矣。皇帝驾崩,诸皇子又不在此地。皇帝死讯及遗诏事,蒙毅也毫无所知,大权全握在你我及李丞相手中,一切皆可由我们三人定夺。我曾为汝师,实愿帮汝。主宰人臣或为人臣、制人或为人制好比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切不可等闲视之!"
 
  胡亥仍不觉悟,道:"废兄自立不仁,不遵父命不孝,力薄才浅却贪别人之功是无能。此三者都是逆德之事,不仅难服天下,我自己将遇危险,连宗庙社稷恐怕也难以长久!"  
 
  赵高见胡亥顾虑重重,笑道:"皇子之忧不足道也。我听说,商汤王、周武王杀死主君,建立王朝,天下人却说他们是仁义的,未言其不忠;卫国的国君辄杀死了他的父王蒯聩,卫国人却景仰他,孔子将此事载入《春秋》一书,没有把他当成不孝之徒。大行不拘细谨,德高不必谦让多虑。光注意小节而误了大事,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利,日后必定后悔。只有不失时机,敢作敢为,方能取得成功,请万勿迟疑,速下决心!"
 
  胡亥有些心动,又为难地说道:"父皇驾崩的消息还未公布,丧事还未办理,怎可用此事去麻烦丞相?"   
  赵高道:"这无妨,臣请替你与丞相商议!"   
  胡亥终于被赵高说服了。接着,赵高又去见李斯。   
  赵高在决定攻克李斯这一个堡垒时动了好一番脑筋。他想到,李斯私心最重,最担心禄位丧失,若抓住这一点发起进攻,必定攻而破之。打定主意之后,他对李斯说:"天子驾崩,赐长子扶苏遗诏,令其会葬咸阳而立为嗣,此诏及皇帝符玺我都交给了胡亥。决定立谁为太子一事全在丞相和我,丞相看怎样办才好?"
 
  本来,秦始皇遗诏及印玺都由赵高秘藏,现在他却伪称在胡亥处,这就给李斯造成一种印象:立太子是胡亥的主意,这一方面开脱了自己,另一方面也给李斯造成了一种压力。  
 
  李斯因为太看重了自己的富贵,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他闻赵高此言,吓得非同小可,说:"你怎说出这种乱政亡国的话来?这种事难道是臣子应该议论的吗?"   
  赵高淡淡地一笑,道:"丞相勿急,请且再冷静想想:论才能,你能比得上蒙恬吗?论功绩,你能高过蒙恬吗?论无怨于天下及与扶苏的关系,你能比过蒙恬吗?如若扶苏继位,丞相与蒙恬将谁能占上风,显而易见,丞相难道看不出来?"
       
  赵高的"以利攻之"果然发生作用,李斯陷入个人利害的冲突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我是比不上蒙恬,可你为何苛求于我?"   
  赵高道:"我本宦官,出身低微,因明于法律而获恩准出入宫廷。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秦国罢免的丞相和功臣有封及二世的,等待他们的只是灭门之祸。长子扶苏刚毅勇武,素有威望,与蒙家关系甚密,拟与蒙氏联姻,其即位后肯定要立蒙恬为相,若是这样,丞相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且不说爵禄难保,能否安全回乡也难预料。我为胡亥师多年,其人待人慈爱温和,轻财重士,思维敏捷,其他皇子远不及也。我等莫如助胡亥继承了王位,共建大业……"
 
  李斯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中车府令休要再说了!我奉主上遗诏,顺天应命,从无非分之想!我本上蔡一布衣,蒙陛下信任器重,任我为丞相,位封侯爵,子辈皆享厚禄,这是因为皇帝要把国家的存亡安危交付给我,我岂能违逆天子旨意?人臣应各守其职,你这样做不是要陷我于十恶不赦之罪吗?"
 
  赵高并不退却,继续说:"圣人贵在随机应变,如今天下大权和命运都掌握在皇子胡亥手中,我既为其师,日后无须多虑。我是在为丞相着想。丞相如能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不仅可使爵禄铁固,还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富贵,若不依我计,漠然处之,将祸及子孙,后果不堪设想!福祸分明,尽由丞相自选,可要三思而后行啊!"#p#分页标题#e#
 
  赵高这几句话对屡屡败退的李斯是致命的一击。李斯想到,他由卑贱而富贵太不容易了,如今的功名爵禄太美好也太应珍惜了。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奉事皇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永保富贵?若像赵高说的这样,岂不枉抛了一片心血!他再也无法固守自己的防线,在赵高的"以利攻之"的策略下乖乖地缴了械。他泪流满面,仰天长叹道:"苍天啊!命运怎使我处此乱世之中?从今以后,将寄托何处呢?"
 
  看到李斯终于被说服,赵高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接着,赵高马上去见胡亥,口称胡亥为太子,说:"臣已将太子之命转达给丞相,丞相已经接受。"   
  胡亥听到赵高称他太子,又得知丞相降鼎力相助,大喜过望,道:"好极!好极!此事若成,当永远不忘恩师大德!"   
  当即,赵高又请李斯前来,统一思想,并开始了进一步的谋划。   
  这天晚上,天特别黑,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不远处墓场上闪动着点点鬼火,使这沉寂的黑夜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四   
  在秦始皇病危期间,随行的将军蒙毅不在车队之中,他受秦始皇之命祭祀山川去了。赵高、李斯、胡亥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很快地组成了一个"三人同盟"。昏聩无能的十八子胡亥成了这个同盟的核心,围绕在他身旁的是两个权倾朝野的重臣。
 
  这是一个阴谋的结合。他们各怀心腹事,又互相利用,为同一个目标而暂时地走向了统一。这个同盟最终葬送了秦王朝的天下,也葬送了他们自己。   
  在蝇营狗苟的密谋中,赵高从他的"行符玺事所"中拿出了那块写着秦始皇遗诏的素绢,对胡亥和李斯说:"此诏留之无益,烧了吧!"   
  胡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那神情似有些担忧。   
  李斯捻须深思,暂未表态。他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一向对皇帝唯命是从的他还没有从"君命至上"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诏书是可以随便烧毁的吗?   
  望扶苏继位,我等人头落地吗?"   
  胡亥、李斯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赞同地点了点头。   
  赵高遂将遗诏在灯烛上点燃,掷于地上。腾起的火焰映红了这间小小的密室,但转瞬间就熄灭了,至高无上、神圣不可侵犯的诏令化作了一撮绢灰。   
  沉默,三个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不吱一声,仿佛在观望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等待着另一个时代的到来。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赵高先开口:"遗诏既焚,还得另拟诏书一封,以安天下。"   
  胡亥战战兢兢地说:"怎个拟法?"     
  赵高恶狠狠地说:"让扶苏死!"   
  李斯仍没有作声。他来回踱着步子,像是费神地思索着一个重大决定。突然,他转过身来,走到案前,提笔在手,展开一块素绢,写道: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李斯写罢,掷笔于地,问赵高道:"此诏如何?"   
  赵高赞道:"丞相久为皇帝草拟诏书,著文刻石,行文娴熟,内容得体,真大手笔也!"   
  胡亥也转忧为喜道:"扶苏、蒙恬见此诏必死,皇位将归我矣!"   
  由这个三人伪造的秦始皇诏书使公子扶苏面临厄运,大秦王朝的历史也面临着巨大的转折。   
  伪诏加盖皇帝印玺之后,即由胡亥的一名亲信送往上郡。使者临行,赵高、李斯又叮嘱一番,要他严守秘密,不得延误,确保万无一失。   
  远在上郡的扶苏根本不知道沙丘所发生的一切。他展开伪诏读毕,不禁大惊失色。他想象不出父皇为什么如此严厉地指责他,为什么作出如此严酷的决定?他痛苦万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使者见扶苏迟疑,催促道:"皇命不可违,请公子速依诏自裁!"扶苏无奈,只好拔出佩剑,准备自刎。   
  将军蒙恬心存狐疑,阻止扶苏道:"公子且慢!皇帝陛下岂会在巡游途中册立太子?我今为三十万兵卒统帅,公子身为监军,此乃天下之重任。今有使者前来,公子即欲自裁,这岂非失之仓促?"说到这里,蒙恬用疑惑的目光瞅了瞅使者,"说不定此人所持是伪诏,有奸佞之徒欲置我等于死地。我等莫如先请皇帝下诏宽恕,如若不成,再死不迟!"
 
  使者听罢,有些害怕,但想到胡亥临行时的叮嘱,又挺直了身子,狐假虎威地说:"将军怎敢怀疑圣上?圣命不可违,请公子、将军快快自裁!"   
  仁弱的扶苏大哭起来,道:"父赐子死,子怎敢不死?我命休矣!只是壮志未酬,无功于国,我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说着,扶苏猛地将利剑往颈上一横,鲜血泉水一样地涌流出来。
 
  蒙恬想去拉他,但已经晚了。这位久经沙场、斩首甚众的将军见此惨景再也止不住泪水,痛哭失声!使者又催促蒙恬自杀,但刚毅的蒙恬说什么也不肯这样不明不白地去死,坚持要面见皇帝。使者没有办法,便把他交给了狱吏,关押在阳周县,然后便离开上郡,向胡亥复命去了。
 
  胡亥、李斯、赵高得知扶苏已死,很是高兴。胡亥打算饶恕蒙恬,将他放出,这时正赶上蒙恬之弟蒙毅代替秦始皇外出祈祷山川神灵返回,赵高即对胡亥说:"皇帝想要荐举贤能确定为太子已很久了,但蒙毅一直认为不可如此,依我看来,不如将蒙毅杀掉!"赵高说着,恶狠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胡亥于是逮捕了蒙毅,将他囚禁到代郡。   
  车队继续前行。先是从沙丘到达井径,再由井径绕道往九原,然后才顺直道回咸阳。这条路线是李斯与赵高商定的。其目的是用以蒙蔽天下人耳目,让人觉得秦始皇依然健在,正按照原来的计划巡游天下。当时,因蒙毅已下狱,李斯恐有变故,便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以确保一路的安全。
 
  车队到了咸阳,立即宣布了秦始皇薨世的消息,并公布了秦始皇的所谓"诏令"。与此同时,胡亥以太子的身份登基,称二世皇帝。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九月,秦始皇的葬礼在咸阳隆重举行,但"会咸阳而葬"的不是公子扶苏,而是十八子胡亥。秦始皇原本寄厚望于扶苏,却被人偷梁换柱,他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慨!
 
  埋葬秦始皇的陵墓已经修好,这是七十万人三十年日夜辛劳的结果。如此众多的役工、如此漫长的工期,其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   
  葬礼按照早已安排好的程序及要求进行,三重之泉以冶铜固塞,奇珍异宝藏满墓中,以水银为江河,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墓门有弩机,有接近者可自行射杀。    
  秦始皇头西脚东躺在他的棺椁之中,一如他生前躺卧的姿式。他曾经雄心勃勃、虎视眈眈地望着东方,时刻准备兴兵东进,统一天下。当统一天下之后,他仍然向往东方,多次向东巡游,那是因为东方有大海,大海中有仙岛,仙岛上有仙人和长生不死之药。那么,现在呢,他还是面向东方,是面对着一片迷茫还是永远的遗憾?
 
  有数千"兵马"的殉葬陶俑也烧制完成,它们按照一定的编组和队形被安放在三个俑坑内。第一个坑布的是弩兵之"阵",此阵最突出的是弩兵,弩兵中间是跪射俑,外围环绕一圈立式俑,显示出整齐有序的作战阵势;第二个坑内是骑兵编队,位于阵中的八列八排六十四辆战车似乎随时都会呼啸而出。第三个坑内有兵马七十余个,为指挥部。这些殉葬俑是气势磅礴的皇陵卫队,也是强大的秦帝国军队的象征。
 
  皇陵两侧还有近百个马厩坑和三十多个珍禽异兽坑。马厩坑内有大量的活马殉葬,珍禽异兽坑内用陶棺装着各种珍稀动物,它们的脖子上都套着小铜环,头旁有小盘,盛有食物。
 
  这一切都是按照秦始皇生前的嘱咐: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世界也要享受生前的荣华。   
  作为寿陵总管的李斯看到自己的精心运作都被完美地派上了用场,心中无比畅快,他感到为皇帝做了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他也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秦始皇的葬礼不仅以陶人陶马和珍禽异兽殉葬,二世皇帝胡亥还残忍地下令:后宫嫔妃未生子者全部从死。胡亥又担心骊山陵的工匠们知道墓中机关和底细,怕泄露出去,待埋葬已毕,便将这些工匠幽于墓道中,没有一个能够逃生。此后,陵墓上的封土又经夯实,种上草木,看上去如同小山一样。
 
  一代雄主和暴君秦始皇终于走进了他精心经营的地下世界。人们或赞扬他的雄才大略,或抨击他的狂暴,见仁见智,褒贬不一。唐代大诗人李白有一首《 秦王扫六合》诗对秦始皇的一生功过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和评价: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蔽青天,何由睹蓬莱。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一代开国雄主死去了,一个年轻的继承人十八子胡亥坐到了他父亲的御座上,操纵起这个大一统王朝的权柄。李斯、赵高因沙丘之谋有功,被胡亥引为左右臂,李斯仍任左丞相,赵高由中军府令擢升为郎中令。此职为皇帝侍从之长,掌管宫殿掖门户,主郎(廊)内诸宫,故称郎中令,为九卿之一。其他官员大都各任原职,一切照旧。秦王朝在李斯、赵高的操纵下平安地避免了因皇帝驾崩可能带来的动乱,将皇权顺利地转移到二世胡亥手中。但是,此时的秦王朝已是矛盾日深,危机四伏,政治腐败,民怨沸腾,等待着胡亥的是严峻的现实。
 
  胡亥似乎没有许多忧虑,他把国家大事看得很简单,以为有李斯、赵高在便可平安无事。奸佞赵高见胡亥对他如此信任,便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报蒙氏之仇。他捏造了罪名到胡亥那里去状告蒙氏兄弟,胡亥根本不去查实便同意将蒙氏兄弟杀死。胡亥的侄子子婴听说此事,进谏道:"从前赵王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王建杀其先世忠臣而用后胜,终至亡国。蒙氏兄弟乃秦之重臣良将,陛下却要将他们杀死,臣窃以为不可杀忠臣、用佞臣,否则将使群臣离心,望陛下慎之!"
 
  胡亥没有听从子婴的劝谏。因为赵高已先入为主,丞相李斯对此事也模棱两可,未明确表态。   
  蒙毅被杀死了,使者又将一爵毒酒送给了被囚禁在阳周的蒙恬,蒙恬接过毒酒,痛心地说道:"自从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绩信任于秦已历三世,我今虽入囹圄,仍可指挥调动手下的三十万大军,其势足可背叛,但为保持一门忠烈,我只有一死了!"说罢,饮毒酒自尽。
 
  蒙氏兄弟是秦二世胡亥诛杀功臣的第一批蒙难者,世人皆为之大鸣不平。左丞相李斯没有对这件事进行干预。他仍然信守他的为官要则:只要是无害于己,谁管它血流成河!   

  秦二世胡作非为,赵高助纣为虐,李斯明哲保身,秦王朝的"三驾马车"狂奔疾驰,急速地临近毁灭的深渊。          
  第十四章 "督责之术"   
  一   
  李斯丞相府前的空地热闹起来,大门口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来人往;庭院内宾客如云,熙熙攘攘,笑语声喧。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微笑,每一间厅堂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李斯身着一身崭新的常服,频频与来客拱手施礼,笑容可掬,冯夫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仿佛年轻了许多。莹女、福儿及李斯的女儿们更是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们随同冯夫人彬彬有礼地迎接着各位女宾。李斯的儿子则紧随在李斯的身后,李斯一一向客人们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丞相府的厨间是另一种景象:庖厨们宰猪屠狗,烹炒煎炸,一片繁忙。被屠宰的猪狗都是按照选幼不选壮、选壮不选老的原则精心挑选的。狗是豢养一年以内的小狗,猪是出生两个月至半年间的幼猪。此外还有鸡、羊及各种鱼类、水产、野味等等,一应俱全。庖厨们事先都有明确分工,各司其责,忙而不乱。有人专管屠宰清洗,有人专管在灶上烹饪。烹饪者也各司其职。有的把褪掉毛的肉拌上姜椒盐豉,用竹签穿成串在火上烧烤;有的将切好的肉放在釜中煎、熬;有的以娴熟的刀工将生肉切成薄片作脍;有的则花色翻新,调料各异地制作各种肉羹。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每个人都在进行着绝妙的表演,以便烹制出最具特色的菜肴,献给前来府上的高朋佳宾。
 
  今天的李丞相府确实称得上是贵客盈门。满朝文武官员几乎来了一大半,简直像一次大朝会,咸阳城中的名流豪富更是倾巢出动,携妻带妾,鱼贯而入。此外,还有前来助兴的乐工倡优、百戏杂耍,皆为城中高手。难怪有人说,今天的宴会是天下第一家宴。李丞相论官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摆家宴也是气派非凡,仅次于皇家。
 
  这次家宴的主角是李斯的长子三川郡守李由。日前,他刚刚从三川郡请假回来,李斯大摆家宴一方面是为儿子接风,另一方面是想显示一下他李家父子的地位和威风。父亲在朝为相,儿子在外为将,这难道还不应好好张扬一番吗?
 
  李由是三年前到三川郡这个军事重地任郡守的。此郡与京师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毗邻,西部郡界有重要关隘函谷关,东部有荥阳、阳武等重要城邑,治所在洛阳。李由出任三川郡守自然与他是权相之子有关,但李由的个人才干也并非平庸,赴任之后,尚能称职,此次返回咸阳是来向朝廷述职的,同时也顺便探望一下父母家人。
 
  盛宴在午时初刻开始了。各种菜肴陈列满案,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衣着艳丽的婢女们排着队端菜敬酒,一枝花似的福儿率领众舞伎在厅堂中翩翩起舞,使宴会一开始便沉浸在喜庆、华贵、热烈的氛围中。
 
  今天,李斯的情绪非常好。他举起爵杯对客人们说:"我李斯原本不过是上蔡布衣,出身微贱,圣明的皇帝不以我才能低下而弃之,将我拔擢为相,信任有加,此实三生有幸,福星高照。让我们首先举杯,为圣明的皇帝干杯!"
 
  "吾皇万岁!"众人将爵杯举过头顶,异口同声地高呼。   
  上卿姚贾也在宾客之中,待众人连饮三杯之后,他起身提议道:"李丞相乃国之栋梁,曾助先皇帝完成统一大业,继而又明法令、安黔首、定一尊,使国家兴旺富强,可谓功高天下,誉满国中,让我等为丞相同干一杯如何?"
 
  众人齐声说好,宴会上顿时又掀起高潮。   
  接着,李由又向众人敬酒。他十分客气地感谢客人们光临,亲切地送上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客人们则争夸李由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宾主之间频频敬酒,互致问候,谈笑风生,开杯畅饮,直到将近傍晚才散席撤宴。
    
  今天,李斯喝了很多酒,已有几分醉意。冯氏、莹女埋怨他不该喝得这么多,体贴备至地让婢女搀扶他到房中歇息,冯氏还令人烧了一陶碗醒酒酸鱼羹,给李斯解酒。李斯连说他没醉,清醒得很,让家人不必担忧。还说,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高兴过。他让家人各自歇息去,只留李由在房中,说是有事要对他讲。李由坐在父亲榻前,恭敬地等待着父亲的教示。
 
  李斯问:"今日盛宴,我儿有何感慨?"   
  李由道:"客云’天下第一家宴’并非言过其实,能够请到这样多的朝官豪富足见父亲威望之高。儿幸赖父亲庇荫,方有今日,自当克己上进,不辱门楣!"   
  李斯望着他的爱子,微微一笑。稍顷,李斯问道:"我儿可知’物禁大盛’否?"   
  李由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李斯道:"此乃荀师之言。当年你父在兰陵皋岩山舍听荀师讲学,荀师曾以此言教之。那时尚不在意,以为人生既然都是为了求得富贵,岂不是官不厌高、权不厌大、家不厌富吗?今日酒宴之上为父方觉荀师之教乃至理名言,足见圣贤之言并非一时能够领悟!"
 
  李由不解地问:"父亲为何有此感叹?"   
  李斯道:"我儿涉世尚浅,有所不知也。富贵权势确实不可太过分,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实应慎之戒之!"   
  "父亲是说,我李家如今贵盛,有人心存嫉恨?"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提问,只是说:"趋炎附势乃人之天性。闾里有言:穷在街前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设使我家一朝衰微,大概就要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家现在不是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吗?"   
  "此言不差。"李斯道,"但安不忘危,盛不忘衰,方可长保富贵。我儿既为郡守,当知官场之险恶,处处应小心行事。为官之要在于奉上驭下,奉上以阿顺为本,不可逞一己之才,违迕上意;驭下要恩威并用,亲近知己以为力助。遇事要三思而行,权衡利弊,务求周全,既要无妨于上,又要无害于己,如此方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此乃为父半生为官心得,吾儿切切牢记之。"
 
  李由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讲述这些为官之道。他有些惊奇:难道父亲几十年来的仕途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若当官的都像父亲说的这样,岂不成了唯唯诺诺、唯利是图、只想保官、不辨是非的庸官?可又一想,父亲这番"酒后真言"或许真有些道理,值得认真记取。于是便连连点头应诺,表示不忘父亲的谆谆教诲,让李家的显赫在他这一代得到延续。
 
  李由在咸阳家中呆了两天便匆匆返回三川郡了。因为最近三川郡不大安宁,常有盗贼出没,乡民们对朝廷怀有不满情绪,且有聚众闹事的迹象。他既为郡守,不能不深以为虑。李斯没有阻拦他,只是李由的母亲冯夫人哭哭啼啼地不愿让儿子走,后经李由再三解释安慰,冯夫人这才恋恋不舍地送别了儿子。
 
  就在李由离家返郡的第二天,宫中来人宣召李斯,说是皇帝有要事相商,让他速速进宫。李斯不敢怠慢,赶忙前往宫中。   
  咸阳宫的新主人二世皇帝胡亥神气活现地坐在他父亲的御座上。他身旁是郎中令赵高。新任高职的荣耀感使这位郎中令精神百倍,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架式。   
  胡亥请李斯在另一侧就座,对二位近臣道:"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非为别事,只因朕年纪尚小,初即大位,黔首未附,故拟效法先帝,巡行郡县。二卿以为如何?"   
  胡亥话音刚落,赵高马上献媚地说:"皇帝即位伊始,若不效法先帝,无异于示弱于天下,国家将无法治理,敬请陛下尽快成行!"   
  秦始皇在世时的五次巡行,李斯都是随同前往,他深知此事劳民伤财,耗费巨大,本想请二世皇帝过一段时间再说,但因赵高抢先逢迎,他也只好随和道:"郎中令所言极是,陛下巡行天下大有先帝之遗风,亦合天下人之望!"
 
  "二爱卿既无异议,朕拟三天内启程!"   
  "甚好!"赵高、李斯不约而同地回答,并出主意说,可按照始皇帝当年所巡路线进行,这样一可表明继承先帝遗志,二来也可向沿途百姓显示新皇帝的威仪。       
  二世胡亥当然不会表示异议,他巴不得立刻就置身于迷人的山光水色之中,接受沿途吏民的盛大欢迎,享受一下山呼万岁的荣耀。他令赵高、李斯二人分头准备,准时出发。   

  因为秦宫中有关官员已有过五次护驾随行的经历,所以准备工作轻车熟路,十分快捷。至第三天早上,一队由数十辆马车及仪仗、护卫组成的队伍已排列在咸阳宫前,二世的銮舆也是一辆能够调节温度的辒辌车,一切仪制均与秦始皇时无异。二世大喜,遂令车马整队出发,奔上了宽阔的御道。
 
  二世胡亥的巡行几乎把秦始皇当年所到之处重新走了一遍,凡有秦始皇刻石的地方,秦二世都要在石碑上续刻数字,重申先皇帝的功德,表明新皇帝守成之志,大意是说:"这些石刻,都是当年始皇帝所为,今我继承皇帝名号,这些碑文又不称始皇帝,待时间一久,后代嗣位者怎知道是指始皇帝呢?这样,始皇的功德就无法称扬了。"丞相李斯、冯去疾、御史大夫德昧死奏言:"臣请刻诏书于石上,如此便可明白。"制曰:"可。"
 
  刻文自然还是由左丞相李斯撰字,刻文仍然是堪称范本的标准小篆,遣词造句仍然是极尽恭维颂扬而又暗含着几分谨慎。一代权相,两代帝王,被一条利益的纽带紧紧联结在一起,共同留下了一座座石刻的史碑。后来的人们从这些石刻上领略到华夏文化的古老,也窥测到秦宫君臣关系的微妙。
 
  李斯在做这些事时思想是明确的,那就是:他必须用始终一贯的赤诚对待这位新君,像当年奉事秦始皇一样。内中的道理很简单:站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国之君,是操纵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他可以给予你一切,也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因此不管他是贤是愚,是年长还是年少,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不可有丝毫差池和违迕。这是为了皇帝,更是为了自己。
 
  李斯依稀觉得,那天宴会之后他曾向儿子李由讲过这样一些话。他承认,这是他的心里话。   
  二   
  早膳刚过,上卿姚贾匆匆忙忙地来见李斯,一进门便说:   
  "左丞相,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姚贾喘了口气,说:"郎中令玩弄权柄,蒙骗圣上,排除异己,安插亲信,许多官职都易人了!"   
  "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姚贾道:"左丞相还蒙在鼓里呢!当今圣上只信任赵高一人,言听计从,赵高有些事都背着丞相。他让其兄弟赵成当了中车府令,让其女婿阎乐当了咸阳令,我弟姚奢被他们贬斥到遥远荒凉的辽西郡去了,大夫、谒者、卫尉等官职也都换上了他的人。左丞相,赵高如此欺君弄权,你可不能不管啊!"
 
  姚贾报告的这些情况,李斯一无所知。原来,此事是赵高与秦二世私下决定的。赵高突击更换人马,安插亲信,既是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孤立和排挤李斯。因为沙丘之变赵高是首谋,李斯是同谋,此事虽严守秘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泄露出去,或者李斯反戈一击,赵高将面临灭族之祸。为安全计,赵高便极力讨好胡亥,取得了胡亥的信任,尔后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人员更迭,建立起足以左右朝政的朋党。赵高的做法是先造成事实,然后再逼迫李斯就范,这样既控制了皇帝,又架空了李斯,李斯纵有三头六臂也将无可奈何。
 
  赵高这毒辣的一招儿使李斯猝不及防,震惊不已。他决定马上进宫,劝皇帝慎重行事,勿受他人左右。   
  李斯急匆匆地赶到咸阳宫时,迎面遇上了将军冯劫和右丞相冯去疾。二人神情沮丧,面如死灰。李斯意识到出了大事,惊问:"二位何事不快?"   
  冯去疾愤懑地摇摇头:"奸佞横行,国将不国矣!"   
  冯劫说:"赵高小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向圣上大进谗言,诬说我等失职怠惰,放纵属下,圣上竟信其胡言,将我等斥责了一顿!左丞相,这不是颠倒黑白吗?公理何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冯去疾的目光中蓄满了愤怒,"赵高陷害我等,是想把我等排挤出宫廷,把他的人安插进来。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暗忖:赵高企图独揽朝纲,真个是迫不及待、无所顾及了!他对二人道:"二位暂归,待我面见圣上,明辨曲直!"   
  "晚了。"二人道,"陛下已为赵高所惑,别人的话他听不进了!"   
  李斯目送着这两位权臣远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因为冯劫、冯去疾与他的夫人冯氏同为一家族,沾着点亲戚,李斯与他们较为融洽,政见多有相同之处,常引为知己,如今二人既遭斥责,无异于对他的打击。他要面见皇帝,揭露奸佞,伸张正义!
 
  在咸阳宫的一个寝宫里,李斯见到了二世胡亥。真是狭路相逢,郎中令赵高也在那里!   
  二世见李斯来了,很热情地对他说:"朕与郎中令正商议整肃朝政,更换朝官之事,卿来得正好,且听听你的高见!"   
  李斯心想:任免朝官乃朝政要事,竟不和我这个总揽百官的丞相商议,只听并不掌管此事的郎中令一面之辞,这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今大局已定才让我说话,又有何用?  
 
  这时,赵高抢着说道:"陛下年少,即位日浅,深以上下归附、国家安定为虑。先帝大臣,皆累世名贵之人,积有大功,世代相传,恐难驾驭,故欲贱者贵之,贫者富之,远者近之,有罪者诛之,以为不如此不可安天下。李丞相,陛下真是忧国忧民之君啊!"说到这里,赵高献媚地看了看二世,"陛下,是这样的吧?"
 
  二世道:"赵爱卿所言,正是我意!赵爱卿深谋远虑,处事周全,人才难得。左丞相,朕之用人,堪称知人善任吧?"   
  面对这样的发问,李斯还能说些什么呢?他怨皇帝毫无主见,头脑简单,形同孩童,如此行事,哪里像个城府深奥、统驭万民的皇帝?   
  李斯更对赵高气愤不已。显而易见,赵高是用自己的意志来替代、左右皇帝,他假托皇帝之口,说的这番话实际上是他的本意,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欺君罔上吗?   
  李斯凭着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对今天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对赵高玩弄的阴谋更是洞若观火。他想向皇帝指出这一决策的失误,劝皇帝勿信谗言,不要动摇对冯劫、冯去疾的信任,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怕惹怒了皇帝,他怕引火烧身,他怕禄位不保!这一连串的可怕的结果使他终于未能激浊扬清,力陈忠谏,可悲地就范于赵高的权术之下,从而也使秦王朝和他本人的悲剧拉开了序幕。
 
  悲剧在继续着。赵高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许多官员遭到迫害,有的被撤职,有的被调离,有的被杀死。上卿姚贾因受其弟姚奢的牵连,被剥夺了秦始皇赐给他的一千封户,取消了上卿的爵位。不仅如此,他当年行盗于魏、被逐于赵的历史污点又被重新提起,以品行不端被赶出咸阳,永世不得回来!姚贾不堪污辱,跳渭水自尽了!
 
  姚贾之死和冯劫、冯去疾的失势,使秦始皇嬴政即位以来建立的布衣将相格局不复存在。秦国素有重用贤才的传统,在七强并立的时代,秦国克服了宗族贵族在秦国的专权,大胆地起用了一些出身微贱的将相,使朝中人才济济并最终导致统一大业的完成。李斯、蒙恬、蒙毅、王贲、李信、樊於期、尉缭、姚贾、冯劫、冯去疾等人便是秦廷的布衣将相。如今,这些人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唯有李斯尚苟且宫中。布衣将相格局的终结和赵高亲信朋党的相继显贵,使秦王朝迅速跌入宦官赵高专权的深渊。
 
  由赵高怂恿二世胡亥制造的秦宫悲剧还殃及胡亥的兄弟姐妹。赵高向胡亥进谗言:"陛下以少子登大位,诸兄必然不服,蓄谋与陛下争位,陛下若不早图之,抢先下手,倘发生皇位之争,后悔也来不及了。为使帝位巩固,莫如趁其不备,将他们除掉!"
 
  二世以为然,但苦于找不到罪名。赵高道:"这有何难?不满朝政,阴谋构逆,这不就是罪名吗?"胡亥欣然受教,遂即将他的兄弟姐妹逮捕,交给赵高审理。赵高借机大施淫威,在杜邮杀死了六位公子,把公子将闾、无忌、子哀等兄弟三人囚禁在内宫。二世遣使者对将闾等说:"尔等为公子,却不守为臣之道,官吏即将执行判决!"将闾不服,说:"朝廷大礼,我从未敢失辞,为何治我死罪?"     
  使者回答:"我奉命而来,不敢自作主张。"将闾见事情已无法逆转,仰天大呼:"苍天啊,我无罪!"遂拔剑自杀,无忌、子哀也都含冤而死。   
  公子高看到兄弟们大都被杀,深知自己性命难保,又怕连累妻儿,含泪上疏说:"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车,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幸,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骊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公子高的殉葬请求实在是绝望的选择。二世阅毕此疏,初觉公子高主动请死有些蹊跷,担心他另有图谋,赵高道:"陛下是太多心了。公子高想死已等不及,哪里会谋变?"   

  二世遂不再疑虑,将公子高赐死,还堂而皇之地说他忠孝可嘉,赐给他十万钱,作为丧葬费用。秦始皇共有子女三四十人,几乎被二世杀光,家小籍没,公子高主动请死,妻儿方得保全。
 
  在二世胡亥对诸公子、公主的大屠杀中,李斯也在经受着一场空前的劫难。因为当初李斯为了攀附皇家,几个儿子多娶皇室之女为妻,女儿都嫁给了皇室子弟。长女曾欲嫁给公子扶苏,后因扶苏另有所钟,好事未成,却嫁给了另一位公子子哀。子哀是这次大屠杀中的蒙难者,李斯的长女遂成了寡妇,若不是看在李斯是左丞相的面上,其女也将牵连被杀。其他几个女婿、儿媳虽因皇室旁支而幸免于难,但因与被杀的公子、公主有亲戚关系,也都吓得如坐针毡,六神无主。
 
  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李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权利的微小和处境的险恶。当女婿子哀被囚入内宫时,冯夫人和长女曾哭天抹泪地请求李斯前去解救,李斯踌躇多时,反复权衡,却不敢去面对那带血的屠刀!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懦弱,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经历了这次打击,李斯仿佛清醒了许多。他忐忑不安地意识到,在他的面前已站立起一个强大的对手,其势之凶猛使他不得不高度警觉,认真对付。因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场争斗必将继续下去,直到分野出明确的胜负。
 
  三   
  左丞相李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力交瘁,大伤脑筋。回顾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不管是微贱还是富贵,不管是失意还是得意,他总是斗志旺盛,充满活力。他从未惧怕过任何对手,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但今天,当郎中令赵高以新贵的姿态在秦廷崛起的时候,李斯却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溃不成军。意想不到的打击使李斯第一次感到势单力薄,招架不支。不过,他决不肯认输后退,因为后退便意味着丧失,意味着死亡。
 
  人在困窘的时候往往是会向后看的,即试图从以往的经验中汲取借鉴和力量。此刻,李斯便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想起了自己怎样从布衣青年而上蔡小吏,从吕门舍人而秦宫客卿,直到登上了丞相的高位。回顾仕途,细品人生,再一次领悟到为官要则。他决计重施故伎,迎合二世之心理,重建自己威望,与赵高较一高低!
 
  这天早朝过后,李斯精神抖擞地觐见了二世胡亥。开门见山地问:"陛下打算随心所欲,长享天下吗?"   
  二世道:"当帝王的谁不愿这样呢?世人都称赞尧、舜、禹这些古代君主的圣贤和明达,可我听说他们治理天下时都很清苦,当这样的帝王岂不太亏了自己?"   
  李斯道:"陛下所言极是。古时尧帝有了天下,殿堂高不过三尺,从山上砍来作屋椽的木头都不加雕琢,屋盖是用茅草粘的,且不加修剪,简陋得很。他吃、穿、用也很简单:吃的是粗米麦饼,不加肉的菜羹,饭碗和酒杯都是陶土做的,冬天穿鹿皮衣,夏天穿麻布衣,即便是闾里贱民也不至于艰辛如此。夏禹做了帝王,则辛辛苦苦地忙了一生。那时国内洪水泛滥,禹帝亲自率领百姓疏浚了九条河道,引河水入海。他早起晚归,顶风冒雨,终日无歇,禹帝的手掌上长了厚茧,脸上晒得黝黑,累得浑身是病,最后死于野外,安葬在会稽山上,即便是奴隶也不至于劳苦如此!"
     
  二世一边听着,一边摇头,连说:"没意思,没意思!与其当这样的清苦帝王,还不如当个享乐公子!"   
  李斯故意问:"陛下想当个什么样的帝王?"   
  二世转了转眼珠,愚钝地一笑,道:"帝王毕竟不同于一般的百姓,像你刚才说的那些吃粗食、住陋屋、干累活的种种劳苦事,都应是百姓做的,当帝王的怎能做这种事?帝王就是要住华丽宫殿,吃美食佳肴,穿锦绣衣服,乘驷马之车,听悦耳音乐,观美人歌舞,后宫充塞以肆其欲,珍玩宝物以充其室,想怎样就怎样,要什么有什么,天下人都要臣服于他的脚下,听凭他的驱遣,就像经过训练的小兽那样顺从,这才像个当帝王的样子!我就是要当这样的帝王!"
 
  听罢二世这番高论,李斯大吃一惊,心想:始皇帝虽为人暴虐,但不失为一代雄主,二世远不及也!如果像二世说的这样做,大秦王朝将亡无日矣!自古以来,哪一个贪图享乐的国君能够长久?
 
  然而,李斯并不想劝谏二世效法尧舜。因为他知道,二世对所谓明君圣主根本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个人的享乐!既如此,何必惹皇帝不乐?为了取得他的好感,莫如顺其情、悦其志,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李斯恭维地说:"陛下之言,堪称为君之道,做人之法!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几十年,就像流水那样易逝,就像乘着驷马车越过小沟那样短暂!实当及时行乐,尽情享受,勿使光阴虚度。一般人尚且这样想,当帝王的更应如此。帝王富有天下,所有美味都有权享用,所有的美色都有权占有,手中既有无所不能之权,何不去做无所不及之事?尧、舜、禹等古代帝王虽名传后世,但清苦一生,陛下不愿图其名而愿务其实,堪称明智之举!"
 
  二世闻听大喜,道:"爱卿所言,句句说到朕的心里,朕平生所愿,正是如此!"   
  李斯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誉之辞了,他像是受到莫大的奖赏,心中无比畅快。还是在很多年前,当他向秦始皇进献"帝王之术",帮助他筹划统一大计的时候,秦始皇说过"知朕心意"这样的话。而今,二世皇帝又作如是说,足见他与皇帝之间实现了心理上的沟通,这意味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也预示着光明美好的前程!
 
  但是,李斯在洋洋自得之时,也不免有些苦涩和内疚。当初向秦始皇进献嘉谋是帮助君王行正道、建伟业,现在算什么?是明知不对却偏偏怂恿皇帝往邪路上走,这哪里像堂堂丞相之所为,简直是奸佞小人之举!
 
  李斯的脸上一阵发烧。可是,他却不能改弦更张。因为只有这样,方能使皇帝欢心,方能巩固爵位,方能压倒赵高!   
  出自这种狭隘的、丑陋的、卑污的私利,李斯进一步对二世进行了"开导":   
  "陛下欲纵情享乐,永保天下,有何良策?"   
  二世摇头道:"朕自幼读书甚少,只从郎中令那里学了些治狱之术,但浅尝辄止,知之不多,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   
  二世一提赵高,李斯心里就堵得慌。不过,二世的话倒使他大受启发,他不失时机地对二世说:"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何计?速速道来!"   
  李斯道:"臣早年曾从师于荀卿,学习帝王治道,内有督责之术,今可行矣!"   
  "何谓’督责之术’?"   
  "督责者,即利用严刑峻法督察责求臣下和百姓,此术若行,则臣下不敢不竭尽才能以事主,即便万死而不辞。这样一来,君王与臣下的职责即可明确,陛下即可穷尽欲望、尽情享乐了!"
 
  "你是说以严刑峻法制驭臣下百姓?"   
  "正是。"李斯振振有词地说,"其实,此术久已有之。申不害曾说过,拥有天下的人如果不懂得肆情纵欲,那是以天下为禁锢自己的枷锁。这样的帝王是不懂得如何制驭天下,而是以其身劳于天下。臣以为申不害之言颇有道理。尧、舜、禹等古之君主辛苦一生不就是把天下当成枷锁了吗?做君主的若不能行督责之术,让天下人无条件地顺从自己的意愿,却偏要苦形劳神,拿自身为天下人奉献牺牲,这实际上是逾越了本身的职责,做了本应让百姓去做的卑贱的事,这样就无所谓帝王之尊了!尧、舜、禹之失在于不知督责之术,不懂严刑峻法,所以尽管他们名传后世,但太不值得,陛下以为然否?"
     
  二世不住地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   
  李斯继续说:"慈祥之母,往往会有败家之子;严厉之家,则无迕逆之婢。这是什么缘故?皆因能否使用严厉的惩罚。所以,当年商君制定法令,连轻微的罪过也要受到处罚,至于重罪,就更不必说了。这样,百姓便不敢再贸然触犯法令。比如有一小段的布帛,一般人见了想要偷盗,但百镒重的黄金,连盗跖那样的盗贼也不敢攫取。这并不是因为小段布帛价值高,一般人好利心重,盗跖欲望小,而是因为凡是偷盗轻罪也要处以重罚,这样,即便是百镒之金也就无人敢于盗取了。可是如果执法不严,一般人看到几尺布帛也会产生偷盗之心。明君圣主之所以能够久处尊位,把握重权,独擅天下之利,都在于独断专行,切实利用严刑峻法进行督责,处罚务求深重,这样天下人就不敢犯罪了!"
 
  "说得对!说得对!真是至理名言!"二世越听越感兴趣,不住地叫好。   
  李斯故作谦逊地说:"臣之所言并非治世高论,不过是重复古人之见而已。臣切盼陛下纳臣愚忠,行督责之术,这样,就能使臣无邪,民无恶,天下安定,帝业长久,陛下可拥有万人之上的尊严,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臣民们惧怕严苛的督察,补救过失唯恐不及,哪还敢图谋叛乱呢?"
 
  李斯这一番长篇大论把不学无术、享乐心切的胡亥说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到李斯的非凡才学,深为能有这样一位饱学多谋的丞相辅佐而骄傲。此刻,李斯在他心中的地位骤然上升,那个亲近之臣赵高已显得稍逊一筹。当即,二世亲赐李斯黄金百镒,以作为对这位知音的奖赏。
 
  李斯受领了重赏,看到目的已经达到,心中欣喜万分,对压倒赵高有了充分的信心。不过,当他回想起向二世说的这番违心之论的时候,却不由得扪心自问:这不是在作恶吗?二世皇帝要是滥行督责,全国岂不要变成一座大监狱?便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是要保全自己,保住禄位,其他的事顾不了许多。只要能保住禄位,谁管它尸积于市?
 
  独断专行的胡亥果然采用了李斯的督责之术。他肆无忌惮地大兴刑狱,愚昧残忍地滥杀无辜,举国上下刑者相伴于道,死者血流成河,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胡亥还继续修建阿房宫,筑长城,修直道,以更加沉重的赋敛、繁重的徭役、残酷的刑罚,把天下百姓逼向苦难的深渊!
 
  聪明半世、糊涂一时的李斯企图通过对二世胡亥的阿谀怂恿来保全自己,压倒赵高,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抛出误国误民的"督责之术"的时候,他自己也在急速地步入险境!
 
  "沙丘阴谋"之后,李斯确实风光过一段时间,曾举办过一个"天下第一家宴",门庭若市。但"物极则衰",此后其命运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第十五章 误入圈套   
  一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一支由贫民组成的队伍在泗水郡蕲县大泽乡点燃了第一支反秦火炬。秦暴政下饥寒交迫的百姓们终于无法忍受黑暗的现实,发出了第一声愤怒的呐喊!
 
  这支队伍共九百人,因其居住在贫民区闾里之左,被称作"闾左"。他们是被征调去北部边境渔阳戍守的。行至大泽乡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无法赶路,只好就地停留,打算等雨停后再走。但满天阴云却不见散去,连绵的大雨数日不停。陈胜、吴广两位"屯长"遂暗中商议:朝廷有令,必须按时到达渔阳,若误期不至,将被斩首。今受大雨阻隔,限期内是无法到达了。与其获罪就戮,莫如率众起义!于是,他们杀死了朝廷派来的两名"营尉",召集戍卒道:"天下人遭受秦朝暴政之害已经很久了。我今遇到大雨,不能如期赶到渔阳,按令当斩。即便不被杀死,戍边之人十之六七也是有去无回。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应举大事,建大功名。王侯将相岂是生来就注定的?"
 
  戍卒们早已心怀怨怒,听陈胜、吴广这一鼓动,犹如一堆干柴投进了火种,立即燃起了冲天烈火,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一切听屯长的!"于是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袒露左臂为标志,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宣告起义。这支队伍号称"大楚",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建坛宣誓,用两营尉的头祭告天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大泽乡冲去!     
  陈胜、吴广率领的这支义军一举攻下了大泽乡和蕲县县城。接着又继续向西北进发,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队伍很快扩大,至陈郡陈县时,已经成为一支拥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上千人、步兵数万人的大军。陈胜被众人拥立为王,吴广为假王,国号"张楚"。义军在陈县分兵三路:一路由吴广率领进攻三川郡荥阳;一路由周文率领绕过荥阳进军函谷关;一路由宋留率领迂回南阳走武关,进军关中,三支队伍都直捣咸阳。各地得知陈胜起义,纷纷杀死地方官,云集响应,反秦烽火迅速燃遍中原大地!
 
  此时,昏庸暴虐的二世正在咸阳宫中无忧无虑地饮着美酒,观着歌舞。他根本不相信百姓们会无视他的严刑峻法,起兵反抗,他甚至杀死了前来报信的使者,照旧继续着他的享乐。直至义军已占领陈县,朝野议论纷纷时,他才半信半疑地召来博士官们打听消息。博士官们惊呼黔首造反,请二世赶快发兵镇压,二世却以为博士官大惊小怪,很是恼火。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人欺骗他说:"闹事者不过是一伙鼠盗狗偷的蟊贼而已,郡中太守丞尉正在捉捕,已全部抓获,陛下不足为虑!"二世很高兴,遂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就在这时,原六国属地已纷纷自立:武原自立为赵王,魏咎自立为魏王,田儋自立为齐王。由刘邦、项梁率领的两支义军也分别起兵于沛地和会稽,与陈胜义军遥相呼应!
 
  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冬,周文率领的义军攻破函谷关,打到距咸阳只有百余里的戏地,大臣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如实报告给二世。二世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赦免了骊山刑徒,发给他们武器,让章邯率领这支新组成的军队去迎战周文大军。
 
  在火急军情不断传来、秦二世如坐针毡的时候,左丞相李斯的家中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因为荥阳城地处三川郡,吴广义军的猛烈进攻已使三川郡连连告急!   #p#分页标题#e#
  因为李由是三川郡守,所以李斯对三川郡的情况特别关注。他得知:吴广义军声势浩大,兵马众多,斗志旺盛,在进军荥阳的路上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李由无力与吴广军进行交锋,只是坚守荥阳,不敢出战。又有消息说,吴广军把荥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兵士疲于防守,粮食缺乏,将领们也临阵怯懦,军心不稳,李由被困无援,一筹莫展。荥阳城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被攻破的危险!
 
  听到这些消息,李斯焦虑万分,他担心荥阳不保,儿子生死未卜。特别是,一旦荥阳失守,皇帝怪罪下来,肯定会拿他试问!   
  李斯就是这样忧心如焚地苦熬着日子,直到章邯率军去迎战周文大军以后,紧张心情才稍稍缓解。他认定章邯将很快把周文打败,然后便会移兵救援荥阳。但事实并不像李斯想得这么简单。周文军撤离函谷关后,又驻守荥阳,与章邯对峙了两三个月。此后,又在渑池与章邯大战十余日。后因义军内部发生内讧,部将田臧杀死了吴广,夺了军权,军心大挫,周文军才被打败。等到章邯前往荥阳救援时,已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十一月了。章邯击败吴广后,又去攻打陈胜,十二月,义军领袖陈胜在下城父被他的车夫庄贾杀害。
 
  得知进攻咸阳的三支义军被消灭,荥阳的威胁已经解除,李斯长长地舒了口气。二世皇帝胡亥更是以为天下无战事,可以太太平平地尽情享乐,又忘乎所以地陶醉在歌舞饮宴之中。
 
  野心勃勃的赵高见有机可乘,便向二世进言:"天子之所以尊贵,在于深居简出,群臣只闻其声难见其面。今陛下年纪尚轻,初即大位,未必万事皆通,这样便难免有举措失误之处,奖罚不当之事,臣恐贻笑于臣下,影响天子威望。为陛下计,莫如深居宫中,有事由臣与大臣们商议,然后再奏请陛下决断,这样既可使陛下免受繁杂事务的干扰,又可避免臣下胡乱奏事,陛下可长保圣贤之名。"
 
  赵高这一派胡言明明是想架空二世,操纵朝廷大权,但昏庸愚蠢的秦二世却以为赵高是为他着想,便欣然应允,不再坐朝接见大臣,终日躲在宫禁之中。赵高则常在宫中侍候,朝中事皆由赵高决定。
   
  赵高假二世之名独揽朝政以后,身为左丞相的李斯被剥夺了实际的权力,李斯为此愤愤不平,与赵高的矛盾日趋激化。   
  其实,对于赵高的阴谋行径,李斯早已察觉,深感此人颇能取媚于皇帝,其志不在小。但在前一段时间里,他却尽可能避免让二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和。这主要出自于对赵高的轻视和思想上的麻痹。他想,自己久为丞相,握有重权,不久前又向二世进献了"督责之术",提高了威望,赵高则为官日浅,羽翼未丰,蚍蜉之力岂能撼动大树?此外,李斯也怕与赵高闹僵了,赵高在李由身上作文章,因为当时李由正对周文义军无可奈何。现在,李斯则无所畏惧了,荥阳之围已解除,周文义军被消灭,三川郡又恢复了平静,赵高即便心怀叵测,也难以寻缝下蛆。
 
  这样想着,李斯决定参见二世,揭露赵高的险恶居心,劝谏二世以国事为重,不要玩物丧志。但是,当他即将行动时却又迟疑了:如今皇帝已不上朝听政,深居宫中,其行踪只有赵高等一些宦官知道,就是他这个当丞相的想见皇帝一面都很难,到哪里去觐见呢?
 
  李斯正在犯难,赵高来到李斯府上。赵高做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如今关中盗贼蜂起,天下动荡不安,陛下不以国事为忧,却整日游猎行乐,这可如何是好?"   
  李斯感到很奇怪:赵高怎么突然关注起国家大事来了?又一想,赵高此次前来,定有所图,且先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便顺着赵高的话题说道:"郎中令所言也正是我所思虑之事,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赵高两手一摊道:"在下人微言轻,哪有什么好办法?"   
  李斯暗含讥讽地说,"郎中令过谦了。足下常伴陛下左右,多蒙信任,郎中令的话陛下还能不听?"   
  赵高摇了摇头:"陛下越来越听不进逆耳忠言了,何况在下为官日浅,陛下根本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说到这里,赵高话锋一转,"左丞相德高望重,何不亲劳大驾,前去劝谏?"
 
  听罢此言,李斯终于弄清了赵高的来意。但他并不想深究赵高为什么要去劝谏皇帝,只觉得正可将计就计,借船出海,通过赵高去面见皇帝,参倒赵高。   
  李斯主意已定,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陛下怠于朝政,游乐无歇,实堪忧虑。我身为丞相,肩负重任,不能劝谏皇帝,岂不失职?我与郎中令想法相同,只是苦于不知皇帝行止。"
 
  赵高道:"这有何难?陛下虽深居简出,但我幸伴左右,每日皇帝去哪里游幸,在哪座宫里饮宴,我都一清二楚。丞相想见陛下,我可代为打听,一等皇帝空闲,我即告知丞相。"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郎中令了。"   
  赵高不以为然地说:"左丞相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同在朝中为官,本应互帮互助,携手同心,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况且,丞相此举是为国为民,应该谢你才是呢!"   
  李斯心中暗喜,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郎中令多留意,及时告诉我!"   
  两人各怀心腹事,又都自以为得计,于是相视而笑,亲亲热热,互致友情,但在这一团和气的背后却隐藏着凶险的杀机……   
  二   
  自从与赵高约定之后,李斯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反复构想着向二世进谏的话,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如何巧妙地揭露赵高的丑行。他把这次进谏看得十分重要,以为成败与否将关系到今后的命运。
 
  这一段时间来,李斯的心情实在是太压抑了。赵高以阴谋进身,欺君弄权,一手遮天,把秦廷搞得乌烟瘴气,他这个当左丞相的已形同虚设,这口气他怎能忍受得了?他发誓要报复,把失去的权力夺回来。
 
  李斯一面深恨赵高弄权,也暗笑赵高的愚钝。他竟然自愿搭桥报信,提供方便,这岂不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吗?   
  李斯高兴得太早了。他竟没有想到,在他自以为得计之时,正遭到比他更多谋、更狡诈的赵高的暗算,可悲地进入了赵高设置的圈套!   
  赵高自从沙丘政变当上了郎中令以后,野心急剧膨胀,攫取更大权力的欲望也在与日俱增。他看到,满朝文武唯有李斯可以与他抗衡,李斯又是沙丘之谋的知情人,若不将他搞掉,隐患难除。所以,赵高决心除去这心腹之患,把李斯压下去。赵高意识到,李斯是一个十分强大的敌手,必须认真对付。于是,他想出一条毒计:假二世之手除掉李斯。赵高的打算是:先破坏李斯在二世心目中的威望,恶化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再陷李斯以罪,将其杀死。赵高千方百计地控制二世便是这个罪恶计划的前奏,诱使李斯进谏则是他精心设置的一个圈套。可叹的是,李斯自作聪明疏忽了防范,就像捕蝉的螳螂忘记了身后的黄雀。
     
  赵高像毒蛇一样迅速地向李斯逼近,但当他见到李斯的时候,却装出一副异常亲切的面孔,一番与人为善的谈吐。他神秘地告知李斯:皇帝正在甘泉宫,闲来无事,可入宫觐见。李斯闻听大喜,马上前往宫中。
 
  秦二世胡亥确实在甘泉宫中,但并非闲来无事,而是兴致甚浓地做着他的事情:他新近令人训练了百名宫女,把她们分为二部,手持竹刀木剑进行厮杀,名之曰:"风流阵"。二世非常喜欢这种游戏,有时还脱去冠服,换上戎装,和这些妙龄美女打逗戏闹,滚作一团。
 
  李斯风尘仆仆地来咸阳以西、渭水南面的这座行宫时,一场混乱异常的风流战正激烈地进行。那些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们尖叫着用竹刀木剑向对方击杀,大多数则丢弃了手中的武器厮打在一起,有哭的,有笑的,有的受了伤,趴在地上不起来,二世则站立一旁,与几个宫女一起擂鼓助威,喧闹异常。在他身旁,还站着那个侏儒优旃,他穿着滑稽可笑的衣服,脸上涂着彩粉,手里举着小旗子,蹦跳着高喊:"好!好!杀呀!杀呀!"
 
  李斯的到来显然不合时宜。二世满面不悦地问:"你来干什么?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李斯哑口无言,十分难堪,嗫嚅道:"臣有要事启禀陛下……"   
  "要事?我现在什么要事也不想听,你且暂回,隔日再来!"二世将李斯冷落在一旁,继续"督阵"行乐。   
  李斯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沮丧。但他不甘心这样作罢,隔日又来觐见。那天,赵高先给他通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宜春宫,午膳之后可以入见。李斯信以为真,按时到达了宜春宫。那当儿,二世正在睡午觉,伴寝的是从粉黛群中刚刚选出的一个来自赵地的绝色美女。侍者不敢禀报,让李斯在外等候,直到将近黄昏,二世才传出话来:今日龙体欠安,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二世又去了英台宫。仍然是赵高给通报的消息。然而,当李斯准时到达后,又赶上二世与美人饮酒,兴致正浓。李斯三番五次地干扰皇帝玩乐,使二世勃然大怒,道:"李丞相简直是不识时务!闲暇时他不前来,我正玩得高兴,他却偏偏前来奏事,这不是小看我、存心让我出丑吗?"
 
  赵高趁机在一旁挑拨说:"陛下乃天下至尊,万人景仰,陛下在宫中作乐之事若传出去,天下人必定以为陛下怠于国事,使陛下威名大损,这实在太危险了!"   
  二世气呼呼地说:"李斯胆敢坏我名声,我要他的命!"   
  赵高又道:"李丞相专拣这个时候前来奏事,想必事出有因。陛下不妨想想,沙丘之谋,只我们三人知道内情,如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却未显贵,他怎不心怀怨怒,耿耿于怀?"
 
  二世道:"他已为丞相,总揽百官,难道还不算显贵吗?他还要怎样?"   
  赵高笑道:"人之私欲岂能满足?臣听说,丞相久有袭地封王之志,他自以为有大功于陛下,陛下却不封他为王,他怎会甘心?"   
  二世怒道:"袭地封王,绝不可行!普天之下只能有我这个皇帝,岂容他人为王?李斯野心如此之大,该不是另有异图吧?"   
  赵高故意诡秘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侍者已被屏退,小声说:"若不是陛下提起,臣还不敢贸然禀奏。李丞相心怀不轨,已有征兆,陛下不可不防!"   
  二世道:"速道原委!"   
  赵高道:"陛下想必还记得荥阳战事吧。为什么一郡之兵却敌不过盗贼吴广的乌合之众?为什么荥阳险些失守?陛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据臣所知,李丞相与盗贼陈胜等都是原楚国人。住在邻县,李丞相之子三川郡守李由与楚地盗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盗贼过三川郡如入无人之境,李由只守城,不出战,他们之间还有文书往来,串通一气,准备合力反秦。若不是章邯将军及时率兵赶到,说不定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高这一番恶毒的诬陷使本来就对李斯有气的秦二世暴跳如雷。二世和他的父亲秦始皇一样,最恨那些胆敢反叛他的人,今听李斯父子要反,便不问青红皂白,责令查清此事,严惩叛逆。
     
  赵高见状,心中暗喜,又献媚地请二世不要动怒,以免有伤贵体,并主动请求处理此事,为皇帝分忧。   
  二世被赵高的一片"忠心"感动了,说:"爱卿心系国事,忠心事朕,实属难得,有爱卿辅佐,谁敢叛我?"   
  就这样,奸佞得到了信任,是非被任意颠倒,左丞相李斯面临着一场劫难!   
  这天,李斯正在家中闷坐,家僮送上一封书信,李斯打开一看,是儿子李由从三川郡捎来的。信中说,朝廷对荥阳被盗贼围困之事产生怀疑,已派人前来查实。李由不知此事有何背景,密派亲随火速送来此信,请他父亲多加小心,提防有人从中作祟。
 
  李斯看罢信,大骂道:"此事一定是阉竖赵高所为!前日他三次诱我上钩,使我得罪了皇帝,今又在荥阳战事上作文章,分明是要陷害于我。我与阉竖势不两立,决不能让他胡作非为!"
 
  当即,李斯愤然疾书,写了一道长长的劾奏,内中写道: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郎中令赵高日在左右,独擅朝政,权力之大已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当年,司城子罕为宋国丞相,包揽朝廷刑罚之事,又威逼大臣与其亲近,不出一年,即篡位称君。田常曾为齐简公之臣,爵位之高无人能比,财富之多与公家等同。田常善施小惠,遂下得百姓,上得群臣,终于篡有齐国。今赵高有奸邪之志,叛逆之行,兼有子罕、田常之逆道,故而骗取陛下之信任,陛下若不早图,臣恐其为乱也。
 
  李斯将奏劾写毕,便藏于袖中,去见二世。经多方打听,李斯在甘泉宫见到了他。此时,二世刚刚观看完角力表演,正在歇息,见李斯来了,气冲冲地问:"你来作甚?"   
  李斯跪奏:"臣有奏疏上呈!"   
  二世接过奏疏,草草看过,扔在一旁,说:"赵高虽原为宦官,可他不因处境安适就为所欲为,不以处境艰危而改变忠诚。此人洁行修善,忠心事我,讲求信用,是个难得的贤才,你为何怀疑他,难道是嫉妒?"
 
  李斯道:"臣决无嫉心,而是为陛下、为国家着想,请陛下三思!"   
  二世不以为然地说:"我有赵高,如鱼得水,岂能无端生疑?我年纪轻轻,父皇便离我而去,朕自知见识尚少,不懂得治理天下,若无赵高相助,哪能有今天?"   
  李斯道:"事实并非像陛下所说的这样。赵高不过是个卑贱之人,并不懂得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此人贪得无厌,追名逐利,其权势已与陛下不相上下,欲望更无穷尽,照此下去天下危矣!"
 
  "李丞相休要危言耸听!难道你想离间我君臣关系,另有他图?"二世用猜疑的目光逼视着李斯,脸上布满了阴云。   
  李斯一见二世发怒,很是恐惧,无可奈何地叹了气,悄然退下。   
  李斯走出甘泉宫,眼前一片迷茫。他已经侍奉了两代皇帝,可谓忠贞无二,尽心尽力,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冷落!他对赵高恨得咬牙切齿,更怨皇帝拒谏饰非,心中无比愤懑!
 
  李斯不甘心就这样罢休。离开甘泉宫后,他又去找右丞相冯去疾和将军冯劫,把自己劝谏碰壁的事说了一遍。二人也曾受到过赵高的排挤,前些天还因直言进谏遭到二世的训斥,险些被免职,所以听到此事,十分气愤。于是三人联合写了一道奏疏,说:"当今天下,群盗蜂起,虽发兵击之,难以平灭。概因徭役太多,赋税过重,用人不当,言路不畅。请陛下停建阿房宫,轻徭薄赋,亲君子,远小人,以保帝业长久,圣祚万年。"
 
  二世见到奏疏,怒道:"天子之尊在于随心所欲,下不敢为非,如今盗贼并起,做丞相、将军的不能尽力剿灭,反而归咎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恰好赵高在侧,便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三个人联名上书,串通一气,是欲谋不轨,陛下切不可置若罔闻!"   
  二世恨恨地说:"三逆臣目无君王,诽谤至尊,朕决不姑息!"   
  赵高恭维道:"陛下明辨是非,处事果决,真明君也!"   
  当即,由二世口授,赵高执笔,下达了一道严酷的命令:将李斯、冯去疾、冯劫免职下狱,有司立即查实罪状,依法处置!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深广莫测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   
  三   
  这天晚上,李斯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他不断地揣度着与冯劫、冯去疾联名上疏的结果,他很希望能够面见皇帝,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出来。困难的是,皇帝已被赵高左右,处于现在这个情况,更是难得一见。皇帝只相信赵高一人,大臣们多被冷落在一旁,国家到了这个地步,岂不危哉?
 
  李斯更担心自己的命运。种种迹象表明,赵高是不会放过他的,一旦得手,赵高会穷凶极恶地扑来,将他置于死地!   
  夜色黑极了。远处,传来阵阵乌鸦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又有犬吠声声,是有生人走过,还是群犬争斗?   
  李斯游魂似的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一夜的时光。他觉得这一夜太长、太长,巴不得顷刻间便东方破晓,霞光万道。但是,黑夜何时是尽头,人间光明在何方?  
 
  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夫君,回房歇息吧,当心着凉!"   
  是莹女。这位已届中年的女人也在经受着难以名状的精神煎熬。她没有子女,顾影自怜,常觉孤独。好在冯夫人并不歧视她,子女们也不把她当外人,使她觉得这个家也不乏温馨。她早已逝去了往日的芳华,坐在妆台前的时间已明显减少了。她不愿看到铜镜中那张日渐衰老的面孔,她唯一的安慰是静坐房中回忆过去的日子,回忆自入李斯家门后的件件往事。她仍然一往情深地侍奉着李斯,只觉得年轻时被熊缺收纳为妾是一场恶梦。她和李斯共同分享着喜怒哀乐,暗中祈祷着他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李斯最初从熊缺手中把她夺回来的时候并非仅仅为了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熊缺的报复。但后来,在莹女的脉脉温情下,原有的报复心理却为深深的爱恋所取代。他开始珍重这个奇异的姻缘,延续发展着一见钟情的爱情史。
 
  此刻,李斯却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他对莹女说,他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给予她足够的温暖,万一遭到不测,还将给她带来连累,为此,他心中甚感不安。   
  莹女打断了他的话,说:"夫君,这是说的哪里话?妾出身微贱,多经坎坷,蒙夫君不弃,将妾招至门下,幸伴起居,妾心足矣。妾愿与夫君苦乐相随,万死无怨!"   
  李斯被深深感动了,情不自禁的将莹女揽入怀中,一滴热泪滴到莹女的脸上……   
  沉沉的夜幕仍在笼罩着初秋的大地。半夜里起了风,呼呼地响。李斯和莹女都没有睡沉,窗外任何一点动静都使他们感到心悸。莹女的脸贴在李斯胸前,她听到李斯那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促,并伴有恶狠狠的喝斥声。李斯意识到大事不好,披衣而起。这时,庭院中已亮起了灯烛,一小校带领几个禁卫兵士已不顾僮仆的阻拦进入宅中!   

  李斯镇定了一下情绪,厉声问:"你们是何人,胆敢夜闯丞相宅第?"   
  小校蛮横地说:"我等是奉命而来,休要怪我!"说着,将二世的手谕宣读了一遍。   
  晴天霹雳。李斯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冯氏、莹女及众家人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齐跪倒在李斯的身后,心惊胆战地静听着这严酷的宣判。
 
  小校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左丞相,还是随我等走一趟吧。圣命不可违,误了时间,我等可担待不起!"   
  李斯绝望了。他吃力地站起身来,毫无反抗地听凭兵士们给他戴上了枷锁。   
  这时,家人们才在恶梦中醒来。骤然爆发的哭喊声使平静的丞相府淹没在一片悲哀之中,远处,犬吠声更厉害了……   
  李斯被抓走后,当夜便被投入咸阳狱。同时被抓的还有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他们临时被关押在同一个牢房,牢房内很潮湿,地上铺着一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茅草。没有灯烛,只有走廊内灯光如豆,映照出狱卒长长的黑影。
 
  在那黑影离去的时候,戴着枷锁的三个囚犯挨坐到一起。      
  "今日蒙难,左丞相作何感慨?"这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声音。   
  李斯叹息道:"可悲呀可悲!无道之君,奸佞之徒,沆瀣一气,国无宁日矣!只叹我等忠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   
  冯去疾道:"自古忠奸冰炭不同器,奸佞弄权,昏君当道,必然是非颠倒,鬼蜮成灾。夏桀王杀关龙逄,商纣王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便是明证。关龙逄等三臣子都是赤胆忠心,但最后终未逃脱被诛杀的厄运,这都是他们看错了对象,忠于无道之君。如今我等才能不及三臣,而二世皇帝的昏庸荒淫却远过于桀、纣和夫差,我因尽忠于二世而被杀,有何怪哉?"
 
  冯劫愤然道:"二世屠弟害兄,残杀忠臣,役使百姓修建阿房宫,横征暴敛没有节制,其暴虐无道已引起人神共怒。我等身为朝臣并非没有尽职,只是二世拒谏饰非,完全听不进忠良之言。甚至以怨报德,欲置我等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与其受辱于昏君奸臣,莫如以死抗争!"
 
  李斯道:"将军嫉恶如仇,宁折不弯,令人钦佩。只是万勿激愤用事,容当从长计议?"   
  "我等既为阶下囚,还谈什么从长计议?也许就在明天,我等将像被缚的小兽一样,无助地被他们宰割!"冯劫的情绪很激动,声音也高起来,"我等死不足惜,只恐家小也受到连累。赵高凶狠无比,二世杀人如麻,秦朝无望了,天下无望了!"
 
  李斯胆怯地用木枷碰了碰冯劫,说:"小声点,隔墙有耳!"   
  冯去疾接上来说:"事到如今,左丞相还是如此胆小怕事,实堪悲也。几十年来,丞相一直小心侍奉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可到头来还不是惨遭陷害?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任他去吧!当今反秦者已有天下之半,二世仍执迷不悟,居然还以赵高这样的奸佞为良佐。不久的将来,反秦大军必将攻破都城,咸阳宫将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几只麋鹿来往其间,遗憾的是我们看不到了!"
 
  冯去疾讲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变得沙哑了。李斯、冯劫也深受感染,心头袭来沉沉的悲哀。   
  百感交集的李斯油然想起了力佐秦始皇大定天下的日子:横扫六合、统一文字、巡游诸郡、修建寿陵……一桩桩,一件件,像是一幕幕活剧,翻来覆去地浮现着,重演着,他心中阵阵作痛,深觉空抛了一片忠心。他无愧地认为,在满朝文武中,他的功绩鲜有人能比,大秦王朝之所以有今天,与他的卓有成效的谋划密不可分。他不甘心就这样去死,他要作最后的抗争!与此同时,他对昏庸至极的二世皇帝也心存一线希望,尽管这希望是那样的朦胧,那样的渺茫……
 
  三个囚犯充满悲愤和感伤的交谈继续了很久。多年来,他们还没有这样长谈过,更没有这样敞开胸怀,肝胆相照。过去在朝中虽然关系较为密切,但敏感的官场政治却使他们都谨慎地包裹着自己,互相戒备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今天却不同了,他们都脱离了官场,没有了官职,摆脱了那个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酷无情的精神上的枷锁,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谈话,第一次袒露出自己的心扉,这实在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次久违了的机遇。只是,这机遇来得太残酷、太悲凉、太凄惨了。
 
  囚室内渐渐明亮起来,大概该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吱扭--"狱卒推开了沉重的木栅门,随即拎来了一个肮脏的食盒。   
  "吃吧。"狱卒说,然后就打开那食盒。   
  黑糊糊的饭菜像猪狗食,李斯一阵作呕。他没有一点食欲,又不禁想,人生真是难以琢磨,昨日钟鸣鼎食,今朝形同猪狗!他更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昨天的日子是否会永远地离他而去。
 
  "早饭"过后,冯劫、冯去疾就被提到别的牢房中了,在分手的那一刻,三个人都恋恋不舍地点头致意,像是作最后的诀别。"保重!"冯去疾说。"保重!"冯劫也重复着这沉重的话语。李斯拖着枷锁将两位狱友送至囚室门口,久久地望着、望着,两行热泪禁不住汩汩而下。
    
  一连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李斯,他也没有被审讯。囚室内空空荡荡的,没人交谈,没人过问,只是每天三次送来黑糊糊的饭菜。这饭菜对李斯毫无诱惑力,实在饿得没办法时他才不得已吞下几口。但是,李斯却总是盼着狱卒能够准时前来。他希望看到生人,尽管狱卒的面孔是那样狰狞可怖。他更希望能和狱卒们说几句话。他太寂寞了!
 
  夜晚的时候是最难熬的。阴森森的囚室,冰凉的地面,单薄的衣服,纷乱的思绪,使他很难入睡。李斯似乎从未体验过这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使他恐怖、使他压抑,觉得像是进入了幽深不见底的地狱!
 
  "吱--!吱--!"有老鼠在叫。李斯觉得好新奇,他屏住呼吸,侧耳静听。他从声音判断:老鼠出洞了,寻找着食物。忽而又像是蹦到他的脚前,用前爪挠着他的鞋子,并试探着去啃啮。李斯一动也不敢动,听凭着这老鼠的猖狂。此刻,他竟觉得这可憎可恶的小生灵也有几分可怜之处。囚室内一无所有,它们却是这般苦苦寻觅,若非饿极窘极,岂会如此?或许它们以为这是一具死尸,一旦探明真伪,它们会啮食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想到这里,李斯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那只试图啃啮他鞋子的老鼠"吱"的一声逃跑了,在他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仓皇窜走。李斯又暗自好笑:我只顾得了脚上这只,想不到身后还有偷袭者,这真叫做顾足不顾背了!
 
  这场囚室内的"人鼠之戏"使寂莫难挨的李斯得到了一点慰藉,孤独的心绪也缓解了许多。人哪,或许生来就是惧怕孤独的,孤独足可使生命之火在封闭中熄灭!于是,李斯又感激起这狱中鼠来,若没有它们,他心灵上的创痛或许会更加沉重!
 
  李斯由这狱中鼠又奇怪地联想到那偷食秽物、一遇人来狗撵立即惊恐逃窜的厕中鼠,仰食积粟、无所顾忌公然出入的仓中鼠。看起来,这老鼠的世界里也是等级分明、各守其位,当年,他曾见仓中硕鼠而感慨万端,顿增烦恼,想不到,今天这狱中鼠却成为他孤独中的伙伴!他一面可怜着自己,一面也可怜着他这狱中的老鼠,每天吃饭时特意往地上掉一些饭菜,以召引老鼠前来。他不觉得这"人鼠之戏"荒唐龌龊,反而觉得比人世间那一幕幕丑剧要好得多!那班卑鄙无耻奸邪小人不是比这老鼠更叫人憎恶吗?
 
  "吱--!吱--!"黑暗中,狱中鼠在叫着。看来,它们已习惯了与李斯的"相处",李斯也听任它们自由来去,尽量不去惊扰它们。   
  人与鼠,奇异的伙伴;   
  人与鼠,同样的命运!   
  第十六章腰斩咸阳   
  一   
  在另外的囚室里,冯去疾、冯劫已被单独监禁。赵高指使狱吏轮番对他们进行严刑审讯,要他们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两位刚直的臣子宁死不肯自诬,破口大骂。狱吏将此情况报告给赵高,赵高对二世说:逆臣拒不认罪,还在狱中辱骂皇帝。二世大怒,下令将二大臣枭首。
    
  临刑那天,冯去疾、冯劫被禁锢在囚车中,押往咸阳城西的刑场。二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百姓们有的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茫然地望着这支行刑的队伍走过。他们在猜测着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也关注着似乎很快就会到来的战乱。
 
  李斯是在狱中得知二人被杀的消息的。他悲痛万分,心如刀绞。在他的心目中,冯去疾不失为一代良相,冯劫则为本朝名将,可与蒙氏兄弟和王翦父子相并列。如今良相惨死,名将冤逝,朝堂空矣!
 
  李斯也禁不住想到自己。难道二臣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李斯始终不相信会这样死去,他认定自己对国家有功,二世皇帝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总有一天会翻然醒悟。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天来赵高不提审他,他究竟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斯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些天来,赵高暂时放开李斯,实际上是另有图谋。他在挖空心思地搜集着李斯的"罪状",以便在"按律行事"的旗号下"名正言顺"地将李斯置于死地。
 
  赵高的注意力集中在三川郡守李由身上。他准备先拿李由开刀,然后再及李斯,是所谓"以子联父"。     
   
  赵高派出的人秘密潜入了三川郡,他们四处打听,广泛搜集,不遗余力。   
  三川郡自打章邯军平灭了吴广的队伍以后表面上比较平静,但吴广的余部和被打散的兵卒并未偃旗息鼓。他们袭扰官府,劫富济贫,并对杀害义军将士的刽子手们进行报复。   

  章邯和吴广军在曹阳的对峙历经两三个月之久。此间虽有小战,但两军并未全面交锋。激战的展开是在田臧假托陈胜之命取得了军权,杀死了吴广,分兵迎击秦军之后。那些战斗激烈而残酷,因士气受挫战斗力大大减弱的农民起义军敌不过人多势众的章邯秦军,遭到了惨痛的失败。分裂夺权的田臧阵亡了,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血洒战场,更有很多人被俘。最惨的是这些义军俘虏。他们被秦军官兵任意凌辱,遭枭首剜心者有之,断肢劓鼻者有之,有的则被成排地绑在树上,割碎而死。三川郡的郡兵们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他们甚至比章邯秦军还凶恶十倍,因为他们遭受过义军的打击,对义军怀有刻骨的仇恨。
 
  吴广余部和逃散兵士或目睹或耳闻了这一幕幕惨景,惨死者中有他们的同伴和亲朋。他们把泪水咽到肚里,把仇恨记在心里,一伺章邯军移攻他处之后便开始寻机报复。他们放火烧毁了官员的宅院,把捉来的郡兵以牙还牙地绑在树上割碎杀死。郡主李由也遭到多次袭击。他不得不百倍地加强了防范,夜里不敢出门,枕戈而眠。
 
  赵高派出的密探对上述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们形诸文字后呈报给赵高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事实"。他们向赵高禀报:三川郡群盗虽灭,但余盗未尽,且有死灰复燃之势,原因是李由养虎贻患,不仅不积极主动地剿捕盗贼,反而帮助盗贼,为他们提供藏匿之便。恰好那时三川仓粮食被抢,密探们如获至宝,将这事件列为李由"通盗"、"资盗"的证据。
 
  身为郡守的李由太麻痹了,他对密探们的这些行动竟一无所知。他还给家中捎信回去,告知他的父母三川郡战事已息,请父母不必牵挂。然而,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急速地收拢。
 
  赵高自打掌握了李由的"证据"以后,又开始在李斯身上作文章,试图用"事实"印证其子"通盗",其父也必"通盗"。经多方打听,他得知了一点蛛丝马迹:李由曾派人送信来家。这信是何内容?现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快成为赵高的关注点,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派人对李斯的家进行了搜查。
 
  昔日的丞相府混乱起来。冯夫人是个软弱而没主见的人,自李斯被抓走后已病卧在床,如今又遭抄家,病情更加重了几分。她无法阻止这无理的搜查,更不知如何向来人进行解释,只是在病榻上呻吟不已。他的儿子、女儿们也都惊慌失措。有人违心地向来人陪着笑脸,有人则暗中垂泪。只有莹女还算镇定,她质问来人为何无故搜查丞相宅第,挺身与他们辩理。
 
  来人起初并不知道莹女是何许人也,经询问才知是李斯的妾室,来自原楚国故地。于是,他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回去后向赵高作了禀报。   
  善于罗织罪名的赵高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手设置新的圈套。   
  这天,莹女与一婢女提着食盒来到狱中探视,狱卒竟破例地没在一旁监视,故意给他们提供方便。莹女见李斯头发蓬乱,身体羸弱,不禁泪如雨下。她安慰李斯万勿过于抑郁,多多保重身体,蔽日浮云终会散去,不白之冤总能昭雪。并告知李斯,家中一切尚好,请他不要牵挂。她闭口未谈搜查之事,对冯夫人的病情也讳莫如深。
 
  李斯摇头道:"我已入狱多日,未被审讯,也无人过问。我担心这不是好事,很可能是奸佞之人正在编造罪状,一旦其谋划已毕,我将大难临头。"   
  莹女道:"夫君万勿胡乱猜想,事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一旦皇帝得知此事,会主持公道的。"   
  "皇帝?"李斯痛苦地一笑,"皇帝陛下是无暇顾及的,他有他的事。可叹我李斯辛勤一生,从无二心,却被无端猜疑,任意涂抹!"   
  李斯的眼中噙着悲愤的泪水,莹女再也止不住悲痛,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幕都被赵高安置在隔壁囚室的心腹偷听到了。待莹女刚刚走出囚室,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莹女抓了起来,囚禁于他室。   
  就在这天下午,李斯第一次被带出囚室,接受审讯。李斯迈出大门的一刹那,感到像是来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世界: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空气也竟如此清新!他甚至忘记了即将进行的提审,贪婪地陶醉在这崭新的天地中。
 
  但是,狱卒却没有容许李斯在外面久留,他们把他带到一间比囚室洁净了许多的屋子里。这屋子正面是一张桌案,两旁有狱卒数人各执一根刑棍,杀气腾腾。李斯惊魂未定,赵高从侧室内走了出来,端坐在那张桌案的后面。
 
  "李斯,你可知罪?"赵高厉声问。   
  李斯好久没见过赵高了。以往的印象是:轻声慢语,笑脸常开。今天却完全改变了模样:怒目圆睁,满面杀气。李斯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张面孔了,他意识到,昔日那个谦恭有礼的赵高已经死了。
 
  "我无罪。"李斯无畏地回答。   
  "无罪?我问你:你儿子李由暗中’通盗’、’资盗’的事你可知道?你与他是否有书信联络?你们父子间有何勾结?速速招来!"   
  李斯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遭到一阵阵的重击,头轰轰然。他暗想,赵高好狠毒,这不是分明要将我父子问成谋反罪吗?依刑律,此罪属十恶不赦,处理十分严厉,或枭首,或车裂,或腰斩,还要灭其宗族。我决不能任其诬陷,受此不白之冤!
 
  这样想着,李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所言’通盗’、’资盗’之事,我一概不知,想必是郎中令弄错了吧!"   
  "这两封书信你可记得?"赵高随手抖开两封帛书,对身旁一个专记犯人供词的刀笔吏道:"念!"   
  小吏遂大声念道:   
  父亲大人膝下:儿叩别以来,倏已五月。孺慕之忱,时萦寤寐。窃思远戍边郡,不能晨昏侍奉,子职未尽,心何能安!只因郡中盗发,荥阳被围,未能言归,得事双亲之乐。顷奉严示,跪读之下,已送吴广军粟米千石,使其勿相逼太急。父云:天下苦秦久矣,儿颇有同感。且观风云变幻,以待良机。儿敬尊父命,未敢疏忽,以累堂上之忧。专此上禀。
 
  接着,小吏又准备读下一段,李斯大叫道:"诬陷!光天化日之下怎可随意编造?"   
  赵高阴险地笑了笑,没有吱声。随即一摆手,一小吏走上堂来,赵高向他努了努嘴,说:"那个盗贼亲眷可曾招供?"   
  小吏有些语塞,但马上随机应变道:"她……她已供认,其异母弟因犯偷盗罪被处以辱刑,剃去须发,因而不满朝廷,至楚地盗起,便投入吴广军中,曾随队攻打三川郡,现今死活不知。"
 
  "好!"赵高得意地一笑,道,"将那通盗女囚押上来!"   
  话音刚落,两狱吏拖来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囚,当李斯的目光落到那女囚身上时,他禁不住失声大叫:"莹女!……"随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带着刑具的双手扶住莹女。
 
  莹女因伤势过重,已气息微微。她终于认出了李斯,热泪滚滚流下。她张着嘴,好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夫君……妾去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李斯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昏地暗,颓然跌坐在地上。   
  赵高恶狠狠地问:"李斯,你家居盗贼之乡,又纳盗贼亲眷为妾,不仅’资盗’、’通盗’,还与盗贼多有瓜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斯愤怒到极点,大骂道:"赵高奸贼,你陷害忠臣,草菅人命,必遭报应!"   
  赵高狞笑道:"你拒不认罪,可怪不得我了!"   
  这时,只见赵高使了个眼色,李斯遂被强行拖进刑讯室,接着便是一阵雨点似的鞭笞。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多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斯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囚室。身下是发霉的茅草,有狱中鼠在窜动,像是啮食着伤口上被打烂的皮肉……   
  二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李斯曾有过如日出东方般的辉煌,而今,他却沉入日暮途穷之中。似乎从峰巅跌入谷底,由阳春进入寒冬。他万万没想到事变来得这么突然,晴空一阵惊雷,便带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刑伤痛极之时,李斯想到了死。他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死神正张着利爪向他扑来。他恐惧至极,悲伤至极,仿佛一切都已完结,命运甩给他的只有这一个冰冷的选择。   

  他做过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冯去疾、冯劫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来见他。他们说,这头颅是被二世皇帝和赵高砍下的,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身首异处。二人叮嘱李斯,枭首后不要让那头颅丢了,更不要让野狗吃掉。阴界里的无头鬼是最卑贱的鬼,有如人间做苦役的刑徒。二人还宝贝似的将各自的头颅放在胸前,说,头比心重要,人心都是坏的,人的罪恶都由心而发。无心可以,无心可以减少罪恶,但无头断然不行,因为头主思索,头是主宰。
 
  李斯还梦见了莹女。她穿着一身血红长裙,衬托着一张惨白的脸。她说,这红裙是用自己的血染成的。她深深地思念着李斯,但并不希望李斯来阴界和她相会,阴界太凄苦、太孤独、太可怕,能在梦中相见足矣。
 
  李斯被这恶梦吓得大汗淋漓,蜷缩成一团。他觉得好冷,像是赤身裸体于冰窟之中。   
  这天早上,李斯粒米未进。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可怕的梦影。   
  两个狱卒走进了囚室。他们拿来笔墨和竹简,让李斯写认罪书,限令他两日内必须完成。他们说这是上面的指令。若是到时不能写成,上面怪罪下来,咎由自取。   
  李斯接过竹简,感慨万端。他对这竹简并不陌生,在竹简上,他写过名传天下的《 谏逐客书
》,用雄辩的道理和优美的文字打动了秦始皇,使其收回了成命,扭转了秦廷用人方略的偏差;在竹简上,他陈述过统一天下的大计,使秦始皇抓住了万世难逢的时机,挥戈东向,先弱后强,逐次并灭六国;在竹简上,他进献了中央集权的国策,使初定天下的秦王朝建立起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在竹简上,他还向二世提出"督责之术",严刑峻法于天下……
 
  今天,他又展开了竹简,却是要以囚徒的身份认罪服罪,两相对比,他怎不悲愤难已,百感交集!   
  他拿起了笔,复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翻滚的心潮终于化作这样一篇文章:   
  臣为丞相,治理国家,已历三十余年。先王之时,秦贫弱狭小,地不过千里,兵仅数十万。臣竭尽微薄之才,谨慎奉行法令:派遣谋士携重金游说诸侯,暗中加强兵备,整饬朝政,赏功罚过,终于扫平六国,俘其国君,一统天下,尊秦为天子,一罪也;开拓疆土,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以张强秦,二罪也;尊重大臣,盛其爵禄,借以巩固君臣关系,三罪也;立社稷,修宗庙,以示皇帝英明,四罪也;统一度、量、衡,公布天下,以明秦之建树,五罪也;车同轨,治交通,巡游全国,以显示君王之志得意满,六罪也;缓刑薄赋,收拾民心,使万民拥戴君王,至死不忘,七罪也。像臣这样的人,罪足以处死,幸蒙皇帝不弃,苟活至今,愿陛下明察!
 
  李斯"认罪书"上所列这七条"罪状"实则正话反说,句句都在自扬他的功劳和忠诚,名为"认罪",实为表功;一半是哀怨,一半是乞求。李斯不像冯去疾、冯劫那样刚烈无畏,视死如归,他怕死,怕丢掉他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荣华富贵,怕失去他视若生命的爵禄权力。如同他不遗余力地争名争利一样,不将努力用到极限,他是决不甘心这样死去的。他觉得冯去疾、冯劫对自己的生命和功名太不珍重,他们的死,壮则壮矣,勇则勇矣,但缺少全力的奋争,终究是一件永难弥补的憾事。
 
  李斯在决定作最后争取的时候仍寄希望于二世皇帝,他执著地认为,二世皇帝是受人蒙蔽,做了糊涂事。他期待着录其功、释其罪,正视听、申正义,允许他重返相位,再效全力。
 
  任何一个希望的升起都会像朝阳初上那样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此刻,李斯的心情便是如此。他仿佛觉得身上的刑伤已经好转,疼痛已经减轻,精神也好了许多,如同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上飘洒下一场湿润的春雨。
 
  李斯将这奏简小心翼翼地卷起,外面捆上一根麻绳,如同包裹着一个小生命。他强作笑脸将这奏简交给面目可憎的狱卒,拜托他妥为呈送,甚至用力支撑着遍体刑伤的身子向狱卒行了个大礼。狱卒好生奇怪:难道这罪囚已认罪伏法,如若不然,何以这样谦卑?但是,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自古已然,认不认罪不是一样要被处死吗?何喜之有?
    
  李斯呈上奏简以后,便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忽而信心十足,忽而又心灰意冷;忽而觉得大有希望,忽而又感到前途渺茫。他心里很乱,只嫌时间过得太慢,巴不得马上就会得到皇帝的批复,雾散天开。
 
  然而,李斯的奏疏并未送到二世皇帝手中,这中间还有一个赵高,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赵高慢腾腾地打开了那奏简。阅过之后,脸色大变,大怒道:"这哪里是认罪书,这不是表功吗?他既为囚犯,安敢上疏?"   
  赵高将奏简扔在一旁,怒目而视恭立一旁、惶然失措的狱吏,喝问:"李斯写此疏时你可知道?"   
  "不知。"狱吏怯生生地说。   
  "罪囚如此胆大妄为你竟不知,难道只有明火执仗地犯上作乱你才知道吗?"   
  "这……"狱吏汗流浃背,浑身颤抖。   
  "来人,将这渎职恶吏笞五十,处辱刑!"   
  "请大人饶恕,小人愿将功补过!"狱吏乞求着,不住地叩头。   
  "晚了。"赵高冷冷地说,"刑后再观后效,若不思悔改,定斩不赦!"   
  狱吏被重重地挨了五十鞭子。行刑者原为狱吏手下,他们借机发泄私怨,打得很重。笞刑已毕,被连拉带拖施以辱刑。他的很高很美的发髻被打开了,又被快刀剃了个精光,那口好胡须也剃得一根未剩,形同受了宫刑的不长胡须的阉人。秦地男子以蓄须、蓄发、梳髻为美,狱吏受此污辱,比受鞭笞还难受,他觉得没脸活在世上,触柱身亡。
 
  狱吏的死使狱中的气氛紧张起来。继任的新狱吏吸取前车之鉴,加强了对囚犯的看管,狱卒昼夜在李斯的囚室外踱来踱去,李斯稍有差池,便会招来一顿训斥或毒打。李斯不敢打听上疏情况,心中的负担越来越重了。#p#分页标题#e#
 
  对李斯严加看管的同时,严酷的刑讯也在进行着,他几乎每天都要被提审,每次审讯都要严刑相逼。他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刑棍皮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多处伤口溃烂化脓,整天流着脓水。李斯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他经常发烧,咳嗽不止,夜里难以入睡。他终于无法应付这一次接一次的审讯,违心地承认了通盗谋反之罪。
 
  就在李斯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囚室内来了一个陌生人,此人自称是专管纠察刑案的御史,叫陈且,说是李斯的上疏二世皇帝已阅过,暗中派他来查实此案。   
  李斯闻听,如遇救星,感激涕零,向着咸阳宫的方向叩拜不止,口中连呼:"皇帝圣明!皇帝万岁!"   
  陈且道:"丞相之冤,陛下已知,请丞相详述原委,在下愿代为转达!"   
  李斯哽咽了,激动不已地说:"御史若能代我申明冤情,斯就是死也甘心了!"接着,他把如何受害、如何入狱,以及赵高排斥大臣、构陷忠良的事说了一遍,恳请陈且代为禀报二世,明忠奸,辨是非,整饬朝纲,重振帝业。
 
  陈且不住地点头,深表同情,又问:"听说令郎李由在三川郡资盗、通盗,可有此事?"   
  李斯摇头道:"我入朝为官已历三十余年。一直忠心奉主,并以此教导吾子。以我丞相之家,备受隆恩,怎会与盗贼合污,反对朝廷?"   
  "既如此,丞相为何招供?"   
  "一言难尽。酷刑相逼,痛苦不堪,违心自诬,不过是为避皮肉之苦。"   
  "丞相是否准备听凭处置?"   
  李斯愤然道:"断然不能!我拟再次启奏陛下,请陛下明断!御史若能代为转达,斯终生难忘!"   
  陈且想了想,说:"丞相冤情,小臣甚感不平,自当效力,你写吧!"   
  于是,李斯又书写了一份奏疏,交给了陈且,茫茫黑夜中似又见到一线光明。   
  三   
  那个叫陈且的御史与李斯告别后并未前往咸阳宫,而是悄悄进入了贵族区内一座新建成的大宅。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内,赵高在等着他。   
  "此行如何?"一见面,赵高便迫不及待地问。   
  陈且喜滋滋地说:"郎中令真是料事如神,李斯聪明一世,竟未认出我这个假御史,还说要好好报答我呢。"   
  "他说了些什么?是否与口供相同?"     
  陈且收敛了笑容,说:"李斯出尔反尔,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竟再次上疏鸣冤!"说着,从袖中取出李斯的奏疏,递给赵高。   
  赵高连看也没看就将奏疏扔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李斯如此顽固不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副钢筋铁骨!"   
  陈且在一旁附和道:"郎中令说得对,李斯再硬还能硬过刑杖?依小人看来,莫如尽快把他处死,免得夜长梦多!"   
  赵高何尝不愿让李斯速死?但却不能在罪名未成立时匆匆动手,这样,不仅难服群臣,就是二世皇帝那里也无法交待。赵高又是以善治刑律名传朝中的,若是不明不白地杀死一位丞相,他岂不是要名声大坏吗?
 
  赵高打定主意让李斯在刑杖下屈服,对李斯的逼供日甚一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刑具,把李斯打得死去活来。起初李斯还对陈且抱有幻想,指望陈且来解救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受了骗。他绝望了,不再更改口供,承认自己确实犯有通盗谋反罪,并在狱卒的逼迫下写了认罪书。
 
  胡亥自打将李斯的案子交给赵高审理后,一直没有过问。他对赵高很放心,他也无暇顾及此事,他不愿为这点小事耗费自己的时间,他关心的是及时行乐,抓紧匆匆易逝的每一天。
 
  然而,正当赵高准备了结李斯案件的时候,二世却忽然心血来潮,派人来到了咸阳狱。赵高闻讯,吓得非同小可,他生怕李斯再次翻供,给案件的审理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赵高虽已架空二世,自掌大权,但二世仍然是皇帝,掌握着生杀予夺之大权,谁能担保天上没有雷霆?赵高暗怨二世没有事先和他打招呼,深悔自己粗心大意,消息闭塞,导致今天的猝不及防。
 
  值得庆幸的是,事情的发展不像赵高担心的那么严重。二世的使者见到李斯后,李斯根本没有推翻自己的口供,一口咬定自己确属有罪。李斯是被骗怕了、被打怕了,误以为二世的使者还是赵高的密探,吐露真情只能再度遭受毒打。
 
  李斯可悲地失去了一次向二世申辩的机会,尽管这机会未必能够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   
  赵高得到详情,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敢再疏忽耽搁,在使者离开咸阳狱以后,马上带着李斯的认罪书去见二世。   
  这天,二世正在六英宫中,秦二世有个"宏愿",他要在一年内住遍八百里关中的三百离宫,饱览各宫之胜,遍幸各宫娇娃。他预计每日一宫,日日换新居,天天餐美色。他现在所居的六英宫是秦昭王所建。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较有政绩,留下过许多值得记取的治国佳话和深刻教训。其中有一件应看作是他的一大失误:在他继位第七年的时候,他在六英宫中接见了一位赵国的使者,与其进行了长时间的、毫无戒备的谈话。后来他才知道,此使者原来是赵国国君赵武灵王装扮的,赵武灵王此行的目的是刺探秦国虚实,了解秦昭王其人,制定从北面迂回攻秦的计划。秦昭王深悔自己疏忽,马上加强了对赵国的防范,后因赵武灵王死于宫廷政变,秦国才未受到赵国的攻击。
 
  此事之后,秦昭王令史官记录在册,以此警示子孙,切勿安而忘危。   
  二世胡亥住进六英宫后却全然不像他的先王那样注重国家安危。他感兴趣的是充实在宫中专供皇帝临幸的美女,还有以宫名命名的具有独特风味的陈年佳酿。   
  二世早已把派人去咸阳狱的事放在脑后,直至使者前来向他禀报时他才忽然记起,他没有过多地追问,只是说,既然李斯已经认罪,那就按律令处置吧。他说得很轻松,全然不似处置一位久在相位的重臣。
 
  赵高到六英宫时几乎是与二世的使者脚前脚后。赵高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将所谓案情经过作了详细禀报,并呈上有李斯签名画押的"认罪书",请二世过目。   
  二世阅毕,对赵高甚为感激,说:"郎中令为国除害,忠心可嘉,这次要不是你,我几乎被李斯出卖!"   
  赵高献媚地说:"臣心中只有陛下,臣活着就是为了陛下的安乐。恶人一日不除,臣寝食不安!"     
    
  二世拉着赵高的手,说:"赵卿,你真是朕的知心之臣啊!"   
  "陛下,李斯罪状已成,该作何处置?"赵高见二世对此案已确信无疑,终于抛出正题。   
  二世道:"赵卿熟知狱事,依律当处何罪?"   
  赵高恶狠狠地说:"具五刑、腰斩、灭族!"   
  "那就依卿所奏!"二世满口应允。   
  赵高又问:"李斯之子李由伙同其父通盗、资盗,罪不容诛。此人在三川郡,仍为郡守,不知是否也应将他抓获归案?"   
  "那还用说?赶紧去三川郡把他抓来不就完了?"二世仍然是那样轻松。   
  李斯父子的命运就这样荒唐而草率地被确定下来。赵高既得二世圣旨,一面将李斯打入死牢,准备处死;一面派人火速前往三川郡,去抓李由。   
  三川郡还是老样子:民不聊生,"盗贼"遍地。"盗贼"是官府对那些起来造反的百姓的诬称。实际上,腐败透顶,鱼肉百姓的秦廷官僚才是天下之大盗,祸国之蟊贼!他们一方面肆意地颠倒着是非曲直,另一方面向"大逆不道"的人们举起了屠刀,意欲除之而后快。
 
  身为郡守的李由自然是站在官府一边。他并未像赵高诬陷的那样"通盗"、"资盗",却是疯狂地对反秦百姓进行镇压。他残忍地杀死了很多义军士卒,同时又陷入疲于应付、进退维谷的困境。郡中诸城不断受到义军的攻打,而郡中兵马有限,士气低落,多数情况下都是龟缩城中,不敢与义军交战。到了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秋天的时候,李由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这时候,项梁义军已渐壮大,拥立了楚怀王之孙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自号武信君。项梁先是采纳了谋士张良的建议,占据了韩地,接着又在东阿、濮阳击破章邯军,乘胜攻打定陶,再破秦军。与此同时,项羽、刘邦则率部大败秦军于砀郡之雍丘,并浩浩荡荡地向三川郡杀来。
 
  郡守李由哪能抵挡住这支队伍的进攻?项羽年轻有为,英勇无比;刘邦老成持重,多谋善断。加之义军正处于大胜之后,士气高涨,一经交战,三川郡兵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李由也被杀死在阵中。
 
  赵高的使者到达三川郡时,李由已成刀下之鬼,使者见三川郡如此危急,不敢耽搁,赶紧潜回咸阳,向赵高报告了这一切。   
  赵高并不担心义军会打到咸阳。他只是为未能亲手杀死李由感到遗憾。不过,李由既死,也了却他的一块心病,眼下,只剩尽快处斩李斯的事了。   
  八月的一天,李斯被判五刑,在咸阳市腰斩。五刑是黥刑、斩左右趾、笞杀、枭首、菹其骨肉等五种伤残肢体的肉刑,五刑之后,再加腰斩,足见手段之残忍。李斯听到这一宣判后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料到赵高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是,他却无法驱除面临惨死的恐惧。在宣判的那一刻,他昏昏沉沉地像是灵魂已飞出躯体,他恍惚间看到了血淋淋的被斩断的肢体,那零散在地的从腹中流出的五脏,还有那殷红的鲜血。他不敢再想了,瘫坐在囚室的地上,昏死过去。
 
  李斯醒来时,已被捆绑着连推带拖地押出囚室,押往咸阳市。猛抬头,忽见小儿子李忠也被押解而来,在他后面还跟着他的夫人冯氏、子女、族人,长长地排了一大队,像是被送往屠场的牲畜。
 
  李斯看到,冯氏病弱不堪几乎不能走路。李斯一阵心酸,不禁联想到自己入狱以后冯氏精神上受到的莫大摧残。再看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亲族,还有不少是未成年的孩童,更是心如刀绞。他仰天长叹道:"忠臣何罪,遭此惨祸?妇孺无辜,竟被族灭!碌碌终生,从此休矣!"
 
  李忠今年刚刚十七岁,他是糊里糊涂地被捆绑而来的。他不知道他全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见到他父亲被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李斯像是好久没见到爱子了。他本来盼着爱子能够有所成就,继承家业,想不到年纪轻轻也跟着走上刑场,心中充满了歉疚。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儿子,只是愣愣地看着儿子,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再次体验一下温馨的父子之情。
      
  突然,李斯从李忠那张孩子的脸上朦胧地看到了另外几张面孔,他们是晏丙、宫强、东野淳。当年,在上蔡东门走犬逐兔时,这三个人也是像李忠这样的年纪,他们天真诚挚,充满朝气。那是怎样难忘的结识啊!热诚的相见,友谊的长谈,欢快的游戏,飘香的野餐……
 
  这一切似乎很近,近在咫尺;又像是很远,远隔着一个朝代。当年那几位乡友早成了骊山陵的朽骨,他们的阴魂还在那里游荡。李斯感到无颜面与他们相见于地下,是他违背了那个"苟富贵,莫相忘"的约定,是森严的等级疏远了他们的关系,是冷酷的王朝法令将他们置于死地。李斯用自己的双手葬送了这段美好的友情,又在名利的驱动下一步步走向丑恶,走向毁灭!想起这些,李斯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恍惚间,眼前的晏丙、宫强、东野淳又变幻为韩非,李斯的心中又一阵深深地作痛。李斯与韩非本为同窗好友,只是为了维护一己私利,才将韩非视为不共戴天之敌,终于由嫉恨而仇杀,迫使一代才子饮下了致命的毒酒……
 
  历历往事如同支支利箭在刺穿着李斯的心,他好难过,好悔恨!他悔不该被名缰利索束缚了自己的脚步,唯利是图地谋求荣华富贵。他苦苦地争夺了一生,奋斗了一生,但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地离开了这人世间?他追求的一切尽管都如愿以偿,但到头来还不是化为乌有?人哪,一辈子争来斗去究竟为了什么?未得到时想得到,得到了又如何?世间都说富贵好,却不知富贵如浮云,云散万事休!
 
  直到现在,李斯才觉得是彻悟了人生。他不无留恋地对儿子李忠说:"儿啊,还记得为父给你讲过的在上蔡家乡东门外走犬逐兔的趣事吗?若能与你牵黄犬,臂苍鹰,逐兔郊外,尽享平民之乐多好啊!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李忠泪汪汪地望着他的父亲,禁不住哭出声来。李斯更是悲恨交加,老泪纵横,那队等待处死的家人亲族也爆发出一片哀嚎声。   
  行刑的时刻到了。   
  赵高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刽子手们举起了屠刀。   
  残忍的砍杀、飞溅的鲜血、遍地的尸体……   
  咸阳市成了一片血海,映照着血一样红的冬日的阳光……   
  远处,有位白发老者唱起了《 成相》曲,他是公孙鸿,已老态龙钟,还瘸了条腿。他拄着拐杖,且行且唱,唱着一曲凄凉的挽歌:   
  无道君,所以败,奸佞横行忠是害,嗟我名相,独不遇时折贤才!   
  观往事,宜自戒,功名利禄皆身外,定不可贪,官去财空何悲哉!   
  不知戒,后必再,如蝇逐臭更复来。宜鉴前车,清静无为本长在!   
  ……   
  尾 声:寂寞身后事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为中丞相,封武安侯。秦之丞相始设于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分左右丞相,以后又有相国、相邦、丞相之称。胡亥拜赵高为中丞相,是因为赵高为宦官,宦官又有宦者、中官等称谓,所以要在赵高这个丞相前面加个"中"字。此时的秦廷仅赵高一人是丞相,朝中事无巨细,均由赵高一人决断。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即该年度的第三个月份(秦以十月为岁首),秦军和义军在巨鹿展开了一场大战,秦将章邯的对手是赫赫有名的项羽。项羽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率二万人渡过了黄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经九次厮杀,击破十倍于己的秦军,擒王离,杀苏角,迫使涉闲自杀,章邯败逃。不久,章邯也投降了义军。
 
  这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极大地震动了秦廷。二世意识到局势的严重,不时召问赵高,甚至大发雷霆。赵高担心被害,欲杀二世,另立傀儡。因恐群臣不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指鹿为马,以此试验群臣是否顺服,并杀言鹿者以警示左右。不久,赵高与其弟郎中令赵成、女婿咸阳令阎乐逼胡亥自杀。史载,胡亥面对阎乐提剑相逼,曾再三乞求饶他一死,像个小商贩一样讨价还价。先是请为郡王,后又希望当个万户侯,均被拒绝。二世于是再次退步,恳请道:"让我保全性命,与妻同为平民可以吗?"阎乐仍不允许,眼睛一瞪说:"我奉丞相之命将你处死,多言无益,快自裁吧!"二世这才万念俱灰,拔剑自刎。
      
  二世死后,赵高立其兄的儿子子婴为帝。然而,子婴并没有感激这位扶立他为新傀儡的中丞相,而是设计了一个圈套,引诱赵高上钩,一举捕杀之。   
  二世死时二十四岁,在位三年。   
  子婴更是一个短命的皇帝,在位仅四十六天。   
  秦始皇创立的秦王朝存在了十五年。想当初,始皇曾意高志满地宣称,要将帝业一代代传承下去,二世、三世……以至无穷。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不像他预想的那么顺利。诚如唐人胡曾诗云:"新建阿房壁未干,沛公兵已入长安。帝王苦竭生灵力,大业沙崩固不难!"
 
  李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物,其政治生涯是与秦朝历史相伴随的。在功利思想的引导下,李斯曾确立了积极进取、特立独行的人格。他称得上是一代名臣:凭借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帮助秦王政兼并了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以杰出的经国之才,制定了各种统一措施与制度,改变了割据状态的政治和文化,使中国的政治认同、经济认同、文化认同得以确立。诚如明人李贽在《
史纲评要 》中所言:"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李贽还将李斯与赵高作了对比,认为李斯堪称一条龙,而赵高不过是一条虫。   
  然而,由于自身地位的变化、制约机制的缺乏,李斯的功利思想将他导向了卑劣无耻,并最终身败名裂。他把功名利禄视为人生的唯一追求,为博取独宠,不惜同室操戈,陷害韩非;又为了保住权位,不惜助纣为虐,焚书坑儒。他还进献督责之术,行严刑峻法于天下。李斯的自私,造成了竹帛烟销,儒者被坑,刑者半道,黔首涂炭。"犹是,秦人恨李斯!"(唐·胡曾)
 
  关于李斯的是非功过、成败荣辱,司马迁评价道:"李斯出身布衣,行踪遍历诸侯各国。后至秦,趁六国有机可乘,辅佐始皇,终成帝业。李斯位至三公,可谓尊宠,然李斯虽知儒家六经之宗旨,却不力求政治修明,纠正君主过失,而是贪恋爵禄,阿顺苟和,严刑酷法,听信赵高邪说,废弃嫡子扶苏,立庶子胡亥。等到诸侯已叛,才知谏争,岂不太晚?人皆以为李斯极忠而遭五刑死,未免冤枉。然查其真相,其所见却与世俗不同。若依世俗之见,李斯之功不是可以与周公和召公相比了吗?"
 
  言外之意,司马迁是说李斯咎由自取,罪大于功。《 史记·索隐述赞
》也写道:"鼠在所居,人因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夹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未异。"   
  其实,李斯的功过是非是显而易见的,不难评说。值得思考的倒是,他为什么会落了个如此凄惨的结局?司马迁将其不得善终归结为"持爵禄之重",这说到点子上了。生活于战国末年至秦朝这个"转型时代"的李斯,其性格不可谓不典型:一个持有功利思想的人,在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上,表现出了积极进取的心态、特立独行的人格;但私心过重,而社会制约机制的缺乏,又使得李斯将自私自利演绎到了极点,最终走向了反面。李斯的黑白人生,颇耐人寻味。
 
  ……   
  李斯死了,他死在了名利场上。他的身后,是一片寂寞。进入关中的刘邦不曾提起他;"匆匆一炬火咸阳"的项羽对他不屑一顾。只是秦王子婴乘素车、驾白马、脖子上系着绳子跪伏在轵道旁向刘邦投降时,曾将一枚封好的皇帝玉玺献给了刘邦。那玉玺是蓝田玉刻的,上面的八个小篆是李斯的手笔:"受天之命皇帝寿昌。"这枚玉玺后来被视为皇室至宝、帝业象征,传袭了好多代。
 
  李斯被尊为一代书法家,他有一些刻石传世,人们竞相临摹。后世的人们只记得他的文章书法,对他的功名,反而淡忘了……   
  附 录:李斯生平年表   
  1. 秦昭王二十七年(前280年),生于楚国上蔡,1岁。   
  2. 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年),18岁。初为上蔡小吏,见仓中鼠而自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第125节:第十六章腰斩咸阳(10)     
  3. 秦昭王五十三年(前254年),27岁。离上蔡去兰陵,初见荀子,从其学帝王之术。   
  4. 秦庄襄王三年(前247年),33岁。告别荀子,西入秦国游学。会秦庄襄王子楚卒,太子政立,年13岁。吕不韦为相,李斯乃求为吕不韦舍人,吕不韦贤之。   
  5. 秦王政二年(前245年),35岁。为秦王郎官。   
  6. 秦王政三年(前244年),36岁。说秦王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秦王听其计,拜斯为长史,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后拜斯为客卿。   
  7. 秦王政六年(前241年),39岁。赵、楚、魏、韩、燕五国攻秦,兵败于秦,此为战国最后之合纵。   
  8. 秦王政九年(前238年),42岁。秦王政亲政,年22岁。秦王平嫪毐之乱,囚禁太后于雍。荀况卒于兰陵。   
  9.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43岁。秦免吕不韦相。秦下令逐客,李斯被逐,因上《 谏逐客书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李斯献计攻韩,秦王允之,韩王派韩非使秦,上书荐韩。李斯同室操戈,陷害韩非,逼其自杀。后入韩,骗韩王入秦,未果。   
  10. 秦王政十五年(前232年),48岁。秦伐赵,李牧再败秦军。   
  11. 秦王政十七年(前230年),50岁。秦派内史腾伐韩,虏韩王安,尽取其地,韩亡。   
  12. 秦王政十九年(前228年),52岁。秦派王翦击赵,克邯郸,虏赵王迁。   
  13. 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年),53岁。荆轲刺秦王,未遂被杀。   
  14. 秦王政二十一年(前226年),54岁。李斯力主王翦出师六十万伐楚,始皇不纳。   
  15.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年),56岁。秦复召王翦,使伐楚。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秦王许之。   
  16. 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57岁。秦灭楚,以其地置楚郡等。李斯还乡,携家眷归咸阳。   
  17.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59岁。秦灭齐,统一平定六国。秦王政下令议帝号,李斯以为秦王政"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上尊号"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朕"。秦王用上古帝号,称"皇帝",自号"始皇帝"。定官制,中央实行三公九卿制,李斯为廷尉,掌司法。
 
  廷尉李斯建言行郡县,始皇纳之。分全国三十六郡,郡下设县,郡置守,县设令。   
  李斯力助秦始皇统一制度,以秦国文字为基础,制定小篆并写成范本,推行全国,并统一田亩、货币度量衡、法律等。始皇修阿房宫,李斯主其事。   
  18. 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60岁。秦始皇筑驰道西巡陇西、北地,在甘泉筑甘泉宫,并筑甬道与咸阳相通。李斯主持在全国各地修筑驰道。   
  19. 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61岁。秦始皇东巡郡县,上邹峄山,刻石颂功德,李斯为文。   
  李斯又随秦始皇泰山封禅,撰文刻石颂德,书法堪称精妙,后世称为"李斯碑"。   
  20. 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年),62岁。秦始皇二次东巡,李斯随行。张良伏击秦始皇于博浪沙,误中副车。始皇大索刺客不得,遂登之罘刻石而还。   
  21.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65岁。李斯随秦始皇东巡至碣石,刻石记之。秦始皇派将军蒙恬率兵三十万北伐匈奴。   
  22.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年),66岁。蒙恬北击匈奴,收河南地四十四县。秦始皇征发大量民工,筑长城万余里。李斯建议秦始皇在百越之地设桂林、南海、象郡。秦迁五十万人戍五岭,与越人杂居。
 
  23.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67岁。秦始皇置酒咸阳宫,与群臣议私学之是非,丞相李斯倡焚书,秦始皇准之,下令施行,唯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烧。   
  24. 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68岁。秦始皇征发刑徒七十万营造阿房宫和骊山墓,坑儒生四百六十余人。使扶苏至上郡监蒙恬军。   
  25.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70岁。与胡亥、赵高等随秦始皇东巡,七月,秦始皇病死沙丘宫,丞相李斯恐生变乱,秘不发丧,与胡亥、赵高发动沙丘之变,胡亥袭位,是为二世皇帝。九月葬始皇于骊山,二世诛蒙恬、蒙毅兄弟。
 
  26.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71岁。李斯议罢阿房宫之役,秦二世杀诸公子、公主,牵连者不可胜数。二世下令续修阿房宫,李斯随二世东巡、刻石。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李斯长子李由守三川郡,义军进逼咸阳郊外,刘邦起兵于沛。
 
  27. 秦二世二年(前208年),72岁。李斯向二世献"督责之术",二世悦,行严刑酷法于天下。   
  李斯被赵高陷害入狱,腰斩咸阳,夷灭三族。李斯临刑时,哀叹东门逐兔不可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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