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残游记》中的庄宫保。且说一说他那有趣的发迹故事
清朝咸丰年间,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上住着一个日后与《老残游记》作者大有关系的重要人物。若不是他的提携,刘鹗生长南方,怎能在小说中把山东的风土人情、昏官酷吏写得那么活灵活现,令人拍案叫绝。此人姓张名曜,乳名阿牛,猛大虫似的一条大汉,黑楞楞好一副水牛般魁梧结实的身坯,浑身肌肉疙瘩赛如铁弹一般,比试石锁石担,力大无穷,无人能胜得过。自幼家境贫寒,父母先后亡故,无人管教,长到二十岁头上,依然目不识丁,光棍一条。全凭一身蛮力,在镇上一家碾米作坊为人舂米糊口,每次能背米三四百斤,行走如飞,在街上横冲直撞,见者无不骇怕。阿牛生性勇狠好斗,又好抱打不平,因此惹出了一条人命,只得带了乡亲们凑集的十几两银子,匆匆逃命到了河南。他只听说有个远房表舅姓蒯的,名唤蒯贺荪,在河南光州做个不入品的典史,多年不通音信,不知还在否。无奈并无他处可以投奔,只得取道安徽六安进入河南境内淮河上游的光州,本打算到州城(今潢川县)去探听,不料才到商城县,便得悉蒯舅大爷已经钻营藩台的门路,署理固始知县,于是兴冲冲赶了一百多里路来到史河和曲河交汇处的固始县城。蒯知县对这位楞头楞脑远道前来投奔的穷亲戚十分厌恶,每月给他一吊钱,让他自己在外谋生,张曜又干起了卖力气的苦活,为人舂米挑水,勉强糊饱肚子。
这时农民起义的烽火燃遍大江南北,太平天国反清革命如火燎原,自广西金田村起义,迅速占有长江中下游许多省份,建都南京,称为天京。北方的农民军则称捻军,崛起于安徽、河南、山东及江苏北部一带。捻军初起时,人员零星,每一股称为“一捻子”。咸丰五年,皖北捻首张乐行召集各地捻首会盟于安徽颖州府涡阳县雉河集,被推为盟主,组成捻军,接受太平天国的领导,从此进入了大发展的时期。固始正处在捻军活动中心附近,很多贫苦农民参加了起义军,也有不少顽固的财主乡绅召募乡勇,组成地主武装,称为“团练”专与农民起义军为敌,枉杀的平民百姓也不知有多少。张曜身强力壮,武勇过人,又是个穷光蛋,本可参加捻军去闹革命,却偏偏被县城办团练的乡绅看中,推为团董,聚集了三五百个无赖,日日操练,舞刀弄棒,十分兴头。张曜平地里交了好运,人人称他张大哥,和乡绅们平起平坐,大鱼大肉,好不快活。
不久,一路捻军开到固始,分兵驻扎四门,攻打县城。蒯知县慌了手脚,县中无兵可守,他又只会做官捞钱,哪懂得带兵打仗,县衙三班捕快和几百名团勇都被赶上城墙御敌,眼看捻军人多势众,县城早晚不守,蒯知县急得手足无措,和师爷们商量如何退敌。刑名师爷说:“僧亲王(僧格林沁)的大军就在颖州(今阜阳一带),请贺翁赶快备一份禀帖,派人去讨援兵,迟了就来不及了。”
钱谷师爷道:“援兵固然需要,只恐缓不济急。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贺翁不妨悬个千金之赏,召募勇士出城退敌。”
蒯知县听了连连摇头,他生平爱财如命,况且固始又是苦缺,搜刮民脂民膏得来不易,怎肯轻易慷慨掏钱出来?因此沉吟犹豫,商量到半夜三更也不曾议出个名堂来,回到后衙闷闷不乐。
次日清早,女儿凤仙来请晨安,蒯知县见了美艳如花的女儿,忽然灵机一动,想道:“钱财是我心上的肉,割了心疼,女儿却迟早总是要嫁人的,何不以女儿为赏格,既省了钱,又比银子更能使人动心。”想定了,便和妻女商量,县太太舍不得女儿,凤仙也不愿意,蒯知县老着面皮,直挺挺跪在女儿面前苦苦哀求,凤仙没奈何,只得痛哭流涕地允了。
蒯知县来了精神,立即赶到签押房,命文案老夫子写了招贤红榜,谁若杀退捻子,守住城池,便以女儿下嫁。固始城中颇有人知道知县小姐容貌出众,红榜贴了出去,顿时轰动了大街小巷,谁不想伸长脖子,叼个天鹅肉尝尝。无奈敌众我寡,强弱悬殊,望着红榜舔嘴咂舌,馋涎欲滴,却没本事揭这张榜。张曜不认得字,自有人讲给他听,一个个嘻嘻哈哈撺掇他:“张大哥,县大老爷这张红榜,算来算去,只有看你的了,这份艳福切莫错过了。”讲的人当作逗笑取乐,张曜却当真起来,一跃而起,说道:“走,跟老子揭榜去!”
蒯知县见揭榜的竟是目不识丁的傻大个儿张曜,不觉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张曜,原来是你这小子!你有什么能耐敢来揭榜?”
“舅舅,别问我有什么能耐,到时候把捻子杀退,保住县城就是了。”
“胡闹!”蒯知县气呼呼地说道,“你以为红榜有这么好揭?三日不能退兵,就得拿你问罪。姑念你远道来投奔我,无知无识,放下红榜,速速给我滚开,是你的造化。”
张曜扬了一扬手中的红榜,哈哈大笑道:“舅舅,您老别小看了人,凤仙妹子是我的了,今晚但听好音吧。”
张曜时来运转,这一夜,他挑选了三百名身强胆壮的团勇,悄悄翻下城头,从城外荒僻处绕到捻军背后,潜伏在杂草丛中,听到城上三更梆子响,便呐喊着直冲捻军营盘,又纵火焚烧营帐,城上也鼓角响应,声势嚣张。捻军白天攻城辛苦,又欺城中兵力微弱,不作提防,猛地里从酣睡中惊醒过来,人喊马嘶,还以为是僧格林沁的追兵下来了,慌忙上马抵敌。及至发现不过是城中一群练勇前来劫营,便不以为意,反用铁骑将乡勇团团围困起来,奋勇搏杀。张曜手挥大刀,驱兵冲击,无奈步不敌骑,寡不敌众,手下乡勇又不曾上过大阵,先自慌了手脚,胡乱挥刀招架,且战且退,张曜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挽回败局。
正当万分危急的当口,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奔驰急骤,如排山倒海倾泻过来,捻军首领一声唿哨,“僧大妖头来了,快撤!”
原来捻军多用马战,以行动剽疾见长,来如电,去如风,见了官军也不交锋,回头便走,引诱官军日夜追赶,乘他疲惫歇马喘息的当儿,突然施个回马枪,十九必胜。因此清军“剿捻”主帅僧亲王终年追逐,捻军却越战越多,越战越勇。
今晚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率领马军由安徽追击捻军进入河南,正不知捻军去向,忽得探报捻军正在攻打固始,便追风逐电般赶了过来,遥见固始城外火光冲天,火影中兵戈搏杀,极其勇悍,城上城下呼杀之声震撼天地。僧格林沁惊异道:“小小固始县,哪有一支如此能战的兵马?”比及拍马赶到,捻军已吹响号角,转眼撤得一个不剩。僧格林沁驻马询问乡勇:
“尔等是哪一家的兵马?”
“回亲王的话,咱是固始民团。”
“是谁带队?”
众人呐喊:“张大哥快过来见王爷!”
张曜大汗淋漓,急忙挤身过来打插请安道:“禀王爷,小人张曜是固始团练的团董,给王爷请安!”
僧王威严地打量了他一下,赞许地点点头道:“好样儿!有官衔吗?”
“没……没有。”
“好,王爷赏你五品顶戴,还要保举你做候补知县,赶快招两个营头(一千人),训练个把月,拉出去跟王爷打‘捻子’,立了功,王爷不会亏待你。”
“谢王爷栽培!”张曜这一喜非同小可,赶紧趴在地上向僧王着着实实磕了七八个响头。
僧格林沁在城外小驻片刻,蒯知县撅着屁股,急急出城请安,欲邀亲王进城歇宿,并为大军宰牛杀羊犒师,僧格林沁发现了捻军踪迹,怎肯停留,等待兵马略齐,又驱兵追赶捻军去了。临行时,随军文案师爷在一张空白告身上填了张曜的姓名,和“赏给五品顶戴,以知县候补,”两行字,给蒯知县过了目,交给了张曜,这就是日后做官的凭证。当时军情紧急,日日打仗,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钱赏赐将士,若以官位奖赏,又哪来如许空缺?因此授权统兵大帅,带上许多空白告身,一场大战下来,凡立功的都填给告身,赏给虚衔,以资奖励。日子久了,告身泛滥成灾,侥幸不死的老兵都成了记名总兵、提督,那空头告身如同废币,永无得到实缺的可能,一品提督告身,到后来只能换到几筒鸦片过瘾。谁知张曜则不然,有了僧王的赏识,河南地方兵力又极其薄弱,张曜脱颖而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这是后话。
蒯知县见张曜立了大功,又蒙僧王提拔,不得不另眼相看,过了几天,便让他和女儿凤仙成亲。新婚之夜,张曜吃得醉意醺然,自以为英雄娶美人,天低三尺,昂昂然挺胸凸肚,欲进洞房。不料闺房紧闭,使女拦在门前,传话道:“小姐吩咐,请问姑爷识得字吗?”
这一问,戳着了张曜的痛处,顿时人矮了三分,酒也醒了三分,胸也平了,腹也收了,结结巴巴说道:“这个,这个,小姐问这个干吗?
丫头抿嘴笑道:‘姑爷敢莫是不识字的吧?小姐吩咐我教你认字,认出来了,才能进洞房!’
‘乖乖,好了得!’张曜吓得酒又醒了三分,慌忙打躬作揖道:‘好丫头,别作难姑爷了,谁不知道老子目不识丁,行个好,开了门让老子和小姐成了好事吧!’
‘什么老子、老子的,我们家怎能抬个老子姑爷,且先把它改了!’
张曜嘻嘻笑道:‘实在是叫惯了,老子就改,就改!’
丫头笑得弯了腰,半晌才道:‘好吧,我们且先认字,不认得几个字休想见小姐!’
使女抖开一幅宣纸,上面是小姐亲笔题写的两行娟秀的端楷,丫头指着字,一个个唱道:‘天大地大……。’
张曜大着舌头唱山歌般地跟着念道:‘天大地大,没有老子大!’
‘错了,天大地大,没有夫人大!’
‘怪了,怪了,老子才是一家之主,怎么没有夫人大?’
使女啐道:‘那好,那好,你若一口咬定是你大,那你就是你,小姐是小姐,还是做你的光棍去吧。’说罢,背转身便不理会了。
张曜的酒意又醒了两分,连连自己打嘴道:‘老子错了,老子糊涂,天底下哪有大过夫人的?天大地大,哪有夫……夫人大!’
使女噗哧一笑,回转身道:‘这就是了,现在教你念字:天,大,地,大……。’
无奈张曜力大脑笨,跟着念全会,单认一个字,却只是干瞪眼,再也认不出来。教了几遍,丫头也恼火了,只听见小姐在房中发话道:‘春儿,别跟他噜苏了,让姑爷回房去把字认熟了,三天之后再来应试!’
丫头把条幅朝张曜手中一塞,笑道:‘姑爷听清了吧,小姐吩咐你回去好好把这九个字认熟了,三日之后再来应考!’
张曜这一刻的酒意全消了,明知美人儿就在房中,却是双扉紧闭,叫他干咽唾沫,心痒难熬。亏他那双腿能屈能伸,不知怎么竟然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屋内喊道:‘小姐行个好,不,不,不,夫人行个好,饶恕了我吧,天大地大没有夫人大,我服了你就是了,快把房门打开吧!’
屋里传出小姐娇滴滴的回答:‘蒯家书香门第,不招不识字的女婿,快回去好好用功,三天之后再来!’
如此三番四复的折磨,直等半个月后,两个营头的乡勇都快招齐了,才蒙小姐皇恩大赦,放他进了洞房。人也奇怪,愈是到手艰难的事,愈觉珍贵,在夫人面前,张曜平时的粗暴性子不知哪里去了,夫人说一是一,唯唯喏喏,再不敢违拗。夫人教他认字,他又笨,读了就忘,夫人严厉训责,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如蒙童对塾师,丝毫不敢回嘴。一个月后,多亏他认得了西瓜大的几筐字,不料带兵出战,三天后就全忘得干干净净,依然目不识丁,弄得凤仙一顿怒斥,无可如何,张曜虽然读书不成,打仗的运气却好,跟了僧亲王颇打了一些硬仗,过了一年,蒯知县任满卸职回乡,张曜当了固始知县,捻军又来围攻,要捉张曜报仇,这小子居然守城七十余天不曾被攻破,为清廷立了一功,蒙恩赏了霍钦巴图鲁称号,(巴图鲁是满语勇士的意思),于是升了知府,转眼升为道台。咸丰十一年竟又晋升河南布政使(即藩司,又称藩台),做了二品大员。清朝官制,不识字的武将,只能做武职官,最高可做总兵、提督,却不能做文职。张曜做知府、道台已是战时权宜之计,批阅公文,全靠夫人,如今做了藩台,是抚台之下管理一省民政财政的最高官员,又非道府知县局限一个地方可比。来到开封上任,全省哗然,有人告到河南巡抚严树森那里,说是京中军机大臣好糊涂,让不识字的人当一省藩司,岂非笑话。严抚台却颇有城府,笑了笑道:‘老哥不必操心,兄弟知道这个张朗斋,有个贤内助,十分有才气,朗斋有了这位贤夫人,什么官不能做?如果再打几个胜仗,嘿嘿,将来也许能坐到兄弟这把交椅哩。’‘朗斋’是张曜做官后,夫人替他取的别字,便于官场朋友之间称呼。
于是张曜稳稳当当地做他的藩司,兼带统率二十个营头,是河南地方军的主力,允文允武,好不显赫。一手卖官放缺,一手吃空额,报花帐,官做大了,财也发了,这一切全亏夫人凤仙耳提面授,闺中指挥,因此更把夫人当作天神一般小心供奉,时时向同寅和部下夸耀夫人的才干,还问道:‘你们怕老婆吗?’
都回答:‘不怕。’
‘啧啧啧!’张曜连连摇头道,‘好大胆,连老婆都不怕!’
谁知张曜才做了几个月藩司,忽然奉抚台大人紧急召见,交给他汝宁知府刘成忠一份十万火急的求援禀呈,说是‘捻匪’陈大喜部数万人马围攻汝宁府城,危在旦夕,命他与总兵余际昌火速出兵援救。刘成忠是刘鹗的父亲,那时小小刘鹗和一家人都在围城之中,眼睁睁等待援军来到。
老残遗恨--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汝宁知府刘成忠字子恕,原籍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今年四十四岁了。是个颇有学问的人,据说是南宋大将刘光世之后。咸丰二年以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及第,朝考之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在庶常馆学习经史诗词和诏敕的撰拟,三年散馆再考,成绩优异,继续留在金堂玉马翰林院,做了清贵高雅人人羡慕的正七品翰林编修,一晃三年,颇蒙大臣青睐。咸丰八年迁升都察院从五品福建道监察御史,这是京官外放的先兆。京官清苦,若不想熬白了头,去做那渺不可攀的尚书待郎乃至军机大臣之梦,便讲究实惠,趁年富力强时出京大捞一票,回家买田造屋,欢度晚年。成忠二子三女,兼有需要周济的亲亲眷眷,家累不轻,翰林虽则清高,一年区区九十两银子的正恩双俸,每月七两五钱,怎能维持一家开销。所以当得悉迁任监察御史那一天,合家欢腾,乐不可言。果然到了咸丰十一年外放河南汝宁府知府,管辖一州八县,是兼有‘冲、繁、难’三字的要缺。‘冲’指地理位置要冲,‘繁’指公务繁剧,‘难’指民风强悍难治。成忠初次做地方官,就放了要缺,养廉银子(俸银)和其他各种收入也较中缺、简缺的知府为多,可见朝廷的器重。汝宁府是唐宋蔡州故地,中国战史上有名的李愬雪夜平蔡州就是这个地方。成忠上任之后,只要不出纰漏,三年任满,凭他翰林出身,再从京中大老弄封把八行书,调剂美缺是不成问题的。做知府的明里一年有三四千两俸银,再加每年征收钱粮时额外附加的各种苛捐杂税等等,又在二三万金以上,其他暗里天知地知的昧心钱更没了底了。纵然有人提醒成忠,河南捻子‘猖獗’,汝宁也不太平,还是三思而行,万一丢城失地,那是非革职不可的。成忠忖度利害,还是狠了狠心,携了夫人朱氏和两子一女以及仆妇数十口人,冒着风险来到汝宁府城汝阳(今汝南)上任。
初到时地方平静,成忠闲时同幕僚出城漫游郊外,追寻中唐元和年间李愬平蔡时的故迹,城西宿鸭湖浩渺清澈,养鸭人撑了小船在湖中赶鸭逐食,想像当年李愬冒了一夜大风雪,急行军一百余里,四更天来到湖畔,下令敲打鸭群,凉起一湖噪声,以掩盖奇袭大军的足步声,终于乘敌不备,成了大功,生擒背叛朝廷的蔡州节度使吴元济,献俘天子阙下,何其壮观!
‘大丈夫固当如是也。’成忠不由得慨然叹道。
幕僚指点远方高入云天的险山峻岭,说道:‘子翁,您看那西北方的山峦,名唤嵖岈山,西南方的名叫马鞍山,是当时蔡州的西方屏障,山下的遂平和确山两县,便是当年的吴房和朗山县,李愬故意让部下在这两座县城前虚晃一枪,佯作败走,以麻痹吴元济,当时发动远道奔袭的基地文城栅,如今已经成了一座热闹的市镇了。’
成忠笑道:‘时隔千年,沧海都能变作桑田,李愬平蔡还能留下如许古迹,以供后人激发思古的幽情,很难得了。’
另一位老夫子说道:‘好在文城栅故迹离此不远,明日不妨备了马车去凭吊一番。’
‘不必了。’成忠笑道:‘我爱收集古董,也爱古人的诗词文章,譬如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闭目冥想,该是多么美妙的境界,不禁叹服飞卿构思炼句的功力。若是认真地寻到桥边那座茅店,同样也有诗中的霜月鸡声,供你欣赏,则往往感到平淡无奇,失望而归,对于古迹也是如此。还是让想象中的美好印象常留脑中,不时逞其遐想,才能永葆超乎自然之美。’
众人都道:‘究竟是翰林公的学问,不是常人所能仰望的。’
这样的太平日子过得很快,炎夏消逝,秋意渐深,才过了中秋,便是重阳,萧瑟秋风吹落了第一片黄叶。这天,汝南知县忽然慌慌张张来府中禀报:‘大人,可不得了,县内东乡平舆镇出了捻子了。’
‘是从哪一路来的?有多少人马?’成忠吃惊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股捻子是本乡土生土长,为首的名唤陈大喜,本是乡绅家的长工,据说这位乡绅逼死了一条人命,动了公愤,陈大喜乘机纠合了一群同伙杀了乡绅一家,烧了房子,占了平舆,公然造反了。卑职刚才得悉,特来请示大人发兵征剿。
汝宁府是冲要地方,常驻有官军三五百人,由一名正五品守备统带,缓急可由知府商请出兵,另外在府属信阳州还驻扎了一个“协”(旅),称为“信阳协”,由一名从二品副将统率,名额三千人,副将黑心,吃了八百名空额,实际不过二千来人,非有道台或抚台咨文,是不肯轻易出兵的。成忠听说捻子不多,放下了心,又恢复了从容镇定的神态,缓缓抚须道:“贵县且先回去差人随时探听动静,我这里便差通判去请守备发兵。”
守备听到境内出了捻子,又比打了就跑的过路捻军难对付,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一名千总带领二百名绿营官兵下乡到平兴讨伐,出其不意包围了陈大喜的老家,大喜仓皇抵敌,腿部中了官兵抬枪的散弹,逃进深山养伤,千总捉回两名来不及逃走的捻子,带回了府城,交给县衙审办,刘知府欣然拿出库银犒赏绿营将士。后来知县请示了府台大人,将那两名起义农民判处死刑,毋须呈报刑部复审,便绑赴刑场斩首了。
为何官军而称绿营?原来清军入关之前的部落武装,初设黄、白、红、蓝四旗,后又增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和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共是八旗。入关后,将汉人编为新军,以绿旗为标志,通称绿营。到了清代中叶,八旗兵和绿营兵都成了老爷兵,腐败老朽,不堪一击,从团练演变成的湘军成了清军主力,全力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元年以后又有李鸿章的淮军崛起),各省则仍然依靠绿营兵支撑门面,维持地方政权。
成忠平定了刚刚冒头的陈大喜农民起义,心情很好,命文崇师爷拟稿禀报上司为守备请功,老夫子那支笔当然也大大渲染了“捻匪”如何猖獗,多亏知府本人如何闻警从容指挥,谋定而后动,重创“捻匪”,一举成功云云。禀呈立刻发出去了,成忠兴冲冲地回到内院,院中一片安宁祥和的气象,东跨院小书房中十二岁的大少爷孟熊正在举人老夫子课谈下用功勤读,十四岁的三小姐素琴在东耳房闺房中教五岁的小弟孟鹏,(即刘鹗)认字读唐诗,素琴柔声细语,耐心教导,小鹏鹏稚声稚气地随着姐姐朗朗诵读,姐弟不时发出轻柔的笑声。太太朱氏因为东乡出了捻子,心神不定,照例每天的牌局已经停了两天了,只在厅堂拂龛前时时焚香默念无声佛,祈求佛祖保佑合家平安无事,做完祷告,呆立窗前默默出神,忽见丈夫满面春风踱了进来,忙迎到上房门首,问道:“老爷,官兵下乡,有消息了吗?”
成忠笑道:“太太放心,区区顽匪不经打,抓的抓,逃的逃,全被打散了。官兵昨夜掏了匪徒老窝,收复了平舆,守备今天一早过来报喜。抓的两名匪徒,已交首县法办,奏捷的禀呈也已发出去了,弄得好,说不定还会蒙皇上批个‘交部议叙’哩。”
夫人喜道:“老爷那不就要升官了?”
“哪有这样快,要再立个大功,得个‘从优议叙’才行。不过有了‘交部议叙’已经不错了,人家做了一辈子的知府也盼不到这个光彩哩。”
太太高兴,吩咐丫头传话下去,“老爷打了胜仗,是个大喜事,请小书房老夫子放了假,让三小姐和两位少爷都过来给老爷贺喜,再关照厨房晚上备两桌酒菜,请西席老夫子和三大人、二舅老爷、侄少爷、表少爷进来乐一乐。”三大人是成忠的堂弟,在衙中吃闲饭,混日子;二舅老爷是太太的胞兄,算盘精明而又忠心耿耿,是府中的帐房;侄少爷和表少爷则是结伴前来探亲游玩兼带打抽丰的。
成忠宽衣笑道:“太太想得周到,索性再送两桌鱼翅席到前衙,宴请各位师爷书办和宾客们,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太太含笑道:“正该如此。”丫头传话去了,太太满心喜悦,又道,“今年是我们出京的第一个年头,平了捻子,可以安安稳稳过一个年了,不妨写信再邀几位亲戚来这里过年,也让他们看看知府大人家的气派,远非往日可比了。”
成忠大笑起来,浓密的八字须在宽肥的方脸盘上快活地跳动着,肥肥的巴掌抹了一下脸,笑道:“太太,我的志向岂止是知府,这还不过是才开头哩。”
喜气盈溢的新春过后,捻首陈大喜突然伤愈出山,重又扯起“官逼民反”的大旗,反清烈火迅速燃遍了平舆附近各县,攻占了新蔡、上蔡县城,来势之猛,吓得汝宁官绅财主瞠目结舌,魂飞天外。守备老爷区区数百官兵只能防守府城,不敢再下乡了。成忠心惊胆战,紧急禀报驻节府南信阳州的南(南阳)、汝(汝宁)、光(光州)道,道台大人一边飞报抚台,一边咨商信阳协副将旗人德裕。德裕见捻势如火燎原,不敢迁延,即派一名参将带领一千人马前往镇压,不料中了埋伏,参将阵亡,三停人马折了一停,余部狼狈逃回。德裕是个抽大烟的怕死将军,怎敢再轻易进兵。陈大喜的兵势益发不可遏制,队伍发展到二三万人,仿照捻军盟主沃王张乐行的军制,分为黄、红、蓝、白、黑五旗,次第攻下了确山和陈州府的项城、沈丘、先州的息县,对汝宁府城汝阳形成了大包围的形势。抚台命令德裕务必平定“捻匪”,守住府城,但道台大人又要他保住信阳州,只得从所部三千人马中带了两千人去守汝阳,如此单薄的兵力怎能和捻军的声势相比。成忠陪德裕上城头观察捻军动静,只见城外五色彩旗飘扬,漫山遍野尽是捻军的兵马,忙忙碌碌,正在作攻城的准备。成忠触目惊心,益发吃惊,惟有西门有宿鸭湖为屏障,不见捻军踪影。德裕见此光景,面有忧色,说道:“刘大人,捻匪声势太大,没有援军,此城万难守住。我是武将,惟有服从抚台的将令,老哥是文官,不妨再写禀帖,把藩台张大人的人马请了来,这是解救汝宁的惟一生路了。”
成忠点首道:“兄弟也是这个意思,禀帖立刻就写。张大人未到之前还望贵军将士日夜多多辛劳,犒赏的老规矩是不会少的,合城官绅百姓的身家财产都悬在协台大人的手中了。”
德裕叹口气道:“这还用说,丢了府城,我和老哥的顶戴都保不住了,有我就有你,尽管放心吧。”
下了城头,成忠回到府衙签押房,实在不能放心。他知道德协台是个大烟鬼,平时昼夜颠倒,白天睡大觉,夜晚来了精神,怎能带兵打仗?刚才巡城时间长了,已经哈欠连连,偷偷吞了鸦片烟泡,才勉强捱到下城,他手下兵士手中的鸦片烟枪比打仗的土枪、土炮还多,哪能教人放心?于是立刻亲自起草了救援禀帖,一份给上司南、汝光道,一份直送开封抚台,军情紧急,不得不如此从权办理。禀帖誊写盖了府印,选了一名机灵的差官;出西门,渡过宿鸭湖,取道遂平飞马奔向开封告警。
差官刚走,捻军就架了云梯开始攻城,官兵和练勇性命关天,不得不拼死抵抗,呐喊声,枪声,炮声,震得城中一片惊恐。衙门不办公,学童不读书,商店半关了门,和尚念错了经。趁西门外还有水路可走,城中一半百姓都渡过宿鸭湖逃生去了,合城凄凄惨惨,朝不保夕。府衙后院也是日夜惊惶不安,朱氏夫人粗读史书,知道围城的命运多半不吉,若是城破,丈夫定然被杀,她也作了自尽的打算,只可怜儿女们也将作刀下之鬼,越想越骇怕,泪眼汪汪,悔不该让丈夫到捻军出没无常的地方来做官。
幸而五天之后,张曜偕同总兵余际昌率领两万人马赶到了汝宁,以炸雷劈山之势,自北而南,张开两翼猛击捻军后方。陈大喜放弃攻城,迅速回师与张曜大战于北路上蔡一带,鏖战终日,究因枪炮太少,马匹也不多,攻城多日,部下疲劳,不敌张曜新到的生力军,边战边撤,又在平舆根据地大战多日,不得不忍痛放弃所有占领的县城,突围进入安徽颖州,投奔沃王张乐行。乐行殉难后,又和捻军主力梁王张宗禹汇合,成了后期捻军的主要领袖之一。
成忠一家死里逃生,后衙又出现了朗朗书声和勃勃生气,知府太太惊魂安定下来,消瘦了的长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急急安排庆贺宴席,并到各处寺庙烧香还愿。张曜击退了河南境内的陈大喜部捻军,停止追击,成忠出城参见了藩台张曜和镇台(总兵)余际昌,迎入府衙,大开正厅,摆了几桌燕翅席,隆重款待,由副将德裕和府中同知、通判,以及致仕在籍的地方官绅等作陪。满以为两位统兵大员打了胜仗,必定得意非凡,众人纷纷颂扬功德,余镇台累累谦让,张曜却闷闷地一言不发。成忠举杯敬酒道:“两位大人马到成功,合府官民无不感恩戴德,请大人赏脸干了这杯,敬颂藩台、镇台春风得意,指日高升。”
余镇台满面笑容,立刻将酒喝了,张曜紧皱浓眉,盯了成忠一眼,猛地吸干了酒,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忽然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升官,升个屁!老子现在连藩台也不是,你们说说看,老子出生入死,连个藩台也不能当?”
众人吃了一惊,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余镇台笑了一笑说道:“张大人跟我一样,现在也是总兵了,不过比我多个提督衔,将来迟早也是军门大人,其实不用牢骚。”
“干吗不?”张曜瞪了际昌一眼,怒道:“你是从副将升上去的,老子却是从藩司刷下来的,教我的脸往哪里搁?”
成忠拱手笑道:“请教大人究是怎么回事?”
张曜这才恍然道:“你们还不知道?”于是自己斟满了酒,愤愤地一连猛饮了三杯,抹抹络腮胡须,放开了嗓门嚷道:“京中有个混帐御史,名唤刘毓楠,去年冬天到河南来查案,开口就问我借三千两银子过年。”成忠惊讶道:“这位刘御史还是我的同年,不想也来向大人打秋风了。”张曜愤然道:“什么打秋风!银子老子有的是,可是无缘无故向我索贿,老子犯不着填这小子的狗洞。太太劝我譬如给瘟神烧香,三千就三千吧,唉,这一回我偏没有听老婆的话,倒了楣了。这次抚台召我进衙,命我和余镇台带兵到汝宁来,并且告诉我,朝廷刚有旨意下来,叫我交卸藩司,改任提督衔总兵。当时我就恼了,抚台说,没奈何,是御史刘某人上了奏折把你告了,说你目不识丁,不能做藩司。当时我在抚台暖阁里咆哮起来,我说交卸了藩司,总兵也不干了,还是回吴江县给人家舂米去。抚台安慰我,劝我用功读书,只要识得字了,他再保我官复原职。哼!骗人的话,我才不信!”张曜停了下来,又猛饮了一杯,拍着桌子道,’说来说去,懊悔不曾听老婆的话,刘知府!”张曜突然瞅着成忠问道,“你怕老婆吗?”
席上众人哄然大笑,成忠尴尬地笑道:“卑职与拙荆相敬如宾,二十余年如一日。”
“鬼话!”张曜粗鲁地嚷道,“果然相敬如宾,还能生儿育女?不瞒诸位,兄弟是最最怕老婆的,我那太太实在了不起,她的话胜过圣旨,我是从不敢违拗的,这次偶然不听,就罢了官,所以奉劝诸君,老婆是不能不怕的。”
众人嘲笑道:“是啊,是啊,张大人是切身经验之谈,听公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时一名听差悄悄踅到成忠身旁,附耳说了几句,成忠笑笑点了点头。便见听差转身引了两位公子出来。成忠起立道:“张大人,余大人,拙荆感念两位大人拯救合城官民之恩,特地命两个犬子孟熊、孟鹏来向大人叩谢。”
小鹏鹏立刻跟了大哥孟熊向两位大胡子伯伯跪了下去,拜了三拜。张曜虽然是个粗人,却欢喜小孩,见孟熊默默地站在一旁,神情严肃,孟鹏则嘻嘻地咧开了嘴,憨厚可爱。于是拧了一下他肥肥的耳朵,笑道:“这孩子虎头虎脑,胖墩墩的,方面大耳,是个武将的材料,将来长大了,投到我的营中来,跟了叔叔去打捻子,保你升官发财。”
余总兵笑道:“等他大了,捻子早打没了。”
“那还有别的造反的人哩,哪就打得完了?等到打完了,还用得着我们这些带兵的老粗,都该滚蛋回家乡吃老米饭了。”
刘知府开心地取笑道:“鹏鹏,给张大人磕个头,说一声:‘“谢大人栽培!”’
鹏鹏又叩了头,依样画葫芦说了声:‘谢大人栽培!’
众人又哈哈大笑了,说‘张大人收了小门生了。’
成忠笑了一笑,挥手命儿子们退下,回到后堂,鹏鹏依然循规蹈矩地跟了哥哥进内院。兄弟俩相差十岁,哥哥少年老成,终日严肃沉默,一本正经,把兄弟管得好紧,鹏鹏和姐姐亲,从不敢在哥哥面前嘻笑蹦跳。这时憋不住了,忽然仰起脸来问道:‘大哥,什么叫“捻子”?’
大哥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捻子就是造反的土匪’。
‘什么叫造反?’
‘问这个干吗?你不懂!’顿了一下,见鹏鹏还想开口,便喝住道:‘别噜苏,造反就是要杀你的头!’
鹏鹏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再问了,睁亮了双眼皮下面那双机灵的眼睛,喃喃地自语道:‘造反为什么要杀我的头呢?’
进了内院,大哥回东跨院卧室去了,鹏鹏如笼鸟入空,快活地奔到三姐房中,扑在绣花的素琴膝上,问道:‘三姐,造反的人是好人是坏人?’
‘嗨,你胡说什么?’素琴放下绷架,柔和地笑了起来,她和妈妈长得很像,也有一张长容容清秀的脸庞,淡眉细眼,下颏微尖,犹如唐寅仕女画中美人模样。她抚摸着弟弟的脸蛋,说道:‘小弟,造反的哪有好人,都是坏人,他们杀人放火,若是打破了城池,攻进衙门来,我们全家都得被他们杀死。’
‘是杀头吗?’
‘那当然。’
小鹏鹏恐惧地咂了咂嘴,眨眨眼,仿佛要辨一下杀头的滋味。于是蹦了开去,拍着小手唱起山歌来,‘造反的是坏人,他们要杀人放火,是坏人……’
老残遗恨--三 开封大水奇景
三 开封大水奇景
刘成忠官运亨通,汝宁府三年任满,于同治四年春天调任美缺河南首府开封府知府,带了家眷走马上任,住进了省城浚仪桥西首府衙之内,并为三女素琴与淮安卸任知府之子庄克家完了婚。成忠长女婉琴也嫁在淮安,夫婿高子白,也是官宦世家,素琴的婚姻就是高家介绍的。
素琴远嫁之后,开封府后衙冷静了许多,太太悬念女儿,寝食不安,究竟女儿单身在外,远离娘亲不知会碰到什么困难,小夫妻俩能合得来吗?直等素琴在淮安成了亲,送亲的三大人和喜娘回来说是诸事圆满,素琴贤惠,翁姑都很喜爱,小夫妻俩感情也如蜜糖一般,片刻不能分离,成忠夫妇才乐呵呵地放下了心。
刘成忠由翰林出任知府,很想为国为民做些好事。闲时独坐签押房中,常常默念:‘我为地方官,食君之禄,受地方上的供养,总须为地方上办些实实在在的好事,得些口碑美誉,才不枉做官一场。想来想去,兴学校,振文风,已经办了,开仓赈灾济贫,也已做到了,这都不希罕,我能做,别人也能做,况且影响不大,实惠不多。必须做一件能够垂诸久远造福后世的大事,别人做不来而惟我刘某人能办到的,方不虚度此生。成忠思索了几天,不得要领,只好且先搁下。
不料到了五月冷暖交替时节,黄河中下游普降大雨,水长流急,冲击沿岸堤坝,处处告警。河南境内黄河的治理疏浚,由驻扎开封的河道总督掌管,河南巡抚协助,所以地方道府州县也不能不问,而河南险段又集中在开封府从汜水到兰阳(今兰考)铜瓦厢这一段。咸丰五年六月,黄河历史上翻天覆地的改道就发生在铜瓦厢,当时决口宽达十里,河水奔腾怒啸,掉头向北,跌荡漫溢于农田民舍之间,不知死了多少平民百姓,毁去了多少良田庐舍,冲刷成一条宽宽的黄河新道,经东明、东阿,注入大清河,沿济南、济阳由利津入海,铜瓦厢以下的黄河故道断了流,而大清河河身狭窄,又容纳不下全部黄河水,所以日后山东常闹水灾。
成忠亲自上堤巡查水情,督促各县全力加强黄河堤防,幸而不曾出事,谁知开封城中却汪洋一片,水深过膝,家家进水,户户受灾,官绅百姓个个叫苦。成忠新来乍到,见这光景还以为是黄河决了口了,急忙询问兼管河工水利的通判,通判却轻松地笑道:“大人放心,城中的水不是黄河水,乃是城外惠济河泛滥出来的。这条河上游在郑州以西山区,经开封西南郊转向东南,由陈留、杞县而入安徽亳州,与涡河合流,进入淮河。因为多年失修,河床淤浅,河流不畅,每逢连朝急雨,山洪暴发,承受不了,还没有排泻到涡河口,便漫了出来,淹了农田,灌进了城中。黄河大堤和惠济河堤岸连年加高,以致城低堤高,开封城好像处在锅底之中,休说大堤决口,就是惠济河水稍稍漫溢,也会使开封城浸泡在水中,可是久居开封的人见怪不怪,就是抚台大人也不过说一声:‘雨水太多了!’便过去了。卑职已吩咐下面赶紧用现成的草包将府衙前后各道门口堵住,再将门里的水泼了出去,就没事了。
反正上游洪峰过去了,水也就退了。”
成忠摇首道:“水淹开封城,总得想个办法,不能听之任之,年年闹灾。”
通判是个老官僚,颇能鉴貌辨色,迎合奉承。听府台口气要治惠济河,便献殷勤道:“说起惠济河,实在是开封府的心腹大患,卑职也曾沿河踏勘过,惠济河在开封府境内,一共二百多里,若是疏浚,至少须花上百万个人工,这可是个大工程,因此虽也上过条陈,历任府台觉得为难,竟都因循耽搁下来。”
成忠毅然道:“老哥是个有心人,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拟个疏浚惠济河的详细条陈,不但开封府境内要浚深,拓宽下游归德府的那段也要开挖,既免除了水患,又可以让舟船通航淮河,再从淮河进入南运河,抵达江南,这个好处就大了。”
通判也兴奋起来,说道:“大人好魄力,将来惠济河通航了,开封不又恢复了宋代《清明上河图》中那番繁荣景象了吗?”
“是啊,是啊!”成忠抚掌笑道,“我就是盼着这一天,在我任内一定做出个名堂来。”
过了不久,已是六月炎夏天气,滚滚热浪,正教人不好受,郑州西北的荥泽县境黄河大堤忽然决了口,滔滔洪水直抵开封城下,幸亏决口不大,水势流向东南,还不曾把开封城灌得及脑没顶。荥泽属郑州管辖,后来河道总督总算把决口堵住了。
这时从“剿捻”前线传来捷报,西捻军统帅梁王张宗禹为钦差大臣李鸿章指挥的官军步步围攻,部下溃散,只剩下八骑人马,无路可走,在济南西边茌平县南镇附近的徒骇河投水而死,轰轰烈烈的捻军起义至此完全失败。接着,率师出征的河南巡抚李鹤年从直隶大名府凯旋回省,由八人大轿淌着水抬回抚衙,合省文武官员纷纷前往祝贺。成忠也吩咐备轿。袖了治理惠济河的条陈上辕门去见抚台。出了府衙大门,满街油水滚滚,行人稀少,只有上衙门的官员是不得不出门的,有轿的乘轿、穷酸的平时步行,此时或叫听差驮着,或坐在独轮车上,用砖块垫起了屁股,那袍裾和靴子还是被浸得湿漉漉的,也顾不得许多了。也有平民百姓请医诊病办急事的,干脆赤了脚把裤管卷到膝上,倒也爽快。河南地方会踩高跷的多,年轻人别出心裁,踩着高跷淌水玩,若是在脸上抹点儿脂粉,便赛如出庙会了。成忠坐的是四人蓝呢大轿,平时上辕门,前顶马,后跟马,今日水大,马不能行,都免了。四名轿夫和一名拿着护书跟在轿旁投帖的听差,一概赤脚卷裤,小心翼翼地涉水前进。
半途里,不时有一顶顶官轿从对面擦肩过去,想必是见过抚台散了出来的。这时又过来一顶绿呢大轿,跟在轿后“昏天黑地”的轿夫,忽然被水下什么玩意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轿子向前一冲,前边的轿夫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那轿子顿时向前狠狠地倾斜,轿中兼作护身的凭几板松落下来,一位胖大的红顶官员冷不防跟着滚落到了水中。成忠认出是藩台祁松年,急命住轿,让听差去搀扶祁大人起来,已是吃了两口污水,浑身湿淋淋,红缨帽也掉了。藩台站在水中大骂轿夫:“混帐王八蛋,眼都瞎了,快拿我的片子送到祥符县去重办!”藩衙听差拾起浸饱了水的帽子,甩了两下,往藩台头上一扣,悄悄说道:“大人,水中抬轿确也看不清脚底下的东西,还是赶回衙门换衣沐浴要紧,若是把他们送到县里去打板子,叫谁抬您老人家回衙门?”
藩台想想也是,嘴里不住骂着:“该死的王八蛋!”进了半淹在水中的轿子,轿夫们一声齐喊,抬起哗哗滴水的轿子,还不曾启步,藩台忽然一抬眼瞥见了成忠,一股怒气正无处发泄,便冲着成忠喊道:“刘知府,你瞧瞧,这开封还像个省城吗?你做知府的也该管一管了。”
成忠拱手道:“大人,卑府正是为了治理开封水患的事去见中丞,只是疏浚惠济河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还在担心哩。”清朝巡抚都带右副都御史衔,古称御史中丞,所以通称巡抚为中丞。
藩台转怒为喜,说道:“你去和中丞说,只要能把开封水患除掉,这笔经费我自会向户部去要。”
成忠大喜,用拳头在胸前凭几板上叩了两下,说道:“谢大人,卑府为全城官民在这里向您叩头了。”
藩台挥挥手,一跺足,轿夫缓缓地举步淌水走了。
听差投上手本,抚台李鹤年在大厅东暖阁召见了成忠。鹤年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进士,比李鸿章还早一科,也是由翰林、御史外放的,平日号称善于治河。见了成忠,首先问了抢堵荥泽大堤决口的事,然后读了疏浚拓宽惠济河的条陈,居然很感兴趣,立时批交藩司办文咨请户部拨款。那位祁藩台吃了两口污水,这一回着实卖力,又用私函向户部左侍郎沈桂芬疏通,所以批文很快咨复下来,虽则打了折扣,也绰绰有余了。后来有人说,惠济河治理成功,开封免除水患,知府刘成忠固然立了大功,但也多亏祁藩台这一跤摔得好,喝了两口河水,不然磨磨蹭蹭决没有办得这么爽利。因此后来传下了一则俏皮话,但凡办事棘手,上司官气太足,不肯点头,便有人说笑:“让他喝两口惠济河水就成了!”
成忠兴致勃勃,准备入冬枯水季节发动治河州县数万农民,乘农闲开挖河道。这一阵,成忠心心念念的是治河,无论在前衙后院,开口便谈河工。大少爷潜心读书,不甚关心水利的事,十二岁的孟鹏读书很杂,不喜欢八股制艺,但对其他新鲜事物却兴趣广泛,父亲说的修浚惠济河的事,一点点,一滴滴,他都拉长了耳朵听了进去,说道:“爸爸,河上开工了,带我去看看。”
“小孩子,这有什么好玩的?”成忠诧异道。
“不,我不是去玩,是去看看挖泥浚河究是怎么回事。”孟鹏认真地眨着小眼说道。
成忠笑了,对夫人道:“太太,治河的事办好了,造福后代,功德无量。我原想让孟熊懂得一些,将来做官也用得上,不料大的不想学,小的却很有意思。”于是对孟鹏道:“好吧。你且专心把书读好,把八股文学好,等到开工时,我要驻到城南吹台去亲自指挥这场浚河大战,传说大禹王当年治水时曾在那里住过,所以吹台又称禹王台。到时候你可以在吹台住几天,看看热气腾腾浚河鏖战的大场面,那大概不亚于黄帝与蚩尤大战于涿鹿之野的气势吧。”
“呀,太好了!”孟鹏几乎要拍手跳了起来,可是想到是在一向严厉的父亲面前,哪敢乱动,垂下手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儿子知道了。”
七月中,朝廷大封平捻功臣,湖广总督李鸿章赏了太子太保和协办大学士双重头衔,豫军参战的总兵宋庆、善庆和张曜也各有封赏,就是抚台大人李鹤年原以防堵捻军不力,夺去的头品顶戴也赏还了。抚台又另外上了保案,把通省剿捻有功的道府州县官员,以及抚衙文案师爷列入保单之中,请求皇上赏赐,有官升官,无官授衔。就连抚台大人的舅老爷、表大爷、侄子、外甥也乘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混进了保案之中,少不得都弄个几品顶戴光彩光彩,当时官场通行如此,不足为怪。紧接着三支豫军人马从山东前线回防河南,抚台吩咐开封府筹备庆功大宴,成忠交代给首县祥符县办理,着实忙碌了一阵。庆功之后,张曜忽然差亲兵下帖子请成忠父子赴宴,成忠和张曜有了多年交情,正想专诚拜贺,便携了两个儿子前往张府。
张曜自从交卸藩司之后,一直跟着僧亲王剿捻,不料僧王被拎军设伏击毙,他也受了连累,还是那位叫作刘毓楠的御史,再上奏折弹劾他“剿匪不力,养寇遗患,”甚至坐视不救,以致僧亲王遇害云云。朝廷还算明白,将这首奏折发交河南巡抚查覆,当时的抚台吴昌寿帮了他的忙,替他竭力辩白,不曾处分。张曜怎受得这等腌臜气,一怒之下,带了太太告假回乡葬亲,吴江县同里镇上扶老携幼都来观看张阿牛衣锦荣归。第二年,淮北捻军势大,朝廷命新任河南巡抚李鹤年催促张曜火速出来领兵,可见河南少不了他。张曜捞回了面子,神气十足地和太太回到开封,摩拳擦掌要再显点本事给朝廷瞧瞧。他从旧部中淘汰了一些老弱,又招募了一批强壮的小伙子,训练成了二十多个营头一万多人的新军,由抚台取名嵩武军,在剿捻战场上和淮军并肩作战,多少也为清廷立了些功。#p#分页标题#e#
此时张曜站在内厅滴水檐前,望着从中门进来的成忠父子,张开双手,嚷道:“子恕,我知道你会把我的小门生带来的,哈哈,几年不见,两个侄儿都这么大了!”
张曜快步上来,一把抱住阿鹏,举到头上转了一圈,拍拍他的脑袋大笑道:“可惜太小了,不然跟了我去打捻子,好歹也能混个保举,至少也是个候补知县。”转身又朝孟熊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子恕,你这位大少爷长得一表人才,有十八岁了吧?”
“正是十八。”
“订亲了没有?”
“订亲了,打算明年完婚。”
“好好,不然托我太太给他作个大媒。”
于是引成忠父子进了内书房,宾主重新见礼坐下。他们交往多年,一文一武居然很谈得来,撇却大人卑府的俗套,无拘无束地开怀畅叙。成忠笑道:“阁下立功凯旋,我是特地登门来拜贺的。”
谁知张曜忽然破口骂道:“什么贺不贺!囚囊养的,一样的打仗,一样的卖命,诏旨下来,淮军刘铭传封了一等男爵,郭松林得了世袭一等轻车都尉,这且不说,他们枪炮厉害,又是李宫保(鸿章)的嫡系,没有话说。至于同是豫军,总该一样对待吧,为什么宋庆、善庆两个封了正三品二等轻车都尉,老子只是个正四品骑都尉,他妈的,朝廷赏罚不公,老子不干了!”
成忠笑着劝慰道:“这两个封号只差一品,而且都是朝廷赏给功臣传之子孙的世爵,你现在已是二品总兵,还希罕什么三品四品,在你生前岂非毫无用处?至于身后如何,让子孙们自己去闯吧,你是个豁达豪爽汉子,何必为后代的事操心烦恼!”
张曜恍然醒悟,用大巴掌抹了抹脸,笑道:“到底是翰林公有学问,我这几日正为封爵的事恼火得很,经你一说,很不必计较。且谈正经的事,你猜我今天邀老哥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成忠笑道:“柬帖上明明写着‘聊备菲酌’,不是煮酒论天下吗?”
“翰林公可被我瞒过了。”张曜狡猾地大笑着站起来道:
“你且看我这边壁上挂的这幅条屏上写的什么?”
成忠背了手端详了一下,写的乃是汉武帝的《秋风辞》,赞道:“好书法!只是这位书家未曾闻名,看这纸色,却是今人。”
“是啊,是我上次回吴江时,同里镇上一位举人写了送我的,意思是要我不忘故乡,那上面写的‘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惟佳人兮不能忘’,都是这个意思。”
成忠诧异好新鲜,张大个儿居然也会哼起辞赋来了,不由得取笑道:“阁下能吟《秋风辞》,都是尊夫人教导的吧?”
“岂敢,岂敢,不但这两句,这上面的字我都认得出来,不信,你听!”于是张曜粗大的手指从头到尾点着条幅,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读毕,成忠大惊,问道:“朗斋,你是什么时候识得字了?”
张曜腆起肥肥的肚子,拍了两下,得意地放声笑道:“还用说,都是我的太太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教会的,我也豁出去了,拼了老命也要学会认字,挣回一口气来,那一番苦功就别提了。老哥这该刮目相看了吧?我还在练书法哩,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得像这位举人老爷那样好。”
成忠满心惊佩,一躬到地,说道:“大喜,大喜,阁下得了骑都尉不希罕,这番人间奇迹才真正值得庆贺,等一会要灌你三大杯!”
“且慢!”张曜又眨眨眼狡黠地说道:“这还不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
“那究竟为了什么?”成忠被搞糊涂了。
张曜从案上取过一枚一寸多见方光润细腻金光闪闪的图章,递给了成忠,说道:“你是内行,这块石头好不好?”
成忠接过来仔细把玩了一下,赞道:“这是上等田黄石,人间珍品,是想刻了图章吗?只是太大了些,只能用在藏书藏画上。”
“我一不藏书,二不藏画,今天是奉太太之命,说是这颗图章只有刘知府能刻得好,所以专诚邀老哥来,就是要请你为我刻一枚‘出气图章’!”
成忠又愣住了,说道:“什么出气图章?”
“你听着,刻四个字:‘目不识丁’!”
“老弟别开玩笑了,你不是识字了吗,还刻这个干吗?”
“过去我因为人家说我不识字而觉得奇耻大辱,如今识字了,要把憋在胸中几年的闷气吐一吐。我要把这颗‘目不识丁’图章套上个荷包,系在腰带上,上辕门,赴酒宴,到处招摇,让人家知道我曾被御史参劾过,嘿嘿,也让他们看看我今日扬眉吐气!”
“痛快,痛快!”成忠抚掌叫道,“我一定花些功夫把这枚出气图章刻好送来,让你好好出一口气!”
张曜大笑了,搓搓手道:“走,到小花厅吃酒去,还要为你介绍我的恩师——太太!”
老残遗恨--四 刘成忠慧眼识英雄
四 刘成忠慧眼识英雄
惠济河上游洪峰过后,开封城中积水渐渐退尽,入冬以后,天气干巴巴的久晴不雨。若是刮起大风,无论是东南西北风,或是天罡地煞风,都会将西北高原或是东南黄河故道松散的黄土卷入半空。腾腾挪挪,弥弥漫漫,天也昏了,地也黄了,就是那光华万丈的太阳老太爷也被它遮得睁不开眼,只好昏头昏脑地打起瞌睡来了。以致下界凡夫俗子看了,一齐呐喊起来:“好大的黄雾,你看天都黄了。”还以为是又回复到鸿濛初开,宇宙洪荒,茹毛饮血的浑沌世界,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捣的鬼,要骗小妖的宝葫芦,由哪吒三太子借了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在南天门上这么挥上几挥,遮得日月无光,众星不明,说是把天都装到假瓶中去了。但等风定天清,开封城外已是落下了松松的一层新的沙土,一踩一个脚窝,这还不算厉害,若是在甘肃河西走廊紧邻沙漠的安西县城,那时不知植树退沙,年深岁久的大风沙把城门洞都堵住了,可叹也不!
此时惠济河渐渐干枯,有些地段竟然露出了淤浅的河床,正是挖泥治河的大好时光。成忠率领一批治河员弁,进驻城南二里处的吹台,成立了浚河大营,数万民工在两百多里长的惠济河工地上挥锹大战,开河筑堤,担土运泥,密密的人头如海浪般攒动,号子声,呐喊声惊天动地,如同一场决定数百万人命运的大决战。成忠带了随员日日奔走在河畔岸旁巡视指挥,虽则顶风戴月,日晒霜侵,累得又黑又瘦,看那河床渐宽渐深,不由得昂扬兴奋,一切辛苦都得到了补偿。这其间,两个儿子都到吹台来探望父亲,孟熊兴趣不大,不几天就禀辞回家了,孟鹏则赖着不肯走,父亲眼一眨,就溜到工地上和民工一齐欢笑着开河挖泥,似有无穷乐趣,弄得浑身污湿,如同泥猴一般。
这天午后,府衙门上听差拍马奔来,在河岸边找到了府台大人,说是有两名贵客从京师来访。成忠看了名帖,一个是进士同年王文韶,另一个自称后学吴大澂,却不认得,料想也是进士出身的。文韶字夔石,浙江杭州人,比成忠年轻十二岁,今年不过三十九岁。成忠是二甲第三十五名,朝考后选入翰林院,文韶却只是三甲三十三名,只做了个户部主事,相比之下,逊色多了。成忠外放做知府时,文韶还在户部按时上衙门画卯,吃茶闲聊混日子,在京师一二百名员外郎中默默无闻。他为成忠设酒饯行时还着实发了一通牢骚,对成忠做了四品黄堂太守公十分羡慕。不料此后短短七年,文韶不知怎么时来运来,先是升了郎中,竟又出类拔萃一步登天,放了正四品湖北安襄郧荆道道台,怎不叫京内外友人刮目相看。一个个都在心中纳闷,王夔石貌不惊人,怎么爬得那么快,有人说道:“你老哥不明白,他会做官。”“怎么会做官?”“他从不得罪人,八面玲珑人缘好,什么担风险的事都不沾边,尚书侍郎谁不喜欢他,出了缺,不照应他还给谁?”也有人说:“你这番话也太挖苦了,王夔石究竟是有才具的,所以才得到上司的赏识。”
成忠和文韶都是江浙人士,在京中常有交往,两家内眷也时时往来,成忠从北京报房商人经营的京报(古称邸报,或营门抄)上读到文韶外放道台的消息,格外惊喜。由京师去武昌湖北抚台衙门禀到,开封是必经之路,所以来吹台督工前叮嘱太太好生款待文韶夫妇,又吩咐门上但凡京中王大人来了。随到随禀。此时见了名帖,立刻携了孟鹏乘轿回城。文韶内眷已由成忠太太迎入内院,就下榻在西跨院客房中,文韶和大澂正坐在花厅等候,成忠未进门就喊了起来:“夔石,我盼了你好久了,今天才到!”
文韶有一张和和气气、白得发亮的圆脸,淡淡的须眉,充满了儒雅之气,笑时一对细眼眯成了缝,好似弥勒笑佛,言谈举止无棱无角,火气全无。虽然年纪不大,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心中却对什么事都是极有数的,偶然施展些招数,定会博得上司欢心,叫锋芒毕露者吃惊。见了成忠,全无做了道台的官架,揖了又揖道:“子恕老大哥,数载暌别,可把我想煞了。”
成忠连连还礼道:“年兄大人,不敢当,请上坐,受卑府一礼。”
文韶一把握住成忠的手臂,笑道:“老年兄别取笑了,千万别再提什么大人卑府,我们还是知己的同年。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位当世不可多得的俊才!”
他把吴大澂引了过来相见,说道:“这是新科二甲五名及第选入翰林遮常馆的吴贤弟,名大澂,字清卿,对于金石文字之学都是极有讲究的。这一次告假回苏州接眷,绕道到开封来探望一位知交朋友,所以和我一路作伴来了。”
成忠见大澂虽是新科进士,年龄却已不小,大概只比文韶略小四五岁,高颧大眼,瘦高个子,神采出众,不觉赞道:
“好一位新科翰林,果然气宇不凡。”
大澂一躬到地,说道:“晚生久仰老前辈清辉,特地随了夔翁前辈前来请教。”
成忠忙还了礼,说道:“别过谦了,都请上炕坐吧,坐了好谈。”
大澂再三不肯,还是让两位前辈上炕,自己坐在侧前相陪。成忠笑道:“你们幸亏这个时候来,若是早几个月,开封城内城外一片大水,那才狼狈哩,所以正在赶紧治理惠河,巴望明年太平无事。”
文韶道:“老哥一身风霜,踏踏实实为百姓办好事,这才是真正的亲民之官,吾辈京官都该惭愧死了。”
成忠笑道:“年兄到了湖北做了道台,管了安陆、襄阳、郧阳、刑门四个州府,局面大了,将来大展怀抱,陈臬开藩都是指日可期的。兄弟年过半百,精力日衰,不过聊尽人事罢了,只能看着年兄大人飞黄腾达了。”
文韶谦虚道:“子恕太自谦了,我在京中听得军机上的熟人说,钦差大臣、李中堂(鸿章)和河南抚台的平捻保案中都有阁下的大名,因‘剿办捻匪’有功,已蒙军机处以道员记名,不久也就是一方的观察了,何必过谦。兄弟虽则年岁略轻几岁,其实精神远不如你老哥,又缺乏地方经验,还得好好向你拜师请教哩。”
成忠大笑了,说道:“提起‘剿捻’,我们都是受李中堂之赐,若不是他一举平定了东西捻,我这个知府纵然办了些零星捻子,又有什么作用?”
大澂恃才傲物,好发议论,虽是书生,却好谈兵,这时忍不住接嘴道:“平捻的事,被曾中堂(国藩)搞糟了,他只会步兵对步兵,对付善打攻坚战的长毛,在捻匪马队剽疾奔突的骑兵面前,竟无能为力。李中堂是个聪明人,接他的手,稍好一些,但也花了一年另八个月,拖延时间太长,实在是淮军也有了暮气,不如初成军时那样锐气蓬勃,肯卖力了,他这个淮军统帅应该负责!至于左宫保(宗棠)更是糊涂,前堵后追,却将西捻从西北赶到京畿,几乎打到了京师城下,多险!这回叨李中堂的光,赏还了革去的顶戴,还加了个太子太保衔,实在太便宜他了。”
大澂说时,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把曾左李三位“中兴名臣”说得一无是处,成忠不禁愕然,只觉此人太狂,怕他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急忙拦断道:“阁下高见,令人惊佩,只是身在局外,不知局中人的难处,好在东捻西捻都平了,中间曲折也就不必细究了。”
大澂这才觉得自己的话说多了,初交不便深辩,笑了一笑说道:“愧疚得很,晚生放肆了。”
看那文韶,已经领教过大澂的高谈雄辩,觉得他锋芒太露,与自己的明哲保身之道格格不入,何况现任湖广总督正是李鸿章,他还要仰仗李中堂的赏识提拔,更不能随便附和大澂的抨击。于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晃脑含含糊糊地“嗯嗯啊啊”,不置可否。
这时成忠转过话题向文韶道:“年兄此去湖北,总须先到武昌见过李中堂和抚台,再去襄阳赴任吧?”湖北是全国少数几个督抚同城的地方。
文韶笑道:“说来也巧,李中堂今年八月间入京觐见,那时我已奉了放缺的旨意,还不曾出京。不揣冒昧,拿了手本去贤良寺寓所求见中堂,中堂宾客如云,居然抽空儿接见了兄弟,那气度威严豪放,不愧是三军统帅,‘中兴名臣’。他殷殷勖勉兄弟好好做官,虽然京官外放缺少地方经验,但是事在人为,没有办不好的,这几句话是够兄弟终身受用了。中堂着实和兄弟谈了好一会,方才端茶送客。”
成忠笑道:“我也有幸见过中堂多次,第一次是去年二月,李公接任钦差大臣后,从徐州拔营来周家口督师,抚台大人亲往帅营拜会,那时捻匪回窜河南、湖北,大军围剿,战事激烈,流动性也大,今天在河南开仗,过几天就转移到了湖北,粮草军需征集运输十万火急,稍稍疏忽就会耽误大事,革职丢脑袋都是说不定的。为此我曾多次前往周家口大营晋见中堂,并在那边先后耽搁了好些时日,听候中堂差遣,幸而不曾贻误军机,出过纰漏。那时候,只见辕门上文武官员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神色异常紧张。中堂也忧心忡忡,说话直接了当,果断干脆,三言两语就决断了大事,端茶送客,决不哼哼哈哈,拖泥带水。一次听说官军在湖北安陆吃了败仗,张镇台(树珊)阵亡,刘军门(铭传)的红顶花翎帽也丢了,狼狈得很;又一次听说曾宫保(国荃)手下湘军大将彭毓橘也战死了,真是古今罕见的恶战啊。最后一次见到中堂是去年冬天东捻刚刚平定的时候,抚台命我带了几色礼物和一封亲笔书札,前往山东济宁钦差大营祝贺中堂奏凯。当时济宁城中车马拥挤,尽是带了亲兵回城度岁的统兵大员,西捻则还在陕甘一带徘徊。钦差大营悠闲宁静,迥和往日不同。李中堂有暇和我谈了好多时候,真是大人先生,那胸襟,那气度,那学识,都是没得说的了。可惜那时战事刚刚结束,幕僚都闲着,我又是现任知府,有官职在身,不然只要稍稍露出毛遂自荐的意思,中堂必定会把我也网罗进了他的夹袋中,那就交了好运了。可是书生意气,怎肯自贬身价,这也不过是说笑罢了。话又扯得远了,中堂此刻不知已到了武昌没有?”
文韶道:“李中堂出京后还要回安徽合肥扫墓,然后去南京会见老师曾中堂,捉摸兄弟去武昌时,他该到任了。”
成忠不住点首道:“年兄好福气,遇上了这位威望极高的大人物做上司,将来阁下的才干被中堂慧眼看中了,来一个鲤鱼跳龙门,由道台而臬台而藩司,那一路青云直上,简直会快得令人眼花缭乱,跟也跟不上哩。”
文韶笑道:“老年兄拿我开心了,兄弟何德何能会被李中堂赏识。襄阳偏在湖北西北角,哪如老哥处在中原之地,可以施展大才。”
“不不不,夕阳虽有余晖,只是已近黄昏了。”成忠叹了口气,望着文韶和大澂比较年轻的面容,忽然心中一动。’大澂英气勃勃固不消说,文韶虽然含蓄稳重得多,究竟年轻了十多岁,也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自己最多再做十年官,到了六十来岁总该退老林下了,那时孟熊、孟鹏刚刚二十出头,初入仕途,正需人扶持,与其那时再写信托人照应,看人颜色,何如乘此时让两兄弟去来拜见。大澂刚中进士,前途难说,文韶却是稳能出人头地的,若得他的提携就放心了。”于是怀着托孤的苍凉感情,命听差将孟熊、孟鹏叫了出来,向王、吴二人拱手道:“今日一见,天南地北,正不知何时再能相逢,这两个犬子,大的叫孟熊,今年十九岁,已入了学,尚未成器,小的唤孟鹏,十二岁,更是稚嫩得很,他日倘蒙提携,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说罢命两个儿子向年伯大人和吴叔叩头请安。文韶受了半礼,大澂却拦住了。文韶敏感地意识到成忠的用意,平常在处理公务上,他常是模棱两可,为自己留下宽绰的退步,惟独今天对成忠的话动了感情,怆然握住他的手,郑重地说道:“老年兄放心,兄弟一日在位,必不忘老哥的叮嘱。两位世兄文质彬彬,是个读书种子,他日必能连科及第,跻身朝堂,我拭目以待他们后来居上哩。”
成忠宽慰地笑了,紧紧握住文韶的手,连连点头道:“感激,感激!”
李鸿章以淮军统帅接替老师曾国藩而登大位,握国柄,王文韶没有一兵一率,却也官运亨达,十年后居然做了军机大臣,二十七年后接替在中日甲午之战后下台的李鸿章而继任直隶总督,当时谁曾料到?吴大澂后来在京师与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评议朝政,号称清流派,也做到督抚大臣,还有过震动中外的惊人举动,载诸史册。王吴和张曜三人都是晚清个性突出的一二品大员,这部书中将会告诉你,他们与刘鹗有着多么重要的关联!
老残遗恨--五 小鹏鹏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欢喜冤家
五 小鹏鹏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欢喜冤家
刘成忠治绩斑斓,余晕晖灿灿。惠济河上游浚妥后,成忠成了河南省治河的能员,抚台又借重他勘察贾鲁河河道,并督办惠济河下游的浚治工程,直至安徽亳州境内的涡河。这一段河道都在归德府境内,抚台索性命他暂署归德知府,以利指挥。惠济河全程浚通后,不但开封城内水患消除,全城官民皆大欢悦,还可循涡河以达淮河,商货运输行旅往来莫不称道刘知府的功德。
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年),岁在辛未,适逢丑未辰戌三年大计之年,抚台专门为成忠上了密保,加了个“治绩卓异,剿捻有功”的考语。要知道这“卓异”两字在大计考语中列于一等之上,是花了金子也买不来的。于是一道谕旨下来,成忠晋京引见之后,放了河南南汝光道实缺道台,究竟府多道少,何况尚有许多京官直接外放的,府台升道台虽只升了半品——从四品升正四品,却是做官的一大关口。过了两年开归陈许郑道道台病故出缺,成忠调任过来,统辖开封、归德、陈州、许州、郑州五个州府,三十余县,兼理河务,道台衙门设在省城,成忠一家又回到开封来了。
省城依旧而人事全非。抚台大人早已换了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在剿捻中总办后路粮台大大出过力的钱鼎铭,那个以“目不识丁”图章炫耀于人的傻大个儿张曜,奉旨去西北受陕甘总督左宗棠的节制,镇压回民起义,蒙旨升了广东提督,还要随左进入新疆,平定叛乱,一去就是十五载。曾国藩死了,李鸿章成了遥执朝政的直隶总督,并且开始兴办洋务,盛宣怀入了李幕,成了李的得力助手,这一年创办了轮船招商局。此时洋务运动还仅仅限于官督商办企业,鼓吹者少,支持者尤其少而又少,而冷潮热讽或顽固反对的则多而又多,纵然威望如李鸿章,也感到十分孤立。
家庭之中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孟熊这一年二十四岁,早已娶妻生子,可是乡试两试不中,心灰意懒。孟鹏也十七了,长得方面大耳,厚厚实实,已给他订下了亲,是六合外祖母家作的大媒,妇方姓王,还沾些亲,也是当地名门大户,商定今年乡试之后完婚。无奈孟鹏书虽读了不少,只是心头太活,今天喜这样,明天爱那样,拿拿放放,不能专心,河南各地古迹名胜去过不少,就是安不下心钻研那叫他头疼的八股文章。今年秋天正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之年,孟鹏已是秀才底子,老爷子嘱咐他用功勤读,准备应试,希望弄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还不知能中也不?
孟鹏人长大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以为过去按家谱“远”字辈排名的“震远”和家中常用的“孟鹏”都太古旧,于是自说自话改名为鹗,字铁云,他的一生中也不知取过多少古怪的名字,如梦鹏,云抟,云臣,公约,筼湍,常用而又知名的便是刘鹗和铁云。
从这回书起便改以铁云来称呼这位鹏鹏小少爷了。
却说铁云这一天啃那前科的乡试程墨,读得头昏眼花,两耳嗡嗡,全不曾进得脑中。看那窗外,春光煦煦醉人,红杏艳艳地冒出了墙,猫儿在屋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步一伸懒腰,还呼啊呼地翘起了长须须,似真又假地撕打胡闹,把铁云的心都逗活了。合上书,戴上黑缎小帽,揣了些零碎银子,索性上街去遛遛腿儿。来到相国寺庙前庙后书铺古玩店消闲了一会儿,空着手又走了出来。看那耀眼的太阳还在天上高高挂着,回去尚早,而春意融融,浑身似有使不尽的气力,不如去城东北角十三层铁塔(相国寺塔)登高远眺,舒展一下筋骨。于是出了相国寺东便门,乃是马道街走不多远,忽见一个姑娘捧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从一家当铺出来,低下头,只管往前边走去,边走边抹眼泪。看她娇小身材,穿一套藕白色大襟袄裤,白布滚边,梳了个双螺髻,髻上也插了一朵白绒花,似是戴孝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哭泣。铁云好奇地慢慢跟着她转了两个弯,来到斐坊公胡同一户住家门口停下,那姑娘想推门进内,却又缩回了手,只是站在门边发呆,那泪珠儿就默默地一颗颗滴落下来。铁云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姑娘抬起泪眼,吃惊地打量铁云,那一幅又白又嫩几乎掐出水来的瓜子脸,那一双三分媚七分俏似惊又恐的黑亮的眸子,裹着泪水益发显得令人爱叫人怜,铁云也不由得吃惊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从小依偎在母亲和三姐的身旁,以及几个使唤丫头老妈子之外,很少接触女人。十七岁的少年,一种朦胧的对于异性的爱慕,忽然在这位美丽的姑娘面前被唤醒了,他张嘴结舌,要问的话被眼前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女那清素骄人的光辉镇住了,好一会,才愣冲冲地说道:“姑娘,你有什么难处?我能为你出力吗?”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泪,掉头道:“不要你管!”
铁云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道台衙门的,我诚心诚意想帮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见这个书生穿一件灰呢夹袍,外罩天青色马夹,老老实实,不像是个坏人,也许是道台衙门文案上的小小书吏,于是撇了撇嘴,说道:“我妈病了,我要请医生,你会医病吗?”
“会啊!我读过好多医书,我爸爸会给人看病,我也会。”
“你爸爸是医生吗?”
“不,他是道台。”
“什么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时想不出“道台”是个什么行当。
铁云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门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县。”
“也能管主簿?”
“那当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县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干了泪水,亮亮地睁大眼,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你是道台少爷?”
“不敢当。”
“你真能治病?”
“谁骗你。”
“好,那你随我进来!”
姑娘引铁云进门,穿过小小的过厅,从左耳门进内,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房三间,东厢数间下房,其中一间素幔高悬,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头上题了“河南祥符县主簿衡公之灵”,墙上挂了几幅挽对。姑娘泪汪汪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家姓衡,那是我爸爸的灵柩,已经故世大半年了。”
铁云吃了一惊,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于是跟随衡氏姑娘来到北屋檐下,姑娘道:“妈,我请医生来了。”东屋传出一位妇人虚弱的声音:“若英,这么快就回来了?快请医生堂屋里坐,我就起来。”
姑娘踏进客堂,说道:“妈,不用起来,医生会进来给你诊病的。”
客堂中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若英朝铁云嫣然一笑,点头示意:“你坐吧。”便掀帘进东屋去了。静了一会儿,好似娘儿俩在嘀嘀咕咕说话,衡母先是一声声的叹息,忽然惊讶地冒出了一声:“啊呀,罪过,你怎么把道台少爷请来了?”
“妈,不要紧,他还小哩,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是他自己定要来的。”
“真会治病吗?”
“让他试试吧,我扶你坐起来。”
稍过一会儿,若英掀帘朝铁云点了点头,俏皮地说道:
“道台少爷,请吧!”
铁云窘道:“姑娘,我叫铁云,叫我名字吧。”
“好吧,铁云少爷,请进来!”
铁云进了东屋,见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胜凄苦。若英道:“妈,这位就是铁云少爷。”
衡母欠身道:“少爷,小女不懂事,怎么可以惊动了您。”铁云作揖道:“莫怪姑娘,是我自己愿来为伯母诊病的。”
若英端来一张椅子,铁云见过父亲为人治病,望闻问切那一套都是会的。当下默坐床边,请衡母伸出左手,若英为母亲卷起袖口,铁云学着老医生那样,伸出三个指头,闭上眼轻轻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从指端感觉病者寸关尺那地方微微跳动着的脉膊,诊了好一会,又换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问病情,说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厌食,四肢乏力,虚弱多汗,神思恍惚,寝不能眠,眠则多梦,以致周身倦怠,日渐消瘦,恐怕已有多时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说得一点不错。”若英喜道:“妈,看不出我请来的竟是一位行家。”
铁云道:“姑娘说笑了,其实伯母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家庭有了变故,陡遭刺激,一时心神溃乱,失了常态,但能宽心静养,勿忧勿虑,再服几帖固本培元的药,自能恢复元气。”
衡母叹道:“老妇的病根都被少爷说中了,不瞒你说,我家原籍江苏淮安,后来迁居扬州,先夫在祥符县做主簿,女儿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了,从小仆妇丫环服侍,何曾吃过苦。不料先夫缉拿盗贼,办事认真,被仇家暗害了,县大老爷捕拿凶手,至今没有下文。本打算丧事断七,扶了灵柩回扬州安葬,谁知道黑心的男佣勾结了我的贴身丫头,把办丧事的钱和金银首饰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捉得着?这一气一急,从此病了。剩下的厨娘丫头,无钱供养,也都打发她们走了,可怜只剩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异乡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灵柩回不得故乡,就是我们母女也眼看落魄了。刚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当了请医生,却又不值钱。阿弥陀佛,幸亏碰到少爷好心!”
铁云奋然道:“好官竟没有人扶持,今后天下谁还敢认真办事,我回去立刻禀报家父,一来为贵府缉凶,二来敦请各府州县为府上筹集一笔还乡安葬的费用和日后的用度,这事都着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连连点头道:“磕头,磕头,多谢大少爷好心,我家母女终于得救了,先夫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若英,快给少爷磕头道谢!”
若英绯红了脸,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铁云,低下头嘀咕道:“我才不磕头哩,他年纪那么轻,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倒是铁云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谢,不用谢,凡是有血气的男子汉都会这样做的。我现在先开个方子,去赎药要紧。”
于是迅速写了脉案,开了几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气的药,又把身边的零碎银子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腼腆地说道:“我这就回去见家大人,来不及去买药了,烦请姑娘走一趟吧。这点银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带些银子来。”
“不了。”衡母慌忙摇手道:“少爷小小年纪,还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钱。”
“不要紧,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你们不用,我也是随便花掉了,何况发个公启筹集盘缠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凑齐的,目前用度还得开销。”说罢便拱手告辞。
“英英,你送送少爷。”衡母坐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说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脚步,低声喊道:“少爷!”铁云回身过来,若英脸红红地拈弄着衣襟说道:“你明天一定来吗?”
“一定来,明天一早就来。”
“别骗我,我等着你。”
若英水灵乌亮的秋波中,透出来腼腆的若隐若现的情思,似感激,似恋慕,眸子深处似有千言万语欲吐。铁云见了,心中又是一动,不禁脸也红了,着着实实地说道:“若英小姐放心,我怎么会骗你,今后我会帮助你的。”
听到道台少爷亲切地唤了她的闺名,这个从不曾被陌生男子叫过芳名的少女,腾地又涌起了两朵红云,偷偷地瞥一眼铁云愣乎乎的傻劲,竟然噗哧笑着,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
老残遗恨--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六 若英和铁云约法三章
铁云回到家中,父亲还未下签押房,便先来见母亲。上房中笛声悠扬,箫声幽咽,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声甘州》,听得出是母亲在随曲轻吟曼咏,回荡出一丝丝的雅趣,一缕缕的乡愁,铁云不觉驻足谛听: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霎时,箫收笛住,余音幽幽,犹在耳畔徘徊。听到上房丫头春茵笑着在说:“太太近来总喜欢这曲《八声甘州》,宋词慢调,实在好听。”
母亲叹道:“你不知道,填词的北宋柳屯田是南边人,我家也是南边人,八百年前他在开封填的词,八百年后我们也来到了开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边。你们听着,曲中唱道:‘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乡愁啊!”
另一个丫头夏鹃笑道:“今年二少爷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带了二少爷去六合迎亲,不就回到南边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这个意思哩,还不曾和老爷定下来。”
定亲完婚的事,铁云已听母亲说过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与己无关。偏偏今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响,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活泼可爱而又可怜的美丽少女,且喜且悲,既哭又笑,他熟悉这位少女温丽可人的容颜笑语,好似一缕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从未见过面的媳妇只是一张白纸,教他如何想象?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岁就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乱想,站在窗前发呆,还是春茵出来传话的脚步声惊醒了他,慌忙举步从春茵掀起的软帘进了上房,叫了一声:“妈!”
太太还沉浸在对故乡的怀念中,悠闲地坐在窗下翻阅本朝吴梅村词《望江南》,“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随口问道:
“有事吗?”
“妈,讲一个极其凄惨的新闻给你听。”
“哦?”太太闲着无聊,最爱听新闻了,放下书,说道,“鹏鹏,你不好好读书,又到街上去听人家胡诌。”
“妈。”铁云坐下来道,“这是一件真事,就发生在我们开封城内,还是爸爸管辖之下的一个佐杂官的家中哩。”
“那你说给我听听。”
“开封府祥符县有一位姓衡的主簿,是江苏淮安人,寄居扬州。”
“也可算是我们的同乡了,难道是他家遇到不幸的事了吗?”
“是啊。这位衡主簿专管缉拿盗贼,廉洁认真,着实为地方除去不少江洋大盗,不料半年之前被仇人暗杀了。”
“哎呀!”太太惊叫道,“好猖狂的强盗!那凶手捉到了吗?”
“没有。”
“衡家还有什么人呢?”
“只剩下孤女寡母,无依无靠。”
太太坐直了腰,连连叫道:“惨了,惨了,她们的日子怎么过啊,该赶快回南边去投靠亲戚才是啊。”
“是准备终了七就扶柩回南,不料家中银钱首饰,连同县衙发给她家的抚恤银子,全被一对没天良的男仆和丫头卷逃走了,她们如今流落在开封,回不得家乡,度日如年,惨不可言。”
“坏了,坏了。”太太心软,不觉泪眼汪汪,叹道,“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真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这家人也太苦了,偌大开封就没有人搭救她们?”
“有人搭救倒好了,偏是衡家母亲病倒了,姑娘捧了一包衣服去当铺,想当些钱给妈妈请医治病,那朝奉说是衣服不值几个钱,又扔了出来。姑娘出了典当,捧了包袱一边走一边哭,到了家门口还在哭泣,不敢进去告诉母亲。”
“啊呀,还在慢吞吞说新闻哩,快快,鹏鹏,快拿些银子去送给姑娘请医生。”
“不用妈妈着急,早有一个过路少年去他家诊了病,还送给她们一二两零碎银子。”
“这位少年竟有侠义之心!可是一二两银子哪能济事?”
“那个少年又说要请道台大人发一份公启,为她家筹一笔款子,好送她们回南边。”
“该!该!”太太止不住眼泪直下,说道,“想必那个少年不过是普通百姓,怎进得了道台衙门?还是妈来和你爸爸说吧,他一定肯做这件好事的。”
“妈,那个少年不是平凡之辈,他和爸爸有十多年的交情了,他认得妈,妈也认得他。”
朱夫人呆住了,掏出手绢,拭着眼泪,一时转不过弯来。
铁云拍手笑道:“妈,那个少年就是我呀!”
朱夫人惊喜地一把握住铁云说道:“鹏鹏,你竟是大人了,快说说,你是怎么认得衡家的?”
铁云说了经过,夫人一直念着“阿弥陀佛”,说道:“鹏鹏,你长到这么大,一直笨头倔脑,不肯用心读八股制艺,做父母的心都冷了,就这一件事做得绝好,不愧是我们刘家子弟,忠厚孝悌,临危救人。等一会我和你爸爸说了,一定帮助衡家母女脱离困境。”
铁云高高兴兴地回到书房去了。正午时分,成忠从签押房踱了进来,夏鹃服侍宽去衣帽,准备用膳。乘这当儿,夫人说了衡家丈夫因公遇害,母女落魄的经过,成忠听了也嗟叹动容,说道:“祥符县主簿遇害的事好像见过一份禀帖,当时责成府县缉捕凶犯,抚恤遗属,不料衡家母女竟落到如此悲惨境地,实非我所料。衡某人在我属下捐躯,我也有责任安抚遗孤,资助她们扶柩回乡,才不致愧对死者。不过这件事还要问过祥符知县才能作数,也不用兴师动众,就在开封府下属各县凑个千把两银子就够了,一部分作回乡盘缠,余下留作母女俩度日之用。不过需要有个可靠的人经手这笔捐款,莫被半途中饱了,还要派个妥当的人护送她们回南,才能叫人放心。”
朱夫人喜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我们先在捐簿写上一百两开个头吧。”
成忠道:“很好,等一会我把祥符县召来,这件事一总交给他办就是了。”
次日早膳过后,朱夫人又将铁云叫到上房,交给他一包银子,说道:“这里二十两碎银,你先送去给衡家母女度过目前难关,把爸爸安排捐款的事告诉她们,好让她们放心。”
铁云应了声“是”,提了手绢包,兴冲冲来到裴坊公巷衡家住处。大门虚掩着,腰门却是闩着的。铁云的敲门声乐得若英一股喜气从心眼儿直冒出来,怔道:“妈,他来了!”也不等母亲回答,急步奔过庭院,拔闩开门,又羞又喜地睃了铁云一眼,格格笑道:“你真的守信来了。”
铁云也笑道:“那当然,我说过来,必是要来的,还带来了莫大的佳音。”
若英更是欢喜,兴奋的笑容把白嫩的脸庞都熏红了,闩上门,瘦伶伶的一双金莲,飞快地向前挪动,边走边回头命铁云:“别慢吞吞踱方步了,快把好消息告诉我妈。”
若英一掀帘进了东屋,喊道:“妈,铁云少爷来了!”
铁云跟着进了屋,向衡母作揖问候,说道:“伯母服药后寝食可有起色?我看您的气色似乎好了些了。”
“是啊,多亏少爷,好多了,能安心睡了,也能进食了,这是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今天又劳你过来,快请坐吧。”
“妈,铁云少爷说有好消息告诉我们哩。”
“阿弥陀佛,是少爷禀过道台大人了吗?”
“禀过了。”铁云坐了下来说道,“家严都答应了,昨天午后已经召见了祥符知县,把府上这件事叮嘱他快快妥善办理,一是发个公启,向开封府属各县筹款,二是派个妥当的人经办此事,三是再派老成可靠的人护送府上扶灵回乡安葬。”
“哎呀,道台大人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
“还有,家慈昨天先听我说了府上的不幸,难过得都掉泪了,在家严面前,不用我开口,都是母亲替我说了。她还说过要在善缘簿上先写上一百两银子开个头,估计合府官绅总能凑上千把两,除了回乡费用,剩下的留作日后开销,所以伯母和姑娘都不用愁了,家严吩咐下去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衡母听一句,念一声“阿弥陀佛”,听完了,眼泪也落了一大串了,抹着泪悲悲切切地说道:“想不到我们母女俩还能死里逃生,遇到贵府这样的大善人,叫我们如何报答?”
若英却快活得拍着手笑道:“若是知道我们的道台大人和太太是好人,我早就该上辕门来求他俩老人家,也少吃了多少苦头!”
“傻孩子!”衡母嗔怪道,“你不认得少爷,怎能求到大人跟前?”
铁云取出手绢包,解开来是一堆碎银块,说道:“这包二十两银子是母亲命我带来送给府上暂作日常开销的,务请收下,还说区区不恭,切勿见怪。”
衡母鼻子一酸,泪珠儿更是止不住地滴了下来,用拳头在枕头上叩了两下,哽咽道:“少爷,请代我回复令尊令堂大人,就说薄命妇人在这里磕头拜谢大恩大德,今生若不能报答,死了也当结草相报。”
若英这时见母亲伤心,也有些泪水盈盈,然而也只一刹那,她又一昂首,倔强地说道:“妈,你别再哭了,今天我们受了铁云少爷家的恩惠,日后由我来报答就是了,谁说我们就注定了没法报恩了?”
“唉,孩子,你若是男儿,将来侥幸中举做了官,犹还可说,一个女孩儿,有多大能耐能偿清这番天大的恩德。”
“妈,我就不服气,女孩儿又怎么啦?我才十五哩,等我大了,将来到苏州去学苏绣,去上海学顾绣,一针针一线线,也要把这一大笔人情银子还清!”
衡母摇了摇头叹气道:“英英,你是有志气的孩子,但愿能有这一天,可是难啊。”
铁云劝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个难处?危难相助,都是应该的,何况施恩不受报,也是古训,请不必放在心上。目前伯母养病要紧,待到款子凑齐了,护灵南下,那时存殁俱安,更应高兴才是,旁的都不必想了。就是晚生见到府上脱离危难,也是非常欣慰的。”
衡母赞道:“少爷,你是个实心实地的大好人啊。”瞅着铁云看了一会,又向若英望了一眼,目光在他俩身上默默地来回睃动,倒瞧得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衡母忽然意有所触,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少爷今年几岁了?”
“十七了。”
“娶过亲了吗?”
“已经定了亲,准备今冬完婚。”
“是老亲吗?”
“是六合外婆家作的媒。”
“这很好,大概总沾上些亲亲故故吧?”
“是啊。”
衡母默然了,靠在床上暗暗想着自己的心思。若英笑道:
“医生,闲着无事,再替妈妈诊下脉吧。”
铁云也笑道:“正该切一下脉,我竟忘了。”
按完脉,铁云喜道:“伯母究竟不是大病,心神安宁之后,药物见效,脉象竟已大有起色,一两天就可以起床了。”
衡母呵呵笑道:“多谢少爷了,我很想马上就下床哩。如今家中没了佣人,买菜做饭煎药都亏了若英,她又是做惯小姐,丫头佣人服侍惯了的,真不忍心叫她这么受苦。”
铁云道:“府上如今生活有了着落,应该再雇两个厨娘丫环服侍,不然也太委屈姑娘了。”
衡母道:“这倒也不须另雇,原来打发回去的下人都是开封本地人,忠厚得很,走时哭哭啼啼不忍分离,只须再去请回来就是了。”
衡母心安神怡,胃口渐开,很快就下了床。那边为衡府遗属捐款的事在分头进行,这边铁云每天到衡家来和若英相聚,初时在堂屋中客客气气拘拘束束的叙谈,以后熟了,便进了若英整洁清雅的闺房,少男少女,不免都有了感情,来时欣欣,去时怅怅,只恨相会时间太短促了。屈指算来,款子很快就会筹齐,运送棺柩的车马人伕也都由祥符知县差人雇妥,眼看就要分手,铁云和若英都觉黯然难舍,却又无可奈何。偶然的巧遇将他们两人的命运撮合在一起,注定了今后将有三十余年的鸳缘,但目前难以自主的命运又迫使他们不能不分离。一个心中眷恋,一个情窦初开,眼波相接,肌肤偶及,便如触电一般,立刻心荡脸红起来,急急闪身避开,然而一会儿又如磁石吸引,不知不觉慢慢地又挪到了一块,耳鬓厮磨,气息相闻,透过薄薄的罗衫,肉体的温馨更使彼此陶醉,但差口唇相接,拥身搂抱了,小小年纪究竟还不敢有过分的举动。但等听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便惊然跳了开来,装作一副正经面孔,说些不相干的话,遮人耳目。
终于有一天,铁云忍不住了,说道:“若英,听得母亲说,捐款都收齐了,足有一千挂零,恐怕县衙门就会有人到府上来商量行期,我想是不是和妈妈说一说,迟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呢?”若英朝他腼然一笑,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嘲弄似地睃着他。#p#分页标题#e#
铁云窘了,结结巴巴道:“我想留你。”
“我有什么好?”若英说出了口,忽然觉得失言了,脸红红地低下了头只是吃吃地笑。
“我也不知怎么的,有些舍不得你。”
“那叫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你就说,就说……身子不舒服。”
“扯谎,我身子好好的,不用上当铺,不愁钱,不愁病,我开心得很。”
“好姑娘,你真的舍得就离开我吗?”
“我舍得。”
“你也扯谎,我看得出来。”这回是铁云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
若英没话说了,忽然文静地默默垂下了头,偶而抬眼朝铁云一瞥,半晌不曾说话,心中却乱了起来。纯朴无忧的心灵不知什么时候拴上了一个诚笃多情少年的身影,叫她痴迷,叫她动情。然而理智走入了她稍稍敞开的心扉,她又冷静了,道台少爷已经订了亲,她迷恋着他做什么呢,于是叹了口气,身子朝旁边挪了一挪,说道:“不要和妈妈说了,还是到时候就走吧。”
铁云吃了一惊,忙道:“若英,这是你的心里话吗?”若英挥手道:“别讲了,别讲了,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你是说我已定了亲了?”
“嗯。”
“我还是要娶你。”
“笑话,要我做你的小妾?”
“不要说什么妻和妾,我会待你和嫡室一样。”
“那不行,我不能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你的恩情将来我会偿还你的,可是我们还得分手!”
铁云发呆了,忽然醒悟道:“若英,你说得对,是太委屈你了,可是我们就这么分手吗?”
若英默默地不再作声,泪水却渐渐浮了上来。铁云在屋中徘徊叹息了好久,不见若英说话,只得怏怏地告别走了。衡母从东屋出来,说道:“英英,怎么不送一送?”
若英心中乱腾腾的,刹那间,只觉天地间空空荡荡,虚虚软软,身子无凭无依,没个着落处,好似从此与铁云分离的命运再难挽回了。她后悔起来,站起来向窗外喊了一声“铁云少爷!”铁云不曾听见,已经开了腰门走了。若英猛地跌坐在椅中,放声哭了,双手捂着脸庞,让泪水尽情地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衡母过来问道:“怎么闹别扭了,把少爷得罪了吗?”
若英默默地摇了摇头。“那末做什么哭呢?”
“别问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求求你别问我了。”说罢又放声大哭了。
衡母知道女儿任性,只得等她哭停了,吩咐丫头打水给她洗脸。中午,若英也不吃饭,和衣躺到床上,直到黄昏掌灯了才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走到东屋,平静地告诉母亲:“刚才铁云少爷说,款子已经收齐了,足有一千两出头,县衙大概就会有人来我家送银子,商量行期了。”
“阿弥陀佛,终于有这一天了。”衡母捧着胸口做了一下祷告,沉思着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说走就走,应该当面去叩谢道台太太,——然而就这么空着手去吗,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似乎自问自答,又似乎在和女儿商量,伤感的目光停留在女儿脸上,想从女儿会说话的机灵俊俏的眸子中得到回答。可是若英眨动着迷惘的大眼,动了一下鲜红的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衡母收回了呆滞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英英,我们处境最最凄惨、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候,你曾经说过,若是有人肯出钱帮助把父亲灵柩运回家乡安葬,就是给人家做丫头,你也情愿,还记得吗?”
若英点了点头,心头猛地一酸,顿时笼上一汪泪水。衡母又道:“我家虽穷,不能白白受人家的大恩大德,纵然他们施恩不受报,我们却于心不安。若英,你老实和我说,你喜欢刘家少爷吗?”
“妈!你怎么啦,干吗问我这个?”
“妈不是和你说笑,妈在和你谈正经,你说啊!”
若英低下头,叹口气道:“喜欢又能怎样呢?”
“妈看少爷欢喜你,你也喜欢他,简直难舍难分了,我们这一走,他心中必定难过,你也会感到不好受,妈说得不错吧?”
若英没有纠正妈妈的话,却又泪光闪闪的了。衡母叹道:“妈料想得一点不错,我们就要动身了,所以少爷的脸上没了笑容,你竟大哭了一场,都为的是分手的事。”
若英被说着了伤心处,过来伏在妈妈膝上又嘤嘤哭了起来,泣道:“妈妈,我为什么要遇见他呢?冤孽啊!”
“孩子别哭!”衡母为女儿拭去泪水,说道,“妈妈有个办法,看你听不听。”
若英抬起企求的眼光望着母亲,静静地听着。衡母道:“你们俩小口子既然互相爱慕,我们又欠了他家的情,应该报答,何不就把你留在刘家,让你们此生此世长远相守,不好吗?”
“要我去做丫头吗?”
“不会的,他家怎会让你去做使女。”
“那么做什么呢?”
“嫁给少爷啊。”
“我不,他已经定过亲了。”
“傻丫头,我家现在遭了难,怎还能和他家门当户对地攀亲,不过做个侧室罢了。”
“我不,刚才已经和少爷说过了,我不做他的小老婆。”
“呵呵,丫头,你们倒是开通,小姑娘家已经和男人谈起婚嫁来了。”
若英羞赧地伏在母亲膝上又笑又哭,辩道:“是他先说的,要我嫁给他,他舍不得我走。”
衡母喜道:“少爷有这个意思就更好了。丫头,做人家小妾是太委屈了你,可是你就看在为父丧安葬的报恩上,看在妈妈向你恳求,看在少爷人品心地好,看在你们俩情投意合可以永远在一起,你就委屈些吧。总比替一个陌生粗野的人家当使唤丫头,或者将来配了个不上不下,不尴不尬,不如意的郎君,虽则名义上是个正室,却一辈子不趁心好多了。”
若英的心被妈妈说活了,抬起头来,惘惘然不知如何是好,拒绝吧,不忍心使母亲失望,也舍不得丢开铁云少爷,答应做小妾吧,实在于心不愿,不由得又伏在妈妈膝上哭道:“妈,女儿的命好苦啊!”
衡母也哭了,泣道:“好女儿,爸爸走了,我家今非昔比,能有刘家少爷爱上你,又救了我们一家,已是非常的侥幸了,你就勉强做个牺牲吧,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
妈妈这话一出口,若英就浑身震动了一下,一阵眩晕,一身冷汗,知道没有再推脱的余地,她的命运只能这样定下来了,于是抱住妈妈哭道:“妈,女儿答应你了,你去向刘家说吧,可是女儿要向少爷提条件,他一一答应了,才能跟他。”
“什么条件?”
“到时候我会和他说的。”
次日午前,衡母雇了一顶青布竹轿,带了丫环去道台后衙拜见夫人。朱夫人听说衡家妈妈来了,心中高兴,即刻命使女引入内厅,只见衡母风姿楚楚,仪态清秀,看上去也是知书达礼之家出身,只是眉目之间时露忧伤凄戚的神情,可见家庭变故的阴影依然浓重地笼罩在她的身上。衡母见了朱夫人便款款地拜了下去,说道:“妾身一家惨遭不幸,多蒙道台大人和太太援手解救,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今日特地登门叩谢。”
朱夫人慌忙拦住道:“衡太太快起来,贵府不幸,我家老爷身为一方之主,安抚遗孤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做得太少,太迟,心中只是内疚,哪用称谢,快请坐吧。”
宾主坐下,谈了衡家不幸的经过,衡母便切入正题,说道:“妾身今日此来,还有一件事相商,请太太屏退左右,以便禀告。”
朱夫人命丫环退下,说道:“衡太太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吧,我一定帮你解决。”
衡母道:“府上恩重如山,哪还再有什么请求!只是受恩太重,无可言报,区区此心,朝夕不安。妾身有一小女,今年十五岁,取名若英,聪明伶俐,不在男儿之下,为了报答府上大德,打算将小女送进府中作一名使女,早晚服侍太太,务求太太应允。”
说罢站了起来,又欲拜了下去,朱夫人急忙拦住道:“罪过,罪过。令媛千金也是朝廷官员的女儿,怎么可以到我府中作下人,万万使不得。我家老爷为下属作些应做的事,岂肯收令媛为婢女,那还有人性吗?所以我说衡太太啊,你的心情我懂得,但这样的话万不可再说了,免得伤了令媛的心。”
衡母道:“既然太太这么说,妾身只能从命。我看小女与府上铁云少爷年貌相当,性情相投,斗胆请求,愿将小女献与少爷为侧室,这是我所能报答尊府的惟一可能了,如果这一点恳求,太太也不答应,妾身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朱夫人见衡母说得如此恳切,倒不好一口回绝。暗暗思量,衡母如此风度,其女必不弱,看来这些日子,必是鹏鹏和她女儿有了感情,才会这么提了出来。好在儿子迟早总是要纳妾的,有这样一门清清白白的良家姑娘做侧室,必定温顺贤惠,和睦家庭,只是太早了些。想了一下,笑着道,“衡太太,你的一番诚心美意我都拜领了,令媛必也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太委屈她了,恐怕不行吧?”
衡母道:“为了报答府上大恩,也只能难为她了。”
“她本人愿意吗?”
“母命难违啊,况且她也觉得铁云少爷很好。”
朱夫人点了点头,说道:“衡太太,只是有一点为难,铁云还小,少奶奶还不曾过门,若要迎聘侧室,总须再过几年,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恐怕误了令媛千金的青春。”
“这也不妨。”衡太太见朱夫人应允了,不觉喜道:“小女还小,又在服丧期间,也须等到三年孝满。就是再等五年,也不过二十,只是府上到时不要变卦就是了。”
“那当然。等一会和我家老爷说一说——想必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再要问一问小儿铁云,既然他们小两口子感情不错,料想也会叫他高兴,然后我就吩咐小儿到府上来给喜信,过几天先下聘礼,这事就可以定了下来。以后令媛就是我家的人了,我们会按时按节送上日常开销银子的。”
衡母谢道:“太太想得太周到了。”
衡母起身福了又福,高高兴兴地告辞回家和女儿说了。若英为了妻妾的名分耿耿于怀,究竟郁郁不欢。当天,铁云到了午后才来,来时笑容满面,先到上房见了衡母,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妈妈和若英小姐美意,家慈和家严欣然从命,不过家严的意思,我还没有到纳妾的年纪,须得再过五年,方可成礼,那时就凭我自己作主了。”
衡母笑眯眯地说道:“少爷少礼,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不料一下清脆的喊声:“什么妾不妾的,我还有条件不曾提哩。”随着话音,若英姑娘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两手叉腰,气鼓鼓地朝着铁云斜睨着。
铁云着了慌,摸不着头脑:若英干吗这么生气?还要提什么条件?急忙笑嘻嘻哄孩儿似地说道:“若英,你说吧,提什么条件我都依、只要我们能在一块儿长聚,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要依我三桩!”若英坐了下来,抱住膝头,嘟哝着鲜嫩的嘴唇说道。
衡母只怕女儿任性,和铁云闹僵了,悄悄地在旁边着急。铁云却朝若英一躬到地,说道:“好妹妹,三桩不多,你就说吧!”
若英暗暗地吃吃一笑,立刻又虎了脸,瞅着铁云说道:“这第一桩,将来我俩成了亲,我要和你单独住开,还要和妈妈住在一起。家中下人都得称我少奶奶,将来年纪大了,就得称太太,再老了,要称老太太,绝不许带个‘姨’字,不许称呼什么‘姨娘’,‘姨太太’,‘姨老太太’,若是这么称呼了,休怪我一刀两断,拔腿就走!”
“行行行!再过五年我一定能自立了,我们就单独住在外边,让你自由自在。”
“就是将来有事回到老家,大宅大院,几房人暂时住在一起,也得称我太太!”
“这个……。”
“怎么?办不到吗?”
铁云踌躇了一下,连忙说道:“好办,好办,可以称你二太太。”
“不行,二太太不好听,也要称太太,或是大太太。”
衡母见铁云为难,插嘴道:“丫头,别难为少爷了,在一起过日子,进门也有个先后,称呼总得有个区别,若是和大太太在一起,就称二太太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她的年纪总比你大一些吧?”
“王氏姑娘比我小一岁。”铁云道。
“对了,那就比我家英英大一岁,就按姐妹辈份,也该谦让一些。”
“好吧。”若英勉强答应道,“我再说下去,这第二桩,若是将来王家姑娘走在我的前头,必得将我扶正,大会亲友,确认我是一家的女主人,是继室,是妻,不是什么妾!”
“这个当然,”铁云爽气地答道,“将来一定大宴宾客,把所有亲友都请到了,并且上了家谱,写明你是继室的身份。”
若英婉然笑了,接着道:“这还不算,还有第三桩,你要始终如一,对我好,对我妈孝顺,不能喜新厌旧,做个负心男子薄情郎,那我可饶不了你!”
“哦唷唷,若英好厉害啊!”铁云啧啧叫道:“我都依,全都依你,怎么样?”
“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
“你们男人心思活,难保现在喜欢,日后不喜欢了,或者喜欢了别人,难说啊。”若英款款地站了起来,抿嘴笑着,纤指点着铁云的额头说道,“若是他日食言,不依今日答应的三桩事办,我会把你告到官里去,休当我说笑!”
铁云退后两步,嘻皮笑脸道:“告吧,告吧,告到开封道台衙门我爸爸那儿去。”
“哼!”若英撇撇嘴道,“你以为天下做官的只有你刘家?那时说不准告到哪个清官大老爷的手中哩。”
铁云连连打躬作揖道:“若英,别闹了,哪就会弄到那个地步!”
谁知若干年后,若英和铁云竟会果真在法堂上相见呢,这都是后话了。
老残遗恨--七 黯然失色的新婚
七 黯然失色的新婚
几天之后,捐款收齐,祥符县丞亲自送来衡府,面交衡太太点收,并且商定了启程日期。那一天,县衙派了一名得力书办,率领八名扛夫,用马拉大车启运衡主簿的棺柩,成忠另从道衙所辖巡防营中选了四名老成兵士护送。衡氏母女全身孝服,哀哀戚戚,扶灵南下,铁云直送到南门外,方才和若英母女依依话别,约定今秋去六合后,必到扬州相会。
铁云怅怅回家,成日里恍恍惚惚,都觉若英尚在身边和他絮絮笑语,却又握不着,看不见。恼人的春光,一半被若英带走了,剩下的,黯黯淡淡,灰灰溜溜,不成了气候,书房中一片空虚,他的心也跟着那一半春光飞走了。越绿野,度板桥,循山崖,傍水湾,一程程山重水复,一抹抹斜阳古道,是也到了扬州了吗。似到又未到,他的一颗心仍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个着落。走进走出,无头无绪,打不起精神,好像丢失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然而确是丢了,丢了,丢了他心爱的若英姑娘!
早一点儿见面吧,这相思的日子好难熬啊!平时父亲命他勤习八股制艺,乘今年乡试之年,前往南京应试,他总是阳奉阴违,提不起兴致。现在却忽然动了灵机,如欲去扬州与若英相会,一个机会,是先去六合完婚,然后转道扬州。可是万一父母变卦,改在开封成礼,六合去不成了,岂非扬州二十四桥明月梦也成了空了!惟有去南京应乡试,是万无一失的,那时去扬州不过
责任编辑:admin
浏览:79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