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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遗恨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9-03 04:41
老残遗恨一 《老残游记》中的庄宫保。且说一说他那有趣的发迹故事  清朝咸丰年间,江苏吴江县同里镇上住着一个日后与《老残游记》作者大有关系的重要人物。若不是他的提携,刘鹗生长南方,怎能在小说中把山东的风土人情、昏官酷吏写得那么活灵活现,令人拍案叫绝。此人姓张名曜,乳名阿牛,猛大虫似的一条大汉,黑楞楞好一副水牛般魁梧结实的身坯,浑身肌肉疙瘩赛如铁弹一般,比试石锁
咫尺之间罢了。原来清朝乡试一般按省区设立考场,江苏的考场设在南京贡院,铁云原籍江苏,所以须往南京应试。成忠见小儿子忽然前来禀告,今秋要往南京乡试,欣然向夫人道:“太太,鹏鹏这一回算是开了窍了。我们官宦之家,儿孙们也只有从科举上进身才是正途。我家祖上清寒,幸亏我中举做官,合家才有今日,断断不能让儿孙都成白衣,坠落了家声。孟熊至今不曾中举,令我失望,且让小的去试试吧。既然他去了南京,不如乡试之后,就去六合完婚,若是能中得举人,那就锦上添花了。请太太辛苦一趟,陪了孟鹏一块儿去南边吧。”

  朱夫人笑道:“路上虽则辛苦,但是去六合探望老母,回到故乡看看,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愿望,这个差使我是求之不得啊。”

  成忠也笑了,说道:“是啊,久离家乡,谁不思念啊。要是有一天我能摆脱案牍之劳,悠游金山、焦山和扬州之间,我也就有登仙之乐了。”

  南京乡试在九月,朱夫人于八月初携了儿子铁云,和一大群仆妇丫环,车马相接,如云如龙,衣锦荣归,来到六合城中老家,拜见了老太太和兄弟姑嫂。那一番家庭团聚之乐,花团锦簇之盛,真个叫六合城中亲友乡邻羡煞慕煞。都说朱氏门中出了个好女儿,夫婿做了四品道台,将来升上抚台也说不定,好威风,不生男儿生女儿,何尝不也可以光耀门第!

  次日,朱夫人挽请大哥去王府拜会亲家,告诉他们将在乡试之后为铁云迎亲,并商定吉日良辰。亲翁欣然应允,男女双方都加紧做了准备。朱夫人拿出了一大笔银子,请大哥代办婚礼一切排场和酒宴,里里外外各处房屋油漆粉刷一新,腾出了一间新房,又发送了喜柬,邀请六合、镇江、扬州各地亲友届时前来观礼。铁云的三个姐姐,嫁在淮安的大姐、三姐最远,可是素琴早在家书中写道:“二弟大婚,即使在开封成礼,女儿也要与夫婿同来贺喜。几年不见,不想小鹏鹏已到了婚娶的日子,做姐姐的怎能不亲自来看一看?喜悦之情,莫可言状。”铁云又再三催促,逼着大舅老爷派人专程去接大姐、三姐夫妇来六合观礼。

  考期间几日,大舅老爷派了老家人跟随铁云少爷渡江,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去学政衙门缴了应试资格证件,填了三代履历,办妥手续。客栈中别的秀才捧了书本挑灯夜读,铁云则漫游夫子庙,听大鼓戏和江南小调,乐而忘返。老家人劝他:“二少爷,明天一早就入闱了,你怎么还去外边玩了一整天?家中老太太、姑奶奶望子成龙,新少奶奶家中上上下下,也盼着新姑少爷中个举人,喜上添喜,少爷可别辜负了,赶快拿出书来读吧!”

  铁云笑道:“读书全靠平时,哪有临阵磨枪能侥幸成功的?前年我来镇江府学应试,还不是轻巧巧就得了个秀才?今晚不读书了,早早睡,养好精神,明天还要起个大早哩。”

  老家人点点头道:“二少爷也有道理,这回想必又是一个举人老爷到手了。”

  铁云轻轻嘀咕道:“举人又值几个钱?就这么看重!”

  然而既来应试了,六合家中连女方也都人人盼望,谁不要个面子,同样花了功夫,怎不想考得好些?进了贡院小小的考棚,拿了试卷,便专心致意的苦苦思索起来。无奈平时不喜八股制艺,从不曾下过苦功,如今用时方觉枪也锈了,刀也钝了,文思也晦涩了,天昏地暗的三场考了下来,名落榜外。看榜之后,铁云苦笑了一下,这原是意料之中,并不放在心上。不过回到六合,面对殷殷期望的母亲和亲友,如何交代?不由得懊恨为什么要有这个八股科举,逼得读书人丧魂落魄,为它耗尽精力,受尽烦恼!

  铁云从南京下关渡江来到浦口,雇马车回到六合外婆家,门上已经搭了一座喜庆彩楼,许多人聚在门前迎候他,也不知是谁,有的手提竹竿,竿头上缚了长长一大串鞭炮,有的捧着“高升”(爆仗),见了铁云主仆,老远就问:“中了吗?二少爷中了吗?”铁云垂头丧气,逃一般地快步进了宅门,老仆苦着脸摇了摇头。铁云听到身后一阵嘀咕,有人失望叹息,有人窃窃议论,有人在大声叫喊:“快把鞭炮、高升收了,大喜日子再用吧。”

  铁云进了二门,便听见丫头们在向厅堂上一个递一个的传报:“鹏少爷回家了,鹏少爷回来了!”遥见厅上满堂锦绣珠翠,人头济济,都在喊:“鹏鹏回来了!”铁云沮丧羞窘地穿过庭院,早见先后出嫁的三个姐姐携了孩子们纷纷跨出厅来,站在檐下含笑招呼:“小弟,你看我们都来吃你的喜酒了!”另外三个长袍马褂的陌生男子,大概是姐夫们,则都笑嘻嘻地拱手相迎。旁边那群三五七八岁的外甥们,睁着乌亮的眼睛瞅着这位小舅舅。铁云的心情立时兴奋起来,快活地奔上去叫道:“姐姐,大姐,二姐,三姐,你们都来了!这两天我正梦见你们来了哩,可是梦中我还只有一点点大!”

  三姐素琴穿了一件蓝绿缎海棠争艳对襟出锋细毛皮袄,缀上一排紫红丝绒盘香钮,齐腰系了一条玫瑰红细花百褶裙,裙下稍稍露出一双出水红莲似的尖尖绣花鞋,珠凤插髻,耳上坠了一对华光闪烁的钻石镶嵌红玛瑙,白皙的脸庞比出嫁时丰满了些,更显得雍容华贵,高雅大方。她挽住铁云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抿嘴笑道:“鹏鹏长得这么大了,若在别处我还认不出来了哩。来,我给你介绍三位姐夫,你见到大姐夫、二姐夫时还小得很,三姐夫还没有见过,现在认一下吧。”

  铁云一一相见了,三个姐姐各自把自己的孩子推过来,说道:“快叫小舅舅!”孩子们怯生生地盯住舅舅叫了,原来素琴的两个女孩也有三五岁大了。铁云脸红了,拿不出见面礼来。素琴笑向孩子们道:“今天小舅舅不曾带见面礼,过一天问舅妈要,好吗?”

  孩子们齐声道:“好!向舅妈要见面礼。”

  铁云更窘了。接着又是各家陪嫁丫环阿珍等上来向二少爷见礼,素琴又轻轻问道:“中了吗?”铁云摇了摇头,素琴哄孩子似安慰道:“不要紧,你还小哩。”众人簇拥铁云进厅拜见外祖母和母亲。素琴先上前和母亲耳语了两句,朱夫人听说儿子不曾中举,颇为失望,因为本来是希望铁云先中举后成亲,格外风光,听了素琴的话,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不提乡试的事,免得扫兴。乘大姐、二姐和外婆说笑的时候,素琴带了阿珍悄悄把铁云拉出房厅,来到自己下榻的东内院,推门进屋,笑道:“小弟,你老远赶回家来,大概饿了吧,我带来了你欢喜吃的点心。”阿珍迅速开了瓷缸,取出一包糕来,“椒桃片!”铁云惊喜道。急忙打了开来,贪馋地把一片片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说道:“自从姐姐出阁后,我就不曾再吃过它了,做梦也在想哩,好像还是小时伏在姐姐膝上吃点心的光景。”

  素琴一分欢喜,三分感触,不禁泪花闪闪,说道:“小弟,我们姐弟俩又仿佛回到十年前彼此天真烂漫的时候了,可惜这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铁云究竟长大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包椒桃片,忽见姐姐眼中浮上泪光,不觉吃惊道:“姐姐,你不快活吗?”

  “不,没有什么,我很快活。”素琴急忙拭去泪水道。

  “才不哩。”阿珍撅着嘴道:“我家姑爷看上去相貌堂堂,其实吃喝嫖赌样样欢喜,年轻轻已经娶了两房小老婆,把我家三小姐冷搁在旁边,还狡辩说:‘和少奶奶相处,是该相敬如宾,不可亵渎。’”

  “阿珍,别胡说!”素琴急忙止住道,“男人家在外边逢场作戏应酬,总是难免的,何况有老太爷在上面压着,姑爷这样的人还算是正派的了。如今官绅之家谁不有个三房四妾,是老太爷作主答应了的,我还能禁得了?我又不曾生个男孩,让他纳个小,传宗接代也好啊。”

  “小少爷,我家三小姐脾气忒好,姑爷表面敬她,一半是因为小姐庄重,一半是看在我家老爷是现任道台,可以借光做一个道台的女婿,实则欺她忠厚。譬如这一回老太爷命他来南京考举人,他阳奉阴违,明里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不肯过江,还叫小姐替他隐瞒,胡弄老太爷。若是老太爷有朝不在了,更不知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到那时,小少爷可要替三小姐出头啊!”

  “那当然,如果三姐夫太欺侮人了,我一定会帮三姐出头的,就是告到官里我也决不让三姐吃亏。”

  素琴又悲又喜,含泪道:“小弟,你有这番好心,姐姐就很高兴了,这也是我们做女人的苦楚,我想还不致于闹到那个地步。这回他不肯去南京应乡试,也有他的苦衷。一来已经考了三次,回回落第,已经没了信心;二来和你同考,万一你中了,他却落榜,面子上更不好看。所以无论我怎么劝,都不肯去,还左作揖,右打躬,求我为他圆谎,这么大的人了,姐姐还能逼着他去,委实也情有可原,姐姐只得依了他了。”素琴拭去泪水,又道:“姐姐有一件事要叮嘱你。你就要成亲了,夫妻之间不但要相敬,还要相爱,你看到爸爸和妈妈吗?年过半百了,还都相处得那么融洽体贴,将来你少不了也会纳小,可不能喜新厌旧,有了侧室,仍然应该敬重嫡妻。闺门之内,和睦共济,才是一家兴旺的气象,你明白吗?”

  “姐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铁云顿了一下,腼腆地说道,“我也要告诉姐姐一件巧事,我已经定下了一门侧室,准备五年之后进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素琴愕然变色了,“你怎么这样荒唐,还未娶亲就先定下了侧室!”

  “这可是妈妈给我答应下来的。”

  于是铁云说了衡家若英姑娘的事,素琴听了,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同情地叹口气道:“衡家姑娘也是个苦命女子,真实不该答应衡妈妈报恩的要求,让她做小,太委屈她了。若英姑娘提了这些条件、看来也是不甘久居人下的,将来家中恐怕有些麻烦哩。”

  姐弟俩正在谈些体己话,丫头传话开饭了。饭后,大舅老爷家两位少爷陪了铁云和三位姑爷在书房中品画论诗,素琴乘两个姐姐午睡时,独自来到母亲卧房。她们是昨天来到六合的,夫家不如意的事纹丝不透,不愿让爸妈为她操心,她是个有远见的女子,她要说服父母今后去淮安城安家,使自己有个依靠。

  “素琴,怎么不歇会儿?”朱夫人正忙忙碌碌督促丫环们准备一份份红色赏封。

  “妈,我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事让女儿分担一些。”

  朱夫人笑道:“大喜的事都料理得差不多了,你尽管歇着去吧。”

  “妈,您不曾去过淮安吧?”

  “不曾。”

  “淮安又称山阴,古时称为楚州,可是个大地方,有不少淮盐都是在淮安板浦集散的,漕运总督和淮扬海道道台衙门都设在淮安,可热闹啦。那景致虽不及镇江、扬州,也有个勺湖,十分秀丽,可以荡舟,可以赏荷,不亚于扬州的瘦西湖哩。”

  “淮安这个地方我知道。南宋初年,我家的二十二世始祖太师、鄜王(刘光世)当年驻军镇江,屏障江南,是我们这一支后裔落籍镇江的所由来。韩蕲王(世忠)则驻军楚州,筚路蓝缕,是韩王和梁夫人(红玉)披荆斩棘才把楚州修建成抗金的堡垒。”

  “妈,淮安城中地藏寺巷有一所大宅院,就在大姐家的对面,前后好几进,足有上百间房子。屋主姓廖,做过四品京官,子孙没落了,打算把房子卖了,好分家。要价不贵,不过一万五千两银子,女儿去看过了,房子高爽精致,宅后还有个园子,房子才造了十多年,稍稍修饰,便和新的一般,爸爸将来告老后,若是愿意来淮安定居,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朱夫人听了笑道:“价钱倒是不贵,究竟淮安买屋的人少,人也忠厚,若在镇江、扬州,可是漫天要价了。只是住到淮安,太偏僻了些,亲友少,恐怕太寂寞了。”

  “淮安还有女儿哩。”素琴甜甜地握着母亲的手笑道,“女儿一个人远嫁淮安,举目无亲,多么孤单,若是合家迁到淮安来,女儿就有了依靠,也好早晚陪伴母亲解闷。”素琴摇撼着母亲的手,撒娇道:“女儿究竟比儿子亲啊,妈,你说是吗?”

  朱夫人笑了,拍拍女儿的手,说道:“这可是件大事,须得由你父亲作主,他如今还在任上,按理并不急着要买房子,既然有这桩巧事,待我回去和你爸爸商议了给你回音。”

  素琴捧了母亲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开心地笑道:“妈,要快啊,若是迟了,这么一座好房子就给人家买走了,若在镇江,据说五万两也买不到,到了扬州就更贵了。”

  后来朱夫人回去和成忠商量买屋的事,成忠正为自己年岁大了,常常闹病,时时在为退步着想,听了夫人的话,很感兴趣。他体谅女儿素琴的孤独,又考虑到镇江、扬州过于繁华,风俗奢靡,世家子弟容易沾染不良习气,而淮安风土纯朴,又是江南入京的水陆交通孔道,由运河通扬州,不过二三百里水路,不算太偏僻,房价也不高,便差长子孟熊专程去淮安,由素琴陪了相看房屋,谈妥了以一万四千五百两白银成交,立即兑了银票,交割清楚。又由庄家代为雇了工匠将新宅里里外个修缮一新,成忠命孟熊带了妻子儿女先住到淮安来,以待合家完聚,此是后话。

  十月初头,铁云完婚了。这一天,鼓乐齐奏,贺客盈门,花团锦簇般的新婚大礼,似是一出闹剧,铁云听人摆布了一整天,然后是洞房花烛之夜,一双少男少女陌生相对,羞羞答答,拘拘束束。十六岁的王家姑娘名唤嘉丽,温柔娴静,风仪可人,只是生得纤弱单薄,成年药不离罐,罐不离炉,妆奁中就有一对雕镂了虫鸟花卉的宜兴陶瓷药罐。

  新婚的兴奋过后,三姐素琴等陆续辞别,铁云又思念起若英来了。初恋的感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而若英活泼迷人的魅力,又与处处循规蹈矩的新少奶奶不同。在新人面前,他不得不克制了一向放达不羁、不守绳墨的任性脾气,装出了一副严谨端方相敬如宾的举止,以免被新妇看低。日子久了,很觉是件苦事,就更加怀念起和若英相处时无拘无碍心心相通的光景了。





老残遗恨--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八 刘氏父子和李鸿章的会见

  铁云去扬州与若英相会,逗留了多日,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随即重返六合,偕同新妇侍奉老母回到开封,转眼又是两年。此时淮安廖宅已经买下,大哥孟熊一家也已去淮安定居,老人身边骤然少了孙儿孙女,颇感寂寞。偏是二房新少奶奶身子单薄,求神许愿,两年了竟还不曾有半点消息。朱夫人耐不住了,恰巧孟熊又添了第三个儿子,按大字辈排行,取名大章。于是和成忠商量,将大章过继与铁云为子。这是旧时风俗,说是有了嗣子,可以压住风水,嫡子便会相继降生,名为“压子”。大户人家孩子生下后,都雇乳母喂养。等到重阳过后,大章已有半岁了,孟熊带了乳妈、仆妇、将大章送到开封来,见过了祖父母,内堂点燃香烛、行了过继大典,从此大章便是铁云的长公子了。

  这几年的河南巡抚是曾经做过李鸿章幕僚的钱鼎铭,他知道成忠与李中堂的关系非浅,又有才干,所以格外器重。同治十三年,适逢京外官员大计考察之年,钱抚台为成忠加了“卓异”的密保考语,送到京中军机处已是光绪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春间了。那时国家新遭大丧,同治皇帝载淳病死,他那五岁的堂弟载浰继位,仍由慈安、慈禧皇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上下凄凄惶惶,心情忧郁,哀叹国运衰微,前程黯淡,有些政事不免耽搁了些,七月中间,成忠方才奉旨进京引见。但凡考察优异的官员都能享受到觐见皇上的殊荣,有的觐见后升了官,有的加了衔,赏了顶戴,有的不过军机处记名,一见之后,杳无下文,这就看各人的机遇和神通了。

  朱夫人不放心老爷年迈体弱,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主张铁云同去,好有个照应。成忠则想自己五十八岁高龄,来日无多,不如带铁云去京师阅历一番,并为他引见几位熟悉的当道大老和世交知己,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于是和铁云说了,命他收拾行装同去。铁云听了,当然非常高兴。成忠做过京官,升道台前,曾经晋京引见过,知道皇上好见,饿鬼难差。从宫中太监、吏部司官、军机章京、阁老大臣,乃至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无不需要敷衍孝敬,否则引见之后,天还是天,地还是地,空了手来,空了手去,一无好处。当时的官场行情,比了道光咸同年间已经看高,官员进京述职,腰干子硬的如直隶总督李鸿章、陕甘总督左宗棠、河道总督曾国荃之流,不过送些冰敬炭敬,二三千两银子也就够了。一般的督抚大臣想保住顶戴,或是臬台藩司想升官的,那至少得五千之数,万儿也不嫌多。道台升臬台,最难最难!因为全国实缺道台百把人,臬台一缺不过十余名,一年也空不了几个缺,若是升了臬台,再升藩台,那是一比一,就容易多了。因此成忠带了一万两银票,想来是够用了。

  七月二十日是个诸事大吉的黄道日子,成忠父子俩雇了两辆马车从开封启行,另有两名男仆刘泽、刘吉和四名亲兵骑马随行,在柳园口渡过黄河,取道大名府北上。铁云生平第一回跨上黄河渡船,处处新鲜,煞是兴奋。但见河水滚滚,正逢大汛,波涛汹涌,如野马挣脱了羁绊,奔腾呼啸直向南岸冲撞,那千里大堤吃力地抵挡着咆哮的黄河水,似在呻吟低诉:“我老了,受不了这野孩子的撒野,帮我一把吧,我的肋骨要折了,我的腰要断了,天哪,我还能支撑多久?”浪峰每一次扑向大堤,就像尖刀刺向铁云的胸窝,感到震撼,觉得揪心的疼痛。

  回顾堤内的开封城,竟如处在锅底,大堤堤面高出开封城地面三丈多,与四丈高的开封城墙相差无几,黄河滩面也高出开封地面近二丈、自堤内仰望河面上的舟帆,犹如悬在半空之中,因此黄河是闻名中外的“悬河”。万一柳园口深夜决口,黄河水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腾倒灌开封城,转眼之间,正在熟睡中的全城数十万官民都将淹死在锅底之中而来不及逃生,附近数十县田亩城镇也将一片泽国,数百万民众流离死亡,惨不可言。想到这里,铁云不由得心惊神骇,如火燎身,如针刺体,兀兀惶惶,周身战栗。昔年黄河大决口,在荥泽,在兰封铜瓦厢,在郑州,水漫开封城下,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河南倾全省的力量,仅仅保住省城正北柳园口大堤不致溃决,但是能保证今后不会出事吗?铁云由惊骇而变成忧虑了。

  “爸爸!”他那沉郁的目光转向父亲,“今年黄河该不会出事吧?”

  成忠瞅着大堤皱了皱眉,叹口气道:“看今年的水势还算平稳,柳园口这一段又特别加固了,大概不致于有险情。或是洪峰到来,别处就难说了,黄河不根治好,不能高枕无忧啊!”

  “爸爸,能有一劳永逸的根治办法吗?”

  “黄河下游河道狭窄,疏泄不畅,上游的河水从陕晋之间挟沙带泥奔腾直下,到了河南、山东这一带,地势逐渐平坦,泥沙沉淀下来、河床愈垫愈高,可容的水量也就相应减少,到了汛期就冲堤溃决,造成大患。这个现状不改变,黄河哪能根治?”

  “爸爸何不把这个道理上个条陈给朝廷,也说与河道总督听听,让他们想办法来标本兼治。”

  “傻话,这个道理谁不懂得?可是上游的泥沙怎么减少?谁有这个回天之力?下游的淤沙怎么冲刷入海?谁有这个神计妙策?下游宣泄不畅的地方,譬如山东的大清河,要花多少钱来开宽?要占用多少民地?使多少万平民百姓流离失所?

  谁能做这个大决断?还不是做一天官敷衍一天就是了。”

  “我明白了,”铁云叫道。“若是黄河根治了,河道总督衙门和下面那些河道厅的官员差役岂不都无事可干了,衙门撤了,差使丢了,还少了每年从几百万、几千万两河工经费上捞取的外快,那可是好大一笔油水啊。所以忧民忧国者为黄河水患忧虑,他们却巴不得年年闹决口,年年发大财哩!”“别胡说了。”成忠瞅一眼站在船头护卫的亲兵,呵斥道,“河务上的败类究是少数,怎可一概而论?我且问你,你既然发了这一大通议论,是不是对治河有兴趣呢?”

  “有,有!儿子自从小时候跟着爸爸上吹台,亲眼瞧见浚治惠济河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对治河有了兴趣了。”

  “那很好。当今国事不振,与其空发议论,如何如何,还不如脚踏实地为国为民干些实事。治河是顶要紧的,家里藏书中有古来治河的书籍,你现在懂事了,可以自己找了来下功夫钻研。西汉的贾让,东汉的王景,明朝的潘季驯,都是古来治河的名臣,他们治理黄河的主张和实践,都应该很好研究,融会贯通,以后有了机会,就可以从河工上报效国家了。”

  “是,儿子一定遵照爸爸的吩咐去做。”

  渡过黄河,晓行夜宿,不一日来到直隶省城保定,找了一处清静的寺庙住下,晚膳之后,成忠写了手本,对儿子道:“明天你随我到制台衙门去见中堂大人,衣着注意整洁,人要拿出精神来,中堂若是问你的话,要回答得明白响亮,不要畏畏缩缩,窝窝囊囊,不问不能插嘴,记住了吗?”

  “儿子记住了。不过爸爸去见中堂,为什么要带儿子去,是想给我找个差使?”

  成忠叹口气道:“你今年十九岁,区区秀才,哪能烦渎中堂,不过去拜识一下,让中堂大人知道刘某人有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他比我小五岁,身体又强健,将来也许能提携你,不过如今官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为人在世,要得别人器重,首先自己须有志气,显出了才干,别人才肯顺水推舟,助你一臂。这些话,你一辈子都须记住。”

  “是。”

  次日并非辕期,成忠父子驱车来到总督衙门,刘泽递入手本,悄悄又塞了二千两银子门包,门上管事是见惯大官大员皇亲国戚的,见成忠不过是邻省的道台,想必是来巴结中堂的,掂了一下门包的份量,大概还可以过得去,于是淡淡地瞄了一眼成忠,说道,“大人请司道厅上坐吧,我给你去通禀,不过中堂大人客多,别人都是一大早就赶了来,还有天不亮就来拔头号的,就是中堂邀见,也得挨个儿,午前说不准能否见到,得看您老的造化了。”

  “有劳了,我在厅中等候吧。”成忠没奈何,拱了拱手,由门公引入司道厅,只见厅中红蓝顶子官员已是满满一屋子了,有文官,有武将,放眼看去,也有几个熟人,还是李中堂剿捻时结识的,成忠拱手一一招呼了,天津海关道刘含芳起身让成忠上炕坐了,说道:“子翁久违了,何时到保定的?”

  “刚在昨日到此,是奉旨晋京引见,特来向中堂大人请安。”

  “恭喜子翁简在帝心,不久定可陈臬开藩,一路青云了。”

  熟人们纷纷凑上来贺喜,成忠赶忙分头揖谢,又命铁云过来拜见了诸位老伯大人,众人不免又赞誉了一番。只听见那边一员武将一口合肥土话,挥臂大叫道:“中堂拿人开心,老远召我从天津赶了来,却叫我在这里干等,老子可要闯辕门了!”

  成忠认得那人是淮军支柱之一的战军统领、提督衔总兵周盛传,目前正在天津办理水利屯垦的事。他正欲迈步闯出厅去,却被举人出身的昆军统领、云南藩司潘昆新拦住道:“老弟,别毛毛躁躁的,中堂正在接见恭亲王派来的军机章京,大概有军国大事商量,你就不能忍耐一会?你从天津来,我还从云南来哩。”昆新也是晋京引见的,内定升任云南巡抚。

  周盛传仍然跺脚嚷嚷,咋咋呼呼,说是要回天津去了。忽听得里面戈什哈一叠连声喊送客,便见一员五品顶戴朝珠补褂的官员气昂昂从仪门出来,大概就是恭亲王的密使了,司道厅上顿时活跃起来。成忠笑道:“小军机走了,中堂会客大概可以快些了吧?”

  刘含芳笑了一笑,说道:“不瞒子翁,兄弟已经来了两天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轮着哩。”

  成忠吃了一惊,忽见另一位穿戴着七品顶戴的门上总管老仆刘斗斋进厅来拱手道:“列位大人,中堂大人奉旨进京,只请云南潘大夫、天津周镇台一同进内,其余一概道丢了。”含芳与成忠相视苦笑,说道:“走吧,我可要回天津去了,这年头,文官不值钱啊!”

  于是厅上官员纷纷拱手散去。成忠父子回到住处,铁云道:“爸爸,太扫兴了,我还巴望见到威名赫赫的淮军统帅哩。”

  成忠靠在桌边吸着刘吉装上的旱烟,说道:“不要紧,这里见不到,到京师是一定会见得着的。你注意到了吗?今天两位淮军统领,一位弃武就文,做了藩台,一位现任总兵做了屯垦督办,带领将士办起了农田水利,都不打仗了,真所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像个太平盛世的气象了。”

  “只是左爵相(左宗棠)还要带兵去新疆平乱,张军门(张曜)也要跟了他进新疆打仗了,天下究竟还不曾完全太平哩。”

  “嗯。”成忠又吸了一筒旱烟,点了点头,悠悠叹息道:“就算是国内太平了,外有列强环伺,俄国占我伊犁日本觊觎疏球和朝鲜,法国窥伺安南,英国则想染指缅甸,恐怕天下少有安宁的日子了。”

  第二天继续启程,保定到京师不过两日路程。成忠在京中住过几年,轻车熟路,过了芦沟桥,进了永定门,便命驱车来到王府井大街东边金鱼胡同与校尉胡同相交处向南的冰盏胡同(今称冰渣胡同),便见东首一带围墙高耸,庙宇庄严,山门上的匾额乃是“敕建贤良寺”。这是一座官寺,原在校尉胡同西首,是雍正年间怡紧亲王舍宅为寺建成的,乾隆二十年迁到现在这个地方。因为过了王府井大街,沿着东安门外大街走到尽头即是紫禁城东华门,凡是进京引见皇上的官员多数借寓在这座寺中,为的图个方便、整洁、安静。成忠知道曾中堂、李中堂每来京师,必定以此寺为行馆。李中堂曾住东院第一间,后来做了直隶总督,进京频繁,与方丈商量了,自己出资在庙右建了一座多进的西跨院。前边居住带进京来的一百名洋枪卫队,从冰盏胡同开门进出,最后一进是一座气派精严的四合院,这次李中堂进京,必定也住在那里。

  成忠车马来到贤良寺山门外,听差上去向小沙弥打听,果然李中堂车强马壮,已与云南潘大人到了多时了,都住进了西院。成忠是位道台,在省里官高位崇,进得京来已经矮了半截,何况贤良寺知客僧招待惯了督抚大员,至少也是藩台臬司,对于道台,在他看来,就如同凡人眼中的平民百姓。然而他待客的功夫却好,内心冷淡,外貌则热乎乎的恭谨非凡,以示出家人慈悲普施,乐结善缘。他不住躬身合十,嘴里左一声大人,右一声“观察(道台由唐朝观察使演变而来,故通称道台为观察)。将成忠一行引到大雄宝殿后面的东厢,只见火辣辣的西晒太阳烘烤得一排东厢几乎触手发烫,推门进去,满屋毒辣阳光,一股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熏得人透不过气来。铁云叫道:‘爸爸,这屋子西晒,不能住!’

  知客又合十施礼,捏着佛珠说道:‘阿弥陀佛,这屋子是热了些。不瞒大人说,近来进京引见的一二品大员着实多了起来,有的还是早早写信来预定了房舍的。云南藩司潘大人临时来京,只能住到李中堂的西院去了,委屈了大人,多多海涵。’#p#分页标题#e#

  其实潘鼎新不是没处住,而是李鸿章特地邀他同住西院作伴的。铁云奔到西厢,趴到窗口张望,又奔回来喊道:‘爸爸,西厢空着,我们住到西厢去吧。’

  知客忙拦住道:‘不,西厢房舍都有了主了,第一二间是湖北周藩台定下的,第三四间是两淮盐运使胡大人……’

  成忠笑着,示意听差取出一封五十两银子,说道:‘我也知你们的难处,好在我们住几天就走,我是为了便于谒见李中堂,才以这里下榻的,要不然哪里不可去。烦请和尚先让我们在西厢住几天,谁家主人来了,我们就让,这些银子给和尚结个善缘。’

  知客和尚见了银子,眼也睁大了,笑意也上了冷冰冰的黄脸上了,况又不知成忠与中堂交情的深浅,不敢得罪,于是连连稽首道:‘罪过,罪过,有劳居士布施。既然如此说了,容小僧担待,就请居士一行先在西厢第一二间住下来吧。’

  成忠住下来后,立即又取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刘泽去紫禁城内外奏事处递送请安奏折,以便早日引见,次日又命刘吉去吏部递送禀到帖子,无奈道员引见排在一二三品大员之后,等了三天尚无消息。李中堂则次日一早进宫觐见两宫皇太后,接下来又出外拜客。在寺中时,不论日夜也有贵客来访,不是军机大臣、大学士,便是六部尚书侍郎,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哪里轮得到成忠谒见?成忠虽与鸿章同住一寺,时时差刘泽、刘吉二人轮流出西院探听中堂起居,却找不着禀见的机会。到了第三天上,刘泽忽然兴冲冲回来禀道:‘老爷,巧得很,中堂手下一位管家,原来是熟人。当年他在周家口大营辕门上当差,我随老爷去大营,常去门房聊天,故而结识了。他告诉我,中堂公事已了,再过两天,应酬完了便回保定去了。’

  ‘那糟糕了。’成忠皱眉道,‘这么说,在京中又见不着,只能回去路过保定时再禀见了。’

  ‘不要紧。’刘泽禀道,‘那位管家命我将老爷的手本交给他,由他觑见中堂不论早晚有空便递上去,嘱我转禀老爷,明后日在寺中等待,小的和刘吉也时时去西院听候消息。’

  成忠笑道:‘这样也好,不过不能白难为了他。铁云,你取一张五十两银票给刘泽,去送给那位管家。’

  于是在李鸿章启程的前夜九点钟光景,刘泽终于喜冲冲地奔回来禀道:‘老爷,快,快,西院那边客人刚走,中堂正和潘大人在下棋,手本递上去,中堂心情很好,说是就见,还关照不必穿官服,老爷快去吧。’

  可怜成忠眼巴巴等了两天,已经不再指望,正打算入寝,忽听说中堂召见,正是免褂季节,急忙和铁云各自穿上一件灰绉长袍,拔脚便跟了刘泽穿过大雄宝殿西侧月洞门,进入西跨院前进房屋,乃是洋枪队亲兵值宿的地方,又过了一进房屋,进了垂花门,方是鸿章居住的庭院,只见院落宽大,光滑的大方青砖铺地,中砌图纹甬道,房屋高敞华美,一排宫殿式的向南正屋精雕细刻,朱栏回廊,东西厢房整洁可观,轩台下安放了一对石狮,气象森严,虽王侯之家不过如此。李鸿章官居首席大学士,赐封一等肃毅伯,太子太保,以直隶总督兼任北洋大臣,虽是寺庙中的行馆,也足与他的身份相埒了。那正屋西首为客厅,中间为幕僚住处,如时留潘鼎新住着,中有腰门通往东首兼作签押房的鸿章卧室。那个得了银票的管家,上来向成忠打扦问安,引往客厅坐了,然后去向中堂禀报。

  鸿章正与鼎新在下象棋,鼎新伏下一步妙着,抚掌笑道:‘中堂,我这马再跳一步就是马后炮,来不及救了,认输吧!’

  鸿章瞅了一眼,大笑道:‘贼娘的,你只管将我的军,自己后方老营都不顾了,你瞧!’鸿章啪地飞炮沉底吃相,喊道,‘抓老将!’

  鼎新文文雅雅的微微笑道:‘这个难不倒我,下士!’

  ‘车吃士将!’

  ‘不怕,山人自有神机妙算!’鼎新又笑道:‘将军踱上,逍哉遥哉,中堂须奈何不得我!’

  ‘慢来,慢来,你瞅见我左路埋伏下一支人马吗?这里有个红车哩,将军能上来?’

  鼎新尴尬地搔搔头皮,摇摇头道:‘大意失荆州,再来一盘,必定反败为胜!’

  鸿章抚须笑道:‘琴轩,到底棋差一着啊,马后炮不如老夫的双车齐飞,一步一个埋伏,神仙也逃不过我的手掌!’

  ‘中堂才赢了一盘就吹牛了,忘了昨日连输两盘!’

  ‘哈哈,先输后赢,乃是老夫骄兵之计,琴轩可上了当了!’

  两人正说得高兴,管事进来禀说:‘河南开归道刘成忠带了公子求见!’

  鸿章笑道:‘琴轩,这个刘成忠在周家口大营时为大军出过力,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记得,记得。那时他是开封知府,我和省三(刘铭传)每次军中断了粮都找他接济,很帮过我们几回,现在升了道台了,年纪不小了吧?’

  ‘夜来反正没事,一同去见见吧,要不了多少一会,回来再跟你杀一盘!’

  鼎新摇摇头道:‘不下了,再会了客就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哩。我求你的事也不帮我一下,教我再回云南去受那刘老湘的窝囊气!’

  刘老湘指的是云贵总督刘长佑,他于咸丰二年在湖南办团练,带领的湘勇称为老湘军,比后起的曾国荃早得多,因此倚老卖老,不把淮军放在眼中,常和当藩司的潘鼎新过不去。

  鸿章豪迈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我以安徽合肥人在湘军中做幕僚,何曾想到日后能创办淮军?我已与恭亲王商量过了,云南巡抚即将出缺,你先去署理一阵,如果和长佑实在合不下去,再辞官到我北洋来,和军机处商议,为你另外安排。’

  鼎新苦笑一下,随鸿章开了另一边的腰门,绕过一座红木雕花屏风,进入西首客厅。成忠父子听到履声咯咯,早已离座恭候,见了鸿章,慌忙上前按司道见督抚常礼,接连作了三个揖,鸿章客气地还了半礼,说道:‘老哥还记得潘琴轩吗?’

  成忠笑道:‘鼎鼎大名的鼎军潘大人,怎么不记得。’说罢,互相一揖,又道,‘请中堂上座,受小儿刘鹗铁云一拜!’

  鸿章中间坐了,笑道:‘免了吧!’

  铁云上前叩头道:‘白衣秀才刘鹗给中堂大人请安!’

  鸿章扶起铁云,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一个肥头大耳相貌堂堂的白衣秀才,应过乡试了吗?’

  铁云躬身道:‘不过小试锋芒。’

  鸿章笑道:‘好大的口气!好好读书,将来至少像你老子一样,有了功名,才能做官,懂吗?’

  ‘学生懂得。’

  ‘坐吧,坐吧!’鸿章摆摆手向鼎新、成忠道。

  成忠又是一揖,在下首坐了。鸿章问道:‘老哥是进京引见的吗?进过宫了没有?’

  ‘正是来京引见,已经等了多日了。’

  ‘恭亲王府中去过没有?’

  ‘没有。’

  ‘要去,不去不行!’

  ‘去了,只怕见不着。’

  ‘见不着也没关系。’鼎新又眯笑道:‘孝敬个大大的门包就是了,包管灵。’

  成忠若有所思,拱手道:‘谨受教!’

  鸿章道:‘可惜我明天回保定去了,不然,可以为你向军机处打个招呼。老哥从政多年,也该换换顶戴了。’

  成忠感激地又是一躬到地,说道:‘中堂的盛情,足使职道没齿不忘。’

  戈什哈送上了茶、成忠离座再度一揖谢茶。接着从靴掖中取出一份书札,双手献上道:‘这是河南钱中函嘱职道面呈的,请中堂过目。’

  鸿章接信大致看了一下,不过是远道问候,并无要紧的事,便交戈什哈收了,忽然眯细了眼,悠悠地怀念起往事来了,沉思了一下,说道:‘调甫(钱鼎铭)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当初长毛攻打上海,苏浙绅士公推他从上海赶到安庆,向我老师请求发兵。老师不愿,他效申包胥哭秦廷,感动了我老师,才决意出兵。后来淮军到了上海,多亏他的襄助,所以邀他入我幕中。剿捻时总办后路粮台,也立了大功,后来就放了道台,升了巡抚。国家从咸丰初年兴兵,至今二十多年,回忆起来,犹如过眼烟云,瞬息万变,难怪我们都白了少年头了。’

  成忠道:‘中堂功勋盖世,春秋正富。古往今来,才兼文武,以一身系天下安危的中堂的能有几人?’

  ‘这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鸿章不愿多听谀词,说道,‘老哥回到河南,为我转达中丞,说我鸿章甚是思念,不另作答了。’

  说罢,端茶送客,送到客厅门口,成忠又连作三揖告辞,鸿章呵呵腰与鼎新进屋去了。成忠方才带了儿子回庙中西厢,这是铁云初次结识李鸿章,是他一生中永远也忘怀不了的。但不知今后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





老残遗恨--九 刘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没有



九 刘成忠的臬台究竟到手了没有

  成忠备了三千两银票的门包,特地选了白天恭亲王奕在军机处当值的时候,驱车往恭王府拜谒,门者当然挡驾道乏,留下手本和门包,打道回贤良寺。他本该可以升官了,花三千两银子不过催办一下,想必恭亲王是不会嫌少的。果然,才过一天便蒙两宫皇太后传谕引见,慈安太后问了姓名年岁,便无话可说了,慈禧太后又问了今年开封有无水患。成忠乘着前人‘多磕头,少说话,不问不答’的金玉良言,一一磕头回答了。因为引见的人多,太后时间珍贵,不过走个过场罢了,于是慈禧太后‘嗯’了一声,示意吏部官员把成忠带了下去。成忠风尘仆仆,等候了多日,花了几千两银子,不过蒙皇太后相了个面,然后启程回开封静待消息。

  那恭亲王回府后,每晚必看王府大管事呈上的白折子,上面详细开列当日某省督抚大臣馈赠冰炭敬若干两,某省某某官员引见晋京,孝敬纹银若干两,某某官员孝敬何种奇珍异宝等等,这是奕的一大乐趣。这一晚先看到一笔帐目:开归陈许实缺道刘成忠晋京引见,孝敬银票三千两。奕噹想了一下,此人是可以升迁臬台的,正巧山西按察使有缺,既然他知道好歹,就给了他吧,‘三千两换一个臬台,便宜了他了。’他心中暗暗嘀咕着再细细看了下去,又冒出陕西一个叫做曲德的道台,大概军机或吏部有内线透了消息,孝敬了五千两,折子上注明:‘曲道恳求王爷恩准调任山西按察使’。奕犹豫了,又回到折子前面,看了看刘成忠名下那一行,究竟‘三千’之数不如‘五千’的显眼,王爷是最为大公无私的,立时了决断:‘山西按察使给了曲某人吧,这个刘道嘛,收了人家的银子也得给些好处、赏他个布政使衔吧,也可以换个二品顶戴,高兴高兴了。’

  因此成忠父子回到开封不久,便有要好的抚台文案俞师爷夜间前来传递消息。成忠邀入内书房坐了,俞师爷拱手道:‘子翁大喜,京中明发谕旨下来了。’

  成忠还以为是升了臬台了,满心欢喜,慌忙让坐,说道:‘怎劳老哥亲自驾临,实在不敢当,不知谕旨上怎么说?’

  ‘说是子翁勤劳卓著,治绩可嘉,赏了布政使衔。中丞关照,子翁明天可以坐了绿呢大轿上辕门了,轿子已经备下了吗?’清朝官制,三品以上才可以乘绿呢大轿。

  成忠一腔高兴被泼得淡淡的了,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堆上笑容,拱手道:‘请老哥为我转言,多谢中丞厚爱,一准遵命就是了。不瞒老哥说,绿呢大轿早已命轿行糊好了,正准备一旦旨意下来,立时就要谢恩拜客用的。’

  俞师爷又道:‘中丞还嘱我转告,这一回阁下虽只得了个虚衔,却已迈了一大步,今后只要哪一省有臬台出缺,就是老哥的了。’

  成忠谦虚道:‘兄弟何德何能,得了个布政使衔,已经愧不敢当了,怎敢再仰坐臬司。’

  谈了一会,俞师爷告辞走了,到了年节,成忠自会有一番馈赠,不在话下。

  成忠回到上房,默默不乐,朱夫人问是什么人夜间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成忠叹了口气,说道:‘是中丞差文案俞君来说,京中谕旨下来,赏了个布政使衔,明天可以乘绿呢大轿上辕门谢旨去了。’

  朱夫人失望地叹口气道:‘也不过是个虚衔,倒教人白白盼望了这一阵。’

  成忠凄然道:‘是啊。我已年近花甲,礼数也到了,人事也尽了,不曾弄到实缺臬台,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嘿嘿笑了几声,忽然自嘲道,‘做了一辈子官,临退隐前,换了二品顶戴,也不错了,不但多一副官衔牌,将来百年之后,无论墓誌铭或是讣闻上都用得着。’

  朱夫人见丈夫伤心,反而安慰道:‘老爷,说到哪里去了,先弄了布政使衔风光风光也好,别的道台想都想不到哩。只是我们原准备的是臬台三品顶戴,如今藩台二品,还得赶快把顶戴再换一下。’

  原来清朝官员服饰等级区分极细,文二品冠帽上的顶子是镂花珊瑚,文三品则是蓝宝石。

  ‘家中没有镂花珊瑚顶子,只得先戴了蓝宝石再换吧。’

  朱夫人噗哧笑道:‘为了给老爷取个好兆头,我不但备下了镂花珊瑚顶子,就是一品红宝石顶子也有,盼望老爷早日升官哩。’

  成忠笑了,心情开朗起来,说道:‘太太想得周到,有了布政使衔,明年去保定拜见李中堂,弄一封八行书,升臬台未始没有希望。’

  ‘好啊,我们应该高兴才是。’朱夫人也高兴起来了。‘皇上的恩典,不可辜负了,这一回大大庆贺一番吧,各府知县听说你换了顶戴,必定送戏送贺礼,拦也拦不住,还有省里那么多同寅,明天辕门下来,大家知道了,少不得都来贺喜,门槛也会踏穿了,不如索性唱几天戏,摆酒请客,大大热闹一番。老爷,你看怎样?’

  ‘好吧。’成忠笑道,‘太太有这样的兴致,我一定助兴。’

  往后几天是成忠一生中最为光辉的日子,开封官场都知道刘某人与李中堂相交很深,圣眷优隆,今日赏了布政使衔,不久就会升臬台,他日转任藩台,再升抚台,都是意料中事。官场势利,热烘烘的灶头,谁不想添一把火,暖一暖手,乘此巴结一番,留个人情。因此道台衙门前面轿马一溜串,都是省城司道班子中的同寅,藩台、臬台回拜,成忠事先关照门上挡驾了,不过飞个帖子,尽了礼数。粮道、盐法道,和营务处、支应处、厘金局等处红差使的总办、会办,还有无数候补道台,尽够成忠忙于应酬了,知府班子还能得空接见,知县只得拣空闲时一批批上去请个安,就下来了。三天戏班是特地从京师请了来的,孟熊不在家,铁云帮着父亲里外照应。还有许多女眷,都是朱夫人带了王氏少奶奶殷勤款待,三日热闹过了,老两口子都累坏了,然而心情是高兴的,就连铁云淡于名利的人,也为父亲高兴,老子荣耀了,做儿子的怎不光采!

  谁知才过几天,忽然风云突变。这天,抚台衙门发下京师京报,文案书吏送进签押房,成忠正想看看自己赏了布政使衔的上谕,他从头读下去,几道要紧的奏折和谕旨之后,照例是官吏升迁赏罚事项,一行行读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月初四日上谕:河南开归陈许郑道刘成忠着赏给布政使衔。’他苦笑了一下,有名无实,何必还去读它?谁知接下去突然又一道上谕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十月初五日上谕:山西按察使着以陕西潼商道曲德署理。’他的脑中顿时轰轰然目瞪口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读一遍,依然如此。他的脑子迟钝了,口中喃喃唸着:‘山西按察使?奇怪!怎么按察使有缺?却不放我花三千两只给了我一个虚衔,才隔一天,就给了姓曲的!此人有什么大来头,还是出的钱比我多?上当了,上当了!’顿觉脑中发麻,一阵昏眩,倒在太师椅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侍候签押房的家人刘泽进来请老爷进去用膳,见老爷垂下头靠在椅中,慌忙喊道:‘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成忠听到喊声,悠悠地睁开眼来,只觉头昏得厉害,又闭上了眼,说道:‘我头晕,快扶我回上房去!’

  刘泽心慌,说道:‘老爷,你不能走了,家人驮你进去!’说罢就屈身蹲了下去。

  成忠摇了摇手,‘不,我没有大病,我能走,你扶我进去,别惹人大惊小怪。’

  成忠靠在刘泽身上,好容易支撑着进了内院,究竟头晕恶心,熬不住呕吐了一地,霎时惊动了上上下下,朱夫人和铁云夫妇都赶了过来。朱夫人惊慌道:‘老爷,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急忙抽出手绢替成忠拭净嘴边。

  铁云赶紧过来挽住父亲,说道:‘爸爸,我扶你回上房去。刘泽,快去请医生!’

  成忠摇了摇手,喘道:‘不用请医,让我歇会儿就会好的。’

  于是铁云扶父亲进上房宽衣躺到床上,丫头夏鹃绞了手巾把给老爷擦了脸。午后,才渐渐好了起来,头晕停息,也不呕吐了。朱夫人坐在床边,说道:‘老爷,前几天应酬,你大概太累了,所以才突然不舒服了。’

  成忠叹道:‘哪里是应酬累了。我本以为目前按察使没有缺,才给我一个空衔,这也只得罢了。不料午前读了京报,就在我加衔的第二天,上谕发表陕西一位姓曲的道台,署理山西按察使,只觉一股闷气直冲脑门,立刻昏眩过去。可叹一生讲究涵养,事到临头,一时却想不开。’

  朱夫人垂泪道:‘老爷,升官加衔都是身外事,看开些吧。上了年纪的人,只要心宽体泰,延年益寿就是大幸,再不要指望如何升迁了。再过两年,做了六十大寿就辞官回淮安,再不能受什么刺激了。’

  ‘是啊,是啊!’成忠握住夫人的手,苦涩地笑道:‘做了二十多年官,鬓发都熬白了,齿牙也松动了,总算有了二品顶戴,也置了房产,有了积蓄。回忆祖上一贫如洗,先严鹤桥公随祖父住在镇江西门外上河边,五房一十八口之家,租了九间正屋和一间厢房,间间湫隘卑湿,每月租金一千八百文,尚且无力交租,房东月月催租。相比之下,我家现在好似处在天堂之中,上可以安慰祖先,下可以对亲友儿孙,够了,够了,让我们回淮安去安度晚年吧。辞了官,少用脑汁,一定能多活几年。这些年我每天上签押房,拜客,会客,很少在家中陪你,捻子猖獗时,又曾使你受了许多惊吓,一个家,全靠你主持,如今儿女都成了家,孙儿一大群,我是应该好好陪你享受一下晚年的快乐,以弥补过去许多年的内疚。’

  朱夫人含着热泪抚摸着丈夫骨节肥大的手,充满了幸福感的说道:‘老爷,这个家全仗你在外边开创局面,我不过是亦步亦趋跟在你的身后,做些拾遗补阙的事,使你无后顾之忧罢了。去了淮安,我们过着悠闲宁静的生活,长和儿孙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一定会使我们心情开朗,身体一天天强健起来。’

  成忠苦笑了一下,叹道:‘我原本一心扑在做官上,以为凭才学,凭勤劳苦干,一定能出人头地,步步青云直上。如今我算是京华梦醒了,原来我想得太天真,世间除了才学、勤劳这两把尺子,还有一把更重要的衡量人的尺子,那就是拍马溜须的奉承本领和向当道诸公孝敬银钱的多寡,这是我羞于做而别人起劲在做的事。我这样一个书生,怎能敌得过名为朝廷官员实则是生意人的嘴脸?醒了,醒了,我不是官场上的强者,而恰恰是弱者,以弱敌强、太不明智了,还是急流勇退吧,太太,你说是吗?’

  失夫人正欲答话,铁云忽然掀帘而入,咋咋呼呼地说道:‘两位大人的话,儿子冒昧听了多时了。爸爸在官场上是弱者,也是强者。对那些钻营无耻之徒,爸爸敌不过,也不屑于和他们争竞,儿子为爸爸的清高而自豪;对于国家,对于黎民百姓,爸爸鞠躬尽瘁,比了那些敷衍塞责混日子的贪官赃吏,又强得多了,儿子也为我们家中有了百姓眼中的好官而骄傲。

  成忠见儿子不召而入,正欲发怒,听了他这篇议论,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太太,你看铁云平时倔强,不肯用功读书,有时发些议论,倒也别有见解。”

  朱夫人也笑道:“儿子尊敬爸爸,也是人之常情。”

  铁云接着又道:“爸爸从官场上醒了,儿子不曾入仕,也醒了。”

  成忠又皱眉道:“才夸了你几句,又发起怪论来了,你还是个布衣,只该赶考求功名,有什么醒不醒的,你还未到这个程度哩。先中举,然后做上二三十年官,才轮到你说这番话。”

  铁云辩道:“不然。既然官场乌烟瘴气,犹如商场,不讲品德,只论手段,那么儿子何必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去考什么举人进士。即使做了官,也受人家的气,何如索性不去应考,也不做官,岂不快快活活,自由自在,一世无烦恼!因此说,儿子未入仕就已经醒了,以后再不到南京去应乡试了。”

  “胡说!”成忠听了半日,才知上了儿子的当,转弯摸角,原来仍是不想去考举人,却振振有词有根有据地多了一番理由,不禁捶着床板骂道,“不成器的孽障,谁家读书儿郎不想中举上进,偏偏你才考了一次,就泄气了,不行,明年又是乡试之年,非得去考不可,不去,就打断你的腿!”

  朱夫人忙劝道:“老爷,你刚发过病,不能再动肝火。铁云,听爸爸的话,这里有我照应,你下去好好读书,准备明年应试。”

  铁云本想乘父亲淡于仕途的时候,提出不考举人,也许父亲会同情他,不料反而挨了一顿骂,耷拉着脑袋,只得连声“是是!”默默地退了出来。成忠绝望地捶着床板叹息道:“太太,我作了什么孽?祖上累世寒素,我十二岁丧父,更是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堪言。幸亏人小有志气,孜孜攻读,侥幸发达了,总以为儿子可以继承家业,谁知大的死读书,考了多次,不曾中举,小的索性好了,根本不想考了。我一旦辞官,两房儿孙,还有许多清寒的亲族需我接济,偌大一个门庭,就靠多年积蓄,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儿孙们将来如何得了?”说罢不禁泪眼汪汪的了。

  朱夫人也辛酸起来,劝道:“老爷身子保重,千万不能多想。我的意思,不妨在淮安置些房屋田产,钱有用完的时候,房租田租却是年年有收入,儿孙们可以不致挨饿。”

  “是啊,也只有这个办法。还可以在盐栈、钱庄入些股子,得些红利,这个家业才不致于坠落下去。孟熊虽然读书不成,却凡事恭谨严正,进取不足,守成还是可以的,可以放心让他管理家中产业。铁云只知挥霍,能说不会做,不能指望他。唉,曹孟德当年临江慨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他有自知之明,儿子曹丕、曹植文学有余,治国的才干则不如孙权,我今日也只能羡慕人家的儿子养得好,翁相国(翁心存)的几个儿子都出色,就中翁状元(翁同龢)还是两朝皇帝(同治、光绪)的师傅,天啊,为什么我的儿子不如人!”

  朱夫人安慰道:“铁云究竟还年轻,翁状元今年四十多岁了吧,铁云才十九哩。”

  “可是翁同龢二十七岁就中状元了,铁云行吗?”

  “等着瞧吧,还有八年哩。”朱夫人笑了。





老残遗恨--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十 初识太谷教掌教圣人李龙川

  铁云拗不过父母的瞩望,只得于光绪二年再赴南京乡试。他想籍这次乡试,早早离开被家庭礼教束缚得透不过气来的笼鸟般生活,去大千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舒畅的空气,这种喜动不喜静放达不羁渴爱自由刺激的生活向往,铸成了他一生中总是在天南地北国内国外不停地奔波活动的习惯。早春才临,黄河冰封初解,他就辞别父母妻子,说是到淮安去探望三姐和哥嫂,老夫妇俩准备了给儿孙们的大包小件,派刘吉随了二少爷去淮安。

  大哥孟熊除了族谱上“远”字辈排名为明远外,这时也已另外取了梦熊、味青、渭卿等等名字,为了便于读者记忆,仍然称他为孟熊。铁云在淮安与三姐素琴、大哥孟熊相聚了半个多月,心灵底处蕴藏着的另一个情爱深深的女子,不时在他心头浮动,呼唤他早早去扬州相会,于是告辞兄姐,登舟南下,此时气候渐暖,杂花争艳,正乃是孤帆远影夕阳尽,烟花三月下扬州。

  铁云到了扬州,雇了挑夫,兴冲冲直奔东城马家巷衡宅,与若英久别重逢,自然有诉不尽的相思,道不完的恩爱。铁云欲去南城毓贤街表弟卞德铭家下榻,衡母道:“这就是你的家了,就住在前院吧,早晚也好与若英作伴。”

  若英娇嗔道:“我才不希罕哩,把人家丢在扬州不闻不问,赛过路人一般,见了面却嘴甜了。”

  铁云连忙打躬作揖道:“好妹妹别错怪了,我在开封哪一天不思念你,这回特地赶早过来,好在扬州陪你到年底。”

  若英撇嘴道:“我不信,你又在哄人。”

  铁云急了,发誓道:“我若哄你,我就是……。”

  若英急忙用小手捂住铁云的嘴,叫道:“不许赌咒?”

  铁云趁势吻了若英的纤手,若英脸一红,挣脱了手娇羞道:“不许碰我!”一扭腰,蝴蝶似的翩然回屋去了。

  次日,铁云去卞家拜见姑妈,表弟德铭字子沐,又号子新,小铁云两岁,表兄弟俩感情甚好,德铭常到衡家来陪铁云去街上吃茶、选购书画碑帖。这天已是五月灿灿艳阳天,德铭一大早赶了来,把铁云从床上拖起来,笑道:“这么好天气,还懒在床上!我们去富春茶社吃早茶吧,听说泰州教掌教圣人李龙川先生从泰州到扬州来传教,就在那里开讲,扬州都哄动了,我们去听听!”

  铁云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什么李龙川?我竟没有听说过,泰州学派虽有耳闻,也不过是传的王阳明格物致知身体力行的学说,并没有什么新鲜。”

  德铭道:“不,不,这个泰州教,又叫太谷教,崆峒教,在山东则称黄崖教,可不是王阳明弟子王心斋传的泰州学派。这个教的祖师爷安徽石埭县人周谷字星坦,又字太谷,别号崆峒子,神通可广大哩,据说能役鬼使神,驱风行雨,神奇得不得了,所以信徒多得很。”

  “你信吗?”铁云马马虎虎抹了一把脸,问道。

  “我也好奇,所以拉你去听听,开开见识。再则好多天未上富春茶馆了,千层糕与三丁包子使我馋涎欲滴哩。”

  “走吧,走吧,今天我作东,请你大嚼一顿。”

  “不,我邀你,当然我请客。”

  两人嘻嘻哈哈出了门,过了湾子街向西南不远便是得胜桥富春茶社,是有名的兼制扬州名色细点的茶馆,厅屋深广,茶好,面点更好。他们去得迟了,外厅都已满座,德铭引入内厅,客人也不少,另有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放了一把茶壶,一盘小茶盅,座位却是空着的。铁云喜道:“巧得很,这是为我们留下的吧?”

  刚要坐下,跑堂的堂倌赶忙过来哈腰招呼道:“两位少爷别见怪,这两张桌子有人定了,一会儿就来。”

  “谁定了?”铁云怒道,“是哪位官老爷,吃茶也来和百姓摆阔,我就不让!”

  堂倌急了,连连点头哈腰笑着道:“少爷海涵。今天扬州城都知道泰州教南宗大掌教龙川圣人来小店开讲,这两张桌子是他的弟子们定下的,所以动不得。我来给两位少爷找个座。”

  于是引两人来到前厅,搬来两张方凳,请茶客们挪动了一下,居然挤了两个位置出来。铁云、德铭坐了,要了两杯茉莉花茶,点了几样点心,一边品茗,尝着各式美味早点,一边静听周围老茶客们的高谈阔论。一位须发皓白的老人对周围的人说道:“你们赶不上泰州教祖师爷周太谷老圣人,嘉道年间在扬州讲学的那个年代,我可是躬逢其盛的。那位祖师爷的本事可大哩,谁也不知他有多大年岁,有人说一百多岁了,也有人说他还知道康熙年间的事,那大概就有两百岁了。鹤发童颜,周身凌凌仙气,能炼气,也能辟谷,十天半月不食,照样精神抖擞。尤其叫人拜服的,他有隐身遁身法,有一次夜间回城迟了,把门士兵不肯开门,刚听到他在城外喊门,忽然一眨眼已经站到城内士兵的身后了。他又会符咒,能驱妖捉鬼,法术比龙虎真人张天师还厉害,当真把整个扬州城都哄动了。”

  “韩大先生,你见过老圣人施法术吗?”几个茶客同声问道。

  “遗憾啊,没见过。”

  “那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老先生瞪了他们一眼,好似有了这种想法也是对圣人的亵渎。他愤愤地喷着唾沫说道,“不信,你们去问问上了年岁的人!”忽然他瞥见了铁云这一桌的一位八旬老翁,大声招呼道:“何老弟,周老圣人有仙法是吗?”

  “是的,是的,韩大先生。”缺牙老人抿着嘴嚼着汤包,含含糊糊地说道,“一点不错,是那样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是那样说的,当然有人见过,可惜我没福份。”

  “是啊,我也没福份。”韩大先生是一位考白了头的老秀才,继续说下去道,“不料这一来吓坏了两江总督百制台(百龄),竟然以‘妖人’的罪名下令驻防镇江的副都统派了一队八旗兵过江来,把老圣人抓走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是嘉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我正在家中和几个年轻朋友下棋,忽听得街上有人叫喊:‘周圣人被抓走了!’我急忙奔出去,周圣人已从门前押了过去,后面跟了成百上千人,都在喊:‘放了周圣人,放了他!’那时我只有十七八岁,也跟了上去要求放了周圣人,可是八旗兵一直把周圣人从瓜洲渡口押上船,解到南京关押起来。百制台派了臬台审讯,臬台是明白人,他断定周圣人不是妖人,吩咐管监狱的知事好生款待,不要委屈了,日后找个机会再想办法救他。谁知才进了十月,百制台就得了重病,不上一个月就死了。南京城中都传说是周圣人施了仙法,把百制台的魂灵打入了地狱了。哈哈,当然。臬台大人立即下令释放周圣人,恭恭敬敬将他送回扬州。你们相信了吧,老圣人法力无边,是无人能够侵犯的。”

  同桌的一个典当朝奉说道:“我没有赶上见到老圣人,可是有幸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讲道。”

  “我也在泰州听过龙川圣人的宣讲。”另一桌一个中年秀才夸耀道,“圣人的学问真是没得说的了,大叩大鸣,小叩小鸣,上至天文地理,旁及儒释道三教,无所不融,无所不通,听一次讲,胜读十年寒窗,难怪信徒们崇拜他,都如醉如痴了。”

  那位韩大先生刚刚嚼完一块千层糕,抹抹嘴又道:“周老圣人可惜在道光年间仙逝了,他死后,太谷教分为南北两宗、北宗黄崖教的掌教圣人姓张讳积中,可惜因为山东肥城县黄崖寨一案,蒙受了血海大冤,被害了。南宗泰州教大掌教便是今天要来讲道的李龙川圣人。他的本名叫李光昕,字晴峰,大概比我小十多岁,嘉庆年间还是个孩子哩。”

  众人哄堂大笑,说道:“韩大先生又说古话了,连圣人也不在你眼下了。”

  “罪过罪过。”韩大先生慌忙改口道,“是我说溜了嘴了。”

  铁云吃了三丁包子,是用鸡丁、肉丁、笋丁为馅,鲜美无比,铁云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饮了一口茶,问德铭道:“黄崖寨案血海大冤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德铭道:“好像听人说过,还是同治年间的事,被官兵杀了好几千教徒哩。”

  铁云听了不禁骇异咋舌,正想再向同桌的何老汉探听,却听得四下里几个声音同时在轻轻叫道:“瞧,圣人来了!”

  铁云急忙抬头朝外望去,只见一群长袍马褂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位年约七旬清癯飘逸的老人后边,由茶社老板在前引路,向外厅走了过来。厅中茶客立时齐唰唰地站了起来,那位老人便是万众景仰的泰州教——今称太谷学派的南宗掌教人李龙川。韩大先生急忙放下筷子过来,躬身揖道:“圣人安好!”龙川微微点一下头,在众人问安声中,迈步进入内厅,昂然在拼拢的两张方桌上首坐下,十多名弟子垂手侍立在桌子两夸,眼观鼻,鼻观心,气象肃穆。茶社老板捧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放在圣人面前,然后退立在桌旁,原来他也是龙川的及门弟子。

  龙川炯炯如闪电的双目,霍霍地环视一下挤满了屋中的信徒,满意地微微颌首,然后啜口茶,清了一下嗓门,开口道:“吾于少年时与表兄黄崖先生(张积中)追随太谷先生左右,先生仙去,黄崖先生传教北方,吾在南,开坛讲学,以求昌大师门。黄崖先生不幸为教捐躯,业已十载,一生至仁至勇,他人不可望其项背,吾教所以垂七十余载而不衰,也就靠的仁与勇,今天就与诸君讲一讲仁与勇的道理。”

  龙川先生又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太谷先生曾说:‘君子以仁为富,不以田为富。’什么叫‘仁’?上达乎先觉,下达乎后觉者也,以人之乐为已之乐亦仁也。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又曰:‘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就是仁的道理,墨子讲的兼爱也有这个意思。见人之过如己之过者,仁也。见己之过也好像见人之过的,智也,合二者为一,便是勇。”

  铁云与德铭挤在人群中屏息静听,惟恐错过了一句半句话,一二百人的茶厅如无一人,纵然站得累了。也没有人挪动半毫分。在高爽的厅堂中,龙川的语声显得特别洪亮,仿佛嗡嗡有回声,只听他又说了下去,“所以信吾之学的,必须懂得个‘仁’字。万物皆为吾的同胞手足,不但一夫之饥,要看作是吾使他挨饿,一夫之寒、也好比是吾使他受冻,都要担在自己的肩上,就是一草一木不得其所,也要看作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缘故。天复地载,一切有情,都是我的同胞眷属,有人亦有我,有我亦有人,无分彼此,当以救度千万同胞同登乐境,方才成个仁字。因此吾期望弟子朋友们,戒私而存公,由小我而及大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如此方是太上立德立功立言之道,博施济众,惠泽于无穷。”

  铁云听了频频点首,龙川又讲了一会,然后说道:“今天吾初次回到扬州传学,先和诸君见见面,不久也许能回扬州长住,‘仁’的道理先讲到这里。希望诸君在所学也有所行,勤学力行方是太谷学派的本色。弟子和朋友们可以提问,也可以各言其志,但要说真话,吾不爱听矫情虚饰的假话。”

  一位年轻弟子问学道:“弟子两次乡试不中,很感苦恼,是功夫未到家,还是心意不诚?愿圣人有以教诲。”

  龙川道:“教育之道当以孝悌立品为先,不在乎考试,更须分科设教,因各人所长而因势利导,切忌把人脑中一点点自由自在的想法箍在一个模子中,弄得僵硬不化了,到头来必是个书呆子。足下不曾中得乡试,是大好事,何必苦恼,佛家用地狱阎罗吓人,又用寺庙香火敛钱,惟有‘回头是岸’一句,却有见地。”

  这些反对八股文的话,铁云听了如饮醇酒,周身血脉和畅,舒服非凡,不由得翘起拇指笑着向德铭示意,德铭也是讨厌八股文的,也翘起拇指晃了两下。这时又一位中年弟子,是个一向以道学先生自居的秀才,向着圣人自夸道:“弟子没有别的长处,只是慎独功夫尚好,生平不好色,连个姨太太都没有,对于女人从来目不斜视。”

  不料龙川先生呵斥道:“足下此话不近人情。子曰‘食色性也’,又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猪狗都有动性的时候,你偏偏说好德不好色,难道连猪狗都不如?宋儒以道学自夸,有些话自欺欺人,吾是不屑一顾的。”

  铁云站在别人身后,看不清那位秀才先生此时的嘴脸,想必是面红耳赤狼狈不堪了。不由得愈加钦佩龙川先生的学问见解,简直放达不羁,随心所欲,而无所不极其妙,这很合乎他那反对传统礼教束缚的个性。他如痴如迷的屏息竖耳再听下去,不觉时光速速流逝。约莫一个多小时,开讲已经结束,大群弟子信徒又簇拥着龙川圣人走了出来,铁云赶紧上前兜头一揖,不曾说一个字,但崇敬之情都从眼中流露无遗,龙川朝这位年轻人微微一笑,飘动着敝旧寒素的灰布袍襟,由弟子们拥护着离开茶社走远了。铁云犹楞楞兀兀地站立在茶社门口,痴痴地望着远去的龙川圣人飘逸出尘的背影。

  德铭笑道:“表哥,今日不虚此行吧?”

  “妙极了。”铁云喃喃道,“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总以为是夸夸其谈,形容过甚。今日听了圣人的讲学,才知天下真有这样有大学问的人,我把那古话改动一个字,叫作‘听君一席话,悔读十年书。’今日方知过去所读的四书五经注解和八股制艺全是道学先生所加给读书人的紧箍咒,害得我辈白耗了十年光阴,岂非悔读十年书?”

  正说着,韩大先生和何老汉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铁云赶紧上前一揖,说道:“请教两位老先生,那黄崖教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了那么多人?”

  何老汉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可不清楚。大先生改日再见,我先走一步了。”

  韩大先生被铁云拦住,脱身不掉,四下里见身旁无人才轻声道:“小兄弟,说不得,这事说不得啊!”说罢举步欲走。

  铁云忙又作揖道:“大先生,你就开导开导学生吧,此处无人听见。”

  恰巧又有茶客散了出来,大先生见铁云心诚,说道:“你跟我来。”

  三人走到僻静处,韩大先生神色严肃,手指抖抖索索地点着铁云胸前,说道:“我这话和你说,你可不能再向外传了。张圣人死得惨,官兵一万二千人包围了黄崖寨,说黄崖先生在寨中积草屯粮,招兵谋反,官兵攻进山去,许多信徒被杀,先生和家人弟子一同自焚而死,太谷教北宗黄崖教全完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提黄崖寨的事了。龙川圣人那时恰巧也在黄崖,是在官兵进攻前不久,被张圣人硬劝着下山的,侥幸保全了太谷教南宗这一支。这许多年他一直隐避在泰州传道,如今黄崖寨一案风波渐渐平息,不再追究余党,龙川圣人才到扬州露露面,看看官场反映。”

  铁云吃惊了,问道:“龙川圣人不会也被官府怀疑谋反吧?”

  “不,不会,绝对不会。”说罢匆匆掉头而去。

  铁云与德铭慢吞吞地走回家去,脑中却混乱得很——讲究学问和造反实在是两码事,太谷教怎么混到一块儿去了?他敬慕大学问家,但根深蒂固的忠君报国思想却使他只能叛旧礼教,不能叛皇上。一个与造反挂上钩的教派,是和他的思想格格不入的,本来听了龙川先生讲学的热烈兴奋劲儿一下子冷却了。

  “表哥,你在想什么?”德铭看出铁云在沉思,“龙川圣人的学问很高深吧?”

  “讲得真好,把我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我讨厌八股文,不料圣人也反对八股,使我又惊又喜。”

  “那么你想做他的弟子吗?”

  “不,目前还不行。一则他不常在扬州,无法请教;二则我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太少,不明白他们传教的宗旨,他们这个团体好像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究竟是如同宋儒的学派,或是像佛道那样的宗教派别,还是民间白莲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或者竟是个样样都沾着些边的大杂拌!我看官府说张圣人的黄崖教是谋反,空谷来风,必有所自,古人说:‘桔逾淮为枳’,也许张圣人的北宗到了山东后就变成白莲教、红巾教那样的秘密结社,有了聚义反对朝廷的意思,才会招来兵祸。如果是那样,我是绝对不愿加入的,如果龙川先生这一支纯粹是个讲学的学派,教导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那么我还是很感兴趣的。子沐,且观察一个时期再说吧。”





老残遗恨--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十一 书中又一个紧要人物登场——孤儿李贵

  铁云在扬州住到八月间,才带了刘吉去南京应乡试,偏是这一回又落第了。回到扬州,铁云无所谓,若英却不免怅怅不乐,然亦无可如何。又过两个多月,铁云才收拾起缠绵缱绻的深情,辞别了若英,北上淮安,及至回到开封,已近年底岁暮了。可怜少奶奶嘉丽自从丈夫离家,将近一年,独守空帏,寂寞孤单,不免病上加病,惟有暗暗落泪。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来,铁云三哄两哄,嘉丽又把一股幽怨全抛却了,旧家庭妇女的命运往往如此,何尝只是王氏一人。

  光绪三年(公元一八七七年)的新年忙碌过后,铁云闲来无事,信步出了后衙边门,想去相国寺消散无聊的心情。在庙后书铺站着翻了一会明版北魏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对工艺蚕桑等记载颇感兴趣,可惜不曾带得零钱。放下书,踱到庙前山门外东大街,只见一群十三五岁油头光棍少年在戏弄一个十一二岁男孩。那孩子穿了一件肮脏敝旧的灰布僧衣,宽宽大大直施到脚背,脸上黑一片黄一片,趿着一双僧鞋,抱着双臂虎视着那伙少年,喝道:“谁敢欺侮,咱告诉长老!”

  “哈哈,你是长老的私生子吧?”

  “胡说!咱是长老收养的,咱是小和尚。”

  “呸,你没有受过戒,头上没有香疤,你不是小和尚,你是叫花子。”

  孩子被惹怒了,一头撞向那伙少年,骂道:“咱从不向人讨饭,咱不是叫花子,你们都是坏蛋。”

  一个穿着皮袍的少年被撞倒了,看热闹的人都叫道:“不好了,那是知县大老爷的小少爷,这个苦娃子要倒楣了。”

  知县少爷爬起来揪住孩子衣襟便打,又喝道:“小叫花子胆敢冲撞俺少爷,跟俺到县衙门去,要你坐牢。”

  孩子哭了,和知县少爷厮打着骂道:“咱不去,你欺侮人!”

  其他几个少年又推又打,硬要把孩子押了走,孩子毫不畏惧,拳打脚踢,居然把这伙无赖打退了。少年们从近处找来棍棒,再围上来动手殴打,铁云忍不住了,上前拦住道:

  “别欺侮人,都给我住手!”

  少年们瞪眼叫道:“这野娃子打了知县少爷,还不该打?你是什么人?关你屁事!”

  铁云冷笑道:“我都看清楚了,孩子没惹你们,是你们仗势欺人。他虽穷苦,也是大清子民,谁若欺侮,过往行人路见不平,都可以管教你们这些不知王法的无赖!”

  围观的人都道:“这位少爷说得是,这娃子可怜,不该欺侮他。”

  也有认得铁云的人悄悄向少年们道:“别惹事了,这位是道台少爷,你们快走吧。”

  少年们朝铁云偷偷觑了几眼,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狠勃勃地又朝孩子踢了一脚,嚷道:“今儿留下你这条小命,下回再得罪小爷,可不饶你。”说罢一哄而走。

  铁云扶起那孩子,摸了摸他被打的脸庞,问道:“打痛了吗?”#p#分页标题#e#

  孩子摇摇头,倔强地说道:“他们打咱,咱也打了他们,他们几个打不过咱一个,熊包!”

  众人都笑了,铁云又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咱叫李贵,十二岁了。”

  “家中有爷娘吗?”

  李贵摇摇头,闪亮的眼珠忽然黯淡了下来,有人道:“这娃子是孤儿,也不知怎么流落在街头,被相国寺长老大和尚收养了。”

  “李贵,”铁云摸摸孩子的头道:“长老收留了你,怎不为你剃度做个小沙弥,每天念经参佛,免得在外闲逛,受人欺侮。”

  李贵道:“长老说咱没有佛缘,将来会有大户人家收留,有六十年主仆缘份,还为那家主人立下大功,所以咱天天在山门外等着哩。”

  铁云笑了,他并不相信李贵将来真会怎么样,不过见他憨厚可爱,倒有想收留的意思,便笑着道:“李贵,到我家去吧,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去跟长老商量,以后你就长住我家了,休说六十年,一百年也行,你说好吗?”

  众人都说:“娃子快答应吧,这位就是道台大人家的少爷,你交了好运了。”

  李贵也不晓得道台是个多大的官,看铁云的神情气度,想必是个好人,便欣然道:“中,莫非长老说的有缘人家就是你家,给咱等着了。走吧,你去和长老说说,待咱到你家去瞅瞅,中了就留下,不中还是回相国寺来。”

  众人都笑道:“傻孩子,莫三心两意了,就在刘少爷家住下吧,管你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切莫再回寺中来了。”

  李贵引铁云进寺,来到方丈室,说道:“长老师傅,有缘份的人家被咱等着了,这位少爷要收留咱!”

  长老白眉垂垂,正和一位老年居士在弈围棋,铁云赶忙上前躬身一揖,说道:“长老大和尚在上,弟子是现任开封道台之子,名唤刘鹗,有意收留李贵为仆,乞长老定夺。”

  长老放下棋子,把铁云细细打量一番,方才徐徐稽首道:“善哉,善哉!老僧日来见李贵额际紫气隐隐,便知灾难已满,必遇贵人扶持。今见居士,果有主仆之缘,既然居士有意收留此儿,就请领了去吧。此儿忠厚憨直,不畏强暴,望善加爱护,三十年后居士恐有一个紧要的关口,须得他来了事。”

  铁云将信将疑,躬身合十道:“谢长老指点,弟子谨记在心。”

  长老又唤过李贵,抚摸着他的颅顶,说道:“孩子,今天是你灾星退去之日,好好跟了居士去他家。我与你师徒一场,临别赠你四句偈言,尔的一生前途都在其中了。”

  李贵虽幼,今当与长老离别,也感到依依垂泪,跪下叩头道:“多谢师傅恩德,请告诉咱吧。”

  长老闭目合十道:“李贵听着,尔之今后:‘越年六十,历世五代,东海西漠,有始有终。’记住了吗?”

  李贵似懂非懂,哭道:“师傅,咱记住了,可是咱舍不得离开您!”

  长老慈祥地将李贵扶了起来,说道:“孩子,跟了主人去吧,佛寺与尔无缘,刘家需要你哩,去吧!”

  铁云不解“东海西漠”是什么意思,禅机天意,难以窥测,只有日后印证了。当即谢了长老,领了李贵回到道衙后院,管门的见少爷领了个小和尚进来,奇怪道:“少爷,这小和尚是化缘的吗?让他等在门外吧,若是放他进去乱闯,太太要骂的。”

  铁云道:“别胡说,他不是和尚,是个孤儿,少爷收留他了。”

  铁云将李贵先带到自己住的东院,和嘉丽说了,嘉丽笑道:“好极了,少爷做了好事,阴功积德,将来必有好报。”嘉丽虔诚信奉佛家轮回果报之说,常在家中茹素焚香诵经,赛如老太太一般,又极重旧礼教,一举一动无不遵守礼法,总是称铁云为少爷,而不敢称呼他的名字。

  铁云皱了皱眉,冷冷地说道:“什么阴功积德,我才不指望哩,我是见他可怜也可爱,才带他回来。现在的人,为了怕死后到阴间受苦,修桥补路,斋僧施粥,看似是大善士,其实是极自私的伪君子,我是不喜欢这一套的。”

  嘉丽扫了兴,可是耐心极好,和铁云话不投机,从不计较,却笑吟吟地说道:“这孩子胖墩墩的蛮讨喜,不过太脏了,该洗个澡,换一套衣服。”

  “是啊,我也是这个意思,先把他弄得干干净净的才能带了去见老爷太太,不然,他们见了会皱眉头的。”

  嘉丽立刻命丫环去厨下吩咐烧洗澡水,铁云也唤刘吉取了钱去街上买两套现成的孩子衣裤鞋袜,不一会都办齐了,刘吉带李贵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虽然皮肤黑苍苍的,却黑里透红,强健朴直,很讨人喜。这时已是傍晚时分,成忠已经下了签押房,铁云道:“李贵,我带你去见老爷太太,上去叩个头,问你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

  李贵嘀咕道:“咱知道。咱从来不怕人,刀架在咱的脖子上也没法教咱怕!”

  铁云笑了,“我家来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了,你可不能闯祸,闯了祸,老爷要把你撵走的。”

  李贵愣愣地说道:“咱咋会闯祸?长老说过了,咱和你家有缘份,咋会撵咱?”

  铁云摸了摸他那红通通的脸蛋,带他来到上房,隔了帘子禀道:“爸爸,妈妈,我从相国寺带了个孩子回来了。”

  成忠诧异,说道:“铁云进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铁云进去说了收留李贵的经过,成忠沉吟道:“相国寺长老是个佛学造诣极深的大和尚,他说与我家有缘,必有道理,叫孩子进来看看。”

  朱夫人也道:“快带他进来吧。”

  铁云掀帘引李贵进内,李贵听话,跪下扑通扑通碰了两个响头,说道:“咱给老爷太太请安。”说罢站了起来,愣愣地瞅着成忠夫妇。两老不曾见过这样天真纯朴带了一身野气的孩子,很感兴趣地端详着他,成忠道:“这孩子相貌堂堂,长大了,倒是家中一个得力帮手,听长老的偈言,将来或许是我家忠实可靠的老仆,不可亏待了他。如今还小,不能做什么事,且派在签押房,帮着刘吉收拾房间侍候茶水,闲来你每天教他认字,日后他长大了,粗通文墨,有些要紧的事才能让他去办。”

  朱夫人道:“这身上的衣衫大概是买现成的吧,不顶合身,明天叫两个裁缝来,为他从里到外,做齐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再关照刘吉好好照管他,不许旁人欺侮!”

  “是,儿子知道了。”铁云高兴地说道,吩咐李贵叩谢过老爷太太,带他离了上房,交给刘吉照顾,此后李贵便在刘家安身了。读者可莫小觑了这个孩子,他在书中可也是个要紧的人物,日后自有分晓。





老残遗恨--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十二 有情人终成眷属

  刘成忠的老上司钱鼎铭于光绪元年病故在河南巡抚任上,继任的李庆翱恰巧是成忠咸丰二年进士同年,这一科发达的还有王文韶,此时已做了五年的湖南巡抚了。李庆翱与成忠当年同在二甲,李为二甲十五名,刘为二甲三十五名,两人又同在翰林院共过事。成忠急求外放,庆翱学问甚好,耐心地在京中熬到从四品内阁侍读学士,直放湖南道台。他和当时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李鸿藻相交甚厚,不久鸿藻入值军机,做了军机大臣,庆翱得了他的帮助,不几年便由按察使而布政使,居然做了河南巡抚。上任之后,萧规曹随,小心谨慎,不曾出过大的纰漏。见老同年刘成忠年已花甲,至今犹淹滞在道台任上,很想帮他一把,弄个实缺臬台,苦无机会。看看到了光绪三年八月,河南按察使盛景韩忽然得了家中急信,老母病故,官场上叫做丁忧,是非得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出来做官的。盛臬台丁忧开缺的消息当天省中官员多不知道,当晚李抚台把成忠召人抚衙议事厅东暖阁,仍然待以同年之礼,邀他上炕坐了,说道:“老哥委屈多年,兄弟一直想为老年兄尽力。刚才臬司盛君丁母忧开缺,我已密保老哥继任,你加过布政使衔,想来朝中一定会优先考虑的。臬司一职不可久悬,拟烦阁下先行护理,明天辕期,等你来了,我向司道各员讲一下,你就打轿直接去按察使衙门接印吧。”

  清朝任官有实授、署理、护理三种,实授便是正式任命。署理时间可长可短,或是临时暂代,如光绪八年直隶总督李鸿章丁母忧开缺,向军机处推荐淮系两广总督张树声调来署理了一年多的直隶总督,以防北洋军政大权落入旁系手中。或是实授前的试任过渡期,一般半年左右,由署理而实授称为“真除”。至于护理,又称护印,则是在实任官或署理官未到任前,或因病暂时告假,由较低级官员暂时代掌上级官印,办理公务。如由藩司护理巡抚,臬司护理藩司,时间少则一个月,长只不过两三个月,时光虽短,却是一种荣耀,不但暂时掌握了大权,将来还可以多了一项资历和一副官衔牌,如“护理某省巡抚”之类,那也是令人十分眼红的。

  成忠见抚台说得这样诚恳,又有军机大臣在内照应,或许这次能有七八成把握,道台升臬台被唤做“鲤鱼跳龙门”,非同寻常,虽说抚台客气,官场的规矩还是少不了的。于是下了炕,唰唰放下马蹄袖,上前屈了一膝请安道,“谢大人栽培,大人如此格外周全,职道感德不尽。”

  抚台急忙扶起道:“你我老同年,此处无人,不必拘礼,彼此心照就是了。”又说了几句闲话,端茶送客。

  成忠回到家中,和太太说了喜信,朱夫人笑道:“今年我们家三喜临门,老爷刚做了六十大寿,二媳妇有了喜,而今老爷又将升官,等到正式署理,媳妇也快临盆了,要是养个白胖儿子,就皆大欢喜了。”

  二媳妇便二房少奶奶嘉丽,是今年三月发现有了身孕的,结婚四年才怀孕,合家上下惊喜可知。

  次日,成忠上了辕门下来,直接去臬衙接印视事,虽是短局,众同寅纷纷登门拜贺,就当成忠已是正式署理的一般。不料才过了没几天,京报登载军机大臣李鸿藻丁母忧免值军机,成忠读了,忽如一股冰水直透脊梁,抚台的靠山倒了,无人能为成忠的升官说话了,不祥之兆仿佛黑云压顶,使他沉闷不欢。果然,到了九月中旬,朝廷任命了新任河南按察使,不久,成忠交卸了臬司印信,前后护理一个多月,家中气氛却从喜气浓郁的热望高峰陡然跌落到失望的深谷,成忠又病了,于是上了辞官禀帖。偏是这当儿,抚台李庆翱遭了御史弹劾,召回京去另候任用,也就不再挽留。

  一个月后,成忠一家数十口人,离了开封,来到淮安,在地藏寺巷新宅定居下来,远离官场,开始了新的生活。老夫妇俩初到淮安那天,兴致勃勃地带领家人把宅中各处厅屋廊庑,后园亭台水榭,一一看了个遍,指点道:“屋子虽好,还缺个堂名,我们两老住的最后一进,可以取名‘树德堂’,勉励儿孙修身树德,不忘祖训。前面孟熊那一进不妨称作‘务本堂’,我们祖上原是耕读之家,如今退隐回乡,子孙也应勿忘这个耕读之本,方才进可以取功名,退可以足衣食。铁云一房可以住在第三进,堂名‘惜阴’,这个意思不说也明白,希望铁云此后勤奋攻读,不要白了少年头,徒叹惜。进门第一二进房屋可以作为喜庆会客的厅堂、祠堂、客房和下人居住的地方,祠堂和大厅都要悬匾,题几个字、将来请京中大老挥毫。三处堂匾和我的书房‘因斋’的匾可以先做了来。”

  孟熊道:“是,等老爷出了匾名就去定做。”

  成忠点了点头,满心欢悦。这是他们的家,辛苦一生,终于从祖上租来九间一厢破屋中腾飞起来,白手起家,有了自己偌大一座房厦,将在这里安度晚年,繁衍子孙。他笑着向夫人道:“太太,你看这宅子怎么样?”

  朱夫人快活地笑道:“怎么看都好,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了,又经过修缮,简直看不出是旧屋。”

  孟熊笑道:“修缮匠人是高手,虽然稍稍多花些钱,功夫却极讲究,凡来看过这屋子的朋友都说买的值得,还不到新屋一半价钱。”

  朱夫人又笑道:“多亏素琴给我们觅到这么好的房子,如今合家回来,她必定高兴极了,——她和大姐知道我们今天到家吗?”

  “我已叫家人送信去了。”孟熊说道。

  回到上房,众人都散了,只剩了老夫妇俩,孟熊又道:“回老爷的话,正有两处田产在商谈,一处在东乡,一处在南乡,一共是两百多亩,儿子已经去看过了,都是上好的水田,价也不贵,只待老爷去看了,就立文契了。”

  成忠点头道:“很好,歇两天我就去看。另外你再打听城内有没有房产出让,我是准备买来出租的,房屋不要考究,只要实惠能住人就行了。”

  “有!”孟熊道,“儿子也想到这上面了,与其死搁了银钱,日减月少,不如置些产业,才能收些利息,应付家常开销。已经打听了两处,价钱略嫌高些,正由中人去传话降些价,若是有了回音,再请老爷亲自去看看。”

  成忠又高兴地不住点头,大儿子读书虽中不得举,经管家业却精明周到,是一把好手。于是说道:“好得很,今后你在这方面多留些心,还要再买些田,置下的产业都由你经管,找几个可靠的人管帐收租,几十口人的大家庭,没有入息是维持不久的。”

  正说着,只听得廊下春茵、夏鹃一片欢叫:“三小姐来了,太太,三小姐来了!啊呀,外孙小姐都这么大了,阿珍姐也来了!”

  又听到素琴笑着在问:“老爷、太太都在吗?”

  “都在,大少爷也在。”

  孟熊听了,急忙掀帘笑道:“三姐来了!”

  成忠夫妇欣然步入厅堂,素琴遥遥望见春风满面的老人,不觉快活地喊道:“爸爸,妈妈,可把我想死了,路上累了吧?”

  “还好”。成忠笑道:“虽然累了些,可是心中高兴,身体反而比在开封时强多了。”

  朱大人道:“素琴,快进厅来,刚才还在惦念你哩,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几岁了?”

  “大的九岁,小的也七岁了。”素琴笑着道:“娟娟,颖颖,快向爷爷、奶奶磕头请安。”

  两个女孩儿跪了头,又向大舅舅请了安,素琴道:“还有小弟呢?”

  只听见厅外铁云的声音在答:“三姐,我来了。”素琴欢喜得流下了泪,说道:“女儿日盼夜盼,盼了十多年,总算盼到我们合家在淮安团聚了。这几天我夜夜梦见亲人,奇怪,偏都是未出嫁时的情景,铁云还是小鹏鹏那个讨人喜爱的模样。”

  众人都笑了,阿珍也上来给老爷、太太请了安。素琴道:“阿珍也有二十七岁了,已经选配了人家,还是常常来陪伴我,今天听说两位大人来了,定要和我过来请安。”

  朱夫人笑道:“阿珍心地好,还念着我们,过两天我要补送一份贺礼给你。有了孩子了吧?也带给我们看看。”

  阿珍笑着答应了。素琴又道:“刚才接到大兄弟送来的条子,女婿正巧出去应酬了,不曾一同过来请安。公公听说爸爸到了,高兴得很,嘱咐我转禀,明天务必请爸爸和两位弟弟一起过去,他老人家要为爸爸接风,到时候,女婿会来接你们的。”

  成忠笑道:“谢谢他了,明儿一准去。亲翁身体好吗?”

  “他老人家中风之后,卧床了两年现在勉强可以拄着拐杖在家中散步,还不能出门。”

  朱夫人道:“淮安有什么好风景可以让你爸爸去散散心吗?”

  “有,景致最好的要推城中西北角的勺湖了,那里湖面开阔,湖水清澈得可见游鱼,环湖翠柳如烟如雾,柳林中掩藏着几处草亭,别有农家风味。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有座大悲阁,可以吟诗品茶,可以凭栏观鱼,是诗人墨客雅聚的好去处。又有艘艘画舫载了游客在湖中漫游,坐在船中,烟波浩渺,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过几日选一个暖暖和和的大好晴天,我来陪两位大人先走马观花大致领略一番,待春江水暖的时候,备了酒菜,邀几个熟人,再去游赏春景,饮酒,赋诗,足可作一日之游。”

  这时大姐婉琴夫妇也赶了来了,两位老人越发欢喜。当地亲戚除了两位亲家外,官场朋友却还有几个,纷纷邀宴接风,他又摆酒回请。接着又为添置房舍田产忙了开来,中间又抽空儿去游了勺湖。时入寒冬,湖面显得清灵空旷,几许老菊,在寒风中舒腕展腰,姚黄魏紫,斗姿争艳,在寂寞隐居生活中得此一片清静水木胜地,果然是好!成忠辞官后的晚年生活,就这么在悠闲之中为儿孙奠下吃用不尽的家业而开始了。世上尽多梦不醒的老翁,在官场积蓄了若干家当,退隐后还在勤勤恳恳地为儿孙谋划,其思虑的缜密,用心的辛苦,不输于曹孟德当年东征西讨,剪平群雄,欲为儿孙留下一个太平基业。若逢儿孙能够守成,还可以延绵一二世,不然,祖上的一片苦心就全付汪洋了。

  铁云换了一个环境,不再是道台衙门公子,街上也没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这位就是道台少爷”。他现在是平头百姓了,住的是普通民宅,远离官衙,出入无人注目,少人恭维,平淡的生活使他恍恍若有所失。但也有好处,无拘无碍,自由自在,本来就落拓不拘小节,举止放浪的他,此时更无需时时检点了。可惜家中天地太小,上有父母管教,下有大哥的约束,大哥一双严厉的眼睛仿佛对他老是看不顺眼,有乖礼教的地方,轻则当面呵斥,重则禀告老父,少不了一顿教训。父兄忙于置产,他成了一个累赘的闲人,无人理会,古板的少奶奶嘉丽又栓不住他的心,他的心早飞到城外西苑去了,那儿有美妓,有醇酒,有戏园杂耍,有斗鸡走狗三教九流的朋友,令他向往,令他陶醉。他为人风流,上回去扬州时,就已有了几个喜好玩乐的朋友,把他引入妓院,“初聆弦索语,乍餍绮罗香。菱姐饶憨态,青儿爱淡妆。琵琶真荡魄,钗钏烂生光。”后来回到淮安,渴爱寻花探柳的姐夫庄克家又把他带到西苑妓院,沉缅于冶语艳情之中。“江湖愁日下,风雨返山阳。更扫陶潜径,爱修子贡墙。南河寻故址,西苑访新庄。忽见双珠出,聊探一脔尝。”《忆丙子岁(光绪二年)二十六韵》。现在寂寞无聊,三姐夫又来邀他作伴,脚一滑,又走向西苑寻欢作乐去了。

  转眼到了光绪四年,铁云日日浸淫在妓馆女色之中,日子久了,哪有不透的风声,一日传到孟熊耳中,立即禀告了老父,成忠深恨儿子不成器,把铁云叫了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许他再去西苑。

  朱夫人乘机劝道:“铁云成亲五年,除了过继的大章,只生了个女孩。我们一共只有两房儿子,二房若再无子,刘氏门中更觉人丁衰落,不是兴旺气象。不如让他去扬州与衡家姑娘圆房,一则早生儿子,二则他与若英感情甚好,或许能栓住他的心,不致于再去不三不四的地方胡闹。”

  成忠想想也是,便给了铁云一千两银票,让十三岁的李贵跟了去扬州。朱夫人也让儿子带去四项珍贵的首饰,作为给若英的见面礼。嘉丽听说丈夫去扬州纳妾,也拿出一对绣花枕套作为赠礼。铁云又和母亲说了,若英进门之后仍然在扬州常住,因为衡母无人照应。好在扬州文风兴盛,人才荟萃,淮安比较闭塞,若是读书交友做学问,还是住在扬州为好,所以他准备一半时间在扬州,一半时间回淮安,可以两边兼顾。朱夫人本不甚喜欢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在不在身边,倒也无所谓,和成忠说了,都答应了。

  铁云带了李贵乘船南下,来到扬州马家巷衡宅,兴冲冲直奔内院,大叫道:“若英,若英,我来了,这回我们可以成亲了。”

  若英赶紧从西屋出来,喜道:“铁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铁云说着从灰鼠出锋皮马褂夹袋中取出一叠银票扬了扬,喊道:“你瞧,爸爸给我的一千两银票,足够用了。”

  若英朝银票瞄了一眼,轻蔑地说道:“我不希罕你的钱,只要还我一个明媒正娶的礼数。”

  “那当然,一定照办。”

  衡母从东屋出来,笑着道:“少爷,我算着你也该来了,路上累了吧,先歇会儿。”

  铁云向衡母见了礼,笑道:“我已和母亲说过,若英为了侍奉妈妈,以后常住扬州,老爷、太太都答应了,以后我一年可以大半年住在扬州了。”

  大丫头耿莲端上洗脸水来,说道:“少爷洗脸吧。”又取笑道:“哪一天改口称姑爷呀?”

  “快了,快了。”铁云洗着脸道。“若英,我这回带了一个小家人来,河南人,只有十三岁,名叫李贵,是个孤儿,很忠心,不偷懒,耿莲,你去喊他进来见见礼。”

  一会儿,李贵楞头楞脑地跟了耿莲进来,向衡母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太太!”又朝若英磕了个头,呆呆地不知称呼什么,铁云道:“傻小子,这一位过几天就是少奶奶了,现在……。”

  铁云也不知怎么称呼才恰当,若英抢着道:“现在就得称我少奶奶,以后你就留在扬州服侍吧。等我年纪大了,称我太太,老了,就称老太太,知道吗?”

  李贵戆笑着道:“是,少奶奶,咱知道了。”

  安顿下来后,铁云小两口子聚在衡母房中细细商量成亲的礼仪排场,请的什么客,请谁帮忙管帐、迎宾、司仪、掌厨,一切全按迎娶正室夫人的场面。

  半个月后,婚礼隆重地举行了,衡宅大门上挂上了“丹徒刘寓”的门牌,里里外外布置得喜气洋溢,光华夺目。一顶色彩斑斓的大花轿将若英从后门抬了出去,细乐吹吹打打,在扬州城中绕了一圈,又从前门抬了进来,然后拜堂,入洞房,大宴宾客,两方亲友到了不少,县太爷也请了来帮场,都以为铁云娶的是正室夫人。

  新婚之夜,人已散尽,铁云入了洞房,关上门,掀去红巾,笑向若英道:“我的新夫人,今天满意吗?”

  若英抿嘴腼然一笑,铁云坐到床上,搂住若英,嘻嘻笑道:“今晚可以碰你了吧?”

  若英霎时红云满面,豪爽泼辣的姑娘忽然娇羞起来,埋下头藏在铁云怀中,吃吃笑个不停。





老残遗恨--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十三 道台公子生活的结束

  平静的六年生活过去了,铁云多数时间住在扬州,结识了江西举人毛庆蕃、泰州举人黄葆年,以及人称龙溪先生的蒋文田等。黄、蒋二人都比铁云大了十二岁,虔诚信奉太谷教,怂恿铁云和庆蕃也拜了李龙川为师,做了入室弟子。可是他们信教并不如黄蒋的诚笃,闲来无事,只作为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或是一种爱好。就譬如一个信佛的人,精通禅理,熟读佛经数十万言,也印了不少佛教著作送人,谈起佛理禅机,口吐莲花,滔滔不绝,令人肃然起敬。又常常自称“如来弟子”,乃至请某寺长老为他摩顶受戒,起个法号,还刻个图章,到处显扬。如果仅凭这几点就断定他必是个德行高深的和尚,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佛家的教义办事,那就错了。有些人撇开谈佛的时候,大多我行我素,讲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四大皆空是谈不上的。

  这六年中,铁云添了一子一女,出乎意料,若英成亲四年才养了个女孩,取名佛宝,嘉丽却争了口气,早两年生了个儿子,取名大黼,排行在大章之后,实际是铁云的长子。若英为此着实自怨自艾,铁云也觉失望,还是衡妈妈开导,王氏少奶奶不也是成婚八年才得了男孩吗?

  这几年中,铁云生活安定,无忧无虑,闭户钻研家藏的治河、医药、算学、测量等方面的书籍,着实长了不少学问。黄葆年像老学究似的孜孜精研太谷教义,和铁云相处时,总是如长兄般推心置腹地娓娓絮谈,对他轻率放浪的地方常加规劝,铁云虽然不能都照他的做,却很感激他的诚挚,认为是生平第一知己。毛庆蕃是新派人物,和黄葆年截然相反,他也是个世家子弟,圆圆脸,两颗黑黑的大眼,浑身英气勃勃,似有使不尽的活力,交游广阔,路路圆通。黄、毛两人虽然个性不同,但是都想应举做官,这和铁云大不相同,所以他们只能成为道义和友谊上的知己,人生道路却各走各的路,成就高下悬殊。庆蕃、葆年中举后,又应过光绪六年、九年两科进士考试,都落了第,葆年准备再应一次不中,便参加举人大挑考试,弄个知县当当算了,——原来黄葆年虽然是太谷教李龙川的大弟子,还是要做官的。毛庆蕃家境富裕,志向专一,不中进士是决不罢休的,后来果然在光绪十五年中了进士,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黄葆年也如愿做了十年山东泗水知县,而且两人都和铁云成了儿女亲家,此是后话。

  进了光绪十年,老太爷刘成忠身体日渐衰弱,春间中过一次风,半边身子麻木,不能行动,卧床已有半年了,然而气色尚好,胃口也不坏,铁云曾回去省视过,总以为还可以拖上三年五载。不料到了十月初头,家人刘吉突然从淮安赶到扬州,见了铁云,慌慌张张禀道:“二老爷,老太爷病重了,老太太嘱咐二老爷带了姨太太和小姐赶快回淮安去见上一面。”

  “嘘!”铁云赶忙止住道,“以后别管这里的太太叫姨太太,要称二太太,记住了!”

  “是!”

  自从成忠回到淮安,又上了年纪,孟熊也已儿女一大群,家中称呼便改口了。

  铁云问了老太爷病情,刘吉道:“前几日,老太爷又中了一次风,嘴也歪了,话也讲不很清楚了,吃得很少,越来越虚弱,老太太说,只怕不是好兆,叫二老爷赶快回去守在老太爷身旁,以防万一。”

  铁云叫李贵陪了刘吉下去歇息,独自回到内院和若英说了,请她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回淮安去。若英歉然道:

  “按理我是该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不过目前不行,你还没有和家里说好怎么称呼哩。照刘吉的说法,老太爷一时还不至于就不行了,你明天先回去,见了老太太,就说佛宝在发高烧,过几天才能动身。然后你和老太太把称呼定下来,家里上下都关照好了,再派人来接我们母女。”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如果不能照我的意思,我是不会去受侮辱的,我不能被人叫作姨太太,这是你在开封答应过我的,是吗?”

  “是的,我答应过你,我一定按照你的意思去办。”铁云这时才感到事情的棘手了,他没有把握母亲一定能答应,只能回去试试看。

  次日,铁云与李贵随了刘吉回淮安。李贵已经十九岁了,做事勤勤恳恳,一天到晚手不停脚不停,家中一切杂务事情,直至抱着小佛宝上街去玩,他都包了,衡母和若英都很喜欢他。

  铁云回到淮安家中,见门上没有动静,知道老太爷尚在,疾步来到后院上房前,老夫人正在大厅檐下送走为老太爷诊病的医生,大哥孟熊匆匆和兄弟招呼了一下,陪了医生出去了。老夫人见了铁云,诧异道:“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铁云上前请了安,垂手答道:“佛宝发高烧,路上不能受风寒,若英陪着她,要等几天才能来。”

  “那也罢了,快进屋吧,老太爷刚才还伸着两个指头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病情怎样了?”

  “不好,说话有时很有条理,有时又古怪得叫人听不懂。喂他吃,也只能吃一点点,人都瘦得不像样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夫人说着,眼泪汪汪地叹了口气,“恐怕是不会长了。”

  大丫头春茵已出嫁了,夏鹃还在,上来叫了一声“二老爷”,掀帘让他进屋,轻轻说道:“老太爷睡着了。”

  铁云快步走到床前,只见父亲瘦骨嶙峋,两眼紧闭,嘴张大着,呼吸沉重,那样子离死也只差一步了,不觉泪水涌了上来,想上去喊醒他,又缩住了,回身向母亲哽咽道:“想不到没有多时,爸爸就病得这样了,医生怎么说呢?”

  老夫人坐了下来,抽出手帕揩了一下泪水,说道:“医生说,也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中了风,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法救了,等到人完全糊涂不省人事了,也就快了。家中后事都准备了,偏偏你这一房还缺娘儿两个。”

  铁云见屋内无人,便挪张椅子坐了过来,说道:“过几天我差李贵再去接若英母女回来,只要佛宝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的。不过若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不愿人家叫她姨太太,当初在开封时,我答应过她,若是回到家中来时,就称她二太太。妈妈,你看行吗?”

  老夫人沉吟道:“衡家姑娘是好人家出身,虽然明媒正娶,做你的元配正室,还嫌门不当,户不对,若是配上平常百姓家,足可做个正妻了。当时是她母亲坚持要报答我家,才将女儿许给你做妾,其实是委屈了她,既然她有这个想法,就称她二太太也可以。反正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大老婆,二太太也是妾,不是妻,叫起来好听些罢了,我看没有什么不可以。”

  “大哥那边还要请老太太和他说一说,关照底下人都这么称呼。”

  “也好。”

  老夫人吩咐小丫头去把孟熊叫到厅堂来,说道:“过几天,衡家姑娘就要带了佛宝来淮安了。这位姑娘是为报恩才来到我家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做个侧室是委屈了她,她又有自尊心,等她来时,关照家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太太,她和嘉丽就以姐妹相称吧。”

  孟熊皱皱眉头道:“这也多此一举,既然做了妾了,还争什么名份,现在迁就她,将来恐怕更会为这个妻妾的名份闹得家庭不和。”

  “不会的。”铁云急忙分辩道:“若英只是不想让人叫姨太太罢了,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再叫得好听,也还是个妾,这一点,铁云你可一点不能含糊。”

  “那当然。”

  “还有,现在我们家中称呼我这一房的太太叫大太太,二房的弟媳叫二太太,衡家姑娘来了,也称二太太,这怎么分得清?”

  老夫人笑了,说道:“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佛宝她妈住不久就回扬州去的,称她衡二太太好了,将来你们孩子长大了,各房分开住,就没这个问题了。”

  铁云松了口气,立刻写了封详详细细的信吩咐李贵回扬州把若英母女接了来,若英高高兴兴地来到淮安刘宅,果然听到宅中里里外外都称她衡二太太,二太太嘉丽待她谦和诚恳,如同亲姐妹一般。铁云又带了她和佛宝去内厅见婆婆,老夫人见若英容貌姣丽,举止文雅,应对敏捷伶俐,佛宝也活泼可爱,十分欢喜,和若英谈了好一会,然后带她们进上房叩见公公,成忠神志似清非清,朝她们看了一眼,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老夫人道:“老太爷说很高兴你们来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佛宝。让老人家歇会儿,我们下去吧。”

  回到厅堂,老夫人道:“若英初次来家,铁云,你带她们去见见大哥大嫂。若是缺少什么,让铁云给你去要,都是一家人了,别见生。”

  若英抿嘴笑道:“多谢老太太想得周到,这也是我的家,不会见生的。”

  谁知若英来到几日之后,老太爷的病情越来越不妙,糊涂的时候渐渐多起来了,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认不出谁是谁了。这天老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围在床前,试着叫喊:“老太爷,老太爷!”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和他们交代几句后事。成忠穿着黑缎团寿对襟丝棉小袄,靠在厚厚的腰垫上,终于被叫醒过来,两眼呆呆地盯着儿子们,许久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右手抖抖索索地向棉袄胸前插袋中摸索什么,然而摸了几次,都是空着手回出来,他还是机械地了无感情地再伸手到插袋中去掏摸,还是空了手。老夫人上前道:“老太爷,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有东西要给我们看,让我来拿。”

  老夫人从成忠插袋中取出两页折好的纸片,打了开来,乃是一份遗嘱,老夫人含泪道:“老太爷,你要我们读一下,并且照这上面写的意思去办,是吗?”

  老太爷两眼直勾勾地没有表情,喉咙里却咕噜了一声,似乎是说,“是的。”于是老夫人把遗嘱交给了孟熊,说道:“你读吧。”

  孟熊含着泪水,轻轻地读了起来。

  字付孟熊、铁云吾儿知悉:吾少时孤寒,往往饔飧不继,自知不奋勉苦读不足以振家声,足衣食。三十五岁始中进士,得入仕途,为翰林,为御史,为府道,亦二十余年。以二品衔致仕,儿孙绕膝,薄有产业,不独温饱无虞,且可周济亲族,于愿亦足矣。

  惜今岁以来,体力日衰,屡次中风,难有回天之力,年未七甸而中道相离,天意不欲吾见尔等成才,夫复何言。

  创业难,守成亦不易,望尔辈兢兢业业,孝悌和睦,勿堕家声,勿废学习,克守祖业,发扬光大,吾虽长逝,亦瞑目矣。

  孟熊读得哽不成声,只得停下来拭泪。铁云且听且泣,自觉二十八岁的人了,还是一事无成,愧对老父。老夫人倒在椅中掩面涕泣,老太爷呆呆地瞅着他们,奇怪的是眼角竟也印上了斑斑泪痕。铁云垂着头只听见大哥呜咽着又读了下去。

  已出嫁之三女,惟有素琴令吾担忧。自亲翁于前年故世后,克家不守正道,家产日渐耗败,他日汝三姐倘有不幸,尔等当尽力相助,勿使受苦,切记切记……。

  遗嘱还未读完,老夫人忽然惊呼着奔到床边:“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只见老太爷忽然闭上眼,头一歪,毫无动静,老夫人赶紧摸了一下鼻息,说道:“还好,还有气,快叫人把大姐、三姐夫妇找来见上一面,把家中媳妇孙儿们都喊了来在厅上等着,我的天,只怕是快了。”

  大姐婉琴夫妇急急赶了来,成忠苟延着一口气,直等素琴来到,谁知却是一个人来的。老夫人诧异道:“克家呢?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上最后一面?”

  素琴眼泪簌簌地不断落下,呜咽道:“自从公公死后,克家全变了,成日成夜在外嫖赌,家当已经败了不少。我已派福根去找他,他不会来的,自从爸爸告老,他对我家的态度就很不恭敬了。妈,若是爸爸再一去,女儿就没法过下去了。”说着,直扑到老人床前,跪下来哭道:“爸爸,爸爸,你不能走,千万不能走,为了女儿,你千万不能走!”她摇撼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忽然恐怖地松了手大叫道:“妈,爸爸,爸爸去了,他的手冰凉了,他去了……。”于是昏倒在床前。

  父亲过去了,时为光绪十年(公元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享年六十七岁。铁云的道台公子生活结束了,他将不得不孤军奋斗,开辟自己的人生道路。





老残遗恨--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十四 铁云开始了坎坷的经历

  成忠老太爷的灵柩安葬于淮安东南曹围之后,地藏寺巷犹然笼罩在浓浓哀思之中,灵堂尚在,孝服未除,铁云夫妇已在为了今后生计煞费商量。过年不久,若英带了女儿佛宝回扬州去了,铁云先在城北运河边上的河下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烟店,专销兰州皮丝烟,关东烟叶,招牌取名“旦巴哥”,是洋文Tobacco (烟叶、雪茄烟)的译音,当时一般译作“淡巴菰”。开张之后,铁云初时尚天天乘船去河下照看,后来生意清淡,他也懒得去了,店中买卖全交给老仆刘吉一手照管。

  忽一日,接到若英托民信局捎信来,说是老母病重,催他速回扬州。铁云禀过大哥,将烟店的事拜托了大哥和帐房王幼云,匆匆和李贵赶回扬州来。

  铁云回到扬州不久,忧患余生的衡老太太就病故了。临终前向侍立床前的女儿女婿说道:“你们俩自从认识以来,转眼十二年了,成亲至今也已八载,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和和睦睦,使我有了幸福欣慰的晚年。不幸路已走到尽头,油尽灯熄,不能再送你们一程了,生离死别是难免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免心酸哀伤。”

  若英哭道:“妈妈,您别说了,别离开我,求您别离开我,宁可折了我的寿命,也求菩萨为您老人家延年益寿。”

  衡老太太凄然道:“若英,不要伤心,你怀着孩子哩。你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我不在了,你要走自己的路,坚强些,不要为我难过。老人总是要过去的,何况你已二十七岁,可以独立支撑门户了,望你与姑爷互敬互谅,助他成功立业,圆圆满满地过日子。对于姑爷,我也要说几句。”

  铁云哽咽道:“妈妈,你说吧,我听着。”

  衡老太太接着道:“过去这些年,你待若英很好,她从小有点任性,你也体谅她,我很感激,夫妻之间就该如此互相体贴。可是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女人个个死心眼儿,男人的心却如行云流水,是非常活的,受了三朋四友,花红柳绿的影响,说不定哪一天变了心,恩爱夫妻变成了冤家,我希望姑爷不是这样的人。”

  铁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老人家放心,我和若英的感情不比素不相识全凭媒妁作伐的婚姻。我们是自己相亲相爱定下的亲事,海可枯,石可烂,我对若英的感情决不会变。”

  若英也道:“妈妈放心,铁云答应过我三个条件,他若变心,我决不饶他。铁云,你今天在妈妈面前再说一遍,你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一是分开居住;二是称太太,不称姨太太,将来王氏姐姐走在我的前头,必须大会亲友,确认我是妻,不是妾;三要始终如一,不能喜新厌旧,你没有忘记吧?”

  铁云郑重道:“妈妈,当着你的面,我再说一遍。若英的三个条件,过去我都答应了,今天仍然不变,今后也永远不变,我发誓……”

  衡老太太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姑爷,不用发誓,我相信你的话,我放心了。”

  她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天之后,带着满足的心情永远安息了。

  这时,淮安老宅新丧不久,孟熊兄弟俩还来不及分家,二房铁云需维持两处妻妾生活,手头十分拮据,差李贵去淮安报了衡母之丧,带回来大老爷从公帐拨给的五百两银子,又另致送一百两丧仪,才将衡母丧事风光体面地办了。可是剩下的银子不多了,若英又第二次怀了孕,肚子一天天的隆了起来,家庭经济负担越来越重,铁云自幼粗通医道,便大着胆子挂牌行起医来,头上三天,有扬州亲友和太谷教朋友们帮忙拉场面,来了不少病家求诊,三天之后就很少人光顾了。好似晴朗朗的天空突然云遮雾掩,一家人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又为生活而发愁了。

  如此敷衍到了九月间,若英分娩了,养下了个白胖儿子,当收生婆向她恭喜时,若英心痒痒地好似一双柔软的小手在胸内乱抓,抓得她开怀畅笑,笑得那么甜,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添了儿子,虽然是第三个了,铁云仍然感到高兴,也为若英高兴,小小的生命冲淡了家中的郁闷气氛,为孩子取名大缙,并且写信告诉了大哥,信中还提到挂牌行医的事,说是:“开业月余,门庭冷落,恐难持久耳。”

  这当儿,举人毛庆蕃从上海回来,带了两段呢料和两瓶法国香水来访铁云,迎入客堂坐了,笑道:“实君,好久不见你了,到了上海租界,有了新相好,乐不思蜀了吗?”

  庆蕃笑道:“十里洋场越来越繁华了,才两年没去,不但吃的玩的日新月异,令人留恋,新鲜事情也多。马路上除了洋巡捕,华人巡捕,又新出现了头缠红布的印度巡捕。租界范围也扩大了,英租界从泥城桥向西扩展,早就圈地赛马的新跑马厅且不论,新的马路又筑成了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派克路(今黄河路),卡德路(今石门二路),还在卡德路设了巡捕房,简直不把大清上海道台放在眼中。”

  铁云道:“这也只怪中国人自己不争气,捧牢顶戴,怕惹事丢了前程,眼开眼闭不敢和洋人力争,才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李贵献上茶,庆蕃转过话题道:“刚才我见尊府门前挂了行医的招牌,不知道阁下怎么丢下烟店,又做起医生来了。”铁云苦笑道:“不瞒老哥说,自从先严故世后,不曾分家,贱况实在窘迫得很,烟店生意不好,便想行医弥补,谁知门庭冷清,今天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病家上门,眼看此路也是走不通的。”

  庆蕃忽然兴奋地说道:“不要挂牌做郎中了,这不是你干的事。今天我来,正是要劝你到上海租界去打开新的局面。目前租界上除了是洋人一统天下外,各行各业的中国商人,收入最丰厚最吃香的不是开铺子的老板,却是替洋人出力做生意赚钱的洋行买办。洋经理俗称大班,他们不识汉文,不懂中国话,人生地不熟,到了上海,两眼墨黑,虽然有钱也没法做生意,很需要一个引路的人,懂得洋文,会说外国话,又精于生意门槛,在洋东家和中国官民之间沟通一座桥梁。如果你被他看中了,他和你订立一份合同,也就是契约,交纳二三万两保证金,再加上几名保证人,以后所有洋行买卖就统通由买办掌管了。每月薪金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可是每做成一笔交易,无论进口、出口,每千两可以提取佣金十两上下,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项收入,也可以向客户收手续费,如果生意做得大,又会弄钱,每年足可有上万两银子的收入,甚至有人说洋东家得一英镑,买办也能得一英镑,那就没有底了。所以租界上的洋行买办个个生活豪奢,出手阔绰,老弟如果无意去应乡试做官,不妨到上海租界上去闯一闯。”

  铁云笑道:“依你说来,做了洋行买办连督抚大臣都不想干了。”

  “确是这样,若论实惠,还是洋行买办赚的钱多。”

  铁云默然沉思了一会,说道:“不行,一则不懂洋文,二则买办替洋人办事,名声不好,要被人笑骂的。”

  “哎呀,铁云,你平素豪放豁达,怎么一时竟想不开了。买办固然替洋东家办事,但也便利本国商民,没有洋行从中转介,小厂小店能直接和外国打交道进出货物?中国的丝绸、猪鬃、茶叶,能卖到外国去?洋货能贩进来吗?被李中堂聘请出任招商局第一任总办的不就是怡和洋行的买办唐廷枢?还成了中堂手下的大红人哩。老弟才干学问都是人中佼佼,官场关系也不少,大洋行的老板是很看重买办和官府关系的,他是想通过买办打通官府做大买卖哩。再说你将来分家之后,拿个二三万两银子做保证金,谅必也非难事,说来说去只缺能识洋文,会讲外国话,这也难不倒你。上次和你说过,我认识扬州耶稣堂的英国牧师,可以陪你去拜访他,学习英语。如今租界上的洋行有几十家,生意最大的还是英商洋行,学会一些常用的英语大有好处。”

  铁云被说得心中活动,笑道:“很好,一准听你的话去学英语,不过至少也得学上三年五载,才能到生意场上去派用处,洋行的事目前还谈不上。”

  “那当然。目前的事,我也有个主意,你看过上海出版的《点石斋画报》吗?那是洋人发明的石版印刷术印刷出来的。”

  “石版也能印书吗?”

  “能。那是一种有细微小孔能吸水的特种石版,涂上含有油脂的转写油墨,把图文描印在石面上,印刷时先用水润湿版面,再滚上油墨,那末只有含油的图文部分能吸附油墨,复上纸,用干刷刷一下就印成了。无论印画报,印书籍,印戏院的海报,商店的招贴广告都行,用处大得很。现在上海只有一家洋人办的石版印刷局能印,我认得局中的管事,若是你有兴趣,可以把他们印刷匠人挖一两个出来,向欧洲买一套石印设备,租一所厂房,买些纸张油墨就成了,本钱并不大,大约五千两银子也就够了,利润却很可观。”#p#分页标题#e#

  铁云道:“这倒还使得,明年若是分了家,就和你一起到上海去办这件事,无论淮安、扬州,我都觉得生活无聊得很,是该出去活动活动了。”

  当天,铁云就命李贵把诊所招牌摘了下来,一心一意跟了英国牧师学习英文。十一月初,龙川先生病重,将黄葆年、蒋文田、毛庆蕃和铁云召至病床旁边,嘱咐后事,希望他们发扬光大太谷教,以葆年和文田主持南北两宗教义的讲学传道,庆蕃和铁云负责教派各种活动经费的筹措,即是所谓“教”与“养”的分工。之后,黄毛二人埋头准备赴京会试;铁云继续跟着洋牧师学习。黄葆年不赞成铁云孜孜于谋求为士大夫所不耻的洋行买办,铁云则觉得葆年痴迷于官场仕途,有失龙川传人黄三先生的清高身份。

  不料才过了年,大哥孟熊忽然差刘泽急急从淮安来报:

  “刘吉上吊死了!”

  铁云大惊道:“为什么?”

  刘泽道:“因为烟店门市生意不好,他急着兜揽批发生意,不料撞上了一个骗子,头上一批货,付了现钱,刘吉以为他是好买主。那人又来进第二批货,要货数量大得多,说是手头有些不便,货到转卖了便付款,并且留下了地址。刘吉信以为真,发了大批货,谁知一去毫无音信。刘吉赶到那个地方,并没有这个人,才知道上了当。年底盘算下来,不但没有赚,反而亏了一大笔钱。换了别人,求求东家,以后小心些,再把钱赚回来就是了。他是个老实人,一时想不开,留下一张字条,说是对不住二老爷,就在大年三十夜里上吊死了。”

  “天啊!”铁云浑身震动,仿佛预感到这便是他后半生挣扎奋斗的不祥之兆,不由得默默思索:“难道我的前途就这么艰难吗?”





老残遗恨--十五 一事无成回到淮安



十五 一事无成回到淮安

  这一年是光绪十二年,铁云三十岁了,老太爷丧事已经过了一年,淮安地藏寺巷府中的哀思渐渐淡却下来,朱太夫人出面邀请六合两位舅太爷去淮安为孟熊、铁云分了家产。二房王氏夫人久病在床,无力照管偌大的家业,铁云只得恳求若英举家迁往淮安老家,支撑门户,若英不愿去老宅受拘束,铁云百般央求,才勉强答应了。于是将扬州马家巷房屋退了租,管门的萧老二年纪大了,赏了五十两银子,让他回乡养老,贴身大丫头耿莲和其余丫头老妈子都带到了淮安,分家分炊,连厨娘都带去了。雇了三艘船,一条大的装载家具箱笼,由李贵押运,另外两条小船由主仆乘坐,不一日来到淮安水码头,李贵上岸禀报之后,大老爷孟熊派刘泽带了轿班前来接应若英和孩子们回府,从此若英就在淮安定居下来了。

  次日,孟熊将铁云所分到的家产,包括现银、钱庄存折、股票、田契、房契,和家中米囤里的粮食,一一点交清楚,统由若英收管。若英不慌不忙,另外立了几本流水帐,记载外帐房王幼云交进来的钱款粮食。随身一大串钥匙,钱柜的,银箱的,米仓的,以及吃的、穿的、用的各个仓库的黄铜钥匙,走起路来一阵风似地发出清脆的叮呤咣嘟的声响,颇有古人环佩之声的气势。不几天,原来淮安老宅中的大小管事便领教了衡二太太的洞察秋毫,果断泼辣,而又有赏有罚,一点含糊不得,一个个贴贴服服,不敢偷懒,不敢胡弄。老太太听了很高兴,连大老爷冷眼观察了,也不得不暗暗惊服。王幼云对铁云道:“二先生,这位衡二太太比你精明能干,算是被你娶到了,是你的福气啊。”

  铁云笑道:“别忘了,我虽不如若英的能干,可是她是我识拔的啊。正如曾中堂向李中堂说笑:‘人家都说你比我能干,我所差可自慰的,你是我所保荐的,哈哈,也只有这一点罢了。’”

  铁云见若英轻松地挑起了掌管家业这副重担,心中欣慰,便和若英道:“这几天,老宅中上上下下都佩服你哩,幼云哥说你比我还强,我可以放心去上海了。”

  若英嫣然笑道:“去吧,这里有我哩,要带多少钱去?你说。”

  铁云望了望若英甜甜的笑意,心里暗暗盘算,这一开口,少要了不够用,多要了,她未必肯,多少胡弄一下,留些余地给自己零花吧,如今经济大权在她手中了。于是笑道:“庆蕃和我说过,办石印书局,订机器,租厂房,雇工匠,买纸张,总得七千两银子,另外还要周转资金二千两,所以想带一万两去,余下的一千两供我自己日常用度,连吃带住,还有应酬都在内了,不算多吧?”

  若英笑道:“你也不要骗人了,这笔花帐我也不来细细审核,一万就一万两吧,可得撙节些用,不要有了钱就昏头昏脑,把钱都用到女人身上了。凡事都须三思而行,一则要为自己争光,二则要为子孙着想,三则听说上海租界坏人很多,切莫上当受骗。”

  “知道了,知道了,你竟把我当孩子哩。”

  通过了若英这一关,铁云又去禀告了大哥,说是去上海做生意,开办一家石印书局,孟熊道:“今后的事,都由你自己作主了。烟店歇业的事,不能全怪你,但是前车之鉴,这回你必得处处小心。可惜亲友中没有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依然为你担心。你办事凭一时冲动,瞻前不顾后,比如下棋,只算度自己如何取胜,却不提防对方会怎样反击,那是必输无疑的,明白吗?”

  “是,我都记住了,这次去上海,一定要将书局办成,有个知交毛庆蕃,是己卯科举人,他在上海有熟人,有他介绍,谅必不会吃亏。”

  “那也罢了,你放心去吧。我看衡二太太很能干,家中这一头不必挂念,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会照应的。”

  铁云又去禀过了老母,老太太说:“你不墨守祖产,还想自己出外做一番事业,这个志气很好,不过老太爷做官二十几年,才有这些积蓄,你不要以为分家得来太易,随手挥霍,那就不是刘门的孝子了。”

  铁云又唯唯答应,然后才和二太太嘉丽告别。嘉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微笑道:“老爷出门在外,没有亲人照应,一切保重。家里的事,有若英妹妹撑着,你放心就是了。”

  铁云兑了九千两的银票,随身携带一千两现银,由李贵跟随取道扬州,往访毛庆蕃,庆蕃已去上海了,留下短柬约铁云上海相见。铁云姑妈早已去世,铁云在表弟卞德铭家住了几天,渡江来到镇江,手头宽裕,人也神气了,拜访了几处亲族朋友,约了堂兄孟彪,将来书局开业时,去上海管帐。说也缘份,就在一位朋友家中遇见了一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容貌柔丽,性情温淑,姓茅,芳名瑞韵,还只有十八岁,一颦一笑,百般妩媚,魂灵儿顿时被她吸引住了。想当年,若英何尝不同样使他梦魂颠倒,然而十多年的夫妻,习以为常,失去了新鲜感。今天忽然遇见了一位年轻十岁的美人,手中又有了钱,且离开了家庭,无人约束,真是天缘巧合。铁云当即挽请那位朋友和女方家长说了,想娶瑞韵为妻,女方知道铁云出身官宦之家,家赀豪富,人品也厚道,可是人已三十,必有妻室,瑞韵怎肯做小,铁云又使出了赌神发咒的花招,说是元配早已去世,目前确无妻室,女方不由得不相信,征得女儿同意,便应允了。铁云送去一大笔彩礼,时间紧凑,便在镇江临时借了一所房屋,作为藏娇之所,此事瞒得铁桶也似,淮安家中无人知晓,因为才把若英送走,得了家当,就在镇江纳妾,无论对若英,对老母、大哥都说不过去。他在镇江温柔乡中消磨了一个多月,怕庆蕃等人心焦,才带了李贵匆匆赶往上海。到底寂寞不得,立刻又在租界上租了一处公馆,把瑞韵接到上海。日子一长,粗心的李贵漏了底,瑞韵才知铁云在淮安老家不但元配夫人尚在,而且还有一房大姨太太。瑞韵这一气非同小可,和铁云又吵又闹,三天三夜不曾进食,铁云一再赔罪,就差不曾下跪了。生米已成熟饭,瑞韵无奈,只得提出必须分开居住,要按正室待遇,将来决不去淮安老家,铁云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定下心来,请庆蕃协助进行开办石版印刷局的事。首先约见了洋人办的石印局华人管事,送了一笔酬金,请他代拟了开办计划和资金预算,列出采购机器设备请单,介绍了熟悉石印技术的工匠,和兜揽印刷生意的跑街伙计,谈妥了雇印条件,然后向洋行定购全套石印设备和特制的油墨,又在苏州河北原来美租界的铁马路(今河南北路)租妥了一所双开间二层楼房,楼下印刷兼堆货,楼上办公和住宿。

  庆蕃眼看诸事齐备,便向铁云告辞,说道:“现在只等机器到了,安装好,就可以开业了。目前香港到欧洲有了火轮船,比过去帆船一年才只能来回一次快得多了,然而一来一往,总也须等三四个月,我先回扬州去了。不瞒你说,我会试了三次,也有些厌倦了,后年己丑这一科我是志在必得,若再不中就死了这条心了。所以想收收心,闭户苦读两年再去作最后的一试。老弟初来上海,十里洋场,人心诡诈,同行竞争又厉害,若要站得住脚,必须全神贯注,千万大意不得。第一,必须放下架子,亲自坐镇书局,无论生意买卖,银钱出入,或是印刷质地的好坏,职工品行才能,都得亲自留意,才不致被人蒙骗上当。其次用人要慎重,特别是管帐的,现在用的是自己亲戚,很好,那是最靠得住的。其他职工都须立下保单,派人去保人处对保,万一出了纰漏,才好着落保人赔偿。再则,公私钱财要分清,你虽是东家,投在书局的资金记上帐,就不能动用,不能手头紧了,就随意抽用书局的款子,开了个例,就不得了。我听到很多这样的事,一爿兴旺发达的铺子,只为老东家故世,小东家吃喝嫖赌,把店里资金都抽走了去填窟窿,结果关门大吉。我说这些,不嫌我噜苏吧?”

  铁云笑道:“老哥金玉良言,我是感激不尽哩。”

  庆蕃走了,到了来年初夏,石印设备从欧洲运到,新雇的工匠和跑街伙计都来报了到,镇江的堂兄孟彪也来上海做了帐房,又雇了一个送货的杂工,一个厨子,书局挂牌营业,题名石昌书局,暗寓昌大石版印刷的意思,专门印刷古今诗文小说,廉价出售,并承印客户交印的各种书籍画报广告杂件,头上一两个月外印件生意兴隆,因为收费比洋人低,交件比洋人快,书局上下一片欢欣,铁云尤其高兴。不过不久他就闹了经济恐慌,从淮安带出来一万两银子,娶了瑞韵,花了一千多两,洋行抬高了石印机器的价格,多付了几百两,在上海半年,花天酒地,又花去二三千两,手头所剩有限,既然开了店,不好意思再问家里要钱,只能从书局动脑筋。

  庆蕃关照他不能抽用书局资金,他就想了一条妙策,下了一纸手条,由书局每月发给自己薪俸贰百两白银,而且从光绪十三年元月补起,一下子就从书局领走了一千两银子。书局开办之后,本来流动资金就不多,这一来更觉周转不了,帐房孟彪听说有光纸将要涨价,劝说铁云多拿些钱出来囤一批货,可是铁云拿不出来,洋人书局却吃进了不少。石昌书局的纸张成本大了,印刷加工费提高了,洋人还是老价钱,而且为了和华人竞争,又添了一套石印设备。他们的印刷能力加大,印工便宜,交件快,石昌承印的顾客都被洋人书局拉走了,只靠自己印一些书支撑门面,究竟销路不大,利润不多,难以维持开销。铁云束手无策,只得差李贵回淮安去再要了一万两银子,重振旗鼓,添了资本,降低了印刷费和洋人竞争,生意稍稍有些起色,铁云又花钱捐了个正五品候补同知,为的是在花天酒地应酬场面中稍稍风光一些。

  不料事出意外,帐房孟彪私下里翻印了别人新出的小说,被告到官里,还登上了申报,弄得非常狼狈。后来总算托朋友出面调停,赔了三百两银子了事。这本来伤不了书局的元气,可是孟彪见闯了祸,不好意思再做下去,无论如何不肯再干,只得请熟人介绍了新帐房。哪知此人貌似忠厚,其实十分奸诈,才做了两个月,就串通了跑街伙计,卷款潜逃。当时铁云大意,并不曾命此人取保,无法追回,不得不关门歇业,变卖了机器设备,才只收回了二百两银子,带出去的二万两银子除了捐官就全完了。

  铁云与瑞韵带了初生不久的儿子大绅离开上海,安顿瑞韵母子在镇江租屋住下,然后垂头丧气地与李贵回到了淮安。

  孟熊听说兄弟回家来了,还以为是平常返乡探望,正在等待相见,铁云捧着几段袍料来了。请了安,说道:“大哥,我回来了,这几段袍料是从上海抛球场老介福绸布庄买来孝敬大哥大嫂的,请收下吧。”

  孟熊笑道:“又难为你了。”

  放下袍料,铁云嗫嚅着道:“大哥,兄弟出师不利,书局关了门了,特地向大哥请罪来的。”

  孟熊吃惊道:“不是听说干得好好的,还要了银子去扩充业务,怎么突然歇掉了?”

  铁云大致说了经过,孟熊默然半晌,才道:“可惜,可惜,两万两银子丢进水里了,虽然分了家,你也不该拿银子如此儿戏,须知老太爷得来可是不易啊,挥霍掉一文就少一文,你不能不为妻儿着想。必是你办事虎头蛇尾,管理无方,轻易信人,以致一败涂地。”

  铁云捶着脑袋叹道:“兄弟也是非常懊恼,请大哥训诫我吧,让我好好记住这次教训。”

  孟熊叹道:“既然你自己醒悟懊悔了,我就不必多说了。我看你不是经商的料,张军门(张曜)从新疆回来多年,现在做了山东巡抚,他和老太爷交情深厚,不如你去济南见他,讨个出身吧。”

  铁云沉思了一会,苦笑道:“我去求张中丞,他念在老太爷的情分,也许会应付我一个小小的差使,那是没有什么出息的。毛遂自荐所以能成名,就因为他有长处,能使孟尝君刮目相看,脱颖而出,成为上宾。若是一般的食客,仅仅求得一席安身之处,孟尝君虽然收留,也不过置身于数千门客之中混碗饭吃,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所以我想总要有个进身立功显示才能的机会,然后去见中丞,方才会得重用,大哥,你说是吗?”

  孟熊道:“你说得不错。山东巡抚兼理黄河下游水利,你跟老太爷学过治河的学问,本来可以在这方面上书效力。但是去年八月郑州黄河决口,河水泛滥涌入窄窄的贾鲁河进入淮河,淹没了郑州和开封附近十多个县份,听说水深少者四五尺,多的达一二丈。郑州以下黄河断了流,山东境内黄河都干涸了,张中丞乘此机会上了奏折,主张不要堵塞郑州决口,就让黄河由淮入江,那么山东就不用再为黄河泛滥烦恼了,所以你去了也无事可做。前任河道总督成孚已被革职,继任的李公(李鹤年)便是当年的河南巡抚,你不如到开封河督衙门去投效。”

  铁云道:“河帅李公是老太爷的老上司,一向自以为精通河务,不易接受别人建议,我去了也不会重用,且等堵口不成时,再献策请战,他才会倒屐相迎。”

  孟熊道:“也好,你就再等等吧,不过架子不要太拿足了,果真决口合龙了,保举有功人员的名单也上去了,你再去就迟了。”





老残遗恨--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十六 铁云仗义助三姐  出山的机缘来到

  铁云与大哥谈完了,去见老母,老太太正在伤心,见了铁云也不曾问他在上海的情况,兀自眼泪汪汪,频频拭泪叹息。铁云道:“妈,您老人家儿孙绕膝,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请告诉儿子,为您解忧。”

  老夫人道:“是啊,你来了,正好,我正要有个人说说。刚才我差夏鹃去探望你三姐,顺便捎去一些吃的。谁知她回来说:‘三姑太太正在伤心掉泪,问她,她不肯说。还是外孙小姐直爽,告诉我,是她爸爸惹得妈妈生气。我问为了什么事,她气鼓鼓地说是为了她快出嫁了,爸爸却不肯办嫁妆,说他没有钱,逼着妈妈自己拿钱出来。妈妈从外婆家带去的银子都给爸爸逼着拿出来做赌本输光了,又逼着妈妈拿首饰变换了为我办妆奁,妈妈说首饰是从娘家带来的,不能变卖。爸爸说,那就过两年等有了钱再说吧,反正颖颖还小。妈妈说,颖颖都十八了,还小啦?何况已经定了亲,就待选日子了,怎么可以撒手不管?爸爸不睬,又躲到小老婆屋中抽大烟去了。妈妈气死了,抱了我大哭一场,我要妈妈回来告诉外婆,告诉舅舅,去和爸爸理论,她不肯。夏鹃,你回去和老太太说说吧。三姑太太不许我讲,可是这么一件大事,我怎能不讲。’铁云,你大姐故世了,三姐的命又苦!想起当初错配了这门亲事,我就懊恼难过。幸亏娟娟先出嫁,就剩下颖颖了,你们两个舅舅商量一下,怎么帮着三姐把外甥女体体面面的嫁出去。那位姑爷,我算是看穿了,就当没他这个人。”

  铁云听了,着实恼怒,说道:“妈,您放心,颖颖出阁全包在我和大哥身上,我这就去和大哥商量定了,然后去见三姐。”

  老夫人担心道:“可是你们得小心,不能把银子送到三姐那儿,给姑爷知道了,又会吞没了去做赌本的。”

  “是,我知道了。”

  铁云立刻赶到大哥处,说了三姐的苦楚。孟熊恻然叹息了良久,说道:“铁云,颖颖出阁的事,就由我们两人包了,我看宽裕一些,给她添妆银二千两,让颖颖带到夫家去,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再拿出六千两来办嫁妆、首饰、被褥、衣着,以及酒席等等排场的用度,大致差不多了,我们做舅舅的一人拿出四千两来,你看可好?”

  铁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再多些我也是肯出的,一定要争这口气。我还准备去和克家理论,钱不要他出了,话却要说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的荒唐,不能再欺侮三姐。”

  “算了,克家现在是赌鬼又是烟鬼,连个起码的志气都没有了,你和他说什么道理?他受了你的气,当时无言可答,转身还不是出在三姐身上?就不要睬他了,让他现现成成做个丈人吧。”

  “刚才老太太提醒我们,不能把钱送到三姐那边,会被庄克家抢走的。”

  “那就把妆奁事先准备好了,临到送妆时再连同添妆银一齐抬到庄家,转个身就送到男方去,至于酒席排场费用也到临时再送去,克家就无法可想了。你就把我们的打算去告诉三姐,让她放心。”

  铁云再回到内院上房,将他俩的打算告诉母亲,老夫人道:“很好,你们兄弟俩肯为三姐分忧,也不枉老太爷托付一场,不过这些话不便到庄家去说,慎防泄漏,还是把三姐接回家来团叙吧。”

  此时已近傍晚,老夫人叫丫头召来总管刘泽,命他次日一早备两乘小轿,去庄家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就说二老爷从上海回来了。第二天上午,素琴带了女儿文颖回娘家来了,母女俩锦绣遍体,满头珠翠,由一群丫头老妈子簇拥着,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姑太太在夫家过着神仙般的快活生活。轿子才进大门,家人们就分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三姑太太和外甥小姐回来了。”轿子迳自抬到最后一进庭院停下,老夫人得了门上禀报,早已伫立在厅前等候。

  素琴母女出轿,欢快地上前见了老太太。老夫人含泪搂着外孙女喊道:“颖颖,我的心肝,奶奶可把你盼来了。”

  素琴淡妆素抹,略略掩饰了憔悴的容颜。究竟四十一岁的人了,心境又幽幽损损,凄凄郁郁,终日愁对菱花镜,怎不教丝丝苍纹,刚上眼梢,已见额头。她竭力忍住骤见亲人欲想一吐苦酸的泪水,强颜欢笑道:“颖颖早就吵着来给奶奶请安,老太太不差刘泽前来,我们也要过来了,是鹏鹏回来了吗?”

  “回来了,昨儿刚到。”

  祖孙三人刚进厅内坐下,孟熊、铁云先后急急来到,未进大厅便喊道:“三姐,三姐!”颖颖一蹦先奔了出去,迎着福了一福,笑道:“大舅舅,小舅舅,外甥女给您们请安来了。”

  两个舅舅笑道:“好孩子,舅舅们正思念你哩。”

  素琴欢快地站了起来,兄弟俩上前请了安,铁云道:“三姐,昨儿老太太派刘泽今天来接您,我一晚上没好好睡着,就盼早些天亮。”

  素琴开心地笑道:“我们是今儿早上才知道的,不然,颖颖也会一晚上睡不着的。”

  颖颖撅了嘴道:“刘总管若是昨天就来接,我和妈妈可以在奶奶家住一晚。”

  老夫人笑道:“好孩子,都怪奶奶不好,昨天小舅舅到家迟了,来不及通知,不过我仍然要留你和妈妈多住几天。”接着又吩咐:“夏鹃,去和刘泽说,通知庄家姑爷,老太太把姑太太和外孙小姐留下了,住几天再回去。”

  颖颖抱住老夫人贴着脸亲了一亲,说道:“多谢奶奶,奶奶太好了。”

  这时大太太和衡二太太带了一群孩子,也来到厅上给三姑太太见礼。

  素琴道:“嘉丽妹子又病了吗?”

  若英道:“嘉丽姐姐不舒服,正躺在床上,不能来了。”

  素琴道:“她的身子总不见好,等一会我过去看她。”

  寒暄了一会,两兄弟暗示妯娌们带了孩子先告退了,然后屏退下人。老夫人道:“素琴,昨儿夏鹃回来,说了颖颖出嫁的事,克家无礼,司空见惯,不必为他着恼了。孟熊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个主意,这事都包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今天把你们接过来说一说,让你们母女俩高兴。”

  素琴悲苦惯了,听了亲人体贴的话,如熨寒心,如舒愁肠,不觉泪水儿涌了上来,唏嘘道:“女儿遇人不淑,以致出嫁这么多年还劳老太太和兄弟们为我操心。”

  孟熊道:“姐姐不要难过,姐弟天性是用什么话也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的,我们不过略尽一些心意罢了。”

  铁云也道:“我幼时,三姐教我读唐诗,给我吃椒桃片和香脆饼,那一番姐弟之情我是至老也忘不了的,颖颖的事,做小舅舅的稍稍出些力还不应该吗?”

  老夫人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快把怎么个做法告诉三姐和外甥女吧。”

  于是孟熊和铁云把他们准备用八千两银子为文颖办妆奁的具体做法说了一遍,素琴又喜又悲,珠泪一颗颗地滴落下来,湿了面庞,却暖了心肠。颖颖高兴地抱着妈妈欢叫,素琴推开了她,说道,“颖颖,大舅、二舅几乎使我们母女俩起死回生了,还不快叩谢奶奶,叩谢舅舅们。”

  颖颖含着热泪向外祖母和大舅、二舅福了又福,然后一家人欢快地商量起颖颖的嫁事来了。

  转眼到了这年七月秋凉,颖颖完婚出阁,美美满满了却一桩大事,素琴悲郁的心情稍稍好转,合家都感快慰。忽然一件突然而来的机遇降临到铁云身上,改变了他今后若干年的命运。这天,孟熊从淮安府衙门拜客回来,命家人把铁云召到务本堂书房中,满面笑容地说道:“铁云,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今天在府衙见到京报,朝廷下旨,因郑州黄河决口久堵不成,新筑的郑州西坝又决了口,严斥河督李公因循误事,问罪革职,和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召戍边(充军),调了广东巡抚吴中丞(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现在河工如此棘手,继任者未必便有十分把握,吴公乃是我家世交,你该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铁云喜道:“是时候了,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我立刻就写一封信去自荐,我想吴公正是需人之际,必定会邀我出山的。”





老残遗恨--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吴大澂还是二十年前的吴大澂,饱满的天庭,隆起的鼻梁,高颧大眼,瘦瘦的个儿,只是唇上多了几绺下垂的胡子,颏下添了一撮短须,五十三岁的人,依然目光炯炯,锋芒四射。在京师大红大紫了多少年,外放督抚大臣,成为一方诸侯,是意料中事,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出京所担任的竟是与两广总督张之洞同城的广东巡抚。清制总督与巡抚名义上平起平坐,实际上总督总要占些上风,官品上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总督管辖二至三省,巡抚只管本省;总督兼带“右都御史”又加“兵部尚书衔”,巡抚只兼带“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巡抚已较总督矮了三分。若不在一个城中,尚可相安无事,若同城相处,必无好结果。大澂深知本朝掌故,督抚同城有三处,都是出了事的。同治五年,广东巡抚郭嵩焘与满人总督瑞麟合不来,官司打到朝中,结果郭嵩焘斗不过瑞麟,被罢了官。接着心高气昂的湖北巡抚曾国荃控告湖广总督官文颟顸无能,官文虽然免了职,曾国荃也吃了暗算,不得不辞官回乡。最近一次是光绪三年云南巡抚潘鼎新和云贵总督刘长佑闹意见,辞官去北京另用。因此大澂方接谕旨上任,心中便有受了压抑的感觉,他在京师尚且锋芒毕露,皇上亲信,大臣侧目,怎能到了广州便在两广总督面前收敛锋芒,委曲相处,这日子太使他难堪了。虽然张之洞在北京时和他都是清流派首领,但是两人年岁相若,个性同样高傲,也都喜露锋芒,同城做官,免不了有意见不合的地方,迟早会有冲突的时候,他是个聪明人,极想早日摆脱这个困境,调到别的省去。

  天下也就有那么巧事,偶见京报登载七月十二日皇上谕旨,大意是郑州黄河再度决口,河道总督李鹤年贻误河工,着即革职,与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台戍边。督办河工的礼部尚书李鸿藻和河南巡抚倪文蔚革职留任,河督一职暂由李鸿藻署理。大澂看了,摇头微笑,李老先生年将七旬,做过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是同治皇帝的师傅,中法战争失败时和恭亲王一同下了台,近年才又做了礼部尚书,派到河南来督办河工。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的道学先生,只可在京中摇扇赋诗,清谈理学,教他督办河工,无异是赶鸭子上架,黄河决口再难合龙,不知朝廷何以作出这样糊涂的决策?

  谁知过了不久,忽然接到军机处七月廿九日电报谕旨:“奉上谕:郑州黄河决口,久未堵复,情况紧迫,着以广东巡抚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速往河南督办郑州河工,务必早日堵口合龙,毋得延误。所遗广东巡抚一缺,着两广总督张之洞兼署。”

  若是换了别人,接连坏了两任河道总督,谁不在这道谕旨前胆怯叫苦,若是弄不好,岂不也将充军戍边?可是吴大澂志高胆大,读完了谕旨,反而大笑道:“朝廷究竟少不了我,又要把我召出来了。郑州决口一年多了,还不曾合龙,可见两任河督都是饭桶。如今天下目光都在郑州,让我走马上任,一举合龙,方显出英雄本色。”

  大澂澂即打轿拜会总督张之洞,商定交接印篆日期,诸事匆匆料理完毕,便即启程前往开封。

  大澂从广州动身,一路上自有州县滚单下去,通知前站迎接宪驾。最捷近的路线是经韶关、武汉、信阳、郾城,以达开封。偏是郾城与开封之间贾鲁河两岸,自郑州、中牟、经开封城南以迄东南豫皖边界沈丘一千里之遥,横亘了一条滔滔泛滥一望无际的黄河水,灾民流离,死亡遍野,令人触目惊心。见到这样野马般汹涌奔腾的黄河水,大澂方才感到事情的棘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只凭一股勇气就可以马到成功了。

  黄河决口处尚存的堤坝,东面的称东坝,西边的称西坝,两坝之间为滚滚恶水浊浪阻隔,贾鲁河桥梁也被大水淹没,车马人轿都无法通行,惟有依靠舟船在稍稍下游地势较为平衍处摆渡,东西各设了渡口,河工官员、民工、以及抢险材料都从渡船上往来。大澂一行轿马到达中牟城南的西渡口时,河督管下郑州河道厅五品衔知事,已经奉了河道衙门的札谕,拘拿了多艘船只在这里等候。大澂下了轿,厅知事上前递了手本,禀见道:“卑职奉李尚书手札,专程在此迎候宪驾,即请大人上船。祥符县境内大都被水淹浸,开封城南一片大水,惟有北门可以照常开启,李尚书和倪中丞都在北门外迎候。”

  大澂问道:“目前决口情况怎样?”

  厅知事唏嘘道:“回大人的话,此次郑州下游十堡再度决口,简直惨极了,一夜之间西坝原来堵复的堤坝全部溃决,堤坍水涌,轰隆隆地如同天崩地裂,坝上帐篷内值勤的官员民工,来不及抢险就被河水卷走了,可怜卑职的一个外甥想在河工上立些劳绩得个明保,也被水流卷得不知去向,堤上所有储存的砖石、竹木、草包,也氽得无影无踪。几个月的辛劳,一朝毁弃,河南官民都伤心极了。卑职该死,不曾防备周密,死有余辜,惟有自请处分。”

  大澂皱眉道:“前任河台都为此事受了朝廷严厉处分,你们身经其事的能脱得了干系吗,可是不能因此胆怯消沉,还是振作起来戴罪立功,才能开复你们的处分。”

  “是是。”厅知事逡巡着似乎还有话说,却不敢启口。

  大澂见事敏锐,说道:“你还有话,就大胆地说吧。”

  厅知事踌躇着壮了胆子禀道:“大人初到,可能朝廷不知就里,催逼大人立刻施工堵口,这可万万使不得。伏汛虽过,还有秋汛,新堵的堤坝无论如何抵挡不了洪水激流的冲荡,不但劳而无功,而且危险万分,还会再受朝廷责备。历来河工总是在夏秋大汛决口,入冬枯水季节堵口合龙,那是万无一失的。河工上的大小官员,在决口时受的处分,都可以在合龙时开复,还有赏赐,否则提了脑袋办事,谁还敢吃河工这碗饭哩。前任河台李大人错过了去年冬天堵口的机会,今年奉了朝廷旨意,不得不在盛夏洪峰到来时堵口筑坝,这叫逆天而行,所以遭了祸,还请大人明察。”

  大澂冷冷地瞅着他,听完了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到堤坝上亲自踏勘后再作决定的。”

  大澂一行渡过贾鲁河泛区,轿马绕过被水浸淹的开封城南,来到地势较高的开封北门,革职留任的李鸣藻和倪文蔚都已长袍小帽在接官亭中恭候。彼此都是熟识的,见礼之后,鸿藻道:“大驾来临,老朽可以卸肩了,我已盼了你多时了。”

  大澂谦让道:“兄弟初办河工,一切还望两位老前辈指教。”

  原来李、倪两人都是咸丰二年中的进士,比大澂早了十五年,清朝最重科举辈份,同是进士出身,若是登科年份相差甚远,那“老前辈”的称呼是断断含糊不得的。李、倪陪了大澂进城,来到河督衙门花厅坐定,鸿藻先开口道:“清卿老弟台,郑州河决,坏了两任河督,连老朽和倪中丞也得罪了,现在阁下来了就好了,不但朝廷殷切期望,就是我辈也引颈企盼,我们几个人的前途都在阁下掌握之中了。”

  大澂笑道:“惶恐,惶恐,老大人拿兄弟开心了,大澂在老前辈面前,只有俯听教益,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鸿藻一向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近来受了处分,不免有些牢骚,叹口气道:“老弟台还不明白,郑工若是今冬合龙了,我辈一切处分都可开复,李、成二公也可以从新疆戍所赦回,仍然做他们的官。若是合龙不成,我和中丞是罪上加罪了,岂非一条老命都悬在阁下手中了。”“郑工”是郑州堵口工程的简称。

  大澂道:“老大人说笑了,其实以老前辈的高龄茂德,本应坐镇中枢,为后辈表率,是不该亲冒黄河大风大浪之险的。”

  鸿藻带着一股倔劲,瞪眼吹须,发着牢骚道:“什么高龄茂德!老朽如今既不是军机大臣,又不是协办大学士,蒙西太后垂念老臣曾尽犬马之劳,赏我做了礼部尚书。其实一部之中,有满尚书,汉尚书,又有左右满汉侍郎四人,还有管部大学士,排起座位来,真是济济一堂,我不过是个闲人。朝中某些大臣还饶不过我,把我撮弄到这里来督办河工,是要瞧我的好看,但望我这一把老骨头葬在黄河当中哩。

  大澂道:‘老前辈放心,不是兄弟自夸,既然奉旨来了,是一定要尽快堵口合龙的,否则我也要去新疆戍边了。’

  ‘不行啊,千万急不得。’鸿藻道:‘去年郑州十堡决口五百五十多丈,足足开了四里宽的大口子,正河断了流,那河水一股劲地往南窜到贾鲁河入淮河,再经运河到长江。当时朝廷内外议论纷纷,有人主张省得费钱费工,郑州口子不要堵了,就让黄河改道吧,咸丰五年以前的黄河故道不就在南边吗,那时称为南河,就因为咸丰五年在河南铜瓦厢北岸决堤,开了个十里宽的口子,河水才掉头向北的。而主张堵口的人更多,如户部翁尚书(翁同和)、工部潘尚书(潘祖荫)、两江总督曾宫保(曾国荃)诸公,都主张恢复黄河北道,否则淮河和运河承受不了黄河水,在淮扬里下河沃野之区泛滥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朝廷犹豫不决,我们空等了一个冬天,失去了堵口合龙的大好机会,只能干着急。今年三月朝廷才打定主意恢复黄河北道,军机上又不察实情,一再严催河督把决口堵起来,可是夏季洪峰到来之前哪里来得及堵住这么大的口子,子和(鹤年)说他反正是提了脑袋拼命干,准备充军坐牢砍头就是了。河工上日赶夜赶,五百多丈的缺口看看只剩了三十多丈,不料豁拉一下子全垮了,子和听到坝上报警,急得拿头往墙上撞,不想活了。可是朝廷毫不原谅,还是拿他充军,连我们两个也带上了。你刚接任,运气比子和好多了,到了冬天总是能够合龙的。不管朝廷怎么督催,你得拿主意,不到枯水时节,万万不可堵口,否则欲速则不达,不但坝毁人亡,还得受处分。’

  大澂沉吟道:‘老大人的关怀我很感激,不过现在只是八月中,若等水位落枯,还得两个月,那时候时间紧迫,年底以前不能合龙,朝廷是不会原谅的。’

  倪文蔚年纪也快七旬了,性情平和,炉火纯青,这时插话道:‘吴大人初到,不妨稍事歇息,堵口的事且听了河道厅官员的陈述,然后再作决定不迟。’

  大澂道:‘刚才在西渡口,郑州河道厅知事也向我说过同样的话,劝我不必急于堵口,正和李大人的意思相合。’

  ‘怎么样?’鸿藻得意地说道:‘我的话可以信得吧?’大澂拱手笑道:‘老前辈的话岂有虚言,我是洗耳恭听的,明天且去坝上看过再说吧。我打算在东西两坝蹲上几天,摸摸水情,看看沿岸上下堤坝的安危情况,听听父老行家的意见,琢磨怎么下手堵口,再回来和两位大人斟酌。’

  文蔚道:‘且慢。历来河督上任第一件大事是去河神庙拈香祭祷,求河神降临早日合龙,这是一点马虎不得的,吴大人明天还是先去河神庙进香吧。’

  鸿藻也道:‘是啊,是啊,河神庙是非去不可的,不然,河神动了怒,可不得了。’

  大澂笑道:‘多蒙关注,兄弟可是不信,前任河台大概也祭过河神吧,怎么就不灵验呢?’

  文蔚道:‘这可能是时运未到,在劫难逃啊。河神显圣的事,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不可不信。’

  ‘那末请倪中丞说说,河神究是什么模样?’

  文蔚道:‘河南祭奉的河神有四位大王,即是金龙四大王、黄大王、朱大王、栗大王,还有一位党将军,也有人说是杨四将军。我见过一次黄大王显圣,法身长三寸多,遍体浅金色,很喜欢听戏,最爱听高腔,后来还见过金龙四大王和朱大王,朱大王法身与黄大王相似,金龙四大王不到三寸长,龙首蛇身,遍体金黄色,精光四溢,看了叫人敬畏。阁下日子久了,也会见到的,那时就信服了。’

  大澂哑然笑道:‘听那大王的模样,莫非是泥鳅吧。’

  ‘罪过,罪过!’李倪两人同声惊喊道。文蔚慌忙起身低头寻视墙角桌下,惟恐大王来临,恰巧听入耳中,就惹祸了,幸亏不曾发现。鸿藻以老前辈的口吻教训道:‘老弟台,这些河神并非无稽之谈,都是有来历的人间正人君子,死后封了河神,庇荫一方。譬如那栗大王生前就是进士出身,河南即用知县,还曾在开封乡试考场出现过,可见成神后依然不忘科举。做此官,行此礼,为了黄河沿岸的百姓,不管你信不信,都得去进香行礼。’

  大澂连忙拱手道:‘刚才兄弟说笑,幸勿见怪,明日一早便去河神庙进香就是了。’

  文蔚告辞回抚衙,鸿藻就住在行辕,也回自己卧房休息去了。大澂刚想歇息一会,就有各处河道厅知事前来禀到参见,接着藩台、臬台先后拜会,开封府知府带了祥符知县也来禀见,询问河台大人有无交办的事情,因为黄河堵口是朝廷当前第一要事,河南地方官若不尽力协助,被河台参上一本,顶戴就保不住了。

  府县辞出之后,文巡捕张仲达进来悄悄说道:‘禀大人,辕门外来了一个道士!’

  大澂怒道:‘来了一个道士也来通禀?他若化斋,打发他走就是了。’

  文巡捕道:‘这个道士非同一般,他是北京西直门外白云观的道士,说是奉了宫中李总管之命,前来为河工祭神打醮作道场。’李总管便是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李莲英。

  大澂又怒道:‘我这里治河,哪用得上祭神打醮?李总管也不会派道士千里迢迢到河南来胡闹,撵出去就是了。’

  仲达道:‘这个道士说得活灵活现,万一果真是李总管派来的,可不好办。’

  ‘李总管有信给他带来吗?’

  ‘卑职问他索讨李总管的书信,他说:“你别做梦了,李总管是能轻易给人写信的吗?我这里有观主的信,还不行吗?”’

  大澂知道白云观主高峒元与李莲英是结盟兄弟,神通广大,倒不是有什么神仙妙法,而是常能见到慈禧太后的面,达官贵人财主之家谋求高官美缺,花了钱走他门路的人多得很,比找亲王大臣更有把握,这个老道士是得罪不得的,只得说道:‘既有高观主的信,就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挥袍迈步,神气十足,见了大澂,昂然稽首,大刺刺地坐了下来说道:‘贫道奉李总管之命前来助吴大人一臂之力,有信请看。’

  说罢,递过高峒元的亲笔信札,大澂扫了一眼,果然不假。问道:‘李总管怎么想起请法师到开封来的?’

  道士哈哈笑道:‘说实话,这还是太后老佛爷的意思。因为郑州决口一年多不曾合龙,老佛爷忧国忧民,询问观主有无治河良策,可以早日合龙。观主启奉佛爷,郑州河工所以不能合龙,必是得罪了河神,只需在黄河工地大做道场、祭告河神,特别是黄大王和党将军,就能保佑早日合龙。所以老佛爷吩咐总管着落本观道众十多人前来开封助吴大人成此大功,还赐御香御烛,以襄盛举。’

  大澂又气又好笑,却无可奈何,只得敷衍道:‘蒙太后老佛爷垂注和李总管的关切,有关祭神的事,下官自当遵办。’于是吩咐仲达:‘好生款待白云观各位法师,但凡祭神所需,着落祥符县斟酌办理,费用由河工上开销。’

  会客完了,大澂已很累了,盥洗之后,与鸿藻同进了晚膳,又闲谈了一会,回到签押房。桌上已经放了一大叠文牍书札,他在灯下大致翻阅了一下,各处河道厅请示的禀帖且等情况熟悉了再办。那些书札,多数都是京中大老和亲友的荐书,被举荐的人都已来到开封等候新任河督接见。黄河决了口,灾民遭了难,开封城中旅店客栈的生意却交了运,家家客满。因为一次堵口工程就得向朝廷报销上千万两银子,而真正用在复堤合龙工程上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其余几百万两成了朝内外和河工上下追逐分肥的目标。那些拿了荐书来到开封的人,有的是为了最后合龙时在河督保案上列个名,得个官衔,另一些人则贪图的是从大锅汤中捞一大碗肥肉,从采办材料、支付工薪、包运土石方等等方面无孔不入地捞刮钱财,因此开封旅店不能不客满了。

  大澂皱了皱眉,想把这些八行书全都扔到字纸篓去,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桌上,他毕竟是聪明人,不能做得太绝。他把书札分了类,有些是不能不敷衍一些要紧的职位,得找个机会安插,另一些可以随便安排个低微的差使就行了。最后一封是刘鹗的自荐书,这个人没有到开封来,是投书探路的,语气中似乎还有几份傲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不起刘鹗是谁了,但从信中提到刘鹗的先人刘成忠的名字,以及多少年前在开封城中的相见,恍惚回忆起了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想起了刘成忠跟前的两位少年,但不知刘鹗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个,信中提到‘先严谢世后,与家兄同住淮安。’那么刘鹗是成忠的小儿子,当时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居然写信向他自夸‘于治河略窥门径,愿尽棉薄,或可使顽钝不化之蛟龙俯首就擒。倘需趋走,敢效微躯。’云云,颇有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气概,不觉有些好笑。在他脑中刘鹗永远是一个胖墩墩憨厚的少年,也许手上还有在惠济河畔治河工地沾上的泥巴。可惜从信中的口气,刘鹗不是科举出身,现有的候补同知大概还是捐来的,怀着与刘成忠的故人之情,很想对刘鹗稍加援手。于是提笔在公文笺上写了核桃大的十几个字:‘大函备悉,望速来开封,不一。’交给了戈什哈明日专程前往淮安投递。





老残遗恨--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想到这里,不免焦躁起来。放下书本,踱出书房,恰见孩子们满脸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从后园奔了出来,见了父亲,突然惊惶地止住脚步,不知怎么才好。铁云喝道:‘怎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师放学了。’

  铁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头的汗,最小的大缙才四岁,脸上脏得黑一块白一块,不觉恼道:‘大章,你今年十五岁了,南门更楼东边的罗振玉叔叔这个年纪都入了学,做了秀才了,现在还常到我家来向大伯伯借书,钻研学问,你却这么贪玩,带了弟妹们瞎疯。你看,大缙弄得手上脸上尽是泥巴,你这个做大哥的,像话吗?以后不许你再捉蟋蟀,放了学,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书,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们喝道:‘还不快去洗脸洗手!’孩子们欢叫着奔回各个屋中去了。

  铁云从夹弄里踱了出来,向着门房间喊道:‘李贵,跟我出去走走!’#p#分页标题#e#

  ‘是!’李贵霍地立了起来,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俩刚欲举步,忽见大门外风驰电掣般奔突过来一匹栗色蒙古马,马上一名差官,向着门房喊道:‘这里可是地藏寺巷刘府?’

  李贵应道:‘不错,正是刘府。尊驾是哪儿来的?’

  差官翻身下马,说道:‘咱是开封河督衙门来的,刘鹗老爷在家吗?’

  铁云终于盼着了至关紧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

  ‘我就是,是有吴大人的书札吗?’

  ‘是,请刘老爷接信。’

  铁云恭敬地低头接过信,迫不及待地背转身拆信看了,不觉大喜,回头吩咐道:‘李贵,好生款待差官,留住一宵再走。’

  铁云携了信,匆匆前往务本堂书斋,喊道:‘大哥,开封回信来了。’

  不提防在书房门槛上绊了一下,直向里边跌去,恰恰撞在闻声过来的大哥身上。孟熊忙扶住了,问道:‘是吴大人来信了?’

  ‘是的,大哥,您看!’

  孟熊看了信,也高兴道:‘好极了,看上去河工(治河工程)正需要你,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枉老太爷教导你一场,今番可以用上了。赶紧收拾一下,明天就动身,治河如救火,一天也耽误不得。’

  铁云神情昂奋地说道:‘今番去河上,一定好好干些成效来,不辜负往日老太爷和大哥的教导。’

  ‘很好。’孟熊点头道,‘你我兄弟俩都不曾中举入仕,很使老太爷失望。我已大半辈子过去了,心灰意懒,只能守着先人庐舍没没终身了。望你乘此机会,河工合龙之后,得个明保,从仕途上博个出身,也可稍稍安慰先灵,光耀门楣。’

  ‘大哥。’铁云恳切地说道,‘老太爷谢世后,这个家全靠你撑持,千万别灰心。兄弟此番若能得个保举,一定请求吴大人改以大哥的名字上报。’

  ‘不,千万别这样!’从小淘气的兄弟居然如此懂事,孟熊感动极了,慌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能有个出身就使我高兴了,千万别为我着想,我不能冒领你的功劳。’

  铁云忽然顽皮地一笑,说道:‘大哥就不让兄弟有个报答兄长的机会了吗?’然后跨出门槛说道,‘我还要进去禀报老太太哩,明天一早来向大哥辞行。’

  ‘铁云!’孟熊喊道,‘今晚大哥给你饯行!’

  眼看兄弟进内去了,孟熊忽然鼻中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不觉喃喃道:‘究竟是手足之情啊!’

  铁云鲁莽地闯入内院上房,扬起手中的信,喊道:‘老太太,开封吴大人回信来了。’

  牌局立刻停了下来,若英回眸一瞥,俏丽的目光迅速放出灿亮的光采,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必是吴大人那边有好消息来了。老太太几乎忘记了铁云写信的事,愕然问道:‘哪一个吴大人?’

  ‘就是河道总督吴大人。’若英解释道。

  铁云道:‘老太太,吴大人来信要我尽快动身到开封帮助治河,郑州决口还不曾合龙哩。’

  ‘阿弥陀佛。’老太太道,‘河南人民又遭殃了,那你就赶快去吧。’

  素琴喜道:‘铁云一肚子学问不曾遇到识主,这一次大概可以拨云雾而见天日了。’

  老太太向若英道:‘你回去帮着二老爷收拾行装吧,让夏鹃代你。’

  铁云夫妇回到卧房,若英抿嘴笑道:‘你这几年流年不利,今番去了开封,大概可以交好运了。’

  铁云道:‘不错,相信凭我的才学,必能使吴公刮目相看。千里马未遇伯乐,与凡马无异。侥幸遇到伯乐,才能从负重拉车的苦力贱役中解脱出来,扬尾奋蹄,绝尘而驰,显出与凡马天殊地绝。哈哈,我刘鹗也终于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府中上下喜气洋洋,连李贵也逢人便说:‘二老爷要做官了,他若是做到宰相,咱李贵也是七品官了。’

  家人都围着李贵取笑道:‘见了七品官得称大老爷,恭喜李大老爷官运亨通,今天应该请我们吃一顿吧!’

  李贵喜充好汉,爽快地说道:‘请客就请客,做官的是该请客!’于是掏出一百个钱,差小听差买了一壶白酒,三斤花生,再加上发芽豆、茶叶蛋之类,请了同事们在门房间大嚼了一顿。

  铁云又命李贵送了二十两银子给差官作盘缠,让他先回开封复命。铁云雇了一辆马车,怀着一家人的热切期望,与李贵动身前往开封。

  远离开封十一载,城南依然大水浸漫,村村穷索,户户绝人,不闻鸡啼犬吠,只见大群灾民肩挑手提,携儿扶老,向黄泛区以外逃荒,走着走着,就有人倒在路旁呻吟,奄奄待毙,惨不忍睹。‘天啊!’铁云凄然想道:‘时光停滞了,似乎十一年不曾走动分毫!’

  进了北门,来到河督衙门,命李贵递上手本,求见河台大人,门公打量了一下铁云,和气地说道:‘大人到坝上去了,临走时吩咐下来,自有张老爷接待,请随我进内。’

  张老爷便是文巡捕张仲达,大凡督抚大臣身边都有这样的心腹,起着副官长的作用。铁云被引进了花厅,果然不一会张仲达出来相见,说道:‘阁下来了,且先住下。大人到坝上督察河工去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待回衙后再禀见吧。’

  铁云笑道:‘在下是坐不住的,今儿晚了,明天我先去坝上看看,也好向大人进言。’

  仲达笑道:‘阁下竟是个有心人,那你就明天先去坝上吧,大人若是先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说罢,吩咐听差引铁云在东跨院住下,李贵也已开发了车钱,将行李卸了进来。一日三餐,自有厨房到时开饭,倒也不用操心。

  铁云性急,次日天刚朦朦亮便翻身起床,盥洗早膳之后,乘了公用马车出北门来到郑州十堡东坝大堤之下。一路上熙熙攘攘,尽是河工上的官员吏役民夫,运料的独轮车,一辆接一辆,将条石、砖块、高粱秆、柳枝等材料运上大堤。铁云仰面看那黄河堤坝,巍巍峨峨如小山般连绵兀立,竟有四层楼高。他与李贵上了大堤,堤身宽约三十余丈,搭了许多施工帐篷,堆了无数材料,铁云遥见西首决口处莽莽荡荡,无边无涯,上接于天,下临无地。啊,昔日的黄河大堤,今日堤溃土崩,成了四里宽的黄河新道,——须知山东境内许多地段的黄河河面(即是原有的大清河)也只有这么宽。河水奔腾撞击残存的东堤,浪花四溅,随风飘荡,一股股凉意劲拂铁云脸面,脚下的大堤仿佛在震颤呻吟,危危乎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铁云步向决口处,忽觉嗡嗡一线微声,回肠荡气,若有若无,仿佛出自丹田,直上脑际。又走了几步,此声似又不在体内,而在耳畔萦绕,如夏蛟哼哼,又若秋虫哀鸣,却寻不着声从何来。继续从人丛中疾步上前,方觉天籁之声滚滚自西而来,初则隆隆,继而轰轰,如电鞭雷车从天路上咆哮着訇訇而来,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千军,所向无前。再向前临近决口,则闻轰轰声中又夹着河水砰击澎湃之声,只见黄河之水犹如自天而降。那上游三四十里河面的黄河水忽然被瓶颈似四里宽的决口约束住了,奔放不羁的河水争相奔践,从瓶口冲突出来,互斗起千层浪涛,掀起汹涌骇人的万丈雪峰,直向大堤南侧一泻而下,泛滥了千里中原。铁云只从书本上和老太爷口传中学到些治河学问,今日方才目睹黄河决口的凶险之象,一时间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一阵狂风吹得铁云踉跄了两步,李贵急忙抓住他道:‘老爷,往回走吧,这儿危险!’

  决口附近人群拥挤,有河道厅官员驻守在那里,以防不测。有人向铁云吆喝:‘危险!闲人走开!’

  铁云与李贵往回走,治堤察看堤防,却见原有渺阔的河床中央只淌着涓涓细流,其余一概枯竭了。斜斜的河滩静静地躺在大堤下,一条黄犬在河滩上晒太阳。河滩与大堤之间的险工地段,原来有防护河水冲刷提身的建筑,包括护堤的条石堤坝,还有一种用梢桩砖石建成与河身垂直或斜交的丁字坝,以及丁字坝外,用高粱秆、柳枝、紫草、土料捆结成的‘埽工’。它们的作用,一则保护堤身,二则约束汹涌的激流,使它行于中心河道,冲刷沉淀的淤沙,浚深河床,使河流远离堤岸,从中央河道向下游奔腾而去,这就是‘建坝以挑溜,逼溜以攻沙,’自古以来行之有效的治河办法(‘溜’是激流的意思)。可是现在都已无形无踪了,只有一些民工在运石下堤。

  铁云惊诧叹气,摇了摇头,正准备下堤,却见前边堤上搭了一座高台,有许多人在围观,走近看去,却是一群道士在台上打醮祭神,李贵呆头呆脑啧啧叫道:‘张天师到黄河边上捉魔来了。’旁边有人道:‘莫瞎说,这是京师白云观大法师奉旨来祭河神的。’

  铁云转身下了堤,说道:‘李贵,跟我到西坝去。’李贵道:‘老爷,西坝不用去了,有河神保佑,不碍事了。’

  ‘胡扯!’铁云怒道,‘谁听说道士能治河?’

  他们乘船到了西渡口,询问河上官员,河台大人果在西坝,于是急急上了大堤,听得人声怒噪,一个个惊惶叫喊:‘不好了,大堤快坍了!’只见新近镶捆的护堤草料早被河水冲刷一空,无数民工正将残砖碎石一筐筐往堤外河中倾倒,以求护住堤防,无奈一瞬间都被河中激流冲走,洪水仍然一股劲地向将要溃决的河堤冲来,决口只在刹那之间。铁云一个箭步上去,向民工们大喝道:‘听我指挥,快将条石抬到上游向河中抛下去,快!’

  那些民工见铁云的气派威势,以为必是河台衙门的官员,况且又在危险万状的时候,有人挺身而出,谁不听从。于是百十个民工,两人一副担索,抬起一二百斤重的石板,如飞地抛入稍稍上游的河溜之中,那三四丈深的大溜,投下石垛约莫有了一二尺高,便见溜势外移。众人雀跃欢呼,更加奋力抛石下去。激流终于远离堤身,眼见将要溃决的堤坝,不再有急溜冲刷,再经抛埽抢救,垫土培固,终于又稳住了。这时河督身边的戈什哈策马驰来喊道:‘刚才谁在这里指挥抛石?’

  民工们指向堤边道:‘就是正在帮着咱们抬石抛石的那位老爷,今天若不是他,这座大坝就完了,咱们也早就没命了。’

  有人悄悄说道:‘要是没有那位老爷,河台大人恐怕才上任就要充军到新疆去了。’

  戈什哈过来,下马道:‘请问先生贵姓?’

  铁云回首道:‘我姓刘。’

  戈什哈道:‘河台大人有请!’

  不容铁云分说,便将他扶上了马,牵了就走。





老残遗恨--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十九 抢险之后,铁云见到了河帅吴大澂

  戈什哈牵马来到一座帐篷前,吴大澂刚从一场生死攸关的抢险中喘息过来,犹带着紧张战斗后的疲惫,迎风站在那里。戈什哈扶铁云下了马,上前禀道:‘回大人,指挥抛石的刘先生请来了。’

  大澂突然兴奋起来,正欲问话,不料铁云上前请安道:‘晚生刘鹗给大人请安。’于是从怀中取出手本递了上去。

  大澂看了手本上的履历,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刘子恕前辈的哲嗣刘铁云,想不到在这里见面。刚才大堤千钧一发,多亏你指挥抛石移溜,才保住堤身,免得再次决口,将来我会给你请功的,你以前办过河工吗?’

  ‘没有。’

  ‘那么你怎么知道抛石可以驱溜?’

  ‘晚生琢磨先严的教导和古书上的记载,知道水深溜急,只有抛石才能救险,以石护溜,溜缓而堤稳。但抛石的地方必须慎重选择,抛石应在上游不远处,过远则溜势去而复回,过近则溜势已成,难以掉头。’

  大澂喜道:‘足下于治河有如此精到的研究,太好了,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快进帐篷里坐吧。’

  进了帐篷之后,大澂问道:‘朝廷要求郑工合龙,甚是紧迫,前任河督已经为此受了处分,所以我想赶紧恢复抛垛堵口,早日合龙,可是好多人劝我等到入冬水枯后再动手,你的意思怎样?’

  铁云从容道:‘黄河洪水可分为暴雨洪水和冰凌洪水两类,暴雨洪水在六七月间称为伏汛,八九月间称为秋汛,统称为伏秋大汛,现在正值秋汛时期,勉强抛垛堵口,也会被激溜冲刷掉,刚才的险情足可证明这一点,因此目前只宜严守堤坝,慎防溃决。但是也不一定等到水枯之后,只需秋汛结束,到了十月初头,即可先从西坝开始,一边在堤外抛石驱溜,一边在决口处抛下土石料堵口,随着口子逐步向东收拢,提外抛石驱溜的地方也逐步向东移动,以减缓激流,掩护堵口,最后一定可以在年底以前合龙。’

  大澂欣然喜道:‘到任以来,为此烦闷多日,不得决断,得足下一言,使我豁然开朗,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很叫我烦心。我访问了许多乡村父老和河道官员,都说原有险工地段的堤岸都有护堤石坝、丁字坝和埽工,仅仅荥泽一处就有砖石坝二十多道,现在一点影踪也没有了,你去看过了吗?’

  ‘晚生刚才略略看了一段,正是如此。’

  ‘要恢复所有护堤工程不是一时所能办到,我已下令赶紧备料施工,乘合龙前尽可能恢复一部分。只是这些工程遇上洪水暴发,激流冲荡,过了三年两载,坝根淘松了,往往容易崩塌损坏,过去厅员只图眼前,弄些柴草土料抵挡,称为“埽工”,其实很容易腐烂冲失,黄河所以没有一年不决口,原因就在于此。我身为朝廷大臣,决心为国家长远着想,省下些钱,多筑些条石堤岸和丁字坝,不知有没有办法能使这些护堤工程更加牢固,不说百年,至少也能维持十年八年。’

  ‘有!晚生近来在上海租界上住了一个时期,也和外国人的洋行有过交往,知道洋人发明了一种叫做“塞门德土”(Cement—译水门汀,即水泥)的东西,用它拌了黄沙,浇涂在砖面石缝,可以不怕水侵,三十、五十年都不会被大水冲毁,真可谓是一劳永逸。’

  ‘好极了!’大澂兴奋地说道,‘赶快拍个电报,叫洋人把塞门德土运了来,越快越好!’

  ‘这个晚生已想到了,离开淮安时,已差家人到扬州去拍电报给外国洋行,请他们尽快派人带一吨样品到开封来做试验,洋人一吨合我国的两千斤。’

  ‘不要做什么试验了,那太慢。你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塞门德土,叫他们一次运足,钱款统由郑工项下开支。’

  铁云笑道:‘有大人的指示,事情就好办了,晚生立刻回城去发电报。’

  ‘很好,足下以后就在河工上当差。这里虽然道府州县班子的官员不少,但都墨守成规,缺少应变的才能。我与尊府是世交,你好好的干,自会有你的前途。’

  ‘谢大人栽培!’

  是晚大澂与铁云一同回到开封城,铁云拟了给上海洋行的电报稿,送到签押房请大澂签发,差李贵立刻送到电报局去发加急电报。大澂沐浴更衣之后,夜间秉烛凝神,默默思索腹稿,打算草拟到任后抒陈治河方针的重要奏折。他本是才子,笔头飞健,对河工症结已经了然于怀,全局在胸,勃勃欲发。他又是个喜露锋芒的人,有了出类拔萃的见地,岂肯默默淹没,于是神情昂扬,洋洋洒洒,写成了一道著名的治黄奏折,提出他的治河见解和具体主张,然后归结道:

  虽不敢谓一治而病即愈,特愈于不治而病日增,果能对症发药,一年而小效,三五年后必有大效。

  这份奏折后来得到皇上的嘉奖,朝廷益发相信吴大澂是个能臣。

  这晚上铁云也很兴奋,因为今天是在不寻常的时刻谒见了河台大人,给了这位老世叔以良好的印象,只要继续埋头苦干,必能在河工上博得一个前程,也可以向家人和亲友故旧证明,他刘铁云并非只会花钱的大老倌,而是确确实实有学问有能耐的人才。他想写一封平安家信,先向家中传递初谒河督的吉兆,可是千里迢迢,递信不易,还是过一阵再说吧。于是吩咐李贵道:‘今晚早些睡,明儿一早上东坝大堤去!’





老残遗恨--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二十 河神黄大王‘显圣’

  十月初,秋汛结束,洋人和水泥也陆续到达,大澂驻节西坝,亲自统率河道员工开始了堵口复堤大决战,道府以下都上了堤岸,人声鼎沸,彻夜火把通明,人与大自然展开了震天动地的大搏斗。铁云短衣匹马奔驰在大堤之上,一会儿指挥向堤外抛石驱溜,一会儿又挥汗动手,帮着抛掷土石料堵塞决口,看看进行顺利,决口在一点点缩小,铁云又抽空渡河到东坝教会那些民工学着用塞门德土拌和黄沙涂刷护堤砖面和石缝,虽是西风凛冽,而满脸油污,分不清是灰是汗。李贵更是起劲,也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匹精瘦的老马,一步三吆喝,咋咋呼呼,跟在主人身后,干得比谁都卖力,三日三夜不睡,仍然精神抖擞。

  缺口从四里宽逐步收拢,进入十二月只剩下一百多丈,愈到最后,口子愈小,河流愈急,堵口愈难。幸而铁云颇有先见,早已吩咐民工预先用塞门德土浇灌了大块砖石,每一方足有一二千斤的份量,上百名大力士分批用铁棒滚轮将塞门德石垛倾入河中,任凭水急溜险,那大石垛稳如泰山般沉入河底,纹丝不动,一块块沉下去,不久便与堤面一样高了。东坝下游的护堤工程有了塞门德土浇灌,也进行得又快又牢固。

  到了十二月十日,黄河主流已回到北去山东的故道,只有一股支流还向堤南流去,按理很快就可以合龙了,可是京师白云观道士傲然直闯辕门,用专横的口气告诉大澂,合龙的黄道吉日应在十二月十八日辰时,必须在十六日先祭谢河神,方可合龙,否则神灵动怒了,来年必然降灾,仍在这里决口。这可是历来河督最最忌讳的,因为合龙工程如不能度过一年,河督必受严厉处分。大澂虽则不信鬼神,究也被道士说得心中有些发毛,何况他们来头大,不能不依。道士又要求大澂亲自登台,以太牢牛羊猪三牲祭献河神,大澂也答应了。

  十六日黎明,东坝大堤祭坛前燃烧着两堆芦柴,火光通天,照得高高的祭坛煜煜煌煌,是为祭献大典中的‘庭燎’。祭坛两边安放着两只铜鹤,鹤中燃着松枝柏叶,青烟从鹤嘴中袅袅升起,散发出野草的清香。河帅吴大澂与李鸿藻、倪文蔚一概蟒袍补褂,早早地同是来到坛前,大澂谦让鸿藻主祭,鸿藻笑道:‘老朽和倪中丞都是戴罪之臣,今天主祭非吴大人不可。’于是白云观道士披发登坛,率领众道士念了一会经咒,然后焚烧写在青藤纸上的祭神‘青词’,祈求黄大王、党将军等河神保佑河工顺利合龙,黄河太平无事。焚毕,大澂等依次登坛主祭、亚献和终献,然后鼓乐齐奏,众道士捧了祭盘,步下河滩,将猪牛羊三牲祭品倾入河中,又念了一遍经咒,大典方才告成。

  这时天光大亮,忽听见道士们在河滩上踊跃高呼:‘黄大王显圣了,黄大王显身了!’便见道长命小道士捧了原来盛太牢的盘子,小心翼翼上了大堤,来到大澂等面前,稽首道:‘恭喜三位大人至诚格天,果然黄大王显灵了,此番合龙必定成功!’

  鸿藻、文蔚看了,都道:‘果是黄大王,快送到河神庙去供奉,等到合龙了,还要演三天戏酬谢神灵。’

  大澂看来看去都不过是一条三寸多长土黄色的泥鳅,却又不便点穿,只得附和道:‘多谢大王显圣,快送到河神庙去吧。’

  于是敲锣打鼓,道士们用一乘彩轿把黄大王抬到河神庙去供奉起来,百姓们听说大王显圣,纷纷备了香烛来河神庙上香祷告,几乎把庙门也挤坍了。

  十二月十八日一早,大澂与倪李两位老大人乘轿来到东西坝合龙处。只见大坝上密密层层的尽是人头,连河滩上也站满了,比日前紧张堵口时还多。因为但凡在河工上挂了名的官员,平时不论怎么抽大烟,在窑子里鬼混,从不到河工上的,今天都要在河督大人面前露露脸,凑个现成的功劳,好让大人不忘在保案上为他列个名,换一下顶戴,升个官阶。那河道厅实干的官员民工更是兴高采烈地全数到了工地,庆贺历尽艰难之后,合龙时刻的到来。他们守着测量日影的日规,围着一堆堆的石垛、土料和打夯的石柱,等待命令。

  铁云没有参加祭神,早早地带了李贵来到工地检查合龙的准备工作,但见堤上人山人海,却不见民工运料上堤,原来都停下手看热闹了,而在堵口合龙之后,是必须立即砌筑护岸石塘,和延伸出去的砖石丁字坝,才能保护新堵口的堤岸。他急急在人丛中找到了运料的民工领队,厉声呵斥了一顿,才又纷纷干活去了。

  转眼间,河道厅知事禀报河台大人:‘吉时正刻到!’大澂一挥手:‘合龙!’于是鼓角齐鸣,一座座巨大的石垛抛向最后的缺口处,东西坝之间的口子越来越小,河水越流越细,终于两坝相接,河水断流,合龙成功了!霎时间,鞭炮齐鸣,鼓乐震天,官民呼喊庆贺之声动天撼地,大坝沸腾了!

  大澂与李倪二人满心欢悦,互相拱手庆贺,所有河工上的官员也都纷纷前来向三位大人叩头贺喜。毕竟人定胜天,黄河主流奔跃北去,河水滔滔,浊浪滚滚,终于暂时被驯服了。

  众人欢呼的时候,铁云也兴奋得热泪盈眶,平生的学问和三个月来的苦干换来了成功的喜悦。眼看黄河水浩浩远去,而河滩全部裸露在温煦的阳光下,他指挥民工运石下堤,用塞门德土砌筑石坝。当他想起该向三位大人叩贺时,堤上早已人影稀疏,大人回城,挂名的官员又回到赌桌和鸦片烟榻上去了。

  铁云傍晚回开封城时,吴、李、倪三位大人兴致勃勃地正在内花厅饮酒。也难怪他们这么高兴,今天郑工合龙,非同小可,若不成功,大澂非遣戍新疆不可。如今大功告成,但等大澂与文蔚会衔的报喜奏折发出之后,大澂不但可以免祸,而且可以得到褒奖,益发显得才能出众,使朝廷内外为之叹服。那李、倪两位老大人可以官复原职,充军的两位前任河督也能遇赦回京。因此三人喜气洋洋,频频举杯互祝。鸿藻向大澂道:‘托阁下的福,这把老骨头不致葬送到黄河中去,但等旨意下来,老朽便可回京师销差,以后再见面恐怕就不容易了。’

  大澂命听差斟了酒,举杯道:‘此次郑工顺利合龙,多赖两位老前辈指点,共事三月,颇受教益,请饮此杯,以表敬意。’三人饮了酒,大澂又道:‘在此期间,蒙河南地方官员通力合作,融洽无间,也应表示感谢。’

  文蔚笑道:‘黄河出了事,我们两家人还分彼此?凡是本省官员出了力的,我会为他们请奖。倒是有些要紧的人,既非河南地方官员,又不是河道厅员,贵衙保案之中不能遗漏。’

  大澂忙问道:‘请教是哪些人?’

  文蔚又笑道:‘便是白云观的道长法师。’

  ‘啊!?’大澂和鸿藻同声愕然,初时不解,然后又同时点点头,忽而又觉为难起来。大澂道,‘出家人的事有些难办。白云观道士虽则做了一些法事,祭了河神,究竟收效如何,很难说,郑工合龙,是否真由于河神显灵,我是不很信的。如果说归功于道士,岂不抹杀了那么多官员执事之人的功绩,保案上的名单又怎能邀得朝廷的恩准?’

  鸿藻道:‘可是如果不为白云观道士请功,那位高观主定会记恨在心,若是在太后老佛爷面前告上一状,说是河督吴某人藐视太后懿旨,全不把白云观真人放在眼中,太后着了恼,这份保案名单更恐怕一个也不会批了。’

  三位大人竟然为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难题,着实烦恼了好一会,最后决定在保案奏折中附一份夹片,提请朝廷褒奖白云观主,才各自心安神宁地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了。

  那边厢,铁云掏钱命厨子办了一桌酒席,邀了衙中几位谈得来的同事,共贺郑工合龙。一场水灾,闹得几百万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却造福了若干河道官员,求财得财,求官得官,各得所需,皆大欢喜,因此划拳喧闹,个个得意非凡。

  酒宴散了之后,铁云乘兴写了家书报喜,然而刚写到保案的事就搁笔了,因为让功于大哥的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必须河帅允准,才能算数。如果保案已经拟妥付缮,不便改动,那就糟了,说不定大人胸有成竹,不待合龙,那保案就已拟定了呢?于是喊李贵过来,命他去内衙探听酒筵散了没有,李贵回来说:‘散了,散了,大人正在签押房批公事哩。’

  铁云扣上瓜皮小帽,来到签押房求见,听差禀报后,大澂命铁云入内,铁云躬身作揖道:‘郑工合龙,天大之喜,晚生日间忙于督率修坝,只能夜间前来恭贺,幸大人恕罪。’大澂笑道:‘铁云,一场大灾,终于合龙,我们都该高兴。你来得正好,合龙之后各个险工还有许多堤坝要修,事关百年大计,施工质量要紧,你检查过了吗?’

  铁云道:‘河道厅上上下下,经大人一再告诫,颇能认真施工,晚生督促检查,尚无大毛病,稍有疏忽,已嘱他们改正。现在用的是塞门德土,比过去牢固多了。’

  ‘那个洋人回上海了吗?’

  ‘还在开封办理材料交接手续。’

  ‘塞门德土如果不够,可以再向洋行定购,宁可别的方面撙节一些,也要把工程修好,免得河上三不两年的遭灾。’

  ‘是,晚生明白。’

  大澂澂注视着铁云说道:‘足下来河上后,勤勤恳恳,做了不少事,不负令先尊所教,也使故人高兴。保案中我已将你的名字列在前头,过几天就可以报送出去。’

  这虽是意料中事,但出自河台大人亲口勖勉,仍觉十分荣幸,铁云当即离座打躬道:‘谢大帅栽培,晚生若有寸进,都是大人提携之力。只是有一个小小心愿,想请大人玉成。’

  ‘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晚生兄弟二人,大哥孟熊长我七岁。晚生自幼蒙父兄教诲,才有今日。大哥乡试不如意,久居家中,如荷大人赐与荣宠,愿由长兄承受。’

  ‘哦!’大澂点点头道,‘足下意思很好,保案上换个名字也无不可,只是你辛苦一场,却一无所得,总觉歉然。’

  ‘大人不必介意,若是能成全晚生这番心意,比我自己身受荣光还高兴。因为家兄年将四十,如果失去这次机会,他这一辈子就不大可能再蒙朝廷赏官了,晚生会因此抱憾终身的。’

  大澂才思敏捷,略一沉吟,便有了新的主意,说道:‘好吧,就把令兄的名字列入保案,我为你另外想个办法,你懂得河道测量的技术吗?’

  ‘晚生对测量术略有研究。’

  ‘那好!’大澂高兴地说道,‘我与府上是世交,不能不为你的前途着想。我准备和直隶李中堂、山东张宫保会衔上奏朝廷,成立河图局(后来定名为郑工善后局),由候补道易顺鼎做总办,抽调懂行的官员测绘历代黄河上下游变迁的新道故迹,同时将本朝黄河决口抢险重大史料汇编成书,以史为鉴,进呈御览。就委你到这个局做提调,但等书编了出来,就给你列案保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铁云感激涕零,深深一揖道:‘谢大人栽培,晚生一定不辱使命,尽快完成。’





老残遗恨--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二十一 杀人不眨眼的府台毓贤,就是《老残游记》中的那位玉大人

  是年五月,铁云料理完了河南境内事务,奉了郑工局总办易道台之命,带了一批测量绘图的司事,抄写的书吏,打杂的差人,当然也带了李贵,一行十多人,车马齐发,傍晚时分来到山东省第一站曹州府城。进了西门,城门根附近便有一家客店,叫做招商客栈,谁知门极紧闭,差人上前擂门,半晌才有人在屋里有气无力地搭腔道:‘死了人了,上别家去吧,不见门上贴了丧条了吗?’

  铁云就着暮色果见门板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上面两行细字:‘家有丧事,暂不开门。’张司事喊了一声‘晦气!’说道,‘我来过曹州府,前边有店,我来带路!’转了两个弯,来到府右街上,遥见一家客栈店门大开,门前一盏灯笼,上面糊了‘高升’二字,大伙儿都道:‘好了,累了一天,能歇店了。’店伙计听到人马喧杂,料想是大生意来了,急忙出店招呼,却见是十多名男客,几辆双骡大车,并无一位女眷,不禁且惊且疑,以为来路不明,结结巴巴地问道:‘请……请问贵客,你……你们住店吗?’

  ‘当然是住店啊。’张司事道:‘有房间吗?’

  ‘房间?这个,这个,请问贵客是……是哪儿来的,做……做什么买卖?’

  ‘咱们是河道总督衙门的,这位是咱们提调刘老爷。’

  沿黄一带谁个不晓河台衙门,客栈掌柜闻声出来,将信将疑地瞅了铁云一眼,拱手道:‘原来是大衙门的,请刘老爷里面坐,其余客官且稍等候。’

  铁云跟了掌柜进帐房间坐了,掌柜小心翼翼地说道:‘请刘老爷恕罪,不论随身带了什么凭札路条,请给小店验看一下,只要有衙门关防就行。’

  铁云恼道:‘曹州府什么时候兴出来的章程?住店还要验看关防凭证?’

  掌柜抱歉道:‘不瞒刘老爷说,自从新任府台大人上任以来,捕捉强盗,严格得极,凡是抓到的强盗也不审问,一概关到衙门口木笼里,站到断气为止,窝藏盗匪的一体同罪。南门根招商店掌柜,就因为一个强盗招供,不知什么时候在他店里住宿过一晚,上个月被逮走关到站笼里站死了,府前六个站笼没有一天空着的。又规定俺店里来客都须详细填写循环簿,若有大帮客商投店,还须交验凭证,以防盗匪混入城中作案,所以不得不请刘老爷原谅,委实是府台大人的钧谕不敢不从。’

  铁云又好气又好笑,好在身边带了河台大人任命他为郑工局提调的委札,便拿了出来,扔到桌上说道:‘掌柜的看清楚了,可别把我们这伙江洋大盗容留在店中,你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天色暗了,掌柜点上了灯,将委札在灯下反反复复看得仔仔细细,最后断定这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委任札子,方才笑容满面地双手奉还,连连打躬作揖道:‘提调老爷恕罪,吃这碗饭,不得不如此。’于是吆喝伙计:‘快引了河台衙门的客官们进店,好生款待,不得怠慢。’

  掌柜亲自掌灯将铁云引入上房住下,伙计忙乱了一阵,一行人都安住下来,店中开了饭,铁云另外点了几个菜,与几位司事同饮。饭毕,铁云脑中犹然盘绕着曹州知府捕盗站木笼的事,邀了掌柜来屋中闲谈,说道:‘关于贵处府台大人,我在开封时就曾听说过,他是内务府正黄旗汉军,姓毓名贤,字佐臣。原不过是个监生,做了一任同知,又花钱捐了知府,到山东来候补,正巧曹州府出缺,这个地方民风强悍,盗匪多,颇有些人不愿来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他走了抚台的门路,挂牌暂时署理,原说是个短局,有了人就要交卸,不想政声不错,补了实缺。去过济南的人回到开封,都说这位毓太尊口碑着实不错,是一位有吏才的能员,居然做到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所以此次来曹,河南省城中人要我好好领略一番君子之邦的仁政。想不到这位太尊竟是胡乱用站木笼的酷刑来治盗的,能治得了吗,就不会冤屈好人吗?’

  掌柜只管抽着旱烟,不吭声。铁云道:‘掌柜,我是过路客,此间没有熟人,办完了公事,三五天便离开了,我听到的话不会和别人去说,你放心就是了。譬如说,招商客店那位掌柜无意中让一位强人住过一晚,事前并不知道,也站死了,岂不冤枉!’

  掌柜忽然泪眼汪汪,叹口气道:‘谁说不冤枉,可是不敢说啊。凭良心说,俺府台大人是一位清官,从不要百姓的钱,可是老百姓见了这位清官却比见了贪官还骇怕,因为贪官要钱不要命,而毓大人这位清官虽不要钱,却要你的命,还能有比要人性命更叫人骇怕的吗?那位招商店掌柜还是俺的内弟哩,他站木笼那几天,内人都快发疯了,每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木笼旁陪着他,俺到处花钱托人求情。那位府台大人可真是铁面无私,只要沾上些嫌疑,管你冤枉不冤枉,一概站死。俺夫妻俩只能瞅着内弟死了,然后收尸安葬,还不能埋怨。’掌柜说罢,涕泪纵横,好一会才收住。

  ‘这样冤枉死了的人多吗?’铁云又问道。

  ‘多啊,太多了,一百个里有九十个,还有十个也很少是真正主犯,多数不过是为强盗望风窝藏的从犯,真正的强盗还是逍遥法外。’

  ‘这一年多来站死了不少人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六只木笼满的时候多,空的时候少,少说也死了上千人吧,若是人犯多了,木笼不够用,就把只剩一口气的人拖了出来,再打板子,直到活活打死为止,绝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铁云听得毛骨悚然,一腔义愤难以遏制,说道:‘掌柜,你们这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不觉得苦吗?’

  ‘有什么办法呢?只巴望毓大人早日高升,调到别处去做官,俺就超生了。’

  ‘谁知道毓大人什么时候升官,况且他调到别处去,别的地方百姓也同样遭殃了。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妨把他残害良民的罪状悄悄告到抚台大人面前,让抚台知道他不是好官,罢了他的官,这才是真正除去祸根了。’

  掌柜瞅着铁云叹道:‘刘老爷,官官相护,你能让抚台大人相信你,把大红大紫的毓大人扳倒吗?’

  ‘能!’铁云双目炯炯,断然道:‘我和山东抚台张宫保是世交,到了济南就去看他,我会和他谈到毓大人的木笼子的。’

  ‘那就好了,原来刘老爷也是大有来头的,老汉失敬了。不过老爷和抚台说的时候,千万别提到贱名,俺是生怕扳不倒毓大人,反而遭他毒手哩。’

  ‘掌柜放心,我不会提到你的姓名的。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都说曹州境内路不拾遗,真有这回事吗?’

  掌柜苦笑了一下,说道:‘那是演戏。有一回省里来了一位大官,回去那天,见到路上丢了一个包袱,行人路过,竟没有一个人拾了回家。那位大人觉得奇怪,停轿问那些行人,这个包袱失落在路上,其中必定有钱物,怎么竟没有人动它。行人都道:“毓太尊为官清正,仁心厚德感化了小民,所以曹州境内是没有人贪小便宜的。”那位大人赞不绝口:“曹州府果然做到了路不拾遗。”其实那些行人都是府衙捕快们假扮的,另外还有人藏在路旁,若是真有不识机关的人拾到手,他们就会一哄而出,逮回府衙,禀报毓大人,定然关在笼子里站死了结。过去就有过这样的事,那怕是拾了几件旧衣服,也会抓到木笼里站死,所以曹州府百姓连走路都是悬着一颗心,生怕中了毓大人的天罗地网。’

  铁云听了频频点头,说道:‘掌柜,你说得很好,我若去见抚台,最好能多知道一些曹州府百姓被残酷迫害的故事,你能再告诉我一些这类惨事吗?你讲,我记下来,日后一总讲给抚台听,才能打动他的心。’

  掌柜道:‘俺听到的惨事太多了,你要听,俺都讲出来,只是千万不要说是俺告诉你的。’

  ‘那当然。’于是铁云记下了一则则曹州府百姓被酷吏害死的惨案,决心要为曹州府百姓申讨毓贤,让抚台大人知道酷吏之害更甚于赃官。

  次日,铁云带了李贵去府衙拜会毓贤,商谈借阅治河档案的事,果见衙前两边各有三只木笼,里面关满了囚犯,或老或壮,似乎都是良民,一个年轻庄稼人双眼紧闭,只剩游丝般一口气了,一个老妇人在笼外号啕大哭,哀求管木笼的差人行个好,放她儿子出来。差人得了钱财,却没法为他开脱,摇摇头道:‘你就看开一些准备收尸吧,进了站笼决没有活着出去的。’老妇人更加放声大哭了,差人忙道:‘别哭,别哭,若是毓大人下乡回来瞧见了,连俺也有不是。’

  铁云听了,知道毓贤不在衙中,他本想会一会这位名声颇大的毓太尊,既然不在,只得拜访府中同知了,正打算命李贵投帖,忽听得远处马啼声急,府前差人一声呐喊:‘大人回来了!’便驱赶围观的闲人。铁云和李贵闪过一旁,只见府台大人疾风般拍马驰来,后面跟了十几骑背了洋枪的捕快。铁云细瞧这位毓太尊,四十来岁年纪,箭衣行袍,红缨凉帽,帽下好一张盈盈大白脸,淡眉细眼,看似儒雅潇洒,混充斯文,实则横眼一瞥,暗藏无限杀机。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须,一张嘴,便翘翘抖抖,不见官府的威严,恰像是小杂货铺的掌柜,暗地里不知在拨拉着什么小算盘。他翻身下马,朝两旁站笼里的‘囚犯’睃了一眼,骂道:‘怎么都还活着?’

  管木笼的差人慌忙上前打插道:‘禀大人,这个汉子快断气了!’

  ‘拖下去打二千板子!’毓贤眼露凶光,猛一挥手道,‘快,后面抓了好几个人犯来,都要站笼子,新做的六个笼子呢?’

  ‘昨儿连夜做好了,等大人吩咐了就搬出来。’

  ‘混蛋!还等什么?快搬出来!’

  毓贤匆匆进内去了,转眼间,几个差人推了新的站笼出来,一边三个排好,净等新犯人进笼。旁观人群中有人轻轻叹息,却不敢言语。稍一俄延,忽见堂上两名差人从里面叉了一具死尸出来喊道:‘姓胡的收尸!’

  刚才那个老妇人发疯似地扑上去伏在儿子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铁云触目惊心,不忍再看。李贵嘟哝道:‘什么府台!比阎罗王还狠!让咱进去把他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为百姓出气!’

  铁云喝道:‘小心,别胡说,快去投帖。’

  李贵撅起了嘴,大摇大摆进了衙门,用一双大手向门上差人递上名贴,说道:‘相烦通报,说河台衙门刘老爷有公事求见府台大人。’

  差人打量了铁云,说道:‘不巧,你不瞧见大人刚回衙,等一会丁家庄还有一件大案要审,今天没空了,请明天过来吧。’

  铁云不愿白耽搁一天,说道:‘那么就会一会府内分管河务的同知大人吧。’

  差人通报之后,引铁云进了西花厅,少顷,同知出见,听了铁云来意,沉吟了一会说道:‘查抄档案,事关重大,必须府尊点头方可照办,不过毓大人刚回衙,阁下请明天再来吧。’

  铁云恳求道:‘在下奉河台之命,时限迫促,不可耽搁,可否即请太尊一见,三言五语便可了事,不致于耽误多少时间。’

  同知无奈,只得去见府台,毓贤听了怒道:‘山东的事干吗要河南来管,把他们赶回去就是了。’

  同知为难道:‘河台衙门来的人,轻易打发不得,否则河帅出来说话,我们抚台大人也不得不敷衍的。’

  ‘那末让我去打发他走。’

  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眼斜睨着铁云,突然哈哈笑道:‘阁下弄错了吧,山东河道上的事,咱们山东河防局自会料理,何用河南越境过问?咱这里很忙,阁下还是回河南去复命吧。’

  毓贤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间,黄河都是从河南兰考县向东南夺了淮河的河道入海,称为明清故道。那时候山东境内黄河断流,河道总督不过问山东的河工,后来黄河北迁,下游流经山东入海,还是照老例,河帅管河南,山东巡抚管本省,所以毓贤才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番话来。

  铁云听了,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测绘河道编写河工史书,献给皇上,是经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共同发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东的份,将来巷首进书表上,会列出三省官员的职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个名录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吗?’

  ‘那当然,府台大人的职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诸久远,流芳后世的。’

  毓贤高兴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同知道:‘好吧,既然这样,刘提调需要办什么,都给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应。毓贤兴头上,又得意地说道:‘刘提调,不瞒你说,三代以下谁不好名?咱平生不好财,就好名,你听到曹州府关于咱的口碑吗?’

  铁云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没得说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说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夸,你说的一点不错,现在连省里张宫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见到听到的跟人说说。’

  铁云有意要和毓贤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一定的,张宫保和先严是知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见他时,一定会如实为大人扬名。’

  毓贤听了,两颗细眼珠子顿时发亮起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提调竟和抚台是世交,这可是宣扬自己治绩的千载难逢机会,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这个曹州府,原来盗匪遍地,最难治理,历任府县官,好多都是为此丢官的。兄弟上任以来,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平民百姓没有不歌功颂德的。蒙宫保赏识,将兄弟从署理转为实授,宫保实是兄弟的伯乐,咱是万分感激他哩。’

  铁云见毓贤谈得投机,心想不如乘此进些忠告,使他罢酷政,施仁政,庶可为一方黎民造福。于是婉转地说道:‘大人治理盗贼煞费苦心,不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会不会误杀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断定是非曲直,从没有判错了枉杀无辜的,你听到有人上告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如果大人审案更从容更慎重一些,那是决不会伤害无辜的。因为各人案情不同,处刑轻重有别,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细细审讯,未见得都有罪。最好不用站木笼的刑罚,进了笼子必死无疑,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如果大人体现上苍好生之德,更会使家家户户馨香颂扬了。’

  ‘哦!?’毓贤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地变色了,他瞅着铁云侃侃而谈的神情,细细捉摸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不入耳的话,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一口认定自己捕盗过严,误杀了良民。别人说这番话犹可训斥一顿了事,这个提调是抚台的世交,既不能得罪他,骂上一顿,又不能让他把这些话传到抚台耳中,妨碍了自己的前途,说不定还会弄得革职查办。他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琢磨如何封住来客的嘴,铁云说完了,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时我也曾仁至义尽,用了各种怀柔的办法安抚盗贼,无奈都不见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笼。一试之后,果然奏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盗贼少了,做到无为而冶,当然用不着站笼了。不瞒老哥,兄弟也非铁石心肠,虽然用了严刑,心中也在暗暗哀伤顽民的无知,巴望不得他们早日改邪归正哩。’#p#分页标题#e#

  铁云见毓贤的大白脸上现出了似乎十分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戏,倒是个好角儿。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处异乡,防不胜防,何况官场上要顾体面,点到此处,已经够了,改不改只能凭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里说,那时毓贤恼羞成怒,反为不妙。于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不多见,不想卑职今日得瞻宪驾,万幸万幸!’

  毓贤心虚,明知铁云话中有刺,不觉动了杀机,当时略一沉吟,问道:‘阁下完了此间的事,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下一站是寿张,然后去济南。’

  ‘很好,到了省城,烦请代向宫保请安。’

  毓贤呵呵腰进内去了。铁云留下来和同知商量如何着手查抄曹州府志和历年河工档案。只听得外间大堂上一声声吆喝:‘大人升堂,带人犯!’比及铁云事毕出府衙,已见衙前十二只木笼,老的少的,都站满了哀苦无告的‘犯人’。铁云打听了一下,说是丁家庄富户丁国梁家前番被盗报了案,得罪了强人,用计栽赃害人,府台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亲自下乡把丁国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来关进了笼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条。一位少妇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会窝藏盗贼,青天大老爷,俺家冤枉啊!’

  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受不起苦啊,头儿行行好,想个办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边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脚下垫三块厚砖,让他多挨上两天。你家不是托过人情了吗,你瞧那边三班头儿陈爷来了,你再求他试试看。’

  少妇含着一汪眼泪上去和陈头儿说了几句,邀他到府前茶楼上去了。

  铁云瞧在眼中,只觉衙前阴风惨惨,木笼夹道,衙门大开,犹如鬼门关,把一个个良民百姓吞噬进去,连一根骨头也不吐。那笼中的百姓一步步迈向死亡,活活地站死,好不叫人惨伤!李贵气得喘着粗气,把主人拉到旁边,泪汪汪地说道:‘二老爷,上济南告状去,把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府台扳倒,否则曹州府百姓都要给他杀光了。’

  铁云见四周无人,悄悄道:‘别性急,等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济南,我自会告他,这会儿你千万别露声色。’

  李贵点点头,可是悲痛的泪水却一颗颗没阻拦地掉了下来,那泪珠儿犹然带着他胸中侠义腾腾的暖气。

  五天之后,铁云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辞别府衙同知,又告别了高升店的掌柜,一大早驱车出北门,在马村集打尖,用了午饭,当晚到达黄河边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车店住下,这种旅店接待过往客商和骡马大车,又称骡马店。夜来无事,少不得和掌柜、伙计闲聊,又听到了毓大人的许多‘德政’。次晨,留下贾司事带了两名差人测量河道,其余的人换船东下。

  铁云少年时随父亲去京师,曾在开封柳园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黄河,但见河水浩渺,奔腾激荡,七曲八弯,直向东北而去。那河身却较河南窄了许多,两堤相距不过五六里光景,愈行愈窄,弯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烟稠密。铁云不觉惊叹道:‘山东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来了,毫无退步,怎不年年闹灾!’

  掌舵的船老汉听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东河来,这堤是民埝,不是大堤,大堤还远哩。这一段还是好的,倒口子(决口)大概十年一见,过了泰安府平阴县和济南府长清县那才叫险哩,弯多河窄,两道埝子中间不过一二里宽,所以山洪一发,年年闹灾,开起口子,不是一处两处。您老瞧这么稠密的村庄,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来,白天死三百,夜里准死八百!何况一个村子开了口子,那水势滚滚地直往下游几百个村子灌去,遭灾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这水灾比火灾还厉害!’李贵叫道。

  铁云道:‘我想起来了,听我家老太爷说过,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河水夺了山东大清河入海。那时正逢洪杨之乱,遍地烽火,朝廷无力修堤,都是当地绅董号召百姓筑埝保家,所以有了这么多的民埝,也正因为百姓原来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很少遭灾,因此民埝和村庄这么逼近河岸。船家,是这样吗?’

  ‘是是,老爷说得一点不错。’船老汉道:‘俺家就住在长清张村埝子里,城里亲戚劝我搬了吧,搬得远些稳当,可是俺舍不得住了几代的家乡。这田,这屋,这祖坟,这园子,这井,这猪羊鸡鸭,这许多儿女亲家,这摇船打鱼的营生,往哪儿搬?往哪儿搬?还不是顶着。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灵保佑,在俺这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闭,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许多了。’

  船尾摇橹的儿子也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烧香祷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还有俺,还有小孙孙们哩。’

  船家们苍凉的语声在黄河上空回荡,不知河神听到了没有?可是铁云一行却都为此悒悒不欢了。他们吃的沿河饭,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几年了,也没有听到过紧与灾河为邻的老人的心声,那么哀伤,那么无可奈何地在等着灾难的降临,不想挽救,不想挣扎,听天由命,而天老爷真能开眼降福给他们吗?

  铁云默默地伤感了一会,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么加固民埝,要么朝廷拿出钱来,让老百姓搬家,不能见危难而无动于心啊。’

  韦司事道:‘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船老汉道:‘老爷不用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钱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睁着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饿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只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船到寿张县停靠,张司事开销了船钱,船老汉搭了跳板,指点道:‘老爷们走稳了,上了埝子,便是周村,过了庄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贤桥,再过去不远就到县城了。’

  铁云道:‘我们在县城耽搁几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长清张村一定来看你,老人家贵姓?’

  ‘俺姓张,村上姓张的人多,为俺腿脚不便,叫俺东街张铁拐,老爷若是到了张村,叫一声“铁拐”都知道。穷人家没有别的待客,黄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是有的。’

  铁云告别了老人,和众人越过埝子,进了周村,居然田野纵横,阡陌连绵,都是黄河边上肥沃的滩田,小街上颇有几家店铺,老人们在村口大槐树下吸着旱烟闲谈,孩子们追奔嬉戏,一派安宁景象。铁云叹了口气,万一黄河发了大水,冲破这道不高不牢的民埝,村里不知侥幸能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上了大堤,经过古贤桥,也是一座市镇,不曾停歇,随即雇车进了寿张县城,借寓在吉祥客栈。

  铁云去县衙拜会了知县,谈妥了查阅县志和河务档案的事,当天便把县志关于黄河变迁的记载大致看了一遍,即由书吏抄录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旅店,与司事们小饮一番,各自安歇。

  李贵在主人屋中搭地铺睡了,半夜尿急,醒来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听得门闩喀喀作响,接着咿哑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李贵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时没有武器,只得拾起一双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静气伏在地上等着。那歹人,手握尖刀,蹑手蹑足进得门来,朝床边一步步靠拢,李贵一跃而起,一挥鞋,打落歹人手中的匕首,又一勾腿将那歹人跌成个仰面朝天。李贵抢过匕首,大喊一声:‘二老爷,有强盗!’肉呼呼的大脚掌立刻踩上贼人的心窝,刀尖对准贼人闪来晃去,吓得那家伙尖声怪叫:‘老爷饶命!’又听得屋外脚步声噔噔地奔了开去,原来是望风的歹人见同伙被逮住,吓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铁云闻声惊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地上有人求饶,才放下心,问道:‘李贵,强盗抓住了?’一边问,一边点亮了灯。

  李贵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强人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打了几十下,喊道:‘混帐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爷的命,咱也饶不了你。’

  歹人被打昏了过去,毫无声息,李贵这才站起来,套上鞋,踢了一脚,见他还在动弹,嘻嘻笑道:‘二老爷,这个坏蛋被咱打晕了。’

  铁云等那人醒过来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命李贵揪了他的领子跪在地上,问道:‘你这混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当,谁教你来行刺的?’

  那人叩头道:‘小人王七,一向在河南山东一带卖狗皮膏药为生,前天咱正在府前大街拉场子耍拳卖药,有一位大爷找咱到茶楼喝茶,给了咱十两银子,说是住在高升店有一位河台衙门刘提调,调戏他家媳妇,不便诉到公堂,命咱跟到曹州府境外,一刀了事,割了带发的头皮为证,回去再领五十两赏银。小人实在穷得三餐不饱,一时昏了头,答应下来,从昨天跟出了曹州北门,今天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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