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嘿嘿读书 > 名人传记 > 曹禺传

曹禺传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3 14:12
曹禺传第一章 童年的苦闷  日本的一位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曾写过一部名叫《苦闷的象征》的书。他说,艺术是苦闷的表现,文艺是苦闷的象征。当然,这种看法不无偏颇之处。如果说苦闷对艺术创造是相当重要的,也不是毫无道理。这点,对曹禺来说,倒多少有点真实性。他曾对我说,“你要写我的传,应该把我的心情苦闷写出来。”  的确,曹禺从小就有着不少的苦
赵安,孙得以渡过难关,家境逐渐富裕起来。而赵凯于10年后病逝,长子赵平放纵挥霍未能继承父业,家道衰微。此刻,赵安已长大成人,就投奔孙思富,乞求岳父的帮助。但是,孙思富却蓄意赖婚,更不给予扶助,可谓忘恩负义。赵安因此愤发图强,锐意求进,终于又把家业振兴起来。这时,孙思富要打官司,不得不求赵安帮忙,这才深悔自己的过错,乞赵安谅解宽恕。此剧颇合“善恶昭彰”的心理,加之,它的台词写得新颖,没有那些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布景又极别致,便受到观众的欢迎。但是,于剧情中,也可看到旧戏的影响。《一念差》主人公叶中诚因听信朋友的话,施计谋害李正斋下狱,叶中诚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却搞得别人妻离子散家败人亡。后来,叶中诚因受种种刺激,忽然觉悟过来,感到过去做的事太缺德了,受到良心谴责,于是便又把李正斋救出来。不料,李正斋却死去了。叶中诚便想把自己的财产分给李的妻子,遭到李妻的拒绝。此刻,叶中诚觉得自己山穷水尽,再也无法洗刷他的罪恶,就决心自杀。他先把为他出谋划策的那位朋友杀了,然后结果了自己。李正斋的妻子见到叶中诚已经死去,便说:“这种人世界上就很难得的了。”这出戏把导因于社会矛盾的事件,较多地归结于纯道德纯心理的因素,以所谓良心的发现和良心的谴责来解决矛盾,就显得软弱无力。“劝善惩恶”,匡正人心,是这些剧作的共同特征。这些戏,也并非全受旧戏影响,如《一念差》等就有着托尔斯泰的《黑暗之权力》的影响。应当说,张彭春的《醒》,特别是《新村正》更具有“新剧的意味”,它摆脱了旧戏乃至文明戏的影响。他把戏剧创作的新观念,导演、表演的新方法带回国内来,不愧是中国现代新剧的先行者。

  张彭春,字仲述,因排行老九,南开人又称他为“九先生”。1892年生于天津,1908年毕业于南开学校,1910年参加“游美学务处”(清华学堂的前身)第二届“庚款”留学考试,以优异成绩名列前茅。同年,和赵元任、竺可桢、胡适等70人赴美留学。先后就读于克拉克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艺术硕士和哲学教育硕士。1916年回国。在留学美国期间,他就对戏剧格外喜好,而且开始剧本创作。1915年2月14日,胡适在《访张仲述》的日记里写道:“仲述喜戏曲文学,已著短剧数篇。近复著一剧名曰:TheIntruder——《外侮》,影射时事,结构甚精,而用心亦可取,不可谓非佳作,吾读剧甚多,而未尝敢自为之,遂令仲述先我为之。”由此,可看出张彭春在美国已对戏剧有深入的钻研了。他回国后,南开学校校刊也报道说:“先生于此道久有研究,且极热心,从此吾校新剧前途,自必更放异彩。”①南开师生对他寄予厚望。

  未曾料想到,他一主持南开新剧团事务,为上演剧目问题,便同他的胞兄张伯苓等人进行了一场小小的争论。新剧团团长时子周主持编写的剧本《一念差》,作为南开校庆的公演剧目,张伯苓已经批准。可是,张彭春却持反对意见,这样,就引起了争论。当然,张彭春认为自己的《醒》剧是可以公演的。经过几次聚商,决定两剧同时排演。1916年10月10日两个戏同时试演,由严范孙和张伯苓等人进行评判,结果是《醒》被否定了,认为此剧“情旨较高,理想稍深,虽写实述景历历目前,可以改弊维新,发人深省,无如事涉遐高,则稍失之枯寂,似与今日社会心理不和!”。②对《一念差》的意见,认为只要再增加一幕即可以公演。张彭春则被邀请参加指导《一念差》的修改工作。

  《醒》于1916年12月18日刊登在《南开英文季报》上,据记载,是用英汉两种语言同时刊出的。③可惜,至今我们还找不到这个剧本。但是,从排演报道来看,称赞此剧“颇多引人入胜之点……获此良辰,聆斯妙剧,佳音佳景,而极其妙矣”。④看来是一部写实主义的剧作。至于它被否决的理由,也并不能完全得出什么结论意见。引人思索的,是张彭春和张伯苓、时子周等人的争论,究其原因,还在戏剧观念上的分歧。从张彭春对《一念差》的批评中也可看出,他是接受了欧美正在风行的现代戏剧观念,在创作方法上追求的是现实主义,企图打破旧剧的束缚,也企图冲决文明戏之羁绊。这点,从他稍后些写出的《新村正》体现得更充分些。

  《新村正》写于1917年,1918年10月在天津公演,同年12月发表于《英文季报》上,仍然是以英汉语对照刊出。1919年5月,又刊登在《春柳》杂志上。这个剧本的发表和演出,不但在南开新剧史上是有里程碑的意义,即使在中国话剧史上,也是一部具有历史意义的剧作。

  《新村正》写的是辛亥革命成功后,发生在中国农村的一段故事。恶霸地主吴绅,欺压百姓,无恶不作。革命成功后,他本该受到惩处,但是,他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制裁,反而当上了“新村正”,有些像后来鲁迅写的《阿Q正传》中的人物,那时旧时官僚又“咸与维新”了。此剧主题比较深刻,它不仅揭示了帝国主义势力在农村与豪绅相勾结,造成农民的贫困破产,并揭示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同时,它还反映了农民起而抗争的必然性,暗示出斗争力量壮大及其光明前景。在京津一带上演后,像鲁迅、周作人、胡适等都看过演出,陈大悲、宋春舫等人撰文评论,给予很高评价。《新青年》、《晨报》、《每周评论》、《新潮》、《春柳》、《新民意报》等都发表剧评和报道。宋春舫说:“我今天看了这本《新村正》,觉得非常满意。《新村正》的好处,就在打破这个团圆主义。那个万恶不赦的吴绅,凭他的阴谋,居然受了新村正。不但如此,人家还要送‘万民伞’给他。那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李壮图,虽有一腔热血,只能在旁边握拳顿足,看他去耀武扬威呢。这样一做,可把吾国数千年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两句迷信话打破了。”①南开校友高秉庸说:“《新村正》把社会上的一切罪恶,一切痛苦,都完完全全的表现出来,绝没有一点修饰,这就是重实际。编剧的人,用冷静的头脑,精细的眼光,去观察社会,将它的事实,一桩一桩地写下来,让人去细想,自己不加一点批评,这就是客观的批评。”②由此可见,作者采取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另外,演出的布景也是运用现实手法。据当时评论说:“……天色蔚蓝,以竹为篷,糊以纸,涂以青,而以蓝色之电灯反映之,如真天然,而鲜丽之色盖有加焉。有古井一,井围为淡黄色,若经久剥蚀之。麻石旁有贫妇一,浣衣且汲水……既汲而出,水则盈桶,何技之巧而竟如斯也!”③从《新村正》的创作和演出,可看出彭春先生完全是借鉴外国戏剧而进行艺术创造的。他在美国期间,正值欧美小剧场运动蓬勃发展之时,易卜生的戏剧也正在欧美大陆上风行,而欧洲著名导演、也就是小剧场运动的创始人德国人马克斯·赖因哈特,无疑都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他写《新村正》较胡适的《终身大事》还要早些。而就其思想和艺术来说,较之《终身大事》还要深刻得多。可以说,它是中国现代话剧史的先驱作品。而就戏剧艺术的整体把握来说,在当时也是杰出的一个。

  1919年,张彭春再次去美国留学。任中国教育委员会秘书,华盛顿会议天津代表,于1922年获得哥伦比业大学哲学教育博士学位。在这次留美期间,仍勤奋钻研戏剧。他曾应洪深邀请,创作了一部名为《木兰》的剧本,在纽约上演两次,观众颇多。回国后,1923年到1926年任国立清华大学的教务长。

  曹禺进入南开中学时,南开新剧团已先后公演过将近50个剧目,已经有了相当雄厚的基础,并形成传统。他进南开新剧团时,张彭春还在清华大学任职。但是,他早就从老师那里听到“九先生”的盛名了。

  曹禺参加南开新剧团后,第一次参加排演的戏,是洪深根据英国剧作家王尔德的四幕喜剧《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改译的《少奶奶的扇子》。这个戏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他一下子就为它的剧情、巧妙的构思、风趣的语言吸引了。原作的故事发生在伦敦夏季社交季节就要结束的时候,剧情的开展紧密地环绕着一把扇子,时间没有超过24小时。女主人公温德米尔夫人过生日的这一天,她丈夫送给她一把刻有“玛格丽特”的扇子。由于她听信了伯维克公爵夫人的话,说她的丈夫在外边同一个叫欧林纳太太的人过往密切,由此,夫妇之间产生怀疑和冲突。当她决计离开丈夫,带着扇子去达林顿勋爵家里,并向勋爵说,她不再能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了。此刻,欧林纳太太来了,劝说她回到丈夫身边去,并且拿走了她遗落下来的那把扇子。原来,欧林纳太太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自己20年前一样,走错了路,丢下女儿不管,离丈夫而去,从而造成遗恨。因此,欧林纳太太就想法挽救自己的女儿——温德米尔夫人,使她和丈夫重归于好。临走时,欧林纳太太要走了扇子作为纪念,因为这扇上刻的“玛格丽特”正是她自己的名字。但是,温德米尔夫人没有想到,欧林纳太太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经过洪深改译的本子,为了更适合在中国演出,把所有人名都改为中国的,布景也是中国的,语言没有翻译的痕迹,也中国化了。洪深说:“改译云者,乃取不宜强译之事实,更改之为观众习知易解之事实也。地名人名,以及日常琐事,均有更改,惟全剧之意旨精神,情节布置,则力求保存本来,仅为表演,则即此已可合用。”①洪深改译本,由戏剧协社演出过,取得了巨大成功,与《华伦夫人之职业》的演出失败形成鲜明对照。据记载,《少奶奶的扇子》演出时,“有万人空巷之盛况”②。一次又一次的排练,家宝对《少奶奶的扇子》着了迷。虽说,他这时还不能登台表演,但也全身心沉浸在剧本里。他把一本《少奶奶的扇子》经常带着,把它翻得稀烂,背得滚瓜烂熟。家宝就有这股痴劲,只要他迷上这件事,就什么也不顾了,就像钉子一样深深地钻了进去。据陆善忱说:“1925年排演英国王尔德名著《少奶奶的扇子》,自此剧词固定,南开剧团始有背剧词一事。”③家宝一开始他的戏剧生活,就很认真严肃,刻苦用功。

  曹禺对戏剧的爱好是执着的。只要他感到兴趣,这种兴趣就不会轻易失去,而是持久地迷恋着。他不但参加演话剧,也参加演京剧。他那自小培养起来的对京剧的爱好,进入中学后,始终找不到一个施展的机会。不知是什么原因,南开中学历来是“禁唱”京剧的。但是,学生中有不少京剧迷,实在憋不住了,就偷偷地把二胡拿出来拉上一段,随着就有同学跟着清唱一段。像烟瘾一样,也有“戏瘾”。如果被斋务科查到了,那是不客气的,照章罚款五角。自然,京戏迷很有意见。老师当中也有戏迷,也不赞成这个办法。大概校方觉得这种规定不合情理,1926年校庆前夕,张伯苓校长在大会上公开宣布“对京剧开禁”,这对师生中的京剧迷来说,显然是个福音。曹禺也十分高兴。在解禁后,京戏迷们决定在校庆时公演京剧,曹禺自然又成为一个积极分子。

  他参加排练的两出戏是《打渔杀家》和《南天门》(又称《走雪山》),他分别扮演的角色是萧恩和曹福。特别是曹福,他演得很出色。曹福唱段不少,曹禺的唱腔洪亮圆滑,韵味很足,情真意切,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和他配戏的是常家骥,家骥扮演曹玉莲,二人配合很好,其中有一段西皮导板转二六,他唱得绝妙,博得满堂喝彩。

  曹福唱(西皮导板):“耳边厢又听得有人呼唤,咳,小姐呀!(二六)尊一声小姑娘细听我言,实指望保姑娘脱离大难,有谁知行至在中途不能够周全。倘若是到了大同地面,是这等数九寒天,大雪纷飞,闪得你甚是可怜。我的小姑娘啊!(白)小姑娘,此处离大同不远,少时自有人前来接你,恕我曹福不能远送了!(接唱)数九天冻得我虚气喘,三魂渺渺归九泉。”曹福在大雪纷飞中冻倒在雪地上,曹禺紧紧把握住此时此刻角色的心情,唱得悲凉真切,十分动人。他演京剧也是动真情实感的。至今,看过他这次演出的同学还说:“家宝是个天才,他演什么像什么,他演京戏也照样打动人。”

  从初中三年级开始,他就成为南开中学的一个活跃分子,直到高中毕业,他一直积极地参加校内各种文学艺术活动。继编辑《南中周刊》的“杂俎”栏之后,他又成为《南开双周》的戏剧编辑。南开中学的校刊很重视发表新剧剧本,1928年前后,刊出的独幕剧有《白华俱乐部里》(第2卷第1期)、《双十节的气氛》(第2卷第2期)、《追悼会前》(第2卷第3期),此外,还发表过熊佛西的三幕剧《孙中山》(第2卷第4则)、《一重悠悠的寥寂》(第2卷第6、7期)、《梦里恬静的灵魂》(第3卷第5则)等。可见南开剧本创作的风气很盛。据我们可以查到的经曹禺编辑发表的剧本,有碧郎的独幕剧《压迫》和死镜的《疯人的世界》等。他像个辛勤的园丁,也在默默地做着浇花育草的工作。他除了写诗,写杂文,还练习翻译。他翻译过莫泊桑的小说《房东太太》和《一个独身者的零零碎碎》,都发表在当时的《国闻周报》上。①尽管这两篇小说并不是莫泊桑的代表作,但也颇具特色。它对小市民的卑琐、虚荣和空虚作了含蓄的嘲讽,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比较细腻。曹禺的译笔流畅,特别是心理描写部分译得尤为生动。

  曹禺似乎从各方面探索着自己的才能,选择着自己的方向。他向各个方面伸出触角,在发现着自己,寻找着自己。他不是那种可以冷静起来进行客观思考的人,他的兴趣和热情牵引着他,他也为他所感兴趣的事业投入精力。不能说,他在中学时代就自觉地选择了他未来的方向,他还在探索着前进。






曹禺传--第七章 绽露表演才华






第七章 绽露表演才华

  1926年,张彭春从清华大学又回到南开中学来了。他一面在南开大学兼课,一面做中学的代理主任。张彭春这次回来,不但导致了南开新剧运动的再次振兴,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曹禺未来的命运。

  一个人的一生,有着许许多多偶然的因素在起着作用。一本书,一个事件,一次机遇,一个朋友,一个老师往往导致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奇妙变化,突然转折,导致成功与失败,幸福与痛苦。有时使人回忆起来,未免感到惊讶,感到奇妙。但是,人生就存在着这样的偶然的组合和碰击。如果说,张彭春没有重返南开,曹禺的命运又该是怎样的呢?

  现在,戏剧界的人,早就把张彭春遗忘了。但他是不该被人们忘却的。不懂得张彭春,也就很难懂得曹禺。

  曹禺对这位老师是铭记在心的。当他的第一部剧作《雷雨》问世时,他就在《雷雨·序》中说:“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这是曹禺发自肺腑的声音,的确是张彭春先生把他引向话剧创作的道路的。

  他第一次接受张彭春的艺术指导,是排演丁西林的《压迫》和田汉的《获虎之夜》。在这次排练中,他就为老师严格而民主的导演作风而折服了。在确定剧目、分配角色之后,张彭春对演员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先要弄清剧本的企图、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等。他自己讲解,也发动演员讨论,一旦统一起来,就得严格按照这种理解去排练,一丝不苟,绝不允许有丝毫马虎。当时一位观看张彭春排戏的学生回忆说:彭春老师排戏严格极了,我看过他排《压迫》、《可怜的裴迦》、《获虎之夜》。一进排演场,他什么都预先规定好了。无论是台词还是台步,甚至于台词的轻重音,这和我后来到上海参加田汉领导的南国社排戏时可以即兴表演,演出时甚至也还允许自由发挥,完全是两回事。当时我就想,看来张彭春是另有所师的。①这是著名电影演员金焰的回忆。还有著名的电影导演鲁靭(吴博)是这样回忆的:我上初中时看过曹禺演的《压迫》,演得不错,但多少还有些业余的味道。后来看到他演的《娜拉》就演得十分绝妙了。这不能不谈到张彭春,他在外国看了那么多戏,显然受欧美小剧场运动的影响。他在美国接受这些影响,回到南开搞实验,已经不是《一元钱》那样的新剧了,而是正规的话剧了。张彭春排戏是很讲艺术民主的,他那一套又是很严格的,正规的。先要分析剧本,剧本的主题、角色的体现,让大家来讨论。他们有时争论得很激烈。经过争论,导演吸收大家的意见,或是大家接受了导演的意见。那是很浓厚的艺术追求的精神,是很难能可贵的。①

  曹禺参加过《少奶奶的扇子》的排演,也有不少收获;但这次在张彭春指导下排戏就大不相同了。张彭春执导甚严,精雕细刻,犹如上课一样,每次排戏都有新的体会,新的收获,既是演技的训练,又是艺术的熏陶和享受。学生在发现着老师,老师也在发现着学生。经过这次排练演出,张彭春把曹禺的演剧天才发现了。#p#分页标题#e#

  如果单从外貌来看,说曹禺具有表演天才,那是谁也不能相信的。他个子长得不高,而且平时不爱讲话,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不为人注意。可是一旦他在舞台上表演起来,他却总是能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导演的意图,对角色有很好的把握。张彭春从排戏中,发现了曹禺富有魅力的表演天赋,清秀的面庞,格外明亮的一双眼睛,流盼之间透露着一种迷人的力量。他的嗓音深厚甜润,念起台词来很有韵味。还有伉鼐如、吕仰平、张平群这些老师,都喜欢上这个沉默寡言,但又有戏剧才能的小伙子。当张彭春决定把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搬上舞台时,便挑中曹禺来担任女主角。这是对他的莫大信赖,也给了他一次施展才能的机会。他既十分高兴,又有些担心。他后来回忆说:

  当时的风气,男女不能同台。我在中学时多半扮演女角色。我演的头一个女主角戏是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我们排演认真,费时两三月之久。这个戏写的是正直的医生斯多克芒发现疗养区矿泉中含有病菌,他不顾浴场主的威迫利诱,坚持要改建泉水浴场,因而触犯了浴场主和政府官吏的利益。他们便和舆论界勾结起来,宣布斯多克芒为“国民公敌”。①张彭春把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搬上舞台,是经过深思熟虑,做了认真准备的。虽然易卜生的剧作早在五四文学革命中,就介绍进来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易卜生的戏却很少在舞台上演出过,能否取得成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清楚知道,1921年,汪仲贤、夏月润、夏月珊等人把萧伯纳的《华伦夫人之职业》搬上舞台,花了那么多精力,投入不少钱,演出后却遭到惨重的失败。这次失败引起一次热闹的讨论。演外国剧,使人望而生畏。洪深的《少奶奶的扇子》的演出成功,是因为他作了改编。因此,这一次他十分谨慎。他首先向全体演职员讲解易卜生的生平和创作道路,把特制的易卜生的著作年表挂在黑板上,由《勃兰特》讲起,直到易卜生的晚年剧作,听讲的人挤满了教室,还有来自大学部和中学部的教职员,曹禺回忆说:“彭春先生做事非常认真,他对大家说,这次排演,非同小可。要成功,必须下苦功夫,从剧本的题旨、人物、表演到舞台布置,都要在艺术上精益求精,不容稍懈。他讲话时那种严肃的神情,至今我还不能忘记。”②家宝是第一次演出易卜生的戏剧,又是第一次担任主要角色,而且是扮演女主角,他把全身心都投入角色创造中去了。

  《国民公敌》是一部战斗性很强的作品,气势逼人。复杂而生动的剧情,具有英雄气概的斯托克芒的形象,雄辩而饱含哲理性的语言、高度的戏剧技巧,这些都使曹禺感到别开生面。

  他那热性方刚的气质和性格,便很容易地引起了共鸣。斯托克芒医生,性格纯真开朗,热爱生活,追求真理,具有一种为其相信的真理而进行斗争的坚毅不拔的精神。他发现浴场是一个瘟疫流行的场所,就想把这个发现通知市民。因此,引起市长、哥哥、岳父的反对。报纸也对他进行攻击,群众也起来反对他,甚至在投票表决中,把斯托克芒称为“国民公敌”。但斯托克芒面对多数人的攻击,却宣言:“坚实的多数从来是错误的”。“国民公敌”的骂声响彻城市的大街小巷,把石头投进他的住宅,浴场的公职被撤掉,女儿裴特拉的教师职务被解除,两个儿子也被学校开除,这一切打击都不能使他屈服,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虽然十分孤立,他却认为“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斯托克芒这种“独战多数”的勇气,对真理的坚信,给曹禺以深深的感动。裴特拉也像她的父亲一样坚持真理,她认定父亲是会赢得胜利的。曹禺很喜欢裴特拉的形象。易卜生的剧本,为曹禺打开一个充满生气的世界,他第一次接触这样深刻而发人深思的社会问题剧,就被它吸引了。

  如果说,曹禺过去还不甚了解戏剧的社会意义,而在《国民公敌》的排练过程中却体验到了。

  正像每次排练一样,在紧张地排演后,就是盼着演出的日子。但是这次却遇到了麻烦。

  1927年10月17日就要来临,《国民公敌》就要在校庆纪念日演出了。可是,突然校方下达了紧急通知:“此剧禁演”。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使每个演员都惊呆了。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据陆善忱说:“彼时津市军政当局憎恶其名,疑该剧有政治宣传作用,竟于将行公演之前夕,函知学校不准公演。当时因处于军阀淫威之下,未能申辩,只得忍气吞声停止公演。”①这次禁演事件,对曹禺影响很深。正如斯托克芒触犯了工厂主的利益而遭到攻击一样,《国民公敌》的演出也触犯了军阀当局。原来戏剧是如此紧密地同现实联结在一起,演戏也并非是十分好玩的事情。曹禺后来回忆说:“天津的军阀褚玉璞,以为有一个姓易的青年写了《国民公敌》,骂他是‘革命’的敌人,派了督办公署的爪牙勒令师生们停演。”这些军阀是这样的无知愚蠢,昏庸反动,以致使曹禺回忆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便愤慨地说:“仿佛人要自由地呼吸一次,都需要用尽一生的气力!”②

  1928年,迎来了易卜生诞辰一百周年。为纪念这位伟大的剧作家,张彭春决心把《国民公敌》搬上舞台。为了避开军阀当局的审查刁难,他们把《国民公敌》改名为《刚愎的医生》公开上演。此剧演出时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曹禺所扮演的裴特拉,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连演二天,每次皆系满座;实地排演时,会场秩序甚佳,演员表演至绝妙处,博得全场掌声不少。”①多少年后,张彭春提到此剧的演出,还对曹禺和张平群非常怀念,赞美之词不绝于口。

  在这次演出中,曹禺对张彭春的戏剧艺术修养,他的渊博的知识,他的严谨而科学的作风,他的导演方法,都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先验的框子,一经老师指点,他的表演才能便得到充分的发挥,使他步入一个新的艺术境界。在排练演出中,彭春先生越来越喜欢曹禺,当曹禺表演得十分出色时,他就情不自禁跑过去拥抱他。就这样,他们师生之间的情谊便牢固地建立起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禺对张彭春老师的艺术思想的了解更多了,终于发现老师热衷于戏剧不但是严肃的,是为了推进新剧事业的发展;而且也还在于借演剧而实施艺术教育,以为学校应当倡导艺术的生活。1928年3月,春季开学之后,全校师生聚集在大礼堂里听张彭春主讲。他身材高大,较之张伯苓瘦些却更具丰采,穿一身西服,很有气派。他说:“我们应当倡导三种生活,一是艺术的生活,二是野外的生活,三是团体的生活。”特别是他讲到艺术的生活时,曹禺听得极为入神。张彭春说:“伟大的热情,精密的构造,和静淡的律动,这三个艺术的要素,前面说过,和我们的生命极深处是接近的。凡是伟大的人,第一要有悲天悯人的热烈的真情;第二要有精细深微的思想力;第三要有冲淡旷远的胸襟。要得到这些美德,不可不管艺术的生活。”张彭春讲到艺术创作的时候,颇有哲学的意味,他是这样讲的:“不论多么热烈的情感,只要用某一种形式表现出来,成为艺术品的,它的律动总是静的、淡的。凡是伟大的作品,全是在非常热烈的情感中,含着非常静淡的有节奏的律动。把无限的热情,表现在有限制的形式中,加以凝炼、净化,然后成为艺术品。这就是艺术作者的牺牲。艺术之所以为艺术者在此。”当时,曹禺似乎还不能全然领会老师所讲的东西,但似乎从中隐隐感到了艺术的奥秘。张彭春的艺术见解,自然受到西方资产阶级艺术理论的影响,但是,他对艺术中某些相辅相成的因素,却有着敏锐而深入的感受。在导演中,他很精于此道,善于处理热烈和静淡、虚实隐显的关系。看过他导演戏的人都说,他具有很强的艺术分寸感。这次讲话,既体现他的艺术见解,也体现着他的教育主张。显然,他在公开申明他的办学方针,实际上,在艺术教育上,他正身体力行地实践着。

  曹禺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演剧的机会。那时,南开中学演剧成风,即使一个班级开个游艺会也要演戏。据1928年5月出版的《南开双周》报导,不到一个月,有三个班级便演出了《多计的仆人》、《咖啡店之一夜》,《瞎了一只眼》、《换个丈夫吧》等。1928年4月,高三文科的政治学班模仿议会开会,会后演出未来派的剧本《换个丈夫吧》,曹禺便参加了演出。未来派的戏剧,是戏剧翻译家、理论家宋春舫首先译介过来的,国内很少有人演出。宋春舫介绍时,也是不赞成未来派的,不过供别人参考罢了。但是,曹禺还是把它演出了。

  这出戏的剧情有些滑稽味道:说的是一个叫鲁雀的人死了,妻子又找了一个丈夫。可是她不满意这个丈夫,总是思念着鲁雀。这个新丈夫不满意她,便赌气说:“我望他活转来,把你带去。”不料,鲁雀竟真的活转过来了,这使妻子和这位新丈夫都异常惊讶。但怎样解决目前这种尴尬的局面呢?妻子发现她自己既思念鲁雀又爱着新的丈夫,于是便决定,让这两个丈夫轮流死去,然后再活转过来同她一起生活。的确,这个戏是很滑稽的,死了的人怎么能活转来呢?即使活了过来,哪里还能再叫别人去死呢?妻子被人占去不算,还要自己一步一步爬进棺材里去,这是很难办到的。正如译者所说:“未来派的剧曲,完全是一种‘没理由’的滑稽剧。”“据未来派的意思,全世界无非是一个大游戏场罢了!无论怎样严重悲惨的事,他们看起来,总是一种供人玩笑的好题目。”①这出戏由曹禺、江樵和陆以洪表演,曹禺扮演妻子,演出效果“诙谐绝伦”,②逗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

  为曹禺带来莫大声誉的演出,大概要数《娜拉》一剧了。他在这次演出中扮演女主角娜拉,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主角。张彭春继《国民公敌》之后,又把《娜拉》搬上舞台,显出他对易卜生戏剧的浓烈兴趣。洪深曾说过,“五四”时期的话剧运动曾面临着五种困难:“没有剧本,没有演员,没有金钱,没有剧场,没有观众”。③但是,张彭春却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这五大难题,都由别人或者由他自己解决了。其中演员一项,经过他的刻苦训练,几次演出,已经锻炼出一支演员队伍,像曹禺就在两三年内成为新剧团的顶梁柱。

  张彭春早就心有成竹了,他觉得家宝完全可以挑起大梁,便断然把他推上台去。《娜拉》并不好演,它没有特别诱人的故事和热闹的场面,演员不多,很容易演冷了场。但是,他坚持从生活出发,从人物性格出发,让演员在舞台上生活,而不是做戏,让观众看到的是真实的生活,体验到的是人物的真情实感,那就可以把观众牢牢抓住。

  《娜拉》,也称《玩偶之家》,是易卜生剧作中社会影响最大的一部剧作,在五四文学革命中,这个剧本介绍进来时,曾产生广泛的影响。但是,到曹禺这次演出前,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剧团公演过。严格的三一律,简短而又急速开展的戏剧冲突,充分体现出高度精湛的技巧,它那妇女解放的主题曾扣击着千百万人的心弦。著名挪威评论家艾尔瑟·赫斯特曾这样说过:“这出戏的效果是通过主人公娜拉产生的;成败与否全在于她的表演。《玩偶之家》很特殊的是一出主角戏,而且几乎是一出女主角戏。支撑全剧的是一种情感,它集中于一个人,并且单独从她那里迸发出来。基于这个原因,娜拉·海拉茂在欧洲的保留剧目中成为一个传统的角色;不断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演员在这个角色身上检验她们的才能。”①18岁的曹禺,而且是男扮女角,在这次“检验”中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展现了他那天才的演技。

  在南开中学的瑞廷礼堂中,观众挤得满满的,由于《国民公敌》的成功,观众对剧团、对导演、对演员充满着高度的信任感。因此,观看演出的,不但有学校的师生,有的家属都闻讯而来了。也许是曹禺在自己家里就受够了那种抑压的气氛,因而,对娜拉那种不断增强的专制压抑,有着亲身的体验,帮助他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中去。他把全身心投入进去,他动作的节奏、幅度,在舞台上成了为角色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动。他的朗诵也是杰出的,他曾下过苦功进行台词训练,爱伦·特蕾的台词唱片,他反复聆听过,潜心领会过,如今,在舞台上娴熟地表现出来了。特别是他的声音,具有一种魅力。他的表演使观众倾倒了。演出后校刊报道说,1928年10月17日晚间,“新剧团公演易卜生的名剧《娜拉》(ADoll′sHouse),观客极众,几无插足之地”。“此剧意义极深,演员颇能称职,最佳者是两位主角万家宝和张平群先生,大得观众之好评”①。鲁靭是这样回忆《娜拉》演出的:曹禺演的娜拉,在我的脑子里是不可磨灭的,这个戏对我影响很大。那时,我在新剧团里跑龙套,从旁边看得更清楚。我敢这样说,现在也演不出他们那么高的水平。我总觉得曹禺的天才首先在于他是个演员,其次才是剧作家。我这个结论,你们是下不出来的,别人没有看过他的演出也下不出来,只有像我这样看过的,才能得出这种毫不夸张的结论。到现在,这样好的艺术境界、艺术效果是很难找到的。他把娜拉和海拉茂夫妻间的感情,甚至她的感情分寸,都很细腻地精湛地表演出来,这就不能不令人倾倒。像伉鼐如、张平群都是大学教授,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现在哪里去找。张平群是德国留学生,娶了个德国老婆,但这个德国老婆走了,正是那个时候,他是有那种感情体验的。曹禺也是很有修养的。那时,他演戏是用全部身心来演的,他不是职业化的演员,他不会那套形式,但凭全身心来演,就更加格外真实感人。①由于这些演出,曹禺深得师生喜爱,人们都亲昵地把他称作“咱们的家宝”。而曹禺和南开新剧团的伉鼐如、张平群、吴京、李国琛等人被天津市的文艺界誉为“南开五虎”。曹禺回顾《娜拉》的演出时说:“1928年10月公演了易卜生名剧《娜拉》,由我扮演娜拉,张平群演娜拉的丈夫海拉茂律师。我们一面上学,一面排演,每次演出都很用心,很努力。当时《娜拉》的演出在天津是件很大的事,尤其在教育界引起很大的注意,演出后报纸上纷纷刊载评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②对于曹禺来说,他十分留恋这段戏剧生活,他感谢南开新剧团,感激张彭春老师启迪了他对戏剧的浓烈兴趣,使他得以深入戏剧堂奥之中:

  南开新剧团是我的启蒙老师:不是为着玩,而是借戏讲道理。它告诉我,戏是很严肃的,是为教育人民、教育群众,同时自己也受教育。它使我熟悉舞台,熟悉观众,熟悉如何写戏才能抓住观众。戏剧有它自身的内在规律,不同于小说和电影。掌握这套规律的重要途径,就是舞台实践。因此,如何写戏,光看剧本不行,要自己演;光靠写不成,主要在写作时知道在舞台上应如何举手投足。当然剧作家不都是走我这样的道路。②当然,并不是每个剧作家都要走曹禺这样的道路;但是,他走的却是一些伟大剧作家走过的路。莎士比亚、莫里哀都曾有过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而曹禺,正是在这样的演戏生活中通向他自己的戏剧创作道路的,可以说是一条最好的达到成功的道路。






曹禺传--第八章 大学生活






第八章 大学生活

  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曹禺面临他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抉择。当然,他心里也在盘算着,升大学是肯定的,但是考哪个大学,选择什么专业,他还不是想得十分清楚的。但是,有人比曹禺还要焦急,那就是他的父亲万德尊。

  万德尊不止一次对家宝说,他是再不希望他去从政了。他坚决不让儿子再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对家修彻底失望了,家修抽大烟的恶习改不掉,完全无心做事。特别是在一次父子争吵之后,德尊把家修的腿打得骨折了,一度家修离开家里,父子二人结下了更深的仇恨。这样,德尊就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家宝身上了。他希望他不要像自己那样,从官场的腐败和尔虞吾诈的角逐里讨活计,那是太冒险了。他为家宝想好了,让他去学医,考医科大学,将来去当医生。这就是德尊为儿子设计好的前程。

  曹禺毕竟年轻,年轻人总是充满着色彩斑斓的人生幻想。他从小就想当演员,想做发明家。他现在演剧演得这么好,受到老师同学的称赞。但是,当演员,特别是话剧演员,是没有职业剧团可去的。何况,怎么能一辈子当演员呢!如果把演员当作终生职业,别说像他这种官僚家庭,即使一般家庭都是很难通过的。演员的职业是被人看不起的,在学校演新戏同当职业演员不是一码事。这时,曹禺自己心中有个古怪的想法,他爱演戏,入了迷,但是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演员,这倒不是他故意谦虚,而是在经过舞台实践后产生的自我评价。所以,他觉得他不能走当演员的道路。但是,他究意要走哪条路呢?

  在他演戏的过程中,也曾产生过写戏的念头。他也正在酝酿剧本创作,如果真能写出好的剧本来,那该多好!他写过小说,写过诗,搞过翻译,产生写剧本、当剧作家的想法也是自然的。但是,那时又怎么能指望写一辈子剧本呢。这种想法,似乎也并不实际。但是,事到临头必须做出选择了。看来,还是父亲更有定见。他怕家宝不愿意报考医科,便写信给他的朋友李梦庚,请李梦庚去说服家宝。在大城市当一名医生,那是极受人尊重的,医生是铁饭碗,谁都会生病,谁都会找人治病,哪朝哪代都需要医生,是万人求的职业。何况,又可避免政治风浪的袭击!也许家宝觉得父亲的意见是对的,便下决心去考协和医学院。那时,能考上协和医学院很不容易,它是全国最高的医学学府。竞争的人多,录取者寥寥。尽管他作了认真的准备,也终因物理化学成绩稍差而名落孙山。后来,曹禺又考过一次协和,依然没有考取。看来,他和医学是没有缘分的。

  人生常见的事,是往往追求的东西反而得不到它;并非锐意追求的,反而得来毋须费功夫。当然,他不是那种功课很差的学生,但是,他就是不善于应付考试。其实,这并不奇怪,考试有它的学问。曹禺两次考协和不中,后来,他又曾两次考留学生,也未考上。他读书从来不是为了应付考试,他是书呆子,但又不会背书考试,所以,往往榜上无名。他就是这么一个人。1928年6月,曹禺作为南开中学第21届毕业生结束了中学时代的生活。9月,他被保送进入南开大学政治系。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专业,但后来证明他是不喜欢这个专业的。

  曹禺进入南开大学的时候,南开大学已经是一个有着十年历史的新兴的高等学府了。

  从南开中学到南开大学的路程不算远,走到南门外大街,经过海光寺、万德庄、六里台,就到了荒芜冷清的郊区八里台了。这里,既看不到高高的院墙,连一个遮拦的铁丝网也见不着,更看不到密集的建筑群。墙子河沿着校园流过,河上架起一座新式的拱桥,这就是南开大学的标志了。跨过桥去,就是校园,南开人把这座桥称作大桥,其实,它并不大。

  进入校园,映入眼帘的是另一幅景色。一只圆形的时钟,来往的行人都能看到它,它是南开人运行的指示计。大中路的左侧有一座庞大的古钟,和时钟相映成趣,这古钟上还刻着《金刚经》。人们都喜欢在古钟前面拍照,留下珍贵的纪念。

  曹禺入学时的心情不能说是兴高采烈的,他毕竟没有考取他想要上的大学。但这里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校园还正在修建之中,仍然保留着郊野田园的朴素美。校园的中心是一个十字形的湖塘,湖中荷叶荡漾,岸边垂柳依依,秋风吹过,倒也清静爽人。十字湖的南侧是理工学院的思源堂,右侧是文商学院的秀山堂,距秀山堂不远的一片桃林丛中是女生宿舍芝琴楼。还有一座木斋图书馆。这些精巧剔透的楼舍散落在湖的四周,形成一个幽雅而恬静的读书环境,这倒是曹禺所赏识的。

  大学的新生活给他带来新的希望和追求。自然,他仍然刻苦地攻读,更加奋发地吸取新的知识,探索新的领域。正是青春燃烧着旺盛生命火焰的岁月,他用心地体验着人生,锻炼着自我。也许,从表面看来,他生活的圈子十分狭窄,从家到学校,但他的自我感受却是相当锐敏而丰富的。

  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在驱使他,突然对体育发生了兴趣。不是体操,不是球类,也不是跳高跳远,而是迷上了马拉松。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对马拉松那么热衷。曹禺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发生兴趣的,就拼命去追求。跑马拉松谈何容易,得要经过持久而艰苦的锻炼才能适应起来。每天清晨起来,出校门朝着海河的方向跑,先是跑到法国桥,再逐渐地延长距离。他似乎是在探索身体的秘密,也在锻炼自己的意志。他身体并不好,跑到一定距离,就支持不住了,好像就要倒在马路旁边。但是熬过去一阵儿,似乎又觉得可以坚持下来,反而产生一种轻松感。有一次,他加大了运动量,接近终点时,他实在觉得自己不行了,心脏负担已经承受不了,满眼冒金星,差点就摔倒在地了,他咬着牙,默默地鼓励自己:“坚持就是胜利!”“忍耐,再忍耐!”硬是这样熬过来了,跑到了终点。他是这样回忆的:

  我在南开大学读书时,有这样一个阶段,大概是春天,我练习马拉松跑,从南大出发,经过法国桥,朝着塘沽方向跑,到一个俄国公园再折回来,约摸有几十里路。开始跑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坚持不下去了,就没有力量了,眼看就要瘫在马路上了,这就是所说的“极限”吧!但是咬着牙坚持过去,就又跑得轻松起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一种人生的体验,就是坚持这么一阵子,难关就度过去了。①

  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疲倦极限”,人在锻炼中一跨过这个限度,反而迎来一个新的阶段,带来一种新的适应力,跑得反而更加轻松自如。曹禺亲自体验到它,就带来一种人生的启示和领悟。他总是把一些事情同人生哲学联系起来。

  在南开大学的日子,他对音乐也着了迷。他对音乐的节奏和韵律具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从小就喜欢听法国教堂的钟声,有时,他特意跑到平台上去听那远远传来的沉实的钟声,那声音在他心中荡漾开来,产生一种美妙的心境。在宣化,傍晚在城垛上听那凄凉的军号声音,又别是一种感受。他经常沉浸在这些富于乐感的氛围里。他有时还跑到教堂去,专门聆听教堂的音乐。他对音乐从未刻意钻研过,他是凭他的直感去感受,并陶醉在音乐的境界里。最难忘记的,是俄国著名的歌唱家夏里亚宾到天津演出,他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抢着去买票。好贵的票,一张要五块钱!但是,只要能听到这位大歌唱家的歌唱,他也在所不惜。

  他永远忘不了夏里亚宾的歌唱。他那浑厚而沉实的歌声,他的《船夫曲》唱得悲怆有力。随着钢琴的伴奏,他似乎听到伏尔加河岸边的纤夫的脚步声从远处隐约传来,渐渐地走近了。歌声中饱含着愤懑和不平,钢琴的伴奏交替地出现着连音符和四分音符,好像伏尔加的波涛在翻滚,又好像是纤夫的心潮在澎湃汹涌。那歌声就是他们发出的深沉有力进行抗争的呼喊。随后,纤夫的脚步声音又渐渐远去。他好像真的听到纤夫的沉重的步伐,声声的叹息。钢琴的伴奏铿锵有力,象征着纤夫的坚韧不拔,走得远了,更远了……。歌唱早已停止了,他还沉浸在这歌声里,激起他的感情的波涛。纤夫的号子声,在他胸中激荡着,激荡着。曹禺说:夏里亚宾是高尔基的好朋友,我听过他的歌唱。他到天津来了,开独唱音乐会,我记得是在英租界的一个礼堂里,相当讲究的一个音乐厅。那时,最高的票价是十元,我穷,但仍然化了五块钱买一张票去听。他的《船夫曲》唱得深沉,浑厚,有力,令人神往。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绝顶的歌唱。西洋音乐给我以很好的影响。①

  他热衷跑马拉松,他迷上音乐,而大学的课程,却引不起他的兴趣,甚至他每次去上课都觉得厌烦,这与他的爱好相去太远了。他不喜欢政治系的课,不愿意去听那些政治经济之类的枯燥学问。讲什么比较政治啦,比较议会制度啦,把各种议会制度拿出来比较,论其短长,评其优劣。这些,对他来说真是太难入耳啦。即使上课的教师都是留学外国回来的教授、讲师,也不能引起他的半点兴味。何濂教授的经济学课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而曹禺也同样感到枯燥无味。只有司徒月兰的课,他还愿意去听。司徒先生经常挑选一些外国作家的文论诗论来讲,倒使他觉得受益不少。司徒先生讲雪莱的《为诗辩护》(ADefencepoetry),雪莱的文章写得漂亮,笔端激扬着论辩的才气,浪漫派的风格十分鲜明。特别是雪莱的观点,他那种以为诗是以其想象和热情而引人向善的见解,颇能引起曹禺的共鸣。而雪莱对诗人的论述,也很令曹禺向往。雪莱说:“一个诗人既是给别人写出最高的智慧、快乐、德行与光荣的作者,因此他本人就应该是最快乐、最良善、最聪明和最显赫的人。至于说到诗人的光荣,我们不妨让时间来回答,在人类生活的建树中,有何种人的名誉能比得上诗人能名誉。”他本来就喜欢诗,自然也崇敬着诗人。而雪莱的话,无疑使他对诗人的光荣和职责更加向往了,他是要做一个诗人的。

  当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对戏剧艺术的迷恋。实际上,他的心早就同戏剧凝聚在一起了。无论他有多少兴趣,多少爱好,但戏剧就像磁石一样,把它们都吸收过来。

  事实上,他也摆脱不开。南开大学把他留下来,也是不愿意把这个有才能的演员放走。当他演出《娜拉》时,他已经在南开大学读书了。但也正是在演出《娜拉》之后,他心里在起着变化,萌生出新的想法,就是要写剧本。他曾这样说:“很快就发现我不适合演戏,我想,还是写剧本吧。”①“小时候,我很想当演员,想一辈子当一个演员。大约因为我是一个很不好的演员,这条路,我终于放弃了。但是,我觉得一个写戏的人如果会演戏,写起戏来就会知道演过戏的好处。我小时候参加了一些戏剧活动,在中学和大学都演过戏。这对我有一些帮助。”①他把自己的想法最先告诉给他的一个要好的同学杨善荃。杨善荃比曹禺高两个年级,岁数也比曹禺大,他看过曹禺演的戏,很欣赏他的才能,真像个老大哥那样关心着他。他热心地辅导曹禺学外文,把英文单词写成卡片贴在曹禺的床头上,曹禺也把他看作是个老大哥。曹禺回忆说:《雷雨》的构思很早了,在南开中学时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但是,我还不知道写个什么样的戏。我记得跟杨善荃谈过,谈得很乱,头绪也多,我自己都理不清楚。杨善荃很鼓励我。他说,一个大作品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搞起来的,总得搞很多次,反复地修改琢磨,才能搞出好作品来。杨善荃作为一个比我年长的高年级同学,还把他收藏的戏剧书借给我看,他特意买了英文的编剧法之类的书送给我。我后来到天津女子师范学院当教授,也是他推荐的。②杨善荃是这样回忆他和曹禺的友谊的:是张彭春把曹禺培养出来的。张彭春对戏剧有研究,在南开大学开过戏剧班,这个班上有曹禺。曹禺的戏受易卜生影响,也受希腊悲剧的影响。他未写戏之前,是搞了调查的,学习人物的语言是下了功夫的。《雷雨》的背景材料,可能来自他熟悉的一些家庭,还有他自己的家庭。他的戏剧语言,恐怕在中国要数他了。我比他年长,高两三个年级,我那时很喜欢曹禺的才能,看他演戏演得那么好,我的书比较多,我就把我收藏的外国戏剧的书都借给他看,他还跟我学英文。①

  曹禺很怀念这位老大哥。的确,他曾给了他许多的鼓励和帮助。

  在曹禺的大学生活中,演戏和钻研戏剧依然占据着主要地位。张彭春总是抓他排戏演戏。《娜拉》公演时,他已经在南大读书了。紧接着便又参加《争强》的改编和演出了。为迎接1929年的校庆,张彭春准备把高尔斯华绥的《争强》搬上舞台。那时,有了郭沫若的译本,但是,作为演出本还有距离,张彭春就把改编任务交给了曹禺,师生合作。由此,也可见老师对他是越来越赏识、越信赖了。此剧仍由张彭春执导,不过曹禺再不扮演女角了。他这次承担的角色是董事长安敦一,张平群扮演矿工领导人罗大为。《争强》的改编,对曹禺来说是一次很好的锻炼。第一次改编就是一部写劳资矛盾的戏,这对他后来的创作很有影响。当《争强》的舞台演出本由南开新剧团于1930年出版时,曹禺写了《〈争强〉序》,其中可看出他当时的一些思想和艺术见解。他说:《争强》(Strife)是晚近社会问题剧的名著。著者高尔斯华绥(Jo-hnGulswortny)的性格素来敦厚朴实,写起剧来也严明公正。在这篇剧内他用极冷静的态度来分析劳资间的冲突,不偏袒,不夸张,不染一丝个人的色彩,老老实实地把双方争点叙述出来,决没有近世所谓的“宣传剧”的气味。全篇由首至尾寻不出一点摇旗呐喊,生硬地把“戏”卖给“宣传政见”的地方。我们不能拿戏中某人的议论当作著者个人的见解,也不应以全剧收尾的结构——工人复工,劳资妥协——作为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作者写的是“戏”,他在剧内尽管对现在社会制度不满,对下层阶级表深切的同情,他在观众面前并不负解答他所提出的问题的责任的。

  特别是他对安敦一和罗大为的性格和悲剧的理解。他以为安敦一和罗大为是“一对强悍的人物”,“全剧兴趣就系在这一对强悍意志的争执上”。他认为安敦一是“一位有骨气的老先生”,而罗大为作为罢工领袖有“火一般的性格,也保持不妥协的精神”。这两个人“都是理智魄力胜于目前一时的情感,为了自己的理想,肯抛开一切个人的计算的。安敦一说得好,‘让工人一步,工人就会要求十步’。对工人有怯弱的退让,在他看来结果只能‘毁坏大家’,并且‘毁坏工人们自己’。他一向抱定团体内应当‘有主脑,有服从’。现在他们团体出了罢工反抗的事情,他当然是不让步。罗大为呢,他自己受过厂方苛刻的待遇,他说他认得资本,资本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这东西一日不铲除,一日工人便没有幸福。他对工人们喊着:‘为你们子孙计,你们也要奋斗到底!’所以他当然也不让步。”基于这种理解,他认为结局是悲剧性。他这样说:然而结果,二人都过于倔强,他们的意见都没有实现;一个女人白白做牺牲,两个头脑也徒然被人推倒。大概弱者的悲剧都归功于他太怯弱,受不住环境的折磨或内心的纠纷,强者的悲剧多半归咎在过于倔强,不能顺应环境的变迁。两个都是一场凄惨的结果,而后者更来得庄严,更引起观众崇高的情感。此剧最后,当安敦一颤巍巍地向罗大为走来,对他说:“我们两个都是受伤的人!”,叫着“朋友”把手伸去,罗大为“由敌视而变成惊异,二人凝视半天”,终于互相敬服,彼此握手。曹禺认为“这段描写的确是这篇悲剧最庄严的地方”。从他这些理解,多少使我们看到《争强》对他写《雷雨》的某些影响。那时,他就是这样理解的。后来,他回忆改编《争强》时说:还有高尔斯华绥的《争强》,郭老曾翻译过,我也把它改编成演出本。我扮演其中资本家的脚色。当时思想很模糊,知道工人和资本家是有矛盾的,但结尾是工人和资本家握手言和,主题是妥协的。那时,对阶级斗争从来都不曾想过,只知道演戏。我记得校长张伯苓说过:罢工太可怕了。他说他看到一次英国煤矿工人大罢工,凄惨极了,家家都没有煤烧,罢工可怕。所以,那时受的教育还是19世纪的资产阶级教育。对工人的理解同后来写《雷雨》时的理解是不一样的。①他对高尔斯华绥的戏剧技巧十分钦佩。“总观全剧,章法谨严极了,全篇对话尤写得经济,一句一字,不是用来叙述剧情,就是对性格有所描摹。试想把一件繁复的罢工经过,缩在一个下午源源本本地叙述出来,不散,不乱,让劳资双方都能尽量发挥,同时个人的特点,如施康伯的浑,王尧林的阴,安蔼和的热,魏瑞德的自私,尤其是第二幕第二场写群众心理的难测,和每一个工人的性格,刻画得又清楚又自然,这种作品是无天才无经验的作家写不出来的”。他对高尔斯华绥对全剧节奏的把握大为佩服:“作者洞彻全剧节奏,刻准时间转移剧情的本领委实是可敬。”

  特别令人注意的,在《争强·序》中,他那种不能按捺的热情又来了一次燃烧。他借题发挥,以安敦一和罗大为为例,说“他们那种不屈的魄力,肯负责、顾大局的勇气,的确是增近青年们心灵贫弱的补药。在势在位,不为自己打算,抱定专一的见解,拚着财产、性命,‘为将来,为大局’争!争!像这种呆子打着灯笼在今日中国找,真是‘凤毛麟角’,实在不多。结果,二人失败。那位老董事长便决不恋栈,立即辞职,光明磊落,来去昭然,这比那群蝇营狗苟,‘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东西们,哪一个值得我们赞仰是不问可知的。”也许从今天看来,他的看法有可讨论之处,但是,他的矛头,那尖锐的矛头,是针对着现实的。

  《争强·序》是曹禺大学期间难得的一篇论评,由此多少可看到他的锋芒,他的思索,他的见地。

  《争强》公演之后,他得以结识了黄佐临。佐临刚从英国回来,那时,他对戏剧已怀有浓郁的兴趣。他去观赏《争强》演出,并随即为《大公极》写了一篇观后感。曹禺看到这篇观后感后,似乎找到了一个知音,便通过《大公极》找到黄佐临,亲自登门造访求教。由此,他和佐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佐临有这样的回顾:

  我们是在1929年11月在天津见面的。他正在演《争强》,扮演董事长。他的表演给我的印象是很有精气神,眼睛发亮,声音很洪亮,在场上是很活跃的。我看后给《大公报》写了观后感。那时,我刚从英国伯明翰大学毕业回来,我不是学戏的,但对戏剧很感兴趣。家宝看到观后感,就来找我,并把我引见给张彭春先生。那时在天津有七八个人对文艺感兴趣,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文艺问题。他到我家里,看到我有许多书,便借去看,主要是戏剧的书。当时,我在南开大学还兼点课,我讲的是肖伯纳和狄更斯。家宝对肖伯纳不感兴趣,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对易卜生我们都感兴趣,还有高尔斯华绥也有共同语言。后来,他对奥尼尔发生兴趣,我对奥尼尔不感兴趣。①由于改编《争强》引起他对改译外国剧本的兴趣。1929年底,他把《冬夜》(NeithBoyc著)和《太太》(LeeDickson和LeslieM.Hicksoy合著)翻译出来,分别刊登在1929年12月出版的《南开周刊》第77期和第74期上。

  《冬夜》是一部悲剧。曹禺把剧中的人物姓名、布景、台词都中国化了。故事并不复杂。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哥哥顾阿光,弟媳阿慈为弟弟阿贤送葬回来,外边的田野被积雪沉沉地压着,月光清冷寒淡,室内烛光幽微,显得格外寂寞而凄凉。阿贤病了十年,阿光和阿慈也整整守护了十年。在漫长的岁月中,阿慈早已失去少女的活泼,她也从未享受到爱情的幸福,那心灵都窒息了,异常寂寞而孤单。在这沉静的夜里,阿光向弟媳倾吐了十多年来埋藏在他心里的爱情,但却遭到弟媳的拒绝:“你完全疯了!……这种思想简直可怕!简直可怕极了!”这严酷的拒绝使阿光的希望破灭了。他走出家,用猎枪自杀了,弟媳也因之惊呆了。

  这虽然是个独幕剧,但悲剧的氛围十分浓郁,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沉重的窒息感,但又有一种说不尽的人生的悲凉和令人沉思的诗意。

  《太太》是一出喜剧。戴士敏是个纨袴子弟,嗜赌成性,太太戴依艺为防犯丈夫便把钱放在保险柜里。戴士敏要从保险柜里偷太太藏的钱,竟然在抓住一个小偷后,要小偷把保险柜打开。但他发现这些钱却是假钞票后,又甜言蜜语找太太骗钱。结果丈夫耍弄了太太。通过这可笑的行径,对富家子弟及其家庭进行了讽刺。

  在这两部改译剧本中,可看出曹禺对悲剧和喜剧有着同样的兴趣。他改译的语言,已在按照舞台演出的要求来进行加工了。这两个剧本,京津一带的学校曾多次演出过。1929年12月,张彭春再次去美国,主要是为南开大学征集资金。临行前,他还为南开新剧团…布置了工作。他对曹禺的期待甚殷,特意把一部英文的《易卜生全集》赠送给他。曹禺曾说:“客冬,导师张仲述先生因事出国,我们相约在张先生走后暂不排戏。恰巧今年南开礼堂预备拆旧重修,约在10月下旬可以完工,大家要安心等候导师归来,准备来年新生命的开始。在这冬蛰期内,我们已着手几件工作,第一是搜集20年来话剧运动的史料,其次是筹划下次试验的剧目,末了,印出去年公演《争强》的舞台脚本。”①曹禺把这部《易卜生全集》视若珍宝。虽然,他已经演出过易卜生的戏,但还没有读过他的全部剧作。当时,他的英文还不能使他熟练地阅读和赏析原作。他是翻着字典,凭着毅力,把它啃下来的。这次潜心地攻读,犹如一切伟大作家阅读先辈的杰作一样,是一次灵魂和情感的交流,是一回对戏剧堂奥的深入。曹禺不止一次地说:“外国剧作家对我的创作影响较多的,头一个是易卜生。”①“我从事戏剧工作已数十年,我开始时对戏剧及戏剧创作产生的兴趣、感情,应该说,是受了易卜生不小的影响。”②他曾经这样说: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把易卜生英文版的大多数作品都读了。他那种宁肯孤立,要对大多数宣战的思想,对我影响不小。《国民公敌》中的医生说,“最孤立的人是最强的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很深。

  他的个性主义,他赞成孤立,宁愿在保守派的大多数面前孤立,我就受这种思想影响。从我读鲁迅、郭沫若的作品,受他们的影响,从他们又到易卜生,还有林肯的影响,好像又走了回来。看来,人的思想也不是笔直前进的。

  易卜生的戏剧技巧,的确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境界。③作为“近代戏剧之父”的易卜生,大概他生前也未曾料到,他的影响会从靠近北极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越过挪威海,越过欧洲大陆而进入东方,进入古老的中国。易卜生对后来剧作家的影响,举其要者,在德国有霍普特曼,在英国有肖伯纳,在瑞典有斯特林堡,在美国有奥尼尔,在中国就是曹禺了。

  天才总是互相吸引的。曹禺对易卜生的生平和创作经历是倾心敬慕的。易卜生十分刻苦而勤奋,他从小好读书,他把莎士比亚的剧作都读透了。曹禺特别喜欢《凯替来恩》中所写的:

  我立下志愿,立下志愿,灵魂深处在叫喊。

  催促我前进,

  我将听从它的召唤。

  还有易卜生艰苦的舞台学艺的生涯,使之获得丰富的舞台感受。易卜生当过导演,当过剧场经理等等,这些,使他看到一个伟大剧作家成长的途径。

  曹禺啃易卜生的剧作,并不是作为一个评论家去读的。他喜欢易卜生,也可以说他迷上了易卜生,全然在于易卜生剧作的艺术魅力,使他对易卜生剧作产生了一种心领神会的倾倒。英国戏剧理论家,也是《易卜生全集》的英译者威廉·阿契尔的话,能够概括曹禺的感受。他说:“不是由于易卜生是个有理想,有原则的人,而是由于易卜生是个纯真的诗人,是不同类型的男女人物的塑造者,是各种精神状态的探索者,是奇怪命运的织造者。”①易卜生早期写过诗,曹禺也追求过诗,可能他们都有“纯真的诗人”的特质;而易卜生对人物“精神状态的探索”,也是最吸引曹禺的。曹禺较之他的先行者有些不同,他没有单纯地停留在所谓“易卜生主义”上,也没有表层地停留在社会问题上,不论是《群鬼》、《社会支柱》、《野鸭》这些中期的社会问题剧,还是晚期的《建筑师》、《当我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易卜生不仅仅是把社会弊端展览出来,把问题提出来,而是透过生动而复杂的性格启迪你的思维,激荡你的情怀,从而引起变革社会的强烈愿望。尽管曹禺还不能全部领略其全部内涵,但却启迪他去思考中国苦难大地的现实。每一个引路人,都不会叫人去模仿他;而真的跟随导师前进的学徒,也不会生硬照搬,它是心灵的启示,是情感的点燃。易卜生谈到他写《布朗德》诗剧的动因时说:“布朗德是最佳时刻的我自己。我试图表达我在内省我自己怀有最伟大最美丽理想的那一瞬间。因此我试图表达那种比平常的我要站得较高的时刻。”①而曹禺从易卜生那里学到的,正是“表达那种比平常的我要站得较高的时刻。”

  当五四时期的“易卜生热”产生的时候,涌现出一大批问题剧,那时,人们还不可能对易卜生的艺术精华有所消化,他们未免是太注意问题了。而曹禺以他的艺术敏感,却从易卜生剧作中感到“话剧艺术原来有这么许多表现方法,人物可以那样真实,又那样复杂。”②易卜生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但是他的戏剧艺术却很难为那种狭隘的现实主义所限定,可以说,易卜生之后现代派戏剧的诸流派,都曾从易卜生那里汲取营养。而曹禺也并不是按照学术定义去理解易卜生的。

  只是易卜生的谨严的戏剧结构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它那精美的构思和巧妙的安排,虽不能说是天衣无缝,但却是杰出的。易卜生的简洁也是无可挑剔的,它没有任何多余的笔墨,没有任何与戏剧冲突无关的东西。人物不多,主次分明,紧凑简练。看他的戏犹入进入一座大厦,一梁一柱,一窗一牖,都煞费苦心,令人赞叹不已。易卜生的戏剧表现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别开生面的,明喻,暗喻,象征手法的运用,使他的剧作妙趣横生,摇曳多姿。易卜生写过诗剧、史剧,写过现实主义剧,也写过象征主义的剧。曹禺没有学其皮毛,也不是学其一种方法,他把易卜生的几副笔墨都能谙熟于心。他说他是学易卜生,这不假。但他是心领神会,烂熟于心,而后才能妙手天成,为我所用。

  他的戏剧的视野也扩展开来,开始注视着世界剧坛的发展情势。美国出版的《剧场艺术月刊》是每期必读的,只要它一到了阅览室,曹禺便首先光顾。那时,他就佩服这个刊物的女主编罗莎曼,她不但把美国剧坛现状介绍给读者,也把欧洲戏剧的发展和东方的戏剧状况及时报道出来。曹禺就是从这个刊物上最先得知奥尼尔的。

  当时的《剧场艺术月刊》,正在报道奥尼尔的新作《马可百万》在纽约同人剧团剧院上演的消息,导演为罗本·曼莫里恩。这个戏是写马可波罗来到中国,见到了忽必烈,学习了造纸术。曹禺觉得这个戏写得很别致,由此,开始寻找奥尼尔的剧本来读,当然是英文原著。他读《东航卡迪夫》、《天边外》、《榆树下的欲》、《安娜·克利斯蒂》等,他觉得奥尼尔的戏有很强的戏剧性,又觉得奥尼尔的戏很像易卜生,具有一种能抓住当代人心灵的戏剧魅力,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他隐隐地感到,奥尼尔的剧作同他贴得更近些。如果说,易卜生所描绘的世界还是资本主义时期的生活,而奥尼尔所反映的则是第一次大战后资本社会进入它高度垄断阶段的生活,他所展开的生活,似乎曹禺似曾相识;特别是奥尼尔笔下人物的精神世界,那种复杂的精神状态,展开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灵魂搏斗,是扭曲,是变态,是各种各样的变态心理,还有种种不可捉摸的却是诱人的灵魂呼唤。这些,都使曹禺为之倾倒了。

  曹禺说:“美国的奥尼尔也是对我影响较大的剧作家。”可以说,在曹禺的大学时代,当时的剧坛上,除了洪深因和奥尼尔有先后同学的关系(都是贝克教授的门生),他曾经写出深受奥尼尔《琼斯皇》影响的《赵闯王》之外,几乎还没有一个人像曹禺在那里迷恋着这位美国剧作家的创作。《天边外》是曹禺很喜欢的一个剧本,剧中三个主人公安朱、罗伯特和露斯的遭遇,仿佛是由天意命定的,尽管他们对未来都有着希望和憧憬,但都成为生活中的失败者,都无法逃脱那命运的网,与命运斗争是徒劳的。奥尼尔流露出来的对支配人们命运的神秘力量的敬畏,都能引起曹禺的共鸣。但是,奥尼尔的作品又是异常深刻的,对现实反映得深刻,思考得也深刻。同时,他又像是一位诗人,总是充满动人的幻想和希望,那么热爱生活,这对曹禺有着它的魅力。曹禺也喜欢《安娜·克里斯蒂》,奥尼尔写了水手的生活,那是悲惨而严酷的现实。老水手成年累月飘泊在海洋上,妻子死去了,便把女儿安娜寄托在亲戚家里。亲戚没有照顾好她,使她流落异乡沦为妓女。当安娜又回到父亲身边,结识了父亲船上一位年轻的水手,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当他得知安娜曾经当过妓女时,内心痛苦万分。经过激烈的内心冲突,他又和安娜真诚相爱了。但是他和老水手又得启程远航,到茫茫的大海中去飘泊。海上是沉沉的雾,何时才能再回来?不可知。就像雾那样迷茫,就像大海那样变幻莫测。奥尼尔把生活写得那么残酷,安娜受尽了屈辱,但她的心灵却是美好的。年青的水手也有着火热的心肠,赤诚的品格。曹禺是很赞成这样看待人生的,他心里如同奥尼尔一样,也有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愫。奥尼尔曾说:“我是一个更真诚的热爱生活的人,我爱赤裸裸的生活。在我看来,甚至在丑陋的生活中也有美。”①正是在这里,他又和奥尼尔有着感同身受的共通之处,在他后来的《雷雨》、《日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奥尼尔的影响,自然还有《北京人》、《原野》。曹禺说:“我佩服这个剧作家有几点:一是他不断探索和创造能生动地表现人物的各种心情的戏剧技巧;二是他的早期作品,理解下层水手,是真正从生活中来的。”②虽然,曹禺还没有开始他的戏剧创作;但是,他已经在细心体会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的戏剧艺术。他从他们的剧作中吸取着营养,在观察,在研究,在酝酿,在思索,在消化。伟大的剧作在撞击着他的灵魂,拓开他的生活视野,调整他的艺术视角,激起他的创作冲动,孕育着他的人物……这一些,都不断地融入他艺术的胎动之中。#p#分页标题#e#






曹禺传--第九章 人生的探索






第九章 人生的探索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

  二马路上,穿起长袍马褂的男孩和扎起红头绳的女孩子在嬉戏着,爆竹声间或响起来,空中飘来阵阵香味。万家公馆也打破了平日的宁静,二楼通向平台的小餐厅的门关起来,挂起帷幕,临时放上祭祖的桌子,把祖宗的牌位供上,蜡台、香炉都擦拭得银光闪亮。

  一放寒假,曹禺就从学校回到家里。他是无须操心的,他从来不问家里的事,治办年货,清扫房屋,擦洗器皿,自有继母指使着仆人去做。他仍然躲在他的房间里,去读他的书。年三十了,德尊老早就让仆人告诉家宝,陪他去澡堂洗澡。他从小就带着家宝洗澡,如今儿子已经成了大学生,他仍然保持着这个老规矩,大概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吧!不过,现在又多了一层含意,轮到家宝来服侍他了。

  洗过澡,通常又该理发的。正在理发的时候,德尊忽然觉得头痛,似乎他已预感到什么,便急着把家宝喊来,把他送回家去。抽大烟的人,都以为只要抽上几口烟就能百病皆除的。当继母把烧好了的烟泡放到烟枪上,送到德尊的手里,他刚刚拿起来要吸的时候,便突然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连抢救也来不及,就这样猝然去世了。

  万德尊曾经得过中风病,不过因为抢救及时,病情又轻,很快就痊愈了,也没留下后遗症。得过这种病是要格外小心的,一是要注意休息调理,不能过分劳累;二是不能生气。但是,要德尊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就在前几天,因为债务的事,他又生气了。发过脾气之后,就抑郁寡欢,成天阴沉着脸,家里人看惯了,也未能引起注意。谁也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他的猝死,对万家的打击是太突然太沉重了。全家都不知所措了。继母是个能干的妇女,如今她哭得死去活来,根本就顾不得别的事了。大哥家修生性软弱,一点办事能力都没有,加之平时他对父亲的怨恨,指望他办丧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曹禺了。可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书呆子,突然让他去东奔西跑,求爷爷告奶奶,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生活的教育比书本来得更深刻。读十几年的书,往往不及一件亲历的事实教训更直接,更深刻,更有力。

  平时万公馆里常是宾客盈门,吃啊,喝啊!在德尊面前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曹禺从小就看到这些亲朋故旧是怎样陪着父亲吃啊喝啊!怎样地送上笑脸和献上殷勤。他以为临到父亲亡故,求求他们来帮帮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曹禺那里懂得人情世故,他挨家跑遍了,去报丧去求援,结果呢?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熟悉而突然陌生的脸,是冷漠的眼色。如果说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也不符合事实,可以说他得到了对他一生说来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人生的真实相,世人的真面目。曹禺是这样回忆父亲的死的:我父亲死后,亲朋离散,那时,我才19岁。他是因为债务生气,一着急便死去了。是我去报丧,都是由我跑的。所有的人对我报丧都不起劲,除了李仲可,别的人都不来过问了。家庭一败,立即脸就变了,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有谁从小康人家堕入困顿的吗?我以为这条路中,大概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真像鲁迅经历的那样,家庭一败就完了,找谁谁都不管,真是可怕的啊!这种体验是平时不可能得到的,这种人生的体验对我来说是太深刻了。①

  这次遭际使曹禺想得很多很多。如果说,他在南开新剧团演戏是在体验戏剧里的人生;而这次,就在体验着人生的戏剧了。不过,后者要比前者来得不知深刻多少倍。

  李仲可是德尊的朋友,为人耿直,肯为朋友帮忙。万德算的丧事就是由他一手操持主办的。说起李仲可,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曹禺还很小的时候,李仲可还为曹禺说过亲。李仲可是军阀齐某某的助手,可能是秘书之类的官。齐某有财有势,只是姨太太就有不少。不知是为他的第几个姨太太的女儿,李仲可找德尊提亲。德尊总是免不了那种穷念书的骨气,他决不肯趋炎附势,高攀那些他看不起的军阀,他甚至感到一种侮辱,怎么能娶一个小老婆的女儿呢!但是,德尊不愿伤害李仲可,就对李仲可说:“齐大非偶(耦)嘛!”②这个回绝十分巧妙。他借用了《左传》中的一个典故,就婉言谢绝了。说来也巧,李仲可料理丧事,他又把这位齐某某请来点祖。点祖是很隆重的,要请有名望的人来点。齐某某长得有些胖,背微微地佝偻,半白的头发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确实一副富态相。在阳光下,他的脸呈银白色,一般人都把这看作是贵人的特征。也许由于曹禺知道提亲的事,当齐某某点祖时,曹禺就格外注意这位有福之人,他的长相打扮给曹禺留下深深的印象。后来,曹禺就按照齐某某的肖像描写了周朴园。

  万德尊的亡故之日,正是旧历除夕,阳历是1929年2月9日,时年44岁。

  德尊的死,使曹禺感到格外的悲凉。生母下世是那么早!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一直敬爱的大姐也死去了,如今又是父亲的死。想起这些,心中不胜辛酸,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生会碰到这么多痛苦和不幸。

  他又想起姐姐的死,想起姐姐的悲惨的命运。

  大姐家瑛的婚事是很不幸的。记得大姐都成了个大姑娘,出落得更俊秀了,而对弟弟的疼爱却是有增不已。隔着万公馆两条街有一个姓柴的人家,柴大哥长着满脸的麻子,他的妻子何凤英和家瑛不知怎么熟识起来,常到万家来串门。有时,何凤英就住在万家,和家瑛睡在一张床上。因为家瑛喜欢家宝,何凤英也很爱这个小弟弟。柴家还有个老二,尚未娶妻,何凤英热心极了,一定要把他介绍给家瑛。和柴家老二见了面,家瑛还是满意的,不久,就把婚事定下来了。所以说,这门亲事也不能说是旧式的。继母和家瑛的感情不错,虽说不是亲生的女儿,但继母待家瑛如同亲生的一样。既然家瑛自己都满意,作继母的也就没得可说了。临家瑛出嫁时,母女还拥抱在一起哭了一场。这些,家宝都看在眼里。但是,家瑛婚后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幸了。柴家是山东人,也是个官宦人家,家里很有些钱。一家人都抽鸦片,婆婆抽,哥哥抽,丈夫抽,把这个家抽得乌烟瘴气。婆婆为人不好,总是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家瑛不是那种泼辣的女性,是婆婆太挑眼了,这使家瑛十分郁闷。婆婆不好也罢,可是逐渐发现丈夫也不好,在外边嫖妓女,赌博,不务正业,回到家里也没个好脸色。这样,夫妻之间的感情产生了裂痕。婆婆的虐待,丈夫的欺侮,使她每次回到娘家,总是抱着继母号啕大哭:即使对着弟弟家宝,也不禁伤心落泪。家宝看见姐姐的悲苦,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有时,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懑,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每次看到姐姐哭得像个泪人,他就觉得姐姐的命运真是太惨了。做一个女人太难了。家瑛还曾生下一个男孩,家宝很喜欢这个小外甥,每次姐姐回家,他都亲着抱着。人的内心痛苦太多了,是会郁闷而死的。柴家的生活像罐头一样禁锢着家瑛,在吞噬着家瑛的生命。痛苦在心底埋着、积累着、熬煎着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最后终于经受不住煎熬而含恨死去。姐姐的死,给曹禺带来深沉的悲痛,那么一个心地美好的姐姐,硬是被折磨被摧残得死去。那青春的生命,美妙的年华像花一样在风雨中凋零了。他感到这世界的不公,这人世的不平,为什么他爱的人,母亲、姐姐,都这么早地离开了这人间?!这凭空又增加了他的苦闷,在那苦闷的积层上又增加了新的厚度。

  曹禺不是那种哀叹人生如白驹过隙的人,他伤感,他苦闷,既是情愫的凝聚,同时更是对人生苦苦的探寻。由于父亲的死,似乎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他不再只是为父亲母亲所疼爱的孩子了,他更清醒地意识到自我的客观存在,更深沉地去思考自己的未来,去思索人生了。曹禺这样回顾他当时的思想状况: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找着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该怎么活着?总不应该白白活着吧,应该活出一点道理来吧!为什么活着的问题,我是想过的。我曾经找过民主,也就是资产阶级民主,譬如林肯,我就佩服过。甚至对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边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终于知道这些全部都是假的。①父亲死后,不知怎么,他突然对宗教发生兴趣了。还记得父亲在世时,他第一次中风之后,大病不死,就念起《金刚经》来了,虽不是佛教徒,但却是虔诚的。把他一颗无处寄托的心都放在对佛的膜拜上了。也记起小的时候,继母还教他背枉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娑……”他背得滚瓜烂熟,大概继母不是让他学绕口令,也是有她的人生寄托吧!难道人生就是这样的痛苦,自己也是这样的苦闷,这又是为什么呢?人又该怎样活着呢?他对宗教的兴趣,倒不是寻找解脱,好像宗教能给一些人生思索的启迪。

  从小就熟悉法国教堂里的钟声,对他曾产生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从远处望去,那三个高高的圆形屋顶,耸立在天空的十字架,如今却吸引着他。他徘徊在教堂前面,眼看着穿黑色长袍的修女走进那神秘不可测的教堂里去,更感到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诡秘似的。

  当他第一次跨进法国教堂时,他被吸引住了。大厅里静谧幽玄,高高的拱形的屋顶,像天穹似的张开,但又像要沉重地压下来。是抑压阴森的感觉,是说不出的肃穆。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十分严整,从四周的圆柱,到每个窗子的设置都是按照严密的结构组织起来的。当风琴奏起弥撒曲时,使人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他也被消融在这质朴而虔诚的音乐旋律之中。似乎这音乐同教堂都熔铸在一个永恒的时空之中。由此,他迷上了教堂音乐,特别是巴赫谱写的那些献给天主教徒的风琴曲。

  巴赫的宗教乐曲具有一种虔诚而庄严的风格,它那和谐的旋律,在组成乐曲时显示出高度的整体性的力量。曹禺对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更是听来入神,好像它的音乐结构同这教堂一样,浑然一体,肃穆庄严。他对音乐的敏感是直觉的,他从不愿意去掌握它,但却愿意欣赏,让心灵儿随着音乐荡漾,沉迷在那音乐境界之中。

  他不但到天主教堂去,也到基督教堂去,他读《圣经》,其中的故事、箴言对他也有一种吸引力,从中也有所感悟。他去看大弥撒的仪式,也非常想知道复活节是怎么度过的。他说:就接触《圣经》是比较早的,小时候常到教堂去。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竟该怎么活着?为什么活着?应该走怎样的人生道路?那时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这些问题吧?当时我是有闲工夫的。我觉得宗教挺有意思,但对佛教不感兴趣,大约它太出世了。我曾经跟父亲念过一段佛经,念不进去。对于宗教,我有些好奇心。①他的确有些东撞西撞。十八九岁,正是人的思想最活跃的阶段;可能突然对某种事物发生兴趣,可能又突然而消失,看来似乎杂乱无章,飘忽不定,但不是不可捉摸。在起伏周折之中,在徘徊进退的过程中,总可以找到它的轨迹。对于曹禺来说,他的思索早已同现实人生紧扣在一起。他的苦闷,他的遭际,他的写诗,他的演戏,都和那个时代,那个令人懊恼、令人愤慨的时代联系一起。他的思想跃动的光点,尽管显得斑斓多彩,但却是循着一个方向,同那光怪陆离的社会相逆而行。

  他还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由于同学沈敏基介绍,参加了在英租界耀华里举办的一个短期讲习班。在这班上,他曾听过王芸生(后来任《大公报》主笔)讲工人运动史。正是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他在课堂大骂蒋介石,激昂慷慨。曹禺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革命理论,当时不甚了了,但思想上是受了影响的。”②

  在高中时代,他虽然还不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也不懂得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但是,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斗争正在进行,共产党人英勇奋斗,献身牺牲的事迹,也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是很崇敬李大钊的,李大钊的英勇牺牲,使他悲愤不已。

  他是北京《晨报》的忠实读者,1927年4月8日,他从《晨报》上得知李大钊被捕的消息。这之前,敌人已经多次进行法庭审判,妄图从精神上压倒李大钊同志,使他屈服。《晨报》是这样报道的:“李大钊受审时……态度从容,毫不惊慌”,“着灰布棉袍,青布马褂,俨然一共产党领袖之气概”,“自谓平素信仰共产主义,侃侃而谈,不愧为革命志士本色”。①李大钊英勇不屈的表现,使曹禺更加尊敬这位夙享盛名的学者。但是,他没料想到军阀会杀害这位教授。1927年4月29日,他一打开《晨报》,就为李大钊被害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了。4月28日上午10时,军阀的所谓特别法庭,突然宣布开庭判决,对李大钊,还有范鸿劫、谭祖尧、杨景山等革命者立即处以绞刑。当天下午李大钊被押解到西交民巷看守所秘密杀害时,“马路断绝交通,警戒极严”,如临大敌。后来曹禺回顾说:“在学生时代,有几件事对我以后的写作有些关系。一是李大钊的死。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在《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的。第一页上印着特大的黑字标题,下面详细描写李大钊和他的同伴们从容就义的情景。那段新闻文章充满了崇高、哀痛的感情,使人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悲愤。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深刻极了。”②再就是郭中鉴同学给他的影响了。

  郭中鉴和曹禺是同班同学,他长得个子不高,瘦瘦的,黑黑的。他的功课,他的品行在全班都是佼佼音,大家都一致推举他当班长,是很有威信的。他平时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埋头读书,待人诚恳,为人正直。突然,有一天,他在校外被特务抓了起来。这时,曹禺才听同学说,郭中鉴是个共产党。平时,他对郭中鉴就很佩服,他的被捕又不禁使他愕然了,心中激荡着不平。后来,他听说中鉴在军阀监狱,受到残酷拷打,但始终不屈服。在敌人的法庭上,他愤怒地把手铐朝着法官击去,他是在北伐革命的高潮中,被军阀杀害的。曹禺说:“他使我永远难忘,到现在还忘不了他那沉默中的英气”①。

  这些可怖的人事,使曹禺冥眩不安,死命地突击着他,灼热他的情绪,增强他的不平之感。他苦苦地思索,但却不能得出答案。

  以他当时的思想和处境,都不可能使他奔向革命,但是,正义之感却总是充溢胸怀。

  可是,如今他又对林肯热衷起来了。

  在大学的生活中,他的思想更加活跃了,他的视野更加开阔了。他在探求新的知识,在追求新的道路。他读《林肯传》,使他对林肯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也许是林肯的生平就带有传奇的色彩,他那荒野童年的艰苦岁月,他那从小就刻苦奋发的志气,都对曹禺有所吸引。但更重要的是,林肯以一个平民身份而投入政界,致力于解放黑奴的伟大事业,不屈不挠,英勇献身,直到他被敌人暗杀。像林肯这样一个伟大的民主自由的斗士,在青年曹禺的胸怀里燃烧起争取自由的火焰。

  黑沉沉的社会,哪里有一丝儿民主,哪儿有一毫的自由!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也是坟墓般的空气。他十分敏感,处处感到窒息,闷得要死了。他不懂得政治,但是他却为林肯的自由民主思想,以及为这种目标而奋斗的精神所感动了。他崇拜着林肯,他更崇拜林肯于1863年11月19日在美国葛底斯堡发表的一篇演说。他把这篇英文稿几乎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葛底斯堡举行国家烈士公墓落成典礼,这是为纪念在葛底斯堡战役中为自由而捐躯的战士。这次战役被称为近代战争史上流血最多的一次战役。在这次战役中联邦军死伤和失踪2.3万人,同盟军2.8万人。自由和民主正是在血和火中争取来的。林肯正是在这样一次伟大的战役之后,发表他的讲演的:

  87年以前,我们的先辈们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就平等的原则。现在我们正从事一场伟大的内战,以考验这个国家,或者说以考验任何一个孕育于自由和奉行上述原则的国家,是否能够长久存在下去。

  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的一个伟大战场上集会。烈士们为使这个国家能够生存下去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在此集会是为了把这个战场的一部分奉献给他们作为最后安息之所。我们这样做是完全应该而且非常恰当的。

  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说,这块土地我们不能够奉献,我们不能够圣化,我们不能够神化。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勇士们,活着的和去世的,已经把这块土地神圣化了,这远不是我们微薄的力量所能增减的。

  全世界将很少注意到,也不会长期地记起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但全世界永远不会忘记勇士们在这里所做过的事。毋宁说,倒是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勇士们已经如此崇高地向前推进但尚未完成的事业。倒是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以便使我们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那种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以便使我们在这里下定最大的决心,不让这些死者白白牺牲;以便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并且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这篇演说为当时的《芝加哥论坛报》赞为“永垂青史”的“献辞”,《斯普林菲尔德共和党人报》称它是“无价之宝”。卡尔·桑德堡的《林肯传》指出:这篇演说,是因为他用最朴素最精炼的语言,说出“民主值得人们用战斗争取,自由值得人们用生命去换取”。“自从就任总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引人注目的场合下喊出了当初成为革命战争口号的杰佛逊的名言:‘一切人生来平等’——而且毫无疑问,林肯认为黑人奴隶也是人。”曹禺好像第一次在《林肯传》中感到自由,民主这个字眼的内涵,领略到它的神圣而伟大的价值,特别是“民有、民治、民享”的目标,成为他的一个理想。他热爱这篇演说,直到晚年,他仍然可以用英文把它朗读出来。可见,当年林肯的确像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心扉,林肯的自由民主的思想曾鼓动着他理想的风帆。当然,他不是要像林肯那样去做一个政治家,而是激起他对自由的渴望,对民主的希冀,对一切人都是平等的追求。这一切,对于一个还没有明确政治意识的青年来说,在那时,又是何等地宝贵呵!

  他是在东撞西撞,但是他的方向是没有错的。






曹禺传--第十章 转学清华






第十章 转学清华

  1930年的暑假,曹禺决心离开南开大学,他的目标是清华大学的西洋文学系。当然,南开是不愿放走他的,因为南开的演剧活动还需要他。但是,他的决心很大。他觉得在南开所学的专业太不符合他的志愿了。也许,他还觉得南开比较保守,和他要好的同学孙毓棠也在鼓动着他。这次报考清华是立了“军令状”的,南开提的条件是,考不上清华,就不准许再回南开。即使这样,也没有动摇他的信念,反而促使他们背水一战了。

  一放暑期,他就和孙毓棠到北京来准备考试了。他们住在孙毓棠外祖父的家里,这是一个落魄的官宦人家,宅子虽然已经破旧,但却清静,倒是个念书的好地方。这次考试是很顺利的,他和孙毓棠都被录取了。曹禺是作为西洋文学系二年级插班生而录取的,孙毓棠进了历史系。另外,还有六名南开同学也都被录取了。这对曹禺来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他终于摆脱了早已厌倦的政治经济之类的课程。而西洋文学系,对他这个热爱文学、热爱戏剧的青年,当然是富于诱惑力的。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怎能不高兴呢!他总是充满着憧憬,新的机遇又使他在憧憬中织出一幅幅美妙的图景。

  清华,的确是美丽的,俨然一座“世外桃源”。和南开比起来,处处都显得更新鲜更动人了。

  校园清静幽雅,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在绿荫中露出矗立于土丘上的白色气象台,背衬着蔚蓝色的天空,还有天空中悠悠的朵朵白云。这里,既有被吴雨缮(吴宓)教授考证为《红楼梦》中怡红院的古月堂,还有为朱自清教授所欣赏流连的“荷塘月色”,巍然屹立的大礼堂门前,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和通体红色的礼堂相映成趣,可谓“怡红快绿”了。体育馆的围墙上布满生机盎然的爬山虎,图书馆掩映在碧绿的丛林之中,还有工字厅、科学馆、同工部……一座座现代的建筑,都诱发着人们强烈的攻读愿望!而土丘、小河、木桥、亭台,更给清华园增添了秀丽的姿色。这美好的学府给曹禺带来美的遐想。他想,他转学清华转对了。

  他满以为西洋文学系的课程,定会比南开的政治经济课程更有趣,更是有吸引力,但他的希望却部分地落空了。他早就知道西洋文学系主任王文显教授,据说王先生对戏剧很有研究,专门教授戏剧,他对教授抱着满腔希望。他去听他的《戏剧概论》、《莎士比亚》和《近代戏剧》,但王先生讲课的办法很简单,就是按照他编的讲稿在课堂上读,照本宣科。高年级同学说,他每年都是这样照本宣读,不增也不减。他讲的内容倒很扎实,这未免使曹禺感到太枯躁了。还有吴宓教授,为人很怪,教的是西洋文学,讲19世纪浪漫诗人的诗,却专门写文言文,一身老古董气息。再有就是一些外国教授,毕莲(A·M·Bille)、吴可汉(A·L·Pellard——Urguhard)、温德(R·Winter)、瞿孟生(P·D·Jameson)、瑞恰慈(I·A·Richard)等。虽然,在课堂上也不无收获,但曹禺似乎感到光靠听课是不行了,必须自己去找老师,那就是书籍。清华有一种很好的风气,每个教授上课都指定许多参考书,就放在图书馆阅览室的书架上,任学生自己去读。像王文显先生的戏剧课,就指定学生去阅读欧美的戏剧名著。曹禺得感谢王先生,因为那时学校每年都有一大笔钱买书,王先生是系主任,又是教戏剧的,他每年都要校方买不少戏剧书籍。从西洋戏剧理论到剧场艺术,从外国古代戏剧到近代戏剧作品,清华图书馆收藏得很多。正是这些戏剧藏书,为曹禺打开了一个广阔的戏剧天地。

  图书馆的阅览室,成为他最如意的所在。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里,鸦雀无声,每当坐下来,打开书本,他就像进入了一个生动活跃的世界。他沉迷在这世界里,忘记了一切。有时,连吃饭都忘记了。世界变得是如此绚丽多姿,美不胜收。特别是那么多戏剧书刊,很多是他未曾看到的,他真是如饥似渴地在吞吸着。他整天泡在图书馆里。

  他的老同学孙浩然这样回顾曹禺在清华大学的读书生活:

  家宝肯钻。我们几个人在一起聊天,他很少发言,他总是坐在一边听,一边记。他什么都记,把那些警句记下来。笔记本上横七竖八,也记别人的谈话,他是博闻强记。两次留美没考上,同他这种有点奇怪的读书有关系,他课内功课不是很好的,他学好几种外语,又要看好多书,顾不上其他功课。他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从图书馆出来,也总是抱着一摞书,在路上碰到他,他也在看书。考留美主要是考课内的功课,第一次是考舞台美术,张骏祥考取了,第二次是考戏剧,那时已毕业了,是一个号称“鬼才”的同学考取了。①

  他除了学习英语外,还学德语和俄语,这自然要用去不少精力。而更多的时间是钻研戏剧。同以往不同了,不再是零零星星的阅读,而是从西方戏剧的发展历史中,去进行系统的欣赏和琢磨。读戏剧史,也读戏剧理论,从希腊悲剧到现代的奥尼尔,从莎士比亚到契诃夫、高尔基。他徜徉在希腊悲剧之中,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底得斯这三大悲剧家的作品,使他倾倒。他未曾想到,一千多年前竟然会有这样的伟大杰作出现。他说:“我喜欢艾斯吉勒斯(Aeschyles)那雄伟浑厚的感情,我企图学习他那观察现实的本领以及他的写实主义的表现方法,我很喜欢他的《美狄亚》(Medea)。”②他更惊异的是那些具有神奇诱惑力的故事,血缘的关系,天意的报应,命运的残酷;在那些绝妙的巧合中都隐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是那么令人痴迷,又是那么令人深思。他还不能说清楚这种悲剧的神秘性,但他似乎从中领悟到戏剧的美感和那种神秘,是凝结在一起的,但这些,决不是卖弄,是真实,是悲壮,是崇高,是力量,是美的震撼。

  在中学时代,他也接触过莎士比亚的戏剧,现在能够用英文来阅读原著了。当他迈进莎士比亚的戏剧殿堂之中,不能不为之叹为观止了。莎士比亚笔下的复杂变异的人性,精妙的戏剧结构,绝美的诗情,充沛的人道主义精神,浩瀚的想象力,使他拍案叫绝。他特别欣赏莎士比亚的戏剧诗意和诗的语言,他以为那诗像圣泉一样喷洒而出,滋润着人的心灵。每个人物,哪怕是一个流氓坏蛋,一个乞丐,一个王侯,一个鬼魂,说出来的台词,时如潺潺涓流,时如长江大河,内蕴着人性的奥秘,饱含着永恒的真理。他以为莎士比亚的天才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拟的。

  莎士比亚的浩瀚博大令其折服,而契诃去戏剧于平淡中见深邃的风格也使他倾心。契诃夫把他迷住了。他觉得契诃夫同易卜生、莎士比亚都不一样,契诃夫的戏剧感情深沉而不外露,在它那里看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凡是曹禺心爱的剧本,他总是喜欢反复地读。《三姊妹》,他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但他仍然兴趣不减,有时一合上眼睛,眼前就展开一幅秋天的忧郁的图景。玛夏、京林娜、阿尔加这三个有着大眼睛的姐妹,悲哀地偎依在一起。他似乎看到她们眼中泛起的湿润、忧伤和悲愁。有时,耳边响起了欢乐的进行曲,又谛听着那充满欢欣的军乐渐渐远去,消失在静默和空虚之中。他仿佛看着年长的姐姐阿尔加,在喃喃地低诉她们生活的挹郁,希望的渺茫,徒然地工作,徒然地生存着。他沉浸在这戏的氛围里,自己眼里也浸着泪水。《三姊妹》抓牢了他的心灵,他暗下决心,要俯首贴耳地拜契诃夫为师,低声下气地做个劣等学徒。他把这个审美的追求深深地藏在心里。

  他流连于世界戏剧艺术的长廊里,除了这些令他醉心的戏剧大师,其他如法国的博马舍、莫里哀、雨果、大仲马、小仲马、罗曼·罗兰……德国的莱辛、歌德、席勒……英国的王尔德、肖伯纳、高尔斯华绥,还有开现代派戏剧长河的斯特林堡、霍普特曼、梅特林克等人的剧作,都在他系统阅读之列。他在没有写《雷雨》之前,已经读了几百部中外剧作。

  还在天津的时候,他就开始迷恋音乐了。来到清华,他对音乐就更喜爱了。学校有一个军乐队,有着各种乐器,大礼堂经常播放音乐唱片,供爱好音乐的学生欣赏。

  是一种十分奇妙的联想,每当他走到大礼堂前就想起天津的法国教堂,好像巴赫的弥撒曲又响在耳边。他又总是把辉煌的建筑和音乐联在一起,清华的大礼堂较之天津的法国教堂更令人赏心悦目,闪闪发光的金色的大门,耸立着高大的圆柱,半个球形的圆顶,显得格外庄重。门前的草坪一片葱绿,更显得它巍然静穆,似乎它本身就是一首乐曲。偏偏这里又经常传出动听的音乐声,他就成为到这里欣赏乐曲的常客。他陶醉在贝多芬的乐曲中,他特别喜欢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它的和谐、明朗、纯朴、愉快的旋律,好像使他置身在鸟语花香的田野里,呼吸着清新的沁人心脾的空气,沐浴着温煦的阳光,陶醉在人与大自然交往而引起的丰富的心灵感受之中。他欣赏音乐,从不去理会什么是乐曲的主题。但是,他喜欢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那“命运的敲门声”却能心领神会,强烈感受到那种挣脱黑暗的艰难和赢得光明的喜悦,那富于进取搏斗的旋律震撼着他的心灵。再有就是莫扎特的乐曲,莫扎特一生的遭遇,使他对这位音乐家肃然起敬。他惊叹他的天才,他同情他,他愤恨那个摧残压制天才的时代。他特别喜欢莫扎特的第四十一交响曲,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情感交流,也许是它那雄伟的史诗般的风格和对希腊悲剧的感受交融起来,而它那种具有强烈探求的主题音乐,唤起他当时内心探求的激情。特别是它的第二乐章,时而愤怒咆哮,时而沉思静想,那种带有悲壮的戏剧性,诱发起他感情的缴荡。对巴赫的作品接触更多了,无论是他的《受难曲》,还是《b小调弥撒曲》等,都能引起他对人生的思索。曹禺更进一层领会到巴赫作品中的哲理意味。其他如海顿、舒伯特、肖邦的乐曲,他都有所领略。古典音乐的庄严肃穆,常常把他带进一种不可言喻的冥想之中,是美好的憧憬,是人生的思索。而对交响乐,它那严整而复杂的结构,更使他感受到高度的和谐和完整,是整体的把握,是境界的感悟。曹禺说,

  不知我怎么就又迷上音乐了。那时清华大学有军乐队,我跟一位老师学巴松管,但是很难吹,吹了一段时间,就没有再坚持下去。学校里有很多唱片,我接触交响乐就是在清华开始的,我很喜欢莫扎特的作品,很抒情。听巴赫,听贝多芬的唱片,就慢慢地渗透进来了。我对西洋音乐很感兴趣,像著名的意大利歌唱家葛利多兹,花腔女高音,也是听得入迷的。记得是德国的古诺夫,在北京饭店演出歌剧《浮士德》,那是最有名的歌剧,从清华赶到城里去看。我既不会拉,也不会唱,但音乐的影响对我很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影响。①他的同学陆以循回忆说:家宝在清华就喜欢音乐,在乐队里吹过巴松管,大概是他已经上三年级了。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我们又住在一间宿舍里。我一进清华就热衷学小提琴,在城里跟一个俄国老师学,家宝跟王龙陞老师学巴松管。当时清华还有一个德国老师古普柯教钢琴,一个俄国老师托谋夫教小提琴,清华乐队搞得很红火。家宝对我学小提琴很支持。我当时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去搞音乐了,考试能通过就行了。家宝很赞成我的做法,他是很热情的,也很诚恳。他以为一个人热爱上一种事业,就搞下去。他觉得考试不是很重要的。①

  音乐对曹禺的影响是潜在的,对音乐的感受都渗透在他的艺术细胞之中。他自己说,这种音乐影响说不清楚,其实音乐对他的艺术的和谐感、节奏感、结构感都有着潜在的陶冶。可能,人们会想到他的《雷雨》的“序幕”和“尾声”,不仅可看到希腊悲剧中合唱队的影响和启示,还特意安排了巴赫的HighMassinBMiuorBenedietusguiVenaitDominiNomini,大风琴伴着合唱颂主歌,教堂外边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使序幕具有浓郁的肃穆的氛围,把观众引入剧情之中。后来的《日出》的打夯号子,也是把音乐插入戏剧的尝试。但曹禺的音乐感是更深邃地渗透在他的戏剧情境、戏剧结构、戏剧节奏和戏剧语言之中。这些,倒是只能意会而不好言传的。

  当曹禺正在尽情享受着读书的欢乐时,他怎知道,清华园也并非是一座“世外桃源”。这座闻名于世的大学,历来就充满着斗争。国内政局的变化总是在清华反映出来,单是1911年到1928年,17年间,校长就十易其人。军阀政府每改组一次,就要更换一次校长,而师生同当局的斗争,也加速了校长的更迭。曹禺还未进校之前,1930年5月,清华师生曾掀起“驱罗”运动。校长罗家伦在国民党支持下推行党化教育,独断专行,视教授为草芥,激起师生愤怒。趁当时各派军阀“中原大战”正酣之际,阎锡山、汪精卫在北平另组“国民政府”,蒋介石在北方一时失势,便发动了“驱罗”运动。清华学生代表大会提出“请罗家伦自动辞职”议案,罗家伦悻悻而走。紧接着又有师生抗议阎锡山派乔万迭出任清华校长的事件发生,乔万迭未能上任便被清华人赶出清华。1931年,蒋介石利用奉系军阀驱散了阎锡山、汪精卫的“国民政府”,便把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的副教务主任吴南轩派做清华校长。他口口声声说“受命党国”,一到校便施展为清华人所深恶痛绝的个人专横手段,于是又展开了一场“驱吴”斗争。在这次驱吴运动中,曹禺也参加到师生斗争的行列里。他参加开会,参加罢课和请愿活动,直到把吴南轩赶走。这使他第一次尝到民主的胜利和欢乐,也感受到学生自己的力量,他觉得清华人热爱自由和民主,对独裁专制,对所谓“党国”统治是决不能容忍的。

  对曹禺震动更大的是“九·一八”事变。

  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来,整个清华园都震动了。全校同学几乎都跌入一个空前灾难的悲愤之中。就在“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清华学生就成立了抗日救国会,开展了各种抗日救国活动。同时,建议北平各大学召开学生代表大会,成立北平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随之,北平学生抗日救国运动风起云涌。国民党反动派对此十分恼火,于9月21日召开了北平军警宪和各校负责人会议,通过了镇压学生运动的四项决议:禁止学生罢课;不许学生结队游行;学生讲演应以三五人为限;学生开会得经校当局批准,并由警察参加“保护”等,这更激起广大学生的愤慨。学生代表组织代表团到南京请愿。

  在这震惊中外的流血事件中,曹禺爱国热情也越烧越旺。他对当时少数右派学生破坏抗日救亡运动深为痛恨。特别是对一个尚××,他憎恶透了。他说:“我当时对刘××,尚××这些人很反感,国民党不是个东西,大家抗日热情那么高,少数败类就唱反调,就是那个尚××,他混在请愿团里,孙浩然等同学从南京回来,说尚××对蒋介石百依百顺,把大家都气坏了。”①

  孙浩然对此回忆说:

  “九·一八”之后,我们去南京请愿,当时我负责交通联络。到了南京,被安排住在中央军校,上海也有学生代表来,国民党采取各个击破。当时我们绝食,蒋介石在中央党部接见我们,还拿出饼干给我们吃,大家都不吃。蒋介石讲了一套什么先安内后攘外,攘外必先安内的鬼话。在我们请愿团里有个叫尚传道的,是个国民党,他坐在第一排,蒋介石讲完了,他就站起来说:“蒋委员长的意见,我们接受,完全接受。”这把大家气坏了,他同谁也没有商量就这样做了。这个人是政治系的,毕业后进了政界,长春解放时被我们俘虏了,当了战犯。家宝也知道这件事。我好像记得他也去南京了。①

  曹禺没有去南京。但请愿团回来,谈起尚传道的表现,没有一个不恨他的。就在这次抗日救亡的浪潮中,曹禺、孙毓棠、孙浩然、蒋恩钿等同学办起《救亡日报》。经费是他们自己筹划来的,印刷请清华印刷厂的工人印刷,说干就干,很快就同清华师生见面了。曹禺回忆说:我记得我写了第一篇社论,但我一写东西就文学味很浓。第二篇社论就由袁震来写。她写得很好,文章漂亮。可惜这个报纸出了几期就停办了。②

  《救亡日报》发社论,消息,也登杂文、小说、漫面,蒋恩钿每天还写一段小说,袁震很有才气的。他们又编又写。据孙浩然说,曹禺也写了不少文章,只是,现在找不到《救亡日报》了。孙浩然虽然是理工科的,但他那时对美术很感兴趣,报纸的刊头美术都是他搞的。

  那时,学生们的爱国热情非常之高,同仇敌忾,为了民族的尊严,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有一次,我伴着曹禺到清华大学去,就坐在当年那个大礼堂里,历史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

  就是在这个礼堂里,“九·一八”之后,有个美国牧师从东北来这里讲演,他说:“我从东北来,中国的军队是不行的,日本军队很厉害,中国人不能抵抗,他们一来,嘟嘟嘟嘟……,就把你扫射光了,消灭了。”他鼓吹中国应该向日本投降。台下的同学早已骚动起来。这时,中文系的一个学生叫王香玉,山东人,大个头,长得挺魁梧,突然从座位站起来质问这个牧师:“是谁叫你来讲的,叫你来这里放屁,你他妈的和日本人穿连裆裤,你给我滚下去。”这时,同学们都站起来喊着叫着,硬是把他轰跑了。当时我也在场,也是其中一个。

  我们的热情很高,都组织起来了。到保定去宣传,我是小队长,还闹了一次笑话。本来该后天出发,而我记成是第二天出发了。我通知大家第二天集合。清晨,同学都来了,队伍整理好。我站在队前讲话,很严肃的:“同学们,我们就要出发了……”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见汽车来接。一去问,才知道把出发日期搞错了,热情得昏了头。这次宣传,先到涿县,再去保定,最后一站是定县。那时很怪,兴演讲,到哪里都碰到有人讲演,我们也讲演,大家讲起来都挺带劲的。那些岁月,真是令人难忘呵!①就在这次去保定的宣传活动中,在火车上同一位工人坐在一起,于是便交谈起来。虽然是一次偶然的会面,却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后来这样回忆说:“我们看见一个工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神色非常沉静、亲切。他问我们是做什么,的,到哪里去?他对我们侃侃而谈,谈得又痛快又中肯。他的知识丰富得惊人,简直像个大教授一样。但他谈得平易浅显,像说家常一样对我们讲了很多时事道理。最后说:‘好好干吧!你们学生做得对!’他的一席话给我们很大的鼓舞,……我们断定他大概是长辛店铁路工厂的工人。这个陌生的朋友,激起我一些思想情感,使我开始知道,在受苦、受压迫的劳苦大众中,有一种有头脑的了不起的人,这种人叫‘产业工人’。这些模糊却又深深印入脑内的认识和印象,在后来写《雷雨》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帮助。”①在这民族危亡的历史关头,在他亲历的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潮之中,使他本是不能冷静的个性,又更加鼓荡起满腔的热忱。黑暗的现实,又往往抑压着这热情的迸发,于是,在他内心所郁积的愤懑便越来越强烈了。这愤懑犹如积蓄着能量的火山,当这能量积蓄到一定的时候,它便会冲破岩壳,喷发出来。






曹禺传--第十一章 虎虎生气






第十一章 虎虎生气

  在南开培植起来的演剧的兴趣,已经成为他艺术生命的组成部分,只要有机会,他是不会轻易割舍的。

  其实,清华也有演剧的传统。虽然,它不像南开那样出名,也没有南开那样成熟的新剧团,但是,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一、二、三年级学生都要演剧,由四年级的同学充当裁判,年年都照例进行。

  曹禺一进清华,同学们就传开了,从南开来了一个能演剧的万家宝。就在1930年冬天,他又排戏了。不过这次他不只是当演员,而且还要担任导演。排的是《娜拉》,仍然由他扮演娜拉,第二年春天在清华大礼堂公演。据李健吾回忆,这次曹禺扮演娜拉,可能是中国话剧史上最后一次男扮女角了。虽然,人们早就传说万家宝演剧演得出色,但毕竟没有看过,如今亲自欣赏到他的精采表演,果然名不虚传,很快便成为清华的知名人士。从此,同学们都亲昵地称他为“小宝贝儿”。既然名叫家宝,当然也就是大家的“小宝贝儿”。后来,清华又有“龙、虎、狗”三杰之说。“龙”,指的是钱钟书,“虎”就是曹禺,而“狗”是对颜毓蘅的戏称。后来,颜毓蘅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任教授,才学渊博,在南开又盛传着“狗尚如此,何况龙虎”之雅谑。可见,曹禺在清华时代的才学风貌非同凡响了。

  “九·一八”事变之后,为配合抗日救亡宣传,又排了《马百计》,这是根据外国剧本改编的。写的是马百计足智多谋把日本侵略军搞得狼狈不堪的故事。由曹禺、马奉琛和孙毓棠等人演出。还排演了《日本狂言十种》中的《骨皮》。周作人最早把日本的狂言介绍过来,1929年出版了由他翻译的《日本狂言十种》。狂言是在日本民间流行的一种通俗喜剧,历史悠久,幽默而富于风趣。“骨皮”就是伞,说的是一个寺庙里的老方丈外表严肃正经,实则吝啬;小和尚口吃,为人善良。天正下雨,一个过路人来借伞。小和尚把伞借给过路人,对老和尚讲了,受到责备。老和尚嘱咐他,再来人借伞应当如何如何回答。恰好,又有人来借马,小和尚便按照老和尚嘱咐如何拒绝借伞的一套话对借马人说了,这自然引起许多笑话。回来,又受到老和尚的斥责。最后点出老和尚的庄重之后的自私和虚伪。这个戏由曹禺导演,孙浩然和马奉琛演出。孙浩然回忆说:“我这个人口吃得厉害,家宝让我演老和尚,马奉琛演小和尚。我口吃演不口吃的老和尚,马奉琛不口吃却演口吃的小和尚,排演起来,真是笑话百出,那时,就把曹禺笑得满地打滚。《马百计》和《骨皮》演出后,轰动了全校。”①孙浩然原来也是南开中学的,但他从来没有演过戏,在中学时喜欢绘画,还组织过水彩画研究会。他是1929年考入清华的,学的是土木工程,但对绘画更感兴趣,他不但选修绘画欣赏,还选修《红楼梦》。他画漫画,搞过两次个人的美展。因为口吃,笔名“古巴”。曹禺、孙毓棠进入清华,南开老同学聚会一起,当然更亲近些。因此,搞什么活动都拉老同学。孙浩然不会演戏也拉着他,办报纸也拉着他。他会画画,搞舞台美术也拉着他。1932年,排演高尔斯华绥的《罪》(又名《最先的与最后的》),曹禺就请孙浩然来担任舞美设计。

  《罪》是由曹禺导演的。这个戏还未曾演出过,人物不多,场景也少,便于排练。哥哥吉斯是一个律师,弟弟叫拉里,他们生活在一个名声显贵的家底里。拉里爱上了汪达,汪达16岁时就被维廉霸占了,她一个人逃出来。维廉来找汪达,巧遇拉里,拉里失手打死了这个坏蛋。拉里把事情告诉哥哥,吉斯出于维护家庭的名声,找到汪达,让她断绝和拉里的关系,让拉里逃走。但拉里和汪达的爱情诚笃,不愿分开。忽然传来“凶手”已经抓到的消息,原来是误抓了一个无辜的老人。吉斯以为这样更可逃开罪名,让拉里暂避一时,拉里却不愿让无辜的老人替自己去死,而吉斯却偏偏要他们一起逃走。最后,拉里和汪达这一对恋人服毒而死。拉里在自杀前愤懑地说:我恨这个世界,我恨这个吉斯的世界,我恨这个强权黑暗的世界。

  吉斯由孙毓棠扮演,拉里由曹禺本人扮演,女主角汪达他们准备找个女同学来扮演,但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是谁建议由法律系的郑秀来担任这个角色,便由孙浩然去做动员工作。郑秀回忆说:“我不知为什么曹禺来找我。我在中学演过戏,贝满中学在通县办过一所平民学校,就是靠演戏捐款办的。我说我不能演,他仍然让孙浩然来说服我,还有南开来的一些女同学也都说万家宝为人很好,威望很高,也来说服我。这样,我就应允下来。我记得是在同工部演的,演了七八场,反应挺好。不但清华同学来看,燕京大学的同学也都跑来看。”①由这次演出,曹禺结识了郑秀,并开始他充满罗曼蒂克的恋爱。

  郑秀是1932年由北平贝满女子中学,考入清华大学法律系的。她出身于一个官宦家庭,父亲郑烈当时是南京最高法院的法官,舅舅林文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姨父沈璇庆曾在海军部任职。郑秀是这样介绍他的家世和经历的:我家祖籍福建,我从一个哺乳的婴儿就在姨父的家里。姨母待我很好,姨父从福建到北平,把我也带到北平。先入东观音寺小学,培元小学,又入贝满女中。姨父又回到福州,我也回到福州。1926年到1927年间,父亲到南京最高法院工作,那时我已经十六七岁了。我不愿读旧书,要求父亲让我一个人回到北平念书。后来,初中二年级就又回到贝满,住在学校里。高中二年级时母亲去世。高中毕业后,原是保送我上燕京大学的,培元、贝满、燕京都是教会学校,可以保送,但也要考试,我被燕京大学录取了。但是,父亲认为燕京是教会学校,不同意我到燕京读书,硬要我报考清华。也是在这年暑假,又匆忙上阵参加清华招生考试,考的是法律系,就这样进了清华大学。②还在贝满女中时,她就是个活跃的姑娘。个子不高,但身材苗条,面容清秀,很爱活动,也爱打扮,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是很有些风度的。一进清华,三位从贝满来的姑娘,就显得与众不同。个个穿着讲究,举止娴雅,仪态大方,自然引起同学的注目,颇招来一些男同学的热烈追求。相形之下,从南开考来的女学生,总是穿着蓝布大褂,不讲打扮,只知道死啃书本。郑秀在中学时,就能演戏,还会弹钢琴,长得又漂亮,更显得格外突出。在演出《罪》之后,郑秀大出风头,常常收到一些求爱的信。据说,清华每值校庆,都开放女生宿舍,请人参观,平时是不准男生进去的。《罪》演出后,又值校庆,女生宿舍开放,参观者络绎不绝,郑秀放在宿舍案头的几张照片却不翼而飞了。也正是在《罪》演出之后,曹禺开始了对郑秀的大胆追求。#p#分页标题#e#

  曹禺的性格,本来就是罗曼蒂克型的,他那种耽于遐想的习性,在恋爱上也表现出来。也许是他缺乏人生的阅历,也许是出自青年人对爱情的天真烂漫的幻想,当他和郑秀相识,就一见钟情了。在一起排演《罪》的日子,那恋爱的情火便越烧越旺。一旦爱情迷住了他,他就像个充满稚气的孩子,也像他念书那样痴迷。他经常跑到女生宿舍——古月堂外边守候着郑秀,有时夜晚也徘徊在楼旁的小树林里。他爱得那么执着,那么天真。在爱情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一宿一宿地守在那里,望着郑秀宿舍的窗子。而郑秀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强烈追求未免有些茫然。她看到一些求爱的信,接触过一些求爱的眼光,但她总是矜持相待,冷冷地保持着距离,或者干脆躲开去。如今,对曹禺的追求,她也是躲避。她的伙伴对她说,你应该去看看他,否则他会生病的。其实,郑秀心里对曹禺也并无反感。他的才能,他的聪慧,他的为人,他的威望,她心里都明白,何尝未曾动心,何尝没有爱慕之心!爱情有时就像隔着一层纸,一捅就破;但又像隔着一道高墙,两军对峙,又贴近又遥远,真是咫尺万里。在伙伴们的敦促下,她去会他了。就这样把薄薄的纱帷掀去,不见了高墙,不见了对峙,两颗心贴在一起了。

  当曹禺第一次向她倾吐爱情时,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坦爽地倾诉给她了。他平时是那么沉默寡言,此刻却是滔滔江海了。他真像在做梦,夏天里的一个春梦:他所爱着的人,正是能同他在夏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帆船向着天边的理想驶去的伴侣。他哪里知道,在爱情的历程中还有着潜伏的暗礁,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他们还要痛苦地分手。他昏迷在热烈的初恋之中,自不必说花前月下的爱情絮语;他们也常结伴进城去访问朋友,也去天津看望继母。那时,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的确,那时他们都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

  在清华的岁月,留下曹禺许多美好的回忆。

  1932年的暑假,他有一次五台山和内蒙之行,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外出远游,更何况是一次冒险的旅行。

  一个德国教师叫葛瑞瓦什(或称葛瑞瓦)和一个美国女教师,她们想在暑假里到外省旅游,她们邀请中国的男同学一起去,而且提出旅费由她们支付。大概有中国学生陪着她们,这样既有人照顾,旅途中也会带来许多方便。她们找到曹禺,向他说明了一切。曹禺是愿意同她们一起旅行的,但是觉得由她们支付旅费,这有损中国人的尊严和道德。他回答她们说:“我可以陪你们去,但是,我不要你们付钱,一切由我自己开销。”就这样说定了,随行的还有一位男同学,一放暑假,这支小小的旅行队伍就出发了。

  先去五台山。他们乘火车到达太原,便在那里住下来观光。这座古城是太破败了,肮脏的街道,到处都是乞讨的人们,纯真宫的吕祖殿虽然还可看到它的壮观,但传说里“嚣尘不到处,碧洞可栖露,白鹤时临水,青猿独卧沙”的秀美景色,是再也看不见了。清真古寺也使他失望,只有木壁上刻的《可兰经》,左右碑亨内碑刻的黄庭坚和赵子昂的书法,还少许引起他的兴趣。这些古迹的破旧,增添了他的凄凉之感。太原给曹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那些站在门口招揽嫖客的妓女,一个个都是蜡黄惨白的脸色,瘦削的身躯,老鸨就躲在她们后面监视着,她们拚命在那里拉客,那卖身的价钱是很低廉的。也许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生惨象,心里难过极了。对于他这个书生来说,亲自看到这种悲惨的人生社会相,他心里如同刀割一样。他看她们有的被关在笼子里,就好像牲畜一样,嫖客看中哪个,老鸨就把她从笼里拉出来,逼着她去接客。此时此刻,他真是义愤填膺,难以忍受。他说:我在太原看到的妓院,那些妓女是被圈起来的,她们的脸从洞口露出,招徕嫖客。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副惨相。在北京西直门一带,天津三不管、南市都有这样的妓院。像太原的这种妓院是最低级的,整天接客。那样,不到几个月就会死的。这是我最早见到的妓院惨状,那种惨象真是叫人难过极了。我后来写《日出》中的第三幕,那不是最低级的。后来,我到了四川,最惨的是重庆的花街,十字的街道,每个街口都有流氓把守着,每个街口进去都是卖淫的地方。十字街里有许多水坑,妓女得了花柳病,快死的时候,喝着水坑的水死去,实是叫人目不忍睹。就是这次太原之行,看到妓女的惨状,才激我去写《日出》,是情感上逼得你不得不写。①从太原到五台县,去五台山只有步行了。

  夏天的五台山是凉爽宜人的,尽管已累得疲惫不堪,但一路上清流潺潺,满眼里都是绿水青山。加之寺庙林立,风景秀丽,早使他们目不暇给,忘却了疲劳。五台山是我国著名的四大佛山之一,曹禺早就听说过关于它的种种传闻,甚至心中还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如今来到这里,果然名不虚传,亲眼看到这么多寺庙依然香火不断,可以想见历史上佛事兴盛的年代,该又是怎样一个香火缭绕、钟声不绝的兴旺景象。这里的寺庙建筑,自东汉以来,经魏、齐、隋、唐直到清末,不断地修建,听说有将近50座。是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是各式各样的佛的塑像,真让人眼花缭乱了。两名外国教师不住地赞叹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

  从五台山回到北平,稍事休整又开始了内蒙之行。先去张家口。火车在山岭中蜿蜒行进,几乎没有可供欣赏的风光。爬山穿洞,穿洞爬山。只有詹天佑所设计修筑的这条铁路,使曹禺感到骄傲,成为他同外国教师谈话的主题。到了张家口,已是一派塞外的风光了。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山,大街上的行人和骆驼,以及饭铺飘出的牛羊肉的膻味,的确是同内地不同了。他们旅行的目标是百灵庙,搭乘货车去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要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百灵庙因当地盛产百灵鸟而得名。康熙年间,赐名广福寺。这儿穷得很,既看不到漂亮的蒙古包,更看不见成群的牛羊。物价昂贵,三个鸡蛋就得花一块钱。他们住在蒙族人家里。广福寺重修过了,但比起五台山上的庙宇,显得寒酸多了。在这次旅行中,他们险些被洪水吞去生命。有一次,他们涉过一条小溪,回来时山洪爆发,小溪变成卷着狂涛的巨流,汇成一条大河。不过去,没有可住宿的地方,而且山上野兽很多,那是相当危险的。过河吧,齐腰深的水,水流很急。两位外国老师都很胖,行动都不利落,让她们淌水过河,那是十分困难的。那位男同学看到这种情况未免有些胆怯。不知曹禺哪来的胆量,也许觉得在外国人面前不能表现懦弱吧。他虽然也学过游泳,并不熟练,但他果断地担起向导的任务,带着她们渡河。水越来越大,忽然,他一脚踏到深处,大水几乎淹没了他,险些被水冲走,真是好险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水流又把它涌上来,脚才踩到实处。就这样,他在前面探路,渡过河来。在那两位外国老师心目中,此刻曹禺已是一位英雄人物了。曹禺曾这样回忆说:为什么我能写《原野》、《王昭君》,同这次百灵庙之行有些关系。虽然说有点风险,但内蒙的草原,那时就把我迷住了,真是“天苍苍,野茫茫”!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却没有看到过。夏天,平原上的云彩真是好看极了,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过,时如朵朵雪莲,时如座座雪山,时如海浪激起千堆雪;而傍晚的云彩更是变幻无穷,其色彩之艳,转换之快,真是诡谲神奇,美得不得了。草原上的气候,一日之间变化很大,中午还要脱光上身,晚间就得睡进皮口袋里。百灵庙之行是很辛苦的,有时住到骡马店里,有时就睡到老百姓的土炕上,有时日行百里,各种滋味都体验了一番。这对我后来写《原野》、《王昭君》是有启示的。①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是太重要了。他总是把那些不可磨灭的生活印象和感受加以生发想象,最后编织出他的艺术花朵来。

  曹禺在清华的生活交织着宁静和不宁静,在宁静时,也有着起伏的思想探索,常常掀起情感的波涛;不宁静时,就更是思绪万千了。

  他那浪漫的憧憬,总是为激荡的现实所冲击,民族的灾难打破了他的迷梦,使他变得躁动不安。即将毕业的1933年上半年,不断传来令人焦虑的消息:1月,日本侵略军占领山海关;2月,占领朝阳,大举进攻热河;3月,热河省主席汤玉麟弃城南逃,日寇不战而轻取承德。紧接着便进占古北口等地,战火已烧到北平的大门口了。此刻传来二十九路军在喜峰口还击进犯的日本侵略军的消息。这胜利的消息,使得清华园又沸腾起来,同学们组织慰问团前往古北口慰问抗敌将士,曹禺也参加到慰问团中去。在古北口,他亲自看到士兵们同仇敌忾英勇抗敌的高昂士气。有一天,在道旁看到迎面抬来的一个年轻的伤兵,胸前满是黑红色的血迹。伤兵的牙紧咬着,紧皱着眉头,看上去十分痛苦。他忍耐着,不敢喘气,因为偶尔深深喘一口气,便压出更多的血从衣服上渗出来。他的脸几乎为泥沙涂满,看不清他的脸色,他只望着学生,不哼一声。曹禺回忆说:“我们扶他起来,为他裹好伤口,倒水给他喝。虽然我们都没有学过看护,但同学们的殷勤和诚恳感动了他,他的眼里逐渐露出和善的光彩,但是他没有说话。这时,有一个医官过来了,我们请他给伤兵诊视,他诊视过后,低低告诉我们说:‘流血过多,恐怕没有希望了!’伤兵紧握着拳头,已经觉到生命就要离开他了,手在空中摇摆着,忽然挣出几句最亲切的山东话:‘洋学生,我不成了……你们待我太……太好了,我……’这时他手摸着腰,困难地从破口袋里掏出一张破烂的票子,带着惭愧的神色,仿佛觉得拿不出的样子,说:‘我这里就……就剩下两角钱了,洋学生你们拿去洗个澡吧!’说完,就死了。”①那沾满胸前的血迹,那在空中摇着的手,那颗善良的心,使他一时沉浸在一个永恒的悲恸之中。这个伤兵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中。他把这些难以磨灭的印象和感受都融入他后来写的《蜕变》之中。

  最后一个春假来了。那时,清华毕业班的同学可享受公费资助去国外旅行。学校安排本届毕业同学去日本旅行,由钱稻孙先生带队。

  钱稻孙先生曾经在日本住过,显然他是熟悉日本的。他的意大利文更好,译过但丁的《神曲》,那是用文言文翻译的。曹禺在《东方杂志》上读过,颇有屈原《离骚》的味道。由钱先生带着,大家都感到放心,因为谁也不懂日文,由钱先生带领,自然一切都会安排得很好。

  他们乘坐的是日本的一艘千吨小轮船,由天津出发。一出大沽口,眼前便是波涛汹涌的海洋了。此刻,曹禺的内心交织着复杂的矛盾:一面是日本侵略军的铁蹄正在践踏着祖国大地,一面又去这侵略者的国家游览,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出于到异域求知的诱惑,也曾梦想过海天白帆的情景,这样的机会就不忍割舍。第一次在大海上航行,心情是不平静的,即将到达的日本又是怎样一幅情景呢?其实,在船上就开始领略着日本的风情了。船上的酱汤、黄萝卜、白米饭、海带和一点点鱼,完全是日本的风味,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异国的新鲜的感觉。

  钱稻孙不愧是个日本通,他父亲曾做过驻日大使,一切都由他联络,到了日本住宿交通都不用同学操心。原来想语言不通,困难不少,但像他们一样的日本大学生都懂得汉语,可以用笔来交谈,这样,就方便了许多。

  在日本参观游览,虽然分明感到是异国的情调,但却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曾见过,而一切又未曾见过似的。譬如日本的建筑,日本人的衣着,日本人的风俗。对曹禺来说,最能引起这种似曾相识感觉的,就是日本的歌舞伎了。他第一次观赏到菊五郎演出,他扮着一个怀春的少年,在春雨如丝的日子里,在樱花树下,遇到一位长得非常美的少女,一见钟情,思恋不已。他是这样的神往,未免惘然若有所失,那抒情的味道浓郁极了。菊五郎从花道上撑着雨伞,低回婉转地舞着走过来,那舒缓的舞姿令人陶醉。那种凝炼的美,传神的态,使曹禺顿时联想起《诗经》中的诗句:“有一美人,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正是在这演出中,他看到日本的歌舞伎和中国艺术的相通之处。其实,歌舞伎就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后来他才知道,他在日本看到的歌舞伎,正是在中国失传了的东西。

  曹禺回忆当时的印象说:“但是,它的舞台和中国不一样,有一条花道通向舞台,演员从观众中间通过花道走上舞台,主角是这样上场的。菊五郎演的是一出戏的片断,当时我似乎觉得是在看杨小楼的戏,演得准确,有很强的分寸感。看歌舞伎中间还吃一顿饭,吃完了饭再看。我当时被它迷住了,是这样好的艺术。”①在观剧中,他一时间忘却了中日语言的隔阂,也似乎忘却了战争的仇恨,融入中日民族的艺术的神似的梦幻之中。

  他早就知道日本新剧的发达了,也曾看到日本小剧场运动兴起的消息。到东京第三天,天正下着雨,他和孙浩然便跑到筑地小剧场去看演出。不顾细雨霏霏,两个人边打听路,边摸着去了,自然,在暗夜中看不清剧场的造型。舞台和一个大讲台一样,简朴极了,远不如瑞廷礼堂。剧场里只有五六十个观众,正演出一出北欧的戏,可能叫《好望号》,是讲航海的戏。曹禺说:

  我们听不懂日语,却被演员们真实、诚挚、干净的表演紧紧抓住。戏演完后,我们和日本观众一起为他们鼓掌。当时我似乎有一个印象,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要多;这是一场多么庄严动人的演出。回旅馆的路上,我和孙浩然十分兴奋,春寒阵阵袭来,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日本话剧的深刻的现实主义传统,从那时起一直使我萦怀不止。②

  京都一行,更留下美好的印象。阳光明媚,满眼盛开的樱花,每株樱花树下都有正在团聚的人们的野宴,席地而坐,弹着琴,唱着歌,好像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似的:“茂林修竹,群贤毕至。”樱花犹如桃色的云,一堆一堆的,一丛一丛的,开得绚烂;年轻人在那里唱啊,唱啊!举起杯来,喝啊!喝啊!清华同学们不会唱也跟着唱起来,整个世界都好像沉醉在梦一样的春光里。曹禺恍惚觉得又回到历史的情景之中去,好像生活在唐代的古风里。

  奈良也给他以很深的记忆。也正是春雨丝丝,两层的楼,古朴的风俗,扩音器里播者日本的歌曲,是一种悲凉凄怆的调子,缠绵绵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跑了七个城市,东京的繁华,横滨的喧嚣,神户的港湾,大阪的工厂,固然都给他深刻的印象,但更难忘怀的是京都和奈良:京都的庙宇,奈良的山水,古朴的遗风,秀丽的风景。一衣带水,中日两国的文化有那么深的联系,日本的人民是那样善良纯朴,特别是,他同日本青年用笔交谈的情景,是亲切的会面,是友谊的温暖。但是,为什么在中国的大地上又在进行着生和死、火和血的搏斗呢?!

  一回到祖国,那令人心碎的消息又灌入耳中。日军已进到通县北运河边上,国民党政府和冈村宁次签定了出卖华北的塘沽停战协议。不久,日寇又侵入察哈尔省。这不禁又使曹禺陷入冥玄不安的困惑之中。他的愤懑积郁得更深更深了。






曹禺传--第十二章 《雷雨》的诞生






第十二章 《雷雨》的诞生

  知了在树丛中噪鸣着,树叶儿一动也不动。好闷热的天气!清华园里寂静得很,骄阳似火的日子,回家度假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人也躲在宿舍里。但是,此刻曹禺却躲在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写他的第一部剧作《雷雨》,已经到了最后杀青的时候,眼看这孕育了五年的小生命就要诞生了。郑秀也留在学校里复习功课,他们正热恋着。她也盼着《雷雨》的问世。关于《雷雨》的写作,曹禺曾回答过不少人的访问,也曾写过不少文章。他曾把一篇未曾发表的手稿寄给我“作为纪念”,比较详细地记述了他创作《雷雨》的过程:写《雷雨》,大约从我19岁在天津南开大学时动了这个心思。我已经演了几年话剧,同时改编戏,导演戏。接触不少中国和外国的好戏,虽然开拓了我的眼界,丰富了一些舞台实践和作剧经验,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无人烟的沙漠里,豪雨狂落几阵,都立刻渗透干尽,又干亢燠闷起来,我不知怎样往前迈出艰难的步子。我开始日夜摸索,醒着和梦着,像是眺望时有时无的幻影。好长的时光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从石岩缝里生出一棵葱绿的嫩芽——我要写戏。

  我觉得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个人光怪陆离的境遇中,我看见过、听到过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态。无法无天的魔鬼使我愤怒,满腹冤仇的不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泪。我有无数的人像要刻画,不少罪状要诉说。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无边惨痛的人海里,我要攀上高山之巅,仔仔细细地望穿、判断这些叫作“人”的东西是美是丑,究竟有怎样复杂的个性和灵魂。从下种结成果实,大约有五年,这段写作的时光是在我的母校——永远使我怀念的清华大举度过的。我写了许多种人物的小传,其数量远不止《雷雨》中的八个人。记不清修改了多少遍,这些残篇断简堆满了床下。到了1932年,我在清华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这部戏才成了一个比较成形的样子。

  我怀念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时常在我怎么想都是一片糊涂账的时候,感谢一位姓金的管理员,允许我进书库随意浏览看不尽的书籍和画册。我逐渐把人物的性格和语言的特有风味揣摩清楚。我感谢“水木清华”这美妙无比的大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在想到头痛欲裂的时刻,我走出图书馆才觉出春风、杨柳、浅溪、白石、水波上浮荡的黄嘴雏鸭,感到韶华青春,自由的气息迎面而来。奇怪,有时写得太舒畅了,又要跑出图书馆,爬上不远的土坡,在清凉的绿草上躺着,呆望着蓝天白云,一回头又张望着暮霭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红的远出石塔,在迷雾中消失。我像个在比赛前的运动员,那样的兴奋,从清晨钻进图书馆,坐在杂志室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写到夜晚10时闭馆的时刻,才怏怏走出。夏风吹拂柳条刷刷地抚摸着我的脸,酷暑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我一点觉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里。我奔到体育馆草地上的喷泉,喝足了玉泉山引来的泉水,才觉察这一天没有喝水。

  终于在暑期毕业前写成了。我心中充满了劳作的幸福。我并不想发表。完成了五年的计划便是最大的奖励。我没有料到后来居然巴金同志读了,发表在1934年的《文学季刊》上。写《雷雨》的这段历程是艰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创作的愉快。

  他写出《雷雨》时才23岁。这个岁数,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正处在人生朦胧的阶段,而他却拿出了这样一个杰出的作品,这本身就给他的创作蒙上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曹禺,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什么力量推动着他的创作?他的生活积累又是从哪里来的?的确,对外界说来是有些神秘的,其实又不是神秘的。

  他从来不是冷静的人,而是一个情感十分敏感的人。看来,他的生活是很平凡的,从家门到校门,他从来没有为吃饭穿衣犯过愁,他的生活道路也似乎很平坦。但是,他的感受却不像是通常人所有的那样,他以为他的境遇是“光怪陆离”的。他的家底,他的周围熟悉的人事,都引起他的不平和思索。他把一些人看成是“魔鬼”,把一些人看成是“不幸者”,激起他的愤怒,勾起他的同情,使他落泪。这些抑压的愤懑情绪在他心中激荡着、积累着、灼热着他的情绪,增强着他的不安。他不是那种念了什么小说写法、剧作法之类的书,在那里刻意编织故事的写匠,也不是有着什么明确的匡正社会、扶救人心的目的,和有着高度自觉创作使命的人。他在《雷雨·序》中的回答是真实的:“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的确,他心中郁积的愤懑太多了,他生性忧郁。从小就在情感上熬煎着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形也未能改变。他在《雷雨·序》表白着自己,说:“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雷雨·序》是一篇相当重要的文字,他处处说他不知道《雷雨》是怎样创作的,但又处处写着他是怎样创作的。这可以说他是第一次这样含糊而又明确地写出他的创作宣言,宣布着他的创作纲领。在这里没有一条创作的法则,也没有明确的理论语言,但创作的精髓却深刻地为他把握着,感受着,创作的规律也在其中蕴藏着。坦诚而率真,生动而朴实地写出了他创作的甘苦,创作的动机,创造的灵感,创作的过程,其它如人物的塑造,借鉴和创造,形象的思维,人物的配置,剧情的调整,戏剧的情景,艺术的分寸感等等,都为他天才地感到了,即使连他的不可理喻的“原始的情绪”、“蛮性的遗留”、“神秘的吸引”,以及对宇宙的憧憬,都道出了他创作的真相。但是,《雷雨·序》贯穿的一个主要点,是这样一句话:“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需要。”是情感的汹涌激流推动他创作,是情感的潮水伴随着人物和场景的诞生,是情感酿成“对宇宙间许多神秘事物的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是情感酿成戏剧中的氛围和情境。不论他称它为情感、情绪也好,或者称它为“野蛮的情绪”、“原始的情绪”也好,但都是他创作中所强烈感受到的。他曾这样说: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燠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蘩漪,是鲁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

  据说,作家写的每个人物都有着他自己,这并不是说,某某人物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但他的情绪、感情、爱憎是如此强烈而分明地折射在他笔下的人物性格上。曹禺也是这样。他的感情对他的创作是太重要了。所以,他说他写《雷雨》是在写一首诗。

  当然,他的情感不是凭空而来的,强烈的情感是现实激发起来的。同是现实的人事,但对它的感受程度却是因人而异的。作家的主体意识,主体情感对现实的拥抱是十分重要的,曹禺的感受是更强烈、更深厚、更广大了。

  他在《雷雨》创作中,最早想出,也感到最真切的是蘩漪。关于这个人物的原型,他曾说:“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个嫂嫂,我和她虽然见过面,却没有说过几句话。她丈夫是一个相当好的人,她也很贤慧。后来,我听说她和我那个同学有了爱情关系。我很同情她。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为这个爱情牺牲什么的。这个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当我写《雷雨》时,就成了现在的蘩漪。”①格说,这也并不算原型。但是关于这位“嫂嫂”,她又是怎样一个人呢?我曾采访过她的堂弟,据他说:“谈起我的嫂子,她叫许××,她是我的堂哥(同祖父)的爱人。他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过,比我那位嫂子大十几岁。堂哥这个人很老实很死板,连长相都很呆板。我的嫂子25岁还没结婚,那时20岁的姑娘就该出嫁了,总是找不上合适的,因为年岁太大了,就找了我这个堂哥当续弦,很是委屈。这位嫂嫂会唱昆曲,她家是世代的业余昆曲爱好者,人长得很漂亮,又比较聪明,丈夫那么呆板,不顺心。嫂子很苦闷,堂哥各方面都不能满足她,思想感情上不满足,生理上也不能满足她。在老式的家座中,她显得比较活些,但又算不上是新式妇女,不是那么稳重,那时的说法,就算不规矩了。”曹禺对这位“嫂嫂”的遭遇却十分敏感,引起他的怜悯和尊重。在他看朱,是值得哀悼的可怜的人。在人们着来她不规矩,甚至是“罪大恶极”,妻子不像妻子,母亲不像母亲;而曹禺却认为是可原谅的。当然,也不只是这个许××,曹禺说:“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偏天样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沙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因为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现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①像生活中的蘩漪,如许××那样的女人,的确是不少的;但是有谁那么深刻地懂得她们的心灵。陈旧的道德观念早给这些人泼上污水,而曹禺却锐敏地感受着她们的痛苦和不幸,以及她们美丽的心灵。像周朴园逼着蘩漪喝药的场面,他见得多了,丈夫要妻子喝药也许是很平常的,但是他却敏感地发现这其中的压制和专横,写出来是那么震撼人的灵魂。先是他自己被震撼了,才能写出那么使人惊心动魂的场面。

  当然,人们也会像对蘩漪那样,提出周朴园、周萍、周冲、鲁大海、侍萍、鲁贵、四凤的原型是谁的问题。作家曾说过,周朴园身上有他父亲万德尊的影子,自然还有那个为他父亲做过祭礼的齐某某。鲁大海受到他去保定宣传时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位工人的启发。周萍也许多少有他的大哥身上的某些东西。关于鲁贵,他曾说:“我家有个叫陈贵的,他会画菩萨,他画画时,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让别人看见。他还能做一手好菜:烧羊肉葫萝卜。这个人很斯文,他就是鲁贵的模特儿。”②但是,剧本中的每个人物都要一一说出他们的模特儿,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或是他听人说的,或是他的回忆中来的,也十分可能是他从什么书本上读到的:当然更有他想象出来的,这一切都化合为他每个人物的血肉。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非真实的,那是难以像做化学实验把各种因素都能分析出来的。但有一点,他平时接触的人物,他对他们的观察和感受,是相当细致入微而又深入的。

  曹禺曾说,“我对自己作品里所写到的人和事,是非常熟悉的。我出身在一个官僚家庭里,看到过许多高级恶棍,高级流氓。《雷雨》、《日出》、《北京人》里出现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段时间甚至可以说是和他们朝夕共处。”①除了我们已经谈到的,还有一些。曹禺常谈到一个叫李补耕的人,也是万公馆的常客,他曾做过河北省东光县的县长。每次到万家来,总是带着他的老婆和两个丫头,一进小客厅,看见万德尊正坐在那里,便行起三拜九叩礼,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认真,这使曹禺感到格外可笑。然后,他就和万德尊喝茶聊天,抽鸦片烟,殷勤极了。他一家人都信菩萨,举止言谈和一般人不一样。吃饭时,李补耕太太一手扒着脖子,一手端着饭碗,用舌头把碗舔干净,相当滑稽可笑。还有一个曹××,此人是天津道洛公司的买办,是个洋买办,英文很好,万德尊十分佩服他。他说话总夹着英文的单词和短语。他的穿戴也很讲究,西服笔挺,硬领翘起来,眼镜挂在鼻尖上。万德尊带着曹禺到他家去玩,每次去了,万德尊就和这位仁兄喷云吐雾,海阔天空,但谈的内容又和李补耕大不一样。曹禺接触的都是这样一些人物,他觉得这些人很可笑也很令人厌恶。谁能准确判断,曹禺从这些人身上又取了什么东西,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给他的人物都写过小传。说是小传,而实际上,他对每个人物都写了很多札记。这也许是笨功夫,但可看出他多么重视人物的塑造。在《雷雨》中,我们看到每个人物出场时,都有一段精采的人物介绍,这不能不说是曹禺的发明,在他以前还没有人像他这样做过。看看他笔下的蘩漪: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露早暗下来了。

  他的人物介绍写得很美也很传神,特别是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能给人以启示。

  在编织《雷雨》的故事上,他费的功夫最多。他受了希腊悲剧、易卜生戏剧、甚至佳构剧的影响。由周朴园和鲁侍萍而繁衍下来的两个家庭的血缘纠葛和命运的巧合而结成的戏剧故事,是十分紧张而激动人心的。在《雷雨》之前,白薇的《打出幽灵塔》也有过这样血缘纠葛的故事。如曹禺所说:“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①曹禺的独创之处,在于他在这些纠缠着血缘关系和令人惊奇的命运巧合中,深刻地反映着现实的社会内容,以及斗争的残酷性和必然性。周朴园明知鲁大海是自己的儿子,但却不以亲子关系而放弃开除鲁大海的念头,残酷的阶级关系把骨肉之情抛之九霄云外。侍萍明知周萍是自己的儿子,却不能相认,而且她也深知周萍不会认她是母亲。当时的曹禺并不是阶级论者,但这种真实的描写,是把严酷的人生真实相当深刻地描绘出来。希腊悲剧中的命运巧合,深刻地反映着在那人类童年时代对命运的神秘感。而《雷雨》中命运的巧合性,从表面看来好像是“命运”在捉弄人。30年前鲁侍萍被周朴园糟踏了;30年后,她的女儿四凤又重蹈着她的命运。四凤为周朴园的儿子周萍玩弄着,而这个周萍不是别人,恰恰又是侍萍的儿子。这种命运的高度巧合性,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物命运的残酷性,他把日常生活中阶级压迫的残忍和冷酷戏剧化了。“命运”在《雷雨》中不再是希腊悲剧中那种不可知的神秘,也不是易卜生《群鬼》中“父亲造的孽,要在儿女身上遭到报应”

  的“自然法则”,而是体现了历史的必然性的东西。

  即使有人觉得,曹禺写过的这些巧合的故事,是过去就有过的,并非他的独创。但是,就戏剧的结构来说,他较之他的前辈和同代剧作家也要高明得多。对写过剧本的人来说,大概体验最深也觉得最困难的是搞戏剧的结构。特别是一出多幕剧的结构,真是谈何容易。《雷雨》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纠集着那么多矛盾,集聚着那么多内在的容量,一部《雷雨》都是巧合。没有多少拖泥带水的东西,一切都又是顺乎自然的。看看“五四”以来的剧本创作,还没有一个人像曹禺写出这样一部杰出的多幕剧,在戏剧结构上这样高超,这样妙手天成。一幕看完,让观众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巴望着第二幕、第三幕。他把几条线索交织起来,错综地推进,一坏套着一环,环环相扣,并非完全没有丝毫雕饰的痕迹,但就其严谨完整来说,在中国话剧史上也堪称典范。故事发生在不到24小时之内,时间集中,地点也集中,为了这个结构,他费了好大的劲儿,不是把一切都能想个明白,想个透彻,是搞不起来的。

  如果说他在戏剧结构上,显示了他已经熟谙戏剧艺术的奥秘,那么,在人物塑造上,更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他一上手写剧本,就醉心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这点,也是他较之他的前辈和同代人高明的地方。《雷雨》中八个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地站在人们面前。打开新文学的人物画廊,像蘩漪这样的典型,应当是属于曹禺的。无论你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却不得不承认她的深厚丰满,她的特异的性格光彩。她的形象像雕塑家手下的塑像,最明晰最细致的纹理,都显示着鲜明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复杂的心理,交织着错综矛盾的情感,都被他天才地刻画出来。在她的具有魅力的却未免有些阴鸷可怖的性格中,折射出封建专制环境的沉重的压力,那种把一个女人心灵——美丽的心灵,扭曲得令人震惊的精神虐杀。她像是一把利刀,她的爱和恨都带着一道道的血痕和深重的创伤。她又是那么软弱无力,她对自由的渴望真像大旱之年盼着几滴雨露。但是,她终于逃不出那漆黑的残酷的井。

  周朴园也是一个写得极好的典型。一个浸透着封建思想的资本家,最深刻反映出中国的资产阶级和封建文化意识形态的深刻联系。这点,是新文学作品中还少有人发现的一个方面。可能,作家写作时还未曾自觉到这点,但是,在周朴园的资产阶级家庭里,却看到周朴园所要求的正是封建的“秩序”。他的不觉虚伪的虚伪,他的不觉自私的自私,都写得真实而又令人信服。他不是从观念出发,性格的逻辑同真实的逻辑本来就是一致的。侍萍未来之前,他把她的一切都保留着,真诚地记念着,一旦侍萍又出现在眼前,陡然变脸,恰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他熟悉这样的人物,他始终信守着真实,因之,就可信,就产生艺术的魅力。其它诸如侍萍、四凤、周萍,那怕连鲁贵这个串场人物,都写得无可挑剔。这要费怎样的心思,才不致在人物上走了样,才能个个写出特色来!周冲和鲁大海是两个有着特殊使命的角色。周冲是作家的一个视角,是带着浪漫主义气质的一个角色。作家的憧憬、理想、希望,作家的欢乐、痛苦、失望,都透过周冲去观察那个“雷雨”的世界。的确,“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显示着现实的残忍和不公。鲁大海是时代亮色的化身,也是时代脉搏中跳动的强音。他的性格塑造,未免粗糙,但少了他,《雷雨》就失去了时代的支撑点,很可能被认为是一个旧的故事。鲁大海,同样是作家的一个视角,一个朦胧的视角,和侍萍、四凤结合一起,把奴隶的声音呼喊出来,这就使《雷雨》的现实主义带着一个新时代的辉煌曙色。

  在倾心于人物创造上,他虽初出茅庐,却走到了前列。他带着宝贵的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走到新兴的话剧阵地上。他也带着新兴话剧艺术的经验,更避开教训,闯着他的新路。他的艺术视野是开阔的,正在涌起的世界戏剧创新浪潮,他尽收眼底。他没有机械地模仿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派戏剧的东西,他循着易卜生所拓开的近代戏剧潮流,寻找着使中国观众能够接受的东西,从易卜生、契诃夫、奥尼尔再回到希腊悲剧、莎士比亚,他看到,或者说领悟到世界戏剧发展的本质趋势:即如美国戏剧理论家约翰·加斯纳所概括的:“现代剧作家试图使现实与诗这两种可能的境界,都能够达到美的极致,或都力图使这两者能够浑然一致或相互迭替。”①易卜生的剧作追求“写出诗意来”,契诃夫追求戏剧的“情调”,他的剧作的“内在戏剧性”,实际上是把诗意的抒情性同戏剧性融合起来。奥尼尔也强调戏剧的诗,他说,“诗的想象力能照亮生活中最污秽的死胡同”。诗和现实的契合,是一种心灵的启示,是一种审美意识的点燃,或者说是一种审美思维的开拓。在这里,世界的潮流,时代的呼唤,生活的声音,在外来影响的启迪和深刻的领悟中,焕发起他革新的创造力,形成他的创新的戏剧观念。而在诗与现实的契合中,他追求的是对人的灵魂、人的精神世界的发掘,是对性格的倾心塑造。梅特林克、斯特林堡那时都是领导世界戏剧新潮流的人物,奥尼尔也是。但是,曹禺对梅氏和斯氏却不感兴趣,偏偏对奥尼尔发生兴趣,正如奥尼尔不赞成斯特林堡只写“抽象的人物”,曹禺也不欣赏那种未免抽象化了的戏剧。活生生的人物,才能抓牢观众的心灵,而中国观众所喜欢的是故事,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是热闹的场面,是有个性的人物。这些美学目标,在他的《雷雨》中得到最初的体现。

  《雷雨》的戏剧语言是迷人的。对于这种外来戏剧的形式,从文明新戏开始到“五四”的剧本文学的诞生,对其剧作法的把握是有困难的。但最困难的,还是能否形成一种为中国人能够接受的、既能供演出又能供欣赏的戏剧语言,因为这种形式,一切都要靠人物语言和行动来体现。“剧中人物之被创造出来,仅仅是依靠他们的台词,即纯粹的口语,而不是叙述的语言”。①这点,同中国戏曲是不同的。在《雷雨》之前,我国剧作家进行了艰苦的探索,但在戏剧语言上存在的问题较多,或是书面语言色彩过重;或是有欧化的毛病;或是虽富于抒情,但却缺乏戏剧性;或是人物的语言缺乏个性。而《雷雨》却创造了一种具有高度戏剧性的文学语言,而且是具有曹禺创作个性的戏剧语言。《雷雨》的语言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几乎都是通常的口语,但却具有一种逗人的诱惑力。他从来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却让你感到它内在蕴蓄着丰富的潜台词,而且又是那么富于抒情性,它能把人物内心的隐秘都表现出来。他的每个人物的说话口气、身份、性格、分寸都刻画得细致入微。

  不妨看看《雷雨》的语言的分量,他的人物语言有时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心的深处掏出来的,都有它感情的色彩和容量。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冷冷地)30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周朴园30年来都生活在那种不觉虚伪的虚伪感情之中,如今侍萍真的站在面前了,触犯了他真实的利益和尊严,便陡然色变。一声“你来干什么?”便撕去了他的面纱。多么普通的五个字,而此时此刻却表现了他的冷酷无情。鲁侍萍的回答,饱合着她30年来所尝的人生屈辱和痛苦,血泪和仇恨,每个字都是从心窝里迸发出来的,是强烈而深沉的控诉。不妨再看一段蘩漪和周萍的对话:周蘩漪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周萍(有些怕她)你疯了。

  周蘩漪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丢下我,就一个人跑。

  周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话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里说的。

  周蘩漪(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你们这样体面的家庭已经18年啦。周家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上的好人物。

  周萍大家庭里自然不能个个都是好人。不过我们这一房……周蘩漪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

  蘩漪的语言,确实令人“可怕”,像犀利的刀,像锋利的剑,尖刻辛辣,痛快淋漓,表现了她那种“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具有一种撕碎假面的进攻性,是具有魅力的戏剧语言。读《雷雨》确是一种享受,对语言艺术的享受。他像魔术师一样,那些平常听到的话,那些人们通常用的语言,经过他的手,却让人着了迷。在戏剧语言艺术上,也许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同他媲美。《雷雨》的语言艺术创造,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的成熟。当然,《雷雨》不是尽善尽美的。像曹禺自己说的,它“太像戏”了。在谈《日出》时,我们还要谈到。

  当《雷雨》最后定稿时,他的心情是格外愉快的: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蛙鸣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我若何的兴奋。①的确,他有着像母亲抚慰自己婴儿那样的一种单纯的喜悦心情。他把《雷雨》稿本交给了他童年好友靳以,他也就再没有过问此事了。






曹禺传--第十三章 重返天津






第十三章 重返天津

  在写作《雷雨》的同时,曹禺也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他选的题目是《论易卜生》。写关于易卜生的论文,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但是,他并没有把写论文看得那么重要,显然也没有像写《雷雨》那么下苦功夫。他说,他主要参考了肖伯纳的《易卜生主义的精华》,是用英文写的。就这样,结束了他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业。

  毕业前夕,又面临着抉择。他是很想出国深造的,清华每年都有公费留美考试,这当然是一些佼佼者竞争的阵地。他考了,但是没有考取。于是,便考清华研究院。这次,倒没有费劲,一考便考取了。在清华,人们把研究院看成是养老院,虽说每月有30块钱的生活费,真要是肯沉下心来做学问,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对曹禺来说,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耐心钻到故纸堆里搞研究呢?有一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到保定去教中学,那待遇是十分优厚的,每月大洋240元。他去了,只教了两个月,便因拉痢疾跑回北平了。

  在北平法国医院治病的日子里,郑秀经常来医院照顾他,他的老同学杨善荃也来看望他。他是不想再回保定去了。1933年9月,巴金从上海到北平来了。他和郑振铎、靳以正在筹办着一种大型文学刊物。先是住在沈从文家里,不久,便在三座门14号找到一个僻静的小院,作为《文学季刊》的编辑部。三间房子,靳以和巴金各住在两边的耳房里,中间的一个房子便成为接待客人和办公的地方。

  不久,三座门14号就成了一个作家聚会的地方。因为曹禺和靳以的关系,他也常去三座门14号,他说:“我在学校没事时也常去坐坐,我记得在座的还有沈从文、卞之琳等。”①此外,还有陆孝曾、郑振铎、谢冰心等人。

  他把《雷雨》早就放到脑后了。“靳以也许觉得我和他太近了,为了避嫌,把我的剧本暂时放在抽屉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偶尔对巴金谈起,巴金从抽屉中翻出这个剧本,看完之后,主张马上发表,靳以当然欣然同意”。②那时,巴金和曹禺并不熟悉,只是见过面罢了。但是,一当阅读这部稿子,就为它所吸引了。巴金回忆说:“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门大街14号南屋中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屋里,翻读《雷雨》原稿的情形。我感动地一口气读完它,而且为它掉了泪。不错,就落了泪,但是流泪以后我却感到一阵舒畅,同时我还觉得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我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微少的精力。”②正是巴金把《雷雨》发现了,他以他无私的真诚之心,发现了曹禺的才能。他决定把《雷雨》四幕剧一次刊登在《文学季刊》上。这对于一个文学上还没有名声的人,当然是破格的。巴金细心地作着文字上的修改,而且亲自阅读校样,这种对文学新人的热情,确像一个勤劳的园丁。巴金发现《雷雨》,发现曹禺这个天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传为佳话。萧乾曾这样说:“30年代,像茅盾、郑振铎、叶子陶、巴金等知名作家,并不是整天埋头搞自己的创作,他们拿出不少时间和精力帮助后来人。尊敬和爱护很自然就形成一种师徒关系。……当时编者就像寻宝者那样以发现新人为乐。曹禺的处女作《雷雨》,就是《文学季刊》编委之一的巴金,从积稿中发现并建议立即发表出来的。”①就这样,曹禺怀着对巴金的尊敬而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巴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总是默默地无私地为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朋友,献出自己的心血,这在他已习以为常了。#p#分页标题#e#

  这里顺便提到陆孝曾,他是曹禺的同学陆以洪的侄子,也在《文学季刊》里帮忙。严格说,他不是编辑,他打杂,跑稿子,跑印刷,跑发行,埋头地工作。他也曾给曹禺以鼓励和督促,所以,在《雷雨·序》中,曹禺除感谢巴金、靳以外,就感谢着陆孝曾。

  在曹禺得知《雷雨》发表的日子里,他的心情是欢愉的。他自己,或同郑秀一道常去三座门大街14号,曹愚和靳以常去广和楼看戏。杨小楼、余叙岩,还有小翠花的戏。杨小楼的《盗御马》、《长坂坡》,使他们陶醉。看完戏出来,就在戏院门口旁边的小摊上,买烧饼夹羊肉吃,觉得是最好的美食了。

  连曹禺也未曾料到《雷雨》发表之后的命运。一部作品发表自然使作者感到愉悦,像小说、诗歌,都是供人阅读的,或有人欢迎或无人问津,似乎它的反响并不见得格外引起作者的关心。剧本就不同了,如果只是躺在那里,不能化为舞台形象,那未免有些悲哀和寂寞。曹禺写《雷雨》时,就想到如果剧本不能演出,也能供人们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当然,他更希望有人来演。

  从1934年7月《雷雨》发表,过去将近一年了,突然,从日本传来在东京演出《雷雨》的消息。当时,在日本有两位关注中国文坛的青年学者武田泰淳和竹内好。他们看过《雷雨》,深深为之感动了,带着《文学季刊》一起去茅崎海滨,找正在那里度假的中国留学生杜宣。杜宣酷爱戏剧,而且是个左翼文学青年,于是,便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一致认为“《雷雨》虽然受到欧洲古代命运悲剧和近代易卜生的影响很大,但它是中国的,是戏剧创作上的重大收获”。①于是便决定把《雷雨》搬上舞台。杜宣便找了吴天、刘汝醴来一起担任导演。他们一面抓紧排练,一面由邢振铎把它翻译成日文,以便应付东京警视厅的审查。

  1935年4月27日、28日、29日,《雷雨》以中华话剧同好会的名义,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举行首次公演,导演为吴天、刘汝醴、杜宣,演员有贾秉文(饰周朴园)、陈倩君(饰蘩漪)、邢振铎(饰周萍)、刑振乾(饰周冲)、王威治(饰鲁贵)、乔俊英(饰鲁侍萍)、吴玉良(饰鲁大海)、龙瑞茜(饰四凤)等。当时郭沫若正流亡日本,同好会便邀请他来观看演出。陈北鸥陪着他坐在舞台前边,他问北鸥:“《雷雨》在哪里发表过?”北鸥说:“登在《文学季刊》第3期上,全文近20万字,是一个大悲剧。”在观摩中,郭沫若很赞赏,还一再打听作者的情况。看戏之后,他就说,这个戏表现了资产阶级家庭错综复杂的恋爱关系,用深夜猛烈的雷雨,象征这个阶级的崩溃。在整个演出中,还得到日本左翼戏剧界秋田雨雀先生等人的帮助。

  在演出前,吴天、杜宣等人曾写信给曹禺,信中说:“为着太长的缘故,把序幕和尾声不得已删去了,真是不得已的事情。”曹禺当即写了回信,一方面表示欢迎他们演出,同时还就《雷雨》第一次谈了他的创作想法: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接受的时候,……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推溯这件事,推,推到非常辽远的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和“尾声”。

  对演出删去序幕和尾声他表示了惋惜。另外,在解释雷雨的象征意义时又说:“至于雷雨象征什么,那我也不能很清楚地指出来,但是我已经用力使观众觉出来。”有些剧评家说他深受易卜生影响,他回答说:“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剧的影响。至于说这是宿命论的腐旧思想,这自然是在一个近代人看,是很贴情入理的。但是假若我们认定这是老早老早的一个故事,……于是这些狂肆的幻想也可以稍稍松了一口气,叫观众不那么当真地问究竟,而直接接受了它,当一个故事看。”他还说序幕中用巴赫的音乐“是有用意的”,因为它“会把观众带到远一点的过去境内,而又可以在尾声内回到一个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内”。

  曹禺这封信,以《〈雷雨〉的写作》为名发表在《杂文(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上。编者在文章后面还写了一个按语:“就这回在东京演出情形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受到的,是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一个极好的讽刺。”同时又指出:“这封信对于研究戏剧的人们也许很有意思的,至少是那作者的作品与他自己的世界观是否恰恰一致,是可以看出一点的。”就在这期《质文》上,还刊登了吴天的《〈雷雨〉的演出》和罗亭的《〈雷雨〉的批评》,这大概是较早地见诸文字的关于《雷雨》的评论了。

  关于序幕和尾声的看法,的确表现了曹禺的艺术思想,主要是“欣赏的距离说”影响着他。他后来对我说,这是因为看了朱光潜的美学著述的缘故。随着演出的实践,他不再感到割去序幕和尾声是一种遗憾了。

  1934年暑假,他应老同学杨善荃的邀请,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他又回到天津来了。

  杨善荃总像个老大哥那样关心着曹禺。一到天津,他就在小白楼起士林饭店为曹禺接风,郑秀也一起来了。当时讲好,曹禺担任外国文学的教授。就在教学期间,他更多地接触了《圣经》文学,他对《圣经》倒没有更深入的研究,可是《圣经》中不少漂亮的文章和故事,却引起他浓郁的兴趣,他也选择其中一些精采的片断来教学生,有时,也教点法文课。

  他平时就住在师院职工宿舍的楼上一间单身宿舍里,李霁野也住在这里。那时,天津的文坛相当寂寞,也没有多少人喜欢文艺。李霁野、黄佐临、曹禺,还有《大公报》的文艺编辑,常常在一起聚会,讨论文艺问题。

  8月初,在日本东京参加《雷雨》演出的邢振铎、邢振乾、王威治、贾秉文、吴玉良到天津来了,他们特意找到曹禺进行座谈。邢振铎就翻译《雷雨》为日文一事征求曹禺的意见。邢振铎在为日译本写的《〈雷雨〉译后记》中曾这样描述说:“他暂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感谢你的好意,只是因为拙作太幼稚,又不精炼,你还是考虑考虑,不要去想它吧。”邢振铎以为他是自谦,他抱着“姑且翻一下试试”的心情,便告辞了。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天津市立师范的同学来找他来了。他们有一个业余的孤松剧团,准备把《雷雨》搬上舞台。一群年轻的学生把这样一出多幕剧搬上舞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热忱地接待了他们。在他们排演中,他特意赶到现场,就《雷雨》的人物性格逐个作了解释,并且提出如何把握这些人物的性格分寸。1934年8月17日、18日,孤松剧团在天津师范学院礼堂正式公演了《雷雨》,这是国内第一次公演《雷雨》。导演吕仰平,演员有:陶一(饰周朴园)、严如(饰蘩漪)、李琳(饰鲁侍萍)、佗哲(饰四凤)、吴天(饰周萍)、高朋(饰周冲)、陆*"(饰鲁贵)等。1935年8月24日到29日,《大公报》连载不凡的《〈雷雨〉演出》一文,对这次演出给予高度赞扬。他说,《雷雨》在发表之后一年又17天才在本国上演,又是本市的孤松剧团演出,他以为剧团的精神是值得尊敬的。的确,这是一次值得纪念的演出。此外,《大公报》还发表了冯俶的《〈雷雨〉的预演》、白梅的《〈雷雨〉的批判》,报道了演出情况,对剧本缺乏论评。石羽说:“当时我正在天津师范读书,组织戏剧研究会,演出《雷雨》,万先生亲自来指导过,不久,我又看到他演的《财犯》,万先生当时给我鼓舞很大,使我下定决心当一辈子演员。”①

  张彭春从美国回到了天津。

  1929年他再次去美国,一方面为南开大学筹集经费,一方面也曾在芝加哥大学等校任教。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他对京剧艺术也有深刻的见解,看到京剧得以在美国演出,以他对祖国艺术的热爱和在美的关系,主动协助梅兰芳演出。他有时作为发言人,有时作为联络人,向不懂中国艺术的美国观众,讲解京剧艺术的技巧和剧本的含义,向有关人士宣传,扩大影响。同时,他还向梅兰芳提出建议,从选定剧目到具体的艺术方面,都出过不少好主意。实际上他成为梅剧团的顾问,和梅兰芳先生进行了愉快的合作。因此,1935年1月梅兰芳赴苏联演出,再次邀请他作为顾问和艺术指导陪同前往。

  他和他钟爱的弟子曹禺又聚会一起了。张彭春酝酿于1934年校庆纪念时,再度演出《新村正》,请曹禺合作,同他一起改编《新村正》。这次改编,虽说是合作,但主要是由曹禺执笔。对这样一个五四时期演出时获得极大成功的剧本,而且又是他所敬重的老师的剧作进行改编,他是十分认真的,充分发挥了他那旺盛的创作才能。当他把改好的剧本交到张彭春老师手里,老师带着赞许肯定了他的改编。经过改编的《新村正》于10月17日在南开中学瑞廷礼堂演出。

  这次演出后,羊诘曾写过一篇文章,他曾参加过早年《新村正》的演出,对原本十分熟悉,因此他把原本和改编本进行了比较分析。他说:“总观这次改编本《新村正》的公演,和16年前的老本比起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有相当的进步。最显著的,就是结构的紧严,使观众的心情总是紧张,一幕演完想看下幕。譬如,第一幕终了,观众必欲知李壮图请愿有何结果?外国人为什么要允许李壮图缓期还债,一面又教魏经理逼众绅立新合同?第二幕终了,观众就极想看看新村正究竟是谁?关帝庙一带房地问题怎么解决?到了第三幕,观众虽然知道李壮图的请愿结果,关帝庙问题只换了一个假面具,吴仲寅谋得新村正,外国人当初是弄手段让中国人内閧,吴二爷利用人终于被人利用。但最后吴绅对民众说出他的苦衷,抓住了外国人的要求合作,领民众到城里去。究竟关帝庙的事怎样结束,吴二爷个人前途是怎样,还是一个谜,这比旧本的铺叙事实好得多了。何况新村正的中心问题是关帝庙贫民窟,改编本处处不离开关帝庙,好像有一根线把全剧串起来。这种有条不紊曲折层层的戏,当然容易引人入胜。至于第三幕幕落后吴绅的一段话,针砭国人的缺乏团体意识,更给这出戏加了一个很深切的意义。”①

  羊诘还在文章后列表,对原本和改编本作了比较,可看出改动的具体情形,只可惜现在难找到改编本了,这确是一个遗憾。但从这次《新村正》改编,可看出曹禺的编剧技巧已经是相当熟练了。无论从思想或是艺术来说,较之1916年的旧本,是更为精湛而深化了。曹禺在这次演出中扮演吴仲寅(吴二爷)这一角色,原本写此人阴险狡猾,有手段,城府甚深,善于联络,官僚气派十足。此次改编,改为一个只知用人不肯受人利用,深通世故,胸有城府,有魄力,有胆量,聪明机警的绅士。他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办公事屡受打击,他才改变计划作一个利己主义的信徒。曹禺扮演得极为出色,也许是他自己改编的,故演来更能得心应手。

  曹禺由于《雷雨》的发表和演出,他的影响逐渐扩展开来,接触文学界和戏剧界的朋友多了,自然,活动范围也大了。他作为一个文学新秀开始活跃在文坛上。1935年2月20日,他参加了有巴金、靳以等200人签署的《推行手头字缘起》,发表在《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11期上。6月,为反对复古运动,维护新文学的发展,与老舍、巴金等百余名作家在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与出版》第2号上,发表了《我们对文艺运动的意见》。这段时间里,他和何其芳、李尧林、萧乾、毕焕午、沈从文等,都已成为十分熟悉的朋友。

  当然,他更多的是参加戏剧方面的活动。1935年3月,当王文显教授的《委曲求全》在北京协和礼堂公演时,他应邀参加;在清华大学公演后还参加了座谈,又结识了唐槐秋、戴涯、赵慧深、焦菊隐、程砚秋、徐露村。座谈会后,他和唐槐秋、马彦祥、李健吾四人合影留念。

  中国旅行剧团早已决定排演《雷雨》了。唐槐秋领导的这个中国现代话剧的第一个职业演出团体,聚合一批有志于话剧艺术的表演人才,得到这么一个好本子,真是如鱼得水。《雷雨》先在北平演出,受到观众的欢迎;秋天又到天津演出。唐槐秋和几个主要角色住在惠中饭店,演出就在中国大戏院。上座率是相当高的,曹禺颇为振奋,亲自看到演出效果,他有时就在演出时躲在后台为演员们提词。戏散场晚了,有时就住到惠中饭店里。唐槐秋对曹禺说:“万先生,《雷雨》这个戏真叫座,我演不少新戏,再没有你的《雷雨》这样咬住观众的。老实说,有这样的戏,才能把剧团维持下去。”“中旅”是职业剧团,他们得靠演戏才维持生活,所以唐槐秋最能体验《雷雨》对一个职业剧团的价值。当然,他也听到“中旅”在北平演《雷雨》所遇到的麻烦。淘金说:“国民党说我们这出戏有伤风化,儿子跟后娘偷情不会有好影响,少爷和丫头恋爱同样很糟,于是这出戏被认为是有害的。一个星期后,警察抓走了八个演员,我是其中之一。我们被戴上手铐脚镣,并遭到拷打,他们逼着我们跪下,打我们,要我们承认是共产党。”尽管曹禺经过禁演《国民公敌》的事,但毕竟不是他自己写的戏。这次,他的感受更深了,演戏写戏都是要担风险的。但是,“中旅”在天津的演出打响了,这对于曹禺来说就足够了。

  就在这个期间,李健吾写了一篇《雷雨》的评论,刊登在1935乍8月24日的《大公报》,这是第一篇很有分量的评论,他是带着满腔热忱,更带着一个评论家的客观态度来进行评论的。他说:“曹禺原即万家宝先生,《雷雨》是一个内行人的制作,虽说是处女作,立即抓住了一般人的注意。《雷雨》现在可以说是甚嚣尘上。”称誉它是“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他认为《雷雨》里“最有力量的一个隐而不见的力量”,是“命运观念”。他说这命运就“藏在人物错综的社会关系和错综的心理作用里”。他指出最成功的人物是女性,“注重妇女的心理分析”。他说蘩漪是一个“反叛者”、“被牺牲者”,富于“内在的生命”。他还指出《雷雨》受了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希波里托斯》和法国作家拉辛的《费德尔》的影响。并且说:《雷雨》“很像电影”。但也中肯地批评《雷雨》在情节上“过了分”,还须“删削”那“无用的枝叶”。他赞扬“作者卖了很大的气力,这种肯卖气力的精神,值得我们推崇,这里所卖的气力也值得我们敬重”。

  不久,《雷雨》开始在上海也逐渐产生影响,先是由上海复旦剧社演出了《雷雨》,欧阳予倩导演,凤子、李丽莲、吴铁翼等主演。演出在宁波同乡会进行。演出前,赵景深先生请曹禺题字。赵景深回忆说:“曹禺因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便请复旦的老同学靳以(章方叙)来冒名顶替,我被曹禺瞒过,回信给他说:‘你和靳以真是好朋友,连字也像他!’”但这次演出影响不大。1936年,“中旅”到上海演出了《雷雨》,在卡尔登大戏院,轰动了上海。曹聚仁在他的《文坛五十年续编》①中说,《雷雨》的演出,使它与“各阶层小市民发生关联,从老妪到少女,都在替这群不幸的孩子们流泪。而且,每一种戏曲,无论申曲、越剧或文明戏,都有了他们所扮演的《雷雨》”。他说,1935年“从戏剧史上看,应该说进入〈雷雨〉时代”。茅盾后来也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赞,说的也是30年代中期《雷雨》轰动上海的情形。

  张彭春又一次邀请曹禺合作。

  这次的计划,是要把莫里哀的《悭吝人》搬上舞台。张彭春不愧是一位杰出的话剧艺术舞台上的实践家。从易卜生到高尔斯华绥再到莫里哀,这样一步一步地把国外名剧介绍进来。他仍然采取改编的办法。张彭春和曹禺共同商定了改编方案,由曹禺执笔。张彭春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边改编边排演边修改,十分紧张。

  似乎,曹禺旺盛的力量是永远施放不尽的。他以高度的创造性,把这个剧本中国化了,完全是中国人的姓名、地点、习俗、语言,把全部《悭吝人》都改造了。导演仍然是张彭春,由曹禺扮演主人公韩伯康(阿巴公),鹿笃桐扮演韩绮丽,舞台主任华午睛,化装吕仰平,布景设计林徽因女士。其它参加演出的还有徐兴让、房德奎、侯广弼、王守媛、张国才、严仁颖、李若兰等人。鹿笃桐回忆这次排练演出的情况时说:那时我在天津六中读书,把我找来,真是高兴极了。这个戏完全中国化了,戏名改为《财狂》,剧情也是中国味的。剧本中国化,主要是曹禺搞的,边改边排,稿本不是一下子搞出来的。他又负责改本,又参加排演,忙得很。看出来,张先生很欣赏曹禺。他确有独到之处,他很认真,一到排演场上,他就装疯卖傻,那是真上劲儿。曹禺的戏很重,他自始至终都那么认真,很不简单,下了功夫。眼睛是什么样,动作是什么样,台词怎么说,张先生导演很细致。当他认为曹禺演得好的时候,就拥抱曹禺,他对曹禺是喜欢极了。我们都常开曹禺的玩笑,说曹禺是“一朵花”,是张彭春的“一朵花”。他一进来,我们就说:“一朵花来了。”

  张彭春在艺术上要求很严格,他请林徽音来搞舞台美术设计,因为她是留美的,对美术有很深的造诣,和梁思成是同学,后来结了婚。她的设计很新颖,典型的中国旧式的后花园。在排演中,张彭春一看演得不理想,就停下来,他的习惯动作,就是拍脑门儿,拍着想着,再说该怎么演怎么演,对曹禺装疯的动作要求很高,他俩合作得很好!①《财狂》于12月7日、8日在南开中学瑞廷礼堂公演。据报道,此次演出“观众甚为拥挤,演毕甚受社会人士之好评”,②12月15日,南开校友会为天津市冬季赈济和救助贫苦儿童,特请《财狂》剧组再次演出,“观众亦甚为踊跃,筹款成绩甚佳”。③郑振铎、靳以特地从北平赶来观看演出。演出结束,郑振铎到后台表示祝贺,称赞不已。他对曹禺说:“家宝,在舞台上你的眼睛真亮,好像闪着光,真是神了。”曹禺对朋友的称赞感到无限的欣慰。

  为配合这次《财狂》公演,天津的《大公报》“艺术周刊”,于12月7日刊出《财狂公演特刊》,其中有宋山的《关于莫里哀》、李健吾的《L′Arae的第四幕第四场》、常风的《莫里哀全集》。《益世报》也陆续发表文章,有《〈财狂〉演员介绍——万家宝》、水波的《〈财狂〉的演出》、伯克的《〈财狂〉评》、岚岚的《看了〈财狂〉之后》等。

  《南开校友》发表了巩思文的《〈财狂〉改编本的贡献》,①文中说,“这次改编,对于原剧本不是盲目的全盘接受,却也不是折衷派,打折扣,要半盘,而是满足此时此地的新创造”。认为“技巧的现代化”是贡献之一,“莫里哀要两场平谈的叙述才把男主角送进场,在今本,只要一开场,便是一对青年男女梵籁和绮丽甜蜜恋爱的小把戏,……同时还可以领会男主角韩伯康的吝啬,和他强迫女儿订婚的心思”。又说,“最醒目的地方,便是男主角韩伯康的出场。原本中他来得有些唐突,现在不只把性格早已介绍清楚了,他出场前,还要他反复的、狠狠的、用大声骂听差”。“原来情节松散,的确是个大缺陷,改编本,力求紧严,把原来的毛病统统改去了。显然的,原本是五幕,现今改为三幕。一切陈腐、无用、缺乏意义、不合身份的穿插完全删掉。例如韩伯康殴打听差,要他滚去时,莫里哀便要主人搜查听差,搜查他的两手和裤袋。……可笑是可笑,不过动作太陈腐,……”在改编中,曹禺还适当地加入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讽刺内容,如“现在的时代变了,现在用的钱不是金子银子,而是信用。你想,现在的钞票,股票,不都是一张纸,要是社会整个不巩固,一切信用便站不住,这钞票到哪里去兑,股票到哪里领到利息去,不是一个钱也不值吗”?这显然是原本中所没有的。原本的结局是阿巴公找到失款,省去陪嫁,而改编本却改为韩伯康丢掉的股票找到了。但一个消息传来,他那价值30万元的美国股票忽然倒了行市,“全不值钱了”。改编本还写了这样的意思:如果人们要谋生活,还得靠自己,靠本领,至于什么金钱、外国股票,一切的所谓财产在现时都是靠不住的。另外,韩伯康的性格较之原本阿巴公的性格也有些不同了。原本中的喜剧性格糅进了悲剧的因素,主要是结尾。韩伯康以前的财狂的行为是可笑的,而当他的钱如今都变成废纸,却是悲哀的,也未免可怜了。巩思文说:“只有可笑和可怜,才能描写尽韩伯康的真性格,只有这样描述,才能入木三分。”这些,都显示着改编者的创造性。曹禺在写出《雷雨》之后,接连改编了《新村正》和《财狂》两剧,无疑对他进一步把握戏剧创作的奥秘,熟练编剧技巧是有所裨益的。特别是《财狂》的改编,其中对金钱的憎恶和认识,或许对他即将创作的《日出》起到某种催生助产的作用。

  曹禺扮演的韩伯康的形象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说明他不但善于饰演悲剧、正剧角色,也具有表演喜剧角色的杰出才能。一个干瘪的老头,手拿着鸡毛掸,在台上狂叫着:“我的钱!”“我的钱!”把一个吝啬鬼演得活灵活现。萧乾对他的演出有很高的评价:“这一出性格戏,……全剧的成败大事由这主角支撑着。这里,我们不能遏止对万家宝先生表演才能的称许。许多人把演戏本事置诸口才、动作、神情上,但万君所显示的却不是任何局部的努力,他运用的是想象。他简直把整个自我投入了韩伯康的灵魂中。灯光一明,我们看到的一个为悭吝附了体的人,一声低浊的嘘喘,一个尖锐的哼,一阵格格的骷髅的笑,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和谐,谁还能剖析地观察局部呵。他的声音不再为pitch所管辖。当他睁大眼睛说‘拉咱们的马车’时,落在我们心中的却只是一种骄矜,一种鄙陋的情绪。在他初见木兰小姐,搜索枯肠地想说几句情话,而为女人冷落时,他那种传达狼狈心情的繁复表演,在喜剧角色中,远了使我们想到贾波林(卓别麟——引者注),近了应是花果山上的郝振基,那么慷慨地把每条神经纤维都交托给所饰的角色。失财以后那段著名的‘有贼呀’的独白,已为万君血肉活灵的表演,将那悲喜交集的情绪都传染给我们整个感官了。”①曹禺到《财狂》演出时,已进入他戏剧表演的峰巅状态。他的表演为当时那些新剧的戏迷留下深深的印象。

  曹禺在《财狂》演出时,还写了一篇《在韩伯康家里》,②这篇写得像散文一样优美的文字,既可看作是一纸极好的剧情介绍,也可看作是他对剧情和人物的把握。当我们找不到《财狂》改编本时,这是一篇难得的历史资料。

  在这里,还应该提到《财狂》的导演张彭春。这出戏演出成功,轰动京津,自然也是他导演的成功。同时,他结合导演《财狂》所写的一篇文章,比较集中体现了他的戏剧美学思想,是一篇难得的戏剧理论的文章。他提出了两条戏剧表演的美学原则。他说:“第一是‘一’(unity)和‘多’(Variety)的原则。特别是戏剧,一定要在‘多’中求‘一’,‘一’中求‘多’。如果我们只做到了‘多’,忘掉了‘一’,就会失掉逻辑的连锁,发生松散之弊病。不过,我们只有概念,缺乏各方面的发展,那就太单调、太枯燥。这只算达到‘一’的目的,没有得到‘多’的好处。在舞台上,无论多少句话,若干动作,几许线条,举凡灯光、表情、化装等等,都要合乎‘一’和‘多’的原则。”这里,是渗透着艺术辩证法的思想因素的,他在那时就能这样深刻而细致地把握戏剧艺术的内蕴,并上升到理论,是难能可贵的。他说的第二条原则,是所谓“‘动韵’的原则”。“因为‘一’和‘多’的道理是静态的,所以我们知道,‘一’和‘多’有了逻辑的连锁,还须注意到‘动韵’。凡是生长的,必不死板,必有‘动韵’。舞台上的缓急、大小、高低、动静、显晦、虚实等都应该有种‘生动’的意味。这种‘味儿’,就是由‘动韵’得来,”显然,他以中国传统美学的观点来涵括新剧的表演原则。这决不是机械地搬用。他强调“动韵”,不仅仅涉及戏剧艺术时间艺术的特点,涉及戏剧节奏,更强调的是“韵”,是“味儿”,就非同凡响了。在这方面,不难看到曹禺在创作中所受到的张彭春戏剧美学思想的影响。曹禺同样是一个熟谙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作家,他在创作中,也是强调韵味,讲究戏剧意境的创造的。张彭春决不是一个西方话剧艺术的模仿者,他把传统美学思想渗透在他的导演艺术中,是一位有胆识有创造的中国话剧导演的先驱。可惜这方面,我们对他在话剧艺术贡献上的研究是未免过于怠慢了。没有张彭春,也就没有曹禺。






曹禺传--第十四章 《日出》问世






第十四章 《日出》问世

  惠中饭店,坐落在绿牌和黄牌电车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斜对面便是劝业场。这是一座相当豪华的饭店。

  繁华的电车道上簇拥着熙来攘往的人群,栉次鳞比的商店,人群中既有衣履华丽的阔太太、娇小姐,也有急步赶路的职员学生,最扎眼的是沿街乞讨要饭的,尽管巡捕看见就要驱逐追打,但他们仍然躲藏着,不肯离去。

  在惠中饭店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对面墙壁上是一片长方形的圆状窗子,窗外紧紧压贴着一所所楼房。虽然是白天,也显得屋里光线阴暗。除了清晨,太阳照进来,整天是不会有一线自然光亮的。曹禺间或到这里来,和“中旅”的朋友们谈戏聊天,偶尔也住在这里。这样,他就有机会得以观察麋集在这个大饭店的人群。这里,他曾看见像陈白露那样的交际花,在她的周围吸引着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连饭店的老板对这样的交际花也是另眼看待的,靠着她们来招徕“大人物”。据说,有一个交际花,因为她的靠山破产无法还债而服毒自杀了。这样的事,也并不奇怪。

  有钱的大老爷在这里挥金如土,玩着交际花,花天酒地,金迷纸醉。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洋教授,银行经理,富孀,买办,军官,投机商……他们贪馋地向女人扑来。虽然,在这号称东方小巴黎的天津,还不能说像左拉在《娜娜》中所描写的法兰西第二帝国那样,“整个社会都向女人扑上去”,但是,卖淫却也如同瘟疫一样,成为这畸形的半殖民地都市社会的普遍现象。与此同时,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在那里受苦受罪,挣扎在死亡线上。这一切,都使得曹禺冥眩不安。他说:

  我应该告罪的是我还年轻,我有着一般年轻人按捺不住的习性,问题临在头上,恨不得立刻搜索出一个答案;苦思不得的时候便冥眩不安。流着汗,急躁地捶击着自己,如同肚内错投了一副致命的药剂。这些年在这光怪陆离的社会流荡中,我看见多少梦魇一般的可怖的人事,这些印象我至死也不会忘却:它们化成多少严重的问题,死命地突击着我,这些问题灼热我的情绪,增强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个热病患者。我整日觉得身旁有一个催命的鬼低低地在耳边催促我,折磨我,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宁贴。①他是那么充满着热情,又是那么精力旺盛,创作的冲动和欲望不时袭来。他正在酝酿着新的剧作。不过,他已经不满足于他的《雷雨》,他觉得它“太像戏”了,在技巧上也“用的过分”。他要写更新鲜的东西,更有气魄的作品。

  在惠中饭店看到的交际花,以及听到交际花服毒自杀的事件,给了他一个强烈的印象。不知是怎样一种偶合,他又想到艾霞之死,想到阮玲玉之死,还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王小姐。这些构成了陈白露最初的形象。

  1935年3月8日,在上海发生了一起震惊社会的事件,红极一时的著名电影演员阮玲玉,在恶毒的谣言和卑鄙的诽谤中服毒自杀了。阮玲玉出身贫寒,父亲早死,母亲为阔人家当佣人。母女相依为命,在泪水中讨生活。她没有受过较高的文化教育,在艺术上也没有经过专门的培养。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挑中当上电影演员。只因为剧中角色的悲残遭遇,同她的命运有所契合,使她成功地扮演了许多角色。往往剧中人的话也是她内心要说的话,成为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当她正在艺术上处于高峰的时候,她只有25岁。由于她那个不幸的婚姻,那个曾经欺骗了她、玩弄了她的张季珊,以及从背后支持张季珊而对进步电影怀恨在心的反动势力,掀起一阵又一阵造谣中伤、迫害诽谤阮玲玉的狂潮,使阮玲玉含恨而死。她的死引起社会上的极大震动。鲁迅曾为此写了《论人言可畏》,揭露反动谣诼,为阮玲玉鸣不平。当她的葬仪进行时,沿途数十万人为她送葬。曹禺说:我写陈白露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影子,但创作决不是生活的照抄。我看见过舞女,我看见过交际花,但写出来就和这些见过的东西有很大区别。但是艾霞的自杀,阮玲玉的自杀,这些事却往往触动着我,陈白露之死,就同这些有着关联。当时关于阮玲玉的报道那么多,她演的电影我看过,她的自杀激起有良心的中国人的不平,阮玲玉是触发写《日出》的一个因素。①王小姐,又是怎样一个人呢?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没有多么高的文化,但举止却落落大方。当时,她和《益世报》的罗某某同居了,罗某某去南开大学讲课,王小姐也跟着他坐汽车去,她的风流艳事在文化界流传着,她的打扮、风度都使人刮目相看。但她却不是交际花。曹禺说:这位王小姐的父亲和我父亲要好,是朋友。王小姐也到我家来过,这样认识的。的确她长得漂亮,也可以说迷人。当然,她不是陈白露,不是交际花。她是胡闹,她不卖钱的,我同她不十分熟悉。但是,她这个人一下子就把我写陈白露的形象点燃起来,就像我那位同学的嫂子,点燃了蘩漪的形象。方达生的影子是靳以,靳以就有那股憨劲儿,从来不懂世故。还有艾霞、阮玲玉自杀,都是触发写陈白露的因素,她们的自杀是令人思索的。就是这一切凝聚起来了,才有了陈白露的形象。

  各种各样的生活影子。但王小姐却把各种生活影子点燃起来。是这样一种点燃、生发、想象。梅特林克写《青鸟》有什么生活?靠什么生活?他是在生活中激扬了他的想象和感情。把一个典型说成是从某某人那里来的,这是没有多少道理的。陈白露决不等于王小姐。①

  为什么又把陈白露起名叫“竹筠”呢?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曹禺曾说:

  我正酝酿《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这封信很长呵,有十几页。从文笔、字迹来看,都像是一个女孩子,署名“筠”。这封信表露她看到《雷雨》之后对一个作家的敬爱和感情,谈了《雷雨》的观后感,谈了她的感情经历。但是她不要我回信,还说,“你不要找我,我以后也不准备再写信给你”。后来,我就把“筠”这个名字用到陈白露身上。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这个女孩子活着,大概也有七十多岁了。①

  在太原看到的妓女的惨状,总是萦绕在他的心中,这些,又和交际花的生活影子连成一片。但是,只是从外面看到,他对妓院的真实情状却是毫无所知的,他还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天津的三不管、侯家后、富贵胡同这些地方有妓院,只不过是听人说的。但他渴望探知其中的秘密,一定要把这社会痈疽暴露出来。这种心情使他变得勇敢起来。关于他搜集《日出》第三幕素材的经历,很像是一出生动而惊险的戏剧。

  他到妓院聚集的地方去调查,开始,心中还未免怯怯的。像他这样的教授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且不说让熟人看见会丢面子,就是他自己也觉得难为情。进到那狭窄的胡同里,夜晚,胡同里灯光暗淡,一股制鼻的气息迎面扑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各种嘈杂的声音,要饭的,实报的,卖糖卖豆的。妓院的大门口上都贴着“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国天然红胭脂”这样一些低级庸俗的对联,门前站着两三个妓女在那里挤眉弄眼地拉着嫖客。墙上贴着的乌光红油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赶早×角,住客×元,大铺×角,随便×角”。

  走进院里,只见一排排鸽笼子似的小屋子,从这个门洞到那个门洞,川流不息来往着各种各样的人。在灯光下,他看见从鸽笼里走出来的妓女,一个个脸色蜡黄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只听伙计一喊“见客啦!见客!”这些女人便随着点叫,依次走上前去,让嫖客们挑选。在他看来,这些女人就像锁在这人间地狱里的可怜的动物。

  在那些寝食不安的日子,他混在里面,和妓女们面对面地交谈,终于使他有了一种惊人的发现。在这最黑暗的角落里,在那些污秽掩盖着的“可怜的动物”身上,发现了人间美好的心灵。他说:

  那里面的人我曾经面对面地混在一起,各人真是以人与人的关系,流着泪,“掏出心窝子”的话,叙述自己的身世。这里有说不尽的凄惨的故事,只恨没有一支Baizac的笔来记载下来。在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妇人。她有一副好心肠,同时染有在那地狱下生活的各种坏习惯。她认为那些买卖的勾当是当然的,她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营生,“一分线买一分货”,即便在她那种生涯里,她也有她的公平。令人感动的是她那样狗似地效忠于她的老鸨,和无意中流露出来对于那更无告者的温暖的关心。她没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惨淡,而为着家里那一群老小,她必须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她叹息着:“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是这类可怜的动物最惨的悲剧。①这些妓女的遭遇,的确使得他心疼:“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呵,我心疼痛,我心在里面烦躁不安,我不能静默不言。”他恨透了衣冠禽兽的世界是怎样残酷地摧残着人性,在扭曲着人的灵魂:“上帝就任凭你们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种不义、邪恶、贪婪、恶毒。满心是嫉妒、凶杀、争竞、诡诈、毒恨。……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们不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这些,他熟读过的《圣经》中的箴言,回荡在他的心胸之中。

  他一定要把他亲眼见到的写出来,他的勇气与日俱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熟悉这黑暗角落的一切。为了学数来宝,在严寒的三九天,半夜里在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去等候两个吸食毒品的乞丐。这是事先约好,并且要给赏钱的。可能是赏钱给多了,他们猜疑他是个侦缉队之流,便没有来。他冒着刺骨的寒冷,瑟缩着到一个“鸡毛店”里去找他们,也许因为找的次数太多了,被一个罪犯样的落魄英雄误会了,这个家伙大打出手,险些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曹禺还不死心,有了经验,不再独自冒险。或是托人介绍,或是乔装打扮,改头换面跑到“土药店”里,同那些像黑三一样的人物讲交情,曹禺这样回忆说:开始,我是跟着中国旅行剧团的人去三等妓院调查,什么样的人物都看过的。好多妓女的话都是当场记录下来的。人家也奇怪,我说我是报馆记者。慢慢搞熟了,什么话都讲给你。我记得这样搞现场调查,整整搞了一个暑假。当时,我还得教课,是够紧张的。也带着靳以去,靳以就像方达生那么一种书呆子气。砸窑子,招待不好,就砸了,是常有的事。翠喜那种妓女是自由身,可以回家,其实她也跑不了,得给当班的印子饯。小东西就不准乱跑。土药店,土药就是大烟,土药店又称戒烟所。像个澡堂似的,一排排的床,都不是什么有钱的人,乞丐也来。满屋子抽得乌烟瘴气,有女招待给烧烟泡。①

  他在调查时,被一位朋友看见了。于是便有谣言散布出去,弄得他无法解释。但他硬是把调查坚持下来,尽管遭受不少折磨、伤害,甚至是侮辱,但却使他获得了最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他写《日出》较之写《雷雨》,更是憋满了一腔愤懑之情,更强烈,更深沉。

  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实,利刃似地剌了我的心。逼成我按捺不下的愤怒。有时我也想,为哪一个呢?是哪一群人叫我这样呢?这些失眠的夜晚困兽似地在一间笼子大的屋里踱过来,踱过去,睁着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绝望地愣着神,看看低压在头上黑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进了坟墓,没有一丝动静。我捺不住了,在情绪的爆发当中,我曾经摔碎了许多可纪念的东西,内中有我最心爱的瓷马观音,是我在两岁时母亲给我买来的护神和玩物。我绝望地嘶嘎着,那时我愿意一切都毁灭了吧,我如一只负伤的狗扑在地上,啮着咸丝丝的涩口的土壤。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昏黑的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湿漉漉的,粘腻腻的,我紧紧抓着一把泥土的黑手,我划起洋火,我惊愕地看见了血。污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割成一道沟,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缓缓地流出来。①这就是曹禺创作时的情景,这就是曹禺的创作个性。他那种执拗的恨在心头燃烧着,那种热烈而执着的爱也在燃烧着。而最后却是失望、悲哀和不尽的酸辛。情感的昏迷和创作的迷茫浑成一气。他不是在写作,而是在浸着血泪苦苦地思索、探求;但却探索不出一条智慧的路。尽管他熬过许多不平静的夜晚,读《道德经》,读佛经,读《圣经》,读那些被认为是洪水猛兽的书,也不能想出究竟来。他说:我渴望着一线阳光。我想太阳我多半不及见了,但我也愿望我这一生里能看到平地轰起一声巨雷,把这群盘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魉击个糜烂,哪怕因而大陆便沉为海。我还是年轻,不尽的令人发指的回忆围攻着我,我想不出一条智慧的路,顾虑得万分周全。冲到我的口上,是我在书房里摇头晃脑背通本《书经》的时代,最使一个小孩子魄动心惊的一句切齿的誓言:“时日易丧,予及汝偕亡!”(见《商书·汤誓》)萦绕于心的,也是一种暴风雨来临之感。我恶毒地诅咒四周的不平,除了去掉这群腐烂的人们,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②这是他当时最真实的思想,最真实的情感,也是《日出》诞生的真正原因。他把一腔的愤懑都倾注在《日出》之中。他写《日出》与《雷雨》有所不同。巴金和靳以知道了他的计划,就催促着他交稿,就像写章回小说一样,写一幕刊登一幕,采取连载的形式。《雷雨》他前后酝酿五年,而《日出》却像个急就章。

  他原先计划,把《日出》写成契诃夫那种平淡中见深邃的风格。“很想平铺直叙地写点东西,想敲碎了我从前拾得那一点点浅薄的技巧,老老实实重新学一点较为深刻的”。②他的确想学着契诃夫的剧本,以虔诚的拜师心情,做一个契诃夫的学徒。他那样写了,但他觉得失败了,他把这些底稿烧掉了。他心中在想着,这样写也可学得契诃夫的“半分神味”,但观众是否肯看,确是个问题。他觉得中国的观众,“他们要故事,要穿插,要紧张的场面”。①这是他多年来在演剧实践中对观众心理、观众的欣赏趣味和习惯,进行观察和体验所得出来的。正因为这样,他写剧本,总是想着观众,把观众的需求放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上。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没有观众,也就没有戏剧。戏,总是演给人看的。他已经体会到一个剧作家的苦闷和兴味:“写戏的人最感觉苦闷又最容易逗起兴味的,就是一个戏由写作到演出中的各种各样的限制,而最可怕的限制便是普通观众的趣味。怎样一面会真实不歪曲,一面又能叫观众感到愉快,愿意下次再来买票看戏,常是一个从事戏剧的人最头痛的问题。”那时,中国话剧经得起上演的剧本并不多,话剧的观众更是寥寥无几。在他的戏剧创作中首先想到观众的需要和口味,注意培养观众对话剧的爱好,这是他创作成功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但他要博得观众的欢心,同时却不以低级趣味投合群众,“怎样拥有广大的观众而揭示出来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这是他所追求的目标。应当说,《雷雨》和《日出》都做到了。在《雷雨》中已经显示着他的诗的兴奋,诗的激情,在《日出》中就有了更深入的发展。他把诗意的发现和现实的揭示有机地熔铸起来。他不仅仅是把那个“漆黑的世界”的图画描绘出来,就他对那个社会的揭露来看,它的污秽、混乱,使人感到那发散着腐尸的恶浊气息的社会,确是一座人间的地狱;但是,《日出》的迷人之处,却在“漆黑的世界”里又透出满天大红的天色;在冷酷中,蕴蓄着温热;在地狱里,有着金子的闪光;在腐尸臭气下,潜藏着牵动人心的诗意力量。《日出》的现实主义注入了新的血液,融入作家理想的温暖和浪漫的诗情。他曾谈过他写《日出》时的一种美学的愿望:我求的是一点希望,一线光明。人毕竟是要活着的,并且应该幸福地活着。腐肉挖去,新的细胞会生出来。我们要有新的血,新的生命。刚刚冬天过去了,金光射着田野里每一棵临风抖擞的小草,死了的人们为什么不再生出来!我要的是太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日出》。①这是他写作《日出》的一种更真挚更内在的动因和企图。有了这种创作心境,他的笔墨就不同了。诗意的潜流在主题、结构、背景和人物身上流淌着:“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他写了那些“丢弃了太阳的人们”,更写了渴望阳光的人们。虽然,它还不能明确指出太阳是什么,但他的确“写出了希望,一种令人兴奋的希望”,“暗示出一个伟大的未来”。属于太阳的正是那些在夯声中前进着的小工,方达生正是在高亢而洪亮的夯歌声中,迎着太阳走去。这点,当然是激动人心的。

  诗意的灵魂,渗透在戏剧结构的血躯之中,处处是充满诗意的对比。激扬着愤慨的深刻揭露和喜剧的嘲讽,同犹如发现新大陆那样对美的心灵的揭示和美的毁灭的悲剧,是那样交织着激荡着。作家的崇高的人道主义,在他的剧里,汇成对旧世界强烈的控诉。听听翠喜的心声吧!

  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的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是啊!“都是人”,谁愿意堕入非人的生活境地?在这真实的心灵自白中,是对罪恶社会制度的控诉。对人的价值、人的精神遭到摧残和蹂躏的无比愤慨,使他为恢复人和发现人的价值而进行斗争。他以为,像翠喜这些“可怜的动物”,她们的心灵像金子一样,不能不使人想:究竟是什么毁灭着她们的美。

  再听听陈白露的痛苦的答辩吧!

  我没有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这是作了交际花的陈白露对他少年时代朋友方达生质问的答辩。这个辩词貌似倔强,又是何等软弱,又包含着多少屈辱和痛苦!在这里深刻地反映着陈白露内心世界的复杂矛盾,也反映着她的精神危机。一个曾经有着美妙青春,漂亮、能干而纯洁的少女,一旦堕入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里,是既不得自已又不能自拔。她明知太阳出来,但又清醒地看到太阳不属于她。她为强大的黑暗势力吞噬了,精神崩溃了,结束了年轻的生命。#p#分页标题#e#

  在《日出》中,既没有色情的露骨描写,更没有投合市民的庸俗心理。他听到过,看到过像艾霞、阮玲玉的悲剧,以及像翠喜那样妓女的悲剧。他不是写陈白露、翠喜堕落的悲剧,而是写她们这样一些纯洁善良的女人是怎样走进悲剧深渊的,他穷追猛打的正是那个社会制度。作家的心像洁白的玉石,他的神圣而崇高的道德感情,使他对自己的人物永远是同情,是悲悯,是怜惜。有人说左拉在《娜娜》中把浪漫幻想和色情描写结合在一起;而曹禺要写的是诗意的真实,翠喜、陈白露都是严峻而残酷的真实的诗。陈白露,是继蘩漪之后,作家贡献给新文学的第二个杰出的典型形象,她是属于曹禺自己画廊中的人物。

  最费曹禺思索的是《日出》的结构。他决心舍弃《雷雨》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物上。用他的话说:“我想用片断的方法写《日出》,用多少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如若中间有一点我们所谓的‘结构’,那‘结构’的联系正是那个基本观念,即第一段引文内‘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所谓‘结构的统一’也就藏在这一句话里。《日出》希望献给观众的应是一个鲜血滴滴的印象,深深刻在人们心里的,也应是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因为挑选的题材比较庞大,用几件故事做线索,一两个人物为中心也自然比较烦难。无数的沙砾积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绩。在《日出》每个角色都应占有相当的轻重,合起来他们造成了印象的一致。”①这种所谓片断的方法,正是同《日出》的内容相适应的。结构的方法总是对象的适应性的产物,从来没有固定的格式。它的构架特点,即以陈白露的休息厅为活动地点,展开上层腐败混乱的社会相,同以翠喜所在的宝和下处为活动地点,展开下层的地狱般的生活对照起来,交织起来。他的第一、二、四幕,或可能受到根据美籍奥地利作家维姬·巴姆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大饭店》的启发。曹禺说,他看过这部电影。《大饭店》写一家豪华饭店,住着来自四方的种种人物,实业家、红舞女、落魄的男爵、职员、速记员等,展开的是这些人物的生活片断。其实,高尔基的《在底层里》也是在一家旅馆里展开场面,没有贯穿的交织的故事情节。但是,曹禺的结构却来自它的艺术独创的构思,即他说的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基本观念”。他加上一个第三幕,即宝和下处的妓女的生活片断,这就加强了他对现实的抨击力量,加深了对社会人生相的深刻概括。这是曹禺的艺术独创之处。正是在这里,显示着他那富于艺术胆识和打破陈规、超越自我的创新力。他说,他是在“试探一次新路”,这试探,并非只是结构上的,而是探索对现实生活作更深刻更广泛的概括。因之,他把自己的创作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也许有人以为他在《日出》前面,安排了老子《道德经》和《圣经》中的语录,便认为他信奉老子哲学,那是不确实的。这是他的苦心。他已经经验了《雷雨》禁演的事实,他不愿一个“无辜”剧本,为一些“无辜”的人们来演而引起一些风波。他知道处处有枭鸟的眼睛窥探着,而《道德经》、《圣经》中的这些语录,便使审查官老爷抓不住把柄。他提醒读者注意那些语录排列的次序,为此,他是煞费苦心的。曹禺曾这样回忆说: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也是很糊涂的,我对老子可以说毫无研究。“损不足以奉有余”大体可概括主题思想,但不能全部概括,因为后面还引了一大堆《圣经》里的话。这些,合在一起可以说代替序的作用。那时我不想写序。那时,有一个想法,对那个社会非起来造反、非把它推倒了才算数,要推倒了重新来过。也不知道怎么来,但是要有人,这批人就是劳动人民,说不清楚是无产阶级。那时,我看过一点马克思主义的东西,但没有读下去。我这个人对理论的东西总感到难懂,看了一些也极不准确。但怎么才叫无产阶级,也不确切知道。劳动者好,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个思想是有的。我那一串语录就是要表达那么一些意思。①

  他觉得这个意思还没有说清楚,便又补充说:《道德经》中的一段话:“天之道具犹张弓欤!高者仰之,下者举之。”这里说的“云之道”,我那时的理解,就是应该有的道理,是应该如此的道理。就好像张弓射物,举得高了就放低些,低了就举高些。“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这就提出个贫富之分,贫富之别了。“人之道则不然”了,那是相反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但是,我整个的想法还不在这里,我的想法是要毁掉它,当时不敢说出来写出来,就用了一大串《圣经》的话。开始就是要提醒人们警觉,你看那些人就是那么贪婪恶毒荒淫无耻。然后,就说那天也无光,地是空虚混沌,非要惩罚这个社会不可了。跟着,我说我就是光明,跟着我就能得救。再就说,“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最后,便预示着光明,“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因为那时十分苦闷,可以说苦恼极了,有许多话不敢讲得那么清楚,但有些也是我的确讲不清楚的道理,就采取这样一种表达的方式了。①如果说,在《雷雨》中,他还对充满斗争的残酷和血腥的现实,有一种困惑,他以为那社会的真实相太大太复杂,“没有能力形容它的真实相”,未免带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那么,在《日出》中,他比较明确表述了“自己的哲学”,不再是不可捉摸的“宇宙里的斗争”,而是对人吃人的社会真实相的粗略的概括。他说:“目前的社会固然是黑暗,人心却未必今不若古,堕落到若何田地,症结还归在整个制度的窳败。”他还说,“若果读完了《日出》,有人肯愤然地疑问一下:为什么有许多人还要过这种‘鬼’似的生活呢?难道这世界必须这样维持下去么?甚么原因造成这不公平的禽兽世界?是不是这局面应该改造或者根本推翻呢?如果真地有人肯这样问两次,那已经是超过了一个作者的奢望了”。①这些,大体上代表着曹禺创作《日出》时的思想情状。






曹禺传--第十五章 执教剧校






第十五章 执教剧校

  1936年1月,《雷雨》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是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一集、《曹禺戏剧集》第一种出版的。

  1936年2月,《雷雨》日译本,由日本汽笛社出版。日译本出版的经过令曹禺格外感动。他特别感谢秋田雨雀、影山三郎和邢振铎三位的支持和热情。

  影山三郎于1981年8月在《悲剧喜剧》(370—373)发表连载文章《〈雷雨〉翻译始末》,回忆《雷雨》日译本产生的过程。《雷雨》在东京演出后,影山三郎在《东大新闻》发表一篇介绍《雷雨》的文章,很快在中国留学生中传开,这消息由一位推着售货车卖肉食的大婶告诉了影山三郎,由她搭桥结识了邢振铎,两人出于对翻译的共同爱好,决定把《雷雨》翻译成日文。影山三郎回忆说:“秋田雨雀先生从我写的介绍《雷雨》的文章中,得知中国留学生公演新剧的消息,便说‘以后有再演的机会,务必通知我’。这话传到我耳中,使我们得到很大的鼓励。拜访秋田雨雀先生,连想都不敢想,秋田雨雀这样的权威,同我们这样的无名之辈见面,是有很大距离的,我们俩人都这么想。”《雷雨》于1935年10月12日、13日第二次公演。秋田雨雀先生来了,当时他已是满头银发的老人,慈祥地回答着影山的问候说,“是影山吧,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玩,不必客气”,一下子使他感到老人格外和蔼而亲近。他把《雷雨》的译稿拿给秋田雨雀去审阅,四、五天之后,秋田雨雀便寄来了“已读完”的明信片,很快就给三上于菟吉先生写了明信片:“非常好,请出书。”就这样,《雷雨》日译本很快由汽笛社出版了。秋田雨雀不但支持《雷雨》的出版,并在即将出书前在《汽笛新刊月报》(1936年1月19日第7号)发表了《关于中国现代悲剧〈雷雨〉的出版》,同期还有影山三郎的《〈雷雨〉的反响及其它》。秋田雨雀先生对中国的新剧充满热情,不遗余力地介绍和支持中国的新剧。

  《雷雨》日译本,有曹禺为此书写的序,还收有秋田雨雀、郭沫若的文章。

  这里应该介绍一下郭沫若的文章,他对《雷雨》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雷雨》的确是一篇难得的优秀力作。作者于全剧的构造,剧情的进行,宾白的运用,电影手法之向舞台艺术之输入,的确是费了莫大的苦心,而都很自然紧凑,没有现出十分苦心的痕迹。作者于精神病理学、精神分析术等,似乎也有相当的造诣。以我们学医学的人看来,即使用心地要去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在这些地方,作者在中国作家中应该是杰出的一个。他的这篇作品受到同时代人的相当地欢迎,是可以令人首肯的。”此文,后来收到《沫若文集》第11卷中。当时,鲁迅先生也在关注着曹禺。《鲁迅日记》1936年2月15日记载,他在书店购得日译本《雷雨》,4月22日,收到曹禺寄赠的日译本《雷雨》。就在这年4月份,鲁迅同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谈活中,介绍中国剧作家时说:“最好的戏剧家有郭沫若、田汉、洪深和一个新出现的左翼戏剧家曹禺。”①在鲁迅心目中,曹禺是个左翼戏剧家,这倒是很值得注意的。曹禺已作为中国文坛的新星升起来了。

  曹禺来到南京几天了,这正是1936年的初秋季节,他正忙着整理行李,接待新的朋友。他作为国立南京戏剧学校的教授,应聘到这里来教书。虽然,很疲惫,但心情却有另一番新的滋味。

  虽然已是初秋,但南京的天气依然闷热。这里的气候和天津比较起来是有些不同了。也许不像天津一样经常能听到日本驻军的枪炮声,不会有那种局势日益紧张的感觉,但是,南京夫子庙的喧嚣和繁华,却也掩盖不住这里的白色恐怖。夜,依然是黑沉沉的。

  余上沅刚把戏剧学校创立起来,急需教授,张骏祥向余上沅推荐曹禺。于是,余上沅便一封封书信和电报催促曹禺南下,他终于把曹禺邀请来了。这里,尽管人地生疏,而学校的师生是热烈欢迎他的,特别是同学。那些热心致力于话剧的青年早就盼望着他来了。余上沅在上学期就对学生说:“我请曹禺,就是万家宝先生来教编剧,好不容易啊!他答应了!”在学生心目中,曹禺是他们崇拜的人物,而且带有一种神秘感。那时,到处在上演《雷雨》,《雷雨》在哪儿演出就在哪儿引起轰动。一个23岁的青年,几乎同学生岁数差不多,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怎能不使他们感到神秘,又怎能不引起他们的向往呢?国立戏剧学校是1935年10月18日创办的,校长余上沅是位热心戏剧事业和戏剧教育的戏剧家。他早年就读于武昌文华大学的中学部和大学部。五四运动时,他是文华学生会主席,曾以武汉学联代表身分出席过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联合会。1920年进北平大学英文系学习,1923年赴美国留学,先是在长内基大学钻研戏剧,后又去哥仑比亚大学当研究生。1925年同闻一多、徐志摩、赵太侔、张禹九等一起回国。之后,在北平艺专、东南大学、暨南大学、北平大学、清华大学等校,任中文、英文、戏剧学教授。但他的主要精力都用于戏剧事业上。1926年,他曾与赵太侔等人主办北平《晨报·剧刊》,倡导所谓“国剧运动”,并以此而闻名。他的“国剧运动”的主张是:首先是认清目的。他希望“要由中国人用中国材料去演给中国人看的中国戏”。这是他倡导国剧运动的目的。其次,是要讲究方法。他认为应该明了剧本、演员、布景、服装、灯光等方面的具体应用方法,同时,更应掌握话剧“整个有机体的融会贯通”。最后,是要巩固经济。话剧艺术的发展必须有“经济的帮助”。①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创办戏剧杂志,要创设北京艺术剧院,要开办演员训练学校,要创建戏剧图书馆、戏剧博物馆,筹集选送留学生资助金。但是,“刚刚跨进国门,便碰上‘五卅’惨案,6月1日那天,我们亲眼看见地上的碧血,一个个哭丧着脸,恹恹失去了生气”。②在北平,他们虽然办了剧刊,在艺专办了一个戏剧系,订出北京艺术剧院的计划,但只勉强维持了一年,便支撑不下去了。他叹息着:“啊!社会,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屹立不动的社会,它何曾给我们半点同情!”他不得不离开北平去另寻出路。他没有死心,他说他要像造金字塔一样,从下面造起,将来造到极蜂,希望那戏剧艺术之花在中国开放。他终于历尽辛苦,又把一所专门戏剧学校开办起来,他很想把它办成全国第一流的戏剧学府,实现他那美好的愿望。为了聘请曹禺来校执教,他是费了心思的,他那种求贤若渴的心情,也使曹禺为之感动。

  但是,国立剧校的背景是复杂的,它直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同时又属教育部。支持剧校的后台老板,是国民党中宣部的负责人张道藩,此人原系南开大学毕业生,后曾到英国伦敦学习美术,不久又到巴黎学画。这位来自贵州的阔绰公子,无心于学业,只不过为了镀上一层金罢了。他回国后便投入国民党的怀抱,成为蒋介石手下一个得力的干将。他对戏剧有所爱好,也曾编过《自救》、《自悟》等一些不像样子的剧本。他搞戏剧是为国民党作宣传的,正是他的主意才办起剧校来。他是校务委员会的主任,从背后控制了剧校。他不允许学生参加政治活动,曾经对学生训话:“我们这个学校很复杂,有CC分子,有CY,你们是学戏剧的,不能参加政治活动。”但是,张道藩不准的事并不等于不能做。而这里偏偏又有共产党人在进行活动,最出名的是石蕴华(杨帆),校务委员会的秘书。张道藩没料到在他眼皮底下还有共产党人在活动。

  曹禺来到剧校,最难使他忘怀的,也是对他的人生道路产生过影响的人物中,大概要算石蕴华了。

  石蕴华,就是全国解放之后,最有名的所谓“潘杨反党集团”事件中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潘”,就是潘汉年。这是一起大冤案,自然现在已得到昭雪。潘汉年早已冤死狱中,杨帆出狱后已成为一个身染重疴的废人。杨帆未来剧校之前,就在北京大学从事学生运动,并曾被捕入狱,释放后,奉党组织之指示到剧校开展党的工作。他为人机智干练,待人热诚,很善于团结老师和学生。他常让学生去听抗日的演讲,鼓动激发同学的抗日热忱;他还组织学生搞读书会,成为学生的知心朋友。据叶子回忆说:“有一次演出,石老师为我介绍了一位叫孙晓邨的朋友,孙晓邨倡议成立读书会,参加的有狄超白、何道璋和我。我们常去一位女同学家聚会。”有一次,张道藩召集学生在大礼堂训话,同时派人去搜查宿舍,石蕴华作为秘书也参加搜查。事后,同学质问他:“为什么搜查我们的宿舍,难道我们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他便悄悄地对学生解释说:“不要急嘛!只是看了看,没有真搜,是应付张道藩的。”石蕴华不仅在学生中的威望很高,他也善于接近老师,和老师交朋友。曹禺来了,他便约着曹禺和学生到马彦祥家里去聚会,有时在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到郊外游玩。很快,他就和曹禺成为十分熟识的朋友了。一天,他俩在操场上散步,石蕴华以低沉的声音唱起歌来,他唱得格外严肃,那悲壮的歌声把曹禺吸引住了。唱完便问曹禺:“家宝,你说这首歌好听不好听?”曹禺答道:“好听。”他说:“这就是《国际歌》”这是曹禺第一次听到伟大的《国际歌》。他还常对曹禺讲些社会主义的道理,说:“现在常讲社会主义,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会主义,德国的纳粹党也讲社会主义,你要分清楚。”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曹禺说:“你现在写东西,不讲明阶级,至少也要讲明阶层啊!”他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虽不能说无话不谈,但他不避讳曹禺。他常到曹禺的住所去玩,或吃饭谈天,或抨击时政,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大骂张道藩。那时,白色恐怖是相当厉害的,但他对曹禺无所顾忌,赤诚相见,这种坦白的襟怀和对人的热诚,使曹禺每回忆起他来都很激动。

  来到南京不久,他就去上海看望巴金和靳以。在一次谈话中,他向巴金透露了他早已藏在心中的一个愿望,就是找个机会得以拜见他久已敬仰的鲁迅先生。他已把日译本《雷雨》寄给鲁迅,盼望得到先生的教诲,那时进步的青年作家都渴望得到鲁迅先生的指点。巴金是很理解曹禺的心情的,便同鲁迅先生联系,先生正在病中,慨然答应于10月19日在大陆新村寓所接见他们。但是,出乎意料,就在即将拜见鲁迅先生的那天清晨,靳以匆匆跑来,向曹禺报告了鲁迅先生于是日凌晨逝世的噩耗。这使满怀欣喜的曹禺突然陷于惊愕茫然和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几乎不知所措,便和靳以一起赶往大陆新村。此刻,鲁迅的住所沉浸有一片悲恸的氛围里。曹禺于生前不能拜见鲁迅,现在,只能沉痛地瞻仰先生的遗容。他木然地垂立在先生床前,只听得萧军在那里捶胸顿足号啕恸哭,他的泪水也滚落下来。当时,他只有震惊和悲痛,也顾不到其他了。他参加了鲁迅的葬仪,在那伟大的送葬行列里,浩浩荡荡的送葬的人流中,使他感受到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如此同人民连结在一起。人民热爱鲁迅,鲁迅在人民心中。文坛巨星的陨落,集聚着生者为他未竟的事业而奋斗。每当曹禺讲起这次未能得以实现的生前会见,就感慨万分。他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鲁迅先生的逝世,给他以激励,要像鲁迅先生那样用自己的笔为人民而创作。

  曹禺来南京,自然是和郑秀商量好的。1936年暑假,郑秀在清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她的父亲在南京工作,希望女儿回到自己的身边。由父亲的推荐,她在南京政府的审计部当了一名科员,主要工作是审核大学经费。平时,她住在自己家里。她办公的地点离曹禺的住所四牌楼很近,午饭便到曹禺那里就餐。应当说,他们的恋爱生活还是正常的,但也免不了一些小的争吵。郑秀的父亲反对女儿的婚事,主要出自传统的门第观念,但是,眼看郑秀和曹禺的关系已经确定下来,也就不再执意作梗了。就在他们到南京不久,于1936年10月27日在南京平仓巷德奥瑞同学会举行了订婚仪式。郑秀回忆说:德瑞奥同学会类似一个国际俱乐部,在那里举行订婚仪式,事先发了二、三百份请贴,国立剧专的同事,戏剧界的朋友,还有其它一些亲友。他的母亲特地从天津赶来。巴金和靳以是专程坐飞机从上海来的,那时上海到南京的飞机航线才开辟起来,机票25块钱。他们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从美国进口的洋娃娃,这个洋娃娃会叫人,当订婚仪式即将结束时,田汉也来了,他拿了一幅中堂来作为礼物。晚上,在家里有个家宴。①这个订婚仪式还热烈,但是,在热闹中也正在孕育着痛苦的种子。曹禺对郑秀的追求充满了幻想,那种热烈的劲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更加深沉而是逐渐冷却。性格的歧异已经显示出来,订婚后,连剧校的一些同曹禺接近的同事和同学都有所察觉。石蕴华就看到这门婚事中所蕴藏的潜在危机。一个同学回忆说:“当时我们觉得曹禺有一种内心的痛苦,是因为已经恋爱好久了,就不好再改变,就不得不订婚。”石蕴华是1937年初离开剧校的。有一次,他回到南京,把曹禺、马彦祥和叶子找到一起谈心。石蕴华非常爽快地问曹禺:“家宝,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这似乎真的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吭一声,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愿回答。曹禺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他能用沉默,久久的沉默来对待生活中的挑战,很少把内心的苦痛和辩解倾诉出来,而把它封锁在自己内心的深处。

  曹禺在剧校的生活是愉快的。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剧校学生绝大多数都是话剧的爱好者,他们都曾或多或少地参加过演剧活动,是有事业心的。另外,这些学生也是一些有勇气的青年,那时的社会风气把演员看成是“戏子”,把演戏看成是没出息的职业,加之话剧还是个新兴的剧种,职业话剧团很少,毕业后连谋生的出路也没有保证。特别是女同学,不是大胆冲破封建传统的舆论束缚,那是不会报考剧校的。像现在影剧界一些著名的导演和演员如凌子风、石联星、项堃、叶子等,都是当时剧校的学员。正因为这些学生热爱新剧,对曹禺来剧校执教抱着深切的期望。曹禺的教学没有使学生失望,他以高度的责任感、渊博的戏剧知识和绝妙的教学艺术,博得学生的厚爱。

  他在事业上是一个从来不敷衍的人,他的热情不但贯注在创作上,同样,也渗透在教学里。他教世界戏剧名著选读,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且剧目也经过精心挑选。他从不做抽象的说教,而是采取边朗诵、边表演、边分析的方法,绘声绘色地把同学带入戏剧情境之中,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即使剧本上的一句台词、一个停顿,他都能讲出它内在的底蕴。他把渊博的知识、舞台的实践和具体入微的艺术感受融合在一起,这就把学生迷住了。每一堂课,对他们来说都是美不胜收。许多同学回忆说,万老师上课,可谓绝妙,他有学问,会表演,又有创作经验,因此,讲起课来就驾轻就熟,挥洒自如,加上他那口才,所以,每次上课,课堂里都挤得满满的,连外班的学生也来听他的课。他还有一套辅导方法,为了提高学生的欣赏和理解剧本的水平,除重点讲授一些剧目,还组织学生阅读世界名著。他不是一般地布置一下,任其自流,而是按照点名册,具体规定某某读哪本名著,并让每个人都要写出读书报告,或分析主题和人物,或分析戏剧结构和冲突。过一段时间,再根据每个同学的具体情况,更换新的阅读剧目。这样一种指导阅读的方法,使学生获益匪浅,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鉴赏能力。因为他所读中外戏剧名著较多,才能这样指导学生;同时,也因为他具有一种诲人不倦的精神,才能这样不怕麻烦,因材施教。

  他指导学生排戏,更是煞费苦心。对于初学表演的同学来说,并不是任何一个剧本都可以拿来作为排练教材的。为了收到较好的教学效果,他特意把法国剧作家腊比希的二幕剧《迷眼的砂子》翻译出来,并改编为独幕剧供学生排练。他所以挑选这个剧本,是因为他觉得法国19世纪的喜剧家腊比希(EugeneLabiche),同萨都一样,都多少承袭了结构剧的传统。在他看来,由斯克利布所开创的佳构剧,它的舞台和编剧技巧对易卜生这些大师都有影响,对初学编剧和表演的人是会有帮助的。他后来回忆说:“然而,我还是认为有必要认识一下这个腊比希,我才动心把他这个剧本改编成为《镀金》。原剧是两幕,现在是独幕了。我尽量使《镀金》成为当时(1936年)如小仲马说的‘有用的剧本’。因为我认为《镀金》容易有舞台效果,可以使初学表演的人尝尝初次面对观众是什么滋味。在这个戏演出时,舞台效果很好,证明了这个戏可以训练学生有舞台感,但应注意学生片面追求舞台效果。其次,我认为这个戏的演出风格的高低,会因演员的修养水平的高低而大不一样。一个成熟的好演员,可以把它演成有风度、有幽默、有趣味的好戏,决不会轻薄鄙俗。但遇到格调低的演员,完全可能把这个戏降低为‘文明戏’。这个独幕剧很能考验演员与导师的修养水平。”①由此,可看出他的教学是十分用心的;同时,也看出他的戏剧见地。

  指导学生排戏,他基本上是运用他的实践经验,也可以说是从张彭春老师那里学来的导演方法。他首先发动学生讨论剧本,从主题、人物到台词,让学生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务求理解透彻。具体排练时,又指导得十分细致。每句台词,为什么这样写,它的含义是什么,该怎么念,又该怎样动作,几乎等于他把每个角色都演一遍。学生们说:“万老师是编剧、导演、演员三位一体的老师。他写的剧本处处体现出他的艺术匠心,写得那么细致,连动作都写出来了。他指导学生排戏,也是这样,独具一格,犹如中国的工笔画。”他的教学和他的日常生活风度迥然不同。他为人比较谨慎,沉默寡言,但又很马虎、不拘小节,不会料理生活。他给学生的印象是很随便的,从来不摆老师的架子。但是,在排演场上,却挺叫真,连一个动作都不准错。一旦进入创作领域,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南京的进步戏剧运动正在兴起。1935年初田汉被捕入狱,押在南京,由徐悲鸿、宗白华出面保释。这位响当当的共产党人出狱后,就又为进步的戏剧事业而奔波了。这年11月,由他主持的“中国舞台协会”宣告成立。洪深、马彦祥、张曙、白杨、舒秀文等都来与会,不久便公演了《械斗》和《回春之曲》。曹禺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戏剧界的朋友。中学时代就知道田汉的大名,如今相识了,原来是这样一位充满豪气而爽朗的人物。田汉每次请客,都请曹禺来。马彦祥可以说是老朋友了,他既是一位戏剧理论家,也是位表演家,他刚刚从苏联归来,他是听说苏联举行戏剧节,自费前往观摩的。戴涯也来南京了。曹禺来南京不久,便同马彦祥、戴涯等一起组织起“中国戏剧学会”,他们“为适应新兴演剧艺术职业化的要求”,组织了这个学会,强调通过演剧来研究话剧艺术。他们第一次便筹备了《雷雨》的演出,由曹禺扮演周朴园,马彦祥扮演鲁贵,戴涯扮演周萍,郑挹梅扮演蘩漪,李虹扮演四凤。这是曹禺第一次扮演自己剧本中的角色,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创造力投入这次演出之中。当《雷雨》在南京世界大戏院公演时,一下子便打响了,可以说轰动了南京城。特别是剧校的同学看到老师们的示范演出,真使他们大开眼界。马彦祥后来回忆说:我看过不下十几个周朴园,但曹禺演得最好。这可能因为他懂得自己的人物,他是个好演员,他懂得生活,不是那种空中楼阁式的。我觉得演周朴园没有比他演得更好的了。①与此同时,他还把米尔恩的《戏》翻译出来,由马彦祥导演,于1936年10月29日起,在南京香铺营中正堂演出三场。11月6日,在镇江大舞台也演出过两场。由他亲自导演的《镀金》,也曾在中正堂演出四场。

  来南京只有半年,除了教学,他改编、翻译剧本两部,导演一出戏,还参加演出一出戏,还有那么多的社交活动,可以想见他那种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工作热忱了。

  在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只有一年的时间,而这一年也可以说是他享受创作的愉悦和欢欣的一年。《雷雨》仍在继续上演,一篇又一篇的评论发表出来,赞美之声淹没了对弱点的批评。继日译本《雷雨》问世,英译本《雷雨》也由姚莘农(姚克)翻译出来,刊登在1936年10月出版的《天下》(英文)月刊上。姚莘农在英译本序言中,称赞曹禺是中国剧坛上升起的一颗新星。1937年初,美国著名戏剧家、耶鲁大学教授亚历山大·迪安来华考察中国戏剧,他来南京访问田汉、曹禺,由曹禺亲自担任翻译。曹禺把英译本《雷雨》赠给迪安教授,受到迪安的热情赞许。

  更值得称道的,是《日出》的发表,它所引起的反响较之《雷雨》更为热烈也更为迅速。这里,不能不提到萧乾,这个独具艺术卓识的文艺编辑,以很大的气魄和无私的精神,在他负责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栏内,组织国内著名的作家笔谈《日出》,他选择了最好的时间,正是1937年元旦即将来临之际,以三个整版的篇幅刊出笔谈文章。

  萧乾说:“关于《日出》的讨论,这个剧本问世后,我想通过它把评论搞得‘立体化’一些。我长时期感到一部作品——尤其一部重要作品,由专业书评家来评论是必要的,由作者自剖一下也有助于深入了解,但应不应该也让读者发表一下意见?要不要请文艺界同行来议论它一下?我用三个整版做了一次试验。头两次是‘集体批评’,也即是请文艺界新老作家对它各抒己见,最后一期是作者的自我剖析。当时除了为加深读者对剧本的理解之外,我还有一个意图,想用这种方式提倡一下‘超捧场、超攻讦’,‘不阿謏,不中伤’,心平气和,与人为善的批评。讨论是热烈的,评者与作者的态度是诚恳的。”①参加这次讨论的有:茅盾、叶圣陶、巴金、朱光潜(朱孟实)、沈从文、黎烈文、靳以、李广田、荒煤、李蕤、杨刚以及燕京大学外文系美籍教授谢迪克等。

  这些批评既有中肯而热情的赞扬,也有同作者探讨的不同意见。茅盾认为“《日出》所包含的问题,也许不及《雷雨》那么多”,指出它“围绕于一个中心轴——就是金钱的势力”,“是半殖民地金融资本的缩影”。“将这样的社会题材搬上舞台,以我所见,《日出》是第一回”。他“渴望早早排演”。叶圣陶说,《日出》“采集了丰富的材料,出之以严肃的态度,刻意经营地写成文章的。前几年有茅盾的《子夜》,今年有曹禺的《日出》,它们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兴作品,而是一刀一凿都不肯马虎雕刻成功的群像”。他更指出:“它的体裁虽是戏剧,而其实也是诗。”沈从文从中国话剧创作的发展来评《日出》,说:“就全部剧本的组织,与人物各如其份的刻画,尤其是剧本所孕育的观念看来,仍然是今年来一宗伟大的收获。”他还指出:“作者似从《大饭店》电影得到一点启示,尤其是热闹场面的交替,具有大饭店风味。这一点,用在中国话剧上来试验,还可以说是新的。”巴金说:“《雷雨》在《文学季刊》发表后的一年间,似乎没有一个批评家注意过它或为它说过几句话,《雷雨》是靠着它本身的力量把读者和观众征服了的。”但认为《雷雨》“所强调的‘命运的残酷’”是它的缺点,而“这缺陷却由《日出》来弥补了。《日出》不是命运的悲剧,这只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反映。”他觉得《日出》的“结局太不悲观,而且在那末尾是明明有一条伸向光明去的路”。“看,这是一个多么雄壮的景象!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结局”。他说,《日出》“是一本杰作,而且我想,它和《阿Q正传》、《子夜》一样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黎烈文说:

  说到《雷雨》,我应当告白,亏了它,我才相信中国确乎有了“近代剧”,可以放在巴黎最漂亮的舞台上演出的“近代剧”。在这以前,我虽然看过两位最优秀的剧作家的剧本的上演,但我总觉得不能和外国看过的戏剧相比,看了一半就想退出。只有《雷雨》确使我衷心叹服,当看到自己身旁的观众,被紧张的剧情感动到流下眼泪或起了啜泣时,我们不相信中国现在有着这样天才的剧作家!能够这样紧紧抓住观众的心的天才的剧作家。他还认为,“把三等妓院搬上舞台,更是颇为大胆的手法。如果不是对于自己的艺术有着绝对信心的人,大概不会这样做的。”美籍教授谢迪克的意见尤为引人注目,他对《日出》的评价很高:

  《日出》在我所见到的现代中国戏剧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无羞惭地与易卜生和高尔斯华绥的社会剧的杰作并肩而立。

  当然,也有不同的看法。李广田“觉得《日出》不及《雷雨》”,在《日出》中没有一个可爱的人物”,他更喜欢《雷雨》,而不喜欢《日出》。荒煤也有这种看法,认为“《日出》是不及《雷雨》的”,“作者给我们只画出了那些罪恶的表面,而没有给我们把那些罪恶的根据找出来——换句话说,那就是作者仅仅突击了一些‘现象’,而他应该突击的却是‘现实’!”还有对第三幕的批评。谢迪克认为《日出》的“主要缺憾是结构的欠统一。第三幕本身是一段极美妙的写实,作者可以不必担心观众会视为浮荡。但这幕仅仅是一个插曲,一个穿插,如果删掉,对全剧毫无损伤。即便将这幕删去,读者也还不容易找到一个清楚的结构”。朱光潜也认为“割去第三幕,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日出》所用的全是横断面的描写法,一切都在同时期之内搅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动痛快,而全局不免平直板滞”。他还认为:“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抱什么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真实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他说他比较喜欢第一种态度。

  1937年2月28日,曹禺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我怎样写〈日出〉》(后收入《日出》单行本,作为《跋》),这既是一篇激扬着感情对《日出》进行自我剖析的文章,又是回答批评的文字。此文文采飞扬,坦爽真诚,直抒胸臆。不苟同,敢论辩,独具胆识。在前面,我们已经作了介绍,此处,结合欧阳予倩先生排演《日出》,谈谈曹禺对《日出》第三幕的见解。

  欧阳予倩决定把《日出》搬上舞台,专程从上海到南京征求作者的意见。他有一个看法,以为《日出》第三幕似乎同其它三幕有所游离,决定割去第三幕。但曹禺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向欧阳予倩陈述了自己的见解。1937年2月,由欧阳予倩导演的没有第三幕的《日出》在上海卡尔登大戏院公演,由凤子扮演陈白露,曹禺专程赴上海观看演出,靳以陪着他。演出结束后同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晤面时,曹禺仍然直率地说,把第三幕删去是太令人遗憾了。他在《我如何写〈日出〉》一文中以很长的篇幅就此谈了他的想法:《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支解这个剧本,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三幕吧,请演出的人们容许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能看戏的先生面前哀诉一下,使人们睁开自己昏聩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么田地。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不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的角色。

  他把他的痛苦、烦难都和盘托出。他的良心、他的艺术直感,都使他把心窝子里的话掏了出来。既是自我辩护,更是祈得人们的理解。

  最使我感到烦难的便是第三幕,现在偶尔想起当时写这段戏,多少天那种寝食不安的情况,而目前被人轻轻地删去了,这回忆诚然有着无限的酸楚的。

  的确,他像一位多子的母亲,溺爱着每一个儿子。他甚至说:“不肯多体贴作者执笔时的苦心,便轻率删除,这确实是残忍的。”于是,他决定自己来导演《日出》,组织剧校的学生来排练。翠喜这个角色是很难物色的,最大的困难是女同学不愿演这个角色。叶子对曹禺说:“万老师,您排这个戏,谁敢演翠喜这个下三烂?”曹禺说:“翠喜可不是个下三烂,她是被人尊敬的,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排演《日出》时,张彭春来南京了。曹禺请老师指导排第三幕。张彭春也不熟悉妓女的生活,但他很会抓戏,懂得怎样把“戏”排出来。也许是由于演员的阵容较弱,排得不够理想。但是,曹禺那种执意把四幕《日出》全部排出来的艺术信念始终未曾动摇过,表现了他高度的艺术自信心。后来的艺术实践证明,曹禺所坚持的是有道理的。
责任编辑:admin
浏览: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