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府到得院上,先落官厅,差官督率亲兵,抬着箱子,交还上房。这时候制台大人正在厅上等信,等了半天,不见回来,以为当不成功,今年这个年如何过得过去?不时搓手的盘算。猛一抬头,忽见差官亲兵,抬了箱子回来,不觉气的眼睛里出火,连骂:“没中用的东西,我叫你办的什么事,怎么不替我办就回来了。”差官道:“回大人的话,通城的当铺,标下都走遍了,人家都不肯当。后来首府叫标下不要当了。首府现从藩台那里借了八千银子送来孝敬大人用,所以标下才敢把箱子抬回来的。”制台道:“胡说!岂有此理!我要他们的孝敬!我那一注钱不好挪用,我为着不用这些钱,所以才去当当!总怪你不会办事,怎么又弄得首府知道?”差官听了,不敢说出殴打朝奉的事,只得一声不响。制台又道:“吩咐外头,今儿如果首府禀见,告诉他说我不见。如果是送银子来的,叫他带回去,说我不等着他这钱买米下锅。”正说着,巡捕拿了首府的手本上来回话。制台一见手本,也不问青红皂白,连连挥手,说:“不见!不见!”巡捕一见如此,只得退了下来,-一告诉了首府。幸亏首府是制台的门生,平时内签押房是闯惯的,见是如此,只得自己走了进来。从下午等到半夜,制台到签押房里看公事,碰见了他。他们是见惯了的,也用不着客气。制台问他来做什么?武昌府把来意婉婉转转说了一遍。制台道:“要你们贴钱,是断断乎使不得的。”武昌府道:“老师不要属员贴钱,等老师有钱的时候再还给属员们就是了。这也不过是救一时之急罢了。”制台想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我得写张凭据给你,将来你们也好拿着向我讨。”武昌府是晓得老师脾气的,他既如此说,只得依着他做。一时交割清楚,武昌府自行退去。不在话下。
且说那湖南安顺府的教士,同了孔君明等十几个人到了武昌,打听得这位制军礼贤好士,且能优待远人,教士等把一干人安顿妥当,自己便先去拜望洋务局里几位老总,托他们先向制台处代为先容,说有某国教士某人,订于某日前来拜谒。这洋务局里的几位老总,早就受过制台的嘱咐。原来这位制台大人,最长的是因时制宜,随机应变,看了这几年中国的情形,一年一年衰败下来,渐渐的不及外国强盛,还有些仰仗外国人的地方,因此他就把年轻时的气焰全行收起,另外换了一副通融办理的手段,常常同司道们讲:“凡办事情礼让为主,恭维人家断乎不会恭维出乱子来的。我们今日的时势,既然打不过人家,折回来同人家讲和,也是勉强的。到了这个地位,还可以自己拿大吗?你要拿大,请问谁还肯来理你呢?我如今要定一个章程,只要是外国人来求见,无论他是那国人,亦不要问他是做什么事情的,他要见就请他来见,统统由洋务局先行接待。只要问明白是官是商,倘若是官,通统预备绿呢大轿,一把红伞,四个亲兵。倘若是商人呢,只要蓝呢四人轿,再有四个亲兵把扶轿杠,也就够了。如果是个大官,或者亲王总督之类,应该如何接待,如何应酬,到那时候再行斟酌。孔圣人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便是指明我们现在时势,对证发药,诸公以后须得照此行。”洋务局里的几个道台,一见总督尚且如此,谁亦犯不着来做难人,便把外国人,一个个都抬上天,亦与他们无涉。单说这番来的??教士,既不是官,又不是商,洋务局里几位大人,一概会齐了商量,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一位道:“《孟子》上『士一位』,士即是官,既是官,就应得用绿呢大轿。”一个道:“教士不过同我们中国教书先生一样,那里见教书先生统是官的?况且教士在我中国,也有开医院的,也有编了书刻了卖的,只好拿他当作生意人看待,还是给他蓝呢轿子坐的为是。”』又有个人说道:“ 我们也不管他是官是商,如果是官,我们既不可简慢他,倘若是商人,亦不必过于迁就他,不如写封信给领事,请请领事的示,到底应该拿什么轿子给他坐。”众人齐说有理。洋务局里的翻译是现成的,立刻拿铅笔画了封外国字的信差人送去,并说立候回信。齐巧领事出门赴宴会了,须得晚上方回;这边教士明天一早就要上院,若等第二天回信,万来不及。几位总办会办,急得无法,一齐说道:“领事信候不到,不如连夜先上院请个示,最为妥当。就是接待错了,是制台自己吩咐过的话,也埋怨不到别人。”几个人商议已定,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领事回信,一位上院请示。手本上去,说有要事面禀。齐巧制台晚饭过后,丢掉饭碗,正在那里打磕铳。巡捕官拿了手本,站立一旁,既不敢回,亦不敢退。原来这位制台,是天生一种异相,精神好的时候,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等到没事的时候,要是一睡,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一头看着公事,或者一面吃着饭,以及会着客,他都会睡着了的,只要有事,一惊就醒,倘若没有事把他惊醒,一定要大动气的。此刻巡捕拿了手本进来,论不定他老人家几时才醒,喊又不敢喊,只得站立门内,等他睡醒再回。谁知他老人家这一睡,虽没有三天三夜,然而已足足有八个钟头。他老睡了八点钟的时候,巡捕就站了八点钟的时候,外面那个洋务局的总办,也就坐了八点钟的时候。晚饭没有吃就上院,一直等到夜半一点钟,肚子饿了,只得叫当差的买了两个馒头来充饥。至于那个站睡班的巡捕,吃又没得吃,坐又没得坐,实在可怜。好容易熬到制台睡醒,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又等制台吃了一袋烟,呷了一口茶,等到回过脸的时候,他把手本捏在手中,不用说话,制台早已瞧见了,便问是谁来见,为的什么事情?巡捕忙回,是洋务局总办某道来请示的。制台到此,方命传见。及至坐下,照例叙了几句话。洋务局老总欠着身子,把日间的事情,面陈了一遍。制台一面听他讲话,一面摇头,等他说完,制台道:“老兄们也过于小心了。为着这一点点事情,都要来问我,我这个两湖总督,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来。教士并无官职,怎么算得是官?又不集股份开公司,也算不得个商人。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间,你们就酌量一个适中的体制接待他。只要比官差点,比商又贵重点,不就结了吗?”
洋务局老总听了这话,赛如翠屏山里的潘老丈:“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你说了我更胡涂!”他此时却有此等光景。但是怕制台生气,又不敢再问,只得辞了出来。回到局中,拿这话告诉了几个同事,大家也没了主意。后来还亏了一位文案老爷,广有才学,通达时宜,居然能领略制台的意思,分开众人,挺身而出道:“制军这句话,卑职倒猜着了八九分。”众人忙问是何意思?文案老爷道:“我们现在只要替他预备蓝呢四轿就是了。”众人道:“蓝呢四轿,不是拿他当了商人看待吗?”
文案老爷道:“你别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等我说完了再批驳。”众人于是只得瞪着眼睛,听他往下讲。文案老爷道:“轿是蓝呢轿,轿子跟前加上一把伞,可是商人没有的。”众人一齐拍手称妙,老总更拿他着实夸奖。一时议定,总办会办方各自回私宅而去。
话分两头,再说要见制台的教士,晓得制台优待远人,一切具饬洋务局预备,较之在湖南时官民隔阂,华洋龃龉,竟另是一番景象,心中甚是高兴。到了次日,尚未起身,办差的大轿人马,具已到齐。教士虽穿的中国衣装,然而只穿便衣,不着靴帽,坐在四人大轿中甚不壮观。洋务局的轿夫亲兵,是伺候洋人惯了的,倒也并不在意。就是湖北的百姓,也看熟了,路上碰着,亦不以为奇。一霎到了制台衙门,大吹大擂,开了中门相接。教士进去,同制台拉了拉手,又探了探帽子,分宾叙坐,彼此寒暄了一回,又彼此称颂了一回。教士便将来意向制台-一陈明,又道:“目下在此盘桓数日,就要起身,等把同来的几个人一齐送到上海,等他们有了生路,我还要回到湖南,将来路过武昌的时候,一定还要来拜见贵总督大人的。”
制台听了教士的话,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抚的信,早已晓得永顺有此一宗案件。当下心上着实盘算,想这几个生员明明不是安分之徒,倘是安分之徒,一定不会信从洋教;现在把这几个人送往上海,上海洋人更多,倘若被他们再沾染些习气,将来愈加为害。我外面虽然优礼洋人,乃为时事所迫,不得不然,并非有意敬重他们。这班小子后生,正是血气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此时受了地方官的苦,早将中国官恨如切骨,心中那里还有中国?与其将来走入邪路,一发而不可收,何如我此时顺水推船,借了洋人势力,笼络他们,预弭将来之患,岂不是好?主意打定,便装做不知,定要教士把永顺闹事情形详说一遍。教士自然把众秀才的话,一半有一半无的和盘托出,通统告诉了制台。制台登时跺脚捶胸,大骂博知府不置。又说他如此可恶,我此刻就做折子参他。教士听了制台的话,看他甚为高兴,制台故意又连连跌足道:“国家平时患无人才,等到有了人才,又被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以致为渊驱鱼,为丛驱爵,想起来真正可恨!我这里用人的地方却很不少,我想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量材器使用,每一个人替他们安置一席,倒也不难。然而我不敢,怕的是谣言太多,内而政府,外而同寅,不晓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知道的说我是弃瑕录用,鼓舞人材,不知道的,还说我是通逃薮呢。贵教士请想,你说我敢不敢?”教士起先听了制台的话,说要把这几个人留在湖北予以执事,还疑心制台是骗人的,从来他们做官的人,一直是官官相护,难保不是借此为一网打尽之计,后来见他又有畏谗避讥的意思,不免信以为真,便道:“我要送他们到上海,也并非得已,实在可怜他们受了地方官的压力,不但不能自由,而且性命难保,上帝以好生为心,我受了上帝的嘱咐,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既然贵总督大人能够免去他们的罪,不来压制他们,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很可以立得事业,等他们出来帮着贵总督办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而且贵总督的名声格外好,将来传到我们敝国,也都是钦敬的。”制台道:“贵教士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到我们中国有多少年了?”教士道:“来是来的年数不少了。我初到你们湖南的时候,一句中国话不会讲,那时候通湖南,敝国人只有我夫妻两个,还有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说中国话,我偏要学,我就离开我的家小,另外住到一个中国人家,天天跟着他说,不到半年,就会了一半了。”制台道:“通湖南只有你一个外国人,倒不怕中国人打你?谁肯还来教你说中国话呢?”教士道:“那时候,我身上的银子带的很多。贵国的人,只要银子,有了银子,他不但肯教我说话,各式事情,都肯告诉我晓得。只要有银子,谅他祖传的坟地,都肯卖给我盖房子了。到如今,我样样明白,我的银子也就化的少了。”制台听了他的话,半天没有做声,又歇了一会,说道:“你且在我武昌盘桓几天,等我斟酌一个安置他们之法,再来关照。”教士听说,又称谢了几句,方始告辞而去。
但不知制军如何安置这一帮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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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湖广总督送出教士之后,回转内衙,独自思量,这些人倘若叫他们到了上海,将来认得的鬼子多了,无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那时贻患正复无穷,如何是好?不如趁早想个法子,预把他们收伏,一来可以弭患无形,二来也可以量才器使用。主意打定,次日传见译书局、官报局两处总办,交下名条若干张,吩咐暂将这些人权为安插,薪水从丰,随后另有调动。两局总办遵办去后,制台又传谕洋务局,立刻写信通知教士。到了第二天,教士率领了众人前来,叩见制台,异常优待,即命分赴两局当差。教士又在武昌住了些时,辞别回湘,不在话下。
从此这班人有了安身之所,做书的人,不能不把别处事情,略为叙述一番,以醒阅者之目。
却说江南吴江县地方,离城二十里,有个人家。这家人家姓贾,虽是世居乡下,却是累代书香,祖上也有几个发达过的。#p#分页标题#e#
到如今,老一辈子的人,都渐渐凋零,只剩得小兄弟三个,长名贾子猷,次名贾平泉,幼名贾葛民,年纪都在二十上下。只因父亲早故,堂上尚有老母,而且家计很可过得,一应琐屑事务,自有人为之掌管。所以兄弟三人,得以专心攻书,为博取功名之计。这时候,兄弟三个,都还是童生,没有进学,特地访请了本城廪生著名小题圣手孟传义孟老夫子,设帐家中,跟他学习些吊渡钩挽之法,以为小试张本。一日,孟传义教读之暇,在茶馆里消遣,碰着一位同学朋友,谈起说现在朝廷锐意维新,破除陈套,以后生童考试,均须改变章程。今日本学老师,接到学院行文,道是朝中有人奏了一本,是叫各省学臣晓谕士子,以后岁科两试,兼考时务策论,以及掌故天算舆地之类,不许专重时文。孟传义是个八股名家,除却时文之外,其它各项学问,不特从未学过,且有些名字亦不晓得,一听这话,呆了半天,方说道:“这不是要绝我的饭碗吗?”那个朋友听见这话,赶紧宽他的心,说道:“现在又不是拿八股全然废去,不过经古一场,诗赋之外,准人家带着报考时务掌故之类。你不去投卷,他并不来勉强你。”孟传义道:“那还好,那还好!”
然而朝廷既然着重这个,自然懂得杂学的人沾光些,我们究竟要退后一步。”那个朋友道:“这也未见得?即以宗师大人而论,他亦未必全能懂得。”孟传义道:“他懂也罢,不懂也罢,不过你这话千万不可传到我那几个小徒耳朵里去。怕的是他们小孩子们,见异思迁,我这个馆地就坐不成了。”那个朋友只得唯唯答应。孟传义辞别回馆。好在三个徒弟,年纪尚轻,老太太家教极严,平时从不许出大门一步,这个消息,先生不说,他们决不会晓得的。好容易又敷衍了几个月,学院行文下来,按临苏州。兄弟三个,跟着先生上省赴考。搬好下处,这日上街玩耍,在考棚外头,看见学台告示,心中诧异,回家后,请教先生,什么叫做“时务掌故天算舆地?”孟传义至此,只得支吾其词,说道:“这些都是杂学,不去学他亦好;正经修身立命,求取功名,还在这八股上头。”徒弟听了,信以为真,不去理会。过了一日,学院又挂出牌来,上面写明某日考试在吴江县文童。孟传义一身充两役,又是业师,又是廪保,头一天忙和着替三个徒弟装考篮,藏夹带,又教导徒弟进场、点名、接卷、归号一应规矩。不到天黑,先打发徒弟睡觉,自己却在外头听炮。好容易熬到半夜,放过头炮,忙催徒弟起身、吃饭、换衣裳。赶到考棚,学院大人已要升堂开点了。他忙着上去打躬、唱保,眼巴巴瞧着三个徒弟一齐进去,方才放心。
等到回寓,天已大亮。他也不想打吨。趁着衣帽未脱,先取过一本牙牌神数,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口中哺哺祷祝了半天,拿桌上的骨牌洗了又洗,然后摆成一长条,又一张张的翻出,看有几多开。如此者三次,原来是中下、中平、上上,赶忙翻出书来一看,只见上头句子写的是:
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
盈科无不进累卵复何危
孟传义当下看了这首诗,心上甚是欢喜,以为这遭三个徒弟,一定要恭喜的了。倘若一齐进了学,将来回乡之后,廪保贽敬,先生谢仪,至少也要得几百块钱。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倒也不觉疲倦。这位学院放牌最早,刚交午刻,已听得辕门前拍通通三声大炮,晓得是放头牌了,忙叫小厮去接考,乃是老大、老二兄弟两个一同先出来。孟传义赶着问是什么题目?只见贾子猷气吁吁的说道:“ 题目是『滕文公为世子四章』,我自有生以来,从没有做过这样长的题目。恍惚记得有一篇夹带被我带着,不料又被搜检的搜了去了。因此我气不过,胡乱写了一篇就出来了。”又问老二贾平泉,贾平泉道:“出题之后,学院有扇牌出来,是叫人从时务上立论,不必拘定制艺成格。什么叫做时务,我不懂得。碰着这种倒霉学台,有意难人,我料想也不会进学的,因此也随便写写完的卷。”孟传义听了无话,一等等到天黑,已经上灯,才见老三贾葛民垂头丧气而回。
孟传义问他做的可得意。贾葛民道:“今天笔性非凡之好,可惜没有功夫去写,卷子抢了。”孟传义一听,大惊失色,忙问是怎么做的?贾葛民道:“我想长题目总得有篇长议论,我一句句做去,刚才做到吊者大悦一句,数了数已经有了二千多字,正要再往下写,倒说天已黑了,我只得把蜡烛点好,倒说卷子被人抢了去,不许我做,赶我出来了。”孟传义听罢说道:“制艺以七百字为限,原不许过长的。你今虽然违例,然而我今天占了一课,或者尚有几分希望。”三个徒弟忙问什么课?
孟传义便把签诗句子念了一遍,又解说道:“这第三句『 盈科无不进』,明明指的你们三个没有一个不进学的。老三的文章虽然做的太长了些,好在学台先有牌示,叫人不拘成格。或者见你才气很旺,因此进你也未可知。”三兄弟将信将疑,各自歇息,静候出案。且说这位宗师阅卷最速,到了次日,已经发出案来,兄弟三个通统没有名字,一齐跑回寓中,大骂瞎眼学台不置。孟传义道:“别的且不管他,但是我这本牙牌神数,一向是灵验无比,何以此番大相反背?真正不解!”
贾子猷道:“怎么不解?这课上原说明是不进,你自己瞧不出罢了。”孟传义道:“课上说的明明是无不进,无不进要当没一个不进学的解,你何以定要认做不进?”贾子猷道:“盈科是说这科的额子已满。无者,没有余额也。没有余额,怎么会得进学呢?”孟传义道:“我过矣!我过矣!是我误解!今年又不是科考,等到明年科考,一定无不进的了。”兄弟三个因为不进学,正在没精打采的时候,也不同他计较,消停一日,仍旧坐着原船回去。孟传义等到送过宗师,依然回到贾家上馆。
无奈兄弟三个,因为所用非所学,就有点瞧先生不起。后来人家进学的一齐回来了,会着谈起,才晓得时文一门,已非朝廷所重,以后须得于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上用些功夫。他兄弟三人,到此方想起学台所出的告示,所勉励人的话,都是不错的。今为姓孟的所误,今年不进学尚不打紧,尚或照此下去,姓孟的依旧执而不化,岂不大受厥害。兄弟三个商议一番,颇有鄙薄这孟传义的意思,乘空禀告老太太,想要另换一个先生。老太太毕竟是个女流,不知就里,只好好端端一个先生,我看他坐功尚好,并没有什么错处,为什么要换?就是要换,亦得等到年底再换。三人无奈,只得私自托人介绍,慕名从了一位拔贡老夫子问业。这位拔贡老夫子姓姚名文通,乃是长洲县人氏。
长洲乃是省会首县,较之吴江已占风气之先,而且贾家住的乃是乡间,更觉望尘不及。这姚文通未曾考取拔贡的前头,已经很有文名,后来瞧见上海出的报纸,晓得上海有个求志书院,宁波有个辨志文会,膏火奖赏,着实丰富,倘能一年考上了几个超等,拿来津贴津贴,倒也不无小补。因此托人一处替他买了一本卷子,顶名应课。这两处考的全是杂学,什么时务掌故天算舆地之类,无所不有。他的记性又高,眼光又快,看过的书,无论多少时候,再亦不会忘记。他既有此才情,所以每逢一个题目到手,东边抄袭些,西边剽窃些,往往长篇大论,一本卷子不够誊清,总得写上几页双行。看卷子的人,拜佩他的才情,都不敢把他放在后头,每逢出案,十回之中,定有九回考列超等。如此者一二年下来,他的文名愈传愈远,跟他受业的人,也就愈聚愈多了。事有凑巧,凡从他门下批的文章,或改过策论的人,每逢科岁两考,总得有几位进学,上科乡试,还中得两名举人,所以那些大户人家,互相推荐,都要叫子弟拜在他的门下。这贾家兄弟三个,也是因此慕名来的。但是这位姚拔贡一向只在省城自己家里开门受徒,不肯到人家设帐,所以这贾家三兄弟,同他只有书札往来,比起当面亲炙的,毕竟要隔得一层。贾家三兄弟自从拜在姚拔贡名下,便把这孟老夫子置之脑后,出了题目,从不交卷,有了疑义,亦不请教于他。这位孟老夫子自觉赧颜,不到年底,先自辞馆,对三个徒弟说道:“三位老弟才气很大,我有点羁束不下,不如府上另请高明罢。”又说:“三位老弟才情虽大,但是还要敛才就范些才好,将来不要弄得一发难收,到那时候再想到我的话,就嫌晚了。”兄弟三个听了,并不在意,照例把他送过,不在话下。
单说这年冬天,兄弟三个时常有信给这姚拔贡,问他几时得暇,意思想要请他到乡下略住几时,以便面聆教诲。姚拔贡回信,说是:“年里无暇,来年正月拟送大小儿到上海学堂里攻习西文,彼时三位贤弟倘或有兴,不妨买舟来省,同作春申之游,何如?”贾家三兄弟接到回信,披阅之后,不免怦怦心动。姚拔贡从前来信,常说开发民智,全在看报,又把上海出的什么日报、旬报、月报,附了几种下来。兄弟三个见所未见,既可晓得外面的事故,又可藉此消遣,一天到夜,足足有两三个时辰用在报上,真比闲书看得还有滋味。至于正经书史,更不消说了。这贾家世代,一直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自从他三人父亲去世,老太太管教尤严,除去亲友庆吊往来,什么街上、镇上,从未到过。他家虽有银钱,无奈一直住在乡间,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朴素没有。兄弟三个平时都是蓝布袍,黑呢马褂,有了事情,逢年过节,穿件把羽毛的,就算得出客衣服了。绫罗缎疋从未上身,大厅上点的还是油灯。却不料自从看报以后,晓得了外面事故,又浏览些上海新出的些书籍,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私自拿出钱来,托人上省在洋货店里买回来洋灯一盏。洋灯是点火油的,那光头比油灯要亮得数倍。兄弟三个点了看书,觉得与白昼无异,直把他三个喜的了不得。贾子猷更拍手拍脚的说道:“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烁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然而我还看见报上说,上海地方还有什么自来火、电气灯,他的光头要抵得几十支洋烛,又不知比这洋灯还要如何光亮?可叹我们生在偏僻的地方,好比坐井观天,百事不晓,几时才能够到上海去逛一趟,见见世面,才不负此一生呢?”兄弟三个自此以后,更比从前留心看报,凡见报上有外洋新到的器具,无论合用不合用,一概拿出钱来,托人替他买回,堆在屋里。他兄弟自称自赞,以为自己是极开通、极文明的了,然而有些东西,不知用处,亦是枉然。一天,接到姚老夫子的回信,约他们去逛上海,这一喜更非同小可,连忙奔入上房,禀知老太太,说是姚先生有信前来,特地邀他兄弟三人明年正月去逛上海,无非为增长学问起见,因此来请老太太的示,求老太太答应下来,一面写信回复先生,约定先生明年正月,务必在省相候同行,一面料理行装,一过新年,便当就道。老太太听了,半天无话。禁不住兄弟三个,你一句,我一句,要逛上海的心,甚是牢固。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上海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虽没有到过,老一辈的人常常题起,少年子弟一到上海,没有不学坏的。而且那里的浑帐女人极多,化了钱不算,还要上当。你们要用功,在家里一样可以读书,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呢?”贾子猷道:“有姚先生同去,是不妨的。”老太太道:“姚先生一个人,那里能够管得许多?而且他自己还有儿子,你们毕竟同他客气,他也不便怎么来管你们。由着你们的性子去干,倘或闹点乱子出来,那可不是玩的!我劝你们收了这条心罢。如果一要到上海,好歹等我闭了眼,断了气,你们再去不迟。有我一日,断乎不能由着你们去胡闹的!”兄弟三个,见老太太说得斩钉截铁,不准去逛上海,一时违拗不过,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彼此再作计较。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违慈训背井离乡 夸壮游乘风破浪
却说贾子献兄弟三人,因为接到姚老夫子的信,约他三人新年正月同逛上海,直把他们三个人喜的了不得。谁知等到向老太太跟前请示,老太太执定不许,当时兄弟三个,也就无可如何,只得闷闷走回书房,静候过了年再作计较。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转眼间早过了新年初五。兄弟三人,又接到姚老夫子的信,问他们几时动身。兄弟三人遂在书房中私相计议。
当下贾子猷先开言道:“我们天天住在乡间,犹如坐井观天一样,外边的事情,一些儿不能知道。幸亏从了这位姚老夫子,教导我们看看新书,看看新闻纸,已经增长不少的见识。但是一件,耳闻不如目见,耳闻是假,目见始真。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有姚老夫子带着同到上海,可以大大的见个什面,偏偏又碰着这位老太太,不准我们前去,真正要闷死我了。”
贾平泉道:“老太太不准我们去,我们偷着去,造封假信,说是明年正月学台按临苏州,我们借考为名,瞒了他老人家,到上海去玩上一二十天。而且考有考费,可以开支公中的钱。如此办法,连着盘川都有了,岂不一举两得?”贾葛民道:“法子好虽好,去年院考有姓孟的一块儿同去,所以老太太放心,如今姓孟的辞了馆了,只有我们三个人,老太太一定不放心,一定还要派别人押送我们到苏州。同去同来,一天到晚有人监守,仍旧不能随我的便。而且学院按临,别人家也要动身去赶考,如今只有我们三个动身,别的亲戚里头,并没有一个去的,这个谎终究要穿的。我看此计万万不妥。”贾子猷想来想去,一无他法,忽然发狠道:“两只脚生在我的腿上,我要走就走,我要住就住,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谁能来管我?老太太既然不准,我想再去请示也属无益,我们偷偷的,明天叫了船,就此起身。横竖我们这趟出门,乃是为着增长见识,于学问有益的事,又不是荒唐。等到回来见了老太太,拚着被他老人家骂一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出这一趟门,三个人买买东西,连着盘川,至少也得几百块钱,少了不够使的,这笔钱倒要筹算筹算。我们自己那里来的这注钱呢?”贾平泉道:“这个银钱之事,依我之见,倒可不必愁他。我想老人家死了下来,留下这许多家私,原是培植我们兄弟三个的。到如今我们有这样的正用,料想管帐的也不好意思将钱扣住,不给我们使用。只要权时把老太太瞒住,省得说话,等到我们动身之后,再给他老人家晓得。将来回来报得出帐,不是赌掉嫖掉的,尽可以摊出来给大家看的。”贾葛民道:“你们的话,说来说去,据我看来,直截没有一句话中肯的。现在的时势,非大大的改变改变不可。就以考试而论,譬如朝廷,本来是考诗赋的,何以如今忽然改了时务策论?可见现在的事,大而一国,小而一家,只要有好法子,都可以改的。不是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我做了大哥,立刻就领个头,同着两个兄弟,也不必再请老太太的示,自己硬行作主,跳上船,且到上海走一趟,谁能来管得我们?”一句话说完,贾子猷跳起来道:“我何尝不是如此想?只要我们三个人一齐打定了主意,还有什么事做不到?现在只要凑好了盘川,骂那个不起身的。”贾平泉道:“钱财原是供我用的,我用我们姓贾的钱,只要不是抢人家的,我都好用,谁能来禁住我用?”贾葛民道:“二哥的话虽然不错,但是据我之见,譬如要做一事,自己的钱不够使用,人家有钱,亦不妨借来用用,只要于我们的事有济,将来有得还人家就是了。”贾大、贾二齐说有理,当下一鼓作气,立时就叫伺候书房的一个小厮,前去替他们唤船,又去同管帐的商量,要在公帐里移挪几百块钱使用。管帐的不敢擅作主张,又不敢得罪小东家,忙问是何正用?乡下用度小,就是有钱,也没有家里横着几百块,可以拿着走的。意思要去替他们禀告老太太。兄弟三个,又一定不准,管帐的格外疑心。兄弟三个见没有钱,也无法想,只得另作计较。那个叫船的小厮,毕竟年轻,听说小主人要逛上海,并且带着他去,便把他兴头的了不得。乡下财主,船只是家家有的,只要把撑船的招呼齐了,立时立刻就好动身。后来兄弟三人,见账房里没钱,终究有点怕老太太,不敢声张,于是私下把各人的积蓄拿了出来,凑了凑,权且动身,到了苏州,会见了姚老夫子,再托他想法。
霎时间诸事齐备,等到晚上老太太安寝之后,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带了小厮,轻轻的开了后门,跳上了船。齐巧这夜正是顺风,撑船的抽去跳板,撑了几篙子,便扯起篷来。兄弟三个在舱里谈了一回,各自安睡,耳旁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响,汨汨的水响,不知不觉,尽入黑酣。等到天明,已归入大河,走了好几十里。”听船上人说,约摸午饭边,就可以到苏州了。
兄弟三人,一听这话,非常之喜,顿时披衣起身,一个个赶到船头上玩耍。带来的那个小厮,见主人俱已站在船头,也只得一骨碌爬起,铺牀迭被,打洗脸水,然后三人回舱盥洗。等到诸事停当,齐巧到了一个镇市。船家拨船上岸买菜,兄弟三人也就跟着上岸玩耍。走到一条街上栅栏门口,只见一个外国人头上戴着外国帽子,身上穿着外国衣服,背后跟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捆书,这个外国人却一本一本的取了过来,送给走路的看,嘴里还打着中国话说道:“先生!我这个书是好的。你们把这书带了回去念念,大家都要发财的。”正说话间,贾家兄弟三人走过,那个外国人,因见他三人文文雅雅,像是读书一流,便改了话说道:“三位先生!把我这书带回去念了,将来一定中状元的。”三人初出茅庐,于世路上一切事情,都是见所未见,听了这个,甚是希奇。但是听了他的口彩,心上也就高兴,一齐伸手接了过来。等到街上玩耍回船,取出书来一看,原来是几本劝人为善的书。看过之后,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遂亦搁在一旁。
一霎船户买完了菜,依旧拉起布篷,一帆风顺,果然甫交午刻,便已到了苏州。三人匆匆吃完了饭,弃舟登陆,连年小考,苏州是来过的,于一切路径,尚不十二分生疏。晓得这位姚老夫子住在宋仙洲巷,三人贪看街上的景致,从城外走到城里,却也不觉其苦。一问问到姚老夫子的门前,便是小厮拿了三副受业帖子,并代看门的老头儿投了进去,兄弟三个也就跟了进来。其时姚老夫子正是新年解馆,同了儿子在那里吃年下祭祖先剩下来的菜,一见名帖,知是去年新收吴江县的三个高徒,连忙三口饭并两口吃完,尚未放下筷子,三个人已走进客堂里。初次见面,照例行礼,姚老夫子一旁还礼不迭。师生见礼之后,姚老夫子又叫儿子过来,拜见三位世兄,当下-一见过。姚老夫子便让三位坐下谈天,看门的老头儿把吃剩的菜饭收了进去。停了一刻,又取出三个茶盅,倒了三碗茶送了上来。
姚老夫子一面让三位吃着茶,一面寒暄了几句,慢慢的讲到学问。三位高徒颇能领悟,姚老夫子非常之喜,当下要留他三个搬到城里盘桓几天,然一同起身再往上海。三个人恐怕守着先生,诸多不便,极力相辞,情愿在船上守候。他三人到苏州的这一天,是正月初九,姚老夫子因他们住在船上等候,不便过于耽搁,途与家里人商量,初十叫儿子出城,约了三位世兄进城玩耍一天,在元妙观吃了一碗茶,又在附近小馆子里要了几样菜,吃了一块三角洋钱,在他三个已经觉得吃的很舒服了。
是日玩了一天,傍晚出城。姚老夫子是择定十一日,坐小火轮上上海,头一天便同三位高徒说知,约他们在城外会齐。到了这日饭后,父子两个出城,看门老头子,挑着铺盖网篮跟在后面,一走走到大东公司码头,在茶馆里会见了贾家三个。吃了一开茶,当由姚老夫子到局里写了五张客舱票,一张烟篷票,又到岸上买了一角钱的酱鸭,一角钱的酱肉,并此茶食、洋烛之类,一拿拿到茶馆里,等把行李上了公司船,然后打发看门老头儿回去。贾家三兄弟,亦吩咐自己的来船在苏州等候。诸事安排停当,计时已有四点多钟了。小火轮上呜都都放了三口气,掌船的把公司船撑到轮船边,把绳索一切札缚停当,然后又放一声气,小火轮鼓动机器,便见一溜烟乘风破浪去了。兄弟三人身到此时,不禁手舞足蹈,乐得不可收拾。不多时,船到洋关码头,便见一个洋人,一只手拿着一本外国簿子,一只手夹着一枝铅笔,带领了几个扦子手走上船来,点验客人的行李。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以及箱笼斤两重大的,都要叫本人打开给他查验;倘或本人慢了些,洋人就替他动手,有绳子捆好的,都拿刀子替他割断。看了半天,并无什么违禁之物,洋人送带了扦子手,爬过船头,又到后面船上查验去了。这边船上的人齐说:“洋关上查验的实在顶真!”那个被洋人拿刀子割断箱子上绳子的主儿,却不住的在那里说外国人不好。姚老夫子看了叹道:“国家不裁厘捐,这些弊病总不能除的!”旁边一个人说道:“从前说中国厘捐局留难客商,客商见了都要头疼,然而碰着人家家眷船,拿张片子上去讨情,亦就立刻放行,没有什么啰嗦。如今改用了外国人,不管你官家眷属,女人孩子,他一定一个个要查,一处处要看,真正是铁面无私。更有一般跟随他的,仍旧是中国人,狐假虎威,造言生事,等到把话说明,行李对象已被他翻的不成样儿了。即如刚才那个朋友,听说到了上海,要搭大轮船到天津,到了天津,还要起早坐车到山西去,所以把个箱子用绳子结结实实的捆好。岂知才离码头,已被洋人打开,你说叫那人恨不恨呢?”贾氏三兄弟听了此言,方晓得出门人之苦,原来如此。
贾子猷近来看新闻纸,格外留心,晓得国家因库款空虚,赔款难以筹付,有人建议想问外国人再借上几知万两银子的洋债,即以中国厘金作抵。倘若因此一齐改归洋人之手,彼时查验起中国人来,料想也不会放松一步。从此棘地荆天,无路可走!想那古人李太白做的诗,有什么《行路难》一首,现在却适逢其会了。正想着,船上已开出饭来,每人跟前只有一碗素菜。姚老夫子便取出在苏州临走时买的酱鸭、酱肉,请三位高徒吃饭。此时贾家带来的小厮,听见开饭,也从烟篷上爬下来,伺候三个小主人。一霎时开过了饭,众人打铺,各自归寝。客舱之中,黑压压虽有上百的人,除却几个吃鸦片烟的,尚是对灯呼吸,或与旁铺的人高谈阔论,其余的却早已一梦蓬蓬,鼾声雷动。姚氏父子,贾家兄弟,到了此时,亦只有各自安寝。
不上一刻,姚家父子二人,都已睡着。贾家兄弟三个,虽然生长乡间,却一直是娇生惯养,生平何尝吃过这种苦?如今的罪孽,乃是自己所找,也怪不得别人,但是睡在架子牀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稳。侧耳一听,但听风声、水声、船上客人说话声、船头水手吆喝声,闹个不了。过了一会,又远远的听见呜呜放气的声,便有人说上海的小轮船下来了。贾平泉、贾葛民毕竟年轻,都抢着起来,开出门去探望。岂知外面北风甚大,冷不可言,依旧缩了进来,正说话间,那船已擦肩而过。此处河面虽宽,早激得波涛汹涌,幸亏本船走得甚快,尚不觉得颠播。新春夜长,好容易熬到天亮,合船的人,已有大半起身,洗脸的洗脸,打铺盖的打铺盖。贾子猷看了看,只有昨夜几个吃鸦片烟的,兀自蒙被而卧。此时姚家父子,亦都睡醒起来漱洗,又从网篮里取出昨天买的茶食,请大众用过,然后收拾行李,预备到码头上岸。贾葛民年纪最小,抢着问人,到上海还有多少里路?一个人同他说道:“前面大王庙,已到了新闸,再过一道桥,便是垃圾桥,离着码头就是不远了。”毕竟小轮行走甚速,转眼间过了两三顶桥,就有许多小划子傍拢了大船,走上二三十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刻的招纸,有的喊长春栈,有的喊全安栈,前来兜搅生意。姚老夫子是出过门的人,嘱咐大家不要理他。末后有一个老接客的,手里拿着一张春申福的招纸,姚老夫子认得他,就把行李点给了他,一准搬到他客栈里去住。此时公司船已顶码头,那个接客的便去喊了几部小车子,叫小车子上的人上船来搬行李。贾家兄弟还要叫人跟好了他,那个老接客的道:“几位老板尽管坐了车上岸,把东西交代与我,那是一丝一毫不会少的。”姚老夫子也嘱咐他们不要过问,主仆六人,随即一同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路往三马路春申福栈房而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妖姬纤竖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装束殊异
却说贾氏兄弟三人,跟了姚老夫子,从小火轮码头上岸,叫了六部东洋车,一直坐到三马路西鼎新巷口下车,付了车钱,进得春中福栈房。当由柜上管帐先生,招呼先在客堂里坐了一回,随见那个接客的,押着行李赶到。就有茶房开了三四两号房间,等他主仆六人安顿行李。诸事停当,姚老夫子因天色还早,便带了儿子、徒弟一共五人,走出三马路,一直向西,随着石路转湾,朝南走到大观楼底下,认得是丬茶馆,遂即迈步登楼。其时吃早茶的人毕竟有限,他师徒五众,就捡了靠窗口一张茶桌坐下。堂相泡上三碗茶,姚老夫子只肯两碗,堂官说他有五个人,一定要三碗,后来姚老夫子说堂倌不过,只得叫他放下。其时离开中饭还远,姚老夫子叫儿子向楼底下买了五块麻丬饼,拿上来叫大家充饥。贾家兄弟身上都还有零钱,进来的时候,早已瞧见楼下有馒头烧卖出卖,当由贾葛民下楼,又买了些上来,彼此饮餐一顿。点心吃过,彼此一面吃茶,一面阐讲。姚老夫子便对他四个人说道:“你们四个人,都是初到上海夷场上的,风景也不可不领略一二。我有一个章程,白天里看朋友、买书,有什么学堂、书院、印书局,每天走上一二处,也好长长见识。等到晚上,听回把书,看回把戏,吃顿把宵夜馆,等到礼拜,坐趟把马车,游游张园。什么大菜馆、聚丰园,不过名目好听,其实吃的菜还不是一样。至于另外还有什么玩的地方,不是你们年轻人可以去得的,我也不能带你们走动。”贾家三兄弟同他儿子听了,都觉得津津有味。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卖报的人,手里拿着一迭的报,嘴里喊着《申报》、《新闻报》、《沪报》,一路喊了过来。姚老夫子便向卖报的化了十二个钱,买了一张《新闻报》,指着报同徒弟说道:“这就是上海当天出的新闻纸,我们在家里看的都是隔夜的,甚至过了三四天的还有。要看当天的,只有上海本地一处有。”
卖报的人,见他说得在行,便把手里的报一检,检了十几张出来,说道。“如要看全,也不过一百多钱;倘若租看,亦使得。”
姚老夫子便问怎么租法?卖报的人说道:“我把这些报通统借给你看,随便你给我十几个钱,等到看过之后,仍旧把报还我就是了。”姚老夫子听他说便宜,便叫他留下一分。贾家兄弟近来知识大开,很晓得看报的益处,听了卖报的话,竟是非常之喜。立时五个人鸦雀无声,都各拿着报看起来。不晓得看到那一张报,忽然贾子猷大喊一声,说了句:“你们快看呀!”
姚老夫子不晓得报上出了什么新鲜新闻,忙问什么事情?同桌几个人,也把把身子凑近来看。谁知不是别事,乃是看见报后头刻的戏目,今夜天仙戏园准演新编文武新戏《铁公鸡》。贾子猷在乡下时,他有个表叔从上海回家,曾赞过天仙戏园唱的《铁公鸡》如何好,如何好,所以他一直记在心上,如今看见,自然欢喜,连他兄弟老二、老三看了,亦都高兴,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饭去看戏。姚老夫子说道:“原来如此,世界上最能开通民智的事,唱戏本在其内,外洋各国,所以并不把唱戏的当作下等人看待,只可借我们中国的人,一唱了戏,就有了戏子的习气。这出《铁公鸡》,听说所编的都是长毛时候的事情,看过一遍,也可以晓得晓得当日的情形。但我听说此戏并不止一本,总要唱上十几天才会唱完。”贾子猷道:“如今难得凑巧,我们到这里,刚刚他们就唱这个戏。总之,有一天看一天,有一本看一本,等到看完了才走。”
师徒几人,正在谈得高兴,忽见隔壁桌上有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同桌吃茶,还一同在那里指手划脚,高谈阔论。看那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头也不梳,脸也不洗,身上穿了一件蓝湖皱皮紧身,外罩一件天青缎黑缎子镶滚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裤子,脚下跌着一双绣花拖鞋,拿手拍着桌子说话;指头上红红绿绿,带着好几只嵌宝戒指,手腕上叮吟当啷,还有两付金镯。贾家兄弟瞧了,以为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内眷,所以才有如此打扮,及至看到脚下拖着一双拖鞋,又连连说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断无趿着鞋皮就走出来上茶馆的!”既而一想,听说上海这两年有人兴了一个什么不缠足会,或者这女人就是这会里的人,也未可知。贾氏兄弟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看那三个男人,一个是瘦长条子,身上也穿着湖皱袍子,把个腰礼的瘦挺绷硬,腰下垂了两幅白绸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长袖马褂,头上小帽,有一排短头发露在帽子外面,脚下挖花棉鞋,嘴里含着一根香烟,点着了火在那里吃。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对面,但是只有女人说的话,那男人却拿两眼睛看着鼻子,一声也不言语。再看那两个男人,却是一边一个,在上首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连个帽结子都是黑的。这个人一脸横生肉,没有胡须,眼望着女人说话,并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个短搭,虽有正月天气,却不戴帽子,梳的净光的一条大辫子,四转短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覆在头上,离着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着蓝湖皱大皮棉袄,腿上黑绒裤子,黑袜,皮鞋,脸上却带了一付外国黑眼镜,这个人有时也替那女人帮腔两句。但是,一个个那朝着带黑帽结子的人说话,并不理那个瘦长条子。贾氏兄弟见此四人,不伦不类,各自心中纳闷,看了一回,便回过头去请教姚老夫子,问这三个人是做什么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边桌上有个人对他说道:“ 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拆了姘,姘了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报新书看的多了,晓得上海有一种轧姘头的名目,颇合外国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闹大了,连着公堂都会上的。姚老夫子此时只因三个高徒,一个儿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装作不听见,不理他们。贾子猷连问两声不答,便晓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过于追问,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岂知正要往下听,忽见女人同那个瘦长条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团,带黑帽结子的人,立刻站起来吃喝,不准他二人动手。他二人不听,戴黑帽结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边,朝着楼下一招呼,早有一个中国巡捕,一个红头黑脸的外国巡捕守在门口。等到上头一对男女刚刚下楼,跨出了门,早被两个巡捕拖着朝北而去,后边还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于是楼上吃茶的人,纷纷议论,就有人说:“刚才这个女人,名字叫做广东阿二,十三四岁上曾在学堂里读过一年的外国书,不晓得怎么到了十七八岁上,竟其改变了脾气,专门轧姘头、吊膀子。那个瘦长条子,是在洋行里当跑楼的,不晓得怎么就被他吊上了。如今又弄得这么一个散场,真正令人难解。现在一同拖到大马路行里去,论不定明天还要解公堂哩。”又有人说:“那个戴黑帽结子的人,就是包打听的伙计。他们拆姘头拆不好,所以请了包打听的伙计来,替他们判断这件公案。后来连着包打听的伙计都断不下来,所以才拖到行里去。”说到这里,便有人问刚才那个穿短打的是个什么人。那人道:“那个是马夫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专门替人家拉皮条的。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条。如今到了拆姘头的时候,仍旧找着原经手。原经手劝不好,只怕明天还要陪着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见他们所说的都是一派污秽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儿子、学生听了要学坏,正想喊堂倌付清茶钱,下楼回栈。
刚正付钱的时候,忽又听得楼梯上咯咯咯一阵鞋响,赛如穿着木头鞋一样。定睛看时,只见上来一个人,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国衣裳,远看像是黑呢的,近看变成了染黑了麻线织的,头上还戴了一顶草编的外国帽子,脚上穿了一双红不红、黄不黄的皮鞋,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这人刚刚走到半楼梯,就听得旁边桌上有个人起身招呼他道:“元帅,这里坐!元帅,这里坐!”那来的人,一见楼上有人招呼他,便举手把帽子一摘,擎在手里,朝那招呼他的人点了点头。谁知探掉帽子,露出头顶,却把头发挽了一个警,同外国人的短头发到底两样。他们师徒父子见了,才恍然这位洋装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改变的。再看那个招呼他的人,却戴着一顶稀旧的小帽,头发足足有三寸多长,也不剃,一脸的黑油,太阳照着发亮;身上一件打补钉的竹布长衫,脚上穿着黑袜,跌了一双破鞋。当下师徒五个人,因见这两个踪迹奇怪,或者是什么新学朋友,不可当面错过,于是仍旧坐下,查看他们的行动。只见来的这个洋装朋友,朝着这人拱手道:“黄国民兄,多天不见,来了几时了?”黄国民道:“来了一点多钟了。”洋装朋友道:“国民兄,我记得你还是去年十月里,我们同在城里斗蟋蟀的时候我同你在邑庙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头。如今一转眼又三个月,你的头发已经长的这般长,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黄国民道:“外国人说头发不宜常剃,新剃头之后,头发孔都是空的,容易进风,要伤脑气筋的,所以我总四五个月剃一回头。”一面闲谈,一面又问洋装朋友道:“元帅,你吃点心没有?”洋装朋友道:“我自从改了洋装,一切饮食起居,通统仿照外国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两顿饭,每日正午一顿饭,晚上七点钟一顿饭,平时是不吃东西的。但是一件,外国人的事情样样可学,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换新衣裳,我是学不来的。”
黄国民道:“外国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龌龊,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么你不学?”洋装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头一样,怕的是容??伤风,伤了风就要咳嗽,咳嗽起来就要吐痰。你几时见外国人吐过痰来?我们谈谈不要紧,倘是真正遇见了外国人,有了痰只好往肚里咽。记得去年十二月里,我初改洋装的时候,一心要学他们外国人,拿冷水洗澡。谁知洗了一次,实在冻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伤风,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个外国人来拜会我,同他讲了半天的话,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瘪得要死。所以我从今以后,再不敢洗澡了。”
黄国民道:“还是你们洋装好,我明天也要学你改装了。”洋装朋友道:“改了装没有别样好处,一年裁缝钱可以省得不少,二来无冬无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时候,愁着没有衣服穿。”黄国民道:“夷场上朋友,海虎绒马褂可以穿三季,怎么你这件外国衣裳倒可以穿四季呢?”洋装朋友道:“不满你说,你说我为什么改的洋装?只在中国衣裳实在穿不起,就是一身茧绸的,也得十几块钱。一年到头,皮的、棉的、单的、夹的,要换上好几套,就得百十块钱。如今只此一身,,自顶至踵,通算也不过十几块,非便可以一年穿到头,而且剥下来送到当铺里去,当铺里也不要。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钱?”黄国民听了,不觉点头称是,连说:“兄弟回去,一定要学你改良的了。”正说话间,只见洋装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东西咬他痒痒似的,举起手来一摸,谁知是一个白虱。洋装朋友难以为情,立刻往嘴里一送,幸亏未被黄国民看见。不料隔壁台上贾葛民眼睛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告诉了大众。姚老夫子也听出这两人说的话不过如此,随即立起身来,领了徒弟、儿子,一同下楼,仍由原路回栈。等到走至栈中,正值开饭,师徒四个商量,吃完了饭,同去买书。霎时间把饭吃完,姚老夫子便嘱咐儿子道:“你过几天就要到学堂去的,你还是在栈房里静坐坐,养养神,不要跟我们上街乱跑,把心弄野了,就不好进学堂了。”儿子无奈,只好在栈里看守行李。
他们师徒四个,一同出门,贾家兄弟三个,更把个小厮带了出去,说是买了东西,好叫他拿着回来。当时五个人出得三马路,一直朝东,过望平街再朝东,到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大城门洞子似的。贾家三兄弟不晓得是个什么地方,要姚老夫子领他们进去逛逛。姚老夫子连连摇手道:“这是巡捕房,是管犯人的所在,好好的人是不好去的。”三兄弟只得罢手。跟着姚老夫子朝南,到了棋盘街,一看两旁洋货店、丸药店,都是簇新的铺面,玻璃窗门,甚是好看。再朝南走去,一带便是书坊,什么江左书林、鸿宝斋、文萃楼、点石斋各家招牌,一时记不清楚。姚老夫子因历年大考、小考、赶考棚的书坊,大半认识,因同文萃楼的老板格外相熟,因此就踱到他店里去看书。
谁知才进了店门柜台外边,齐巧也有一个人在那里买书。那人见了姚老夫子,端详了一回,忽地里把眼镜一探,深深一揖道:“啊呀!文通兄,你是几时来的?”姚老夫子听了,不禁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极熟的熟人。
你道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老副贡论世发雄谈 洋学生著书夸秘本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率领贾家三兄弟,从春申福栈房里出来,一走走到棋盘街文本书坊,刚刚跨进店门,正碰着一个人也在那里买书,见了姚文通,深深一揖,问他几时到得上海,住在那里。姚老夫子本是一个近视眼,见人朝他作揖,连忙探去眼镜,还礼不迭。谁知除了眼镜,两眼模糊,反辨不出那人的面目,仔细端详,不敢答话。那个朝他作揖的人,晓得他是近视眼,连忙唤道:“文通兄,连我的口音都听不出了?请戴了眼镜谈天。”姚文通无奈,只得仍把眼镜戴上,然后看见对面朝他作揖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年胡中立。这胡中立乃是江西人氏,近年在上海制造局充当文案,因总办极为倚重,重新又兼了收支一席,馆况极佳,出门鲜衣怒马,甚是体面。从前未曾得意之时,曾在苏州处过馆,他的东家也住在宋仙洲巷,因此就与这姚文通结识起来。后来又同年中了举人,故而格在亲热。近已两三年不见了,所以姚文通探了眼镜,一时辨不出他的声音。等到戴上眼镜,看清是他,便喜欢的了不得。两个人拉着手问长问短。站着说了半天话。姚文通告诉他,此番来沪,乃是送小儿到学堂读书,顺便同了三个小徒,来此盘桓几日。
今早到此,住的乃是春申福栈。等小儿进了学堂,把他安顿下来,就要走的。说着,又叫贾家三兄弟上来见礼。彼此作过揖。
问过尊姓台甫,书坊里老板看见他到,早已赶出来招呼,让到店堂里请坐奉茶,少不得又寒喧了几句。当下姚文通便问胡中立道:“听说老同年近年设砚制造局内,这制造局乃是当年李合肥相国奏明创办的,李合肥的为人,兄弟是向来不佩服的,讲了几回和,把中国的土地银钱,白白都送到外国人手里,弄到今日国穷民困,贻害无穷,思想起来,实实令人可恨!”胡中立道:“合肥相国,虽然也有不满人意之处,便是国家积弱,已非一日,朝廷一回一回派他议和,都是捱到无可如何,方才请他出去。到了这时候,他若要替朝廷省钱,外国人不答应,若要外国人答应,又是非钱不行。老同年!倘若彼时朝廷派你做了全权大臣,叫你去同外国人打交道,你设身处地,只怕除掉银钱之外,也没有第二个退兵的妙策。”姚文信道:“朝廷化了千万金钱,设立海军,甲午一役,未及交绥,遽尔一败涂地,推原祸始,不能不追咎合肥之负国太甚!”胡中立听他此言,无可批驳,便说道:“自古至今,有几个完人?我们如今,也只好略迹原心,倘若求全责备起来,天底下那里有还有什么好人呢?”姚文通晓得他一向是守中立主义的,从前在苏州时候,彼此为了一事,时常断断辩论,如今久别相逢,难为情见面就抬杠,只得趁势打住话头,另谈别事。当下言来语去,又说了半天别的闲话,胡中立有事告辞先走。临上马车的时候,问老同年今晚有无应酬?姚文通回称没有,胡中立遂上马车而去。
姚文通眼看胡中立马车去了一段路,方才进来,同店主人扳谈,问他新近又出了些什么新书?店主人道:“近来通行翻译书籍,所以小店里特地聘请了许多名宿,另立了一个译书所,专门替小店里译书。译出来的书,小店里都到上海道新衙门存过案,这部书的版权一直就归我们,别家是不准翻印的。”姚文通便问他译书所请的是些什么人?店主人道:“你们的同乡居多,一位是长洲董和文董先生,一位是吴县辛名池辛先生,这两位是总管润色翻译的。其余还有好几位,不是你们贵同乡,料想是不认得的。”姚文信道:“董和文却是兄弟的同案,他一向八股是好手,他在家乡的时候,从没听见他读过外国书,怎么到了上海,就有了这门大的本事,连外国书都会改呢?至于姓辛的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也不晓得是那一案进的学。”
店主人道:“ 这两位都是才从东洋回来的,贵处地方文风好,所以出来的人材个个不同。就以辛先生而论,他改翻译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单是那些外国书的字眼,他肚子里就很不少。他都分门别类的抄起来,等到用着的时候拿出来对付着用。
但是他这本书,我们虽然知道,他却从来不肯给人看。这也难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的,怎么能够轻易叫别人家看了学乖呢?
所以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的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二,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贾氏三兄弟当中,算贾葛民顶聪明,悟性极好,听了他话,便对姚老夫子道:“先生,他那本书,我知道了,大约就同我们做文章用的《文料触机》,不相上下。”店主人道:“对了!从前八股盛行的时候,就以《文料触机》而论,小店里一年总要卖到五万本,后来人家见小店里生意好了,家家翻刻。彼时之间,幸亏有一位时量轩时老先生,同舍间沾点亲,时常替小店里选部把闱墨刻刻,小店里一年到头倒也沾他的光不少。当时我们就把这情形告诉了时老先生,时老先生替我们出主意,请了三位帮手,化了半年工夫,又编了一部广文料触机,倒也销掉了七八万部。后来人家又翻刻了,时老先生气不过,又替我们编了一部《文料大成》,可惜才销掉二万部,朝廷便已改章添试时务策论,不准专用八股,有些报上还要瞎造谣言,说什么朝廷指日就要把八股全然废掉,又说什么专考策论。你想倘若应了报上的话,这部文料大成那里还有人买呢?
闹了这两年,时文的销路,到底被他们闹掉不少。后来幸亏碰着了你两位贵同乡,才在东洋游历回来,亦是天假之缘,有日到我们小店里买书,同兄弟扳谈起来,力劝小店改良,他说八股不久一定要废,翻译之学一定要昌明。彼时也是兄弟一时高兴,听了他二人的话,便说这翻译上海好找,那一丬洋行里没有几个会说外国话的,只要化上十几块钱,就好请一位专门来替我们翻译。后来他们又说不要西文要东文,这可难住我了,我只得又请教他们,这东文翻译,要到那里去请。他两位就保荐也是他们从东洋同来的,有一位本事很大,可以翻译东文,不过不大会说东洋话罢了,东洋书是看得下的,而且价钱亦很便宜,一块洋钱翻一千宇,有一个算一个。譬如翻了一千零三十字,零头还好抹掉不算。彼时有了翻译,我就问他们应得翻些什么书籍,可以供大小试场所用。他二人说翻译之事,将来虽然一定可以盛行,但是目下还在萌芽时代,有学问的书翻了出来,恐怕人家不懂,反碍销路。现在所译的,乃是《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两种,每种刷印三千部,出版之后,又买了两家新闻纸的告白,居然一月之间,便已销去大半。现在手里译着的,乃是《种子大成》。这三部书都是教人家养儿子的法子。文通先生,你有几位世兄,不妨带两部回去试验试验。”#p#分页标题#e#
说着顺手在架子上取一本《男女交合大改良》、一本《傅种新问题》,送给了姚文通。姚文通接在手中一看,全用外国装钉,甚是精美,于是再三相谢。贾子猷听说辛名池有抄本外国书上的字眼,心想若是得了他这本书,将来做起文章来,倒可以借此熏人,实有无穷妙处,便问店主人道:“辛先生既然集成功了这本书,你们为什么不问他要来刻出来卖呢?”店主人道:“我何尝不是这种打算?无奈辛先生不肯,一定要我一千块钱,才肯把底子卖给我。”贾平泉把舌头一伸道:“一本书能值这们大的价钱么?”店主人道:“辛先生说他费了好几年的心血才集了这们一本书,倘若刻了出来,人人都学了他的乖去,他的本事就不值钱了。”贾子猷道:“他这书叫个什么名字?”
店主人道:“有名字,有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先叫做什么《翻译津梁》,后来自己嫌不好,又改了个名字,叫做什么《无师自通新语录》。”贾子猷道:“名字是后头一个雅。”店主人道:“然而不及头一个显豁。我们卖书的人专考究这个书名,要是名字起得响亮,将来这书一定风行,倘若名字起的不好,印了出来,摆在架子上,就没有人问信。”贾家兄弟听了,才晓得印书卖书,还有这许多讲究。当时因见店主人称扬董、辛二位,心想这二人不知有多大能耐,将来倒要当面领教才好。随把这意思告诉了店主人,店主人满口答应道:“等三位空的时候到小店里,由兄弟陪着到小店译书所看看,他二位是一天到夜在那里的。”一面说话,一面姚老夫子已选定了几部书,贾家兄弟三个,也买了许多书,都交代小厮拿着。姚老夫子因为来的时候不少了,心上惦记着儿子一个人在栈房里,急于回去看看,遂即起身告辞。店主人加二殷懃,送至门外,自回店中不表。
且说姚文通师徒四个一路出来,东张张,西望望,由棋盘街一直向北,走到四马路,忘记转弯,一直朝北走去,走了一截,一看不是来路、师徒四人慌了。后来看见街当中有个戴红缨帽子的人,姚老夫子晓得他是巡捕,往常看报,凡有迷失路途等事,都是巡捕该管,又听得人说,随常人见了巡捕,须得尊他为巡捕先生,他才高兴。当下姚老夫子便和颜悦色的走到巡捕跟前,尊了一声巡捕先生,问他到三马路春申福栈应得走那一条路。巡捕随手指给他道:“向西,一直去就是,不要转弯。”原来他四人走到了抛球场,因之迷失路途,不晓得上海马路,条条都走得通的。当下师徒四人,听了巡捕的话,一直向西走去。果然不错,走到西鼎新巷口,看见春申福三个大字横匾,于是方才各各把心放下。
回得栈来,不料房门锁起,姚老夫子的儿子不见了。姚老夫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茶房,茶房回称不晓得,又问柜上,柜上说钥匙在这里。姚老夫子问他见我们少爷那里去了?
柜上人道:“钥匙,是个年轻人,穿一件蓝呢袍子,黑湖给马褂,是他交给我的,不晓得他就是你们少爷不是?”姚老夫子道:“正是他,正是他!他往那里去的?”柜上人道:“恍惚有个朋友,一块儿同去的,没有问他往那里去。”姚老夫子道:“这小孩子忒嫌荒唐,倘若被马车挤坏了怎么好?再不然,出门闹点乱子,被巡捕捉了去,明天刻在报上,传到苏州,真正要丢死人了。”说着便要自己上街去找。贾子猷忙劝道:“世兄也有毛二十岁的人了,看来不至于乱走,闹出什么乱子来。既然柜上人说有人同了出去,或者是朋友同着出去吃碗茶也未可知,先生要自己上街去找,上海偌大一个地方,一时也未必找着,我看倒不如等他一会,少不得总要回来的。”姚老夫子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作罢,一个人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好象热锅上蚂蚁一般,坐立不定。看看等到天黑,还不见回来。
姚老夫子更急得要死。这日师徒几个,原商量就的回栈吃饭之后,同到天仙看《铁公鸡》新戏,如今姚世兄不见了,不但姚老夫子发急,连着贾家兄弟三个,也觉着无趣。霎时茶房开上饭来,姚老夫子躺在牀上不肯吃,贾家兄弟也不好动筷。后来被姚老夫子催了两遍,说:“你们尽管吃,不要等我。”三人无奈,只得胡乱吃了一口。总算凑巧,三个人刚刚才吃得一半,姚世兄回来了。姚老夫子一见,止不住眼睛里冒火,赶着他骂道:“大胆的畜生!叫你不出去,你不听我的话,要背着我出去胡走,害得我几乎为你急死。你这半天到那里去了?”骂了不算,又要叫儿子罚跪,又要找板子打儿子。贾家兄弟三个,忙上前来分劝,又问:“世兄究竟到那里去的,以后出门总得在柜上留个字,省得要先生操心。”姚世兄道:“我的脚长在我的身上,我要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天地生人,既然生了两只脚给我,原是叫我自由的。各人有各人的权限,他的压力虽大,怎么能够压得住我呢?”贾子猷听见他说出这些来话,怕姚老夫子听了添气,便握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再讲了。幸亏姚老夫子只顾在那里叉着手乱骂,究竟他们说的什么,也未曾听见。贾子猷便请他父子吃饭。姚老夫子还要顶住儿子,问到底往那去的,儿子被他逼的无法,才说有同栈房住的一位东洋回来的先生,他来同我扳谈,他说如今有丬学堂里,已经请了他做教习,将来彼此要常在一起的,他来约我出去,我怎好回他说不去?姚老夫子又问到了些什么地方?儿子说道:“在一个三层洋楼上喝了一碗茶,后来又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有个弄堂口站着多少女人,那个东洋回来的先生要我同进去玩玩,我不敢去,他才送我回来的,如今他想是一个人去了。”姚老夫子见儿子没有同那人去打野鸡,方才把气平下。起来吃了一口饭,洗过脸,正打算带领他四人一同到天仙看戏,忽见茶房递上一张请客票来。姚老夫子接过来一看,乃是胡中立请他到万年春番菜馆小酌的,遂吩咐他四个先到天仙等,我到万年春转一转再来。于是师徒五众,一同出门,出一弄堂门,各自分头而去。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一灯呼吸竞说维新 半价招徕谬称克己
却说姚文通在春申福栈房里吃完了夜饭,正想同儿子、学生前往石路天仙戏圆,看《铁公鸡》新戏,忽然接到胡中立在万年春发来请客票头,请他前去吃大菜,他便嘱咐儿子、学生,先往天仙等候,自己到万年春转一转就来。当下出得栈房,踅至三马路各自东西。
话分两头。单说姚文通走出三马路,一直朝东,既不认得路径,又不肯出车钱,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才到得万年春。问柜上制造局胡老爷在那号房间请客,柜上人见他土头土脑,把他打谅了两眼,便叫他自己上楼去找。姚文通几年前头,也曾到过上海一次,什么吃大菜,吃花酒,都有人请过他,不过是人家作东,他是个读书人,并不在这上头考究,所以有些规矩,大半忘记,只恍惚记得一点影子。如今见柜上人叫他自己上楼找胡中立,他便迈步登楼。幸亏楼梯口有个西崽,人尚和气,问他那一号,他才说得制造局三个字,那个西崽便说四号,把他一领领到四号房间门口,随喊了一声四号客茶一盅。姚文通进得门来,劈面就见胡中立坐在下面做主人,见了他来,起身相让。其时席面上早已有了三个人,还有两个躺在炕上抽鸦片烟。姚文通向主人作过揖,又朝着同席的招呼,坐了下来,又一个个问贵姓台甫。当下同他一排坐的一位,姓康号伯图,胡中立便说:“这位康伯图兄,是这里发财洋行里的华总办,酒量极雅。”姚文通又问对面的两位,一位姓谈号子英,一位姓周号四海。胡中立又指给他说。“这位子英兄洋文极高,是美国律师公馆里的翻译,这位四海兄,是浦东丝厂里的总账房,最爱朋友,为人极其四海。”姚文通又特地离位请教炕上吃烟的两位,只见一位浑身穿着黑呢袍、黑呢马褂,初春天气,十分严寒,他身上却是一点皮都没有,问了问,姓钟号养吾。那一位却是外国打扮,穿了一身毡衣、毡裤、草帽、皮鞋,此时帽子没戴,搁在一边,露出一头的短头发,毵毵可爱。姚文通问他贵姓,他正含着一枝烟枪,凑在灯上,抽个不了。好容易等他把这袋烟抽完,又拿茶呷了一口,然后坐起来,朝着姚文通拱拱手,连说:“对不住!放肆!”然后自己通报姓名,姓郭号之间。姚文通拿他仔细一瞧,只见脸色发青,满嘴烟气,看他这副尊容,每日至少总得吃上二两大土清膏,方能过瘾。
姚文通-一请教过,别人亦-一的问过他,然后重新归坐。西崽呈上菜单,主人请他点菜,他肚子里一样菜都没有,仍旧托主人替他点了一汤四菜,又要了一样蛋炒饭。一霎西崽端上菜来,姚文通吃了,并不觉得奇怪,后来吃到一样拿刀子割开来红利利的,姚文通不认得,胡中立便告诉他说:“这是牛排,我们读书人吃了顶补心的。”姚文信道:“兄弟自高高祖一直传到如今,已经好几代不吃牛肉了,这个免了罢。”胡中立哈哈大笑道:“老同年!亏你是个讲新学的,连个牛肉都不吃,岂不惹维新朋友笑话你么?”姚文通还是不肯吃。康伯图道:“上海的牛肉,不比内地,内地的牛,都是耕牛,为他替人出过力,再杀它吃它,自然有点不忍。至于上海外国人,专门把它养肥了,宰了吃,所以又叫做菜牛,吃了是不作孽的。”周四海亦说道:“伯翁所说的不错,文翁!这牛肉吃了,最能补益身体的。你是没有吃惯,你姑且尝尝。等到吃惯之后,你自然也要吃了。”几个讲话的时候,烟炕上一对朋友,把这些话都听在肚里。后来听见胡中立又称姚文通为讲新学的,他二人便抬高眼睛,把姚文通打量了半天,趁势同他勾搭着说话。姚文通外面虽是乡气,肚里的文才却是很深,凡他二人所问的话,竟没有对答不上的,因此他二人甚为佩服,便把他引为自己一路人。等他把咖啡吃过,那个打扮外国装的郭之问,便让姚文通上炕吃烟,姚文通回称不抽;郭之问又让他到炕上坐,自己躺在一边相陪,一面烧烟,一面说话;那个穿呢袍子的钟养吾,顺手拉过一张骨牌杌子,紧靠烟榻坐下,听他二人谈天。当下郭之间打好了一袋烟,一定要敬姚文通吃一口,让了半天,姚文通始终不肯吃,只得罢手。郭之问自己对准了火呼呼的抽了进去,一口不够,又是一口,约摸抽了四五口,方才抽完起来,两手捧着水烟袋,慢慢的对姚文信道:“论理呢,我们这新学家就抽不得这种烟,因为这烟原是害人的。起先兄弟也想戒掉。后来想到为人在世,总得有点自由之乐,我的吃烟就是我的自由权,虽父母亦不能干预的。文翁!刚才康周二公叫你吃牛肉,他那话很有道理,凡人一饮一食,只要自己有利益,那里管得许多顾忌?你祖先不吃,怎么能够禁住你也不吃?你倘若不吃,便是你自己放弃你的自由权,新学家所最不取的。”他们三个人围着烟灯谈天,席面上主宾四位,也在那里高谈阔论起来。
钟养吾听了厌烦,便说道:“我最犯恶这班说洋话,吃洋饭的人。不晓得是些什么出身,也和在大人先生里头摆他的臭架子。
中立好好一个人,怎么要同这些人来往?”郭之问道:“养吾!这话你说错了。中立肯同这些人来往,正是他的好处。人家都说中立守旧,其实他维新地方多着哩。就以这班人而论,无论他是什么出身,总在我们四万万同胞之内,我们今日中国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要合群,结团体,所以无论他是什么人,我等皆当平等相看,把他引而进之,岂宜疏而远之?文翁!你想我这话可错不错?”姚文通只好说:“是极!”郭之间还要说下去,只见席面上三个客都穿了马褂要走,他们三个也知不能久留,郭之问又急急的躺下,抽了三口烟,钟养吾等他起来,也急忙忙躺下抽了两口,方才起身穿马褂,谢过主人,一同兴辞。走到门口,郭之问又拉着姚文通的手,问明住址,说:“明天下午七点钟兄弟一定同了养吾来拜访。”姚文信道:“还是等兄弟过来领教罢。”郭之问道:“你要来也得上火之后,早来了我不起,怕得罪了你。”姚文信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在栈里恭候吧。”说完彼此一拱手而别。胡中立坐了马车自回制造局,不在话下。
姚文通急急奔到天仙,案目带着走进正厅,寻着了他世兄弟四个,戏台上《铁公鸡》新戏已经出场。姚文通四下一瞧,池子里看戏的人,一层一层的都塞的实实足足。其时台上正是名角小连生扮了张家祥,打着湖南白,在那里骂人。台底下看客,都一迭连声的喝采,其中还夹着拍手的声音。姚氏师徒听了,都甚以为奇,急忙举头四望,原来后边桌上,有三个外国人,两个中国人,因为看到得意之处,故而在那里拍手。贾子猷再定睛看时,齐巧今日早上在大观楼隔桌吃茶的那个洋装元帅,并那个不剃头的朋友,都在其内。贾子猷回过头去望望他,他也抬起头来望望贾子猷,四目相射,不期而遇,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像认得似的。一霎台上戏完,看客四散,出去的人,犹如水涌一般。姚氏师徒等到众人快散了,然后跟了出去。他们在家乡的时候,一向睡得极早,再加以贾氏兄弟,昨日在小火轮上一夜未眠,便觉得甚是困乏。当下几个人并无心留恋街上的夜景,匆匆回到栈房,彼此闲谈了两句,便乃宽衣而睡。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姚老夫子头一个先起来,写了一封家信,然后他儿子起来,贾氏三兄弟直睡到十二点钟,栈房里要开饭了,小厮才把他三个唤起,漱洗之后,已是午饭。等到吃过,姚老夫子想带了儿子先到说定的那丬学堂里看看章程,贾家三兄弟也要同去见识见识。姚老夫子应允,当下便留贾家小厮看门,师徒五众一块儿走了出去。刚刚走出大门,只见一个人戴了一顶外国草帽,着了一双皮靴,身上却穿着一件黑布棉袍,连腰带都没有札,背后仍旧梳了一条辫子,一摇一摆的摇了过来。众人看见,都不在意,倒是姚世兄见了,他甚为恭敬,连忙走上两步,同他招呼。那人本想要同姚世兄谈两句话,一见这边人多,面上忽然露出一副羞惭之色,把头一别,急忙忙的走进栈中去了。姚老夫子便问儿子:“他是什么人?你怎样认识的?”姚世兄便把昨天的话说了一遍,大众方知昨天引诱姚世兄出门,后来又独自去打野鸡的,就是他了。姚老夫子学问虽深,无奈连日所遇,都是这些奇奇怪怪,出于意表之人,毕竟他外面阅历不深,虽然有意维新,尚分不出人头好歹,所以见了洋装的人,能说几句新话,他便将他当作天人看待,这是他所见不广,难以怪他。在他尚且如此,至于几位高徒,一个儿子,又不消说得了。
闲话休题。且说姚世兄所说定要进的那丬学堂,在虹口靶子路离着四马路很远,当下五个人出了三马路,又走了一截路,喊了五部东洋车,约摸走了头两刻工夫,沿途姚老夫子亲自下车,又问了好几个人,方才问到。及至到了学堂门前,举头一望,只见门上挂了一扇红漆底子黑字的牌,上写“奉宪设立培贤学堂”八个扁字,一边又是一块虎头牌,虎头牌上写的是:“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另外还有两扇告示,气概好不威武!师徒五人,都在门外下车,付过车钱。姚老夫子在前,世兄弟四个在后,进得学堂。姚老夫子恭恭敬敬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交代了茶房,叫他进去通报。这学堂里有位监督,姓孔,自己说是孔圣人一百二十四代裔孙。片子投进,等了一会,孔监督出来,茶房说了一声:“请!”他们五个进去,见面之后,-一行礼。姚老夫子要叫儿子磕头。孔监督道:“我们这敝学堂里,不开馆是不要磕头的。等到开馆的那一天,我们要请上海道委了委员,到我们这学堂里监察开馆,到那时候是要磕头的。”姚世兄听了,于是始作了一个揖。当时通统坐定。姚老夫子先开口道:“敝处是苏州,兄弟一向在家乡,去年听了我们内兄弟说起,晓得贵学堂里章程规矩,一切都好,所以去年腊月里就托舍亲替我们小儿报了名字,今年特地送小儿到贵学堂里读书。”孔监督听了,便问道:“你们世兄今年多大了?”姚老夫子回称:“新年十九岁。”孔监督又问叫什么名字?姚老夫子回称:“姓姚,叫达泉,号小通。”孔监督顺手在案桌抽屉里翻了两翻,翻出一本洋式的簿子来,又拿簿子在手里尽着翻来覆去的查,查了半天,才查到姚小通的名字,是去年十二月里报的名,名字底下注明已收过洋五元。孔监督看完,把簿子撩在一旁,又在架子上取了一张章程,送给姚老夫子道:“我们敝学堂里的住膳章程,每半年是四十八块洋钱,如果是先付,只要四十五块,去年收过五块洋钱,你如今再找四十块来就够了。”姚老夫子未来的时候,常常听见人说,上海学堂束修最廉,教法最好,所以幕了名,托他内兄找到这片学堂。他内兄又模模糊糊的替他付了五块洋钱,究竟要付多少,连他内兄还不晓得。姚老夫子来时只带了二十块钱,连做盘川,买东西,通统在内。以为学堂里的束修,已经付足,可以不消再付的了。及至听了孔监督的话,不觉吃了一惊。又详细查对章程,果然不错。想要退回,一时又难于出口。幸亏孔监督有先付只要四十五块的一句话,便以为等到开学的那一天,先叫儿子进来,等自己回转苏州,然后按月寄款上来,遂将此意问过孔监督是否如此?孔监督道:“凡是开学前头付的,都算是先付,等到开学之后,无论第二天第三天,通统要付足四十八块,倘若三天之内不把束修膳费缴清,就要除名的,章程上载的明明白白。你们读书人看了,自然会晓得的。”姚老夫子至此,不禁大为失望,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原来要这许多!”孔监督道:“我们这个学堂并不为多,现在是学堂开的多了,所以敝学堂格外克己,以广招徕。如果是三年前头,统上海抵有敝学堂一所,半年工夫,敝学堂一定要人家一百二十块洋钱。如今一半都不到了。怎么可以还好说多?”姚老夫子道:“这样看起来,上海学堂倒很可以开得。”孔监督听了此言,把眉头一皱道:“现在上海地方,题到趁钱二字,总觉烦难。就以敝学堂而论,官利之外,三年前头每年总可余两三千块钱。这学堂是我们同乡三个人合开的,一年工夫,一个人总可分到千把洋钱。这两年买卖不好了,我那两个伙计,他们都不干了,归并给我一个人。照这个样子,只好弄得一个开销罢哉。若要趁钱,不在里头。总是我们的中国人心不齐,一个做的好点,大家都要学样,总得禀清上头准我们一家专利,不准别人再开才好。”姚老夫子道:“学堂开的多,乃是最好之事,怎么好禁住人家不开呢?”孔监督道:“人家再要多开,我们就没有饭吃了。”说到这里,姚老夫子见来的时候已久,便带了儿子、徒弟,起身告辞。孔监督道:“二十开馆,早一天世兄的行李就可以搬了进来,乐得省下栈房钱。我们这里多吃一两天,都是白送的,再要公道没有。我们敝学堂里的章程,一向是极好的。教习当中,不要说是不吃花酒,就是打野鸡的也没有。”姚老夫子憎嫌这里价钱贵,意思想要另外访访有无便宜的所在,只要比这里便宜的,情愿把这里的五块钱丢掉。一头走,一头心里盘算,所以孔监督后来说的一番话,他未曾听见。一时辞了出来,仍旧回到栈房。刚刚下车,跨进了西鼎新巷口,忽见贾家小厮,站在栈房外面,见了他们,冲口说道:“啊哟!回来了!可把我找死了!”众人一听此言,不禁齐吃一惊。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婚姻进化桑濮成风 女界改良须眉失色
却说姚文通姚老夫子,带了儿子、徒弟从学堂里回来,刚才跨进了西鼎新巷口,忽见贾家的小厮,在那里探头探脑,露出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及至瞥见他五人从外面回来,连忙凑前一步,说道:“快请回栈,苏州来了信了,信面上写的很急,画了若干的圈儿。”师徒父子五人听了此言,这一吓非同小可。
姚文通登时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回栈,开了房门。只见苏州的来信,恰好摆在桌子上,伸手拿起,拆开一看,原来是他夫人生产,已经临盆,但是发动了三日,尚未生得下来,因此家里发急,特地写信追他回去。现在不知吉凶如何?急得他走投无路,恨不能立时插翅回去。等不及次日小火轮开行,连夜托了栈里朋友,化了六块大洋,雇了一只脚划船去的。临走的时候,又特地到书坊里买了几部新出的什么《传种改良新法》、《育儿与卫生》等书籍,带了回去,以作指南之助,免为庸医旧法所误。收拾行李,随即上船。又吩咐了儿子几句话,说我此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可以回来的,你好好的跟了世兄在上海,不可胡行乱走,惹人家笑话。至于前回说定的那个培贤学堂,也不必去了,等我回来,再作道理、儿子答应着。等送过他父亲去后,因见时候还早,在栈房里有点坐立不定,随向贾家三兄弟商量,意思想到外边去游玩一番。贾家三兄弟都是少年,性情喜动不喜静的,听了自然高兴。于是一同换了衣服,走到街上。此时因无师长管束,便尔东张张,西望望,比前似乎松动了许多。四个人顺着脚走去,不知不觉,到了第一楼底下。此时四马路上,正是笙歌匝地,锣鼓喧天,妓女出局的轿子,往来如织。他们初到上海,不晓得什么叫做出局,还当轿子里坐的,一个个是大家眷属,不兔心上诧异,齐说:“这些太太奶奶们,尽管坐着轿子在街上逛的什么?”后来看见轿子里面,一边靠着一支琵琶,方才有点明白。一向听说上海的婊子极多,大约这些就是出来陪酒的。但是这些女人,坐了敞轿,见了男人,毫不羞涩,倒像书上所说,受过文明教化的一样,正不知是个什么道理。站着果看了一回,听得楼上人声嘈难,热闹得很,于是四人迈步登楼。此时第一楼正是野鸡上市,有些没主儿的,便一个个做出千奇百怪的样子,勾搭客人。他四人穿的都是古式衣服,一件马褂,足有二尺八寸长,一个袖管,也有七八寸阔,人家看出他们是外路打扮,便有心去勾搭他。头一个贾子猷,走在前面,一上扶梯,就被一个涂脂抹粉,脸上起皱的中年野鸡,伸手一把把他拉住。
贾子猷正在挣扎不脱,跟手他兄弟贾平泉、贾葛民,连着姚小通,都被这班女人拉住不放。此时他四个眼花撩乱,也分不出老的、少的,但觉心头毕拍毕拍跳个不止。毕竟他四个胆子还小,而且初到上海,脸皮还嫩,挣扎了半天,见这班女人只是不放。贾葛民忍耐不住,把脸一沉,骂了声:“不要脸的东西!你们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那班野鸡,见他寿头寿脑,晓得生意难成,就是成功,也不是什么用钱的主儿,于是把手一松,随嘴轻薄了两句,听他四人自便。他四人到此,赛如得了赦旨一般,往前横冲直撞而去。谁知一路走来,一连碰着了许多女人,都是一个样儿,四人方才深悔不该上楼。
意思想要退下楼去,却义怕再被那班不要脸的女人拉住不放。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见前面沿窗一张桌子,有人举手招呼他们。
举眼看时,吃茶的共有三位,那个招手的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头一天同着姚世兄出去玩耍的那位东洋回来的先生。四人只得上前,同他拱手为礼。那东洋回来的先生,见了贾家兄弟三个,因在栈房里都打过照面,似乎有点面善,便晓得是同姚世兄一起的,忙让他三人同坐。贾子猷举目看时,只见头一天在大观楼吃茶的那个洋装元帅,同着黄国民两个,却好同在这张桌上吃茶。当下七人坐定之后,彼此通过名姓,洋装元帅自称姓魏号榜贤,东洋回来的先生自是姓刘号学深,黄国民是大家晓得的,用不着再说了。当下贾姚四人,亦-一酬应一番。起先彼此言来语去,还说了几句开学堂、翻译书的门面话。正谈得高兴,齐巧有个野鸡兜圈子过来,顺手把刘学深拍了一下,这一下直把他拍的骨软筋酥,神摇目眩,坐在那里不能自主。魏榜贤朝着他笑道:“学深兄,你这艳福真不知是几生修到的?”
说完这句,便指着他同别人说道:“你们可晓得这位学深兄,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直没有娶过夫人。他的意思,一定要学外国的法子,总要婚姻自由才好。今年从东洋回来,非但学界上大有进步,就是所做的事,无不改良。他有一个议论,我今告诉你们诸公,料想诸公无不崇拜的。”众人都道:“倒要请教。”魏榜贤道:“学深兄说,一切变法,都要先从家庭变起,天下断无家不变而能变国者。”贾子猷听了,连连点头道:“确论,确论!”魏榜贤道:“学深兄又说,治病者急则治标,乃是一定不易之法,治国同治病一样,到了危难的时候,应得如何,便当如何,断不可存一点拘泥;不存拘泥,方好讲到自由;等到一切自由之后,那时不言变法,而变法自在其中;天下断没有受人束缚,受人压制,而可以谈变法的。所以这学深兄的尊翁老伯大人,同他尊堂老伯母大人,屡次三番写信前来,叫他回去娶亲,他执定主意不去,一定要在上海自己挑选。他说中国四万万同胞,内中二万万女同胞,只有上海的女人,可以算得极文明,极有教化,为他深合乎平等自由的道理,见了人大大方方,并无一点羞涩的样子。所以学深兄一定要在这里挑选人材。”贾葛民道:“好虽好,但是这些女人都是些妓女。”刘学深不等他说完,插嘴辩道:“良家是人,妓女亦是人,托业虽卑,当初天地生人,却是一样。我们若小看她,便大背了平等的宗旨。所以她们虽是妓女,小弟总拿他当良家一般看待。只要被我挑选上了,两情相悦,我就同他做亲,有何不可?”贾平泉道:“尊论极是,小弟佩服得很!但小弟还有一事请教,这几年社会上把女人缠脚一事,当作大题目去做。我想天下应办的事情很多,何以单单要在女人这双脚上着想呢?”
魏榜贤抢着说道:“这件事须得问我们贱内,目前就要进这不缠足会了。不瞒诸公说,兄弟自从十七岁到上海,彼时老人家还在世,生意亦还过得去,兄弟在这里无所事事,别的学问没有长进,于这嫖界上倒着实研究。总而言之一句话,嫖先生不如嫖大姐。”贾葛民听了先生二字诧异,忙问先生怎么好嫖?魏榜贤忙同他说:“上海妓女,都是称先生。”方才明白。
魏榜贤又说:“上海这些当老鸨的,凡是买来的人,一定要叫他缠脚、吃苦头、接客人,样样不能自由。如果是亲生女儿,就叫他做大姐,不要缠脚,不要吃苦头,中意的客人,要嫁就嫁,要贴就贴,随随便便,老鸨决不来管她的。我见做大姐的有如此便宜,所以我当初玩的时候,就一直玩大姐。好汉不论出身低,实不相瞒,我这贱内,就是这里头出身。不要说别的,嫁我的时候,单单黄货,就值上三四千哩。现在又承他们诸公抬举,说贱内是天然大脚,目下创办了一个不缠足会,明日恰巧是第三期演说,他们诸公一定要贱内前去演说,却不过诸公的雅爱,兄弟今天回去,还得把演说的话句,通统交代了她,等她明天过去献丑。”贾子猷说:“不错,我常常听人谈起上海有什么演说会,想来就是这个,但不知我们明天可否同去看看?”
刘学深道:“榜贤兄就是会里的头脑,叫他带你同去,有何不可?”黄国民道:“诸公切莫看轻了这个不缠足会,保种强国,关系很大。即以榜贤兄而论,自从他娶了这位尊嫂,一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是胖胖壮壮,一无毛病,这便是强种的证据。”
一席话正说得高兴,不提防又走过来一只野鸡,大家看出了神,不知不觉打断话头。刘学深更忘其所以,拍着手说道:“妙啊!脸蛋儿生得标致还在其次,单是他那一双脚,只有一点点,怎么叫人瞧了不勾魂摄魄?榜贤兄!这人,你可认得晓得他住在那里?”魏榜贤忽然想起刚才正说到不缠足会,如今忽然又夸奖那野鸡脚小,未免宗旨不符,生怕贾、姚听了见笑,连忙朝着刘学深做眉眼,叫他不要再说了。偏偏碰着刘学深没有瞧见,还在那里满嘴的说什么只有一点点大,什么不到三寸长,也不晓得当初是怎样裹的。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只得又谈论别的。贾家兄弟便问不缠足会是个什么规矩?魏榜贤又同他说:“这个会是我们几位同志的内眷私立的。凡是入会的人,通统都得放脚。倘或入会之后,家里查出再有缠脚的人,罚一百两银子,驱逐出会。因为要革掉这个风俗,所以立的章程不得不严。”贾葛民道:“现在不问他章程严不严,我只问叫女人不缠足有什么好处?”魏榜贤道:“刚才所说的强种,不是头一样好处吗?而且女人不缠脚,脚下不受苦,便可腾出工夫读书写字,帮助丈夫成家立业。外国的女人,都同男人一样有用,就是这个原故。目下教导这般女人,先从不缠足入手,能够不缠足,然后可以讲到自由。人生在世,能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还有再比这个快活吗?”贾葛民听了,怦怦心动,心想我们弟兄三人,虽然都已定亲,幸亏都还没有过门,不晓得长得面貌如何。不如趁此写封信回去,叫家里知会女家,勒令她们一齐放脚,若是不放,我们不娶。料想内地风气不开,一定不肯听我们的说话,那时我们便借此为由,一定不娶。趁这两年在上海,物色一个绝色佳人。好在放脚之后,婚姻可以自由,乃是世界上的公理,料想没有人派我们不是的。他一个人正在那里默默的呆想,不提防堂官一声呼喊,说是打样,只见吃茶的人,男男女女,一哄而散。他们七人也不能再坐,只得招呼堂官前来算帐,堂官屈指一算,须得一百五十二文。谁知刘学深及魏榜贤两人,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二十多个铜钱,彼此面面相觑,甚是为难。幸被贾家兄弟看见,立刻从袋里摸出十五个铜圆,代惠了东,方才一同下楼。他们吃茶原是七个人,此时查点,人数止剩得六人,少了黄国民一个。原来他一见打样,晓得要惠茶帐,早已溜之大吉,预先跑在楼下等候了。
当时六个人下楼之后,彼此会着,贾家兄弟又问他们住处,以便明日拜访。魏榜贤说在虹口吴淞路,黄国民说住新马路,刘学深是同他们同一栈房,不消问得。魏榜贤说明日不缠足会女会员演说,诸君如欲往听,打过十二点以后,可在栈房等候,兄弟来同诸公一同前去,众人俱道好极。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马路,彼此一拱手而别。魏、黄两个,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却连东洋车都不雇,都是走回去的。贾、姚四人,自从今日会着了刘学深,恁空又添了一个同伴,五个人说说笑笑,回到栈房。刘学深极力拉拢,亲到贾、姚房中闲谈,至三点钟方自归寝。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上海地方早晨,是无所事事的,刘学深又跑了过来,指天说地,他四人听了,都是些闻所未闻的话,倒也借此很开些知识。一会又领他四人上街吃了一回茶,又吃了碗面,都是贾子猷惠的东。又在马路上兜了一回圈子,看看十二点已过,恐怕魏榜贤要来,急急赶回栈房吃饭等候。
吃过饭又等了一点多钟,看看不错,已将近两点了,方见魏榜贤跑的满头是汗,一路喊了进来。会面之后,魏榜贤也不及坐下吃茶,便催诸位即刻同去。众人是等久的了,随即锁了房门,六个人一同踱出马路,雇了东洋车。当下魏榜贤当先,在路上转十几个弯,方走到一个巷堂。下车进去,见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保国强种不缠足会”八个大字。
魏榜贤让诸位进门之后,特地赶上一步,附耳对贾子猷说道:“此时女会员都已到齐,还没演说,你我只可在这旁边厢房里听讲,堂屋里都是女人,照例是不能进去的。”众人只得唯唯。
原来厢房乃是会中干事员书记员的卧室,会中都是女人,只有这干事书记二员是男子,当见魏榜贤同了五个人进来,立刻起身让坐,可怜屋里只有两张杌子,于是众人只得一齐坐在牀上。
六人之中,只有魏、刘两个最不安分,时时刻刻要站起来从玻璃窗内偷看女人。一会刘学深又拉住魏榜贤,问一个穿湖色的是谁?一时又问那个穿宝蓝的是谁?魏榜贤-一告诉他。后来又问到一个浑身穿黑的,魏榜贤笑而不答。刘学深向众人招手说道:“你们快来瞧榜贤兄的夫人。”众人正起立时,只见外面又走进一群女学生,大家齐说,这是虹口女学堂的学生,是专诚请来演说的。众人举目看时,只见一个个都是大脚皮鞋,上面前刘海,下面散腿裤,脸上都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二十多人,都是一色打扮,再要齐整没有。众人看了,俱各啧啧称羡不置。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演说坛忽生争竞 热闹场且赋归来
话说贾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贤、刘学深到不缠足会听了一会女会员演说,说来说去,所说的无非是报纸上常有的话,并没有什么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声,业已不绝于耳。当由会中书记员,把他们的议论,另外用一张纸恭楷誊了出来,说是要送到一家报馆里去上报,特请刘学深看过。
刘学深举起笔来,又再三的斟酌,替他们改了几个新名词在上头,说道:“不如此,文章便无光彩。”魏榜贤看了,又只是一个人尽着拍手,以表扬他佩服的意思。贾、姚诸人看见,心上虽然羡慕,又不免诧异道:“像这样的议论,何以他俩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令人不解。要像这样议论,只怕我们说出来,还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跃跃欲试之心。魏榜贤从旁说道:“今天演说,全是女人。新近我们同志,从远处来的,算了算,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过天借徐家花园地方,开一个同志大会,定了日子,就发传单,有愿演说的,一齐请去演说演说。过后我们也一齐送到报馆里去刻。别的不管,且教外国人看见,也晓得中国地方,尚有我们结成团体,联络一心,就是要瓜分我们中国,一时也就不敢动手了。”
大众听了,甚以为然。当下刘学深同了贾、姚四位,先回栈房,魏榜贤便去刻传单,上新闻纸,自去干他的不题。
光阴如箭,转眼又是两天。这天贾子猷刚才起身,只见茶房送过四张传单来,子就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即日礼拜日下午两点钟至五点钟,借老闸徐园,特开同志演说大会,务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会者,每位各携带份资五角,交魏榜贤先生收。”贾于猷看过,便晓得是前天所说的那一局了,于是递与他两个兄弟,及姚小通看过,又叫小厮去招呼刘老爷。小厮回说:“刘老爷屋里锁着门,间过茶房,说是自从前儿晚上出去,到如今还没有回来,大约又在那一班野鸡堂子里过夜哩。”贾子猷听了,只得默然。于是催着兄弟,及姚小通起来梳洗。正想吃过饭前赴徐园,恰巧刘学深从外头回来,问他那里去的,笑而不言。让他吃饭,他就坐下来吃。贾家弟兄,因为栈房里的菜不堪下咽,都是自己添的菜,却被刘学深风卷残云吃了一个净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贾家弟兄也只可无言而止。一霎诸事停当,看看表上,已有一点钟了。刘学深便催着贾、姚四位,立刻换衣同去。贾子猷把四个人的份资一共是两块钱,通统交代了刘学深,预备到徐园托他代付。刘学深因为自己没有钱,特地问贾子猷借了一块钱,一共三块钱,攒在手里,出门上车,一直到老闸徐园而来。行不多时,已经走到,一下车就见魏榜贤站在门口拦住进路,伸出了两只手,在那里问人家讨钱。一见贾、姚四位,后头有刘学深跟着,进门的时候,彼此打过招呼,于是魏榜贤把手一摊,让他们五位进去。进园之后,转了两个弯,已经到了鸿印轩。只见人头簇簇,约摸上去,连逛园带着看热闹的,好像已经有一百多位。此时贾、姚四人,无心观看园内的景致,一心只想听他们演说,走到人丛中,好容易找着一个坐位,大家一齐坐了听讲。其是已有二三个人上来演说,过不多一刻,魏榜贤亦已事完进来了。贾子猷静心听去,所讲的话,也没有什么深奥议论,同昨天女学生演说的差仿不多,于是心中大为失望。”正踌躇间,只见上头一个人刚刚说完,没有人接着上去,魏榜贤急了,便走来走去喊叫了一回,说那位先生上来演说。喊叫了一回,仍旧没人答应,魏榜贤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个招呼,底下一阵拍手响。大家齐说,没人演说,元帅只好自己出马了。只见魏榜贤打过招呼之后,便走至居中,拿两只手据着桌子,居中而立,拉长了锯木头的喉咙,说道:“诸公,诸公!大祸就在眼前,诸公还不晓得吗?”大家听了,似乎一惊!魏榜贤又说道:“现在中国,譬如我这一个人,天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脑袋及两手两脚,现在日本人据了我的头,德国人据了我的左膀子,法国人据了我的右膀子,俄罗斯人据了我的背,英国人据了我的肚皮,还有什么意大利骑了我的左腿,美利坚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个人身上,现在被这些人分占了去还了得!你想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呢?”于是众人又一齐拍手。魏榜贤闭着眼睛,定了一回神,喘了两口气,又说道:“诸公,诸公!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想结团体吗?团体一结,然后日本人也不敢据我的头了,德国人、法国人,也不能夺我的膀子,美国人、意大利人,也不能占我的腿了,俄国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国人,也不敢抠我的肚皮了。能结团体,就不瓜分,不结团体,立刻就要瓜分。诸公想想看,还是结团体的好,还是不结团体的好?”于是大众又一齐拍手,意思以为魏榜贤的话还没有说完,以后必定还有高议论。谁知魏榜贤忽然从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找了半天,找寻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连头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来,那件东西还是找不着。
他只是浑身乱抓,一言不发。众人等的不耐烦,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齐拍手。他见众人拍手,以为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红筋胀,东西也不找了,两手扶着桌子,又咳嗽了两口,然后又进出一句道:“诸公,诸公!”说完这句,下头又没有了。于是又接着咳嗽一声,正愁着无话可说,忽一抬头,只见刘学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于是顿生一计,说一声今天刘学深先生本来要演说的,现在已到,请刘先生上来演说。说完这句,把帽子一掀,把头一点,倒说就下来了。众人摸不着头脑,只得又一齐拍手。此时刘学深被他一抬举,出于不意,无奈,只得迈步上去。幸亏他从东洋回来,见过什面,几句面子上的话,还可敷衍,没有出岔。一霎说完,接连又有两个后来的人跟着上去演说了。众人听了,除掉拍掌之外,亦无别话可以说得。魏榜贤见时候已有五点半钟,便吩咐停止演说,众人一齐散去。只留了贾、姚四位,跟着刘学深、魏榜贤未走。魏榜贤便检点所收份发,一共是日到了一百三十六位,应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问刘学深他们四位的份发带来没有?刘学深于是怀里摸出十六个角子给魏榜贤,魏榜贤道:“他们四位,依理应该二十角,为何只有十六角?”刘学深道:“这四位是我替你接来的,一个二八扣,我还不应该赚吗?”魏榜贤道:“你一个人已经白叨光在里头,不问你要钱,怎么还好在这里头拿扣头呢?今日之事,乃是国民的公事,你也是国民一分子,还不应该帮个忙吗?”刘学深一听这话,生了气,撅着嘴说道:“这个钱又不是归公的,横竖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要说只有这几个,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伤天理。”魏榜贤还要同他争论,倒是贾子猷瞧着,恐怕被人家听见不雅,劝他们不要闹了,他二人方才住嘴。一同出门,贾、姚,刘三个走回栈房。恰巧天色不好,有点小雨,贾子猷便叫开饭。刘学深匆匆把饭吃完,仍旧自去寻欢不题。贾、姚四人便在栈房里议论今天演说之事,无非议论今天谁演说的好,谁演说的不好。
贾平泉道:“魏元帅起初演说的两段,很有道理,不晓得怎样,后来就没有了。”贾葛民道:“他初上去的时候,我见他从衣裳袋里抽出一张纸出来,同打的稿子一样。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说出来的。你们没见他说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时候,他有半天不说。这个空档,他在那里偷看第二段。看过之后,又装着闭眼睛养神,闹了半天鬼,才说下去的。
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着了,你看他好找,找来找去找不着,急的脸色都变了,我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听了,方才恍然。贾子猷又说:“我交给姓刘的两块大洋钱,他又借我一块,共是三块大洋钱,怎么到后来,见他拿出角子来给人家呢?”
贾葛民道:“他不换了角子,怎么能扣四角扣头呢?我们一进去的时候,我就见他抽了个空出去了一回,后来不是魏元帅演说到一半他才回来的?”大家前后一想,情景正对。贾家兄弟,至此方悟刘学深、魏榜贤几个人的学问,原来不过如此,看来也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以后倒要留心。看他们两天,如果不对,还是远避他们为是,看来没有什么好收场的。四人之中,只有姚小通还看不出他们的破绽,觉着他们所做的事,甚是有趣。当晚说笑了一回,各自归寝。
次日亦未出门。不料中饭之后,贾子猷忽然接到姚老夫子来信,内附着自己家信一封。他弟兄三个自从出门,也有半个月了,一直没有接过家信。拆出看时,无非是老太太教训他兄弟的话,说他们不别而行,叫我老人家急得要死,后来好容易才打听着是到苏州姚老夫子家里去的。访师问道,本是正事,有什么瞒我的?接信之后,即速买棹回家,以慰倚闾之望各等语,三人看过,于是又看姚老夫子的来信上说:“自从回家,当于次日又举一子,不料拙荆竟因体虚,产后险症百出,舍间人手又少,现在延医量药,事事躬亲,接信之后,望嘱小儿星夜回苏,学堂肄业之事,随后再议。又附去令堂大人府报一封,三位贤弟此番出门,竟未禀告堂上,殊属非是,接信之后,亦望偕小儿一同回苏,然后买棹回府,以尉太夫人倚闾之望。至嘱,至要。”贾家兄弟看了,无可说得,只好吩咐小厮,把应买的东酉赶紧买好,以便即日动身。正忙乱间,忽见刘学深同了魏榜贤从外面一路说笑而来。两个人面上都很高兴,像有什么得意之事似的。他二人走进了门,一见贾、姚四人在那里打铺盖,收拾考篮,忙问怎的?贾子猷便把接到家信,催他们回去的话说了。魏榜贤还好,刘学深不觉大为失望,连连跺脚。说道:“偏偏你们要走了,我的事又无指望了。”众人忙问何事。又道:“我们去了,可以再来的?你何用急的这个样子呢?”
刘学深叹了一口气道:“我自从东洋回来,所遇见的人,不是我当面说句奉承话,除了君家三位,余外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办事的。我正要借重三位,组织一桩事情,如今三位既要回府,这是大局应该如此,我们中国之不幸。事既无成,亦就不必题他了。”说罢,连连嗟叹不已。众人听了不解。贾葛民毕竟小孩子脾气,便朝着他二人望了一望,说道:“昨天我们见你二人为了四角钱番脸,我心上甚是难过,心想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了四角钱弄得彼此不理,叫朋友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如今好了,我也替你俩放心了。”魏榜贤道:“我们自从今日起,还要天天在一块儿办事呢。四角钱我今天也不问他要了,横竖他有了钱,总得还我的。”贾子猷忙问二位有了什么高就?
魏榜贤说:“是这里一个有名的财东,独自开了一片学堂,请了一位翰林做总教,现在要请几个人先去编起教课书来,就有人把我们两个都荐举在内,目下再过两三天,就要去动手。”
刘学深听到这里,忽然又皱着眉头说道:“可惜我的事情没有组织成功,倘若弄成,我自己便是总教,那里还有功夫去替人家编教课书呢?”魏榜贤道:“你不要得福不知,有了这个馆地,我便劝你忍耐些时,骑马寻马,你自己想想,无论如何,一个月总得几块钱的束修,也好贴补贴补零用,而且房饭都是东家的,总比你现在东飘飘西荡荡的好。”刘学深见话被他说破,不觉面上一红。贾子猷亦劝他:“权时忍耐,我们弟此番回家,不久亦就要出来的。学深兄如有别的组织,等将来兄弟们再到上海,一定竭力帮忙的。”于是,二人见他们行色匆匆,不便久坐,随各掀了掀帽子,说了声后会,一同辞去。这里贾、姚四人,亦各叫了挑夫,径往天后宫小轮船码头。搭船回家去了。#p#分页标题#e#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还遗财商业起家 办学堂仕途借径
话说上海有个财东,叫做花千万,这人原姓花名德怀,表字清抱,为他家资富有,其实不过几十万银子。因中国经商的人,没有大富翁,这花清抱做了洋商,连年发财,积累到五六百万的光景,大家妒他不得,学他不能,约摸着叫他花千万,是羡慕他的意思。不在话下。
你道这花千万怎样发财的呢?原来他也是穷出身,祖居浙江宁波府定海厅六豪村,务农为业。他十八岁那年,觉得种田没有出息,要想出门逛逛。可巧有一班旧友,约他到上海去开开眼界。这些旧友是谁?一个骅飞马车行里的马夫,叫做王阿四,一个汉兴纺纱厂的小工,叫做叶小山,一个斗智书局里的栈师,叫做李占五,四人聚在一个小酒店里,商量同样的事。
花清抱却一文的川资都没有,自己不肯说坍台的话,约定后日上宁波轮船,只消一夜,就到上海。那三人是来往惯的,这点路不在心上,花清抱却因川费难筹,担着心事,当下酒散回家,走到村头,听得牛鸣一声,登时触动机关,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想定主意,就不回家了。先到邻家找着陆老钝,说道:“老钝!我前天听说你要买牛,有这句话没有?”老钝道:“有的!东村里余老五一匹黄牛,他要我三十吊钱;我嫌他太贵,还没有讲定哩。”清抱道:“我有一匹耕牛,是二十吊钱买来的,老钝,咱俩的交情合弟兄一样,少卖你几文,算十八吊罢,你要也不要?”老钝道:“看看货色,再还价便了。”
清抱就同了陆老钝走到自己的牛圈里,指着一匹水牛道:“你看这牛该值得三十吊吧。”老钝连声赞好道:“不瞒你说,我昨日粜麦子,恰好只存十五吊钱,你要肯卖,我便牵牛去,你去驼钱来!好不好?”清抱沉吟一会道:“也罢,你我的交情,也不在三两吊钱上头,就卖给你吧。”当夜两人做了交割,清抱驼钱驼了两次才完。次日一早,王阿四合李占五来了,叫他收拾行李同去,清抱那有什么行李?将几件旧布衣服,打了一个包,十五吊钱扣成两捆,找根扁担挑在肩头,出来要走。
阿四看了,好笑道:“你这样出门,被上海人见了,要叫你做曲辫子的。那沉沉的一大捆钱,合着一条粗竹扁担,不是好跟你到上海去的!满了十吊钱,关上就要问你的。我劝你破费几文,到城里换了洋钱吧。”说得清抱面红过耳,没话讲得,只得同到城里,去了些扣头兑洋十六元有零,带在身边,再要轻便没有。他自己也快活道:“果然外国人的东西好。”正说着,恰好叶小山赶到,四人同行上了轮船,果然一夜路程,已到上海。王李二人各自去了。清抱没有住处,叶小山同他到杨树浦,就叫他在自己的姘头小阿四家里搭张干铺住下,每天花销两角洋钱。过了几日,清抱觉得坐吃山空,将来总有吃完的时候,到那时候,如何是好?于是合叶小山商量,拿十块洋钱,买些时新果子、肥皂、香烟之类,搭个划子船,等轮船进口的时候,做些小经纪,倒也有些赢余,日用嫌多。那天上十六铺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交,顺手抓着看时,原来是个皮包,提起来觉得很重,清抱想着,这一定是别人掉下的,内中必有值钱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时,有人来找,交还与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
想罢,就将皮包藏在身后,坐下静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个西洋人,跑得满头是汗,一路找寻。原来清抱质地聪明,此时洋泾浜外国话已会说得几句,问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将皮包双手奉上。那西洋人喜的眉开眼笑,打开皮包,取出一大把钞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约他一块儿去。但见把手一抬,来了两部东洋车,西洋人在前领路,到了大马路一丬大洋行门口歇下。这洋行并没中国字的招牌,里面金碧辉煌,都是不曾见过的宝贝。西洋人留他住下,请了个中国人来合他商量,要用他做一名买办,每月二百两的薪水。清抱有什么不愿意的?自此就在洋行里做买办,交游广了,薪水又用不完,只有积聚下来。积聚多了,就做些私货买卖,常常得利,手中也有十来万银子的光景。那知不上十年,西洋人要回国去,就将现银提出带回,所有货物,一并交与清抱,算是酬谢他的。清抱袭了这分财产,又认得了些外国人,买卖做得圆通,大家都愿照顾他,三五年间,分开了几丬洋行,已经有三四百万家业。在上海娶亲,生了三个儿子。又过了二十几年,清抱年已六十多岁,操心过重,时常有病;幸亏他用的伙计,都是乡里选来极朴实的人,信托得过,便将店务交给他们去办;自己捐了个二品衔的候选道台,结识几个文墨人,逍遥觞咏,倒也自乐其乐。这班文墨人当中,有一位秀才,姓钱单名一个麒字,表字木仙,合他最谈得来。清抱自恨不曾读过书,想要做些学务上的事业,以博士林赞诵他的功德,就合钱木仙商议。木仙道:“现在世界维新,要想取些名誉,只有学堂可以开得。”清抱拍掌道:“不错,不错!我们宁波人流寓上海,正苦没有个好先生教导子弟,据你所说甚是,莫如开个蒙学堂吧。我独捐十万银子,如何?但是学堂的事,只有你是内行,就请你做个总办吗。”木仙连连谦让道:“这晚生却不敢当。观察有为难的事,尽能效劳,学务的事,实不敢应命。”
原来木仙当过几年阔幕友,很认得几省的督抚,清抱合官场来往,尽是他从中做引线的。他于这文字上面,也只是一个充场好看,其实并不甚在行,所以不敢冒昧答应。当下清抱要他荐贤,他想了半天道:“晚生认得翰林进士却也不少,但是他们都在京里当差,想熬资格升官放缺,谁肯来做这个事情?”
清抱听了没法,只索罢论。
岂知事有凑巧,是年北方拳民闹事,烧了几处教堂,闹得各国起兵进京,这番骚扰不打紧,却吓得些京官立足不稳,纷纷的挈眷南回。内中有个编修公,姓杨名之翔,表字子羽,世居苏州元和县,少有学问,粗知新理,木仙却听惯了他的议论,佩服到极地。这杨子羽不但学问好,而且应酬工夫又是绝顶,从前在京城读书,就合些大老们交好,大家看重他是个名士。后来中了进士,殿试名在第二甲,朝考的时候,可巧碰在一位老师是旗人手里,说他写的颜字,取在一等五名前头,就蒙圣恩点了翰林。但是翰林虽然点了,依旧穷的了不得,考了五回差,只放了一回云南副主考,没得银子结交,抡不到学台。幸喜他知时识务,常合些开通的朋友来往,创议开办了几处学堂,从中出了些力,名望倒也有了。人家只道他深通西学,其实只有二三十年的墨卷工夫,高发之后,那里还有闲暇日子去研求西学呢?又亏得结交了一位学堂出身的张秀才,拾得些粗浅的格致旧说,晓得了几个新名词,才能不露马脚。交游广了,他有几个戚,一个个都替他荐了好馆,每年贴补他些银两,方度了日子。那年正想得个京察,简放道府出来,偏偏遇着匪乱,就此偃旗息鼓的携眷出京。
这时海道还通,搭上轮船,直至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当下就去拜访钱木仙,叙了寒暄,谈起京中的事。这杨编修竟是怒发冲冠,痛骂那班大老们没见识,闹出这样乱子,如今死的死了,活的虽然还在,将来外国人要起罪魁来,恐怕一个也跑不掉。
说到忘情的时候,这钱木仙虽然平时佩服他的,此时却不以为然,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连忙用别话掩饰过去。杨编修有些觉着,便也不谈时事了。木仙道:“据我看来,大局是不妨的。但是北方乱到这步田地,老哥也不必再去当这穷京官了,譬如在上海找个馆地处起来、一般可以想法子捐个道台到省,老哥愿意不愿意?”杨编修正因冒失回南,有些后悔,听见这话大喜,就凑近木仙耳朵边说道:“兄弟不瞒你,我此番出京,弄得分文没有,你肯荐我馆地,真正你是我的鲍叔,说不尽的感激了。”两人谈到亲密时候,木仙道:“我有个认识的倌人,住在六马路,房间洁净,门无杂宾,我们同去吃顿便饭,总算替老哥接风。”杨编修称谢道:“千万不可过费。”木仙道:“不妨。”说罢进去更衣,停了好一会才走出来,却换了一身时髦的装束。杨编修啧啧称赞,说他轻了十年年纪。木仙也觉得意。两人同到六马路一家门口,一看牌子题着“王翠娥”三个字,一直上楼,果然房间宽敞,清无纤尘。翠娥不在家里,大姐阿金过来招呼,坐下拧手巾,装水烟,忙个不了。本仙叫拿笔砚来,开了几样精致的菜,叫他到九华楼去叫。一面木仙又提馆地的事,忽然问杨编修道:“花千万的名老哥谅来是晓得的,他春天合我谈起,要开一个学堂,只因没得在行人做总办,后来就不提起了。可巧老哥来到上海,这事有”几分靠得住。一则你是个翰林,二则你又在京里办过学堂,说来也响。不过经费无多,馆况是不见得很佳的。你愿意谋事,我就替你去运动起来。”杨编修沉吟之间,却好王翠娥回寓了,不免一番堂子里的应酬。须臾摆上酒肴,两人入席,翠娥劝了他们几杯酒,自到后歇息去了。杨编修方对木仙道:“开学堂一事,却不是容易办的。花清翁要是信托我,却须各事听我做主,便好措手。至于束修多寡,并不计较。”木仙道:“那个自然,听你做主。你既答应,我明日便去说合起来,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当晚饭后各散。次日,木仙去拜花道台,偏偏花道台病重,所有他自己几丬洋行里的总管,都在那里请安。木仙本来-一熟识的,先问了花公病症,知道不起。木仙托他们问安,要想告辞,便有一位洋行总管姓金表字之斋的对他说道:“你走不得。观察昨晚吩咐,正要请你来,有桩未完的心事托你呢。我进去探探看,倘还能说话,请你到上房会会罢。”木仙只得坐下。之斋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请本仙同进去。见花清抱仰面躺着,喘的只有出的气,睁眼望着木仙半天,才说得了一句话道:“学堂的事要拜托你了。”说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木仙也觉伤心落泪。里面女眷们也顾不得有客,抢了出来哭叫。本仙见机退到外厅,听得内里一片举哀之声,晓得花清抱已死。各洋行总管也都退出,问起木仙什么学堂的事,本仙-一说了,又说替他请了一位翰林公,在此等候开办。金总管听了道观察的遗命,不可违拗,须由我们筹款,赶把房子造好,其它一切事务,都请木兄费心便了。各总管答应着,这事方算定局。木仙辞回找着杨编修,说明原委,又说等到房子造好,就请来开学。杨编修道:“这却不妥。虽然房子一时起不好,也须破费几文,请些人来订订章程,编编教科书,不然,到得开时,拿什么来教人呢?”木仙点头称是。杨编修便与木仙约定,将家眷送回苏州,耽搁半月,就来替他请人办事。当下作别不表。
且说浙江嘉兴府里,有个秀才姓何名祖黄,表字自立,小时聪颖非常,十六岁便考取了第一句算学入泮。原来他的算学,只有加减乘除演得极熟,略略懂得些开平方的法子,因他是废八股后第一次的秀才,大家看得起他。他自己仗着本领非凡,又学了一年东文,粗浅的书可以翻译翻译。在府城里考书院总考不高,赌气往上海谋干,幸而认得开通书店里一个掌柜的,留他住下译书,每月十元薪水。其时何自立已二十多岁了,尚未娶妻,不免客居无聊,动了寻春之念。却好这书店靠近四马路,每到晚间,便独自一个上青莲阁、四海升平楼走走,看中了一只野鸡,便不时去打打茶围。店里掌柜的劝过他几次,不听,倒被他抢白道:“我们是有国民资格的,是从来不受人压制的。你要不请我便罢,却不得干涉我做的事。”那掌柜的被他说得顿口无言,两个因此不合式,自立屡欲辞馆,无奈又因没处安身,只得忍气住下。一日,走进胡家宅野鸡堂子里,迎面碰着一位启秀学堂里的旧同学张秀才,就是杨编修的知己,表字庶生,自立大喜,拉他进去,叙谈些别后的事情。庶生就问自立何处就馆,自立叹口气道:“我们最高的人格,学堂里尚没人敢压制,如今倒要受书贾的气了。”就把在开通书店里的情节-一说了。庶生道:“老弟,你也不必动气,从前是做学生可以自由的,如今是就馆,说不得将就些。现在杨编修承办了个储英学堂,到处找我们这班人找不到,弄了一班什么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在那里编书。我想他们这种人都有了事情做,像你这样人才,例会没有人请教,真正奇怪。明日我叫他来请你,束修却不丰,每月也只有十几块洋钱的光景。”自立欢喜应允。
次日,果然庶生有信来约他去,自立就辞了书店,直到庶生那里。原来学堂尚未造好,就在大马路洋行里三间楼房上编书。
当日见了杨编修,谈些编书的法子,杨编修着实佩服,开了二十元一月的束修,又引见了刘学深、魏榜贤一帮人。自此这何自立便在储英学堂编起书来。好容易学堂之事各种妥贴,报名的倒有二三百人,酌量取了一半。真是光阴似箭,又入新年,学堂大致居然楚楚有条,取的尽是十三四岁的学生,开学之后,恂恂然服他规矩,杨编修名誉倒也很好。那晓得他时来运来,偶然买买发财票,居然着了一张二彩,得到了一万洋钱,他便官兴发作;其时捐官容易,价钱又便宜,立刻捐了一个道台,指省浙江,学堂事情不干了。花清抱的儿子及金之斋再三出来挽留,他决计不肯,人家见他功名大事,也只得随他。学堂之中,另请总办,不在话下。
且说他指省浙江、照例引见到省,可巧抚台是他中举座师,又晓得他办学堂得法,自然是另眼看待,便把本省一应学务,通统委托了他。过了半年,齐巧宁绍道台出缺,因这宁绍道台一年有好几万银子的进项,他就进去面求了抚台,又许了抚台些利益,抚台果然就委他去署理这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巧夤缘果离学界 齐着力丕振新图
却说杨道台系初到省的人员,骤然署了美缺,同寅中就有许多人不服。有说他是京里走了门路,拿某大军机的八行来的;有说他花了一万银子买的;只有银圆局的老总胡道台,是抚院的红人,晓得细底,听了这些谣言,叫他们休得混猜。杨观察是当今名士,他京里头交好的亲王大员却也很多,这番署缺,其实是抚宪因他学堂章程定的好,拿这缺酬劳他的,于是大家才息了那番议论。胡道台却把外面浮言觑个便儿告知抚院,那抚院是胆小的人,诚恐风声大了,弄成一个无私有弊,便密查资格,恰好胡道应补缺,就奏请补他宁绍台道,等到部覆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光景,生生把杨道台一块肥肉割去了一半。
不言胡杨交替的事。
且说胡道台补缺的风声出去,就有几位候补道想顶他银圆局的差使,内中有位大学堂的总办周道台,他本是接杨道台的手,只因他办学堂办得不大顺手,尤注意这个差使。你道这周道台是什么出身?原来也是个名翰林截取出来的,名颐号燕生,因他生得是个瘦长条子,学生背后都称他赛曹交。他接了这个差使,晓得难办,就有一种圆通办法,不但不肯得罪学生,还要拣几个恭维几句;学生要上天,只少替他搬梯子。大家见是这样,倒也不与他为难。只是有几个不习上的学生,正好借此到花街柳巷去走走,上了几次报,被他知道了,有些下不去,所以急欲脱身。这时正值抚院生日,传谕出来,一概礼物不收。
周道台打听着了明的不收,暗中有贵重之物却是要的,送礼也要有诀窍,须经他们上邓升的手。周道台想出一个法子,叫银匠打了一尊金寿星,一尊金王母,约值一千银子的光景,真是玲珑剔透,光彩射人。自己不便合那邓门上交涉,叫家人王福去结交了他,说明是送院上寿礼,托他从中吹嘘,是必要赏收的。那邓门上听了王福的话,笑嘻嘻的道:“怎么你们大人也送起寿礼来?莫非是送的书吧?再不然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寿文。”王福道:“都不是。我听得说是个一个金寿星,一个金王母娘娘。”邓门上道:“难为他想得到,敢是一两金子一个,也要费到一百块钱的谱儿。”王福道:“你体要这般看轻他,只怕还不止哩。”邓门上道:“你且把东西给我看看,好送的便替他送上去,不然,大人不收,不是两下没体面吗?”王福真个回到公馆,合主人说了,取出那两件礼物,送给邓门上看。邓门上一见雕镂精工,爱不释手,登一登分两,有二十来两重,便道:“这分礼很下得去,再配上两样,很可送得。但是我们照例的门包也要谈谈。王大哥!你是行家,不消多,把五个指头伸了一伸道:“就是这样便了。”
王福笑着道:“真正你老算是克己的,我回去禀明主人再讲罢。”
果然周道台又去配了几色值钱的礼物,送到院上,好容易把门包请妥,方蒙抚台赏收。抚台既然收了他这分厚礼,邓门上又帮着说些好话,事过之后,自然另有下文,后文再叙。
且说这位抚台姓万名岐,号尔稷,自个极讲究维新的,又是极顾惜外头的名声,到了过生日的那一天,预先传谕巡捕官,不准合属官员来辕叩祝,衙门里亦只备了两桌素酒,未待几位官亲幕友。在花厅上吃酒,酒过三巡,他老人家便衣踱了出来,大家起立。抚台把身上呵了一呵,让他们坐下。叫人搬张藤椅靠窗歪着,拿了一支长旱烟袋衔着,叫一声:“来!”就有两三个家人过来,点火装烟。抚台吸了几口烟,叹道:“论理,兄弟的生日,吃几条面都是不应该的。你想皇上家内忧外患,正臣子卧薪尝胆之秋,还好少图安逸吗?”席中有一位折奏老夫子,是吴大军机荐的,为人最爽直不过,听了这话,觉得他口是心非,便接口道:“大帅太谦了。大帅是一省表率,就是做生日铺张点,倒也不什要紧。世界上独有些人,面子上做得很道学的了不得。然而暮夜包苴,在所不免,倒不如彰明较着,受人家面子上的恭维,反冠冕得许多哩。”几句话说得抚台脸上青一块、红一块,霎时间五色齐全,原来正说着他的毛病。
又为这老夫子是大来历,不好得罪他,勉强陪笑道:“老夫子教训得极是,兄弟偏见了。”说罢,觉得身子有些坐不住,搭讪着想要站起来。可巧门上送来一封电报,是北京打来的,拆开一看,都是密码,连忙辞别众人,请他们多喝几杯,独自一个走到签押房,叫翻电报的亲信家人字字翻出。却是小军机陈主事打给他的,内言东事棘手,鄂抚调苏,阁下调鄂,梗电。
抚台看了这个电报,把眉头皱了一皱,连忙插在袋里,吩咐家人,不准走漏消息,依旧踱到花厅。大家问起电报何事,他说没什要紧,不过说些京里琐事,大家也不便深问了。那知鄂抚缺苦,又系督抚同城,事事掣肘,所以万帅不什愿意。料想内里主意已定,不能挽回的了。当下藩台来见,同他商量委周道代理温处道,离了学堂,总算趁了他的心。次日,又打一个电报给胡道台,借银一万两,接回电答应五千,某庄划送,只得罢了。停了数日,果然奉到上谕,并着毋庸来京,藩台护院。
交代清楚,带了全眷赴鄂,雇了五号大船,用两只小火轮拖到上海。各官员备酒接风,自不必说。又看了两处学堂,认得了几国领事,谈起中国的前途,锐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轮船的大餐间,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员五月里是不接印的,万帅却不讲究禁忌,当日便去拜见前任抚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两湖总督。轿子回到行辕,尚未进门,忽然有一个人外国打扮,把袖子一扬,鞺的一枪,把绿呢大轿的玻璃打穿了两层,弹子嵌在大门上。四个亲兵登时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寻,杳无踪迹。幸而抚台不曾受伤,却也吓得面皮焦黄。当下轿子,进了行辕,万帅到签押房换了便衣坐定,一声儿不言语。四个亲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邓门上说情。正是乱窜窜的时候,听见里面一迭连声叫邓升,邓升屁滚尿流的跑了进去。万帅着实动气说:“我遇着这样险事,几乎性命不保,你们倒没事人一般,来也不来。”邓升将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个响头,连称:“小的不敢,实因外面乱得慌,一时不敢进来。”万帅听得外头尚在那里乱,不觉惊皇失措,抖着身子问道:“什么乱?”邓升缓缓的回道:“不是乱,是闲人多。”万帅拍案骂道:“该死的东西!不叫亲兵弹压么?”邓升回道:“两个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个亲兵,都跑在院子里。”
万帅更是动气,喝道:“谁要他们跑,快叫他们去弹压,以后留心,再有疏失,要他们的脑袋!”邓升捱了一顿骂,退了出去,把四个亲兵吃喝了一顿,叫他们在门口弹压,等到那些闲人散尽了,大家才得放心。接着就是道、府、首县禀见,停会两司也到了。万帅吩咐两司,饬警察局密查放枪的人。跟手制台也来回拜,万帅把方才遇险一节,亦说了个大概。制台道:“富有余党,虽经惩治,尚未痛断根株,这事只消警察局严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晓,必须重办几个才好。”万帅道:“到底湖北民情强悍,要是江浙人,就有这番议论,也不敢有这番举动。从前李子梁在江苏任上,也遇着这种稀奇案件,是一个剃发匠出首的。据说有一班人偷着商议,结什么秘密社会,用什么暗杀主义,要学那小说上行刺的法子,将几位大员谋害了好举事的说话,亦曾约过这剃发匠入伙,又说我们大事办成是要改装的,你也没有主意。那剃发匠只当是真了,着实害怕,所以告发的。后来查得严紧,一个个不知逃到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们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着洋人保护,还在那里开什么报馆骂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吗?这都是报馆的妖言惑众,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当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种歪念头来,弄到后来身命不保。兄弟晓得这个缘故,所以不准人挂洋人的招牌开报馆,现在汉口虽有报馆,却是要经我们过目才能出报的。”万帅着实佩服道:“老前辈这个办法果然极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变呢?”制台道:“那却不能。上海虽说是租界,我们主权一些没有,竟算一个道逃薮罢了,说他则甚?”万帅听了这话,也只长叹了一声,没甚说得。当卜运者回来,到上房歇息了一会子。谁知这个档口,外面邓门上,正在那里把首县办差家人竭力的发挥,又是门房里的铺垫不齐了,又是上房的洋灯不够了,保险灯少了几盏子,茶叶是霉气的了,立刻逼住办差的一项项换的换,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说:“这些事是我替你们捺住,没教大人知道生气,叫你们老爷下回小心些。”首县里办差的家人,碰了这个钉子,一肚皮的闷气,走出去,嘴里叽哩咕噜,对他同伙道:“稀罕他娘!总不过也是奴才罢哩!摆他的那种臭架子!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要怎样讲究?门房里分明两堂铺垫,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里去了。茶叶是我们账房师爷亲到汉口黄陂街大铺子里买的上好毛尖,倒说有霉气。洋灯四十盏,保险灯十三盏还不够,除非茅厕里也要挂盏保险灯才称他的心!你道这差是好办的吗?”他同伙道:“你仔细些,被人家听见,我们的饭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虫吃小虫,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论理,我们老爷也是个翰林出身,同这抚台大人原是一样的,怎奈各人的命运不同,一边是顶头上司,现任的抚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钱,不叫他趁这时多花几文则甚?”
二人一路闲谈,回到首县,便合主人说知。那首县本是个能员,那有不遵办的?连忙照样添了些,又送了邓门上重重的一分礼,才没有别的话说。次日,万抚台接印,各官禀见,问了些地方上应办的事宜。第一桩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紧,分头各处盘查,都说这刺客是外国的刺客,因为万抚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显自己的本领,现在人已回国去了,没法追究,只得罢手。从此督抚出来,添了十来个亲兵拥护。闲话体提。
过了三日,万帅便吩咐伺候,说是去看学堂。这番却不坐绿呢大轿了,坐的是马车,前后有警察局勇护着。到了学堂,学生摆队迎接,万帅非常得意。及至走入体操场,学生中有几个精壮有气力的,忽然将他抬了起来,万帅大惊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谁知倒也没事,仍旧把他放了下来。然后接见总办,那总办是个极开通的人,姓魏名调梅,表字岭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为办军装的袅是误了,制台为他学问好,请他做个书院的山长,后来改了学堂,便充总办之职。万帅是久闻大名的,当下见面,魏总办行了鞠躬礼,万帅说了些仰慕的话头。魏总办道:“大帅受惊了!方才他们是照外国礼敬爱大帅的意思。”万帅却不肯认做外行,连说:“那个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没什么可怪。”随即同着看了几种科学,万帅点点头道:“造诣果然精深,这都是国家的人材,全亏制军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这般济楚。”魏总办谦言:“不敢!还要大帅随时指教。”万帅看见学生一色的窄袖对襟马挂,如兵船上兵士样式一般,甚为整齐,大加叹赏道:“衣服定要这般,才叫人晓得是学堂中人,将来要替国家出力的。上海学堂体操用的外国口号,我们这里不学他,究竟实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军之意?”魏总办道:“这都是晚生合制军酌定的。”
两下谈得投机,万帅就要在学堂吃饭。魏总办正待招呼备菜,万帅止住,说合学生一起吃。虽然这般说,魏总办到底叫厨房另外添了几样菜。万帅走到饭厅,见一桌一桌的坐齐,都是三盘两碗,自己合魏总办坐了,虽多了几样,仍没有一样可口的。
勉强吃了半碗饭,却噎了几次。魏总办实在看不过,无奈深晓得这位抚台的意思,正显得他能吃苦,并非自己不愿供给,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饭罢,有一位教员,又呈上一部新译外国历史,是恭楷誊好的,上面贴了一张红纸签条,写的是:“五品衔候选州判上海格致书院毕业学生担任教员某恭呈钧诲。”万帅打开看时,可巧有梭伦为雅典立法时的一句,万帅皱一皱眉道:“我记得这梭伦是讲民约的,这样书不刻也罢,免得伤风败俗坏了人心术。”那教员哑口无言,扫兴而去。
始终这位教员,被魏总办辞退,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抚院回辕,依旧是魏总办率领学生站班恭送,万帅对魏总办谦谢一番,然后登车而去。次日,到各厂观看,却是坐的绿呢轿子。看过各厂之后,顺便去会制台,着实恭维一泡,说“湖北的开通,竟是我们中国第一处了。这都是老前辈的苦心经营。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实业,晚生愚见,以为工艺也是要紧的,不知老前辈还肯提倡否?”制军道:“兄弟何尝不想开办工艺学堂,只因这省经费支绌,从前创几个学堂,几个机厂,弄得筋疲力尽,甚至一万现款都筹不出来。全亏前任藩司设法,用了一种台票通行民间,倒也抵了许多正项用度,现在这法又不兴了。库款支绌,朝不谋夕,如何周转得来呢?兄弟意中,要办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么妙策,筹些款项?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谊,不分彼此的。”
万帅道:“那是应当尽力,但目下也只有厘金还好整顿,待会藩司计议,总有以报命便了。”正在谈得热闹,门上来回:“铁路上的洋员有事要见大人。”制军踌躇道:“铁路上没有什么交涉事件,他来找我则甚?”万帅起身要辞,制军留住道:“恐有会商的事件,请吾兄一同会他谈谈何如?”便吩咐那洋人进来。
不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为游学枉道干时 阻翻台正言劝友
却说制军请洋人到了一间西式屋里,同抚台去会他。原来那洋人是比国人,因中国要开铁路,凑不起钱,与比国人订了合同,由他承办的。向例铁路上有什么事合官场交接,都是中国总办出头,这回是因制军欢喜接见洋人,所以特地来的。当下由通事代达洋人之意,无非一路开工,要制军通饬州县照料供给的意思。制军-一答应。
洋人去后,万帅回辕,见制军待洋人那般郑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间西式屋子出来,又吩咐门上:“遇有洋人来见,立时通报请会,不得迟延!”门上听了这般吩咐,那敢怠慢?说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个月,不见一个洋人影儿。一日,有个湖南效法学堂的卒业生,想谋出洋游学,听说这位抚台是新学界的泰斗,特特的挟了张卒业文凭,前来拜恳。这学生却是剪过头发,一身外国衣裤,头上一顶草边帽子;恰巧他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儿又是凹的,体段又魁梧,分明一个洋人。
走到抚院的大堂上,可巧遇着那位听过吩咐的门上,那学生就对他说:“要见你们大人!”这门上见他是外国人,自觉欢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国。一想这洋人定是在中国住的年代久了,会说了中国话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见那学生把手在裤子袋里掏了一张小长方的白纸片儿出来,上面画了几个狭长条的圈儿,门上见是这样,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进去回过。偏偏遇着这位大人在签押房的套间里过瘾,向例此时没人敢回事的,他进来找不着大人,急得满头是汗,连忙去找邓门上。原来这套间里,只有邓门上走得进,邓门上见他急得这样,问其所以,才知道原故,骂道:“你这个胡涂虫,不好先请他到洋厅上去坐吗?那曾见过外国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着的?”那门上听了这话,忙将片子交给邓门上,自己出去招呼。邓门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厅连边昭过,果是洋人,然后敢上去回。这时大人的瘾已过足了,邓门上将洋人求拜的话回过,呈上那张名片。
万帅也当是真外国人了,便赶紧踱到签押房里。脸水漱盂,早经齐备,万帅擦过脸,漱过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马褂,又戴了顶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厅上来。谁知那学生却行的是中国礼,万帅见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装,上了他的当了,不觉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一想不好,现在制军尚且爱重学生,我这门样一闹,学堂中人一定要批评我,把我从前的名声,一齐付之东流了,岂不可惜?且看他对我说些什么,再作道理。想罢,便让他坐下。那学生踢踏不安,斜签着身子坐着。万帅问他来意,他站起来打了一躬,说:“要求大帅合湖北学堂里的卒业学生,一同资派出洋游学。”万帅又问:“你是那个学堂出来的?”
那学生连忙将效法学堂的卒业文凭从怀中取出呈上。万帅看了一看,果然是卒业文凭,原来姓黎名定辉,后面还签了许多洋字。万帅问他学过那国文字,他道是学过英文。又问要到那一国去游学,他道想到美国去。万帅道:“这里学堂开办不到三年,离着卒业尚早,一时没得学生派出洋去。听说京城里大学堂,却时常派学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载学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这般打扮,京里是去不得的。”黎定辉道:“大帅若肯栽培,情愿改了打扮,拜在门下,听凭保送入都。”万帅见他说想要拜门。便正色道:“这拜门原是官场的陋习,怎么你也说这话?”定辉道:“学生是仰慕大帅的贤声,如同泰斗,出于心说??服的,不同世俗一般。”万帅受了他这种恭维,不觉转嗔为喜道:“也罢!添此一重情谊,我们格外亲热些。其实我只是爱才的意思。但你所说要改回中国打扮,岂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别的自然容易,那头发是一时养不来的,如之奈何?”定辉道:“剃头铺里现在出了一种假辫子,只要拿短头发编上一些儿,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带维新帽子的人,专靠他才敢剪辫子。”说得万帅大笑道:“原来辫子也做得假,将来五官四体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辉道:“听说上海镶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齿多着哩。”岂知万帅就是镶的一口假牙齿,听他这话,倒也没得驳回,只说:“你急急的改装,总不应该!”定辉道:“论理原不该的。只是志在求学,一意出洋,顾不得许多了。如今一时不出洋,自当改转来的。”他口里这般说,心里却寻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装,你也未必见我?”万帅听他语言从容,议论平实,颇赏识他,就叫他改转了中国打扮,搬到衙门里住两天,同他第二个儿子一起进京。定辉站起,打了一躬谢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辉回寓,果然改还中国服色,备了受业帖子,拜万帅为老师,把行李搬了进去住着。起先万帅公余之暇,还时常邀他来问些学业,谈得甚为融洽,后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见了。至他那位令郎,说要一同进京的,却又不见面。弄得黎定辉举目无亲,沉沉官署,没一个人可以谈得的,只得自己发箧陈书,温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万帅走过他住的书房,听他在里面咿唔,只道他读文章;一时高兴,进去看看,谁知他桌上摆了一厚本西文书,问他:“是读西文么?”他说:“是读的外国诗。”万帅见这样讲究,便向他道:“我第二个小儿,本来就想到京里去考仕学馆的,只因他从没有读过西文,要费你心指点指点,只须有点影儿,将来进去之后,念起来顺利些便好了。”定辉趁势道:“这是极便当的事。但是门生来这许多日,世兄还没有拜见过。”万帅便叫声:“来!去请二少爷来!”家人去了半天,不见到来,万帅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才摇摇摆摆的,拖了一挂红须头的辫线来了,背后跟了两个俊俏小管家。看来这位世兄,年纪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一种骄贵的模样,却画也画不出。然而见了人的礼信甚大,先替他父亲请了一个安,回转身来才替定辉请安,定辉还礼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请安下去,只有半个,那世兄虽不在意,只外面站着的两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没有缝了。定辉也觉着,羞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听得万帅吩咐他的儿子说道:“你在此终日闲荡,终究不是回事儿。我去年已替你捐了个郎中的前程,如今跟着这位黎先生同到京里去,要能考上了仕学馆,将来那郎中是大有用处的。不是内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钦差的分儿,都抡得到。但是我听说要进仕学馆,也总要懂得西文,方进得去。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赶紧跟他操练操练,免得将来摸不着头脑。每天限你三个钟头的功课,早半天一点半钟,下半天一点半钟,读到下月初十边就要动身了。”万帅说一句,这世兄应一个:“是”万帅叫他明日为始,又着实属托定辉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点多钟,居然到书房里来,仍旧是两个小管家伺候。见面之后,才问起定辉的雅篆。
定辉道:“我名便是号。”定辉也问他,他说:“单名一个朴字号华甫。”又说:“没有西文书怎好?”定辉道:“不妨,我这里有的是。”于是拿出书来,先教了他字母;几次三番的教他写,总写不上来,教他读,声音是学得上的;拆开了用石笔抽写一两个字问他,又不认得了。弄得定辉没法,一会儿就是吃饭去了。饭后到三点半钟再来,整整闹了三天,字母尚未读熟。定辉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几次读,每次读四个字,读熟写熟,再加上去,自以为这样总可以成功了。谁知明天又叫了个家人来告假,说:“有病不来了。”幸而他父亲也不查究功课。只索罢手。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行期已到。万华甫迫于严命,只得克期动身。万帅派了一个有胡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爷的两个小管家,一个叫董贵,一叫韩福,仍旧伺候了去。又派了两个亲兵,带了洋枪护送。只为要弯山东省去看他母舅,那山东的路是著名难走的,所以特派两个亲兵护送。当下检点行李,只有少爷的行李顶多,什么铺盖、衣箱、书箱、吃食篮等类,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定辉行李却只有三件,一个铺盖,一个大皮包,一个外国皮箱,他无所有。当下万帅备了几样菜,算是替定辉饯行,再三把儿子嘱托,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搁日子,招商局是已经有信去托他们照应的了;从青岛弯济南舍亲那里,多住几日不妨,招考日子还远哩;川费一切,交给柳升,贤弟不须另付。又叫人到账房取二百银子,送到黎少爷书房里去,说这是送给贤弟的学费。定辉感激不尽,再三称谢。
次日,用红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无话,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栈。定辉是到过一次的,很有几个同学熟人在学堂里,只有那位华甫世兄,虽说由上海到汉口走过两趟,却是跟着老人家,一步不敢离开,这繁华世界何曾梦见?起先不过同了定辉到江南春吃了一顿番菜,听了一次天仙的戏;后来定辉的同学三四个人来,要请他们吃花酒,定辉固辞不获,他们会见了万华甫,也就顺便请请,华甫一口应允。原来这时华甫虽不全是官场样子,然而见了人只晓得请安,于是定辉指教他些做学生的规矩,见同学的应酬,又同他讲了些新理,开口闭口的几个新名词。华甫-一领略。他本甚聪明,场面上工夫,一学便会,所以定辉的那班同学,也看不出他是个贵介只当他是定辉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条来催请,定辉约他同去,他便叫董贵伺候着跟去,董贵只好跟了就走。马车套好,二人上车,董贵合车夫并坐在前头,到了西荟芳停下了,进巷第一家便是。定辉的几位同学已经到齐了,齐声闹着要他们叫局;两人没有相好,那些同学就荐了几个。定辉倒也罢了,不过逢场作戏,华甫到了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觉神魂飘荡,听了那倌人的话,便要翻台。定辉皱眉头,那些同学却都眉飞色舞,竭力撺掇他去。当下已有十二点钟光景,定辉便要辞别众人,回到栈中睡觉,那些同学如何答应,说他道学的很,太不文明了。定辉道:“若是偶然戏耍,原不要紧,至于沉迷不返,岂是我们学生所当做的?人家尊重学生,原为他是晓得自治,将来有些事业全靠我辈,何等价值。像这样混闹起来,乃腐败到极点了,将来还担任得起那件义务呢?我劝诸君快快回头罢。”
内中有几位惊然敬听,面带愧容;有两位吃到半醉,心里不服。一个道:“我们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过叫几个局,摆台把酒聚聚,几个同志这些小节,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儿女,本是化分不开的情肠,文明国何尝没有这样的事?不然那《茶花女》小说为什么做呢?老同学太古板了!”定辉道:“不然,你上半节的话倒还不错,至于说是文明国也有顽耍的事,虽然不错,只是我们那一样学问及得到人家?单单学他这样,想想合人家争什么强弱呢?”大家听了这些话,不免一齐扫兴,又得没驳他,也就不肯去吃华甫翻台的酒了。华甫气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无端叨扰,应该覆东,世兄说出这些败兴话来,弄得大众离心,这不成了诸同志的公敌么?”定辉笑了一笑,也不则声。座上的倌人,一齐听的呆了,也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万少大人的酒摆不成。那倌人背后站着一个大姐,便插嘴道:“双台酒已经有人回去交代过哉,各位大少勿去末,万少大人阿要摊台!”华甫弄得局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辉去咬耳朵,务必代他邀三五个人去一坐以全场面。定辉始而不肯,继而看他的脸上实在难过,几乎要哭出来的光景,却不过情,只得答应,重复入座,把“代请几位同学陪他去做个收梢”的话合众人说知,内中本有几个人是极喜热闹的,碍于定辉那几句话不好意思同去,今听他如此说,便乐得顺水推船的答应了。于是叫拿稀饭吃了,大家分头,有回去的,有跟万华甫同走的。定辉一人回到客栈,写了几封给湖南同学的信,等等华甫尚未回来,便先就寝,一时睡不着,添了无数的想头,暗道:“看这万华甫合倌人那种亲热的样儿,恐怕贪恋着要下水哩。为他牵掣,恐一时动不得身,错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为的出洋权宜之计,其实这番举动,还是何赖人的劣性,要算毕生之玷了。如今摆脱不开,倘所事无成,更觉乏味。”想到这里,不觉懊丧起来。
听得隔壁钟鸣三点,方才睡着,次日直睡到九点钟起来。梳洗已毕,只见柳升进来问道:“昨晚我们少爷同少爷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栈的。听得董贵说,是吃了两台花酒。少爷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紧,我们少爷从来没有经过,恐怕他迷了婊子动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两误,将来回去,柳升当不起这个重担。”
定辉听了他话,一脸的没光彩,勉强对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请我,顺便请你们少爷的。我是没法儿应酬朋友,你们少爷偏偏又要翻台,我劝他不听,只得先回来了。如今怕他迷恋,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开,莫如检点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连答应了几个“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点钟敲过,万华甫才起来,走到定辉房里,邀他去吃馆子。定辉道:“我吃过早饭了。”华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辉正想劝他早行,便也不辞。走到雅叙园,点了几样北菜,华甫一边饮酒,定辉一边劝说早走的话。华甫昨日听了他一番议论,把那住夜的念头早打退了许多,倒底少年气盛,也想做个维新的人杰,就一口应允了。次日附轮北上。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史维新喜膺总教 中丞课吏妙选真才
却说定辉与华甫上了轮船,此番坐的却是大菜间,果然宽畅舒服。次日出口,风平浪静,两人凴栏看看海中景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四顾无边,几只沙鸥,回翔上下。定辉把些测量的方法,机器的作用,合华甫说了解闷,华甫全然不懂,便来夹七夹八的问起来,弄得定辉没法儿回答。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却好里面请吃饭,然后打断话头。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香美,华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秽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连忙替他揩抹干净。定辉见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开中国菜吧。”到了晚上,风略大些,华甫弄得躺在牀上,呕吐不止。
定辉忖道:“贵家子弟,原来同废人一样,四万万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岛上岸,华甫已是面黄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济南,说不尽一路风沙,举目有山河之异。一行人找到了华甫母舅的公馆里来,暂时住下不题。
且说他母舅也是长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为人倜傥不羁。那年行新政的时候,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他的名望也就渐渐低下去,只好穿两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丝边的眼镜,风流自赏,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凑巧,过了两年,又有义和团的乱子出来,连他那金丝边眼镜都不敢戴了。其时义和团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说这是乱党,该早些发兵剿灭,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里闲谈,又骂起义和团来。襄生道:“老同年快休这样,都中耳目很近,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抵当外国哩。”宋卿得了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心上着实怀着鬼胎。到家里盘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现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里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把义和团说得有声有色。这个条陈上去,比前番毕竟不同,等到召见时候,宋卿又趁便讲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义和团招到京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后来看看风色不好,就携眷出都,靠着那条陈的虚名,倒也一路并无阻碍。及至外国人指索罪魁,他幸而声名不大,外国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无事。只是事虽平静,京里却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说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闲居乡里,又不甘心,家下纵还有点积蓄,是用得尽的。那时他姊丈万抚台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发一个狠去找他。姊丈见面后,着实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没耐性!你当翰林是第一等清贵之品,只消循资按格,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司道督抚,怕没有你的分吗?为什么动不动上折子,弄到翰林都当不成了,这岂不可惜吗?”说得宋卿满面通红,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处吗?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如今千句话并一句说,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个维新上的事业办办,过了几年,冷一冷场,仍旧去当我的翰林便了。”#p#分页标题#e#
万藩台听他这般说,究竟至亲,他又是翰林,将来仍旧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维新上的机关,一时还未必就动,我且写封切实信,问问山东抚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么好些机会,替你图图。”当下就留他署内住下,见了姊姊,自有一番话旧的情景,不须细表。
过了一月,山东回信来了,内言:“令亲王太史,弟久闻其名,是个维新领袖,现在敝省创办学堂,正少一位通知时务的总教习,若惠然肯求,当虚左以待,每月束修,愿奉秦关双数”云云。万藩台看了此信,喜形于色,忙请宋卿来给他看,就催他动身。宋卿也是欢喜,便收拾行车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风沙,宋卿是领略过的,逢墙写句,遇店题诗,颇足解闷,也不觉得日子多了。到了济南,找到人和书屋熟店里住下,就雇了一辆轿车上院。姬抚台立时开中门请进,王翰林认了老前辈,自己分外谦恭。姬抚台道:“宋翁新条陈,都中早已传播,可惜没见举行。现在时势是不能再守旧的了,兄弟正想办个学堂,开开风气,可巧上谕下来,今得我公整顿一切,真是万分之幸。”宋卿谦让一番,说道:“老前辈提倡学务,自然各色当行,不知办些什么仪器书籍,请了几位教员?”姬抚台道:“却还未办,只等你来翁来调度,教员有了十来人,只西文教员尚缺。”宋卿道:“有个舍侄,是在上海学堂里卒业的学生,现时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请他做个算学教习,那是专门之学,必不辱命的。”姬抚台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请他办些仪器书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项,好叫藩司拨汇。”宋卿道:“书倒还好,只仪器要向外洋购运,是不容易办的,粗备大概,也要二三万银子光景。”姬抚台就请他开个单子,好去照办。宋卿道:“这些器具名目,晚生虽开得出,只是办得齐全办不齐全,却拿不定。舍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学、格致里的器具是看惯用惯的,那件有,那件没有,还是他在行些。要办,莫如但寄款去,听他作主,妥便些。”
原来山东省虽办学堂,却是人人外教,正在无从着力,却好王太史说出这些方法,怎敢不依?当下姬抚台-一如命,因为请教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两司,未见。次早,藩台亲到下关书,送到二万银子的汇票,又托他写信,请他今侄办好书器,便来学堂,延为算学教习。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连忙到银号里,将票子划为三张,寄一万五干银子到上海,叫他侄儿购办书器,余二千寄到长沙接他妻子出来,三千留下作为租公馆等用。布置已毕,择日搬进学堂。原来那学堂里人尚寥寥,学生亦未招足,教员到了三位,倒有两个是学堂里造就出来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苏人,姓吴;一位学监,是绍兴人,姓周,上海洋行里伙计出身,略识得几个西文的拼音,大约经书也读过两三本,曾在洋行里发财,捐个通判到省,因为大家都说他懂洋务,所以就得了这个差使。当下总教习到堂,周学监赶忙衣冠谒见,宋卿吩咐他道:“学监是顶要紧的差使,学生饮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万一学生荒功闹事,那就是老兄之责。”他站着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出。吴收支又来见,宋卿看他样儿,也合自己从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种伶俐样子,进来就是一个安,问大人的牀铺安放那间屋里,一切应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请开条照办。王总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随带应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开支。老兄不见兄弟的亲笔条儿,不要瞻化钱吗?”
吴收支也答应几个“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员,却大模大样的,停了半日,才有个名片来见。宋卿请他进来,每人作了一个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见他们这样,只得敷衍他几句,心上却着实厌恶他们。这月里正还没事,大家吃饭睡觉。
过了十余日,抚台打发人来,请王总教衙门里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轿上院。抚台请在签押房里见面,谈起来是为课吏的事,请他拟几个时务题目。那知这位王太史的时务,是要本子上誊写下来的,凭空要他出题目,就着实为难。不好露出不济的马脚,拈了一枝笔,坐在抚台的公事桌上凝思,头上的汗有黄豆大,一颗一颗从颈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绒领里去了。好容易做成了两个题目,恭楷誊真,双手呈与抚台。姬公看了,莫测高深,只笼统赞了声“好”又说日后考毕,还要请费心评定甲乙,这是新章课吏,关系他们前程,务要秘密才好。当下送客不提。
且说课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几位新到省的州县,直急得佛脚也无从抱起。单表内中有一位尽先补用直隶州金子香,是浙江绍兴府人,家里有十来万家私,只是胸中没得一点儿墨汁。此番听得姬抚台课吏极为认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为可危,便整日抬着轿子,在各候补熟人中托代找枪手,那里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馆里,大骂:“用乐贼示,捐班还府,为会如要考,早驼得挨拉开心,夹脱子宫,倒也几千银子跺!”正在那里发牢骚,可巧学堂里的周学监是他同乡熟人,前来探望他。金子香满面愁容,周学监问其所以,原来为此,因献策道:“听得我们总教习昨日上院,抚台请他出题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个说客,但你须出个二三百银子,只说是仰慕他学问,情愿拜在门下,有了银子,我去说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见面求他,包管晓得些出处,便好下笔了。
就使题目不是他出的,请他多拟几款条对,也可应应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宽,将就得过,也没事了。”子香听他说得有理,又系同乡,知他不给自己当上的,便进去取了三张银票,每张壹百两,双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学监拿了他三张银票,回去见了王总教,先探口气,说他同乡某人,怎样仰慕,怎样孝敬,要拜投门下的意思。王总教那有不愿,自然一说便成。
他便呈上两张银票,却干没有了一张。次日金直刺来拜,王总教着实抬举他,叫收支招呼厨房另外备了几样菜请他吃饭。说起课吏要请教的事,王总教道:“这个容易,题目是我出的,外面却不好说出去,抚台大人极秘密的,待我把出处翻给你看便了。”立起来开了自己的那个书箱,左翻右翻,把两个题目找出,原来是格致书院课艺里的现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题目上有两三字不对。金子香字是认得的,看看题目不符,就要请教。王总教道:“这几个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错的,你照我的题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头就是了。”
子香大喜过望,连忙又请了个安道谢,方才别过。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补同通州县齐集在院上,静候考试,抚台亲自监场,题目出来,问的是矿务,偏偏那个“矿”字照着周礼古写,大家不认得,只面面相觑,又不敢问。内中有几个人肚子里略略有些邱壑,尽其所有写上,都是牛头不对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墙壁,离着抚台很远,可以做得手脚,便把那课艺取出,对准题目,拣一篇极短的一字一句学写,捺定性子不叫他错。从九点钟写起,直写到下午五点钟,才把这本卷子写完。出得场来,那学堂里的周学监,已在他公馆里久候了。这时见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说。当晚就请周学监到北诸楼,又邀了几个同乡朋友,预请一顿喜酒。
再说抚台收齐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余的或几十字一篇,或百余字一篇,大约没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又打开一本,却整整的六百宇,就只书法不佳,一字偏东,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图”的块儿,大小邪正不一。勉强看他文义,着实有意思,翻转卷面,写的是“尽先补用直隶州金颎”,心里暗忖:捐班里面,要算他是巨擘了,为何那几个字写得这般难看呢?随即差人请了王总教来,把卷子交给他,请他评定。这番王总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题目的为难了,提起笔来,先把金子香的卷子连圈到底,说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儿,被他一圈,就个个精光饱湛起来。
以下几本,随意批点,送呈抚帅。姬公见金颎取了第一,看他批语,是“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八个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实在不错,兄弟就拟这本头一,八字批得真正确当。”
又看底下有的批:“两个黄鹏鸣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却不懂得,说:“这本据兄弟看来,颇有些不通的去处,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总教道:“晚生这个批语,原是说他不通。那两个黄鹏大柳树阴中对谈,咱们正听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傥诙谐。”王总教又道:“看这金颎的文字是极通达时务的人,倒好办两桩维新事件。”姬公点头称是。次日,挂出名次牌来,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余下俱没有什么出进。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个第一,忙去谢老师的栽培。王总教叹了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总是这般,你看上头出来的条教雷厉风行,说得何等厉害,及至办到要紧地方,原来也是稀松的。我想这回抚院课吏,要算得你们候补场中一重关了,抚宪自己监场,抢替也找不得,夹带要翻也碍着耳目,他亲口对我说,要有不通的关系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应该功名不保,谁知弄到临了,交白卷也的不过停委三年。七十一个人,除了三十多个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余几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稳稳静等着委差署缺,不见什么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丑不打紧,你却全亏我在抚宪面前替你着实保举了几句,说你懂得时务,大约将来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时务书,以后倒要买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听了王总教的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说不出的感激,随请教应该看些什么时务书。王总教见他请教,就开了几部半新不旧的时务书目录给他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学华文师生沆瀣 听演说中外纠缠
却说王总办送出金子香,回到卧室,检点来往信札,内有上海寄来他侄儿的信,说汇款已经收到,但仪器购办不易,总须再歇两三个月,方能带了前来,自己放宽了这条心。只长沙的汇款,不知何时可到,家眷如到济南,总要半年以后,正是客居无聊,闷闷不乐。按下不表。
且说他侄儿名公博,表字济川,父亲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长沙宗族的法则,向来讲究,虽然堂弟,犹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来,极其亲近。这淹卿从小飘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买办,几年间颇有几文积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济川,到他十三岁上,送入外国学堂读洋文。
济川天分极高,不上三年,学得纯熟。谁想他父亲一病死了,济川就想照外国办法不守孝,不设灵,早早的择地埋葬;他母亲不肯,定要过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搁许多洋文功课。及至出材的时候,他母亲又叫他请了许多和尚道士,在家讽诵经忏,济川虽不敢不依,然而满肚皮不愿意,躲在孝堂里,不肯出来合那和尚道士见面。好容易把他父亲骸骨安葬罢,又要谢孝,一切浮文,足足闹了四五个月,才得无事。其时已离学堂放年假不远,济川赶到学堂,原只打算降班,岂知学堂里的教习,本有些不愿意他,借此为名斥革了出去。济川这时弄得半途而废,对他母亲哭过几次,要想个法儿读洋文,他母亲劝道;“我儿!你也不须那样悲戚!你老子虽死了,他却薄薄的有些家产,横竖不在乎你赚钱吃饭,那劳什子的洋文读他做甚?据为娘的意见,不如请个先生家里来,教你读中国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将来考中,合叔叔一样,何等体面?为什么要学洋文?学好了也不过合你老子一般,见了外国人连坐位都没有的,岂不可耻?”这济川原来孝顺的,又听他母亲说得痛切,再兼觉得自己中文实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后去读洋文不迟,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别人容易些。想定主意,连连称是。他母亲见他允了,就托了几处亲戚,访请一位名师,每年束修一百二十两,自此济川就在家里读书。那先生姓缪,是在江阴书院里肄业的人才,颇有几分本事。起先教他经书,不上一年,温故知新,五经均已读熟。先生就拿东莱博议讲给他听,传授他做文章的法儿,又叫他左传要读熟。他向来未遇名师指教,今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谨了。叫他读左传,他就把一部左传翻来覆去的读起来。读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册,有什么“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一节,为他事迹离奇,留心细看,看出破绽来了,大启疑心。
要想问问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来,他把这本书摊开,对着先生问道:“书上的话,谅来决非谣言。”先生道:“书乃圣经贤传,岂有造谣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这节学生有些不懂。那鉏麑说的一番话谁听见的?如何会传到左氏耳朵里把他写上?”先生道:“这作兴赵宣于的家人们听见的。”他道:“赵家既有人听见,知道他要杀主人,为什么不把他捉住,倒随他从容自在的触槐而死呢?譬如我们家里有了刺客,是决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众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说左传文章好,据学生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分明是个漏洞。”先生被他驳得没话说,发怒道:“读书要观其通,谁见你这般死煞句下,处处要恁般考到实处,那就没一部书没驳的了。”他见先生发怒,也只得罢手。过了些时,抽了一部欧罗巴通史,找出几段问问先生。这先生虽系通人,没得那般八股习气,却阁不住他如此考问,可巧有别的事,就便辞却这馆,荐一位浙江学堂里出来的教习,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里,瞿先生来开馆,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请开学酒。这瞿先生却比缪先生开通了许多,打开书箱来,里面尽是新书,有些什么鲁索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饮冰室自由书等类。他所讲的,尽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说得天花乱坠。济川听了,犹如几年住在空山里面,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来了一位旧友密切谈心,那一种欢喜的心,直从肚底里发出来,暗忖道:“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议论虽高,却不教他做什么功课,只借些新书给他看,平空演说演说他。忍不住要请教些实在的功课,先生没法,只得出去买了几张暗射地图,又是地理问答,打算教他初级地理。他道:“这些从前学堂里通都学过。”先生不信,拣几个岛名试试他,果然记得,那真没法难他了。以此类推,可见浅近的物理学、生理学类他都晓得。归到根来,只有仍旧教他中文。于是又买了几部选本古文,想要传授心法。打开一看,乃是什么战国策,默诵一篇,连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欧阳公的几篇记,三苏的几篇论,好拿来讲给他听。又叫他每逢礼拜六作文。幸而这先生是济川拜服的,有些错处,可以将就过去,也不来挑剔先生了。但事不凑巧,有这位极开通的儿子,就有那位极不开通的娘亲。
且说济川的母亲,因为丈夫死了,觉得自己是个未亡人,没得什么意兴,拿定了个修行念头,简直长斋绣佛,终日的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倒还罢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烧雷祖香,又是要拜斗姆,七月半定要结鬼缘,三十日定要点地藏灯,济川劝了几次,说天下那里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质总不同人一样,人去恭维他,他那里得知?至于雷能打人,并非有什么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晓得避电的法儿,触了那电气,自然送命,烧烧雷祖香,也避不了电气。北斗是个星,天空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们地球一般,外国人看出来的,那有什么神道在里面?拜他何益!他母亲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象样了,连神道都要诬蔑起来。据你说来,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则甚?那不把香烟血食都绝了么?昨夜我做梦你父亲同我要钱使用,我正要念些经,焚化些冥钱与他呢。你读你的书,休来管我闲事。”
济川被他母亲抢白一顿,肚里还有许多道理,也不敢说了。
出来走到书房寻思,母亲那般执迷不悟,总是没学问的原故。
女学不开,中国人没得进化的指望了。因此,动了个开女学堂的念头。一日,合瞿先生说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这女学堂前两年有人办过,但是没有办好,如今我有几位同志,正商量这件事大家凑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划筹划,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着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 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兑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着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着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着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着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着,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着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着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会党慈母心惊 议避祸书生胆怯
却说济川见人把桌椅搬入正厅,便跟上去,问他那班朋友为什么还不见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说的三点钟来。”济川无奈,只得在就近小面馆里买碗面吃了。呆呆的等到三点钟,果然见两个西装的人来到墙边,贴了两张纸头,上面夹大夹小的写了许多字。近前看时,就是宋公民说的那几句话儿,添上些约同胞大众商议个办法的话。又歇了多时,才见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来了。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中间夹着一两个有胡子的,又有几个中国装的。济川等他同学,总不见到,看看大众已拣定座儿坐下,只得也去夹在里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个有胡子的,说的话儿不甚着劲,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么呼万岁的祝词。大众听了,却也拍过一回掌。
第二次是个广东人,说的是要想起义军的话,那拍掌之声,也就厉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后面,他却变了调儿,说些广东话,多半人不懂的,也有凑着热闹拍掌的。旁边有些女学生,不知那个学堂里出来的,年纪都是十八九岁上下,只听见克擦一声,啊呀一声,大众注目观看,并无别事,原来是一位女学生身体太胖了,椅子不结实,腿儿折了,几乎仰翻过去,就有人连忙替他换了一把椅子。这个当儿,可巧有两个流氓,带了姘头来看热闹,却好紧靠着济川的座儿。听他那姘头问道:“这班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事情?”那流氓答道:“这都是教堂里吃教的,在这里讲经呢!”
济川听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个黑大汉上台,脚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声,暴雷也似的响,只济川坏知他是谁,无从附和。果然这人说法与众不同,他道:“自己到过云南,那里的官府如何残酷,如何杀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这种压制,自然反动力要大起来了。”又说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么事不肯做。说到此处,拍掌之声,更震的耳朵都要聋了。
台下有几个人,脸都泛红,额上的筋根根暴了起来,济川也是鼻中出火。谁知他那话是一开一合,转过来说,还是和平办法,电告政府,阻住那云南官儿借外国兵的事,问大家愿意不愿意,要是愿意,就请签下字。殊不知这场热闹,来听新闻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权学堂的学生,真正他们同志也就有限了。当下有许多拍掌的人,听见要签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济川是个老实人,不知利害,见大众签字,他也签上个字。当时签字已毕,不免彼此聚谈一番,哄然而散。过了几日,济川只当他们真有些儿举动,便踱到民权学堂打听消息。谁知进去,只见几个粗人在那里看房子。问起众人,说又到那外国花园去了。
问其缘故,无人得知。仗着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国花园。到得那里,偏偏错了时刻,大众已散。济川只得折回。走过一丬茶馆,进去歇歇脚,见有卖报的,济川买了个全份,慢慢的看着消遣。忽然见一张报上,前日那外国花园的演说,高高登在上头,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这一喜非同小可,觉得他们也算为同志,非常荣幸。正想再到民权学堂里去,合他们谈谈,不料天色渐渐的黑下来了,算计回家路远,怕有耽迟,原来济川家里母教极严,回去过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钱下楼,一径回家。可巧瞿先生来了,问他到那里去这半天,济川正自己觉着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先生道:“暧哟!你上了当了!他们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乱闹的,又不是真正做什么事业,只借点名目,议论一回,上上报,做几回书,贪图生意好些,多销几分儿。明仗着在上海,一时没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云南好好的,有什么官府借外国兵杀百姓的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亏你肯去信他。将来闹得风声大了,真个上头捉起人来,那时连你带上一笔,跟着他们去坐监,才不得了哩广济川向来是佩服先生的,这时听他说话太觉不对,自己一团高兴,被他这么一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不觉气愤愤说道:“先生这话错了!做了一个人,总要做些事业,看着大家受苦,一人在家里快活,那样的人,生他何用?他们要上报做书,话也多着哩,为什么拣这些忌讳的话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听不甚详细,总也有点因头。难得这番热心,想要运动起来,真不愧为志士。况且内中有人到过云南,晓得那里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说得何等痛切!难道也是假的?这些话说说,也教官府听见,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说,恐怕招祸,又叫学生不要去听,恐怕跟他们坐监。学生要做个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说是坐监。我们热血的人,说话是莽撞的,先生体要动气。”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丝边眼镜掉了下来,几乎跌破,骂道:“你这孩子,越发不知进退了。我合你说的是好话,原是要保护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们那里头的人,我虽不认得,也有几个晓得他们来历。那有什么热心,不过哄吓骗诈。
即如那位广东人,是著名的大滑头,他配讲到那些话吗?只你没阅历去信他们,将来吃了苦头,才知后悔哩!你说官府怕人家议论,不至草菅人命,你那里见官府草菅过人命来?况且他那几个人的议论,也不会就惊动到官府。你说你是热血,难道我就是凉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带凉了,你不守学规,我教不得你,另请高明罢!”说完,就叫家人捆铺盖要走。济川见他这样,倒着急了,只怕母亲不答应,只得回转脸来赔罪,再三挽留先生。这瞿先生得此美馆,也非容易,如何使肯舍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学生总要服罪的,今见他如此,便也乐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晓得错处,我就不同你计较。自此以后,只许埋头用功,再不要出去招这些邪魔外道来便了。”济川诺诺的答应了,心里暗忖道:“我这先生向来是极维新的,讲的都是平权自由,怎么这外国花园一班人他会叫他不是,又劝我不必去附和他?这样看来,什么维新守旧,都是假的。又且听先生一番议论,倒像卫护官场,莫非他近来得了什么保举,也要做官了,所以这般说法。以后合学堂究竟如何?待我来问问他看。”想定主意,便问道:“先生这几日在外面运动,想是为女学堂的事,不知有些边儿没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叹口气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们中国到底不开通,没得人来应考,新近有了两个人来报名,却又收不得。”济川惊异道:“一般是来学的人,那有不好录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说你不曾阅历过,要好收我们还不收么?你道这报名的是何等样人?原来一个是兆贵里书寓里的女儿,一个是长裕里住家野鸡的女儿。”济川虽生长上海,那书寓是跟他父亲到过,不消说晓得的了,什么叫做住家野鸡却不知道。往常也听见人家说:“野鸡”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鸡,此番听见先生说了这种名词,倒要请教请教。
幸亏那瞿先生诲人不倦,当下就把那住家野鸡的始末根原,详详细细的演说了半天,济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这样看来,我又不但要开女学堂,先要逐娼妓了。”就问先生道:“这种下流社会的种子,官府倒不驱逐么?”瞿先生道:“你这孩子又来说梦话了。你想你们外国花园演说,说的都是合官场为难的事,尚且没人来驱逐,那住家野鸡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碍官场,为什么要驱逐他呢?”济川听了这话,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里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过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旧同学又来看他。
济川责他道:“那天外国花园的会事,二位约明来的,为什么不到?这般没信?”方、袁二人道:“我们何尝不想来?只因外国学堂里的纪律严,比不得中国学堂,可以随便的,要是我们那天来了,一定开除我们。想那些空议论,听他无益,倘若因此开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来。”济川暗道:“恁般说来,我们先生的话,也真不错了。”方立夫道:“老同学!你只知道怪我们不来,不知这班演说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济川大惊,亟问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说直闹了三次,每演说一次,就上报一次,所说的又是有类于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于众,说我们要造反的?老同学!你想这不是个疯子吗?好笑那些官府,当作一桩正经事务,不知道他们是闹着顽的,也不知那个传到那官府耳朵里去。虽说是上海报,然而这种报官府轻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你想他们把云南那些官府糟蹋到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护,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骂官的?所以这里的官动了气,要捉他们这一班人,又捉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中国不能自强,处处受外国人的压制。事到如今,连专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要想捉几个人都被外国人要了去。”
济川听到这里,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学!且慢高兴!你说官府提不得了,是我们中国人的造化吗?他们那些演说的人,依赖了外国人,就敢那般举动,似此性质,将来能不做外国人的奴隶吗?做中国人的奴隶固是可耻,做外国人的奴隶可耻更甚!不但可耻,要是大家如此,竟没得这个国度了,岂不可伤!”济川听了这番惊动的话,由不得泪下交颐这是少年人天真未凿,所以还有良心。当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问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鲁莽了,不曾合外国人商通,外国人不答应,所以将人要去,也只三五个人,其余均闻风远避,有的到外国去了。这几个人既被外国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过审问起来,不能听官府作主,要他们会审,不消说那种吓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岂不气愤,想了法儿合外国公使说话,也是无益,仍旧没得个收梢,但余党恐要株连,弄成一个瓜蔓抄,这才不得了哩。我们幸而没到场,置身事外。老同学!你去可曾签名字没有?”济川道:“不瞒你二位说,我去听说,能不签名吗?原为这事被我们先生发挥了一顿,此时倒要服他老成先见,怎样设法避脱这场祸才好?索性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罢了,像这样没来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觉着不值得。老同学!有什么法儿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见,如此同类相残,如何会得自强呢?”
立夫道:“你这问极有道理。譬如我们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压制,官府虽暴,也无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议论他,这才是维新的要诀,文明国度也不过如此,如今还早哩。你签名一事,虽没什要紧,然而也要想个法儿避避才好。要是一时大意,被人家带上一笔,那却不是顽的。”济川被他们说得心中忐忑不定,当下二人辞去了。事有凑巧,偏偏他们说话的时节,济川家里的丫环细细听了去,就到里面和太太述了个大概。济川母亲听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济川也有名字在内,后来又商量避祸的话,登时急得身子乱抖,忙叫济川进去。济川听见母亲呼唤,知道方才的话被他老人家晓得了,倒着实为难,只得走了进去。他母亲骂道:“你越读书越没出息,索性弄到灭门之祸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济川辩道:“没这事儿,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国学堂里的同学,他们来看我,讲论些人家的闲事,不干我的事。”他母亲道:“你还要瞒我?我都听见了。”
济川道:“母亲定是听见丫鬟说的,他闹不清楚,知道我们说的什么,传话不实,倒叫母亲耽惊动气!”他母亲道:“你要没事便好,要有事总须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济川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来,心中着实忧虑。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没有知己的人讨个主意。正在躇踌,忽见书童报道:“外边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要请少爷出去当面交的。”济川一惊,忖道:“莫非有人来拿我吗?”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会,不见动静,出来探望,迎面遇著书童道:“少爷!为什么不出去,那人说是山东寄来的银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烦了。”济川骂道:“你这个混帐东西,为什么不早说明?”书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爷是何意见,朝外便走。济川随后走出,果然是汇兑庄上的伙计。当下问明了济川名号,与信而合符,然后交出。
济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写汇银一万五干两,倒觉有些纳罕。票庄伙计请他去兑银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办书籍仪器的,又有请他当教员的话,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着那伙计到得庄上,议定要用随时去取,打了一张银票回来。可巧路上遇着瞿先生,一同来到书房。翟先生问他到那里去的?他把山东的事说了。正想问先生避祸之法,那知瞿先生一听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闹的乱子,如今要发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见你的名字高高在那报上,现在官府捉拿余党,你须想个法儿躲避才是。”济川正为此事耽心,忙问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条路道,莫如逃到东洋,那里有我几个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当的。你要你叔父办什么书籍仪器,我替你代办了罢。事不宜迟,须早早动身。”
济川道:“先生的话那有不是?只是学生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议定了再处。”瞿先生道:“你要不从速设法,祸到临头,那时就来不及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湖上风光足娱片晌 官场交际略见一斑
却说王济川听了先生的话分外着急,无奈把自己入会党的事,进内告诉母亲,又把想要东洋去避祸的话亦说了。他母亲骂了他一顿,说道:“我只你这个儿子,如今不知死活,闹了事,又要到东洋去,忍心掉下我吗?”说到这里,呜咽起来,弄得济川没了主意。半晌,又听他母亲说道:“东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县,来去不算过远,你到那里去住几个月,等事情冷一冷,没人提起,我再带信给你回来便了。”济川不好违拗,答应了。又说起山东信来。他母亲道:“你叔父信来叫你去,虽然是好,只我听见人家说,山东路不好走,你没出过门的人,我不放心你去,还是转荐你先生去罢。”济川听了,就去告诉了先生。瞿先生自然大喜过望,就替济川起了稿子,叫他誊好了,挟在身边,把银票也取了银子,自去置办书器,带往山东不提。
且说济川第一次出门,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亲请了自己钱铺里的伙计张先生送他前去,觉着不怕了。临行,他母亲又是垂泪,济川也觉难过。他母亲又交代他许多话,无非是挂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须细表。济川同了张先生,带了书童,当晚上了小火轮,次日船顶万安轿歇下。张先生道:“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何不在此玩两天呢?”济川道:“好。”两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进城,讲明了一百二十钱一担。这张先生非常啬刻。却有一般好处,替人家省钱,就同首自己省钱一样。当下不但挑钱讲的便宜,还要把些零碎对象自己提了,向那轻的担子上加。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声声的苦恼子。济川看此情形,又动了侧隐念头,添了一个担子才罢。张先生恨恨的叫声:“世兄!你没有出过门,到处吃亏,又上了你们的当了!那挑夫脾气是犯贱的,不加上他点斤两,他也不觉得你的好处,倒要敲起竹杠来。”济川笑道:“这些苦人儿,宽他们些有限的,大处节省,听你罢。”进了城,找着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饭吃他的,好菜自备。当日匆匆将对象行李安放停当,天光已黑,胡乱吃了些晚饭,打开铺来睡觉。济川才躺下去,颈脖子上就起了几个大疙瘩,痒得难熬,一夜到亮,没有好生睡。
那张先生却是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饭开上来,一碗盐菜汤,就是白开水冲的,一碟韮菜,咸得不能入口,济川只得停着不食。那张先生尽让他吃,他说:“我不饿。你先请罢。”
张先生就不客气提起筷来,呼拉呼拉几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济川看他如此,自己无奈,只得叫书童找店里伙计,端了两碗面来,主仆才饱餐一顿。饭后无事,合张先生商量了,加了厨房四角洋钱一天,另备几样精致的小菜,又把牀铺换了,然后议到出游。
次日,张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里的癞头鼋,济川莫名其妙。那张先生大破悭囊,身边摸出六文钱,买了一个山东馒头,分了两半个投入池里。果然绿萍开处,一个癞头鼋浮出水面上来,那重身足有小圆桌面一般大小,将两半个馒头吞了去。
济川看了,也没甚意思。张先生又领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钱塘江的江景。找到一丬茶馆坐下。茶博士问吃什么茶?张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两个酥油饼起马。却好这时正是八月里,那钱塘江的湖水是有名的,济川正与张先生闲谈,忽见大众凴栏观望。张先生道:“潮来了!”济川也起身,来靠着栏杆。看时,果然远远的银丝一线飞漾而来,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涌起,比江水高了几倍,犹如砌成的一层白玉阶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桨直往上驶。济川叫声:“暧哟!”张先生问什么事?济川道:“眼见那船就要翻了!”话未说完,那些船一只一只的浮在潮水面上,济川着实诧异。张先生道:“这是他们弄惯的,世兄读书人,难道还不知?”济川想道:“记得小时听见先生讲过,什么嫁与弄潮儿,莫非就是这些人了。”正在观望,不提防茶博走来,将酥油饼在桌上一搁道:“饼来了。”
济川吓了一跳。张先生让他吃饼,道:“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须得尝尝。”济川分了小半个吃着,觉得有些生油味儿,不甚合意,放下不吃,两人坐了多时,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帐。一算起来,整整三百文制钱。张先生拿几个铜钱在桌上一摆道:“两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钱小帐,二百零两个钱。”堂倌道:“那酥油饼是一百二十钱一个。”张先生合他争道:“我吃油饼也吃过千千万万,没有吃过一百二十钱的起马酥油饼。”堂倌道。“客人不知,现在于面涨价了。”
二人争了半天,始终付了他一百钱一个饼,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哝道:“千千万万的酥油饼,够他一世吃哩,没有见过这样啬刻人,也来吃酥油饼。”张先生只作没听见,走出店门,觅路下山回去。
次日,张先生又领济川去游西湖。早起饱餐一顿,踱出涌金门,望西湖一面走来。那时天气尚早,游客寥寥。二人走到湖边,雇了一只瓜皮艇,随意荡桨,遇着好景致,便登岸流连,或远远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胜,况是八月天气,有些柳树摇风,桂香飘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见天上一片晴霞,映着湖水青一块、紫一块,天然画景,就是描写亦描写不出。而且孤山达平,雷峰突兀,一时亦浏览不尽。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两人正在看得有趣,济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织,坐食人间,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边游,一边想,看见天色已渐渐的黑下来,方才回船拢岸。依着张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饭,济川道:“肚子饿久了,前面藕香居摆着好些中碗,我们去尝尝着。”
张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吗?”济川道:“ 除非他菜里头有毒药,便吃不得。”张先生道:“世兄!不是这般说,他那菜又不好吃,价钱又贵。”济川道:“尝尝看,要好贵也无妨。”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馆,兼卖酒菜。张先生替济川要了一样醋溜鱼,一样摊黄菜,一样炒虾仁,半斤花雕,两人吃酒赏玩。济川见阑干外面环着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叶,只可惜荷花没有了,那五六月间不知怎样好看哩?虽然秋天,还是有些余下的清香,一阵阵被风吹来,着实有点意思。须臾酒饭已罢,仍回寓处。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过江,一路走去,那绍兴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绍兴住下。
次日,又去探过禹穴,见了岣嵝碑,一字不识。那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说法,虽然不错,却总没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两人访明了到嵊县的路,一直进发。到得嵊县,原来小小一个城池,依着在上海打听的路儿走去,只见几家绅户,也有挂着“ 进士第”匾额的,也有挂着“大夫第”匾额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门外贴了一张朱笺纸,上写着“奉宪委办秦晋赈捐一切虚衔封典贡监翎枝分局”,又挂了两面虎头牌,上写着“ 账捐重地,闲人莫入”,四扇大门里面,又挂着四顶红黑帽,两条军棍,两根皮鞭。济川见这里气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职,却见门外还挂着一块儿红漆黑字牌儿,上写着“ 钦加四品衔候选清军府畲公馆”字样。济川喜道:“ 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时行李未到,他便同张先生上去敲门。那知门是开的,门房里抹牌的声音响亮,见有人进来,就有一个管家,穿着黑洋绉的单衫,油松大辫,满面烟气触鼻,问是那位,找谁的?幸而济川记得他母亲的话,晓得这姨母家是讲究排场的,所以带了一张名片放在身边,当下正用得着,就在怀里掏了出来,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进大厅,打了一个转身出来,挡驾道:“老爷不在家,捕厅衙门里赴席去了,二位老爷有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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