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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演义

来源:网络 时间:2017-08-12 20:18
《吴三桂演义》不题撰人又名《明清两周志演义》,主要描写吴三桂由宁远总镇到投降满人,逼死永历帝,后又反抗清朝,妄自称帝,最后终至败亡的这段


  自这道檄文一出,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远近人民以为孙可望从此反正,据四川之众与永历帝相合,实不难恢复中原,故此纷来从附,军声复振。那时孙可望以人心既信自己,且又蒙永历奖谕,便欲乘此机会,托迎驾之名,先挟永历帝至成都,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待平定天下,再图大位不迟。便遣心腹大将王复臣,领兵直出贵州,至陵安迎接永历皇帝。那永历心上,以四川向称天险,可以久守,便欲随入成都。适晋王李定国在旁,力持不可。原来李定国为人久经战阵,性复沉毅,久为明将,多著勋劳。自永历帝继位后,即委定国以兵权。定国此时实以光复自任。忽听孙可望归降,并来迎驾,便向永历帝谏道:“孙可望又名孙朝宗。张献忠因他悍勇,收为义子,所经战事,皆以劫掠为事。当献忠破蜀时,尽收府藏金银,载入锦江,致为川将杨展所杀。可望幸逃,遂代领其众。今以三桂将行入川,遂阳为称臣,实欲与我合而抗敌。此等人狼子野心,不足倚赖,臣以为可利用,则利用之,不宜倚为心腹。设相随入川,一旦或有不测,实非国家之福也。”永历帝道:“朕以他人马尚多,可为助力,正欲倚之。以朕今日栖息南服,正思北返,若不借资群策群力,事亦难济。以四川之雄,孙将军之众,若失此机会,实为可惜。”李定国道:“臣固言可用则利用之。不如縻以好爵,使兴兵北伐,以牵制敌军。若他派员来迎,只言甫行即位,去留为人心所关,待时机稍定,然后入蜀可也。”永历帝从其言,便以冠服赐命,封孙可望为景国公,令其兴兵北伐,一面以婉言辞却。

  王复臣迎驾去后,王复臣以永历帝不肯驾幸成都回复可望,可望大不满意,便谓复臣道:“明帝尚疑我也。但我等汗马十数年,李、张二人究无寸地,而清国坐享渔人之利。我等实当归辅明朝,挈天下而还朱家,以雪大耻。若大功既立,不患明帝尚疑我也。”帐下总参谋刘文秀讲道:“明公若始终存此心以助明朝,实国家之幸也。北京之师,某当斩三桂之头以献诸麾下。”

  孙可望大喜,便令刘文秀提兵五万,以王复臣为副帅,往迎三桂,孙可望自统大兵为后援。

  惟孙可望既派出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往迎三桂之后,只道两军相持,必费时日,自计待刘、王两将去后,至十五日起兵也不迟。可望又是个登徒之辈,天天只是迷于酒色。当张献忠亡时,遗下妃嫔十数人,皆是张献忠蹂躏各省时掳掠得之者,中多殊色,自献忠亡后,孙可望择其美者据为己有。有名杏娘者,年约二十,通文翰,善歌舞,为叙州生李功良之妻,其始买自勾栏,年十六即归李功良家。当张献忠入叙州时,大肆杀戮,至李功良家,见杏娘美艳,即谓功良道:“此女是汝何人?何娇艳至此?”李功良道:“此贱妾杏娘也,本姓王氏,某以千金购自勾栏已三年矣。”张献忠道:“汝能以杏娘相让否?倘能以杏娘献出,即保全汝家。若不能,即全家死在目前,杏娘始终为朕所夺也。”李功良道:“大王既兴大义,何必为此?”张献忠怒道:“汝不必多言。汝不以杏娘相让,朕便不能取之耶?”李功良犹豫不舍,杏娘即上前道:“毋以妾一人而害及全家。且妾若得随大王为贵妃,君从此亦可置身青云。大王固能生杀人,亦能富贵人也,何恋恋为?”李功良见杏娘已出此言,又惧为献忠所杀,遂以杏娘献出。张献忠大为欢喜,即留李功良家中男妇老幼六命。自此杏娘遂归于张献忠,及称号而后,即封为贵妃,极加恩宠。献忠既亡,杏娘复归于孙可望。那孙可望既得杏娘,正是朝夕不离,故自从分发刘文秀、王复臣带兵往迎吴三桂之后,本该从速带兵出发,做刘、王两将的后援,偏是那杏娘撒娇撒痴,孙可望又是依依不舍。凑着可望要出兵时,杏娘便道:“妾天幸得随将军,自念托以终身,日后得个好结果,今将军又要舍妾而去。以将军南征北剿,往来不定,倘十年八年不回,这里叫妾依靠何人?”说罢大哭。孙可望不禁为之悲感,随道:“我正欲以成都为家,安肯舍此地而去?今不过以兵力为刘、王两将后援。今幸一战成功,斩了三桂逆贼,即重回此间,与卿再会,卿却不必多虑。”杏娘听了,依然不允。孙可望又道:“俗话说救兵如救火,若我不出兵,是误了刘、王两将。且成都大局亦危,实不能不去的。”说罢,又三番两次劝解。杏娘道:“将军既要去,我如何敢阻挡?只可惜苦了我也。”说罢,又复大哭。

  孙可望以未得杏娘允肯,意终不决。时前锋已飞报道:“吴三桂人马,大队将抵叙州。”左右皆请孙可望从速出兵,并道:“自张大王殁后,四川已复失。今将军以百战之劳,复取四川,倘有差池,后日将不可收复。以吴三桂非别将可比,为人悍勇耐战,兵马又多,若前驱稍挫,彼将全军拥进,直进成都,那时救援已无及矣。为今之计,速进大兵,既可为刘、王两将的后援,又可以镇前敌的军心。军心一振,敌气自夺。若将军犹豫不决,后悔无及矣。”

  孙可望亦以为然,仍再向杏娘说,力言不起兵不得。叵耐杏娘偏不肯离孙可望,可望无奈,便带同杏娘一齐出兵。那杏娘向不曾见过战阵,又不曾经过跋涉,故一路上只是缓缓而行。

  那刘文秀、王复臣领兵先抵重庆。是时川省人心虽愤张献忠从前横暴,但孙可望一旦反正,民心自然欢喜。恰清将带兵入川的,又是吴三桂,人人共愤,故乘孙可望一时反正,也纷纷附从。那刘文秀又善抚士卒,在军中并与军人同甘苦,是以重庆、叙州诸郡县向日所失陷已隶清国版图的,都次第收复。当吴三桂大兵到时,一来兵行已久,又在疲战之后,苦难得力,怎当得刘文秀人人奋勇。故吴三桂迎战时,大小数十战无不失利。三桂顾左右道:“不料孙可望军中有如此劲旅,不料他部下又有如此能员。本藩自从宁远回京,直至今日,何止百战?无坚不破,无仗不克。今竟迭遭挫败,将有何面目见人耶?”参谋夏国相道:“大王差矣!以大王自离京以来,部下虽皆能征惯战,但年来三军无日不在战阵中,疲瘁极矣。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强而求胜,势难如愿,徒自取辱耳。不如退守保宁,深沟固垒,以复养元气。待敌军有隙可乘,然后乘而蹑之,此万全之策也。”三桂道:“保宁果能久守耶?”夏国相道:“保宁城池虽小,但地居险要,据此可以当敌军之冲。我退而彼若来追,是我已反客为主矣。因而破之,不亦易乎?”

  吴三桂深以为然,便传令敛兵,退守保宁。刘文秀听得,惟恐失敌,急传令追赶。王复臣谏道:“我军连胜,已足壮人心矣。论人马多寡,我不如彼,若以孤军深入,诚非计之得者。不如待孙帅领兵到时,合而攻之,三桂即一鼓可擒矣。”刘文秀又道:“三桂,虎也。今彼既败,若不迫之,将令再养元气,后益难制,自当乘势迫之。且吾军所向克捷,部下人马亦不为弱,何必待孙帅一军,始行进取耶?”便不听王复臣之言,领军直蹑三桂之后,直至保宁,传令分军四面围攻。王复臣又道:“望将军切勿围城,以三桂虽败,尚未大挫也。困兽犹斗,况彼拥十万大兵乎?古人说得好:置诸死地而后生。三桂当困危之际,鼓励三军,亦易为其所用也。若不围城,则彼唯有弃城而遁,我因而收复土地,不亦宜乎?”刘文秀不听,只传令围城,并令部将张璧光围西南,文秀围西北,转令王复臣指挥各路。分拨既定,把保宁围得铁桶相似。时三桂方亲自巡城,至西南一角,谓左右道:“此可袭而破之,不知谁人围此间耳?”左右道:“此张璧光也。向为张献忠骁将,十分悍勇。”
  三桂道:“吾亦闻其人矣,勇而无备,不足畏也。”乃令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三桂自为内应,以破文秀。正是:虽严壁垒夸兵力,误国城池中敌谋。
  要知三桂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平西王兵进云南城 永历皇夜走永昌府
 
  话说吴三桂在保宁城被困,见西南一带为孙可望部将张璧光所守,军势懈惰,可以袭破,便定策遣精骑突出西南,转战而东,自己自为内应,准备乘势由东门攻出。时王复臣在军中,见保宁城上隐隐旌旗移动,便谓刘文秀道:“三桂将出矣。宜告诫三军,速做准备。”刘文秀道:“兄何以知其将出也?”王复臣道:“三桂退守孤城,非便退也。彼以十万之众千里而来,方欲踏平成都,安有因小挫折即行退走之理?彼扎守保宁,实欲窥我军,乘懈再进。弟正为此虑,故时常留心。昨夜见城楼上各旌旗隐隐移动,非突出掩袭而何?将军当有以防止。”刘文秀道:“足下实属精细。但我们追三桂至此,只欲求战耳。彼突出而我迎战,固所愿也。”王复臣道:“某所虑者,只张璧光一军耳。璧光勇而无谋,性又轻敌,不败何待?此军一败,即震动诸军矣。倘有疏虞,四川震动,不可不慎也。”刘文秀道:“兄言亦是。张璧光虽属悍勇,然性最疏失,吾当诫之。”说罢,正欲传令张璧光军中,忽西南角上喊声大震,保宁城内有数千精骑突城而出,为首一员大将乃胡国柱,直攻张璧光一军。张军皆未有准备。那张璧光一来轻敌,二来又不料吴军猝至,一时慌乱。张璧光率军混战一会,无心恋战,只望东门而来,欲与刘文秀合军。胡国柱乘势赶来。刘文秀知道张军已败,一面防吴军由东突出,一面欲援应张璧光。唯三桂在城上已知胡国柱得胜,吴三桂由东门即率兵杀出,正攻刘文秀一军。刘军以三桂掩出,军心大乱。王复臣一军,又为张璧光所扰,不能成列,欲退兵数十里,暂避吴军,再图进战。适事有凑巧,上流山水暴涨,三军更为慌乱。刘文秀、王复臣两军皆不能支,三桂即号令诸将乘势合击。王复臣军中多有逃窜,复臣手斩数人,犹不能止。时被吴军围困数重,复臣大呼道:“汝曹当见扬州之事,若降,必无生理。苟不奋力,当尽死于此矣。”军士听得,雄心一振。复臣一马当先,手毙吴军十余人,军士皆随复臣奋斗,吴军死伤亦众。三桂转怯,欲复退入城,夏国相谏道:“若再退,则保宁不守,而三军性命亦难保矣。成败在此一举,王爷勿自馁也。”

  三桂大悟,复鼓励三军勇进。时复臣军士已渐渐疲乏,围者又众,自知必败,乃叹道:“恨竖子不听吾言也。大丈夫不能生擒明王,光复祖国,已自羞矣,岂可复为敌所辱!”遂拔剑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道:

  英风矫矫一元戎,辜负当年辅献忠。
  一死幸能存晚节,贞魂不灭鬼犹雄。

  自王复臣殁后,军士大半投降,三桂一一招纳。刘文秀见张璧光已败走,王复臣又已自刎,亦即解围而去。三桂不敢追赶,夏国相道:“文秀最得士心,若留之休养元气,终为我碍。今乘其败,宜并力除之,以绝后患。”三桂道:“吾自带兵数十年,平生未见有如此恶战。胜败原因,只差一着耳。使如复臣言,我军休矣。”遂勒兵不赶。

  刘文秀欲回军成都,约行了四五十里,始见孙可望兵到。刘文秀迎着,告诉败兵之事。孙可望道:“我早来一天,当不至此。今复臣已死,吾折一臂也。”文秀道:“吾自收复四川以来,人心归附。今遭此败,关系非浅,速作区处。”孙可望道:“今与将军会合,寻三桂再战,何如?”刘文秀道:“大败之后,军心摇动,未易言战也。”孙可望道:“倘三桂来追,又将奈何?”文秀道:“目下料三桂必不敢来追,因彼军虽胜,实出于侥幸,非尽关人力也。三桂虽胜,犹有畏心,追兵一层,可以无虑。”孙可望道:“然则今后将如何区处?”刘文秀道:“愿元帅抚恤疮痍,训练人马,招集流亡,重整气象。以成都之固,三桂岂便能得志耶?”孙可望道:“吾欲迁踞贵州,汝意以为何如?”刘文秀道:“元帅此言,直下乔入幽矣。贵州荒瘠之地,得之亦无所措施。成都沃野千里,山川险要,奈何弃之?我借人心固结,握要以图,尚有可为。若自行弃之,是三桂此后不费一矢,不劳一兵,即唾手而得四川矣。贵州偏壤,必难久守,不可不审也。”孙可望听罢,初犹踌躇未决,唯以叙州一败,恐三桂长驱以进,难以抵御,急欲入贵州,借永历帝兵力,以为声援,便道:“吾新受永历皇招纳,今两广云南尚属大明疆土,吾若据贵州,反可互相援应。若仍留成都,恐军势反孤矣。”便不从刘文秀之言,移兵望贵州进发。

  早有细作报到三桂军中。三桂大喜道:“孙可望骁悍耐战,自张献忠亡后,可望归降永历,号为反正军,人心多附之,故兵势甚盛。加以刘文秀沉毅果断,能得军心,若相与同心协力,四川不易破也。今彼舍四川而入贵州,此策最下者。吾得四川必矣。”便统兵直进成都。所有孙可望旧部,皆以刘文秀、王复臣尚不能与三桂相敌,都不敢应敌,故三桂所到,皆望风披靡,不数月遂平了四川。

  且说永历自即位于肇庆,那时所委任大小臣工大都夤缘贿进,朋比为奸,百政不举。只有阁臣瞿式耜、陈子壮二人,尚是精忠谋国。余外斗量车载,皆无光复宗社之才,亦无澄清宇宙之志。会唐王僭号于广州,以苏观生为相。时陈子壮督兵在外,即函商瞿式耜,请永历帝诏责唐王,撤去帝号。

  唐王不从,反令陈泰督兵往伐肇庆,欲先降永历皇帝。恰清将终养甲及李成栋兴兵入粤,唐王也不暇计及拒敌,唯以侵伐肇庆为急务,故清将毫不费力,即拔了广州,唐王即已被擒。永历以广州既失,已是唇亡齿寒,恐肇庆不能久守,即拟迁都桂林。时瞿式耜方破陈泰于三水,闻迁桂林之议,力谏不听。

  因那时丁魁楚用事,听得广州已失,肇庆必危,急发人持密函李成栋处求降。

  故一面催促永历帝驾幸桂林,自己却迟迟不发,因财帛甚多,要瞒着永历皇帝,专待成栋佳音。及久不见成栋密报,即自备大船四十艘,把历年贿赂所得金珠宝帛,满载船中,直赴岭溪而去。

  那时永历帝已抵桂林,丁魁楚犹在岭溪船中,忽得成栋密报,并遣人往迎魁楚,口称愿保丁魁楚为两广总督。丁魁楚大喜,即与儿子及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同过成栋所遣船中。唯一妾于过船时投水而死,余外未有脱去,财宝亦无失漏。忽到三更时分,两峰火光冲天,有无数船只满载军士,尽是成栋旗号。丁魁楚方大惊道:“单迎我一人,何至劳动许多兵马?”正在错愕间,已被成栋军士尽行拿下。丁魁楚家属不留一个,即解过大船,已见成栋坐在船中。原来成栋自知道永历已走桂林,即发兵潜赴梧州。当下见了魁楚,却笑道:“汝安得许多财帛?莫非从贿赂及朘削来耶?汝如此贪诈,安能为两广总制?”丁魁楚那时自知不妙,便向李成栋哀求道:“某自知罪矣。愿明公留我一子,以延血嗣,皆公之赐也。”李成栋笑道:“汝至今日还存舐犊之私耶?吾先杀汝子,以给汝看。”说罢便令左右先斩丁魁楚之儿,掷头颅于魁楚之前,并道:“此即延汝血嗣者也。汝今日犹爱其子,吾将令汝父子不时相见也。”魁楚道:“吾尽献船中所有,以赎一命何如?”李成栋笑道:“汝即不献出,某便不能取耶?”便令左右,当魁楚眼前,将各船金银珠宝逐一点过船中。魁楚见了,如万箭攒心,却叹道:“当永历皇上幸桂林时,向我借银四十万为行费,我当时若允借之,此时已同到桂林,不至尽为敌人所有,亦不至死于此地也。”李成栋道:“汝今日悔之晚矣。”把各金银珠宝点过之后,再复搜查,无所藏匿,即令将魁楚斩讫,并一妻、四妾及三媳、二女、诸婢仆,不留一个。可怜丁魁楚前借南京马士劳之力,在弘光帝驾下总督两广,即私交靖江王来粤举事。及靖江王以推官顾奕为丞相,以临桂知县史其文为兵部尚书,先派令来粤,约会魁楚。那魁楚竟又拜隆武帝登极之诏,擒史、顾二人,解赴闽中斩首。随又随同拥立永历帝,自为重臣,已是一个反复小人,乃复贿赂征收,广储金宝。永历帝借款西行,仍不肯捐助分毫,转要潜通李成栋,甘愿屈膝投降,终至不得其死,祸及全家,金帛亦化为乌有。无君之报,可谓殷鉴。

  今闲话休说,单表永历帝奔至桂林时,阁臣瞿式耜尚在梧州,力筹守御。

  唯永历帝以恢复心急,欲鼓励人心,故名器不免失诸太滥。有末吏骤升六卿的,有京曹突升台阁的,甚至流寇曹志建、王朝俊等,都尽赐五等爵,恃流寇为劲旅,声势似乎稍振,实则并不能冲锋陷阵,故不久即有武冈之败。永历帝即复弃桂林,除帝驾之外,无不徒步跣足。并一个呱呱坠地甫经两月的皇子,亦委弃沙滩,不能兼顾。各官有随驾的,有逃走的,也不能胜说。单说瞿式耜一人,探得永历帝已离桂林,恐大清兵马沿湖南而下,那时自己虽驻梧州,亦属无济,便星夜领人马赶至桂林堵守,以防清兵掩袭。一面遣人赍表追谏永历帝,不宜远狩,请仍留桂省,以镇靖人心。不料永历帝以孙可望一路人马以为可靠,又以川滇险固可以久守,便决意先抵云南,然后驻驾。

  故不从瞿式耜之言,沿庆远府望云南而来。偏又事有凑巧,李成栋自辅助清朝平定广东之后,清廷就用他为羊城总镇。那一日忽然自号反正军,奉永历帝正朔,所有两广土地,尽奉还永历帝,称为大明疆土,并遣部下洪天擢、潘曾纬、李绮三人赍奏,追呈永历,表明自己反正,敦请永历驾回。

  原来李成栋于先一年到广州后,即缴收文武印玺五千余颗,只在其中取总制之印秘密藏之。有一爱妾,本名珠圆,为云间歌伎,成栋在云间时得之,甚为宠爱,出征各处,皆以珠圆相随。那珠圆却也奇怪,偏不喜欢李成栋辅助清朝,故常常怂恿成栋反正,那成栋只置之不理。及珠圆知成栋藏起广州制台之印,暗忖道:“那印是明朝的,如何反要留起?难道他还要做明朝的两广总制不成?”便乘机向成栋说道:“横竖做一总制,试问做明朝与做清朝的,贵贱有什么分辨?怎地不做流芳,要做遗臭?实在难解。”成栋听得,依然不答。到那一晚,珠圆侍宴,又复以言挑之。李成栋却指着珠圆答道:“我非无意,只怜此云间眷属耳。”珠圆听罢,诳惊道:“原来元帅为妾一人,致误一生耶?昔令兄李成梁捍守三边,卓著勋劳。今元帅只为一个妇人,自堕其志,何其馁也!不必说了,妾请死于尊前,以成君子之志。”遂取佩剑自刎。李成栋不料其死,救之不及,即抱尸大哭道:“女子乎,是矣。”

  随又谓左右道:“我等大丈夫,安可不及一妇人识见乎?我等自误已久,岂可不速返迷途也?”左右皆道:“愿从元帅之意。”李成栋大喜,于是取梨园袍裳,腰金吉服,晋贤冠,四拜之后,方殓去珠圆。即出两广制台之印,奉明永历正朔,具疏迎永历帝回端州。

  那时永历帝君臣闻之,自无不欢喜。永历帝道:“朕若从瞿式耜所谏,此时若在桂林,则回端州较易矣。”时阁臣严起恒道:“成栋如此举动,自是可喜。但恐他反复,终信不过耳。今宜先慰谕成栋移广州之众,出师江西。待观其动静,然后回端州也不迟。”永历帝深以为然。唯阁臣式耜听得,由桂林飞谏道:“成栋虽或不足道,然当此用人之际,不宜示之以疑,自当返驾端州,以维系人心。”永历帝便一面令人往修肇庆行宫,一面使人持节至广州,筑坛拜李成栋为大将,即日起程再往肇庆回来。

  且说成栋自奉筑坛拜将之谕,即道:“事在人之做不做,不在坛之登不登也。刎颈爱妾刻不忘怀,必欲得之,以瞑九泉之目耳。”使者还报,永历帝即封珠圆为忠烈夫人。时成栋奉命出征江西,即上表永历帝,说道:“南雄以下事,诸臣共任之。庾关以外事,臣独肩之。”即率部下健卒二十万名,望南雄进发。那时江西金声桓正在起事,称为光复军,已踞南昌,并交通成栋,联为一气,故当时朱明军势大振。怎奈自成栋在时,诸臣多为畏惮,及成栋去后,朝局已是大变,共分数党。有是李成栋亲爱的,如李绮、潘曾纬之类,自恃声势;有自南宁随驾的,如严起恒、王化澄之类,自恃功劳;有为大明旧臣由各路来依故主的,如吴璟、丁时魁之类,自无忠节,各为党羽,互相争权,即互相倾陷。皆以为成栋反正,国家可复,即预先争权。谁料李成栋兵马直至江西赣州城下,方势如破竹。

  唯那一夜李成栋方已睡着,忽闻人连呼董大哥。成栋却从梦中惊觉,诧异道:“董大成是吾中军,彼呼之,得毋吾军已为彼有乎?”忽披短衣,骑骏马,望梅关而遁。计两昼,皆冒大风雨,已抵梅关。计大兵二十万,分为十大营,李成栋却弃军而走。部下十总戌不知其故,亦相随逃走。乃至南安城门,成栋方如梦初觉,却叹道:“我误矣。”随见各总戌奔到,乃并责道:“我去后,你们亦遁耶?”诸人道:“元帅既去,我们不得不遁。”成栋大怒,立拔剑杀了爱将杨国光,便把二十万士卒器械,委弃赣州城下。此时成栋自觉无面入端州面君,唯再返广州,冀图再举。

  那时清国已知李成栋反正了,深恐各省为之声应,便令南主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速下广州,以拒成栋。又防永历帝必走云南,急令吴三桂领兵由四川入云南,并令降将洪承畴引兵由贵州而出,与吴三桂一军相会于云南省。

  这谕既下,各路清兵纷进。那永历帝听得李成栋自赣州奔回,心中大为惊怯。

  是时李元允、袁彭年互相争权,听得成栋凶信,亦不留意,反向永历皇慰道:“方今金声桓起事,孙可望来归,成栋虽败,亦可再举,眼见大明江山不久光复,又何必多虑?”永历帝听得,默然不答。唯当时臣工以成栋无故奔回,亦不免稍怯,于各争升官、各争执政之举,颇为少息。但恐肇庆仍守不住,纷纷促永历帝西迁。皆谓车驾甫到南宁,即得金声桓光复南昌及成栋归命之信,今甫返肇庆,而成栋即无故败奔,可见肇庆行宫不利,立宜西迁,这等语。时永历帝只如守府,各事皆决于群臣。因一面令成栋再复举兵,一面议迁都云南。各大臣恐成栋阻止迁都,唯秘密不令成栋知道。待成栋起兵后,却令李成栋密友杜永和留守两广,为成栋后援,即择日奉永历帝车驾起程。

  因云南旧有世臣沐天波,有行台在永昌府,此处近隔缅甸,那缅甸国又向为大明藩属,那时听得清国已分发几路大兵,洪承畴、吴三桂既赴云南,清国礼、肃二王又下广州,已先得有尚、孙二王赴粤之信,故行在各大臣皆恐不能抵抗清兵,欲就近借助缅甸兵力,故决意迁都云南。又恐李绮、潘曾纬皆成栋党羽,恐他报知成栋,必然阻止西迁,那日权臣袁彭年便以军诏矫命,使潘、李二人前赴广州,即瞒着潘、李二人奉车驾起程,望云南而去。正是:未识迁都为下策,甫行息驾又西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孙可望逼封三秦王 吴平西手弑永历帝
 
  话说永历自离了肇庆,望云南进发。时地方各官皆惧清兵若攻广州,必不能久,那时若投降,则遗臭万载;若殉难,则殒命;一时皆作逃窜之计。故永历帝车驾经过的地方,多有官员追来相随,借护驾之名,为逃生之计。

  唯袁彭年、丁时魁,虽随驾在侧,依然贿赂公行。凡有馈献的,就称忠勇性成,不忘君上;若没有馈献的,就称说地方公事要紧,须留人镇守,不准他随驾;故又纷纷纳贿于袁、丁二人,俾得随驾逃走。以故随驾的人日多一日,随带金帛又少,几至不能供应。只是一班贪臣当道,只自顾私囊,也不理公帑支绌。

  那日车驾到了容县,永历帝乃使人求贷于瞿式耜。那瞿式耜正在桂林驻守,听得永历帝又复西行,且行资告竭,便拜表遣人馈献一千金。表中大意也说道:“陛下年来东走西迁,既回端州,何以未见敌形又行西狩?今行资既缺,想左右大臣未必私囊尽无积蓄,何临危遇变,依然不顾朝廷?臣守桂林已久,兵粮支应浩繁,只是罗雀掘鼠,东借西移,仍不敷分发。幸得军心忠义,不致怀有怨心。且桂林荒瘠之地,不是膏腴可比,奉命之日,正苦无筹策,今皇上行费要紧,只得凑备白银一千两奉上,愿皇上适可而止,勿遽入滇。车驾为人心所系,一去则人心瓦解矣,愿陛下思之。”永历帝看罢表中言语,不觉叹道:“瞿公志虑忠纯,若国家食禄者尽如瞿公,国家不难光复也。”左右大臣听得,皆有愧色。又以瞿式耜且言左右大臣皆私囊自拥,因不免深恨瞿式耜一人。各大臣道:“我等在端州,他在桂林,安知吾事?只图毁谤耳。他坐踞桂林,今车驾过此,仅以千金相献,已是不忠,复敢骂人耶?”永历帝道:“式耜非负朕者。昔日靖江王为变,他被执且不屈,此人那有不忠之理?式耜之言,皆至言也。”各大臣听罢,皆无言可答。

  当下车驾复抵南宁。时陈子壮、金声桓、张家玉等正各起义兵,皆以光复明室为己任。永历帝得报,即降诏奖谕,各酌予升阶。各大臣得报,又以为李成栋反正,各路义师又起,将不难光复明朝,于是贪黩争权,又依然如故。永历帝以事事方仰给于各大臣,亦不敢过问。及车驾将发南宁,忽报孙可望遣龚鼎、杨可仕等有表文解到,并贡南金二十两,琥珀四块,名马四匹,君臣闻报大喜。永历帝就拆视可望表文,却是一幅黄纸写的,却写道:先秦王荡平中土,剪除暴官污吏,十年来未尝忘忠君爱国之心。不谓自成犯顺,玉步难移,孤守滇南,恪遵先志,合移知照,王绳父爵,国继先秦。

  乞敕重臣会观。诏上。

  谨肃

  某年月日孙可望拜书

  永历帝看罢,道:“既是表文,怎地要用黄纸书写?他并未改朔,又不奉朕朔,实在奇怪。且表内称合移知照,他心目中还那里有朕耶?若张献忠扰乱全国,乃说是荡平中土,他的意思,只要索封秦王。乃以悖慢之言,填在表内,实在可恶。”说罢,即把孙可望之书掷下,并谕左右道:“他的来人叫他回去罢。”唯诸臣听罢,皆苦口切谏,并道:“可望兵马既众,将校又多,今日用人之际,愿陛下毋惜此秦王名号。宜一面封他,一面责他起兵,可也。”永历帝道:“自来悖慢之臣,未有倚他立功建业者。他今日求封秦王,而朕设不敢却,设他索朕让位,又将奈何?且孙可望来归之后,未尝有尺寸功劳,他即以势力要挟,朕亦只能封之荆郡王。若秦王之封,当候有功时再议。”各大臣见永历帝词意既坚,也不复谏,便以荆郡王敕命赐给可望,并款宴龚鼎、杨可仕,以好意遣之而归。

  时永历行在君臣,日夕唯盼各路报捷,故仍不遽行,即令庆国公陈邦传驻南宁西道。恰值孙可望回军云南之广南府,正相隔不远,那陈邦传到时,却强娶南太道臣赵名之女为子媳,惧遭谴责,乃阴与可望相连。知可望欲得秦王封号,邦传欲讨好可望,乃矫命封可望为秦王。可望得报大喜,便肃然就臣礼,五拜叩首,舞蹈称臣。他的结义兄弟并三军士卒,各呼万岁。一面准备庆礼,缮表谢恩不提。秦王正升座时,龚鼎、杨可仕已奉有荆郡王的敕令回到。可望大怒,却把敕命毁裂,复怒道:“便无敕命,我便不能称秦王耶?”自此仍称秦王,并秣厉兵马,欲先取云南沐府。即向部将道:“沐府自沐英后,袭封近三百年,广积资财,山川险固,宫殿华美,此永历所以欲入云南也。今吴三桂由川而进,行道尚难,吾准备捷足先登耳。”便兴兵往攻沐府。不料沐府值土司沙定洲之乱,全家五百口被戮,只逃出国公沐天波一人,并失宝物不计其数,可望至时,只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沐府。可望大怒,却反与天波相结,许为复仇,要与沙定洲厮杀。那沙定洲那里是可望的敌手,直被可望杀了,所有财帛又复归沐府。天波却与可望均分,作为酬谢。自这点消息报到行在,永历帝叹道:“沐府世袭藩封,财库甲于全国,朕正欲倚之以图恢复。今忽遭乱,朕亦不能进矣。时左右亦畏可望,皆谏不宜急进云南,以听候各路战仗消息,方定行止。”

  不提防李成栋自损失二十万人马,奔回广州,即再整兵复进南雄。忽见前时所杀之杨部将到来索命。成栋拔矢射之,竟身随弦去,堕于涧中。左右急为救起,成栋已面如死灰。随报清兵已至,成栋犹自撑持,急令取火器来,即披甲上马。成栋传令火器到,各营即发炮。奈事有凑巧,适暴雨骤至,火器无功,清兵已自杀入,全军大乱,成栋制止不住。只有兵士见成栋披甲未完,乘一匹跛马,渡营后大涧而去,及后查之,竟不知去向。自是清兵大进,粤督杜永和先航海逃遁。清兵又得奸细为内应,遂入广州。这消息报到行在,适湖北何腾蛟凶信同至,永历君臣相顾失色,默无一言。随又报到,旧辅黄士俊、何吾驺已先后投降了。永历帝叹道:“黄士俊年逾八旬,曾任相臣,且曾备先朝顾问,何一旦失节如此?”说罢,不胜叹息。此时各臣工即纷催永历帝起程入滇。时左右多各自逃窜,唯阁臣严起恒、大金吾马吉翔、大司礼庞天寿随驾而去。

  一路仓皇奔走,直抵滇中,只有沐天波率众来迎到府里歇驾。不料坐未暖席,已报吴三桂大队人马已由四川到滇,永历帝闻报大惊。忽然又报清兵已入桂林,瞿式耜已殉难;忽然又报,江西金声桓、广东陈子壮皆以不屈而死;忽然又报,洪承畴已引大队清兵已陷贵州,直指云南而进。永历帝一连得了几道凶信,徬徨无措,大哭道:“大明江山再无可望矣!国家不乏忠义之人,何以一旦挫败若此?此天丧朕也。”左右此时只强为劝解。沐天波道:“云南自遭沙定洲之乱,元气未复,又经孙可望蹂躏,人民尚在疮痍之中,今几路清兵,或由川黔而来,或由广西而进,吾何以拒敌?”大金吾马吉翔道:“此处离缅甸不远,想缅主久受我朝卵育,而沐国公又与有来往交情,不如暂奔缅甸以避其锋。待有机会,再行大举,可也。”庞天寿道:“此策吉凶,其实不敢决其可否。以缅甸国小而弱,不足与清兵抗也。昔缅甸怀服我朝,亦不过以势力不敌,求为保护。今事变情迁,恐缅甸昔之倚赖大明者,将转而倚赖大清兵。但处今之时,战既不能,守亦不得,除了暂奔缅甸,亦无他策。”时各路将官,尚有晋王李定国犹拥雄兵。永历帝欲待他到时同行,并谓诸臣道:“晋王连年苦战,未忘明室,朕不忍舍之。”马吉翔道:“臣等护驾先赴缅甸,留晋王御敌,以观后效亦可。”永历帝见诸臣皆要行,只得应允。沐天波令将军靳统武为护驾,统兵三千人,并滇省官吏及行在人等共四百余名,先到永昌府。复行三日,即抵腾越。诸臣皆恐三桂兵到,不敢逗留,复沿铁壁关经芒漠而去。
  偏是祸不单行。那时随行辎重既已无多,又被边臣孙崇雅反叛,尽劫辎重,帝后皆为叹息。靳统武虽斩了孙崇雅,唯食品已是不敷,左右皆有饥色。
  幸再行不远已抵缅关,缅酋也使人来迎,唯礼貌甚踞,犹以大明万历时缅境有乱,明朝不能救援为词。沐天波力行解说,当时苦于东兵,不能兼顾。奈缅主意终不释,须兵卫弃去器械,方肯引进,此亦不得不从。沐天波却谓马吉翔道:“缅酋礼貌甚衰,恐有不测,不如先走护腊,犹可在外调度也。”
  马吉翔听罢,力阻不从。余外大小臣工,多有请离缅脱险的,皆为马吉翔所阻,不能得达。到次日,缅酋向沐天波索献币帛,因那日是缅酋生辰,欲得此以壮声势。沐天波即以私礼入献,出而叹道:“某此举只为保全皇上,否则不知何如矣。”
  到缅而后,各人见缅族男男女女皆混杂互市,不事衣冠,故诸大臣以为,到了缅境即可以逃生,皆随习缅俗,大为佻■。沐天波日向永历帝哭泣,苦无脱难之计。忽报晋王李定国大败清国豫主之兵,特遣兵亲来迎驾。永历帝大喜,欲乘此时离缅。马吉翔大惧,恐晋王到时,诸臣必攻自己短处,即矫命令晋王不得入缅,致惊缅人。晋王遂郁郁而去,永历帝亦无可如何。偏又事有凑巧,缅酋之弟恰弑缅酋自立。新酋即使人来告道:“敝国壤地褊小,难以久守奉刍粟。今请贵君臣出饮咒水,即可自便贸易生计,免我等供应也。”
  永历君臣,此时皆不敢出。忽然缅将领兵三千来围,勒令各人出饮咒水,并道:“除尔皇帝外,尔大臣皆出饮咒水。倘若不从,必以乱枪攒杀,不要后悔。”沐天波听了,向吉翔骂道:“汝当时若不阻晋王入缅,今日犹可免也。汝贪图自便,贻误主上,复有何面目生于天地间耶?”吉翔无词以答。永历帝料知不免,即令诸将俱出。缅酋却道:“除太后及皇上二人不得惊扰,若各大臣皆当立即行事。”于是缅兵一齐动手,以三十人缚一人,骈杀之。永历此时与中宫皆欲自缢,侍者谏道:“国君死社稷,理所当然,但如太后年高何?既弃社稷,又弃国母,必不可也,请暂留以待天命。”永历帝听罢,唯与中宫相对而泣。计各臣中,以邓凯有足疾,幸得脱免,余外自沐天波、马吉翔以下,被害者共四十余员,哭声闻于一二里外。唯沐天波手杀数人,然后自尽,至于自尽的,随后也不能胜数。
  缅酋既兴此杀戮之后,即请永历帝移居沐天波之府,大小仅存三百余人。
  自是永历日坐针毡,饮食亦至缺乏,还幸有寺僧暗进粗粝,得以不死。不料诸臣被害之后,吴三桂大兵已进滇省,直趋缅甸,传檄缅酋,勒令交出永历帝后。缅酋大惧,即回复吴三桂,应允将永历帝后交出。一面委员至永历帝处,诡说道:“晋王李定国大兵已近我境,声言迎接官家。但敝国不欲使大兵惊扰,今特送驾晋王营中,就此请行。”说罢,便不由分说,拥太后及永历帝中宫各坐椅子,舁之而行,各有十余兵拥护。因已入夜,不辨路途,只任缅兵拥至何处。到黎明时,见各营在望,皆是吴平西旗号。永历默然不语,只叹道:“朕累母后也!我朝待吴家不薄,何至如此?”说了,即至清师营中。吴三桂只令部将接受,不敢来见。即拔营行了十数日,已抵云南省城,即安排弑害永历帝,以邀大功,并绝后患。正是:已经忘本残同族,又要邀功害故君。
  要知永历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篦子坡永历皇被缢 北京城吴三桂奔丧
 
  话说吴三桂领大兵直趋缅境,传檄缅酋,勒令交出永历帝君臣。缅酋畏惧三桂,即托称送永历帝至晋王营中,实则拥至吴三桂营内。三桂好不欢喜,以为不世之功,莫如此举,且又可以解释清朝猜疑自己之心,便立即拔营,提兵拥永历帝回至云南府城。是时故明各路人马都已溃败,晋王李定国亦已殁滇中,即反复无定之秦王孙可望,及他部将巩昌王白文选,都先后走死。
  眼见大清已一统山河,只有郑成功尚守台湾,不肯降服,直至死后,传位郑经,又传至伊孙克爽,国势日弱,方肯投降。都是后话,不必细表。
  惟是吴三桂得了永历皇,已把川、黔、桂、粤、湘、鄂各省,尽归平靖,立议表奏入京,请留永历帝朱由榔在滇办理。部将吴定谏道:“历朝鼎革不诛旧君,三代盛时且封为诸侯。即秦汉以下,除了篡弑得者,莫不封其故君,非王即公。当今朱由榔虽建号称帝,抗我清朝,但他既属明裔,亦份所应尔。不如解送京中,听朝廷发落,或者朝廷尚有后恩也。”吴三桂道:“汝言似是,但我辈所为何事?今日已骑虎难下矣。俗话道:斩草留根,春来必发。明裔一日尚存,即本藩与诸君一日不能安枕。若以一时不忍之心,反贻后患,某不为也。”吴定道:“然则王爷直死之乎?不如奏知京师,听候朝旨行事可也。”吴三桂无奈,便依吴定之议。果然奏谒到京,即有朝旨,允留永历帝在滇,由三桂处置。
  那日吴三桂便大会诸将,商议处置永历皇之法。部将满人爱里阿道:“王爷此举,将如何处之?”吴三桂道:“某亦不欲处以极刑,只欲将他骈首。”
  爱里阿道:“王爷此言,亦太儿戏。他曾为君主,岂骈首犹未得为极刑耶?末将以为,如此未免太惨。”三桂道:“将军亦满人,何出此言?”爱里阿道:“末将诚是满人,但不忍之心,人所同有。末将若处王爷地位,必不为此也。”吴三桂道:“某非不知。唯朝旨已下,焉能违抗?”爱里阿道:“朝旨只任王爷处置耳,未尝使王爷将他骈首也。”三桂道:“恐除将军外,未有以将军之说为然者。”时章京卓罗在座,向三桂厉声道:“爱里之言是也。王爷世受明恩,或以不得已而至于今日。然回首前事,正当借此机会图报于万一。且他亦尝为君,曾有数省奉其正朔,亦当全其首领。若王爷于此事仍有畏惧,某愿以身当之。”吴三桂听罢,面为发赤,即退入后堂,各人亦散。
  吴三桂心里踌躇,觉若不杀了永历皇,既不泯清朝的猜疑,自己亦不能安枕。
  惟外面又欲解释人心,欲以示所杀永历皇由于朝旨敦促,不干自己之事,冀诿卸于清廷。那日便欲叩谒永历帝,以阳示其哀怜之意,与不得已之心。但自己已为清国藩王,又不知用明朝衣冠,还是用清廷的衣冠。若衣清装,即无以解释人心,若衣明服时,怕当时朝廷知道,如何了得。左思右想,总没法子。到了次日,与心腹章京夏国相计议。国相道:“即衣清装叩见可也。”

  三桂道:“吾欲暗中仍穿明服,不令人知,汝意以为何如?”夏国相道:“王爷差矣。王爷此举,只欲解释人心。若暗中自衣明服,试问谁人见之?今王爷已受清封,即以清装相见,亦能昭示于人。”三桂道:“相见时又不知如何礼法。”夏国相道:“王爷今则为王,永历今已为俘,其极,亦平揖可矣。”

  吴三桂亦以为然,即转进后堂更衣。忽见爱姬圆圆揽镜自照。原来圆圆已窃听了夏国相与三桂所言,故意坐在那里要与三桂说话的。三桂却道:“卿何独坐其间?”圆圆道:“妾方才登楼北望,回时觉鬓发乱飞,想是为风所动,故略行修饰耳。”三桂道:“卿言登楼北望,究属何意?”圆圆道:“妾北方人也,望家乡耳。”三桂道:“卿随侍此间,荣贵万倍,亦思乡耶?”圆圆道:“妾昔读古人与陈伯之一书,说是廉颇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故国怀念,英雄且有之,况妾一小儿女耶?”三桂听罢,默然,随入内室。圆圆亦随起而进。忽见三桂更衣,圆圆道:“王爷今将何往?”三桂道:“将往叩见故君也。”圆圆故作惊道:“崇祯帝尚在耶?此大明之幸也。”三桂道:“某非言崇祯帝,只言永历耳。”圆圆道:“永历帝已被擒矣。妾以为王爷至于今日,不如勿见。”三桂道:“卿言何谓也?”圆圆道:“君若能抚存朱明遗裔,顾念朱明江山,即见之可也。若不然,设相见时,永历帝以正言相责,试问王爷何以应之?”三桂笑道:“他已被擒,方将向某求全,宁忍相责耶?”圆圆道:“妾闻永历宽仁大度,不过臣僚非人,以至灭亡耳。他在缅境时,曾欲自刎,不过以母后尚在,未肯捐生,以是知其非畏死者。王爷勿轻视之。”三桂听罢,不答。随穿清国服制欲出,圆圆道:“永历若见此衣装,必诧为异事矣。昔已擒之,今又谒之,王爷此行实为可异。”三桂道:“卿勿作此言。若他人言之,吾已罪之矣。须知缅境陈兵之役,皆朝廷意也。”圆圆道:“妾若为王爷,必不如此。”三桂道:“卿戏言耶?”#p#分页标题#e#

  圆圆道:“何戏之有?妾昔被掳于闯贼,犹知不屈,百折而得复见王爷,即此可以见也。”三桂至是赧然,复卸下清装,先穿明服在内,而以清装披之在外,又并着从人携着明冠同去,圆圆亦不复言。三桂便出府门,直乘舆望篦子坡而来。

  原来篦子坡即在永明池畔,时三桂已安置永历帝在那里。当三桂出时,以清装在外,本意至永历帝寓所时,即卸去外装,冀于无人之际以明服相见。

  不料到时,还见许多旧员环集,求谒永历帝。即三桂部将,亦多在其中,皆伺候叩见永历帝。三桂见人心思明,心上不免愧怍。且见各人环列,若脱去外面明(清)装,也不好看,急令从人把携带的清(明)装帽子,携回府去,却在人众中。那时各人都让三桂先行叩见,三桂那时觉跪又不好,不跪又不好,惟觉跼蹐不安。永历帝便问三桂是何人,三桂即报名以应,翻身跪在地上。永历帝责道:“你是大明臣子,父子相继受国厚恩。汝以武举升至总戎,叠应方面,又封受爵典,自应感恩图报。既引外人以灭国家,今又逼朕至此,汝意将欲何为?”吴三桂听罢,一言不能发,又不能动。左右急为扶起时,那三桂已面如死灰,观者无不大惊失色。三桂回至府里,不宁者数天。自是不敢复见永历,只传令将永历行宫四围逻守,十分严密,凡有什么人出入,皆要先白三桂。惟自三桂叩见之后,诸臣反以三桂叩见时受惊,尚有天意,故凡见永历的,皆不敢怠慢。

  有前任尚书袭彝,本湖南永州人氏,初时听得三桂入缅,即奔走数十里,意欲随驾。及至云南,已知永历被擒,那时即求见永历,却为守门者所阻。

  袭彝厉声道:“此我故君也,义应入见。”守门者乃白三桂,三桂亦许之。

  袭彝乃备酒食而入。永历接见时,相见大哭。随以酒食上献,永历帝不能下咽。时有从臣邓凯相陪,永历帝哭道:“朕既误国家,又累母后,死何足惜?所不忍者,只朕幼儿耳。国统既亡,并祖宗的血嗣亦不能保,实在可叹。”

  袭彝听罢,哭不能成声,随谓邓凯道:“今皇上已被围,势难复脱。看三桂奸贼,势将斩草除根。足下随驾日久,日观皇上奔走流离,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足下独不动心乎?”邓凯道:“弟亦日筹,未得其计耳,如先生有高见,愿乞教。”袭彝道:“某到此间,见人心尚思大明,看来国中不乏忠义之士。若皇裔尚在,或有辅皇太子以图光复者,亦未可知。愿足下救出皇子,以存明裔。某愿以死报足下也。”邓凯道:“先生之言,某义不容辞,但何由得皇子救出?弟愚昧,实未有良策。”袭彝道:“此间还有心腹人可以同谋否?”

  邓凯道:“有三桂部下领兵守卫行宫者副将陈良材,常说到皇上被困,即太息欷歔,若与谋之,当必有济。弟亦尝以言挑之。”袭彝道:“盍试以言挑之!”邓凯即出寻陈良材会晤。良材见邓凯眼带泪痕,即问道:“足下得毋哭乎?”邓凯道:“眼见吾君被难,不久将骨肉无存,是以悲耳。”陈良材叹道:“某亦故明臣子,倘有可以报明之处,虽死不辞。”邓凯道:“某不过欲为我皇上延一点骨血耳,不知将军能任之否?”陈良材道:“弟实不难任之,愿足下明言,不必隐讳。”邓凯察其心地无他,即与陈良材同入会见袭彝,商议此事。即彼此计定,令陈良材托言带儿子入行宫,愿见永历帝。

  去后,即令永历皇子扮陈良材儿子的装束而出,先藏之陈良材家中。邓凯即混进陈良材营里,窃往良材家内,与皇子逃走。那陈良材伺守卒换班时,然后自携儿子回去。

  当袭彝与邓凯、陈良材哭别时,好不悲苦。袭彝却向陈、邓二人拜道:“明祚不斩,皆两君之力也。某非畏死,不过初到云南,路途不熟,终难救出皇子出关,故让诸君耳。今事已行,某不忍独生。”即撞于阶下。左右急为救起时,已伤重而殁,左右无不伤感。后人有诗赞袭彝尽忠的道:

  故君被俘入滇城,万里间关谒永明。
  热血直从阶下溅,森严行在有哀声。
  又有赞邓凯独救皇子脱险的诗道:
  当年杵臼共程婴,殉难存孤各尽情。
  后世袭彝和邓凯,流芳青史著忠贞。

  自袭彝死后,即有人报知三桂,吴三桂也不免有感,令厚葬其尸。自忖:各人思报明主,反觉自己汗颜,不如早将永历处置。又因前次会议,多人主张不杀永历,今却不必会议,只独断独行,令永历帝及他母后自尽。即拣出两条罗带,藏在一个盒子内,外面写道是食物,送给永历帝及永历帝母后等字,即使心腹人直至篦子坡来。

  时永历帝正在篦子坡与母后相晤,诉说邓凯之事,与袭彝撞死一节,正大家伤感,忽闻三桂使人送食物到来。永历帝听罢默然,徐叹道:“什么食物,直鸠毒耳。然朕死不足惜,顾累及母后,此数十年中,又累多少生灵,实在可恨。”说罢,即传进来。由左右呈上,只是一个盒子,写明送给永历帝及他母后的。永历帝打开一看,见内里并无食物,只有罗带两条,不觉对太后流涕道:“逆贼直欲朕自缢也。”太后听罢,亦大骂不已。太后复骂道:“三桂逆贼,行此辣手,害我母子。他日九泉之下,当看汝碎尸万段也。”

  早有人报知三桂,三桂积羞成怒,即遣章京双桂领亲兵二百名,围绕篦子坡。

  那篦子坡在昆明城内,旧有金蟾寺,三桂即囚永历帝于寺内,惟永历从臣仍呼为行宫。三桂亲兵到时,即围定寺内。永历帝知三桂兵到,即使人谓双桂道:“三桂逆贼已迫朕至此,今你们到此再欲何为?朕死则已,幸勿惊扰太后。”统领双桂道:“奉平西王之命,以陛下既受罗带,特候回报耳。”

  永历帝道:“此次正对五军山,朕欲登山一望故都,然后回来候太后终年之后,即行就死,不知能方便否?”双桂厉声道:“吾只知奉命耳。若复有言,当令人告知平西王爷,吾不能为汝作主也。”永历帝听罢大哭,向太后道:“朕不肖累及母后,今将奈何?”太后道:“逆贼欲吾自缢以掩人耳目,我横竖一死,不如候逆贼加刀,以成他弑君之名。”永历帝道:“后世必有知者,太后不必如此。”太后乃大哭,即取出罗带,永历帝不忍正视,又虑太后年高,乃代为结束罗带。左右即移椅子,扶太后上吊,永历帝只掩面俯首垂泪。除左右随从外,还有皇后及妃嫔数人,皆放声大哭,不忍仰视。太后上吊时,仍大骂三桂。不多时,永历帝尚俯首而泣,左右扶起时,三桂军士由怜生爱,见了永历,皆惊道:“此真英主也。”皆窃窃私议,有欲救之之心。且自三桂遣发亲兵而后,满汉诸大臣多来观视。永历帝正当太后既死,一发悲苦,乃向妃嫔说道:“自古为君无有如朕之苦者。今朕将死矣,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汝们宜各自打算。”说着,各妃嫔皆拥绕永历帝而哭。时在场看的,自汉员以至八旗将士,皆为感动,纷纷道:“人谓他为仁爱之主,果不虚传。我们何不奉之,以立不世之功。”一言未了,已有数人割辫而起。

  双桂急使人报知三桂,三桂听得大惊,立发令箭大兵到来,即将多官驱散,并谕双桂,即取永历自缢的消息回复。永历帝此时恐防被辱,即行自缢而崩,亦无暇与妃嫔诀别。三桂更令双桂拥皇后及永历次子,直至市场,以弓弦绞杀之。是日却天昏地暗,风霾交作,对面不见人影,见者皆谓为天怒。事后双桂回报吴三桂,三桂更怒,传令将永历帝、太后尸首,用火焚化,闻者皆不忍往视。左右亦有向三桂进谏,谓不宜太惨,三桂更怒,谓左右道:“他说在九泉之下看我碎尸万段,吾焚其尸,化为灰烬,则本藩他日虽碎尸万段,他亦无目见吾也。”说罢一发令人将永历帝及太后焚化之后,更扬其灰,使分散四处。是时吴藩部下文武员弁,见三桂盛怒,多不敢进言,故一任三桂做作,以至得做这穷凶极恶的手段。

  那时三桂自害了永历帝及太后之外,并永历皇后及皇次子亦已绞杀,单不见了永历长子,也疑到手下的人暗为藏匿,立即高悬赏格,要缉永历太子。

  一面将永历亲属及外戚从臣,槛送入京,具表报捷。随后复追究永历被缢时,有赞永历帝为真主欲奉之举事者,大加杀戮。计除章京双桂以外,共杀去不下二千人。真是天愁地惨,户哭家号。因见永历受害之惨,滇人乃改唤篦子坡为迫死坡。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永历帝被害的。诗道:

  大明太祖定天下,一统相传三百年。
  延至季世日积弱,君虽英武臣不贤。
  内遭阉祸外强敌,东陲一望皆烽烟。
  似此存亡若一线,况复流寇相蔓延。
  龙蛇混杂闯献出,敌闻内乱亦垂涎。
  号召各部兴劲旅,乘机泄发寇东偏。
  松山一战承畴走,三桂借兵为祸首。
  自成西去敌东来,前方拒虎狼随后。
  虽然申胥哭秦庭,却送土地为人有。
  福王栖息依南京,转瞬扬州先失守。
  可怜天下祚朱明,鲁王唐王皆不久。
  中惟延平郑氏起,雄师光复闽台次江右。
  清兵百万渡黄河,东南遍地皆干戈。
  永嗣明统图光复,君虽明哲臣庸何。
  可望反复成栋死,一战再战皆蹉跎。
  奔驰端州并粤左,仓惶滇省依天波。
  势穷力尽走缅甸,缅酋惨杀犹残苛。
  吴军直指缅甸境,君臣为俘相芟锄。
  逆臣辣手弑帝后,血泪飞扬迫死坡。
  极恶穷凶志不回,焚其尸首扬其灰。
  破巢之下无完卵,爰及妃嫔皇嗣交残摧。
  天愁地惨鬼神哭,甘弑君后为奴才。吁嗟呼!
  乱臣贼子古来有,何如三桂罪之魁。
  试读明季惨亡史,二百年后人犹哀。

  自此吴三桂即坐镇滇中,以平定永历之故,清廷念其勋劳,即以云南为三桂食采地。又招其子为驸马,宠幸已极。

  如是有年,三桂日即骄横。所有云南岁入库款,皆不奏报,又招兵买马,直如三代诸侯一样。因此清廷大为嫉忌。唯是三桂耳目遍布京中,早有消息知得清廷嫉忌之意,志在探听确实,以窥朝廷举动。正筹思无策,忽报大清国顺治帝驾崩,吴三桂便趁此机会,以奔丧为名,直进京中。又恐自己入京之后被朝廷挟制,便点起大兵,然后启程。计大兵不下十余万,经贵州、湖南,入湖北、河南,望北京而去。沿途骚扰,三桂又故迟迟其行,以看朝廷之意。随行如马宝、夏国相,皆三桂心腹将士。以马宝为前驱先行,自己在后进发。计行了数十日,三桂尚须两日方能抵京,唯前驱人马已在燕京塞拥道路,弄得京中一带人心惶恐。有言三桂反清复明的,有说三桂带兵入京志在袭取大位的,纷纷其说。你言我语,居民十室九惊,交相避匿。

  那时顺治帝既崩,康熙帝正在即位,听得风声,又不知三桂有何用意,心中不免顾虑,即与廷臣计议。有主张阻拒三桂不令入京的,康熙帝又恐反因此激成三桂反情,终是不决。徐见诸臣纷奏道:“三桂领兵入临,人马过多,在京骚扰,惊吓居民。请旨定夺。”康熙帝立意用安慰之策,以羁縻一时。先派大臣赴吴三桂军中,先奖颂他的功业,随说居民惶骇,请不必入京成礼,以靖民心,就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正是:

  为虑藩心多反侧,反教朝意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筑菜园陈姬托修斋 依海市杨娥谋讨贼
 
  话说吴三桂入京奔丧,因所带人马众多,骚扰京城,已令他在京外设祭哭灵而去。自此三桂也以清廷为猜疑自己,清廷亦以为畏惧,自己即一面率领人马回滇。那时清廷仍欲羁縻三桂,俟三桂回滇后,即降一道诏敕,称奖三桂功劳,由平西王晋封为平西亲王,世袭藩封罔替。吴三桂得诏,即请夏国相计议。三桂道:“孤前者入京奔丧,竟不令孤入京,是疑孤也。今又晋封孤为亲王,是为藩府,是又有畏孤之心,故示羁縻之术耳。为今之计,须谋自全之道,愿卿有以教我。”夏国相道:“大王如欲始终恪守臣礼,自当力辞世袭藩府之任,愿解兵权,以释朝廷之心。如其不能,又当速自为谋,毋延误时日,自取其败也。”吴三桂道:“早知如此,孤断不为缅甸之行矣。然孤以二十年汗马战争,始有今日。既遭朝廷疑,所可以自全者,只恃此兵权耳。曹孟德说得好,若一旦卸去兵权,必为人所算。语所谓骑虎难下,不能以冒虚名孤受实祸也。”夏国相道:“三代而后封建久废,今大王得此异数,朝廷必有深意。大王能顺则顺之,若既不能,即取死之道也。究如何而可以死里求生,自当早计。以韩信之能,破项羽可以破而不能阻未央宫之祸,燕王棣才不及韩信,而可以制建文,此视夫见机之迟早耳。此则大王智力所能,无烦老夫计及也。”吴三桂大笑道:“卿知我心也。”夏国相道:“若以此计为然,趁人心思明之际,幸勿以迟疑取祸。”吴三桂道:“今却不能,须看部下文武之意如何,待有机会,方可乘势行之。”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以恩结人,以威令众,实为上策。然早自图,幸勿轻泄。”国相言罢而出。

  自此三桂一发施恩于人。凡云南地方,虽为三桂藩地,惟一切官吏等仍多由朝廷虚发。惟三桂用意,一来惧朝廷派人窥视他的举动,二来欲全用自己心腹,故虽朝廷所任的,三桂也一概撤回,另以藩府龙凤下批咨部,以某人任某守令,以某人任某参游。纵部选本有定例,亦必撤回,改用藩府所咨选,时称为西选。那时西选之官遍于东南,即地方督抚大吏,于西选之官亦必改容加礼,盖恐得罪藩府也。三桂那时势焰日炽,渐溺晏安,每暇即以声色自娱。那宠姬圆圆,声色为一时之冠,惟自入滇以后,颇不满意于三桂行动,声色忧容,但三桂宠爱之弗衰。三桂见圆圆常不大欢悦,思有以取媚之,乃大兴土木为筑梳妆台,以处圆圆。

  那一日,圆圆谓三桂道:“妾自蒙大王青顾,恩宠有加,复以大王英雄,荣及贱妾,妾复何憾?但妾昔日所言,愿大王勿忘之也。”三桂道:“卿所言甚多,究何所指?孤焉能一尽记之?”圆圆道:“妾今荣华极矣。若再享荣华,必增妾累,愿得一净室,俾修慧业以终余生,并赎前过,此皆大王之赐也。”三桂道:“往者戎马仓惶,卿尚相随奔走。今已四方无事,正当安享富贵,何以遽作此想耶?”圆圆道:“昔固许之,大王今何背之?”三桂道:“诚然。卿若离去此间,孤必不见许。若欲于云南城内为辟地方静养,孤自可成卿志也。”圆圆道:“今大王位至南面王,美女已下陈充斥,妾亦料大王必许妾也。妾非必要离去云南,盖离乱以后,妾家离散,去亦安归?只愿得一山林清趣之地,幽居静处,稍赎前衍耳。”三桂便允其请,即令人在滇城相度地方,看哪一处最合建筑。惟城北一带地方空旷,枕山临流,甚为清雅,即令在那处建筑楼房苑囿,名为野园,实则自如离宫一样。那处附近商山,树木繁盛,三桂更筑一园,以通商山,以便临眺,名为安阜园。更为石栈,直达商山寺。统计野园之内,楼阁亭台有百余座。又嫌藩府梳妆台湫陋,即在野园内建做圆圆梳妆台。下令建筑之日,即另行示令居民,或有房宇相连的一概搬迁。居民一来仇恨三桂,二来又见他所为无理,多有不肯搬迁。到地方府县官递禀求免迁徙的,不计其数。初时地方官府县恐触藩府之怒,不敢上闻,惟暗中补偿迁费,令居民勿得违抗。后以勒迁的房屋过多,府县官无力补偿迁费,始禀告三桂,请示办法。三桂大怒道:“便是明家天子,且不敢违抗孤,那小民反欲违令耶?”即再出示,限五日内一概迁移,否则即行毁拆。及到期,虽有许多畏祸搬迁,惟是一班穷民,无可迁徙,仍求地方官体恤。那时地方官又恃着藩府出头,诸事不理。三桂以人民抗己,即拘拿十数人,立行斩首,即将房屋焚毁。故贫民因此露宿山栖,不能胜数,嗟怨之声,彻闻远近,三桂概若不闻。且附近商山坟墓亦众,那贫民无力迁居,还哪有力计及坟墓?故三桂更以那些坟墓妨碍工程,又怨居民不将坟墓迁葬,都令一概掘起,致令骸骨暴露。三桂都不计是那处坟墓的尸骸,惟有令人迭埋一堆,运至十数里外,以土掩之,遂成乱冢一丘,不复辨为谁家坟墓。及地场既辟,即募征丁役万人,日事兴筑。所在应用的砖瓦木石,都责成属下官吏供应。计经年始告落成。又示令国内,凡有奇花异草、珍禽奇兽与一切玩物,倒搜罗尽净,置诸园中。如有隐匿不行献出者,即行罪责。以故富绅大贾交相献纳。或侦知那一家藏有奇品,即派人领兵硬行掠取。因此为建筑野园一事,骚扰地方,甚于兵燹。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文字本不精通,唯愧自以武员出身,又附庸风雅,并征文人题咏野园风景。有狂生夏严,题月台一联道:

  月明故国难回首,台近荒坟易断魂

  三桂不解其意,视为佳句。后为侍者所谗,三桂大怒,令削之,立即捕夏严斩首。及野园装点既备,复于园中辟两道小河,直通外海。每届夏令,即与诸妃乘舟于池中,故托名为圆圆筑地修斋,实则借此大兴土木。只于园中隐楼一座,直通梳妆台,以处圆圆。三桂亦不时同处其中。此外楼阁亭台,风轩水榭,皆金钗十二,粉黛三千,环列萃处,繁华无比。后王思训有野园歌一阙,单道其事,今已强半遗忘,聊掇拾凑成之。歌道:

  古滇城北数里许,后枕高山前带水。
  孤松峭拔撑天高,绿杨缥缈斜阳里。
  此中佳胜古来稀,中有野园壮丽无伦拟。
  层楼杰阁亘云霄,水榭风轩随处起。
  名花异草四时尽,不尽千红与万紫。
  珍禽奇兽尽搜罗,纵横遍地皆罗绮。
  长桥似波百度飞,龙舟竞渡聊复尔。
  十步阁兮五步楼,古称阿房只如此。
  中唯妆台尤杰出,隔离天日不盈尺。
  谁能为此壮大观,吴王兴业震遐迩。
  借兵入卫明社墟,缅甸凯旋明祚圮。
  论功不数桑维翰,封藩开府南滇地。
  升平而后溺晏安,况复佳人久擅倾城美。
  大兴土木复穷奢,舍是不足娱歌伎。
  君王岂计民流离,只忧美人心不喜。
  万家庐舍皆丘墟,千年坟冢成荒垒。
  经营累月复经年,大工竭尽民脂髓。
  野园为欲处佳人,野园成后佳人死。
  佳人死后野园倾,沧海桑田类如彼。
  当年藩府今何在?曾不十年长已矣。
  自古繁华易阒寂,况为国贼民集矢。
  我来凭吊正欷歔,欲寻野园旧遗址。
  只留蔓草绕荒烟,何堪再论兴亡史!

  自野园落成之后,三桂不时与圆圆乘车在园内游览,故圆圆虽名为修斋,实则奢华更甚于曩时。又在野园内更建列翠轩,俯临池塘,夹道皆种杨柳,池内又遍植莲花。每届夏日,三桂即与诸姬在轩内临池。轩内计分厅事五座,窗外隙地数十丈,皆栽细草。三桂本不善书,惟好与诸姬在轩内临池,凡春秋佳日,轩内设宴无虚夕。三桂辄携笔墨于轩内,作擘窠大字。侍姬数人环列其侧,鬓影钗光,真不异蓬台瑶岛。当三桂入滇之始,即以永明故宫为藩府,附近柳营一带,亦改作珍馆崇台,至是更由藩府筑道,通至野园。计园中有演武厅,三桂又每于秋凉之际,学吴宫中教美人战,与诸姬列队为戏。

  园内如荷花池,如淬剑亭,如九龙池,皆一时名胜也,不必细表。

  惟三桂自筑成野园之后,奢侈横暴更甚于往日。每日由藩府过野园,镇日不出府门一步。凡部下禀报事件的,都传到野园相见。更有时诸姬侍侧,亦不顾礼度。因穷奢极侈,自然系暴敛,故种种横暴,亦不胜数。因此人人怨愤,但畏惧藩府威势,终无可如何。因此就激出一烈女来。

  你道这烈女是谁?却是姓杨,单名一个娥字。本贯云南广西州人氏。他的父亲唤做杨世英,技击之术,著名于云南,故世为黔国公沐府武术教习。

  杨娥少时颇读书识字,及年既长,乃从父学习技击,杨世英责道:“儿是女流,只合事针黹女红,若技击之术,非所宜也。”杨娥道:“方今乱世,将来身世且不知如何,焉能作娇娆弱质之态,作女红已耶?”其父杨世英深奇之。又念膝下无儿,只单生杨娥一女,故甚为钟爱,一切所学皆听之,遂尽心授以技击。杨娥尽得其传。及年十七,即明永历十一年,沐府遭土司沙州之乱,举家离散。杨世英竭力救护黔国公沐天波,致身受重伤,回时奄奄一息。杨娥往问父疾,杨世英道:“父以一人竭力救主,以众寡不敌,为乱军所伤,父恐不久于人世矣。惜儿是女流,若是男汉,必能为父报仇雪恨也。”

  杨娥哭道:“儿虽女子,安知便不能报仇?父且放心,儿必有以报父矣。”

  杨世英遂瞑目而殁。杨娥即草草料理父丧,徐即谋报父仇。

  时沐天波已仓惶避难,会孙可望兵至云南,恨沐天波之富储尽为沙定洲所有,乃托言愿与沐天波报仇,天波亦欲借此以恢复藩府,遂倚可望之师为复仇计。杨娥即易笄而弁,变姓名愿充前军,并作向异。遂大败沙定洲,杨娥手刃沙定洲之首,并乞其首,以祭亡父之灵。至是,军中已知杨娥为世英之女,莫不奇之。可望欲得为侍妾,杨娥佯允之,托言往改葬故父后,即委身相从,可望亦信之不疑。唯杨娥先曾许字张英,那张英亦黔府武卫,自忖不宜失身于可望,且亦知可望必败,不应委身相从,故祭葬故父之后,即循迹隐避。可望亦无可如何。

  及可望既殁,三桂入滇,杨娥年已二十有余,见三桂陈师缅甸,捕戮帝后,复行杀戮,张英亦被杀,且穷奢极侈,怨声载道,便深嫉三桂,尝慨然道:“永历为吾之故君,沐府为吾之世主,张氏亦吾之所夫,今皆亡于逆臣之手矣。吾以女子力不能诛贼臣,复国家,留此弱质,亦复何用?”便思暗杀三桂。但念暗杀之法必须能近其身,自顾有倾城之貌,久知三桂好色,凡女子稍有姿色,无不百计掠取,计惟有乘其所好,以色蛊行刺耳。遂在城西开设卖酒肆,在肆中设六瓮于牖下,自云便犬出入,每日必浓妆淡抹,独自当垆,见者无不惊为绝色。

  时吴藩部下多纨绔子弟,自息兵以后,仍多留麾下,给以资俸。日中无事,惟祛服漫游。见杨娥美艳,即日饮其肆中,互相嘲谑。杨娥欲借勇力以闻于三桂,又思扑杀一二轻浮子弟。恰有向杨娥调戏者,杨娥即轻舒玉腕提之,投入狗窦,以热汤浇之。群恶少见其如此,即群起与杨娥相斗。杨娥殊无畏怯,一跃立诸街中,群恶少复困围之,杨娥复跃立围外。群恶少皆向杨娥相扑,杨娥奋其技勇,当者无不披靡。群恶少复行哗噪,杨娥怒道:“鼠辈何不惜命也?”便挽袖束履,逼近而横掉之。各皆头破额裂,负痛而去。

  明日群恶少复来,杨娥吒吒视之,皆不敢动。即人有就饮者,皆正色拒之,人亦大悟,不敢相犯。

  那时杨娥名噪一时,果为吴三桂所闻,即欲纳之。先使人通意于杨娥,杨娥大喜,以为逆藩死期至矣,立即允肯。不料次日杨娥竟以中寒得病,未几亦病重而殁,闻者莫不惜之。殁年仅二十四岁。后王思训有当垆曲一阕,单记其事。曲道:

  绝世英雄有儿女,事迹心期足千古,娥眉家世事沐府,得报夫仇即报主。生小妙习少林技,时作公孙剑器舞。履端锢铁背约金,誓入虎穴谋刺虎。城西卖酒身当垆,正色不许乡人沽。牖嵌六瓮犬作窦,靓妆自作双明殊。吴藩宿卫半纨绔,春日踏青芳草路。酒帘飘处见红妆,就饮语触美人怒。玉手提掷狂且狂,请君入瓮浇沸汤。鹘拳怒击谁能当,鼠子却立重围张。天街跃出鹰凌霜,败箨扫尽雌风扬。吴藩委币欲相纳,计日报仇天作合。岂图兰蕙扫空阶,秋花霜陨风萧飒。壮志不遂归墓门,夕阳桃花空断魂。至今酒肆肆旁水,呜咽犹似恨潜吞。百年过后遗野址,太息美人胡早死。豫让欲报智伯仇,漆身吞炭犹男子。君不见,女儿侠骨情女休,红线红拂非其俦。

  当杨娥临殁时,窃叹道:“我志不成即寂寞以终,此吴逆之幸,而我之不幸也。”及殁后,三桂闻之,不知杨娥之意,反为惋惜。正是:烈女自从终牖下,逆臣从此霸滇中。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捕刺客勇士护吴王  忌兵权朝意移藩镇
 
  话说杨娥欲谋刺三桂,正幸以色蛊介绍,将次得近吴藩之身,忽然病殁,志不得逞,自不免死难瞑目。惟死后面色如生,事为吴平西所闻,也不知杨娥要刺自己,只道杨娥既有殊色,又有勇力,一旦先逝,不能收为爱姬,好不可惜。一面令人准备礼物前往吊祭,又多送陪殓之物。自此乡人皆知其事,以为杨娥以勇力殊色并闻于吴王,自然由怜惜之心,加以爱慕也。多有人前往致祭,就中便有无赖之徒,见杨娥即死,并无亲属,只留酒肆一家,且多人来祭,不特改备祭品,且有兼送陪殓之物者,心中不免垂涎,欲于夜静时图窃。

  那无赖唤作李成,本有些勇力,曾以教习技击为生,后以赌荡花销,弄为无赖,致做穿窬之辈。那一夜,潜近杨娥酒肆中,正欲图窃,惟除三五酒瓮之外,已空无所有。行近杨娥停尸之处,只见她双环光闪,李成知是两颗明珠,价值不少,又见她所穿外衣,甚为光丽,更欲递下来。不料甫解了两颗钮儿,忽然有一幅小纸跌下,李成执来一看,却是杨娥手笔,是将次绝命时写的。书道:妾抱亡国亡家之道,故君永历皇,故主沐天波及吾夫张氏,皆丧于逆藩之手。苟无逆藩,必不至亡国。即吾主吾夫,亦何至皆亡?妾积恨于心,欲得当以报国,并报吾主吾夫之仇,故不惜抛露头面,屈身当垆。盖闻逆藩好色兼好武,殆欲以武力与颜色动之,冀得近逆藩,以偿素愿也。今事不能达,而赍志已终,天耶?命耶?抑天仍不欲死逆藩,以伸国民之愤耶?今已矣,后有继妾志者,妾将含笑九泉矣。杨娥书。

  李成看罢,心中不觉感动。暗忖:她只是一个女流,有这般志气,自己是一个男汉,既不象她的有志,更来图窃,还哪里算得是人?况那吴藩罪恶滔天,人人怨愤,杨娥有报国之心,岂我便可无报国之心么?今我李成,横竖只单身一人,又贫困到这个地步,留此残身,亦无所用计。不如继杨娥之志,若天幸成事,固是留名千古;即不幸不成,亦做个轰烈男子,还胜过空负一身本领,要偷窃来度活。当下自叹一番,即向杨娥尸前拜了几拜。又恐事有泄漏,即将杨娥遗书焚了,立即出门,回至自己寓里。暗自思量,觉若谋刺三桂,诚若杨娥所说,须近其身。但如何方能得近吴藩身旁,亦颇有难处。因吴藩近日绝少出府,更难刺他。便左思右想,猛然想起一计。因野园内有一位为吴藩料理花木的,唤作张经,曾在自手下学习技击,今不如借谋生为名,求他引荐。自己若到得野园里头,那时谋杀三桂便不难矣。想罢,觉此计实在使得。次日即往寻张经,自言没处藏身,愿帮助料理花木,求他引用。那张经念起师弟之情,无不允肯,那李成便进了野园中。自此留心窥伺吴藩举动,要谋下手,自不消说。

  且说吴三桂自从晋爵为平西亲王,坐镇滇中,以永历帝行宫为藩府,又以昔日沐府各楼宇建为别业。更自野园落成之后,日事声色,不理政事。自念做到这个地位,已是尊至南面,位极人臣,富贵已极,足慰人平生之愿。

  惟生平所做各事,不免自慊于心。自借兵入关以后,引导外人剪灭明社,已为舆论所不容。至于缅甸一役,更捕虏故君,杀戮帝后,并芟锄朱明宗室,又复过于杀戮,极恶穷凶。自问不可对以天下后世,心内总不免有些自悔。

  因此觉自己所做所为,必为举国怨恨,每每防人暗杀。凡有事出外,必披重铠,侍从相随,藉作拥卫。又防藩府以至各处园囿用人必多,其中好歹难辨,防不胜防,更征用勇士列为一队,出入不离左右。凡武艺娴熟及飞檐走壁、矫捷精锐的,皆以重金聘之,以为贴身护卫。就中一人唤做保住,以勇力闻于一时。年约三十余岁,身材矫小,能在平地飞立于屋上,且一跃数丈,矫捷如猴。又步履无声,能为鸡鸣狗盗。吴藩闻其名,岁给千金聘为侍从。尝于大会宾客时,吴藩令保住演技。先垂一幕于庭中,高约丈余,保住一跃,即由幕内跳出幕外。复翻身跃上屋上,缘瓦面直奔后堂,手挟一物,复奔至前檐,跃下庭中,脚步全无声响,所捧之物,则吴藩爱姬的镜奁也。计不过半刻,保住即由中庭跃上瓦面,复由前堂至后堂,上落四次,而人几不知。

  宾客见者,无不称羡,三桂亦称为绝技。自此更优加薪俸,置为腹心,行坐必以保住相随。

  时李成立意要谋刺三桂,又知保住实有异能,计思欲除三桂,须先除保住。但恐既除了保住,即惊触三桂,更难以下手。自念自己善射,能以一弓兼发两矢。若以两矢先伤保住及三桂两人,那时保住受伤,必不能如前矫健,然后再发两矢,不怕他两人不同时毙命也。计算已定。

  那一日保住正护三桂至列翠轩中,正欲征集诸姬,到轩消遣。时吴藩卫从皆在轩外,贴身只有保住一人。那列翠轩正对淬剑亭,李成已伏在亭上,靠荼薇架遮身,幸不为他人所见。惟自己已看得吴藩真切,心中暗喜道:“逆贼命合休矣。”便提起貂弓,搭上两矢,窥定吴藩与保住两人,连弩矢发。

  第一箭先中保住之左肩,第二箭却正中吴三桂小腹。不意三桂是日命不该休,虽由府里直抵野园,仍身披重铠,矢不能入。吴藩此时已吃一大惊,明知有人杀他,防他再复发箭,便伪作受伤情状,只唤一声有贼,即翻身伏在地下,以两手捧住头颅,装做负伤,实则防人射他首领。那保住既已中箭,即跳出轩外,志在捕拿凶手。忽见吴三桂伏地,也疑吴藩真个受了重伤,遂复回身护救吴藩。唯李成又已发出第二枝冷箭,皆连珠而出,亦以为吴三桂伏地,必然致死,故第二次冷箭只专射保住一人,皆能命中。两箭当中攒在保住胸中。三桂方谓保住道:“吾非重伤,不过伪做此状,免凶手再射耳。汝速捕贼,不必顾吾也。”保住听得,翻身复起,唤齐卫从拿人。

  时李成见保住尚能走动,心中已吃一惊。欲搭箭再射保住,不提防保住已奔到淬剑亭,大呼道:“箭由此发,贼必在此。”幸保住虽如此说,因一时眼花缭乱,未必窥见李成。那时李成自知万无生理,欲并置保住于死地,复射了保住一箭。惟卫从中有先见李成的,即怒道:“行刺者即汝耶?”说时迟,那时快,那卫从已先射了李成一矢。其余未见李成的,亦纷向荼薇架上乱射。李成身中数箭,欲脱不得,即翻身从亭上跌下来。保住见了大怒,即拔剑先斫了李成。保住时已受伤过重,负痛不堪。当举剑斫李成时,乘一点怒气,用力又猛,故斫了李成一剑,自己亦同时倒地。当下吴藩的卫从齐上,各皆拔剑,琢李成为肉泥。

  是时野园中已甚为纷乱,吴藩卫从亦已俱到。三桂听得刺客已死,心才略定,徐道:“孤今日欲在园与诸将较射,故裹甲而出。若不然,必死于贼人之手矣。”复听得保住已经殒命,大为伤感,即令厚葬之,并厚恤其妻子。

  自此野园丁役,除藩府宿卫之外,概不许携带武器。原来吴藩平日好射,凡左右服役之人,皆令于暇时练习准的。因吴藩只虑府外之人与他作对也,不料亲近之人亦要谋杀自己。自经过李成此举,三桂更提心吊胆。以野园中雇佣之人,实不分良歹,便将前时所用的概令遣散,转在部下挑选心腹将士的子弟入野园服役,唯厚给薪水,以结其心。其余有事要出府门,也不敢骑马,必乘暖轿,复将轿旁遮盖,并设副车数辆,以混人耳目。又追究引用李成之人,知是管理花木的张经,立即饬部下要拿。张经因李干出那件事,深知吴藩号令过严,必然罪及自己,即立行逃去。吴藩听得大怒,以为张经必然与李成同谋,即悬赏购缉张经。转迁怒张经家人妇子,一并拿来,并未讯问虚实,即押赴市曹斩首,见者皆为叹息。

  三桂犹余怒未已。那日回妆台上,见了圆圆,不免述及李成之事,并把杀了张经全家一事说出。复道:“孤以匹马纵横天下,许多英雄豪杰也丧在孤手,今李成匹夫,敢干此不道,实在可恶。”圆圆道:“大王且勿过怒。妾拼一言,恐全国之中抱李成之志者,不止李成一人也。”三桂道:“孤亦猝未及防耳。鼠辈纵不惜性命,难道不知平西王能杀人耶?”圆圆道:“大王此言更差矣。试问国中爱大王的多,还是仇大王的多?昔楚灵王剪灭诸邻,威震天下。及其殒命干溪,军中竟无有垂悯之者,以人皆怨之故也。今大王虽有功于朝廷,而百姓实无颂德者,愿大王力图救补末路,慎勿恃势自矜也。妾敢决国中人与大王仇者,尚恒河沙数,伏愿大王力补前衍。若逞一时之威,过兴杀戮,则结仇愈甚,更非大王之福也。”三桂听罢默然,惟心中依然未释。凡服役藩府及随从左右的,固选用心腹;即委官调吏,亦非心腹人不遣。

  即由部中准发赴任的,仍多截回,以是京中已生疑忌。且地方督抚,遇事必奏报入京,惟是云南省里的大吏,凡有事提奏,必先呈吴王看过,然后拜折。

  惟吴三桂凡有一事不欲奏报者,皆令搁置不行,故云南省内奏报绝少。至于国库出入,却自三桂到滇以后,未曾报过入京。因是朝廷更为疑忌,以为平西王之封,不过故崇其爵号以酬勋绩,若举云南全土使三桂认为已有,将来尾大不掉,实在可虞。便大会廷臣开议,欲撤回三藩兵权。

  时康熙帝即位,人甚聪明,故谓诸臣道:“本朝定鼎,以吴藩三桂及耿、尚二王立功最多。今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徒縻饷项,既非所宜,且吴、耿、尚三王若坐拥藩封,兵权在手,设有意外,亦非所以善保其功名。今欲尽撤诸藩,使得休养林下,两全其美,诸卿以为何如?”诸臣听得,皆相对不敢发言,大都惧一经撤藩,实反激三藩之变。故廷臣虽有对答,亦不过模棱两可,皆不敢决定。康熙帝道:“今诸藩虽有恪守臣礼,惟亦有藐视朝廷者,想诸卿亦有所闻。今若稍存姑息,必养痈成患,不可不慎也。”诸臣听已,虽觉此言甚是,惟终不敢赞成。康熙帝此时见诸臣情景,料必有为难之处,意亦稍转。便议先派大员,借巡视地方之名,觇看吴藩三桂举动,然后决夺。

  诸臣亦以为然。此时吴三桂之子在京,已招为驸马,探得这点消息,即暗地以朝廷欲撤藩之意报知三桂,使早自设法。正是:只为藩王多跋扈,反教天子起嫌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陈圆姬遗书谏藩邸 吴三桂易服祭明陵
 
  话说朝廷立定主意,特派员以巡视地方为名,侦察吴三桂举动。时吴三桂之子既在京中,即以这点消息,驰书报知三桂。不料三桂之子,时虽为驸马,但朝廷不过借此羁縻三桂之心,实则常惧其父子间互传消息。果然自提议撤藩之后,即事事关防吴驸马,故其驰报三桂之书,亦为其妻所得,呈诸朝廷。幸其书尚劝三桂勉尽臣节,是以朝廷亦不过问。单是吴三桂在云南,未尝不忖悉朝廷用心,已事事提心吊胆。

  那一日夏国相独进藩府,谒见三桂。礼罢,国相道:“某得京中消息,知朝廷有撤藩之意,不过以大王兵权在手,未敢决行耳。大王将何以处之?”

  吴三桂听了,似不大惊心,反向国相问道:“卿何由知之?”夏国相道:“有赵良玉者,奉部文来任大理府,恐被大王阻不能赴任,故托亲朋致书于吾,请吾为之尽力。吾因与谈及京中近事,赵良玉即以告吾,吾料此事甚确,大王总须留意。”吴三桂道:“既有此事,何以不见吾儿报告?以吾儿身为驸马,又在宫廷行走,苟有此事,当必知之。但无论如何,撤藩此举实朝廷所必行,所争者迟早耳。”夏国相道:“既为大王所知,某亦何待多言?”吴三桂道:“孤今日始悔误之于始也。自借兵入关以后,为朝廷驱除闯、献,平定各省,陈师缅甸,并成大功。某不过以当年不允以兵力下江南,已为朝廷所忌,故立大功以固朝廷之心耳。”言已,又叹道:“古人说得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今天下太平无事,安用吾辈耶?!”夏国相道:“大王之言是也。丈夫贵自立,苟不能俯首降心,自当早为之计,此则大王所知矣。”三桂笑道:“孤之得幸全者,只恃此兵权未去耳。若一旦解去兵权,恐欲求俯首下心,而亦不可得。孤与卿等这颗头颅,谁复能保全耶?孤亦思之熟矣。人以为孤为沉缅酒色,实则孤本欲借此韬光养晦,以糊涂废事或能释朝廷之疑心。今既欲撤孤兵权,断不能敛手待抽也。卿为孤之心腹,卿以实言相告,幸勿泄漏。”夏国相道:“大王此言若于十年前行之,天下唾手而定。若行诸今日,须计万全方可。”吴三桂道:“孤更有一言,为卿所未识者。当借兵入关之际,见朝廷大反前言,孤已大纵疑惧,已与耿、尚二王有言,此后须同心协力,共同保全,毋令后世笑孤等徒作小人也。耿、尚二王亦以为然,故早已歃血盟誓,孤若有举动,彼必能相应。但轻举妄动,实为败事根本,须待人心愤激然后行之,否则事必无济耳。卿料吾军可与同事者,究有何人?”夏国相道:“马宝为人勇谋足备,且与吾等大有同心,可以大任。此外将士,对于大王皆畏威怀德,无所不可。惜云南地错南边,战马羸弱,或不济用耳。”吴三桂道:“卿言极是。近来战马病毙亦多,川马又力弱,难以为用,此则宜早为之计。今孤有养子王屏藩、王辅臣,方任陕西镇,可令他选西马之最健的,岁进三千匹,绕道由西藏至滇。似此即不患战马不能济用矣。卿盍为孤图之。”夏国相道:“恐事机骤发,即三千匹亦不足用。今不如令王屏藩、王辅臣等,秘密购运良马,第一年须运五千匹,以下岁进三千匹,习以为常,自可以源源接济矣。”三桂道:“孤今诸事惟托卿与马宝二人任之,孤惟不改常度,以缓朝廷之心。若稍迟一年,吾军准备亦妥矣。”夏国相乃领诺而出。

  自此三桂惟日在野园中,与诸姬环戏。时圆圆方多病,三桂新得一爱姬唤作莲儿,本姓王氏,年方十七,姿容艳丽,态度幽闲,尤精文翰,字体矫劲,不象女子的,诗文尤脍炙一时。三桂特嬖之,与宠圆圆无异。每于夏日,三桂携之共游荷花池,莲儿练裳缟袂,立于九曲桥边,特饶雅致,三桂比为出水芙蓉。三桂又搜罗滇中名士,置诸幕府,以收物望。每于公暇,三桂以幅巾便服召诸名士宴会。及酒酣之际,三桂亲自■笛,宫人以次和答,高唱入云,即令莲儿与诸名士濡笔为诗,互相唱和,以铺扬其事。座中无不兴高采烈,即大呼赏赉。不多时,已见珠玉金帛罗列满前,宫人互为攘取,三桂相顾大乐,并先取以赠莲儿。莲儿得之惟贮诸箱簏,绝不耗用。三桂独问其故,莲儿道:“妾自承恩宠,凡膏粱文绣皆大王所赐,妾得此额外赏赉,亦何所用?姑积存以待大王留饷战士。”三桂听罢,更为欣慰。自此赏赐宫人,亦不复如前挥霍,因为莲儿一言所动,故留有用之财以充军实也。莲儿见宫人惟事奢侈酣乐,颇不以为然,独与圆圆相得,每呼圆圆为姊。自圆圆病后,莲儿不离左右,且为亲侍汤药,圆圆谓莲儿道:“吾留此席以待妹久矣,但风流有限,必有阒寂之时。君王溺于晏安,后事尚不知何似。妾将就木,或不再见凄凉境况也。”言罢而泣。莲儿道:“吾君性情严厉,妹子承宠未几,药石之言,不敢乱进。吾姊从大王于患难之中,以至今日,宁不能一言?妹子日见君王与夏国相、马宝三人密语于园中,意日来必有事故,不过不敢过问耳。”圆圆道:“姊亦言之久矣。但姊虽有言,虽未触大王之怒,究未回大王之意。今行将就木,古人说得好:“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断不敢复赘一词也。”莲儿道:“姊言误矣。姊终不幸长辞人世,但随侍大王已久,岂忍坐视?或借一死以感动大王,固未可知。且姊有遗言,亦足使妹子等得为后来借口,以进谏大王也。”陈圆圆亦觉此言有理,便令准备笔墨,特挥一函,以告三桂。并嘱莲儿道:“此书必待吾死后方可呈发也。”莲儿领诺,遂扶圆圆于病榻中,移就案旁,圆圆乃濡墨为书。时圆圆以春风无力之身,既经久病,又劳文思已是气喘声颤,粉汗如珠而下。莲儿为之调护备至,费时颇久,其书始成。书道:伏以大王起家武功,世受明恩,父子相继,得专■政。在先朝厚泽深仁,至矣尽矣!天祸朱明,闯、献迭起,神京破陷,龙驭宾天。大王当国破家亡之际,只坐视以贻误事机。迨事势不可为,始借力外人,以伸一时之忿,此大王之深误也。当敌军既进,神京亦亡,国号迁移而有天沉地惨之变,大王不于此时号召人心,以佑明室,复为敌驰驱,马足纵横于汴梁、川、楚之间,爰及缅甸。此时此际,明裔固亡,汉祀亦斩,此又大王误之又误者也。大王既树不世之勋,以开国元良为封藩开府,南面称孤,荣亦极矣。乃大难甫平,猜嫌遽起,古人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者,其在此乎?今大王如欲保功名,存富贵,自可自卸兵权,终老林下,宁受万年之唾骂,犹得一日之安闲,此范蠡与大夫种之事,可为前车也。然或嫌疑未释,则孤身远引,其势益危。大王苟不能低首下心,抑亦早为之计,迁延累日,噬脐之悔,岂复忍言。今大王唯溺于晏安,不知发奋,萧墙之祸,将有不可胜言者。语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大王勿河汉妾言,此则大王死里求生之机会也。伏唯大王图之。

  书罢,喟然叹道:“古人称美人为倾国倾城,实则人主自倾之,于美人何与?褒姒足以危周幽,而后妃反足以助文王。妾承大王之宠久矣,今幸早十年,若是不然,恐大王设有不韪,后世将以妾为口实矣。”言罢,泪如雨下。莲儿再三抚慰。是夜圆圆遂殁。

  侍者奔告三桂,三桂听得大悲,乘夜前往圆圆妆台,抚尸大哭道:“此天丧吾美人也。”旋命在商山寺旁营择吉穴,为安葬圆圆,并征集工役数百人,大兴土木,真是壮丽堂皇,无美不备。或有言陈美人不应葬在寺旁者,三桂道:“陈爱姬生时每欲削发为尼,孤欲以此遂其心志也。”经数月后,大工始成。后人有《题圆圆墓》曲,以纪其事。曲道:

  滇城山河势泱泱,胜地尤推商山寺之旁。
  美人一死须吉穴,俾得岁时荐馨香。
  难得美人知大义,洞明种族与兴亡。
  沐承恩宠深且厚,濒死未尝忘君王。
  君王太息美人死,伏尸痛哭泪不止。
  春犹未老红颜尽,天胡先夺美人去。
  美人一去将何依,聊为美人营吉地。
  美人生小好修斋,择穴无如商山寺。
  法铙钟鼓寺中声,将为美人品超度。
  自古美人伤迟春,君王晏安犹不悟。
  唯此美人知爱君,况感君王恩宠遇。
  一死犹陈药石言,犹冀君王一回顾。
  古云倾国皆美人,唯此美人忧国步。
  君王为哀美人死,大兴土木营坟墓。
  岁时俎豆须荐馨,特为美人彰异数。
  世远年湮墓渐荒,但见晚烟迷古树。
  我来凭吊欲欷歔,不堪回首商山路。

  自圆圆殁后,三桂后宫不下千人互谋争宠,唯三桂独宠莲儿。且除莲儿而外,更没一人向三桂进谏一言者,故三桂唯留连酒色,日事笙歌,所有政事俱付之夏国相及马宝。三桂又有二女,乃择部下少年有谋勇者,招为东床。

  其长女许配郭壮图,次女即配与胡国柱,故郭、胡二人,当时实与夏国相及马宝同掌事权。一面催王屏藩、王辅臣速解战马,以备举兵。三桂又借言筹边,令夏、马、郭、胡四人增募兵卒,大有待时而举之势。

  那三桂阳则放弃政事,阴则准备兴兵,宫内唯莲儿颇知一二。三桂并嘱莲儿道:“孤若有所谋,慎勿令福晋知之。以伊子犹在京中,朝廷已招为附马,恐福晋以爱子之故,必阻孤所为,是误孤大事也。”莲儿领诺,皆不敢以三桂之心轻泄。故三桂以为自己所谋,除一二心腹外已无人得知。不提防,章京玉顺早窥伺三桂举动,已密奏京中。即京中自提议撤藩不果,早已特派使者赴滇侦察。#p#分页标题#e#

  那日三桂听得朝廷派使者来滇,使者已抵贵州。吴三桂以为遣使到来的用意,只欲窥探自己的举动,已令部下各员,如使臣到来,须周旋唯谨。不料朝廷之意,以遣使巡边为名,若使臣只直至云南,必启三桂疑心,乃令使臣由贵州绕道,先行入川,然后由川入滇,复同时派出使臣多名,并巡各省,以掩三桂耳目。唯京中各大臣,以三桂直视云南为己国,命官置吏不由朝廷,不久必然为变,不如令三桂移镇别省,如三桂肯从,便无反心,倘三桂闻命不肯移镇,便是反形已露,不可不防。朝廷亦以为然,时清康熙十一年也。

  唯三桂在滇蓄志反正已久,因目见旧部或老或亡,半归凋尽,乃择诸将子弟及四方宾客,凡资质颖悟者,都令学习黄石素书及武侯阵法,并于暇日,练骑射习准头。一时少年之士,凡谈兵说阵的不可胜数。所收士卒,又皆孙可望、李定国之旧部,皆耐战健斗,故兵力雄于一时。三桂并借安不忘危之说,日日令马宝、夏国相、郭壮图、胡国柱等训练兵马。那时所虑,只是粮饷不足。三桂早已招徕商贾,资以藩府资本,使广通贸易,借兴商之名,以实府库。又以辽地产参,利尽东海,唯其余药材多出巴蜀,便严私采之禁,以官监之,由官收其材而鬻之于市,犯者论死。于是滇川精华尽归藩府。三桂那时已知国富兵强,唯以时日待人心思变。

  那一日,使臣已由四川入滇,三桂特令部下诸将往接,自己亦出郭相迎,阳作改容加礼,先迎使臣至馆驿中。忽相连又听得朝廷已特派使命,奉诏谕到来,新使将已到境。三桂听得大疑,自忖:来使以巡边为名已至滇省,如何又有一使到来,究是何故?一面与心腹将士相议,一面又发部下往迎新使,一同到了馆驿中。新使开读诏谕,三桂依然拱听。诏道:平西王吴三桂,昔以闯、献不靖,乞师入关,有功社稷。自是南征北剿,懋著勋劳,厥功尤伟。朝廷论功行赏,特封为平西亲王。今西南既定,以该亲王郁处滇中,实属用违其长。唯国家藩篱,尤在东部,特以平西王吴三桂移镇关东,并加世职,俾资镇慑,以卫国家。该王任事向来忠奋,此次闻命,必能慷慨成行,以无负朝廷之委任。命到之日,宜凛遵,再膺懋赏。

  三桂接了诏谕,仍不动形色,即向新使说道:“此朝命也,安敢不遵?候部署各事,即奏报起程日期矣。”言罢而退,先留心腹部员款候两使。三桂回藩府后,即召夏国相、马宝商议此事。三桂道:“朝廷此举,只欲调虎离山。孤遵命亦死,不遵命亦死。孤若死则卿亦难独生也。为今日之计,只宜于死里求生,诸卿计将安出?”马宝道:“大王所以幸全者,只恃兵权,此大王所知也。大王若能以全滇之地,百万之众,甘受缚于人,请好自为之。如其不然,便当速谋自立。某等虽不才,当为大王效力,即肝脑涂地,方称本心。”夏国相道:“此计已决,马公不必再为此言,但不知人心何如耳。不如以诏谕发表,看人心如何,然后计较。”马宝道:“人心若不以大王移镇为虑,又当奈何?”夏国相道:“滇中官吏将弁为大王心腹者,十之八九,谁不唯大王之马首是瞻?且与大王相依为命。今不过假此诏敕以震人心耳。”

  三桂道:“夏卿之言是也。凡谋大事,以人为主,趁人心奋激之际,何患所谋不成?”便以移镇之诏告示部下,果然全藩震动,皆以为三桂一去,诸将皆不能保全,无不怨愤不已。三桂知人心可用,乃密与马、夏二人计较。夏国相道:“今吾等举兵滇蜀,所在皆有阻隘,终不能全进也。不如谋至中原,然后举事,据心腹以至指臂,长驱北向,即可以逞志矣。”三桂深以此计为然,便不动形色,依然拜诏受命,款待新使,敬谨不已。

  那三桂却与夏国相、马宝、郭壮图、胡国柱阴勒部将,部署士卒,届期即发。先定以郭壮图留镇云南,应付粮草,计点库款,以连年广通贸易,大有赢余,皆准备应付。时两使皆不知其用意,以为三桂既已受命,必无变志,故唯催三桂起程,并道:“朝廷以关东重要,不能假手他人,故以重任付王爷。目下即宜速发,勿再延缓。”三桂听已,亦唯唯答之。及逾多日,仍未起程,两使乃始为都督,间亦凌辱其将吏。那时将吏纷纷奔告三桂,三桂更激言道:“彼奉朝廷使命,不可抗也。即今本藩移镇关东,即是与诸君生离死别,孤固不知死所,即诸君自孤去后,亦未必独存,以朝廷疑忌既深,所以至此。彼悖使命以凌辱诸君,在诸君唯有隐受之耳。”诸将皆奋然道:“某等随大王出生入死,乃有今日,朝廷既不念前功,反加猜忌,某等宁死,断不能受辱也。”言罢,皆力请三桂不可移镇。三桂复阳言朝命不可抗违,以怂动人心。时使者仍未见三桂起行,乃再为催促。三桂以诸将不从为词,并道:“若过逼太甚,恐诸将难制。本藩当以善法处之,无不允从。今唯求尊使假以时日,暂缓行期耳。”两使仍不知其意,反信三桂之言,为酌议改期起程。

  三桂知人心已动,那一夜即在藩府中置酒高会,与诸将大宴。酒至三巡,三桂道:“今将与诸君别矣。三桂以一武夫,得为朝廷建立大功,皆诸君之力所致。孤不忍舍诸君,即诸君亦不忍舍孤也。今当与诸君更尽一杯,以表离情。”说了,复亲自向诸将轮流把盏。当三桂说时,诸将已人人感动。又值茶前酒后,气概益豪,至是乃更为感激。那三桂把酒之后,复回至座处,向诸将发叹道:“老夫与诸君共事近三十年,皆已甘苦备尝,方有今日。今四海升平,国家无事,朝廷已无所用于吾与诸君等,行且远矣,且未知廷意何在,聊尽今日之欢,与诸君话旧,此离合死生皆难逆料。譬如一兔,所能自存者,只靠其窟耳,一落平地,人人得而捕之。故孤与诸君,他日得相见与否,未可知也。”诸将听得,皆为泣下。

  时有杨健者,武勇过人,吴三桂收为义子,时人呼为十三太保,三桂倚为腹心。至是令杨健领劲卒守卫藩府,诸将此时已皆喻其意。凡三桂平日心腹之人,亦皆已约期待变。及使臣更催迫三桂,三桂即复会诸将,名为劝行,实则激变。当诸将齐集,三桂即道:“行期已迫矣,此次更无可缓。朝廷之严谴固不可逃,然不意使臣之驱役老夫,一至于此。诸君行矣,毋徒自取辱也。”诸将闻使臣驱役之语,无不大怒,即齐声奋然道:“行即行矣,彼何相逼为?”三桂复故意慰之曰:“吾再三思之,此实朝廷之意,诚不可缓。

  使臣安知孤与君等有如何苦衷?以朝意所在,故不能不催迫也。然诸君之得以处此土,以有其家,以享富贵,伊谁之赐?在诸君,必谓有许多汗马功劳方有今日,然朝廷之意不为然也。朝廷以诸君一衣一食,皆其所施恩。若违抗诏谕,是不爱其性命耳,诸君当细思之。”诸将至是皆稽首道:“某等得有今日,实邀殿下之洪福耳。”三桂道:“此恐未必然也。”诸将又道:“然则果出朝廷之恩乎?”三桂道:“此言正是。但亦未必尽然。孤以昔日受先朝厚恩,待罪东游。以闯贼为乱,特召孤入卫神京。孤以闯贼既破京禁,计不得两全,乃乞师本朝,期以雪君父之仇恨。幸天能垂鉴,闯贼即灭。继平滇蜀,皆奏大功,相将栖息于此。然今日之富贵,孤与君等皆先朝余荫耳。故君陵寝犹在于此,今将远行,理应祭此。”原来三桂自进兵阿瓦,取永历帝以归,已将永历帝后缢死,由贵阳府自殓,即将永历帝后蒿葬在云南城外,故三桂如此说。当下诸将听得,皆再拜听命。三桂见诸将已从己意,即择日祭谒明陵。并下令道:“如祭故君,须以故君之衣冠往谒也。”诸将亦唯唯听命。
  到那一日,即与诸将共诣永历陵前。三桂先服明朝衣冠,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一律穿戴明装,共至陵前。三桂并指其首谓诸将道:“我先朝曾有此冠乎?”又指其身道:“我先朝曾有此衣乎?”说罢,泪如雨下。诸将闻三桂之言,皆互相观看其衣冠,见三桂泪下沾衣,诸将亦一齐伤感。三桂见诸将感动,即含泪对诸人道:“孤今日不得已之苦衷,尚难向诸君缕述。然孤此心此意,他日诸君必知之。孤今日将羞见先陵也。天乎!何牵孤至此?”
  言罢,又向诸将道:“孤今日易服祭谒先陵,皆诸君所目睹。人不可忘故君,亦不可忘故国也。诸君其预图之。”诸将听得,皆为应诺。正是:昔已借兵残故国,今何易服祭先朝。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北京城使臣告变 衡州府三桂称尊
 
  话说吴三桂服明朝之服,率诸将往祭明永历皇陵,并谓诸将道:“诸君不可忘故国,亦不可忘故君。”诸将无不应诺。三桂复道:“后天起程,当重会于此。”说罢即回藩府,立即催使臣先行起程回京。一面布置各事,以其婿郭壮图留守云南。并下令属员道:“老夫耄矣,行且戍边,唯军旅之事,以升平以来久失训练,明晨当于郊外大阅,违者即按军法。”

  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即响动鼓角,整齐队伍,军容甚盛,先抵郊外。三桂披挂铠甲,坐骑骏马,直驰郊外而来。中央挂大旗一面,三桂在马上默祝道:“如我此次得成大事,有至尊之望,须射中红心。”连发三矢,皆中的,三桂大喜。但念自己栖闲已久,恐三军以为老耄,须以武力示之。时场中先设一案,三桂先下马坐定,凡长枪大戟,画甲雕弓,环列左右,以示声势。

  令人准备各项武器,三桂复飞身上马,独驰骤数回,每一回即飞马上,接一件武器,运动如飞,风驰雨骤,英武绝伦,三军皆为色变。操练之后,三桂下令,明日起程,都在郊外取齐。

  一夜无话。次早大军环集,诸将亦全装贯甲,先期而至,次后三桂到来,即率诸将再诣永历皇陵。三桂并穿方巾素服,在陵前再拜痛哭。自夏国相、马宝以下,皆随之而哭,伏之几不能起。三军亦均感动,同时下泪,哀声震动远近。三桂至是,知人怀异志,即命前队先行,自拥大军继后而行,由郭壮图率诸官送至城外。三桂嘱道:“云南之事,尽以委卿。”郭壮图道:“某当竭力以图尽职,愿大王前程万里,早慰人心。”言已而别。三桂由是起程,每日只行二三十里,即已驻扎。约数日后,即称病不起。

  时地方官吏皆知三桂必有异志,那两使臣虽然先行起程,仍沿途逗留,以窥三桂动静。那时见三桂拥兵不动,乃互相计议,以三桂此次移镇,果其心志无它,自可待命归朝。今既拥大兵而行,其意已不可测;又托故不进,显然必有异心,计不如告之抚臣,使催促之。计议已定,乃会见抚臣,力请催促三桂起程。那时抚臣王之信,亦以三桂移镇本有朝命,如何好抗?乃亲往见三桂道:“大王此次移镇,本遵奉朝旨而行。朝廷亦以关东事情紧急,唯大王力足以镇之,故有是命。今使臣之意,以为大王早到一日,关东必多一日之益,迟到一日,关东即多一日之危,愿大王以国事为重,力疾起程,实国家之幸。”三桂道:“关东本无事,不过朝廷不谅老夫之心,为此调虎离山之计,是疑我也。然老臣尽心王室,疑我实误矣。老夫果不遵命,必不到此。无论关东有事与否,老夫必去,奈为二竖所侵,稍暇时日耳。”抚臣再劝数四,三桂仍作此语,抚臣无奈,乃回告两使。那两使复亲至三桂榻前,催促词色甚为严厉。三桂仍坚卧不起,日唯延医诊脉,以掩人耳目。

  到了那日,诸将会集,齐至三桂榻前问安。三桂道:“孤此病乃心疾也,药不可为矣。”诸将道:“大王心疾,究从哪里说起?”三桂摇手叹道:“孤曩者负恩明室,引敌入京,虽成勋业,至今犹耿耿于心。自是披坚执锐,身经百战,为国家开拓疆土,扫靖狼烟,是孤虽有负于明室,而已有大勋于本朝也。章皇帝不以老夫为不肖,赐以藩封,载在盟府,垂十余年,始有今日。今朝廷以我移镇,是疑我也,疑我必杀我矣。吾与诸君共事三十年,实不忍遽别诸君,故暂且盘桓于此,庶得与诸君再叙耳。”诸将听罢,即忿然道:“大王究有何罪,而朝廷乃欲杀之耶?某等感大王恩遇,断不忍舍大王,愿大王明以告我。”三桂道:“此易知耳。关东实无别事,何用移镇?此次调离老夫,必有深谋。在两使臣必知之,故敢藐视老夫与诸君也。且抚臣,一外使耳,老夫虽不德,实为藩王,而乃凌逼至此,是抚臣亦先知廷意矣。今前队虽至湖南,而老夫尚在滇省,即如此虐待,一旦孤身入国门,即一夫之力可执孤以付廷尉,此时老夫岂尚有生路耶?”诸将听罢,皆各怒发冲冠,谓三桂道:“大王既知此行利害,岂除敛手待毙而外,更无他策耶?”三桂道:“此难言也。孤只误在当初,至今日唯委命于人耳。然孤所虑者,破巢之下必无完卵。孤若死,恐诸君亦不能久耳。唯孤可死,如在诸君必不可死,以孤得诸君之力以成功名,位至藩王,富贵已极,死复何憾!所难堪者,诸君耳。现使臣凌辱之状,彼回京后必劾及诸君,以诸君汗马数十年,官不过一阶,骑不过一匹,乃亦无罪被祸也。孤岂无情,常为诸君是念。唯今日已无可如何矣!”言罢泪如雨下。时马宝在旁,早会三桂之意,即攘臂道:“看使臣光景,不杀吾等不止。使诸君如无罪仍甘心受辱,弟复何言?若马某则断不能敛手待毙也。”说罢,各人皆道:“我们亦断不肯遽死,愿大王有以教之。”夏国相道:“诸君不必躁急,凡事须从长计议。今日非我们负朝廷,实朝廷负我们也。以我们汗马功高,既不蒙体谅,又以猜疑见杀,人非土木,谁能忍耐?今日之事,唯有反耳!唯有反耳!”三桂急自掩其耳,离座而起曰:“再休乱言!免累及老夫。”那时三桂虽如此说,但心中见诸将如此,已窃自欢喜。唯诸将听得三桂之言,哪里肯听?都忿忿而出,各人互相传布,都谓吴王此行,必不能免,吴王若死,朝廷必斩草除根,连自己也不能完全了。一传十,十传百,互相嗟叹。马宝见人心大动,反向部下说道:“今日若死里求生,唯有反耳。奈吴王优柔不断,且畏首畏尾,意欲敛手就捕。不知朝廷此举,大负我们,即我们今日举兵,后世犹当相谅。奈大王不听,实为可惜,不知诸君之意若何?”那时军校皆奋然道:“我们心志已决,便是大王不从,我们亦反矣。”马宝道:“大王久着威声,究不如得吴王为之主,更易成事。不如逼大王,使不能不反,较为好策。”三军听罢,皆以为然,便一声呼喝,约有千数百人,直拥至抚臣行衙,把府衙重重围住。直进衙里,先寻抚臣王之信,一见即骂道:“负心贼,助桀为虐,凌辱大王以及我辈,我当教汝先死也。”抚臣王之信听了大惊,正欲逃往,已是不及,被马宝军士赶上,一刀两段,先结果了性命,即割了首级,呼啸而出。回营后,大呼道:“抚臣欲谋杀大王,并及我辈,我们已诛之矣。朝廷负心,不念勋劳,反谋杀戮,今日之事唯有作反,能从我们者,可即来。”是时使臣凌辱及抚臣威逼,皆已传遍各营,又自三桂哭陵之后,军心已变,各军一闻此语,都踊跃愿从。即由为首的持抚臣首级往见三桂,三桂见了,伪为大惊,顿足大哭,以头抢地,几至失声。即谓诸人道:“抚臣乃朝廷命官也,尔辈如此,是杀我也。朝廷必然加罪,孤岂能免乎?孤固不能幸生,即一家三百口,亦同时不保,恐尔辈亦不旋踵而俱尽也。昔日无事,犹欲杀孤,况今更杀抚臣乎?”说罢,更放声大哭。诸将齐道:“大王不必介心,唯有反耳!吾等决无悔心也。”三桂听罢,即霍然起坐,谓诸将道:“事势至此,已无可如何。诸君不欲举事则已,既欲举事,立即便行,不宜因事以取祸也。”诸将闻言,皆应声动地。三桂便部署诸将,先令囚执两使,并令以抚臣王之信的首级祭旗。其妻闻变大惊,急驰至军前,抱三桂之足大哭道:“大王此行,杀吾儿矣。”言时以头抢地。因三桂之长子在京,方为额驸。那时三桂听得,亦动起父子之情,随之下泪。随谓其妻道:“孤亦不得已耳。欲存吾儿,必杀吾身。且为诸将同情相逼,以孤若见杀,诸将亦不能苟存,故不能以吾儿一人,而误诸将性命也。”诸将闻言,亦为感泣,交相劝慰,其妻始含泪而退。当下传令,囚执两使。

  独新使王新命早知三桂必反,乃预先逃遁,不得被获。时已逃至衡阳,听得三桂举兵之耗,大惊道:“吾早知之矣。彼若安心遵命移镇,何至拥大兵而行?然不料其反之速也,吾幸不及于难。今吾若不入京报告,更待何人?”便驰赴入京,加紧邮驿,日行七百里,计程五昼夜,已抵京城,直赴兵部衙门告变。当到兵部衙门时,已神昏气厥,扑到大堂之上。部吏见他装束,知是使臣,又看他邮驿到来,如此情景,知必有事故,乃即报知兵部大臣。那时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出堂,令扶起王新使,进以汤药,问其原故。

  王新使气喘言道:“三桂反了!抚臣被杀了,使臣被囚了。”只说得这数句话,已不能再说下去。徐徐又说道:“今三桂已传檄四方。吴军已将到湖南也。”兵部大臣听得,立即奏知朝廷。那知朝廷得知此事,真是异常震动,立召诸军机大臣商议。以吴三桂久经战阵,部下能员极多,且他的羽翼又遍布各省,固不难望风响应,故得了此耗无不惶骇。有献议以吴三桂的羽翼遍布各省,须先行除去的;有献议以京中大员多三桂旧交,恐其互通消息,宜先谋除绝根株的。唯康熙帝以为不然。因如此办法,反致人心激变,事更难定,便立意一面发兵调将握守险要,所在戒严,以待三桂;又拜川湖总督蔡毓荣为大将军,防守四川、湖、广;再以赖培为大将军,防守长江一带,并降谕各省督抚提镇,以固疆土。这谕一下,各省都如风声鹤唳一般。康熙帝并谓诸臣道:“往者前明福王、桂王、唐王,各割一方,朕犹不以为意。若三桂尚有大勋,人心所系,部下雄兵百万,皆是能战之士,实不可不防。”

  因此便有亲征之意。奈廷臣皆交章谏阻,故暂作罢论,唯仍须看三桂动静,然后定夺。

  且说三桂自举兵之后,即传告四处,欲鼓动人心降附。唯自觉难于措词,左思右想,乃委曲其说。凡各省大员平日与他有往来的,都布告自己起兵原由,那布启写道:平西王吴三桂为布告事:昔先朝不幸,闯、献为殃,以至宗社沦丧。本藩方待罪边陲,未遑援救,负罪良多。自念满洲僻处东辽,久荷先朝之覆庇,应重友邦之谊,念切同仇。故本藩欲除逆安邦,聊效秦庭之哭,冀稍尽报国之忱,用是借兵入关,俾清妖孽。乃前方拒虎,后即进狼;既去元凶,又来大敌。盖本藩在秦晋报捷之日,即满人在燕云践位之时矣。乃以羁縻之术,封本藩为平西亲王,本藩此时徘徊歧路,仰天徒哭,欲受命则此心有愧,欲反动则军力已疲,不得已乃隐忍须臾,冀图后举。乃大难甫平,彼即为斩草除根之计,隐谋所在,杀机已露。伏唯本藩昔负前明,上无以报国家,下无以对黎庶,一死亦复何惜?顾老夫虽耄,犹冀赎以前愆,忍以此大好河山,弃付他人之手?爰纠集旧部,罗致英雄,共起雄师,俾伸大义。凡尔臣贰,爰及军民,皆皇汉之同胞,尽前明之赤子,自当共表同情,并伸义愤。檄到之日,祈各来归,共膺懋赏。

  自此布启发表之后,闽省耿王,粤省尚王,皆从令反正。那贵州提督李本深,本为孙可望劲将,自降清之后所向有功,乃得保为贵州提督,平日已与吴三桂互相往来,至是听得吴三桂布启,先已归附,举兵同反,其余各省响应的尚多。那时三桂已行抵衡州,见四方响应,心中窃喜。唯诸将以既举大兵,不可一日无主,纷请三桂即位称尊。在三桂本欲先立明裔,以饰人心,唯于缅甸一役,颇难解说,因此乃有称尊之意。正是:方奉北廷移别镇,又思南面作真皇。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建帝号吴三桂封官 受军符蔡毓荣调将
 
  话说吴三桂既有称尊之意,即与各心腹大将夏国相、马宝、胡国柱等计议。三桂先说道:“孤此次首倡大义,志在反正。诚如诸君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为大局计,诸卿有何高论,不妨直说。”胡国柱道:“大王此举,名正言顺,故檄文一发,人心响应。独惜明社既墟,至今二十年,纵朱家或有遗裔,均已匿迹销声。况且亦无从得其真确,又何由得明裔而辅之?大王若必欲访寻,恐假姓冒名者纷至沓来,此时更难处置。为今之计,不如大王权摄国事,以号令四方,较为上着。”夏国相道:“胡公所言亦是。但目下人心思明,故我兵一举,各自归命。若一旦反其道而行之,人心向背固未可知也。然事在创始,非有英明强干之主不可以有为,故即能访得明裔,亦断难及大王之英武。故大王权宜行事,亦是上策。”马宝道:“二公之言虽有至理,唯亦有见不到处。盖今日人心,非尽思明也,思中国耳。且我等必求明裔而辅之,于缅甸一役,亦难解说。今大王英明神武,名正言顺,以举义师,拥雄兵百万,上将千员,若北向以争天下,谁敢抗者?故依某愚见,宜自即帝位。然后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大事固不难定矣。成败在此一举,大王宜立定大计,毋再游移。”吴三桂听罢,心中大喜,却又故说道:“孤此举本无利天下之心;奈不得已耳。既是明裔难于查访,愿诸君更举贤者,孤当力效前驱,决无退志。”言罢,夏国相、马宝、胡国柱齐说道:“英明神武,智勇足备,声泽及人,方今谁有如大王者?愿大王勿再多让,以误事机。待大王即定之后,国家有神圣文武之君,士卒有敌忾同仇之气,彼纵有强弓劲弩,精骑善射,焉能抗我耶?”三桂此时已心满意足,仍谦让道:“既诸君如此推戴,孤亦不敢固辞。今孤权摄大位,若他日得有贤能者,抑或得朱家英明真裔,然后再议,可也。”说罢,即令夏国相选择良辰吉日,以郊天即位。时在康熙十二年也。

  吴三桂已年逾六旬,唯精力未衰,其一种豪气,亦无异少年。又念向来所向无敌,此次实视中国如在掌中,以为人心既归,一举可定天下。怀了这个念头,今见为诸将推戴,自然欢喜。即令改常德治为行宫,暂备湖南为建都之所,待天下既定,然后重返北京。又令在衡州府衡山县筑坛,祭告天地。

  以宫殿本用黄瓦,今只改一府衙为宫殿,自须变易旧观,唯时候仓促,急不能办,即由黄漆涂之,草草将事。至于皇帝冠服,仍学明朝装束,亦赶紧备办。由夏国相、马宝、胡国柱三人会议,建国大周,改元利用。即以康熙十二年为大周利用元年。

  那日清晨,吴三桂即令王屏藩与王辅臣共图甘肃。去后,又拜夏国相、马宝为丞相,总理军国机务。夏国相进道:“清朝定鼎已近三十年,各省布置渐归完善。今我兴师,须分扰各省,使各路并进,方易得手。”吴三桂道:“卿言是也,朕之遣将先入四川,即是此意。”夏国相道:“即拔一四川,恐亦未能制彼之死命。方今苏、浙、闽、粤为精华所萃,宜一并遣将入闽、粤,若耿、尚二王与我会合,各起兵北上,则大事定矣。”吴三桂听罢大喜,即封其侄吴世宾为官定国大将军,以其婿胡国柱为金吾卫大将军、武英殿大学士,并令胡国柱遣李本深收取西川。胡国柱进言道:“李本深昔为孙可望劲将,转战各省,于四川地势形图尤为熟悉,用之可谓最得其人。但四川一省地理阻隔,且中国雄兵猛将多聚其间,恐只靠一李本深尚难得力,不如择良将以为之辅,方保万全。”吴三桂深以其说为然,遂并封其侄吴之茂为西蜀大将军,使与李本深共图四川,若既得四川之后,即进窥秦、陇,自西而北,以会控京师,与各军相应。计议已定,即择日即位。

  是日冠冕旒,衣龙袍,登皇帝位。各将皆以次朝贺,山呼既毕。三桂自念此次得为皇帝,实出诸将拥戴之功,且将来用兵,皆赖诸将之力,自宜厚其封赏,以结其心。时凡三桂的心腹党羽,皆闻风相应。三桂遂封王辅臣为镇西大将军,封王屏藩为征西大将军。以李本深为首先响应,乃封本深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使领本部兵五万人先行入川。复封其侄吴世宾亦为亲军金吾卫大将军,以本部人马沿湖南下广东。复遣部将马承荫会兵广东,与吴世宾会合进取。自平南王尚可喜殁后,清朝即以其子尚之信承嗣平南王爵,仍驻广州,掌理藩事。三桂并为手启谕尚之信道:孤昔与令先君贤王待罪东陲,嗣以国家多难,闯、献搆乱,宗社既危,始相与借兵入关,冀图恢复。乃我方告捷,敌已入京。孤与令先君方徘徊歧路,痛哭流涕,以无功国家而负罪明室也。当此之时,势颓力竭,既不能倒戈反正以报先朝,遂赧颜并污先命,受爵为藩王。令先君曾与孤言,谓苟有机会,勿忘明室,乃口血未干,令先君遽殒。孤徬徨滇蜀,孤掌难鸣,近十余年矣。维思北朝分茅胙土、赐爵封藩、世袭罔替之语,载在明府。乃孤则残喘苟延,令先君则墓门未拱,而北朝已为德不终,遽兴撤藩之议。夫撤藩云者,即杀机所伏也。孤等何罪?因功见忌,因忌见诛。烹走狗而藏良弓,于斯为甚,乃令先君九泉之下亦将不瞑。孤自念有生数十年,既负明室,又负国民,意欲图抵罪,死里求生,乃履霜坚冰,首倡大义。幸天尚爱明,人方思汉,义师一起,四方向附,指日大好山河复归故主。伏望贵王仰承先君之悃忱,感念明朝之德泽,举兵来会,以宁社稷。则新朝论功行赏,贵王将世世子孙永开藩府,此国家之福,亦大王之幸也。方今北朝猜忌既生,杀机遍伏,孤念切同仇,感怀先谊,用告大王。以大王精思慎虑,必有以自处也。唯大王图之。

  尚之信得书之后,正自踌躇,唯当时北京朝廷以广东地方重要,自听得告变之后,已特令承袭定南王孙延龄领兵四万往扎广东。又加广西提督马雄,为帮办防务副将军,调兵到广东协守。盖北京朝廷亦惧尚之信与吴三桂相应,故特调孙延龄及马雄以监督之也。故尚之信心中即欲附从三桂,唯惧孙延龄、马雄等不从,实多不便。且念马雄一人不打紧,只怕孙延龄部下兵多将广,若得他同心归附吴王,是闽广一带皆势如破竹,天下不难定也。因此,便亲到孙延龄行营,故以言相试。当相见之际,先寒暄了一会,尚之信先道:“今吴王举兵,自号反正,贤王断他将来局面如何!”孙延龄不知尚之信之意,只直说道:“吴王号召,人心如响斯应,吾甚惧朝廷难与相争也。”尚之信道:“若吴王成事,我们又将何以自处?望贤王教我。”孙延龄道:“不如观其动静,再商行止。”尚之信道:“贤王此言未尝不是,唯今吴王传檄远近,人心动摇。今又吴世宾、马承荫领兵十万,横行两粤,事机已迫,恐不容我等观望也。”孙延龄至此,已略会尚王之意,即道:“贤王有守土之责,孙某当唯贤王之马首是瞻。贤王若有主意,不妨相告,吾两人义同心腹,断不泄露也。”尚之信道:“某实告君,以吾先君子与令先王皆与吴王并起关东,以有功朝廷,乃赐封藩府。闻朝廷实主撤藩之议,以吴王最强,故先制吴王,而后吴王有此一举也。吴王若亡,吾等亦不独全,此贤王所知矣。今吾等若应吴王,于朝廷目下虽为不忠,惟于国家未尝不顺,愿贤王思之。”

  孙延龄道:“此论正中吾意,迩闻朝廷诏至闽中,令耿王出镇江西。唯耿王有不从之意,看来耿王亦将归附吴王也。且就今大势观之,北朝势将休矣,吾等反正,亦在此时。但不知马雄意见如何耳?”尚之信道:“若马雄一人,吾力足以致之。且吴王来将马承荫,本与马雄为兄弟行,亦不患其不从也。今请与歃血为盟,彼此同心,欲行共行,欲止共止,各无相背。贤王以为何如?”孙延龄听得大喜,遂与尚之信歃血为誓。

  歃誓既毕,尚之信道:“今贤王既已同心,料无反悔。唯今福晋为太后养女,认为公主,于朝廷受恩深重,某恐其阻贤王之行也。”孙延龄道:“贱内虽为太后养女,然以势相凌,故夫妻间时多反目。吾为孔王之婿,入嗣为定南王,人方谓某为以妻贵者,其实耻之。吾此行固不以告人,亦不以告吾妻也,贤王不必多虑。吾所虑者,不知贤王将何以处马雄耳。马雄向为先孔王部将,与某亦不相能,若见马雄时,慎勿言吾与贤王共谋此事也。”尚之信领诺而去。

  正回至藩府,忽报马雄来见。尚之信道:“此天赐其便也。”便屏退左右,即请马雄入内。茶罢,马雄先说道:“今三桂令吴世宾、马承荫统大兵前来,不日将抵端州,不知大王以何策御之?”尚之信道:“某正为此事大费踌躇,因恐军心或不受调也。”马雄道:“贤王何出此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原为撤藩之议所逼,吾等部下皆诸藩劲旅,须知撤藩之说即所以灭诸藩。朝廷此说,实以激变人心。故吴王檄文一发,诸藩响应。吾昨夜微服巡视军中,见军人皆有怨言,谓朝廷本欲剪除藩将,故吴王出而反正,今又率我们以对敌吴王,是助朝廷以灭藩也,吾等本效力于藩府,今乃使我们倒戈,自相鱼肉,吾等死也不甘心,这等语。因此本藩大觉为难。将军若有良法,愿乞赐教。”马雄道:“有这等事?某一概不知。大王曾有见过孙延龄否?不知孙某意见若何。”尚之信道:“孙公木偶耳,毫无决断。今可与谋者,唯某与将军耳。”马雄道:“然则贤王既先得风声,必有高见,愿乞明言。”尚之信道:“吴王此举,其名固正,其言亦顺,故一经号召,四方响从,某固惧不能抗之。且我军心难用,若强之使战,势将倒戈而向,是吾等即不死于吴军,亦将死于我军。即幸能苟存,朝廷亦将乘撤藩之势,以兵败见诛。是某与将军一进一退,皆死无葬地矣。”言罢,叹息不置。马雄大为感动,乃奋然道:“大丈夫贵自立,既若此,吾等不宜敛手待毙也。吴王来将马承荫与某为兄弟行,某且先观其举动。倘不得已,当从吴王以图大事。且吾等亦大明臣子耳,返本归原,国人犹将戴我。虽朝廷欲行加罪,然以吴王大势既成之后,朝廷亦无如某等何也。”尚之信听罢犹豫,马雄道:“彼此密谋,安有泄露之理?但须得一归附吴军之路。今如大王所言,是孙延龄与我们相反矣。彼在粤中窥我等左右,实为不便,不如杀之以为进见之功。大王以为何如?”尚之信道:“某亦素恶孙延龄者,唯吴王初起,凡从附者多多益善,待某先见延龄探之,挟他与我们同事。彼若允从,此时虽有嫌疑,亦当消释,以顾全大局。如其不从,杀之未晚也。”马雄亦以为然。尚之信遂要共誓。去后,尚之信一面告知延龄,言马雄同心,愿亲见马雄,共议大事。那时延龄听得,以为马雄愿见,我不妨前往;那马雄听得,亦以为延龄先来,我不妨款洽;已皆在尚之信意料之中。

  那日尚之信便亲到延龄军中,向孙延龄道:“马雄已与我等同心矣。今请贤王过马雄营中,共商大计。”孙延龄道:“吾与马雄虽昔日同隶孔王麾下,然自结怨以来素无来往。吾位则承袭藩王,而秩则势如驸马,且承命为大将。今马雄不来见我,焉有我先行屈驾之理?”尚之信听已,笑道:”贤王果不出马雄所料也。”孙延龄道:“吾何为不出马雄所料?”尚之信道:“马雄谓贤王度量浅狭,性情偏急,伊本欲亲来拜见,唯惧大王不肯接延,反于同谋之事致生意见。吾乃力辩其非,谓大王宽洪大度,于前事概不介怀。

  吾当亲见孙王爷,同到麾下商议。故某之请大王亲到马雄营中,乃吾之意,非马雄之意也。且今日既同心反正,是以大局计非为一人计也。况马雄本先愿来见,即大王先往,又有何屈辱之处耶?愿大王思之。”孙延龄听罢,觉得尚之信言之有理,且自己亦不宜为马雄看破,便道:“大王之言是也。某即与大王前往便是。”尚之信大喜,便与孙延龄一并望马营而来。到时,马雄得尚、孙二王齐到,以为孙延龄向与己不睦,今亦亲来先谒自己,当为十分荣幸,立整衣冠迎接。到密室里头,彼此茶罢,尚之信即重申前议,彼此归附吴三桂,共图大事,三人自无不同心。即商议停妥,由尚王回达吴三桂,由孙、马二人派员往迎吴世宾、马承荫两军。

  那时三桂所发吴、马二军,方行抵浔梧,忽得孙延龄、马雄派员到来迎接,并尚王亦已归附,好不欢喜,立即报知三桂。三桂道:“孙、尚二王来归,吾无忧矣。”立即与夏国相计议,仍封尚之信为藩王,依旧在粤管理藩事。孙延龄亦仍封藩王,待天下定后,再分茅胙土,世为藩府。至于马雄,则封为东吾路大总管,得掌军权,并专证伐。一面催吴世宾、马承荫速入广州,会合孙延龄等,进征各郡。留尚之信在粤应付吴、马、孙、马各军粮草。

  又以马雄本系广西提督,熟悉广西情形,并调马雄安抚广西各郡县,然后进军江西,会同北伐。分插既定,又一面将孙、尚二王及马雄来归之事,布告各地,为劝降计。

  早有消息急驰报入北京,那时北京政府不听犹自可,听了眼见两广地同时失去,即再集廷臣会议对待之法。时大将军公爵图海正留京中,亦与会议之列,即献议道:“今三桂声势既大,各省为之响应。两广既为彼有,恐闽中耿王亦不尽可靠也。且陕西一带王屏藩、王辅臣,皆三桂之假子,年年为三桂由北边运马,沿西藏入滇,岁购三千匹,以应军用,是三桂逆谋蓄之已久,即王辅臣、王屏藩与之同谋亦非一日。臣惧屏藩、辅臣二人不久即反,是川、陕亦为彼有矣。三桂既以云南为根据,若东南则两广、闽、浙,西北则四川、陕、甘,彼皆据而有之,三桂复由中央沿两湖而进,我若分头抵御,必防不胜防。”图海甫说至此,康熙帝道:“朕欲调将先至闽中,以监视耿王,复遣将赴陕以防王屏藩之变,诸卿以为何如?”图海道:“此时赴陕,恐亦不及,且亦无济。陛下不见孙延龄乎?授为藩王,待之不谓不厚;认为额驸,爱之不为不亲;朝廷方倚之以监视尚王,彼反为尚王所用俱归三桂。故调将监察,仍非得计也。臣以为各省响应,只惑于三桂复明之说耳。今三桂僭号称尊,人心必大不如前。不过既已归附之,又惧朝廷之见罪,乃无可如何耳。臣料各省人心,必视三桂盛衰以为进退。人心即复归朝廷矣。”康熙帝道:“卿言诚是。然卿视诸将中,孰可以为三桂敌者?卿可举之。”图海道:“以臣所知,莫如川湖总督蔡毓荣,当三桂入川之后,毓荣为三桂所辱,因是积不相能,故蔡毓荣万无归附三桂之理,此一层可以放心。且毓荣卓有韬略,久经战阵,多著勋劳,声望又足以济之。若授以重权,济以重兵,厚以粮草,假以时日,臣料蔡毓荣必能收功也。”康熙帝听罢,大喜道:“卿算无遗策,何惧三桂耶?”便拜蔡毓荣为靖逆大将军武信侯,令带本部人马,并助以吉林马队,共大兵十万,移镇荆楚上流,以御三桂。并令图海为招讨大将军威武公,统兵十万,以为后援。又令承顺郡王统兵为南北救应。那蔡毓荣受命之后,并奏请以提督杨捷为副将军,统水师,驻长江以为犄角,俾共御三桂。康熙帝亦从其请。正是:已见吴王称帝号,又升蔡督总兵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迎马首孙延龄殒命 卜龟图吴三桂灰心
 
  话说朝廷当时将出师与三桂对敌,三桂知得消息,却与左右计议道:“吾知朝廷必以兵权付蔡毓荣也。因朕自义师一举,天下响应,北朝见孙、尚二王突然归朕,自料用人甚难,惟见毓荣与朕有仇,故放心任用。今以毓荣统兵,以图海为后援,是以全力对朕也。毓荣、图海久经战阵,号为能将,此行不可轻敌。朕将镇定两广之后,亲破蔡毓荣。若毓荣既败,图海亦无能为矣。”左右听得,皆祝道:“陛下神算不可及也。”三桂便传谕与孙延龄、马雄,使回驻广西,俾免后患,兼应付粮草。一面使丞相马宝督兵与蔡毓荣相持。

  原来蔡毓荣亦惧三桂,与图海互商,以三桂部下向称劲旅,其将夏国相、马宝亦皆文武足备,智勇双全,亦不敢轻视吴军,须细观吴军动静,方敢进战。并道:“三桂一举数省齐附,大势已震动。此行若稍有挫折,吾军心更为瓦解矣。”图海亦以为然。故蔡毓荣只扼守岳州,暂行驻扎,待人心稍定,布置定妥,然后交绥。马宝亦扼守洞庭,待吴三桂到时方行出发。是以两军相持,如停战一般。不在话下。

  且说孙延龄与马雄本来不睦,自同附三桂之后始复有往来。忽得三桂之谕回扎广西,孙延龄大喜道:“广西乃吾向来食采之地,吾亦乐观故土也。”

  便与马雄领了本部人马,遄往广西。濒行时往辞尚之信,那尚之信道:“君等亦乐回广西否?”孙延龄道:”此吾所愿也。”尚之信道:“吴王此策大误,恐天下士从此去矣。”马雄道:“大王何以见之?”尚之信道:“吴王初举,乘此人心归附之时正宜速进,乃坐踞湖南,久未北上,使北朝得为之备,此策已非。今两位以战功致通显,号为能将,本应用两位为前驱沿闽浙而北,与各道齐进,则收功较易。若广西僻在南阳,自吴王既得湖南,是北朝与广西声气久已隔截。又广西左邻云南,又毗广东,更在湖南之后,断不为吴王后患。况广西久已归附,何劳劲将驻守?乃不使两位先立战功,反用诸广西幽闲之地,窃为吴王不取也。”马雄道:“大王此论甚高。惟吾等既受诏命,不能不行,待到广西后以利害告知吴王,再作计较。”便辞了尚之信,与孙延龄回军广西。不知三桂之意以北朝方调孙延龄与马雄至广东,今特调他两人回广西,看他是否受调,即知他是否真降。及闻延龄与马雄已奉诏起程,三桂乃封孙延龄为临江王,又封马雄为步军都督。马雄心滋不悦,以两人一同归附,而延龄爵在己上,大不满意,谓左右道:“早知如此,我不降矣。”左右道:“凡事论权不论爵,将军位为都督总管,是延龄一日在东,即一日受将军节制也。”马雄意稍解。自此凡有公事至延龄处,皆用令箭,延龄心亦不服。那一日与马雄相会,谓马雄道:“吾两人初本不睦,今以吴王反正之故,致两人共事一方,实出意外。”马雄道:“若非君先到吾帐中,亦恐无面商之日也。”延龄道:“虽然,然将军不欲见吾,吾亦不往见。将军惧吾不为延接,因不敢见吾,故吾特亲谒将军,聊藉此袒怀以示将军耳。”马雄听罢愕然,已悟悉为尚之信所掇弄,惟默然不语,特心中已深嫉延龄。又恶其爵居己上,自是乃有杀延龄之心。

  原来孙延龄之妻名孔四贞,为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初曾育于吴三桂府为三桂养女,当有德在桂林阵亡,其子庭训亦已见杀,时朝廷因有德殁于王事,又悯有德无嗣,乃以四贞收养宫中,太后认为养女,封四贞为和硕格格。及四贞年已十六,太后欲为择配,四贞自称有夫,不能另配,盖有德生时,已将四贞许配孙延龄矣。太后得知,便下诏求得延龄,由太后之命成为夫妇,赐以大第,在西华门外。并赐延龄为和硕额驸。当有德殁后,以线国安代统其众。惟是孔王藩府久虚,乃以孔四贞掌定南王府事,以延龄世袭一等阿思尼塔番。那孙延龄美丰姿,晓音律,又长于击刺,体魄矫健,能趋九尺屏风。独不喜读书,凡遇有章奏,唯令幕友诵之,并令斟酌可否。若与人交际,性独和平,尤有容人之量,故朝中大老亦多喜之。那孔四贞亦美貌多才,独性殊骄傲,自以身为太后养女,又掌藩府,不免轻视延龄。延龄自然不悦,惟以四贞为太后养女,仍有所畏忌,只得貌为恭谨,以顺承其意。那四贞因此复喜延龄,凡出入宫闱皆誉延龄才德,因此太后亦善视延龄,其恩宠与亲王无异。四贞不知延龄之计,以为延龄性情柔顺易于制服,故藩府事无不专决。

  延龄心更不平,自是延龄有谋夺藩府权柄之意。当本朝康熙五年,四贞面奏家口众多费用浩繁,请就食广西,即有旨交亲王、贝勒、诸大臣会议,皆以为可。遂有旨:以线国安向统定南王旧部驻防广西,特以年老休致,以孙延龄为镇守广西将军,并进上柱国光禄大夫、和硕额驸,并掌定南王府事。四贞亦随任,以和硕格格仪卫同行。朝廷又封四贞为一品夫人。惟四贞自念,以和硕格格已居极品,今忽封夫人,显然以夫致贵,反滋不悦。疑延龄居中播弄,故夫妻之间复积不相能。

  时有戴良臣者,本为四贞包衣佐领,颇有才智,常欲大用。适延龄部下应设都统一员、副都统二员,有旨由孙延龄选用,故戴良臣自荐欲充此职,又荐其亲串王永年。孙延龄皆不允。良臣无法,乃转谋于四贞。那时四贞正欲自己多用心腹以制延龄,遂力行强荐,始以王永年为都统,以戴良臣、严朝纲副之。惟延龄自任用戴良臣后,那良臣每事专断,尽夺延龄与四贞之权。

  于是广西一地,尽知有都统,不知有格格与将军。至是,四贞亦悔为良臣所卖,夫妻间复相和好,共诉于朝廷,陈述良臣等不法。惟良臣等三人亦共劾延龄,以故朝廷特令督臣金光祖按查其事。那金光祖却与严朝纲为至戚,反左袒三都统,而谓延龄御下失宜。不料朝廷不信,复令大臣按问。时三都统皆惧得罪,遂合力运动,故大臣亦不直。延龄遂有杀良臣之意。会吴三桂举兵,朝廷惧广西诸将不和必致偾事,乃调延龄移镇广东。及三桂以书招延龄,那延龄自以昔受制于其妻,后受制于部下,朝廷又不分皂白,眼见三桂势力已大,便与尚之信同降三桂。未几,以三桂之命回镇广西。以权位之故,延龄又与马雄不睦,由是延龄欲杀良臣,并杀马雄。惟四贞见延龄已归三桂,即以书达延龄,然后自归京师。其意以为,延龄如败自己不与同谋,可留清朝余地;若延龄可以成事,则夫妻情在,亦可以自全。那延龄亦知其意,不为相强。惟广西此时已尽附三桂,戴良臣等亦恐见杀,故又谋求容于延龄。

  延龄大喜道:“此獠合当扑杀矣。”乃阳为周旋,并请王永年、戴良臣、严朝纲及其部下十三将校至府中会宴,名为商议共辅大周,以图立功。戴良臣等不知其意,以为泯却前仇,欣然赴会。那孙延龄却先伏刀斧手二百人,酒至半酣,掷杯为号,刀斧手齐出,遂尽杀戴良臣、王永年等,只逃出朱瑞一人。

  那朱瑞本属苗人,甚有膂力,见主将被杀,欲为主将复仇,且惟谋杀延龄而苦无奇计。恰马雄亦欲除去延龄,乃密召朱瑞与谋,并道:“如此如此,可以杀延龄矣。”朱瑞大喜,一面依马雄之言,自去准备。那马雄却以密函飞告三桂,举发延龄将反。那函道:自陛下倡举义旗,四方向附,以人人有思明之念,即人人有爱国之心。臣与孙延龄皆大明臣子,何忍自外?生成故首同归命新朝,冀效驰驱,稍赎前罪。不意延龄阳为归附,阴怀不轨。以孔四贞为延龄正配,日前已束身回京。当延龄归附新朝时,四贞固未尝进谏,在北朝必以延龄夫妻为同谋,使延龄而果真心归附,则四贞必非北朝所能容矣。复有王永年、戴良臣、严朝纲者,曾任北朝都统,近欲归附新朝,力请臣为之先容。臣以延龄名位较隆,使延龄代奏。乃延龄挟诈以杀王永年等并其部将十三员。夫杀降者以阻归附,立心已不问而知。证以孔四贞可以宴然回京之事,情迹显然。是名为新朝驰驱,而实为北朝效力。若不及早察觉,后患何可胜言。臣以国家大计,虽与延龄交厚,亦断不敢壅于上闻。惟陛下察之。

  吴三桂得书后,即与夏国相计议。国相道:“孙延龄向与马雄不合,此次同时归附,不过为尚之信所构成。今马雄之言,恐有诈也。”三桂道:“他援引两事为证,延龄实无可自解的,安能不信?”夏国相道:“闻马雄以延龄爵居己上,心怀怨望,不可不防。且延龄夫妇向不相能,其妻念北朝私恩,即舍延龄以回北京,皆意中之事,亦不可不察。愿陛下勿因此以杀延龄,致阻归附者之心也。”三桂道:“戴良臣等曾托李本深援引,欲归附我朝。及本深入川,延龄回桂,始改求延龄荐引。今他必杀王永年、戴良臣、严朝纲等,其暗为清朝助力可想而知。今若不除,后必为患。”便不听夏国相之言,飞谕吴世宾与马雄会商,除去延龄,以绝后患。吴世宾得令,即函商马雄。

  那马雄听得,自然大喜,即遣朱瑞赴世宾军中为助杀延龄之计。朱瑞即以马雄所授之策,先集苗丁数十人在城外埋伏,吴世宾即扬言入桂林城与孙延龄有事会商。延龄不知其计,正乐得与世宾会晤要诉马雄之短,便亲自出城迎接。乃吴世宾到时阳与为礼,孙延龄方下马之际,朱瑞率苗丁突出,共斫延龄。延龄犹呼“有贼”,与朱瑞相拒。拔剑力斩数人,势已不支。朱瑞道:“贼即汝耳。”并力与延龄相斗。毕竟延龄众寡不敌,即行毙命。吴世宾令割取延龄首级,用木匣盛贮,使人送往马雄。一面表告三桂,并叙朱瑞归附之心。三桂大喜,即封朱瑞为总兵,以吴世宾有讨延龄之功,即以临江王之爵爵之。又以马雄首行举发,乃封马雄为安国公兼金吾卫大将军。#p#分页标题#e#

  当吴世宾将孙延龄首级送到之时,马雄好不欢喜,即令人开视,掀髯向延龄首级笑道:“延龄,汝昔为定南王,今为临江王,固一世之雄也,顾也有今日耶?”说罢正扬扬得意,见延龄首级突然睁目张口,跃然竖起,其头直扑马雄身上。马雄大叫道:“延龄杀我!”即时咯血遍地,已不省人事。

  左右急为救醒,惟汤药叠进,皆无功效,且合眼即见延龄。但初时心中尚不敢言,只推说自己卧房有鬼物为祟,以迁于别室。惟一入门即见延龄睡在房内,再迁一处亦复如是,迫得马雄无法,唯令妻妾婢仆每夜轮流环守。唯仍见延龄怒目而视,即有时马雄熟睡,仍在梦中发呓语,大呼“饶命”。家人大为忧心,加以家人迷信,共作为延龄索命,只不敢明言,每日只设法祈禳。

  奈马雄的怪病依然如故。家人设法亦延聘过什么茅山道士,开坛捉鬼,却全无影响。每天唯不离汤药。医家都道这病奇怪,无不束手。

  那一日马雄稍欲行动,便着人扶出大堂聊作散步。忽见孙延龄在大堂上据案而坐,马雄一见即大惊倒地,自呼道:“我孙延龄也。吾以私仇杀王永年等,是诚有过,然王永年、戴良臣辈,不过以广西既失自惧见诛,只勉强求附,非真降也。吾妻与吾向为反目,彼背我回京亦意中之事。汝马雄以一时猜忌之心,屡以令箭调吾,吾位为王爵,犹且忍之。今汝犹不自悔,挟诈杀我,我虽死断不令汝独生也。”言讫,犹伸拳动足。逾时,七窍流血,登时殒命。时吴世宾尚留桂林,闻得此事,也迷信孙延龄是冤魂不息。细细详查,知得孙延龄与王永年、戴良臣私仇甚深,即与马雄亦向来不睦,且夫妻间亦积不相能,故查知四贞回京为延龄所不知,其杀王永年等,亦无意阻其归附。因此心中亦愤马雄,奈他已死,亦属无法。惟有把此事始未告知三桂。

  三桂见了,叹道:“早从夏国相之言,不至如此。若不昭雪延龄,是阻归附者之心也。”乃开复孙延龄临江王爵,改封吴世宾为靖东王,并夺马雄爵职。不在话下。

  且说吴三桂自在衡州即位,即派马宝领兵北行与蔡毓荣相拒。吴三桂即欲亲征,意欲一知此行何如。因闻衡州山岳庙有大龟甚为灵异,三桂欲一卜其前程,遂与诸大臣同往。胡国柱谏道:“今大兵已起,无论龟卜如何,譬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卜之而吉,不过徒快一时;卜之不吉,反足丧沮心志;断不能视其吉凶以为进退也。以陛下倡义反正,成败固不必计,惟当奋勇向前而已。卜龟之事,愿大王勿行。请挥军长驱北行,以定大事,此国家之福也。”吴三桂听罢愕然。夏国相道:“胡驸马之言甚是。古人虽有龟卜之事,然与陛下地位不同。以陛下今日,唯有进而无退,龟不过水族一无知物,焉能倚以为行止?设卜而不吉,三军之气从此馁矣。”吴三桂此时亦觉胡夏二人之言有理,但心中志在平定一统,传世万年,故欲一占其灵异,仍不听胡夏二人之言,只说道:“朕非信此无知水物,不过人传其灵异,朕且往觇之耳。”说罢即率诸大臣前往。到时,先以中国地图置诸神座前,叩拜之后,默视龟之所向。但见那大龟蹒跚而行,四处循走,终不出长沙、衡、永间。已而复由贵州至云南而止。三桂又复再祷,那大龟三复如之。三桂见了,大为失色。正是:空逞狼心思大位,顿教龟物沮雄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据陕西王屏藩起事 逼洞庭夏国相鏖兵
 
  话说吴三桂因在山岳庙卜验龟图,见那大龟蹒跚行走,终不出湖南、云、贵之外,心中大为失望,徐摇首叹道:“孤初举义旗,四方归命,区区无知之物乃不许我乎?”时胡国柱在旁进言道:“此龟如何行走,臣始终未见之,盖臣不信如此即足以验吉凶也。昔臧文仲居蔡,孔子犹以其乞灵于无知之物而讥讽之,况陛下位居至尊,与北朝抗衡,共争天下,岂能视此以为进退耶?愿大王勿以此为念,立即回驾,号令三军,长驱北上,此国家之福也。”夏国相亦道:“臣固言之,龟本无知之水族,设卜如不吉,反令人心沮丧。凡卜验吉凶之事,不过出于愚人之迷信,以陛下英武崛起,奈何亦信此耶?诚如驸马之言,宜速号令三军,早安天下。以陛下起事,虽四方响应,然兵威未伸。今蔡毓荣已阻距岳州,续增军实,若旷日持久,是如使蔡毓荣竖子得徐为之备耳。愿陛下思之。”时吴三桂听了,心中本迷信龟物,因人人传其灵异,心中已迷信在先,又见那大龟蹒跚盘旋总不出长沙、衡、永,亦殊奇异,自不由不信,惟有勉强镇定人心。乘胡、夏二人言罢,即道:“诚如二卿之言。今朕即位未久,福建、两广俱已归命,是已为朕有矣,乃大龟总不出湖南,是先已不验,朕奈何迷之?朕一时不明,几误大事,自后当勿复尔。”

  说罢,即命驾回宫。诸大臣亦相随而回。

  三桂即令人打听蔡毓荣军情。时蔡毓荣正在岳州与吴军相距,三桂已得马宝回报,蔡毓荣军势颇锐,队伍亦甚齐整。于是三桂手下诸大臣之意,皆欲立刻与毓荣决个雌雄,以为旷日持久则毓荣守御必密矣。三桂道:“朕固未尝督兵北上,毓荣亦未尝督兵南下。我军惧养成蔡军锐气,彼蔡军岂不惧养我军锐气耶?朕料彼军必有所惧也,朕当亲自征之。”即令于次日到郊外操兵,取齐各路起程。操军后,三桂回到宫中,身体颇不畅快,难以出战。

  心中正自抑郁,忽接李本深由川中奏报,自进军而后,已拔夔州,并下重庆,现已进攻成都,指日可下。三桂览奏大喜,即与诸臣计议道:“本深此西征势如破竹,今已直进成都,甚慰朕望。以四川向称险塞,号为沃野,自古帝王多藉以建都。今湖南为四战之地,无险可守,朕欲率师入川,先取成都,以为基本,然后西出秦川,与朕义子相应,共取长安。握险自固,先立于不败之地,以与北朝相争,诸卿以为何如?”夏国相道:“谁向陛下献此策者?”

  吴三桂道:“此孤之本意,非他人所谋也。”国相道:“昔刘邦东避西楚,刘备北让曹操,故不得已而先据四川一地。然当时帝都犹在长安,故进战犹易。今局面已不同矣,四川僻在西隅,守险则有余,进战则多碍,其地势然也。然自刘邦以后,藉四川为家而可以一统大业者曾有几人?陛下于此细思之,可以了然矣。”三桂道:“语有之,能守而后能战,根本未固而急务战争,此苻坚之所以败也。”夏国相道:“此不同也。自来开创王帝,皆以马上征诛得之。若徒择险自守,不图进取,此取亡之道耳。以陛下英明崛起,乘此人心响应之时,速宜分道进兵,即足制彼死命,若反退而自守,人心必馁。馁则散,此时何堪设想?”胡国柱亦道:“夏丞相之言是也。四川总为要地,臣愿统兵为李本深后援,成都可一鼓而下。陛下即令能事者,分兵下九江,扼长淮,以绝北朝运道,并合闽粤之师,以扰江南。陛下即率诸将以全军渡江北向,则蔡毓荣、杨捷之师不能驻足矣。臣复由成都趋长安,会合屏藩、辅臣二军,以趋三晋,即顺承王与图海二军腹背受敌,岂能与陛下抗战乎?愿陛下毋贪一时自守也。”夏国相又道:“如驸马所言三路并进:九江一军,沿淮扬以趋齐鲁;成都一军,会陕西以扼三晋;陛下以亲征为中路,制两河以共趋北京。彼若分道抵御,亦穷于应付,风声鹤唳,人心自摇,安见中土不能恢复乎?且我军旧部皆齐鲁幽燕之士,思乡念切,一闻北上必踊跃争先,此理之自然者也。臣虽不才,然以驸马谋勇足备,又属至亲,其所进言必有裨大计,成败之机在此一举,愿陛下从之。”三桂听罢,沉吟少顷,复道:“卿言亦是。然四川一地南迩云南,北毗陕、甘,又足以节制三楚,非朕不能了此事。今两策并行,就催马宝进兵,一面使人知会耿王,另遣能将先趋九江,以进会合,以扼长江之险,然后分道并进,可也。”夏国相复道:“马宝虽为能将,究不如陛下亲征,尤壮声势。今成都将下,一李本深已足,何劳陛下大军?”三桂道:“诸卿不必多言,朕已筹之熟矣。”便不听胡、夏二人之言,即留夏国相暂住湖南筹办各事,并令国相遣将分出九江。

  一面又遣将往助马宝,速行进战。自却指兵入川,并以胡国柱与夏国相总理一切机宜。

  三桂以为安插既定,遂安心入川。及将到重庆,李本深已攻下成都,三桂中道闻报,大喜。左右皆谏道:“陛下亲自入川,不过欲取以为基业,惧本深力不足以拔成都耳。今成都既为我有,李本深以乘胜之师,军势正锐,定能择才守川,再行入秦。陛下不如飞谕本深,使四川平定后直进秦陇。以陕甘地方有王屏藩、王辅臣及吴之茂等,若本深与之相合,军力已自有余,是川陕一带无劳陛下过虑也。今不如回军疾趋荆州,截攻蔡毓荣。若毓荣一败,大势定矣。以陛下离湘之后,军气恐不如前,苟不幸湖南复失,大局震动。陛下当细思之。”三桂听罢,默然不答。回转后帐见了爱妃莲儿,面容依然不展。莲儿细问其故,三桂以先后各人谏阻入川之议告之。莲儿道:“各人主见既同,必是良策,陛下可以从之。”三桂道:“湖南有马宝、夏国相、胡国柱共事一方,安有不了之事?岂朕三良将亦不能敌一蔡毓荣耶?是湖南不足忧也。朕欲以四川为都,今成都虽下,诸事尚当措置,故不容朕不亲往也。”莲儿道:“妾只女流,安知大计?惟陛下择可而从耳。”

  次日三桂复行起程。将到成都,李本深亲自率属来接。三桂急与本深相见,即道:“此次入川,势如破竹,为朕定帝都,皆卿之力也。”就封李本深为平凉王,令他再进秦陇。本深正乘胜得意,自不肯辞。一面由三桂告知王屏藩,举兵相应,李本深一面打点出兵。三桂唯有率领百官修饰宫殿,以壮观瞻。直以成都为大周帝都,建设百僚,所有各路人马凡奏报事件,都径达成都。不在话下。

  且说王屏藩自从每岁与三桂运马三千匹,已深知三桂之意,又见朝廷已实行撤藩,若三桂一旦失势,连自己亦难自存,故一意要听三桂举动,以为相应。自得三桂在衡州即位一报,已跃然欲动。但须得三桂消息,方可行事,况又虑独力难成,故猝然未发。及见成都已下,不禁窃喜道:“成都既下,吾已无内顾之忧。吾举兵,此其时矣。且吾为周王之子,人所共知,北朝以兵权付吾,使镇西陲,而独不关防我为周皇内应,此北朝之失算也。意者天假大周以一统江山之机会乎?吾不举兵相应,是逆天也。”正计议间,忽报大周金吾卫吴之茂来见。屏藩接进里面坐定,屏藩道:“吾知周天子已以足下为大将军。今金军到此,有何见谕?”吴之茂道:“周皇已密封吾兄为镇西王,令吾兄举兵入凤翔,以截图海之后,吾兄以为何如?”王屏藩道:“此策亦是一着。吾当先行报知吾弟辅臣,使先据阳平关,以扼要道,吾即率师而东。就屈将军为前部,将军能俯从否?”吴之茂道:“彼此皆为国家,有何不愿?然吾意欲候李本深到时方一同进取。”王屏藩道:“将军所见甚然。惟将军大兵已到,满城注目。今城中啧啧人言,已知吾必为周皇内应。益以将军既到,焉能再候?所谓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今即宜进兵。如本深既到,即会议分道进兵便是。吾今即与辅臣一同举兵,先据凤翔以撼河北,有何不可?”吴之茂听了,深以为然,即令三军改换旗帜,立刻行事。

  时王屏藩方驻固原,凡营下将校,哪一个不是屏藩手下?自屏藩倡起附从三桂之后,即向诸将演说道:“清朝天子待吾与诸君等非不深厚,只惜为德不终,天下甫平,即生撤藩之议。吾与诸君等皆为藩府旧员,若藩府且遭撤废,行将借事以斧钺加之,吾等更有何倚赖?是使吾等不能不急图自处也。方今大周天子已郊天即位,以四川为都。不过数月间,自四川以至南六省皆为周有。图海、蔡毓荣号为能将,且不敢进战,大势已可知矣。故东南各省,望风投顺,天心人事已尽属大周。吾等处不得已之时,须为自存之计,自应应天顺人,附周以图不世之勋。既可以免目前之杀戮,又可以为开国功臣,此断不可失之机会也。”诸将听罢,皆道:“吾等愿从将军,唯将军之命是听。”王屏藩大喜。王屏藩又道:“诸君如能俯从吾议,自当始终如一,不宜中道反悔。吾等与大周天子共起于患难之中,他日大事既成,必不辜负吾辈,断不至始用之而终忌之也。”诸将道:“吾等顶踵发肤皆出大周天子之赐,今又蒙将军不弃加以勉励,敢不戮力同心?如将军仍有思疑,愿与将军歃血共誓。”王屏藩听了,更喜不可言,即与部下将校一齐歃血,立即起兵。

  是时陕西全境已非常震动,都知王屏藩早晚必然为变。早有提督王进宝驰驿飞报入京,又一面飞报与顺承郡王及图海,催取救兵防备,奈总不见应。

  时王屏藩部下已有兵五六千人,又加以吴之茂兵到,声势更大。举兵后,旗帜上都写着“大周镇西王”五字,先据了固原。附近各府县,皆望风响应。

  先令吴之茂直出凤翔,王屏藩留部将镇守固原与王辅臣相应,自统大兵亦随后进发,思直指河北,以扰顺承郡王及图海之后。自陕西既反,西北各省全境震动,风声鹤唳,都道中国一统江山将尽为三桂所有,人心惶惶。图海得此消息,自念非即行进战以求得一胜仗,必不足以镇定人心,便立催蔡毓荣进兵。那时三桂手下大将马宝正在前军,知成都已下,陕西将应,人心震动,此时正是开战机会,即催胡国柱率军相助,并与夏国相妥商,一面准备水师,薄洞庭湖而进。以部将王胜忠统领舟师,自统陆军,以吴凯祺为前部,直进岳州。胡国柱另率一军,西入荆州,以分毓荣军势。

  原来国柱是清朝举人出身,生平最嗜诗赋。凡临风觅句,观景题词,虽在军中依然不辍。当分军时,谓马宝道:“待吾下了荆州之时,蔡毓荣军心必乱,将军乘势攻之,破蔡毓荣必矣。”马宝亦以为然。惟胡国柱领兵之后,日惟吟诗,左右谏道:“此次隔荆州不远,不久即到军中。战期已近,愿附马留心军事。”胡国柱道:“吾未到军中,已先算拔取荆州之计,岂待此时方能筹策?今吾往取荆州,除马将军外,无有多人知者,汝等不宜多言,惟率军直进可也。荆州守卫空虚,吾一举可得,此亦足以通川湖消息。蔡毓荣不做准备,是其失算。今与诸军约,限今夜衔枚疾走,直抵荆州。吾日间不假声息言,不过惧风声泄漏,使人知我将取荆州耳。若猝然临之,安有不胜?”

  左右皆道:“驸马神算,不可及也。”胡国柱即率军起程疾进,惟马宝待胡国柱起程后,约计将抵荆州,即挥军进发。

  时蔡毓荣接得图海催促进兵之令,即与诸将筹策。忽左右报称马宝军中已隐隐移动,毓荣道:“成都既陷,彼军必进。”即传令诸军,分头防备。

  说犹未了,又报周将马宝舟师沿洞庭而进。时清将杨捷亦分舟师防守岳州,统领杨坤正领小军与周将王胜忠对敌。是时正八月天气,正战间,南风大发,王胜忠乘风大进,矢石交飞。王胜忠更乘顺风飞发火箭,杨坤水军各船多有着火,尽皆失利。在前敌的见船已着火,多凫水而逃,在后的亦望后而退。

  杨坤撑持不住,大败而逃。周将王胜忠更乘势急进,清帅蔡毓荣听得,急令杨坤退至下流,而令陆军严守岸上,不得令周兵登岸。传令后,忽又报周将马宝已领大军来攻岳州,诸将纷请出战。蔡毓荣道:“水军已败,人心已惊。彼乘胜而来,其势必锐,有言战者斩。”诸将道:“图海公已有令催战,今大敌当前,自不敢出,何也?”毓荣道:“图海远隔,未知敌情,何必拘泥?如敌军迫近,只以坚壁矢石拒之,不得遽出。”正说间,又流星马飞报祸事,荆州已被周将胡国柱攻陷去了。诸将又向蔡毓荣请分兵以救荆州,毓荣亦不从,并道:“三桂反后,六省齐陷,何止一荆州?得失原不足惜,若必分兵,彼乘我军移动必急进猛击,是无岳州也。岳州既失,敌必长驱而进,何以御之?诸君无得多言,只坚守营垒,违令者斩。”诸将听罢,皆悻悻而退,以蔡毓荣为畏葸。正是:欲率诸军迎大敌,反疑主帅畏他人。
  要知两军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张勇大战王屏藩 郑经通使吴三桂
 
  话说周将马宝以本部大兵直压岳州,清将蔡毓荣不从属下将校之请,不允出兵,只令各营以矢石相拒。及闻荆州失守,亦不往救,诸将皆悻悻而退,然心中究竟不服。时马宝方分数路而进,直薄岳州城外。诸将复向蔡毓荣请发令出战,毓荣依然不从。诸将道:“相持数月未能一战,恐自此人心去矣。”

  毓荣道:“三桂党羽遍于各省,其从三桂者,多属三桂党耳。承平以后,我军久疲,万不能与三桂敌。故吾唯日事训练,养精蓄锐以待之。今彼以精锐来,我又值小军既败荆州已失之际,军心动摇,战必取败耳。今彼军若不能得志,明日必然再攻。若再不得志,军心必馁,吾因而乘之,无不全胜也。以今日人心动摇,若勉强一战,设有差池,是长江各省皆举而归三桂。吾此行为各省所观望,胜负所在即各省人心去就所关,又焉能猝尔言战?昔赵将廉颇以二十万之众,犹固垒以却白起。李牧亦拥数十万之众,且坚壁以却垣猗。以廉、李二人实古之良将,非不能战也,卒以不战收功。盖敌人声势浩大,而我军尚怯,必须有以却敌人,使军心知敌之无用,而后可以言战也。”

  诸将听罢,始恍然大悟。蔡毓荣即令三军奋力拒敌。毓荣又亲自巡阅,督诸军奋勇相距。马宝连攻岳州不下,尽以矢石向城中发射,城内蔡军亦以矢石相还,两军互有损伤。

  时驻扎襄阳清总兵杨嘉来,方扎岳州城后以为犄角。那杨嘉来本李本深姻亲,早得本深书札,劝令归周。杨嘉来遂乘岳州危急之时,先通周将马宝,至夜分仍不收兵。因蔡毓荣以马宝来势太锐,尽移精锐于南城,以拒马宝。

  忽到二更时分,后路北门忽然火起,毓荣军中大乱,以为马宝调军偷过岳州城后掩进城中放火。毓荣欲移军回救,奈马宝依然猛攻西南门,矢石如雨,前军不能调动。毓荣又疑城中有人内应,急令满都统巴尔布率军抚谕城中,并行救火。不想说又未了,军中已报称岳州城西北两门同时陷落。蔡毓荣无法,欲率军巷战,奈军士纷纷逃窜,立杀数人犹止不住。忽见前头一路人马拥至,毓荣认得是杨嘉来旗号,只道嘉来杀进城中来救。谁想赵军行近时,矢石乱发,毓荣方知杨嘉来已变,急领兵望东北而逃。将出城门,正遇杨嘉来。毓荣骂道:“朝廷待汝不薄,何遽反耶?”杨嘉来亦应道:“吾非反也,谁学汝既得富贵便忘故国耶?然吾曾受将军私恩,理宜酬报,今请速行出城,吾断不相逼也。”毓荣大怒,欲拔箭射杨嘉来,突闻后路军声大震。原来马宝已攻进城中,独率亲军,一马当先,要拿蔡毓荣。军中大叫:“不要令蔡毓荣走出。”那时毓荣不敢恋战,只杀条血路而逃。杨嘉来亦不相逼,故毓荣得杀出城外,直回武昌而去。马宝遂得了岳州,即救灭城中余火,重赏三军。又表奏杨嘉来,升为中路大总管。马宝谓杨嘉来道:“岳州已下,军声大振,皆将军之功也。然毓荣未死,战祸未已,今后若遇此人,切勿放过。”

  杨嘉来听得,便将自己纵去蔡毓荣之事不提,即以本镇襄阳归附。计是役,马宝已取荆州,拔岳州,降襄阳,军势更张。惟以军士疲战累日,即暂行休息,然后商议渡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毓荣逃回武昌,扼城自守。计点败残军士,已折去万人。随后湖南清提督桑额、巡抚虞宸先后奔到武昌。蔡毓荣责道:“战时不见来,败后才奔到,自湖南失陷后,两位究何往耶?”桑额与虞宸齐道:“吴逆三桂至衡阳僭号,敌军即满布湖南,猝不及防,无从拒敌。及走至彝陵,又遇荆岳相柜,道途阻隔,故今日才能到来请罪耳。”毓荣听罢,无奈,即以此次战败及桑额、虞宸奔到情形奏知朝廷。并一面飞报图海,一面整顿人马,再图拒敌。

  时周将马宝正欲乘胜进攻汉阳、武昌,忽探得图海已派大队人马至武昌助蔡毓荣拒战。原来图海自催令毓荣进攻之后,防前军不足以与马宝相抗,故续调旗兵二万名并吉林马队二千名。恰到时蔡毓荣已退守武昌,马宝听得以蔡毓荣、图海特调来旗兵二万、马队二千,军声复振,未便即进,即自行准备。于岳州城外濬濠三重,设陷坑鹿角,以拒步骑。于洞庭口攒立梢椿,以拒舟舰。而澧州、石首、华容、松滋等处皆布重兵,以为声援。复于洞庭湖督造船舰,以张水军声援。布置既妥,又领将军龚赞龙领本部人马往取九江,扼长江要口,以分清军之势。去后听得清朝已令贝勒尚善为定远大将军,助顺承郡王以攻岳州,以安亲王岳乐为远安大将军,直出九江,又以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统镇江一路,以应武昌。周将马宝听得清军大至,一面商诸夏国相,调新降各将前贵州巡抚曹申吉、前云南提督张国柱,各统本部人马到岳州助战。因此两军又复势力相敌,各自布置。故目下两军权且罢兵。

  且说王屏藩,自与吴之茂起事而后,三桂又在四川发令,吴世麒领兵入秦相助,故王屏藩即定计以三路直出晋汴。早有消息报到图海军中。是时清朝已改调图海为征陕大将军,凡贝子以下俱受节制。图海接谕后即统兵入秦。

  惟是王屏藩反后,陕西官兵已纷纷逃窜,独提督张勇一军得图海将令往扎凉州,严勒队伍,候与屏藩决战。王屏藩听得,却谓吴之茂道:“张勇久在关陇,熟悉地方,又向耐于战阵。今彼还死心塌地以助敌人,若我一离秦中,彼必为我后患,不如先除之。”吴之茂道:“我军若不离秦,终是划地自守。今图海已奉命入秦,恐我未破张勇而图海已至,彼将合而谋我,我必穷于应付。若一出晋汴,是我军已如翱翔天外,彼即分头防我,亦防不胜防也。”

  王屏藩道:“兄言亦是。然后患未除,张勇必扰我之后矣,是终不能进战也。我意欲以讨平张勇之事诿诸王辅臣一军,但不知王辅臣消息如何。今不如先破张勇一军,以吾三路之众而破张勇一人,想非难事,终不至留一后患也。”

  说罢,便不从吴之茂之议,直望凉州进发。清提督张勇亦准备应敌。会提臣王进宝亦奉顺承郡王之命,领兵入陕会战,定议以王进宝分军守城。时王进宝有部将朱芬,力请充当前敌。原来朱芬之父名朱国治,曾任云南巡抚,三桂举兵时,初却阳为从附,后欲窃遁,乃为三桂驻滇留守将军郭壮图所杀,因此朱芬从王进宝军中、志在报仇,故奋勇请战。王进宝力壮其行,令带兵三千为前部,而以部将夏应雄领兵三千紧守凉州。进宝即与张勇共分两路应敌。张勇以总兵赵良栋为前部,离城十余里分布大营,以待来军。

  且说周将王屏藩领兵望凉州而来。将到时,听得城外已有兵驻扎,即谓吴之茂道:“吾兵惧其撄城固守,我即难于急进。今张勇已扎城外,是欲求战矣,固我所愿也。”吴之茂道:“敌军在城外屯扎,虽是求战,亦是以逸待劳。今我军不宜疾行,只宜缓进。”王屏藩深以为然,默计明日即到战场,即传令各军休息。以五更造饭,卯刻起行,约到巳牌时分,已离张勇军不远。

  屏藩道:“张勇与吾有旧,吾当以礼招之。如其不从,战犹未晚。”便立刻挥了一函,差人送至张勇处。那书道:自与将军判袂,忽近十年。各事一方,未遑祇谒,缅怀旌钺,良用怅然。独惟昔年驰驱北朝,同事秦晋,仆回思以一介武夫,未谙大义,沉迷猖獗,为敌驱除,用残宗社。举目山河,已非畴昔,良足悲也。十载静思,爽然若失,夙夜疚心,夕惕若厉,益催人老。今以辫发累累,渐归斑白,方以将军犹仆耳,同入迷途,何时普渡?虽已显荣于一旦,难逃责备于千秋。来日无多,从何忏悔?得毋将军与仆有同病之感乎?此闻将军衔命西来,跋涉千里,方知故人精神如昨,用增欣慰。然将军之心则勇矣,窃恐将军之举动犹未然也。当闯、献搆祸,神京沦丧,忠勇之士顿地伤心,于是乎有借兵东邻之举。

  乃大难未已,版图已失,义始利终,遂为敌有。大宝既移,中原板荡,二十年来,皆忠良饮恨之秋,烈士椎心之日也。大周天子以戎行崛起,圣神文武,欲洗前羞,乃倡大义。数月之间,西南各省次第归命。自藩府王公以至督抚提镇,皆以为重见日月,千载一时,争先恐后,以相从附。彼若而人者,其见地岂不尽如将军?而不意将军乃至今未悟也。三藩勋业最隆,乃大难甫平,撤藩议起,此将军所知矣。狡兔既尽,走狗必烹,即将军末路功名与三藩媲美,恐亦无以自全。将军独不熟思审处,宁不惑乎?夫潘美亦周季之能臣,改而佐宋朝基业;刘基亦胡元之进士,反而建明代殊勋。之二子者,功业烂然,光芒史册,彼非不知从一而终也,顾弃暗投明与国家大义为不可灭耳。

  新朝轻罪重功,奖降纳附,故尚之信、耿精忠、孙延龄之辈俱赐王封,李本深、郑蛟麟、杨嘉来、吴之茂之徒各膺斧钺。是以群策群力,黾勉从龙,而将军必昧义自行,冒险为梗,毋亦以老夫虽耄,勇气未衰,聊以尝试,用求特异。然以承顺王之威徘徊梁汴,蔡毓荣之盛仓皇武昌,盖唯光复旧物实应天时,既有其人,足征国运。将军老成稳练,上察天心之变,下觇人事之成,若不急谋自处,亦可怪矣!方今相国夏公、元戎马宝,挥军北向,以角其前。

  本藩三路直指东驰,并犄其后。天人交应,谁与抗御!恐将军廿载盛名一朝扫地,是诚可惜。前情未断,旧谊犹存,敢布区区。倘蒙知机,当郊迎十里,并赐藩府,用显将军。伏惟自爱。

  张勇接此函后细看一遍,即对左右道:“王屏藩此函,直欲我归附。一来免费兵力,二来又可多我一支军助力故耳。”左右道:“将军意将若何?”

  张勇道:“函中亦殊动听,然吾却不要中他的计。他来意只欲先礼后兵,必得我回书然后定夺。今图海公已领军起程西来,吾却缓缓答复。待两军交战时图海大军已到,彼必中计矣。”便令将带书人暂行留下,一面与王进宝布置军事。总兵赵良栋进道:“缓缓答复,彼不省悟,不如依书中之言阳为归附,诱王屏藩到来,一鼓歼之。将军以为何如?”张勇道:“屏藩老于战阵,必不致中计。目今不如伪为索封高位,然后归附,以缓之,可也。”便一面复函王屏藩,自称:“要封赏王号,待札文诰命到了,方肯迎降。”这等语,即遣来人回去。屏藩听得,与诸人计议。吴之茂道:“此诡计也,直欲缓兵耳。彼必有大军将到,故延缓以待之。若必听其言,是大误矣。”王屏藩道:“此言亦是。各降将无不晋封,张勇何至不能相信?只是张勇性最朴直,果其真欲师附,而我遽尔用兵,是绝降者之路也。”吴之茂力争道:“张勇之言,必不可信。元帅若不进兵,我将独进矣。”王屏藩便从其言,督令各军齐进。传令吴之茂先攻王进宝一军,令云南土司陆道宪领苗兵主部五千独争凉州,自引大兵用郑蛟麟为前部,併力以攻张勇。

  时张勇在军中,听得王屏藩进兵,乃道:“彼知吾诈也。”一面传谕各营分头迎敌。不想布置未定,吴之茂一军先到,直压王进宝阵前。并下令道:“诸君受周皇厚恩,吾军以此次为进战之始,宜各图奋力,以立首功,各有重赏。”诸军闻令,奋勇前进,矢石如雨。王进宝不能抵御,三军往后便却。

  阵外本筑长濠,吴之茂却率军薄长濠以进,王进宝弃了前营而走。张勇听得进宝一军失利,急分军救援。去后,忽报凉州已被陆道清率军围困,特来求救。张勇听了,一时慌了手脚。旋又见王屏藩大军已到,前锋赵良栋奋力抵御。无如王屏藩来势既猛,军士又养精蓄锐,且乘吴之茂一军得利,军心更奋,于是四面环攻。赵良栋亦奋不退后,两军喊杀连天,互有伤损。适黄昏时分,大雨如注,两军权且罢兵。张勇计是日战事,颇为失利,将校伤五十余人,军士折去二千有余。自恐寡不敌众,二来又军心不定,便与王进宝计议道:“城池几陷,战又不胜。幸有大雨,不然不堪设想。今为我军计,宜固守凉城,以免失地之罪。一面分大兵在城外驻扎,以为犄角,只图固守以待大军,是为上策。”诸将皆以为然。即以朱芬、赵良栋两军回守城中,张勇与王进宝各以本部在城外分东西驻扎,每军筑一大营,并以数十小营,并又每营环绕,筑成坚垒。外筑深阔长濠,以图固拒。复差人急催图海救兵,以备援应。

  单说王屏藩回军后,谓吴之茂道:“苟非大雨,破敌必矣,然此一战亦足令敌人胆落。近闻平凉一带,有土人起事,聚众甚多,惜无远大之志耳。我若既通平凉之路与之相合,即鼓其气而用之,直指东驰,以十余万之众横行晋汴,谁能抵御耶?”吴之茂道:“我军须急攻平凉者,正为此耳。”到次日,吴之茂复主进兵,王屏藩便令以后军为前军,并下令:“凡攻城攻寨,于初到之时即奋力猛进,毋得疲缓,以养敌人之力。若平凉之路既通,吾无忧矣。”遂以吴之茂全军会同陆道清攻城,王屏藩以全军与郑蛟麟攻张勇营垒。定计第一日以前军进攻,第二日以后军进攻,轮流更替,不得停歇,以攻破为止。三军得令,鼓噪而进,皆并力攻扑。那张勇与王进宝,亦竭力守御,第一日不能得手,王屏藩欲张勇出战,以图破敌,乃使军士搦战,张勇不出。周兵百般辱骂,张勇亦置不理。诸将校有请战者,张勇一概却之,并道:“如图海公未到时,有言者斩。”惟督军实力守御。王屏藩、吴之茂连攻三日,皆不能得手。屏藩正在焦躁,忽探马报称大将军图海已到了。

  原来图海正督军前行,约百里即到凉州,已见张勇来人催救,知道平凉危急。图海听得,大惊,急调吉林马队三千飞行,即催大军前进。到时,平凉已危,即率军与吴之茂一军先战,之茂见图海已到,不知人马多少,不免失措。城内又以矢石相拒,王进宝更遣朱芬由城内冲出,以应来军。两军混战一场,各自收兵。图海以远来疲惫,亦不敢追击。图海看过地势,即令乘夜建营,并谓张勇道:“众寡不敌,非将军死力则平凉危矣。”便于布置定妥后,即奏奖张勇、王进宝等,并升赵良栋为提督,统兵独当一面。自此两军连日交战,皆互有胜败。王屏藩见不能得手,尚须再筹良策,只得与诸军退守固原,再候大军。

  今且说吴三桂自领兵入川,既拔成都之后,巡抚罗森森、提督郑蛟麟、总兵谭洪等纷纷投附,然后分将四出。自见岳州一军未能通过武昌,甚为焦虑。适夏国相奏至,力主弃滇之议,即以滇中精锐调赴岳州,疾行北进。惟三桂意自不舍,以滇中为自己根本,十余年经营,不忍弃去,寻思军士得手与否,不在弃滇与否,自计只得岳州一路进兵,必难制敌人死命,便欲得闽浙一路,沿江苏直趋两淮,较为直截。只惜耿精忠归降后,总不进兵,不如派使臣入闽,并通台湾郑经,会同北伐,岂不甚好?想罢,便发谕夏国相,缓行弃滇之议,先择人使闽、使台,会兵北进。夏国相得谕后,即令尚书王绪入闽。

  原来台湾郑经,乃郑成功之子。当郑芝龙背明投降大清时,其子郑成功为日本妇田川氏所生,以其父降清有违国家大义,便不计家庭私事,自行入台湾。即据台湾一地,以图恢复。成功殁后,其子郑经继立,亦屡与清廷搆战。惟互有胜败,故吴三桂并欲郑经附从,即藉其兵力以为己助。及王绪奉命,自不敢怠慢,先行入闽,即谒见耿精忠。耿王亦知其来意,先言道:“闻岳州一战,马宝都督大为得手,不知近日陕中有何军报?”王绪道:“正为此事来见王爷。以清朝尽率精锐以拒我师,今陕中虽未得消息如何,然以敌军悉聚武汉间,终不能御马宝一旅之师,其力亦可见矣。然敌人重防武汉,而忽略江淮,若王爷能率大兵薄苏杭而进,谁能御之?今王爷既树降周之名,却观望不愿发兵,清朝亦当为大王罪,周皇反必为大王怪。与其敛手待罪,何如奋勇图功?大王岂不知自审耶?”耿精忠听罢,深以为然,即与王绪会商出师之期。王绪道:“吾尚须入台湾,待与郑经商妥之后,大王以一军应江西,以一军沿浙江而进,吾亦使郑经出师直捣苏杭以北向,使与大王并进也。”耿精忠便派员导王绪入台湾。

  时郑经自承父业已出兵数次,然终不能通闽浙之路,正欲乘三桂起事扰动南北之际乘间出兵,忽听报吴三桂已派使臣到,当即以礼迎接。王绪甫到殿上,郑经即升座,先向王绪责道:“三桂引敌入关,正当赎罪。今既建复明之义,何以忽窃帝号耶?”王绪听得,觉此人实在利害,即答道:“大周天子此策,亦权宜之策耳。今虽然称帝,犹未立储君,亦以起义之时不可一日无主,明裔散失,又不能遽得英明者而立之,故出此计耳。”郑经听得,明知其伪,但不必过诘,乃再言道:“吾守台湾已阅两世,尚不敢自称大号,以未忘明室故也。公卿到来,将欲何为?”王绪道:“昔延平王虎踞台湾,转向闽浙,直捣淮扬,声威大振。惜当时人心既靡,清朝又得以全力御之,故不及克竟其成。今大王以壮年嗣位,国民方翘首瞩目,以为将振先世之殊威,复有明之大业。乃国内不见旌旗之色,国外不闻钲鼓之声,岂坐以待亡耶?方今大周已起,清军疲于奔命。大王若悉数精锐,直指淮扬而进,则耿王亦必为君后援,是天下不难定也。事成之后,大王固不失藩王之位,又可以成先世之功,忠孝两全,功在一时,名垂万载,何大王不悟也?”郑经听罢,觉王绪之言甚为有理,即道:“卿言是也,孤将听卿。”遂谕令百僚,以礼款待王绪。即与诸臣计议,复派使臣随王绪至周订约出师之期。正是:为谋故国从周主,要出雄师抗敌军。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王辅臣举兵戕经略 南怀仁制炮破吴军
 
  话说郑经既从王绪之言,愿出兵相应,便遣施继为使臣随王绪渡闽入周,并晤耿精忠,会订各事。王绪本在湖南军中,不便久离,先将入闽入台各事报知三桂。时三桂闻郑经从附,不胜之喜,惟又闻郑经遣使入周,显然是使命往来,如两国平等一样,反为不满。一来欲耿精忠及郑经从速发兵,若往来闽蜀,必旷日持久,便飞谕夏国相接晤施继,并即降谕,封郑经为藩王,即令台使无庸入蜀。那时夏国相接得三桂由驿驰到之谕,即留施继不必入蜀,因军情紧要,只令就近商议。夏国相以大军全聚湖南,实非长策,当置酒款待施继时即道:“吾军初起,各省皆应。只岳州与平凉两战,而敌军已胆落。若能同心协力,不患我国山河不复,为中国所有也。”施继道:“今相国之意若何?”夏国相道:“吾只望贵处出师,直捣淮扬。无论得手与否,皆足分敌人之兵力。若闽王耿精忠能出师相应,以一军直出苏杭,以应台湾之师,复以一军分出江西,扰彼各郡,吾亦必沿江西而进。各路同时北上,敌人虽有百万之众,焉能拒我耶?”施继道:“相国之言足见高论,弟回去当为吾主言之,必有以报命也。”夏国相道:“今各事紧急,不敢再留老兄。他日事成,当与老兄作太平之会。望回去后,早订出师之期,则可矣。”施继即辞了夏国相而回。

  原来郑经之意,心中不忘明室,其顺从三桂,不过欲乘间出兵。今忽闻封自己为藩王,郑经心中已是不服。自念己意只乃心明室,今忽然以自己为藩王,自反当自己是个归顺的降王,可不是忘了明室?一来对明室不住,二来又对先人不住,这却如何使得。看来若因三桂之命忽行起兵,显然是个三桂的顺臣了,因此之故,于起兵一层亦从缓议。那耿精忠亦见台湾未曾起兵,自己亦待台湾兵起方互为势力,始易北进。惟有先发一军,先向江西,以应夏国相之兵而已。今且按下慢表。

  单表陕西一带,自清帅图海到后,与屏藩大小数十战,互有胜负。惟王屏藩已退保固原,只望李本深兵到然后再进。不想李本深中道染疾,遂缓了行程,故王屏藩又惟有靠王辅臣为应援。时清朝方令大学士莫洛为经略大臣,拥重兵将入西安。不想那西安将军瓦尔喀,不待莫洛兵到,先已欺敌出兵,入汉中,并略保宁。王屏藩听得以瓦尔喀连兵汉中,兼及保宁,于己军与王辅臣声气隔绝,实在不便。乃发兵以一路潜出略阳,以断其水运。又令郑蛟麟领军直走栈道,以断其陆运。瓦尔喀果然水陆交困,没奈何退至广元驻扎。

  时军中已缺饷两月,瓦尔喀与诸将计议,欲以进为退,先攻王屏藩,以通平凉之路。总兵王怀忠道:“军粮既缺两月,军心已是惶恐,若再出军,必然哗变矣。”瓦尔喀道:“如不出兵,今莫经略未到而援应已绝,又将奈何?为今之计,断不能坐以待毙。惟于死里求生,除进兵以外,已无他策矣。”

  便决意进兵。定议一出栈道,一出略阳,并攻王屏藩一军,以通固原之路。

  王怀忠又复谏道:“以图海大军,合诸张勇、王进宝、赵良栋,不下大兵十万,又皆能战之员,且不能大挫屏藩,吾欲以饥病之卒抗之,安能取胜?”

  瓦尔喀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三军既值穷困,焉有不奋力者乎?汝莫多言,吾自有主意。”说罢,便不听王怀忠之言,即决意速进。王怀忠怏怏而退。

  不料军中自缺饷两月,皆有怨言,乃闻王屏藩分军略阳及栈道,以断水陆运道,军心更惊。只由王怀忠力言退保广元,只系静候运饷,不久将到,因此稳住军心。不提防自瓦尔喀进兵之令一下,军心皆愤,都道:“退保广元,既言静候运饷,又云不久将到,今何以忽然要离广元进兵?可知粮饷将到广元之说,皆是假话耳。且两月不发饷,如何能战?”军中你言我语,互相传说,都道:“不能枵腹从公。若必进兵,怕不是战死,亦要饿死。”故一时哗噪起来。由王怀忠几番抚慰,终是不从。时瓦尔喀正定明日进兵,忽听军士哗噪,王怀忠劝谕不从,不觉大怒。立传令杀了数人,以为以杀示威。

  不料军心更为不服,反溃变起来。王怀忠制之不住,反谓王怀忠以巧言相骗,故王怀忠部下四千人,反先行溃散,怀忠制之不住。那时军心既变,瓦尔喀即领卫队从间道逃回西安。

  惟提督王辅臣,本三桂养子,久有附从三桂之意,且欲与王屏藩相应,联合东征,只以经略大臣莫洛将到,西安军又方得手,未敢猝举。忽闻王怀忠军变,瓦尔喀已逃,乃大喜道:“此天助大周以予我成功矣。”言时,以手加额。即派部将李之伦阳言抚驯溃兵,尽收王怀忠之众,赏以粮食。那逃军以饥饿之际,忽得温饱,已感激王辅臣不尽。辅臣深知其意,更示以恩义。

  分嘱部将向逃军说道:“周皇此举,全为大明国家之计,故天必助周也。昔周皇借兵入关,本以靖闯、献之乱,不料敌人即因而覆我国家。周天子奋越戎行,欲洗前愆,并与臣民共图复国,是以待人皆开诚布公,待将则优其爵赏,待兵则优其粮食。能战之卒,亦不次升迁。故每遇战时,周军必一以当百,又安能拒敌之乎?今吾军中亦非粮饷足备,以月支数金,犹不应期,军士之苦极矣。王提督深为恻悯,故不敢劳动三军。当尔等溃散之先,王提督已知军士无粮。不聚尔等,必然逃散;因逃散之故,又必然见诛;故收留尔等,全是一片慈心。不料经略莫洛、将军瓦尔喀,反谓尔等为变,责王提督不应将尔等收留,反将王提督加罪,且勒限王提督将尔等杀戮。王提督意殊不忍,抵死不肯承命,要为汝等保全。然尔等勿忧,王提督宁愿被罪,断不肯为此不义也。”这一席话,说得逃军人人愤怨,皆道:“王提督既为我等保全,我等愿为王提督效死,虽肝脑涂地,誓无悔也。”王辅臣见军心如此,一发得意。到次日,已打听得大学士经略大臣将抵宁羌,即向诸军道:“莫洛统兵将抵宁羌,以我收留王怀忠叛卒,欲治我罪也。又遣贝子鄂洞继进,焉能御之?如三军能用吾命,尚可早谋,否则,不堪设想。吾若被害,三军亦不能苟存也。”军士听得,皆奋然道:“既缺我们粮饷,又逼我们苦战,不能,又加之杀戮。安有此理?今大周正强,吾等附周以图功名,有何不可?岂可守此以待杀乎?”王辅臣心中大喜,便道:“汝等既有此心,吾可为汝等成全。吾初时亦欲事一而终,今逼吾至于此极,亦莫可如何,惟有与汝等共生死耳。但今日附周,须要立功方可。不如待莫洛未至,出计破之。若不然,恐莫洛与鄂洞齐到,便不能抵御矣。”诸军听得,皆踊跃愿从。王辅臣至此,军中仍树大清旗号,惟阴勒诸军准备吴周旗帜。密令部将李之伦、王光邦各领精兵三千,各到宁羌,择要地埋伏。一面使人报知莫经略,告以汉中保宁兵变,汉中已陷,催莫洛星夜前来救应。去后,王辅臣复分路伏兵。

  时莫洛接得王辅臣报告,知道汉中既失,陇右俱危,乃叹道:“辅臣本三桂养子,今独留心王事,真忠臣也。”遂催兵趱程。王辅臣亦率师迎接,更密告王屏藩,使邀攻鄂洞。那莫洛方使人打听王辅臣仍竖大清旗帜,更为心稳。那日正过宁羌,已近日暮,莫洛见山路狭迫,树木丛杂,正生疑心,忽报王辅臣大军已在前头接应,已离此不远。莫洛见过此便能与王辅臣合军,便不复畏惧,只顾进前。忽一声号炮,左有王光邦,右有李之伦,两路杀出,万矢齐发,都向莫洛军中射来。王辅臣又督兵进杀,倏忽间王辅臣军中尽换大周旗帜。莫军大惊,只发矢还射,惟不知王光邦、李之伦、王辅臣人马多少。王、李二军又只是埋伏暗射,无不命中。莫军既不见王光邦、李之伦人马之面,矢皆虚发,无可如何,因此大败。莫洛急令退避,直退至平阳之地,方结营待战。一面飞奏王辅臣军变,一面催贝子鄂洞领兵前来救援。不料鄂洞听得王辅臣反清助周,又益以王怀忠部下之众,声势既大,已有畏心,不敢前进。

  那时王辅臣听得莫洛已经退军,乃与左右计议道:“莫经略以战场失利故以急退,彼料我必追,以求一战也。然彼以孤军深入,不虞我军反戈相向,诚为失算。然我若追之,必中彼计。惟不先破莫军,又必为我巨患。以鄂洞大兵离此不远,待鄂洞到时,我无能为矣。今宜间道疾趋,绕至莫洛军前夹击之,彼必大败。莫洛既败,鄂洞亦不敢进矣。”便令王光邦、李之伦休要卸甲,从小路偷过莫洛军前进兵。王、李二将得令,不敢怠慢,即率军前行。

  时正夜分,王、李二将令军中不要举火。至莫洛军前时,已有四更天气,远望一带,灯光万点,正是莫军人马。王、李二将各举暗号,即望灯光发矢乱射。时莫洛亦自留心防人掩袭,故令军轮流值守。奈在夜里,不知周军在于何处,故军中只受攻击,无可抵御。少时,王辅臣军亦到,矢如飞蝗。莫洛连中数箭,登时殒命。自莫洛死后,正是一时无主军投散,有降的,有逃的,不计其数。计此一场战事,莫军中将领死伤十余员。王辅臣将亡卒一一招抚,军声大震。贝子鄂洞更畏缩不敢前进。王辅臣见鄂洞不来,亦不复进,惟乘势经略各郡。自是汉中、羌宁、广元、保宁一带,俱为吴周所有。三桂闻报,即发银三十万犒赏各军。王辅臣即与王屏藩会合,并连栈道,略阳、固原俱是周军屯扎。王辅臣更与屏藩计议,以王屏藩再出平凉,以攻图海,自己要领兵取西安,免了后患,然后直进。至于清军,自莫洛既死,大为震动,早由西安将军瓦尔喀八百里加紧由驿驰报入京。那时清朝听得,好不惶骇,即发谕旨至顺承郡王与图海及瓦尔喀等,将保宁引回之兵及夷陵赴援之兵皆回集西安。又令兰州驻守各营赴延安驻扎,以厚势力。以贝子鄂洞及陕督哈占阶拥兵不发,以至莫洛被戕,即行革职留任,以观后效。一面旌恤莫洛,一面责成图海收复各郡。不在话下。

  且说清朝自莫洛死后,已大为震动。三桂又催促各路乘胜攻击。自图海追了王屏藩之后,北京并未曾得过一次捷报,军机中人甚为焦虑。时大学士明珠方在政府,正为军情忧虑,那日恰有西洋人南怀仁来见。那南怀仁本精于天文之学,从欧洲来到,志在传教。后清朝以其精于天文,就任用了他在钦天监办事。因中国人向来迷信天象,以为此次三桂起事,其成败如何必有天象示告,故不时向南怀仁询问。当下南怀仁见了明珠,那明珠即问道:“此次吴三桂起事,势甚猖獗,足下观此次战事,究竟如何?”南怀仁道:今日之不胜,只由人事,非关于天意也。我军承平以后,久经疲惫,三桂养精蓄锐以待时,又以花言诱动军心,故乐为死战。以疲惫之卒当死战之士,谁能御之?某观中国军械,皆窳败不堪使用。幸而三桂亦无利器,否则更不堪设想。若以吾欧洲利炮御之,欲剪灭三桂实如反掌。”明珠听了,大喜道:“你们西洋大炮,足下能制之否?”南怀仁道:“某自幼亦曾入炮厂执业,此种利炮,某实能制之。但恐鞭长莫及耳。”明珠道:“若制此种利炮,约需时日几何方能制就呢?”南怀仁道:“视夫工匠多少与器械齐便否耳。”明珠道:“既有此种利炮,无论如何亦当制造。纵不能收取急效,亦当能为将来准备。足下只管行事,取需款项,当令户部随时给发。”南怀仁领命,即绘定制炮形图。恰当时广东、澳门久为西人来东居留之地,凡西洋商业中人运货东来者,皆屯集澳门。亦有时以洋舶往还津沪。南怀仁更于此等西洋人有谙悉制造者,皆延之为助,分头赶铸。又以在北京制炮运往各省,殊多转折,即请明珠于未为三桂所踞之省会,分设制炮厂,分配洋人驻扎厂中制造。由是设一厂于扬州,以应苏杭之用;设一厂于河南,分应陕西、湖北之用。召集工匠数千,日夜兴作。惟制造不能计日可成,以三桂军势既锐,复由南怀仁献议,先往澳门购买大炮数尊,先运至上海。适安亲王岳乐正出九江,就以新购西洋大炮数尊移至岳乐军中应用。#p#分页标题#e#

  自制造西洋大炮这点消息报到三桂军中,夏国相适驻守长沙,自念此种西洋大炮必为己军之害,乃留部将扼守长沙,自己即令大军径出江南,欲直捣扬州,先夺炮厂。即一面催促耿王起兵,自领大军沿醴陵而进。果然势如破竹,由醴陵直陷萍乡。吉安知府文秀直弃城而遁,夏国相乃直入吉安进发。

  夏国相复遣部将高大节,引五千人从间道先攻饶州,以为犄角。两军会合,并取南昌。那时安亲王岳乐已由九江直抵袁州,闻夏国相分两头而来,屯兵城中不敢遽进,志在西洋大炮一到,方敢出师。夏国相遂乘机传檄,各郡纷纷投附,署南昌巡抚将军希尔根亦弃城夜遁。夏国相既得南昌,声势大震,岳乐更不敢出。忽报西洋大炮已购到数尊,岳乐便以马队为中军,另抽步队二千人列为大炮队,以旧日之炮杂以西洋大炮,离袁州而来。正是:只因利器能催敌,自令先声足慑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高大节智破安亲王 夏国相败走醴陵县
 
  话说安亲王岳乐,因江西紧急,又值西洋大炮已购到数尊,即领军离了九江,望袁州进发。又以周将夏国相、高大节分两路而来,恐孤军不能抵御,复咨请简亲王喇布移镇江之兵为后援,会师追捣。先有细作报入夏国相军中。

  时夏国相正与高大节同驻南昌,听得两王军到,国相却与大节计议道:“吾等初进江西,岳乐且观望不进,是彼犹畏我也。我得一南昌,于敌无损,不如弃之以破安、简两王。彼两军既破,则望风而解,不患江西不复为我有也。”高大节道:“某本武夫,本不敢妄言方略。但得一城守一城,将疲于奔命矣。今敌军已悉数精锐而来,西自平凉,南自武汉,皆不能通。若能破简、安二王,沿江宁而进,料武汉之敌军亦退,即可长驱大进。苟只图保守,万一旷日持久,人心尽变,是前功亦废也。诚如相国之言,即能坚守南昌,敌人将合兵攻我,反客为主,反受吃亏耳。相国之言是也。”夏国相道:“将军骁勇善战,可领本部兵马并及部将,从小路抄过袁州,吾且权守南昌。料安、简二王必争来攻我,我即退兵。敌军必来追赶,将军却抄出其后以邀击之。彼二王皆纨绔子弟,以亲见任,一闻腹背受敌,必无主持,因而破之实如反掌耳。”高大节领诺而去。

  且说简亲王喇布,自领兵到了镇江,实未经一战。忽闻安亲王岳乐咨调合兵,乃不得不行。及到九江,依然逗留观望。那岳乐日盼简王到来,以厚兵力。惟久候依然不到,便连番催促。简王喇布没奈何,只阳允进兵,仍缓缓而行。夏国相听得,谓左右道:“凡畏敌者必争功。我若充南昌,彼必齐进矣。且岳乐若不进兵,高大节一军亦无所用也。”乃决意退出南昌,拔队离城,望萍乡而退。岳乐听得,即飞报简王道:“敌人闻我两军俱至,已弃城遁矣,宜速即进,毋失机会。”简王得此消息,自念领兵而来未有寸功,今南昌空虚,若乘机而入,即是克复南昌,此功不小。说了,左右皆以为然。

  简王即令诸军立出,昼夜不停,务以先入南昌为上。更怕岳乐夺了头功,乃亲自督队。果然兵不离甲,马不停蹄,先到了南昌,全无阻力。比及岳乐至时,简王已到了南昌多时矣。岳乐心甚不悦,以为简王夺去自己大功。正欲诘责,那简王已有文书到来,约请安王岳乐直趋萍乡。岳乐部将伊坦布谏道:“简王以南昌空虚,乘机先进以夺我头功,今又欲以我军直进萍乡,是战事则吾军当之,功劳则彼受之矣。然夏国相由醴陵直抵南昌,未尝挫失,今忽然尽退,恐其中必诈,不可不防也。”岳乐道:“简王既进南昌,吾军亦到此间,未尝遇险,料夏国相必无狡计于其中。彼之遽退,或者武汉一路马宝失败,已为蔡毓荣所乘耳。闻蔡毓荣与马宝已经十数小战,马宝颇为失利,故吾料夏国相退兵,必因此故也。今所宜计者,只吾军宜直进否耳。”伊坦布道:“吾军虽进,然江西设有军警,简王必守南昌不住。那时吾军反被人要截,将无退路矣。”岳乐听罢,亦以为然,因此踌躇未决。忽然接得袁州急报,知周将高大节领兵数万,已将抵袁州。岳乐听得,大惊道:“似此是前有夏国相,后有高大节,吾军危矣,不如回军为上。”伊坦布又道:“简王争功,只属私愤,今却不必计较。宜一面告他以袁州有警,吾军已中道折回,令他固守南昌,以为声援。若南昌不守,是江西全失矣。”岳乐便一面知照简王,一面回军。那简王听得,已吓得魂不附体。当初只道得了头功,今日反受了危险,如何不惧?又不敢遽尔离城,惟下令闭城紧守,自不消说。

  单说高大节本部人马阳称数万,实则只有八千。那高大节生平骁勇耐战,又善能以少击众。自行抵袁州之后,逆料岳乐必然回军,乃与诸将计议道:“当岳乐离开袁州时,若简王喇布仍留半军驻守九江,吾军断不易得手。今彼悉为我夏丞相所料,不计利害,但要争功,以全军坐困南昌,岳乐又同时俱进,使江西上游空虚无备,是彼失算也。今岳乐若闻我军反出其后,必星夜回军,却好中计。”言罢,乃嘱副将韩大任道:“离此数十里有一座螺子山,山如螺形,树木丛杂。且山下平原绝少,只是溪涧纵横,支河错落,并无战场。足下可领千人先伏山上。岳乐回军,必经此间,待其至时,排枪劲矢一齐施放,岳乐必不能抵御。且彼所恃者,数尊西洋大炮耳,大炮仰攻甚难,吾军必获大捷,足下之功不少。”又嘱部将吴用华领军千人,离螺子山十余里择林木深处埋伏,等韩大任军中号炮响应,即行杀出,以为接应。又嘱部将李雄飞道:“岳乐虽不晓军事,但他军中必有经事之人。若到螺子山,惧有埋伏也。足下领军千人直过螺子山十余里,阻山立营以待之。彼若见有伏兵,必来攻击,足下当引军即退。彼以为伏兵已过,方放心直行。待至韩军得手,然后掩出可也。但立营须阻山隘,以避他大炮,方为要着。”又嘱韩大任,于清军到时先发号炮,以告诸军。各人领命去了。高大节又派部将多名,或领千人,或数百,为游击之师。高大节却统中军,留一半于袁州,阳言将出九江,却亲自领兵为各路救应。分拨既定,正是: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那时岳乐自听得袁州有警,以江西上游已失,自己孤军深入实非良策,便星夜回军。那日黄昏以后,将行抵螺子山,伊坦布进道:“螺子左扼山岭,右阻溪河,地势甚险。若有伏军,必难抵御,不可不防。”岳乐道:“高大节全军方争九江,以图进取。以九江为数省咽喉,乃四战之地,宜其在所必争。彼何暇留军此间耶?”正说话间,忽前军探马报道:“前头已有伏兵,但旌旗不多,人数甚少耳。”岳乐道:“果不出伊坦布所料。以些少伏兵,何足忧虑?且已为吾军所见,亦无用矣。”乃急令前军攻之,并移炮队往攻。

  当岳乐军来时,周将李雄飞即与接战。甫一时间,雄飞即敛军而退。岳军正欲追赶,岳乐急止之,并道:“彼伏兵既退,若追之反恐中计。今当乘胜过了螺子山,此后更无虑矣。”遂催促军士疾行。

  恰当螺子山,已近夜分。岳乐心怯,谓左右道:“此地甚险,不如驻扎一夜,明早方行为上。”伊坦布道:“岂驻此一夜便无险乎?以我愚见,三军既已到此,速宜趱路。若一经驻扎,军心必馁。且敌人若有伏兵,虽驻扎亦不能免害也。”岳乐听罢,深以为然。以事已到此,已无可如何,只令军士举火乘夜急行。忽到初更时分,突闻山上炮声响亮。此炮便是号炮。时岳乐军已且行且惊,到此时闻炮声震地,更魂飞魄散,不知所措,一时哗噪起来。岳乐正欲制止之,忽然枪声乱鸣,箭亦齐发,如飞蝗一般。岳乐欲令军士还击,又不知敌军在何处,惟山上矢石齐望火光射来。岳乐急欲回军,伊坦布道:“今即回军,安知后路不更有埋伏?由今思之,前之伏兵只诱敌耳。今进前与退后,其路程皆一也。不如冒险前进,较为上策。”岳乐无奈,只令一面进前,一面向山还击。怎奈由下攻上,绝不中要害。周将韩大任更令军士一齐发击,岳军死伤甚众。岳乐只督军士冒险前行,践踏尸首而过。有逃亡的,皆落河边凫水,欲逃过对岸。惟韩大任军中矢弹已及于河面,故岳乐逃亡的军士,虽凫水之际,亦难防避弹子,遂亦多死于水中。岳乐虽见军士逃亡,亦不能制止,惟有与诸军死命奔逃。伊坦布已先死于军中,岳乐亦被伤数处。及甫过了螺子山,那死不尽的残兵心魂甫定,忽然炮声响亮,已有周将吴用华截出。岳军见了吴周旗号,已心胆俱裂。诸将面面相觑,皆相谓道:“军士固皆惊魂未定,战马亦多被伤难行。人虽不畏,马亦难战矣。似此,如之奈何?”岳乐道:“吾一时不细,误中奸计,至今惟决一死战耳。吾位为至亲,三军亦八旗人物,断不能屈膝以降也。”诸将道:“三军逃命时,器械辎重已委弃不全。即新购的西洋大炮,亦付之中道矣。空拳搏战,焉有胜理?”岳乐道:“此处溪河较狭,且水势不深,吾军虽败,尚存万余人,不如以军中物具杂泥石投诸河中,填河而避之。过此之后,即绕道先奔鄱阳湖。以鄱阳湖尚有水师屯驻,可往依之,尚可徐图恢复元气也。且袁州既为贼将高大节所据,吾亦不能通九江之路矣,居此亦无他法。”诸将听罢,皆以为然,即令军士各就地挖土泥一包,一齐投诸溪中,杂以军中笨重器具。

  幸河水不深,煞时河中已如平地。那时吴世华见岳乐不进,正前来发击,韩大任、李雄飞亦从后赶来。岳乐即令军士齐遁,也不敢还战。诸军如丧家狗,恨不得爷娘多生两条腿,各自没命的跑。时周将韩大任、吴用华、李雄飞,皆令军中向岳乐军人丛处发射。岳乐军死伤甚众,惟死命奔逃,遗下器械辎重无算。韩大任亦不追赶,只令收军。计是役杀得岳乐军中人人丧胆,个个惊心。总兵及副都统死伤数名,其余将校死伤数十名,军士则三停折了两停。

  凡降的、逃的,韩大任皆收置军中。其余死者,尸骸层叠,只令军士掘土掩之。其得西洋大炮数尊,余外器械粮食不计其数,即班师回袁州报捷。高大节喜道:“此一战足令敌人胆落矣。”于是论功请赏,以吴用华夺得大旗两面,且击毙岳乐部将总兵两名、都统一名,遂录为头功,请赏以金吾卫大将军之衔,以提督请补。韩大任不悦,谓左右道:“黑夜之战,矢石乱发,枪炮交加,安知敌将死于谁人之手?吾在山中指挥各路,敌将多受夷伤。战后计点场中,以死于螺子山中为最众,安见我韩某不应得头功耶?若无我一军挫之,敌人以全力争趋,恐吴用华亦不能抵敌也。”自此日有怨言。或有告知高大节者,高大节道:“吾与大任实执军权,当藉此以鼓励部将,何必争功?且大任据螺子山为营,又在黑夜之中,是只有彼军攻敌,断无敌军攻彼也。吴用华实当敌军来路之冲,既能斩将搴旗,录为头功,安得不宜?”因此高大节对于韩大任之怨望,惟诈不知,诸事仍与韩大任商酌。惟大任意未释然,思倾陷大节。

  会三桂驸马胡国柱回镇长沙,因夏国相出征,三桂以长沙为四冲之地,兼因应岳州、荆州及江西各军,非有重员驻镇长沙不可,故以胡国柱当此任。

  大任本国柱之甥行,国柱以其骁勇,深爱之。故韩大任一闻国柱回长沙,即喜道:“吾知所以泄吾愤矣。高大节一任,惟吾足以代之也。”乃为书献谗于胡国柱,谓螺子山一战本足以擒岳乐,乃各路游击之师高大节既中道撤回,且高大节又拥兵不发,故岳乐得逍遥遁去,闻岳乐阴与高大节相通,许大节封侯之位,今高大节拥兵袁州,迟疑观望,即原于此,等语。胡国柱听得,以韩大任之说为然。一面催夏国相再进江西,一面撤高大节回长沙,往岳州助战,反令高大节以兵权交于大任。大节听得,吃了一惊。即回复国柱,谓军事得手,方将直进江南,岳州有马宝主持,兵力已足,无用再助,等语。

  国柱大怒,乃益信大节拥兵抗命,韩大任之言更觉可信,立发令由驿驰大节军中,立令即行交代。高大节犹以为坐失机会,嗟怨不已。来使道:“将军尚在梦中耶?韩将军乃胡驸马之姻党也。胡驸马才略优长,而偏听任性的是其最短。韩将军既言于先,已如先入为主,将军虽有百口,焉能分辩也?”

  高大节至此时方知为韩大任所卖,乃叹道:“今后国家大事,将断送此辈之手矣。”乃请韩大任入帐,谓之道:“胡驸马有令,以军权付于将军。吾与将军本无意见,方期同心协力,共成大功。今某以得胜获咎,诚非所料。吾之迟迟未进者,殆欲夏丞相既进南昌,后劲既坚,方好长驱大进耳。九江为数省咽喉,乃四战之地,战守皆非易事,将军勉之可也。”韩大任时有惭色,一言不发。高大节交代既讫,即随带亲兵再回长沙。

  韩大任自代高大节领了全军之后,即提兵直入九江,欲长驱大进,更不待夏国相兵到,以为后援。夏国相退到醴陵,甫接得高大节军报,知道清将简王及将军希尔根,因图争功已先进兵南昌,又在螺子山一战已大败岳乐,得了全功。夏国相喜道:“今番江西一省才安稳为我所有也。”是时夏国相仍未知胡国柱有撤回高大节一事,即督兵复由醴陵直出萍乡,复向南昌进发。

  原来简王及军将希尔根,自听得岳乐败于高大节之手,即弃城而遁,故夏国相到时殊不费力,已复得南昌。正欲知照高大节,使直出九江,自己直出鄱阳湖,以断清朝水师接应,并蹑岳乐之后,一面又催闽王耿精忠,将人马折回,直出浙江,分三路而进,忽报高大节已被撤回,今以韩大任代领全军,已望九江去了也。夏国相跌足叹道:“大任虽勇有余而谋不足,可以任偏裨,必不足以当重任也。今偏师轻进,即为失算矣,其败可立待也。不知谁人主意,撤回高大节,一误至此!”说犹未已,已报高大节使人赍函来到。夏国相就在案上拆开一阅,书道:大节以一介武夫荷相国委任,又蒙大周皇帝恩宠,虽肝脑涂地,方称本心。奈以不善将将,虽胜犹辱也。大节与韩大任同受节钺,自昔同心戮力,所向有功。自螺子山一战,大节以吴用华当敌军来路之冲,独能斩将搴旗,故录功首,方欲借此鼓励偏裨,不意因是而大任积成怨府,谓大节阴与岳乐往来,故拥兵袁州,观望不出。胡驸马不察,立撤大节军权。大节若不交代,恐斧钺随之矣。大节奉职无状,夫复何言?今闻大任已督兵前进,欲从九江渡过左岸。以清将杨捷老于戎行,大任非其敌手。且岳乐虽败,犹有劲旅数万,配以吉林马队,未可轻视。今岳乐退驻鄱阳湖,与水师相合,声势复张,是江西内患依然未清也。相国兵力若未到南昌,岳乐不难蹑大任之后,杨捷亦可角其前,是大任即不败杨捷,亦当败于岳乐矣。相国老谋深算,为国家大局计,将何法以善其后乎?谨此布达。区区伏惟荃察。

  罪将高大节顿首

  夏国相看罢,叹道:“高大节真将才也,吾不敢以武夫视之。今日局面,吾不能复出鄱阳湖矣,须望袁州进发,以援应大任也。”便下令三军,直趋袁州。

  且说岳乐自败走后,退至鄱阳湖。不多时简王及将军希尔根亦奔到。二人见了岳乐,已有惭色。岳乐道:“两位忽然至此,得毋南昌已失守乎?”

  简王不能答。岳乐道:“吾与君于朝廷位为至亲,观天下大局如此,正当同心协力,以图肃清。今前事可不必多说,惟图此后奏功,更不宜以前事芥蒂也。”简王至此,顿首伏罪。正说话间,已报驻长江水师提督杨捷已有书到来,谓韩大任已代高大节为帅,将直行渡江,吾知所以破之矣,惟夏国相若知韩大任轻进,必观兵袁州、九江一带,以为声援,可以择伏要而破之,等语。岳乐看罢来信,深以为然。时清朝方以董卫国为江西总督,带兵五万前赴南昌。岳乐即与董卫国商议,令董卫国先领军直趋南昌,以截夏国相之后。

  岳乐复与简王及希尔根,率人马直入袁州,以截国相。时国相不知董卫国已到,只留兵二千驻守南昌省城。行至中途,听得岳乐与简王及希尔根同出袁州索战,夏国相惊道:“简王乃惊弓之鸟,岳乐亦败军之将,今一旦尽出,袁州得毋救兵已至乎?”时部将郭壮谋,乃郭壮图之弟,方从国相军中,乃进道:“吾虽至此,甚忧。南昌设有敌警,恐区区二千人必守南昌不住也。”

  国相道:“公言亦是。今不如折出鄱阳湖,以图进取。”郭壮谋道:“相国所言亦是一着,但设有差失,是与韩大任两军俱败矣。”夏国相道:“此大任误了我也。苟知大任轻出,吾断不令耿王回军。”正议论间,忽报清朝已令董卫国为江西总督,已带兵五万直赴南昌去矣。国相叹道:“董卫国如此神速,必非简王可比。彼必争萍乡以断吾后路。萍乡若失,彼将直出湖南,是大局亦震动矣。不如退兵。”遂令三军齐退。

  且说安王岳乐与简王同出袁州,知道夏国相中道折回,便令诸将追之,并谓诸将道:“夏国相在三桂军中号为能将,当乘其失算之时,并力追之。”

  乃留希尔根驻袁州,以要韩大任之后,自与简王并力追来。时夏国相亦虞岳乐以屡败之余,必奋勇求雪前耻,又恐为董卫国所截,乃令急趋萍乡。原来董卫国亦欲急争萍乡,一路惟以先复南昌为根本,以为南昌唾手可复。不料到南昌时,直延数日南昌方下。因吴元祚为夏国相部将,方领二千人扼守南昌,亦惧国相为董卫国所截,故死力坚持数日。及听得国相将到萍乡,方弃南昌而遁。及奔到萍乡时,国相亦全军俱到。吴元祚具述前因,夏国相道:“非公死守数日,则吾军俱危矣。今董卫国必领兵来争,吾军不能独当两面,须扼醴陵,阻湖南要道方可。然吾若尽弃萍乡,则岳乐与董卫国必长驱大进矣。不知谁人敢暂守萍乡,吾自有计可以拒董卫国也。”郭壮谋道:“某愿以死当之。”夏国相大喜,乃令郭壮谋与吴元祚共驻萍乡,夏国相仍望醴陵而退。正是:方见吴军能破敌,莫言清将总无人。
  要知夏国相后计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韩大任败死扬子江 高提台大战大觉寺
 
  话说夏国相留郭壮谋吴元祚共守萍乡,自行退兵,回醴陵而去。战将谭洪向国相问道:“相国既回醴陵,复留二将扼守萍乡,此何故也?”夏国相道:“我若全军俱退,彼将乘势直捣湖南。用军之道,全在一鼓作气而已,因失算而中道折回,军心即馁,焉能再战?我若全军俱败,必湖南震动,大势将为瓦解。吾之必留二将以扼守萍乡,即为此故。”谭洪又道:“如相国所言,是相国以全军在江西且不能一战,独留郭、吴二将,又焉能拒敌?得毋陷郭、吴二将于危地乎?然则相国谓将有计以破董卫国,又何故也?”夏国相又道:“吾之失算者,在不知撤回高大节耳。吾以为大节能军,且在战胜之后,军声既振,当可前进。且大节持重历练,必待吾军到时再商行止。俟吾先撤耿王之兵,使改道沿浙江而进,吾却直趋鄱阳湖,而以大节直出九江,共分三路,渡长江以窥金陵、准阳。彼敌将杨捷虽扼守长江一带,必然顾此失彼。岳乐如惊弓之鸟,亦断不能济事,吾故为此计耳。今韩大任轻出,杨捷固不难邀而破之,而岳乐又得董卫国一军以为之助,诚非我所及料。今则非再用高大节不可也。岳乐轻进而无复远图,若郭、吴二将能死守萍乡,使敌将不能轻入湖南,吾调高大节入江西以断岳乐之后,则敌军必退矣。”

  言已,又道:“高大节一战,敌人胆落。若再入江西,彼仍以我为诱敌。且大节乘胜,军心必奋,故可用也。”谭洪听罢,无语。夏国相即将高大节被诬及韩大任轻敌妄进各情,咨报长沙胡国柱,又请任用高大节再带兵入江西。

  又语胡国柱道:“马宝既拥重兵,应急图进取,只被清将蔡毓荣扼阻,不能大进,宜益兵助之,以图大举。若旷日持久,非我国福也。”胡国柱至是乃知为韩大任所误。

  原来胡国柱本有才略,惟是三桂招为驸马,执掌大权,意颇自满。虽回镇长沙,只有调兵檄将,与清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大不相同。故虽闻夏国相之言,只催动马宝进兵,并不肯自往岳州前敌。时马宝与蔡毓荣势均力敌,大小数十战,只有胜负,终未能再取寸土。马宝亦屡催胡国柱前来助战,奈胡国柱终不肯自出,只派员带兵相助而已。但胡国柱虽因贵而骄,惟素崇拜马宝、夏国相二人,故闻夏国相之言,自愧无以对高大节,乃欲再令高大节往代韩大任,即撤韩大任回湘,以治其罔上争权、贻误军情之罪。乃即请高大节至帐中,直说道:“今接夏丞相来书,具知将军冤抑。大任竖子误国非轻,某悔之晚矣,他日当治其罪,为将军泄愤也。今欲再劳将军往代大任,代统其众,以图进取,愿将军毋以前事为念。”高大节道:“弟受国厚恩,方图死报。得驸马明白,于愿已足,今以驸马所委任,何敢多辞?但闻韩大任已出九江,将渡江北向,恐弟到时,已全军皆溃矣。以大任勇虽有余,实非将才足为杨捷之敌手。则某此时,又焉能代统其众乎?”胡国柱道:“然则将军之意,如何乃可?”高大节道:“夏丞相之意,欲某带兵重入江西,以壮声援,此处相离不远,或犹可及。以韩大任之胜负虽非可知,惟未尝不能稍资臂助也。”胡国柱又道:“将军之言诚是。吾今拟拨精兵二万,令将军疾行,将军当相机行事,力顾大局,慎毋以前嫌介意也。”高大节笑道:“驸马得毋尚疑大节乎?某蒙委任,断不敢有负大德。”遂领了精兵二万人,星驰电卷,疾进江西而去。

  且说董卫国自进了南昌,即派兵入萍乡,欲向湖南而进。探得萍乡尚有周兵驻扎,欲候岳乐到时方敢进战。乃与部下计议,幕府来则安道:“夏国相老于戎行,今未见敌形,先自急退,其中恐有诈也。”董卫国道:“某亦虑此。彼全军在江西,何至畏敌?且虽然退兵,又不尽退,尚留大兵扼萍乡要道,亦属可疑。国相有谋,断不留兵故立险地。吾之不敢遽进,正为此耳。况吾军初到南昌,自离京以后昼夜奔弛,三军尚在喘息之间,稍有差池,恐不免胜而后败。今惟有分守要道,以防周军窜进,然后待安王到时,再商行止耳。”来则安听罢,大为赞成。这点消息报到郭壮谋军中,乃与吴元祚计议道:“董卫国忽然不进,殆惧我有谋也,今更当用计以疑之。”乃将各营故为移动。郭壮谋又使人遍布谣言,谓福建耿王已得夏国相之令,因董卫国已到南昌,将复行领兵入江西等语。董卫国听得,更滋疑虑,日惟盼岳乐兵到,故目前惟各守要道,权且罢兵。原来岳乐与简王领兵到袁州后,本欲留简王驻兵要九江之下,即自行带兵南来。惟得杨捷文报,请以全力截韩大任,待破了大任之后,然后以全军入湘。故岳乐只令董卫国暂勿轻进,反领兵望北而行。

  且说韩大任自代高大节将兵,即统兵北上,一路并无拦阻。又听得长江左岸清朝兵力尚空,便欲急渡。探得杨捷水师多半屯于长江上游九江一带,原不大防备,乃谓左右道:“前者大将军马宝,曾派员分出九江,惜以岳州战事方急,中道折回。今吾至此,方知九江易取也。高大节无谋,迁延不进,大失机会。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吾渡江以后,当望北而进,即足以分敌人驻武汉兵力,则马宝亦易进兵也。”部将吴用华道:“九江为数省咽喉,敌人焉有不争?今乃不设守备,让吾独进长江,要又无守护,恐有奸计,不可不防。”韩大任道:“杨捷急援武昌,不暇南顾,岳乐等亦争功南下,此处空虚,无怪其然。汝如此多疑,何以用兵?”便不听诸将之言,出资募集民船,速渡对岸。不提防清国长江水师提督杨捷,已派员沿途侦探韩大任行动,却将所领水师各船,或扮作鱼船,或扮作商船,埋伏兵马。另咨调陆军埋伏左岸,却另择能战各水军船只,择芦苇深处埋伏,日不扬旗,夜不举火,待韩大任渡江时击之。又故购船只应韩大任所募,大任不知是计,及见已募得民船,即促令过江。

  韩大任既不知杨捷定计,见募得民船,不胜之喜。又不听诸将之言,仓猝前进,即率领各军分头下船。又飞函禀知马宝,告以渡江将先据镇江而进。

  以为敌军听得自己渡江,必然震动,马宝可以乘势进扑武汉地方,心中自以为得计。不料各军渡江,甫至中流,各船家却翻扑水中。大任实无防备,故船家俱得泅没入水。韩大任此时已知中计,急令军士驾船,欲驰回右岸。突见各船渐渐下坠。原来船底先已凿开,只用板轻轻盖回,自船户没入水中之后,已开了船底机关,自然沉下。这都是杨捷预先布置,却择善水的船家冒充民船船户,韩大任全无计较,即自行渡江,故恰好中计。当下韩大任军中见船已渐沉,一时哗噪起来。不多时,已见杨捷的水师船纷纷出现,满布江中,矢石交飞,枪炮齐响,皆望韩军打来。韩军此时如何能敌?有跃入水中凫水而逃的,有呼天叫地的。大任所领军士,皆滇黔旧部陆军,向不知水性。

  自各船大半沉没后,军士只飘泊水中,时大任的坐船虽未沉溺,惟杨捷军中枪箭齐发,韩大任已中数伤,惟匿不动。杨捷却督率各军,追向大任的坐船围攻。忽然船上正中一炮,船身已破。韩大任自知不能倖生,即拔剑自刎。

  军士见主将已死,其未沉的船只只有投降。杨捷见大任全军已无还拒之力,亦令军中不再发枪,准令周兵投降,所有凫过右岸的,亦不再追赶。余外泅在水中及溺毙的,尸首布满江中。辎重器械,亦随江飘荡。杨捷令军士一一打捞,所获无算。统计韩大任所领人马不下二万余人,逃生的不及十之二,其余或溺毙,或被擒,或投降,已全军倾覆。杨捷不费多时,并无损伤,已大获全胜。自此一战之后,周军意气为之一沮。杨捷由驿报入京。是时,清朝康熙帝正议亲征,听得杨捷在长江一捷,始罢亲征之议。即加杨捷少保官衔,并不究简王及希尔根弃城逃遁之罪。复奖赏岳乐及董卫国二人,即降谕催令各军乘胜南下。

  安王岳乐得谕之后,即会商简王及卫国,合兵分路前进。以简王及希尔根从江西东路而下,以防耿王福建之兵。董卫国就近先行,而自行督兵为后路。正部署军事之际,忽探马飞报道:“胡国柱复用高大节为帅,领军二万人,号称四万,已复向江西来了。”岳乐听得,谓左右道:“由今观之,杨捷之胜实出天幸。胡国柱殆亦知大任必败,故复以高大节代韩大任也。若大任渡江稍迟数天,高大节一到,兵权即不在大任手上,断不由大任作主,高某亦断不肯遽行渡江也。大节为人骁勇善战,既有谋又谨慎,敌将夏国相倚为长城。今彼复入江西,局面又当一变矣。我若全军南下,得毋高大节反要我后乎?不如驻兵以待之。”都统明阿进道:“周军分道四出,忽来忽去。苟一闻周兵复出江西,我便不敢南下,是我永无南下之日也。设周兵忽进江西,忽回湖南,我若视其进退以为行止,势将疲于奔命矣。兵法有云:宁致人而不致于人。若只为人牵制,此兵家所大忌也。今若驻兵以待,是高大节一日不到江西,我即一日屯兵不能进退。劳师糜饷,实非良策。愿大王思之。”

  岳乐道:“吾所惧者,中夏国相、胡国柱等奸计耳。如君所言,亦有至理,君主见若何,不妨明说。”明阿道:“今日之策,惟有直走萍乡耳。我若得萍乡,将长驱直入湖南。蔡军可由上游而下,吾军却由下游会进长沙,直捣敌人巢穴。那时高大节纵能纵横江西,又将何用?王爷若仍有疑心,亦只合分军留驻袁州,以为后援。若以全军驻扎,迁延不进,非某所敢言也。”岳乐听罢,仍犹豫不决。明阿又道:“此外亦有一策。吾军奉命而来,志在征伐,不如先令董卫国直走萍乡,我却探实高大节来路,督兵往迎,以求一战。终胜屯兵此地也。”岳乐道:“倘耿王复进江西,又将如何?”明阿道:“尚有简王及希尔根,两军尚驻江西,以为游击。即放心远进,无忧矣。愿王爷勿再思疑。”岳乐道:“我全军且惧不能独当敌人,若又复分军,实非良策。不如以全军候高大节一战,以雪全败之耻可也。”时岳乐全军正驻扎袁州上游,遂回军望西北而行。

  且说高大节领军二万人,却令分军为二队,以一路由平江过义宁,自统一路由浏阳过新昌,共趋奉新县,以撼南昌省会。时部下诸将以区区万人军力本不为厚,故多不赞成分军之议。原来高大节善能以少击众,故不从诸将之意,并以平江一路由副将胡国梁统之,并嘱道:“吾到新昌时,若不遇清兵,吾将绕兵北向。将军到义宁,若遇敌人,休与急战,若不遇敌人,可直趋奉新,以窥南昌。吾自可以为援应也。”胡国梁领命后,即提兵东行。那时高大节一军既过浏阳,探得岳乐正驻军袁州上游,遂令军士疾进。部将谭进宇道:“袁州下邻萍乡,不如改道萍乡而进,与夏丞相一军合,较为稳着。”

  高大节道:“吾昔破岳乐,未尝亲抵岳军之前,今日奈何反下萍乡?今惟有直走新昌耳。且岳乐若闻吾至,必自回军求与我一战,断不敢深入也。诸君休再多言,待破敌后,与诸君同唱凯歌。”便督军直望新昌而去。

  那日正行近新昌,已近日暮,那地名唤做大觉寺,即令军士扎营。忽探马报称,安亲王岳乐已回军,正望西北而来,惟行程甚缓,计明日可以到此间矣。高大节道:“果不出吾所料也。彼行程独缓者,盖惧军力疲惫,为我所乘耳。吾先到一天,正好教军士休息,明日却好教他中计。”便一面飞报胡国梁一路,改令暂住义宁,以免简王及希尔根两军拦下,一面将本部人马一万人分为两停,待岳乐一军到时,乘其喘息未定,即以两停人马轮流攻战。

  又于每停之中,各分为十队,每队五百人,使岳乐应接不暇。分布既定,并令偃旗息鼓,专候来军。
  原来安亲王岳乐亦沿途打听高大节行程,并谓左右道:“高大节由浏阳进兵,必争新昌一路,志在牵制南昌,使董卫国不能急进,以助彼夏国相进兵也。吾当先争新昌,以断高大节之望。”说罢催军疾行。部将明阿问道:“王爷此次回军,初时行程甚缓,至此又令疾进,何前后互异耶?”岳乐道:“缓时欲养兵力,急时欲争要地故也。”明阿听罢,即不复言。军行将抵新昌,尚未得高大节驻军何处的实耗。岳乐即喜道:“新昌必未失也。”即传令到新昌驻扎。徐见居民纷纷逃走,却言周兵已过大觉寺,已望北而行,并言此处已离周兵不远。岳乐即传令直走。时已近夜,岳乐见于前次螺子山之败,不敢夜行,即令军士下寨。夜里令军中轮流值宿,以备不虞。果然自夜至晓,全无敌军动静。不提防天甫黎明,军中起来,只见各处一带山林,皆是高大节的旗帜。岳乐军中见了,已如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正是:终夜未曾闻敌耗,侵晨竟已碎军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高大节愤死九江城 吴三桂亲征松磁市
 
  话说岳乐军中于翌晨起来,见四围山林树木中尽是周兵旗帜,始知高大节已先到此间,军士皆魂飞魄散。因螺子山一战,军中皆知大节的名字,更互相畏葸。岳乐即传令军中,急进新昌。忽然喊声大震,高军已分十数路,卷地杀来。每路人马不知多少,岳乐军皆无心恋战,惟互相逃窜。岳乐制止不住,然犹故作镇静,即号令军中,分头接应。怎奈高大节军锋甚锐,又蓄力已久,皆猛勇前进,直奔岳军。高大节又选精锐百骑,自为前锋,疾驰而出,直奔岳乐,皆英锐莫当。岳乐不能抵御,先自望后而退。岳军见主将已逃,亦纷纷溃走。那高大节初时本分两停人马,志在轮流接战。今见甫行交绥,岳军即退,已无容轮战,即令十数路一齐追赶。并下令军中道:“岳乐此去,必走新昌,与南昌衔接,望得此与董卫国联合也。”便分军二千人,使部将高琦领之,打着自己旗号,从间道先到新昌城,一面饬军士从上游横贯而追。

  那时岳乐自奔逃之后,欲避出重围,即与周兵混战,却令军士还枪向后抵御,且战且走。一面令明阿领五千人,先争新昌,分为犄角,并护南昌要道。高大节亦知其意,转令军中放开重围,让岳乐走出,只衔尾赶来。十数路不住环击,令岳乐无从混战。高大节一头追赶,一头下令招降,故岳军散去愈众,岳乐大愤。及奔至一座小山,令军中就地阻山为营,再与高军混战,忽流星马飞报祸事,那都统明阿欲奔新昌,被高大节分军截击,都统明阿已阵亡去了,所领五千人,尽降高军去也。岳乐听得,心胆俱裂,不觉叹道:“大节不死,吾不得安。”正说间,高大节已率百骑驰至。岳乐护兵有吉林马队二千名,即下令护兵道:“彼汉兵也,汝等降亦不得生,速宜死战。”

  护兵闻令,一齐奋发,矢石齐下,大节不能进,军势稍却。岳乐即率军与高军混战。还亏高军十数路杀来,岳乐终站立不住,望后复走。高大节复追二十余里,天色已暮,权且收兵。计此一战,杀得岳军七断八续,人马死伤甚众。岳乐令军士不要住歇,直望南昌而走。

  时董卫国听得岳乐败北,即引军来救,同进南昌省城。高大节听得岳乐已有救兵,亦不再追赶,先引军据了新昌。一面向胡国柱、夏国相二处报捷,并请国相进兵。不料夏国相默计高大节已过江西,即引兵已复出萍乡,仍望南昌进发。高大节得有消息,即与夏国相会期共攻南昌。时清将岳乐既败,部下只存残卒万余人,董卫国亦只有二万人,但自高大节两战,人心胆落,南昌城内居民,日传高军将至,省垣必陷,故纷纷迁徙。人心动摇,军心亦馁,且互相逃窜。董卫国道:“昔日乘一鼓之气,不能遽入湖南,大为失算。今军心如此,固不能战,亦必守南昌不住,不如避之。”岳乐道:“简王尚拥重兵,惟屡次观望,劳师糜饷,使我奔驰数年毫无寸功,能不愧死?”徐又道:“昔以完全兵力犹不能御敌,今既败之后,兵无斗心,外无援力,焉能用武?即坐守此间,亦不能独当两路之冲也。”便与董卫国计议,率领人马,携取库款,弃南昌而逃。高大节复思夏国相既进江西,即谓左右道:“岳乐、董卫国等坐守孤城,一军不能当两路之冲,必弃城走矣,吾当截之,勿令其再养元气也。”正欲派兵时,已得有岳乐弃去南昌的报告,即叹道:“彼逃诚速,今追之亦不及矣,真可惜也。”部将吴用华道:“岳乐自领兵以来,未尝得一胜仗。吾军与战二次,皆溃。今虽逃去,亦不足虑,将军何故为之叹息耶?”高大节道:“非也。岳乐虽非能将,然性情勇毅,其志不因败而惊,气不因败而馁。今日虽败,明日复来,不可不防。若简王喇布、将军布尔根等,吾直视之如儿戏耳。”说罢,左右皆为叹服。

  时胡国梁所领一军已到新昌。高大节暂留胡国梁驻扎新昌,欲亲进南昌省城,与夏国相面商进兵之法。忽接得夏国相来扎,着高大节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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